第 261 章
回去的路上晏辭沒和孫承修說一句話, 他專心地看著手里的書,馬車里只能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響。
孫承修依舊坐的端正,一雙眼睛也依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雪景。
車廂里很安靜, 對面的人繼續在看來時看的那本書,孫承修一雙眼雖然盯著窗外, 但是腦子里思緒萬千。他們家三世御醫, 按照規矩根本不需要接觸沒有官階的人,但是如今已經答應晏辭了, 還是得問問病情。
“我記得先前你說過,你那位朋友是手指有殘缺?”
晏辭點了下頭,他合上書本抬頭看向孫承修,指了指自己右手的食指根部:“他這根手指沒有了。”
“他是個琴師, 在胥州城里數一數二的那種, 他的手對他很重要。”
孫承修垂下頭仔細思索起來,他想起來晏辭之前跟自己提到過斷指的事,當時自己隨意敷衍他這種事并非人為, 但是如今仔細想來, 自己從小到大讀過的醫書成百上千,也只在古書里提到過斷肢續生。
他先前曾經給雙腿截斷之人重新接上雙腿, 但那是肢體離體不久, 像他這位朋友的情況
孫承修在心里嘆了口氣, 自己就給他那個朋友看看,若是能治就盡全力治,治不了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人情——
——不對, 這天下自己治不了的病, 別人更治不了了。
晏辭不知道孫承修內心里那些想法,他向來善待愿意幫自己的人, 進了晏府大門后,親自帶孫承修去了正廳,還吩咐下人拿出府上最好的茶點招待他——
孫承修端正地坐在桌前,面上又恢復了平時的清冷孤高,給他倒茶的侍女都有些不敢靠近他。
晏辭早已習慣了他這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轉頭對旁邊一個侍女輕聲道:“蘇郎君可是還在午睡?”
那侍女道:“蘇郎君今日用過午膳后便睡下了,這會兒剛剛睡醒,正在夫郎屋子里。”
“他既然醒了,那正好。”晏辭再道,“你去叫蘇郎君過來。”
那侍女應聲下去了,晏辭回頭看了看孫承修笑道:“還請孫大人稍等片刻。”
孫承修聽到了剛才他們的談話,此時若有所思問道:“郎君?你那位受了傷的朋友是個哥兒?”
晏辭道:“正是。”
孫承修沒說話,但是一時有些說不出來什么感覺,他在這之前一直以為晏辭那個朋友是個男人,倒是沒想到要他看病的是個哥兒。
倒也怪不得他覺得古怪,這個朝代一個未出閣的哥兒住在一個有權勢又與其沒有血緣的男人府上,未免有些奇怪。
晏辭解釋:“本來是朋友的朋友,托我照顧,時間一長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
孫承修“嗯”了一聲,兩個人又陷入無話可說的狀態,就這樣坐在桌前等著,相互用喝茶的方式掩蓋尷尬的寂靜。
不一會兒,外面終于傳來腳步聲,孫承修抬頭朝門口看去,見一個懷著孕的哥兒在兩個隨從打扮的哥兒攙扶下走進來。
晏辭一見他立馬起身快步上前,十分自然地從兩個哥兒手里將懷孕的哥兒攬過來,親手扶著他,用十分柔和的語氣問:“你怎么出來了?”
那哥兒身著一襲雪色的高領寬松的綢袍,外面罩著柔軟的貂裘,他眉眼秀美,個子不算高,骨架也小,看起來肩膀脊背略顯單薄,所以顯得綢袍下的孕肚頗為圓潤。
孫承修隨意看了一眼,身為醫者習慣性地用判斷病人的狀態判斷了一下這哥兒的狀態,這哥兒身體雖然纖細,但是看面色孕期被照顧的很好,只是腹部較大,里面不止一個胎兒
孫承修收回目光,知道了這哥兒是晏辭的夫郎。
果然聽哥兒對晏辭笑道:“我聽說夫君找到能醫治蘇合的郎中了,所以趕緊過來看看。”
晏辭扶著他,引著他走到桌前,然后笑著給他介紹道:“這位是孫大人,不過孫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郎中,是宮里最厲害的御醫。”
“最厲害”“御醫”
孫承修在心里哼了一聲,果然佞臣都善于拍馬屁,雖然心里是這么想,但是實際上的確有一點受用,于是面上的神情不知不覺都緩和了些許。
那哥兒倒是臉上一紅,有些羞赧不好意思,但隨后他大大方方轉向孫承修,朝他頷了頷首,對孫承修道:
“奴家見過孫大人。奴家身子不便,沒法給孫大人見禮,還請孫大人見諒。”
孫承修雙手交疊舉在胸前,朝其一禮:“竹卿見過晏夫人。”
晏辭在旁邊看著,竹卿是孫承修的字嗎?倒也算應他這個人
有了顧笙的到來,屋子里原本尷尬的氣氛散去不少,不過蘇合還沒有過來,顧笙小聲對晏辭說:
“蘇合在屋里聽說你找來給他治病的醫師,有些害怕。”
正在這時,外面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晏辭剛剛攜著顧笙往旁邊坐下,那懸在門前的玉珠簾就再一次被掀開了,淡淡的玉樨蘇合的清香順著微涼的風盈盈襲來。
在眾人的目光中,一個穿著白衣的哥兒在侍從的攙扶下走進來。
孫承修和其他人一樣下意識抬眼,有些漫不經心地看過去,他的視線仿佛被磁鐵吸住的鐵塊,竟然移不開分毫。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就在那瞬息間,他突兀地記起小時候的事。
他記得孫家祖宅院子里栽著一棵百年樹齡的桂樹,兒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坐在懸在桂樹枝頭的秋千上蕩來蕩去。
每當這個時候,枝頭的桂花便會簌簌落落從梢頭落下,形成一陣花雨,灑了他滿頭滿臉,在地上鋪成柔軟的淡金色地毯。
父親曾經坐在桂樹下,將他抱在腿上,然后伸手指著十五的夜里天上那輪明月與他說。
月亮里也有一棵桂樹,桂樹下還有一個跟你一樣搗藥的小兔子,而且呀,桂樹和小兔子都由月中的仙人守護著,誰也碰不得。
聽著父親的話,幼年的孫承修心里被種下一顆種子。
以至于他形成了一個習慣,每晚讀完醫書后,在寂靜晴朗的月夜里,他便獨自一人趴在窗臺上,看著頭頂月亮中的影子,一看就能看半宿。
他對桂樹不感興趣。
他感興趣的是,父親口中的月中的仙子,到底是什么樣子?
一直到及冠,他都在想這個問題。
后來入了太醫署,他白日沒時間想這個看起來有些幼稚的問題,但是每逢十五月夜,他還是習慣一個人坐在窗前,抬頭看著天上那輪明月,看著月亮中的倩影。
月中仙子到底,是什么樣子……
直到這一刻,他想,他大概知道了
蘇合裹著一件雪白的披風,烏黑的發絲垂在雪白的狐裘上,他只在外面行了一段路,被霜雪之色沾染的面龐更加白皙,長長的睫毛上落下一點輕雪。
侍從扶著他走進來,屋中的暖氣瞬間襲來,為他勝似白玉的面頰上添上兩抹紅暈。
他被晏辭叫過來,進門之后也是下意識去找晏辭和顧笙的身影,偏偏抬眼時卻不小心撞進對面一雙陌生的眼睛里。
蘇合有些驚訝地看向他。
陌生人生著一雙修長的眸子。
他的眼睛卻不似晏公子那般溫潤如玉,也不像季明那般玩世不恭。
就是這雙眼睛,讓蘇合莫名想起雨后清晨推開窗子進來的第一縷風,想起山澗溪邊石間的葉片沾著水珠的蘭草,想起風吹過竹林時落下的片片竹葉。
蘇合不自禁地用手攥緊胸前的衣襟,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胸腔里好像生出一頭小鹿,活潑地抬起角,朝著自己的胸膛不輕不重地撞了撞。
然后他聽到晏辭的聲音在一旁響起:“蘇合,這位是孫承修孫大人。”
“孫大人,這個是我的朋友,蘇合郎君。”
“孫大人,你看看我朋友的手有沒有什么辦法醫治?”
顧笙雖然很想在屋里陪著蘇合,奈何以他現在的狀態,多坐一會兒都會腰酸背痛,于是晏辭扶著他到偏室的軟榻上靠著。
孫承修自從剛才就沒有說話,此時他坐在蘇合對面的椅子上,屋子里只剩他們兩人,他這才抬眼看向垂著頭的蘇合,接著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張絲綢軟巾墊在掌心,然后朝蘇合伸出手:
“可以讓我看看嗎?”
蘇合自從傷口痊愈后,就穿著袖口比胳膊長一截的衣服,此時他聽到孫承修的話,輕輕點了點頭,然后將被袖口遮住的手小心搭在孫承修的掌心。
在指尖觸及到絲綢軟巾時,他感受到的不僅是上好的絲綢柔軟絲滑的觸感,還有男人掌心的溫度。
那炙熱染上他微涼的指尖,蘇合手指輕輕一顫,下意識想縮回手,然而他的手指被輕輕按住了。
孫承修撩開蘇合過長的袖口,當皮膚突然暴露在空氣里,蘇合渾身瑟縮了一下,與此同時害怕地把頭偏開。
孫承修蹙起眉,輕輕搭在他掌心的那只手精致得宛若白玉,又柔弱的宛若一捧初雪,仿佛他的指尖再用力一絲,就會融化掉。
這樣一只完美無缺的手,食指卻被連根截斷。
在看到那殘缺之處時,孫承修眼里劃過一絲刺痛與惋惜,他的心臟驀地收緊了,以至于那一剎那他突然產生一種不太禮貌的沖動:他想收攏手指握住這只手。
這不是意外造成的傷口,斷口處平滑,分明是被用利器砍斷的。
這哥兒看著也不像是會招惹是非的,怎么會有人這樣對他,這實在是——
他眉心收緊,正判斷著傷口斷面的形成并思索著有沒有讓其行動如常的辦法,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
這聲音很小,很容易被人忽視,但孫承修還是聽到了。
他愕然抬頭,就看見對面的哥兒雖然手依舊聽話地搭在自己的掌心,然而卻將頭偏開。
他微微垂著頭,露出一截細膩白皙幾乎透明的頸子,黑的如墨一樣的發絲遮住他的半邊臉。
孫承修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篤定自己沒有聽錯方才的那聲啜泣。
他低下頭將哥兒過長的袖口重新放下,遮住那玉白的手掌,接著收攏五指,將軟巾和掌心里的手一同虛虛握住。
自從孫承修掀開他的袖子,蘇合便垂下眸子將視線垂落在腳下的地毯上。
他斷指處比其他部分的皮膚更敏感,在接觸到空氣的那刻蘇合渾身微微瑟縮,強忍住將手抽回來的沖動。
雖然沒有看,但他也能感受到對面的人在凝視著他的斷指,這是他傷口痊愈后,第一次這般將斷指袒露在他人眼前。
即使是顧笙,他都沒讓他看過自己的斷指處。每次看到自己的右手,蘇合都會想到那個可怕的夜晚。
而就在陌生人的目光下,蘇合為自己殘缺的手感到害羞,感到委屈,感到難過。
不知道為什么,蘇合不想讓這個人看到自己丑陋的傷口。
他的眼底漸漸漫上一層水霧,無法抑制地輕輕啜泣了一聲,這聲音很小并且很快被他抑制住。
蘇合低著頭,不想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的淚水,便等著懸在睫毛上的淚珠墜落。
直到感受到右手被輕輕裹住,承著他右手的大手將他的手輕輕一握,下一刻便立馬松開,這一握更像是一個無聲的安慰,像一個無字的承諾。
蘇合有些驚訝地抬起頭,清澈的眼下一滴晶瑩的,還來不及落下的淚珠自潔白的面龐上滑落,也落入對面人的眼底。
男人清冷孤傲的眼瞳仿若雪山之巔陽光下的湖面,風止雨霽,云無所處。
“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蘇合聽到他說。
“盡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