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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1 章

    回去的路上, 坐在馬車里的兩人各懷心思。

    晏辭到底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畢竟第一次見面就把顧笙他表哥弄得又咳又吐的,總歸不大好。

    顧笙則還在擔心魏遲的身體。

    雖然他不懂晏辭所說的“過敏”為何意, 但既然夫君說了表哥一時不會有大礙,他也就安心許多。

    只是靠在他身旁, 低聲絮絮地與他說著小時候魏遲的病。

    晏辭有些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沒一句地與顧笙搭著話。

    顧笙正絮絮叨叨說著, 只聽上方傳來“嗯嗯啊啊”“對啊是啊”的聲音。

    他后知后覺地抬起頭,發現對方目光飄忽地看向窗外, 明顯是沒有聽他在說什么。

    顧笙撇了撇嘴。

    他的身子靠了過來,伸手在晏辭的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

    晏辭正望著窗外走神,忽然感覺胳膊被人不輕不重地拽住了,鼻子還被捏了一下。

    他奇怪地低下頭, 就看顧笙不滿地看著他。

    晏辭毫不遲疑, 面不改色地扯謊:“我在聽。”

    就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顧笙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你根本就沒有聽。”

    晏辭咳了一聲,沒認真聽是真的,但是有一個問題他卻是認真思索了:

    “既然你說, 只要你表哥不出門就沒有大礙…那這樣說來, 他目前沒什么事對吧。”

    顧笙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還沒開口, 就聽身旁的人有些期待道:

    “那你是不是也不用每天都過來了?”

    顧笙認真想了想:

    “可是表哥這段時日身子不好, 郎中都說他這病最容易春季發…等過了這段時日吧, 過了這段時日,我就不來了。”

    晏辭聞言委屈:“可你這幾天一醒來就往你表哥這里跑,中午都不回家吃飯, 哪有哥兒成天往別的男人家里跑的, 就算是親戚,也不用這么…”

    “他不是別人, 他是我表哥啊。”顧笙不解地睜大眼,“而且不用這么什么?”

    “…”

    晏辭咬了咬牙把“親密”兩個字咽了回去。

    他輕咳了一聲,想說“沒什么”。

    可是話到嘴邊,不知怎么想起顧綽先前還要把顧笙嫁給魏遲的話來,而且又想起顧笙拿帕子給他表哥擦汗的場景。

    還有魏家哥兒口中那礙人的“青梅竹馬”四個字。

    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跟一個病秧子斤斤計較,但一想到他們在自己不在時某些有些親密的舉動,他就心里不舒服。

    于是他低下頭,伸出手臂擁著小夫郎循循善誘:

    “你看啊,你表哥對花過敏,一點香味都聞不了,可我們家里到處都熏著香,你來的太頻繁,萬一他又過敏了怎么辦?”

    顧笙已經習慣了他口中的“過敏”一詞,聽完他這么一說,當真認真地考慮起晏辭的話。

    晏辭見他神色凝重地思考的樣子,心知有門,正想再勸兩句,就聽顧笙認真地說:

    “夫君,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晏辭心頭一喜,下一刻就聽顧笙道:“那這些天我們家里先不要熏香了。”

    “…”

    顧笙看著瞪著他的的晏辭,又拾起他的衣角聞了聞:“而且夫君你最近也不要熏這個梅花香了。”

    “…”

    “我怕表哥聞到我衣服上的味,又會發病。”

    晏辭瞪大眼睛,聲音都開始打顫:“你為了另外一個男人,讓我不要熏香?!”

    顧笙知道自家夫君嗜香如命,不讓他熏香不如殺了他,于是趕緊撲上去抱住他的腰: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段時間,等過了就——”

    晏辭伸手拉開他的手臂,賭氣地坐到馬車的角落里,和他保持開距離:“我不。”

    顧笙吃驚地看著在躲到角落里的夫君,完全沒明白他哪來這么大脾氣,想了想湊了過去,小心地問:

    “夫君,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晏辭在心里憋屈。

    你夫君生氣了你看不出來嗎?

    還不來哄我?

    顧笙明顯不覺得自家夫君會是因為這點小事就生氣的主,拉著他的袖子,耐心跟他講道理:

    “夫君你看啊,表哥他身邊只有一個人,肯定不方便,我就去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地方,他身子不好,好多事自己都做不了…”

    晏辭心說,他沒遇到你之前還能出門自己去藥鋪抓藥,怎么遇到你之后就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于是他生硬地把袖子從顧笙手里扯了出來:“我不。”

    顧笙錯愕地看著他。

    晏辭感受到他驚訝的目光,鍥而不舍地瞪著車窗外面,不打算說話。

    …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璇璣在外面掀開簾子,等了半天也不見車上兩人下來。

    于是他毛茸茸的腦袋探了進來,看著車里有些詭異的氣氛,看著大眼瞪小眼的兩人。

    最后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晏辭,好奇地問:

    “你在面壁嗎?”

    晏辭本來勉強維持的高冷的氣質被他這沒尊沒卑的一句話敲了個粉碎。

    他停頓了一下,“呼”地一下探出身子,直接靈巧地跳下馬車,回頭看了看還在車上納悶的顧笙,悶聲道:

    “…不熏香我睡不著。”

    他狠了狠心,半是賭氣半是撒嬌:“你不想沾上我的香味,晚上就別跟我睡了。”

    第 162 章

    沉芳堂的賬本是陳長安晚些時候派店里的伙計送來的, 與之一起的還有厚厚一摞“廣告單”。

    晏辭正在書房里規劃下一步計劃。

    雖然早上發生了不少事,不過正事還是要干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一疊傳單,還有一份有關如何聘請“秧歌隊”的計劃。

    其上簡略得當, 列的明細有條有序,讓人一目了然, 上面還有不少自己沒想到的問題, 他都逐一列出來了,還在下面列了解決方法。

    最后還委婉地表示, 如果想吸引人的目光,可以在門口放煙火,或是請人在門口的街上打花鈸,弄椎鼓。

    這種是他經過調查后, 發現城里的百姓喜歡觀看的街頭表演。沒必要大費周章請人敲鑼打鼓, 希望適當參考。

    而且他還說可以讓店里的伙計挑著扁擔,去街上兜售賣香袋,香丸那種容易攜帶, 又不會花費太多的小香品。

    反正晏辭的打算趨勢是親民, 所以用這個方法擴大名聲也不錯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還是保證香品的質量。

    陳長安還含蓄表示店里銀錢不能支持大批生產,所以已經聯系了工坊先訂做一小批試試, 若是合香客口味再大批生產, 否則再進行改進。

    晏辭看的嘖嘖稱贊, 心想這陳長安也太可靠了。

    自己雖然不是頭腦一熱想出的計劃,但也是一個模糊的方向,沒想到這兄弟竟然聽懂還接受了。

    而且還細心地寫著計劃準備, 最后讓自己選擇采取哪個計劃比較好。

    這是什么, 這是當代好員工啊。

    晏辭來到這世上這么久,終于體會到當東家的感覺, 不用親力親為的感覺真好。

    他也不含糊,拿起紙筆,思索片刻寫了封信給伙計,讓他給陳長安帶了過去——

    這樣一忙活,就到了晚上,晏辭抬起頭時,外面天已經黑了。

    先前璇璣過來問他要不要吃飯,他正在沉思計劃如何進行,便讓他們先吃,這會兒到了晚上,也沒人來打擾他。

    等晏辭熄了書房的蠟燭,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的骨節都在伸展中發出一絲細微而愜意的□□。

    他回去后院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這才往臥房的方向走。

    等到他回了屋子的時候,才發現屋子里空空蕩蕩的,竟然沒有人。

    若是往常,這個時候顧笙早就已經靠在床架上看話本了。

    晏辭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上午他下了馬車就沒見到顧笙。

    他想了想,去喚來璇璣,璇璣正在后院拿著他那柄看不出威力的軟劍亂比劃,聞聲走了過來。

    “他們去二少夫郎那里了。”他如是說。

    “你怎么沒跟我講。”

    “夫郎不讓我跟你說。”

    “你到底聽誰的,他不讓你跟我說,你就不說?”

    璇璣不說話了,并甩給他一個眼神。

    晏辭看懂了,大概就是說,反正你什么事都聽他的,那我聽他的怎么了?

    他無語地搖了搖頭,這時見璇璣耳朵一動,敏銳地將目光投向前院:“他們好像回來了。”

    晏辭一愣,就聽璇璣收回劍:“我去跟他們說。”

    晏辭趕緊阻止:“不不不,你別跟他說,你就當我沒問過!”

    說罷立馬轉身回屋,臨行前還回頭叮囑道:“別說我問過啊!”

    晏辭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屋子,轉身輕手輕腳地把門帶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習慣性地拉開抽屜,拿出里面的火折去點床邊小架子上香爐里的安神香,手剛伸出去,便停頓了一下。

    下一刻他嘆了口氣,把火折扔回了抽屜里。

    他百無聊賴地待在屋子里,想著一會兒顧笙進來自己應該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應該板著臉,嚴肅一點。

    不過這樣不會嚇到他吧?

    不行,得讓他知道自己生氣了。

    晏辭坐在床上訓練面目表情,結果等了快半炷香也不見顧笙過來。

    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步,內心從“得讓顧笙知道自己生氣了”變成七上八下,徹底化為“忐忑”二字。

    不會白天的話說重了吧,真不過來了?

    難道是回來拿東西的,準備跑去秦府和葉臻住了,今晚不回來了?

    那秦子觀也得派人來跟自己說吧?

    他又等了快半個時辰,門口還是沒有腳步聲,晏辭心里煩躁,“蹭”地從床上站起身,打算穿衣服出門去秦府。

    他拉開門,剛探出去半個腦袋,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從長廊的那頭傳過來。

    晏辭立馬把頭縮回去,趕緊關上門調轉方向,像只猴子一樣竄回到床上鉆到被子里,順便用被子蒙住腦袋

    門外,顧笙端著一碗奶酥,有些費力地側身頂開門,奶酥的香味順著風竄進滿屋。

    他側頭看了看床上裹在被子里裹成一團,捂得嚴嚴實實的人,把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試探著走過去喚了一聲。

    “夫君?”

    沒有聽到回應。

    這么早就睡了?

    顧笙心中疑惑,放輕了腳步,他走到床邊,才意外地發現每天晚上都點著的香球今天沒有冒出絲絲白煙來。

    他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無奈地看著躲到了床里面的晏辭,見他還用被子蒙住腦袋,整個人背對著自己,動也不動,像是陷入熟睡。

    顧笙怕他睡著了悶著不舒服,輕手輕腳上前,伸手想把被子掀開。

    然而他一掀,竟然沒有掀動。

    顧笙多用了幾分力氣,勉強把被子掀開了一個角,有些驚訝地伸手揉著他還帶著水汽的頭發:

    “洗澡了?你頭發沒干呢,不能睡覺,小心以后頭痛。”

    結果下一刻被子就被搶了回去,被子里面的人還面朝墻往里像條蟲子一樣縮了縮。

    顧笙眨了眨眼看著空了的掌心,立刻就明白他夫君肯定沒睡著。

    不僅沒睡著,而且還在裝睡。

    “夫君。”顧笙又輕聲喚了一遍。

    他刻意被放輕了的聲線柔軟至極,像是一片拂過晏辭心尖尖的羽毛,引得他心里一陣亂顫。

    “你睡著了嗎?”顧笙又問道。

    被子里的人依舊毫無反應。

    “我做了新學的點心,你要是沒睡著,就起來吃點好不好?”

    晏辭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雖然他知道這個舉措很幼稚,但是他腦子里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自己一直不說話的話,顧笙要怎么樣。

    于是他強壓下起身的沖動,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沒動。

    等了片刻,身后便逐漸沒了動靜。

    晏辭雖然沒動,但耳朵卻像兔子一樣敏銳捕捉屋內的聲音,見身后半天沒有響動,他躊躇著堅持了一會兒,正要起身。

    下一刻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隔著一層繡被,他感受到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蹭了過來。

    顧笙踢掉鞋子,赤著一雙腳,輕手輕腳地爬上床。

    因為晏辭背對著他側臥著,所以他膝行兩步,扒著他的身子,然后探頭探腦地在晏辭的頭頂的地方小聲說:

    “你再不理我,我就呵你的癢啦”

    這一聲半是威脅半是撒嬌的話,燒得晏辭耳尖瞬間滾燙,心臟更是加快了跳動的節奏。

    接著他就感受到一雙小手在自己背后探來探去,試圖尋找到他的咯吱窩。

    只不過動作生硬,不得要領。

    那雙手在自己渾身上下戳來戳去,癢晏辭是半點沒有感覺到,戳倒是戳的他心猿意馬。

    他忍了一會兒,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就看見身后的哥兒跪坐在床上,雙手還保持著要呵他癢的樣子,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他。

    顧笙吃驚地看著剛才還悶在被子里的人突然就坐了起來,著實嚇了一跳。

    而且自家夫君此時頭發凌亂,滿臉通紅,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接著他聲音沙啞,佯裝惱怒地悶聲道:“你對我動手動腳的干嘛。”

    顧笙仔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驚訝至極:“你怎么了,臉怎么這么紅?”

    說罷還想伸手去探他的額頭,被后者一把拉住手腕。

    顧笙也不掙脫,還往前湊了湊,就著他的力度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抬頭仔細看著他,似乎在看他是生病還是害羞。

    晏辭被他看的渾身不自在,視線游移:“你看我干什么?”

    顧笙環住他脖子的胳膊往下壓了壓,晏辭感受到他的呼吸掃過唇角。

    抱著他的人一雙眸子清清亮亮的,奇怪且認真地問:“我不能對我的夫君動手動腳嗎?”

    晏辭嘴唇抿成一條線,干咳了一聲,兩手握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拉下來,嘟囔著:“我要睡了。”

    顧笙自然不會依他,胳膊收的更緊了:“我做了奶酥,親手做的。”

    “你什么時候會做奶酥了?”

    “今天去葉臻哥哥那里,他的廚娘教給我的。”顧笙很自然地偎在他的身上,“學了一下午呢,你要不要吃?”

    晏辭這個時候心里還沒忘自己還生氣呢,自己可不是輕易能哄好的那種。

    好歹自己是有脾氣的,得保持高冷一些,剛想硬氣地說不吃。

    顧笙卻突然從他懷里撤出來,下地從桌子上拿起那碗奶酥,然后坐到床邊,期待道:“嘗嘗吧,很好吃的。”

    “”

    “我不吃。”晏辭扭過頭,拒絕投食,“你自己吃吧。”

    顧笙卻仿佛沒聽到,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晏辭唇邊:“啊~”

    晏辭低頭看了看白瓷勺里的奶酥,又抬頭看了看顧笙哄孩子的眼神。

    老臉一紅,實在是裝不下去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你可真是”

    話還沒說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口,香濃的奶香味瞬間溢滿了口腔。

    顧笙期待地看著他滿臉通紅的樣子:“好吃嗎?”

    晏辭細細品味著口中的香甜,喉結微微一滑。

    他抬眼看著顧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顧笙微微一愣,看他這表情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這回輪到他心里忐忑了,畢竟是第一次做,還以為自己做的太難吃,剛想也舀一勺嘗嘗,結果手里的碗就被搶了過去,重重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的手腕隨即一緊,整個人被拖進了被子里,只剩輕輕的一聲驚呼:“夫君!”

    下一刻聲音就淹沒在一個香甜的吻中。

    旋暖熏爐溫斗帳。

    鴛鴦繡被翻紅浪。

    第 163 章

    按照大燕的律法, 院試每三年會舉行兩次,各個州府可以自行安排考試時間和地點。

    這事對于來胥州趕考的童生們來說是天大的事。

    若是錯過了,就不得不等到下一次。

    但是對于胥州大多數的百姓來說, 這只是一個被津津樂道的話題。

    原本考試的科目是經義,策問, 雜文。

    不過先帝為了在殿試上考察考生們的才學, 后來又在這幾科上額外加試了詩賦一科,以至于引得后世學子們爭相學習先人的詩集。

    不少學詩學魔怔的童生拿著書冊在路上邊走邊看, 偶然遇到了熟識的同窗,就張口出個上句,非要人對上下句才肯走。

    …

    這院試本來和晏辭沒什么關系的,不過他倒是發現了個商機。

    天氣已經漸暖, 秦子觀最近似乎又閑了下來, 不是找幾個人逛樓子,便是帶著旺財和小黑去自家圍場打獵。

    難得有在府上的時候,便把晏辭叫過來。

    自從晏辭無意跟他說自己最近在推銷出帳中香的計劃后, 秦子觀大肆便嘲笑他。

    結果在他聞到那款大名鼎鼎的鵝梨帳中香后, 便開始折騰他,非讓他親自給自己調香。

    晏辭無奈:“我已經答應了你去瓊花宴的事了, 這打香纂的事你就不能找別人?”

    秦府上養的那些香師最近都閑了下來, 自己搶了他們的活, 他們不得恨死他?

    秦子觀絲毫不在意晏辭的抱怨。

    他見識過晏辭的手法,從那以后他就覺得自家的香師太一般,他這個人總是要最好的服務才行。

    他一身緞面錦服躺在塌上, 一手擼著旺財毛茸茸的腦袋, 一手搖著他那寶貝扇子:

    “舅舅也不是白讓你來的,知道蘊墨街街口那個水池子嗎?”

    晏辭自然知道那口四方塘, 又稱作“洗墨池”,前幾天還看見不少的人在那里排隊打水。

    “等過幾天,你就在私塾門口賣調好的香飲子。”

    “香飲子?那有什么可賣的?”香飲子不是遍大街都是嗎?

    秦子觀高深莫測地看了他一眼:

    “不過呢,你得逢人就說這香飲子是用那池子里的水兌成的——當然,你隨便找點水就行。”

    “等到那些書生從私塾出來,你就往前一遞,就說飲下不僅可以提神醒腦,而且有洗墨池的水加成,必能使諸位文思泉涌,下筆成神。”

    “價格不要低,定一個吉利的數字。放心,肯定能賣出比你平時賣的香飲子高幾倍的銀錢。”

    晏辭聯想到之前看到排隊打水的人,若有所思。

    于是早些時候他嘗試著讓陳長安兌些香飲子,叫人拉去私塾門口叫賣。

    短短幾天就掙了幾十兩銀子。

    但是只過了幾天,私塾門口就立馬都是推著小車,打著“四方塘水特制香飲子”幌子,大聲叫賣的香飲子小販了。

    小販一多,每日掙得銀錢就不如前幾天多了,好在晏辭是做的最早的那個,早已賺了最多的一筆。

    晏辭偶爾會去蘊墨街上看看陳長安安排的幾個叫賣的伙計。

    每次路過路邊那個門面裝潢不俗,店主性情古怪的字畫店時,他忍不住朝門扉看了一眼。

    那門店依舊如同他前幾天來時看到的那般冷冷清清,甚至質地考究的大門都是掩著的,似乎壓根不在乎有沒有人來光顧,唯有門面上掛著的字畫不斷吸引著過路人的目光。

    他對這掛的字畫實在喜歡的很,好幾次都在琢磨要不要試試店主“以字換字”的規矩。

    他正在欣賞著那些字畫,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姑娘們的笑聲。

    不遠處的街邊,有一個簡單用幾塊木板搭建成的攤位,攤位上支了幾根竹竿,上面整齊地掛著幾副字跡工整的字。

    這種小攤子在蘊墨街上有許多,一看就是臨時搭建而成的小攤子。

    大部分都是家境貧寒的書生為了攢趕考的路費,或是回鄉的路費而簡單搭建的。

    參加科考的書生們一般都會練上一手好字,精通館閣體的人更是數不勝數,寫滿整整一張紙讓閱卷的考官舒心并不是件壞事。

    所以,如果實在手頭緊,這些書生就會把自己的字畫擺在路邊叫賣。

    這些字畫一般很便宜,只比寫字的紙貴上幾文,因為寫字的人沒有名氣,所以這價格全憑觀看的人的喜好定。

    路過看字畫的大多都是些對字畫有興趣的中年人,基本都是男人。

    所以那個攤子前面圍了幾個不時發出清脆笑聲的姑娘,便吸引了路人好奇的目光。

    晏辭同樣很好奇,所以他看了過去。

    三個挎著籃子,看起來剛剛買完菜要回家的姑娘,正站在那攤子面前挑挑揀揀,不過她們的目光都沒有落在字畫上。

    由于胥州民風開放,城里的姑娘哥兒們自然也不像白檀鎮上的那般拘謹。

    “小書生,你給奴家挑一張畫嘛,你告訴奴家哪個畫的好看?”

    “這張嗎,可是奴家不喜歡這個~”

    一個穿著洗的發白的墨藍色長袍的身影就站在攤子的后面,懷里緊緊抱著兩幅卷起來的畫軸,看著有點兒拘謹。

    晏辭眉頭一挑。

    只見卓少游面上紅的像猴屁股,緊緊抱著他那幾副字畫,猶豫著伸手指著其中一副,低聲說了什么,不過手剛伸出去,就被大膽的姑娘扯了袖子:

    “奴家也不喜歡這個。喜歡哪個?哪個都不喜歡,小書生,你親手給奴家畫一副好不好?”

    卓少游被姑娘抓著袖子,活像個被人調戲的大姑娘。

    他緊張地一邊慌亂搖頭,一邊往后躲,臉上越來越紅,結結巴巴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小生,小生慚愧,小生不會畫仕女圖”

    “不會畫也沒關系,奴家就站在這兒,你現場給奴家畫一副——”

    “打擾一下。”

    那姑娘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聲音打斷了。

    幾個姑娘回頭一看,見是個穿著氣質打扮都不凡的年輕男子,指節分明的手拿起一副字,展開看了看:“這幅字怎么賣?”

    卓少游驚訝地抬起頭。

    一見來人,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把自己的袖子從姑娘手里抽出來,激動地過去:

    “晏兄,晏兄你怎么在這兒?!”

    那幾個姑娘見他們認識,側目打量了這后來的男人一番,互相竊竊私語幾句,笑著挽著臂離開:

    “小書生,下次見面,記得一定要給奴家作畫。”

    等那幾個大膽的姑娘離開,卓少游還心有余悸地看著她們離去的方向。

    “你怎么還被姑娘給調戲了?”

    卓少游額角的汗都冒出來了,結巴道:“小生沒有,是那幾位姑娘問小生會不會畫仕女圖,小生并不擅長作畫,所以不敢堂皇答應。”

    還畫仕女圖,明明就是被姑娘調戲了。

    晏辭轉了話題:“你怎么在這兒賣上字畫了?你不是應該去貢院準備院試嗎?”

    現在城里來趕考的讀書人哪個不是頭懸梁錐刺股,生怕少背一篇帖經和注疏,他怎么還在這賣上字了。

    “是不是偷懶了?”

    卓少游聞言大驚失色:“晏兄怎可這樣想我?!”

    “行了,不逗你了。先前不是借了你幾兩銀子,這才幾天就都花光了?”

    卓少游聞言搖頭嘆氣:“晏兄誤會了,小生并非是貪圖享樂,隨意揮霍之人。”

    他于是與晏辭說了這幾日的遭遇,他初到胥州城,便第一時間到貢院附近聯系住房。

    這貢院附近會有專門的院落給遠道而來的考生,費用比較便宜,所以他一到,就被告知已經沒有空的廂房了。

    他自然是不好意思去找晏辭求助,于是就去了城西北角的一處寺廟借宿。

    這寺廟后面是有些空的廂房間,不少囊中羞澀的考生會在這里花幾文錢給寺里的僧人借住。

    不過唯一的壞處就是到了夜里沒人幫你守著財物。

    卓少游到了寺廟,剛把東西放下,隔壁就有一個趕路的漢子來與他寒暄,還邀請他去自己房間吃酒。

    他太過熱情,卓少游不好拒絕,兩人一直暢談到半夜。

    卓少游回憶著:

    “唉,晏兄,我還以為又遇到了和你一樣的良善之人,沒想到那大漢竟然在小生的水里放了蒙汗藥。等到小生第二天醒來時,懷里的銀兩還有先前小生攢了許久的幾文錢一同不見了。”

    他說的雖然很慘,但是面上卻沒有喪意,還拍了拍一旁的書篋,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不過晏兄不必擔心,幸好小生的書篋還在,里面的書一本沒掉!”

    你還真是容易滿足啊。

    晏辭眼見他幾日不見都瘦了一圈,便帶著他尋了處街邊的小飯館,點了幾盤菜。

    卓少游也不知餓了幾天,連吃了三碗方才放下筷子。

    “你這在街邊賣字也不是辦法。”晏辭道,“現在你住在哪里?”

    “還在寺廟居住。”卓少游有些尷尬,忙道,“不過晏兄放心,如今小生身上沒有貴重的東西,想來不會發生之前的事了。”

    “別住那里了,就算你身上沒有銀兩,但若是有歹人將你綁了賣去當勞工怎么辦?”

    卓少游有些吃驚:“還會有這種事?”

    晏辭嘆了口氣,翻了翻手里的袋子,里面還是今日賣墨錠和香飲子賺的十五兩銀子。

    “總之,你還是找個正經的客棧。”

    他把那手袋放在桌面上:“拿著這個吧,在你的欠條上再記一筆,什么時候有錢了一起還我吧。”

    卓少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許久眼眶里竟然隱約有了層水汽,他豁然站起身,朝著晏辭深深一揖,久久沒有起身。

    直到他直起身,嘴里喃喃著:“晏兄,你我本是素不相識,卻幾次救小生于水火,這等大恩,小生如何才能報…”

    晏辭笑道:“都借了那么多次,也不差這一次。”

    卓少游深吸一口氣,走到桌邊,拿起酒壺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滿上,然后雙手舉起,在晏辭詫異的目光里,學著酒客豪邁的一飲而盡。

    結果下一刻就被酒水嗆的咳嗽不止,晏辭趕緊讓他坐下:“行了行了,不能喝就別喝,學別人做什么?”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卓少游言辭懇切,一口一個晏兄,竟然是發自內心把晏辭當成兄長。

    晏辭原本對“秀才”的印象還停留在顧綽那里,畢竟這世道看不起商人的讀書人比比皆是。

    難得遇到一個赤誠之人,晏辭自然愿意幫助他。

    卓少游沒有聽晏辭的勸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整個人面紅耳赤,舌頭都大了:

    “晏兄…你知道嗎,你是除了桃源村的鄉親們外,對小生最好,最好的人,小生…嗝,小生一定會報答晏兄大恩…嗝…”

    晏辭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人生性憨直,世上少有這般單純的人了。

    顧笙是一個,這小書生又是一個,卻都被他遇到了。

    卓少游三杯下肚已經醉的不分東南西北,這酒量竟是和晏辭有一拼。

    “晏兄,小生以前從來沒有出過桃源村…嗝…小生這一路上遇到好多好多心地善良的人…晏兄是一個,福來客棧的掌柜是一個…你們,嗝,你們都是好人…”

    他已經醉得直不起身子,依舊堅強的碎碎念:“以前鄉親們都說小生讀書讀傻了,出去一定要萬般謹慎,不然會被心術不正之人欺騙…”

    “等這次院試回去后,小生一定要告訴大家,外面有很多很多好人…”

    晏辭無奈,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走,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溫水:“你這樣認為也好。”

    卓少游于是拉著晏辭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自小無父無母,是被叔叔養大的。

    后來叔叔去世后,又是他說的那個不知在何處的桃源村的村民一起出的銀錢給他來胥州的盤纏。

    他的出身外加身世,晏辭已經聽了快三遍了,只好看著自己被攥的皺皺巴巴的袖子:“那你回去便好好報答他們吧。”

    卓少游“嘿嘿”笑起來,勉強從桌面上爬起來,醉眼朦朧道:“不瞞晏兄說,小生真的有在刻苦用功…”

    他伸出兩根手指:“小生以前在縣里參加縣試的時候,拿過縣案首…”

    “縣案首?”

    晏辭摸了摸下巴,這縣案首便是對縣試第一名的稱呼。

    他看了看喝大了的卓少游,心想人不可貌相啊,雖然看起來呆呆的,還蠻厲害。

    他眼珠一轉:“那府試呢?府案首也是你?”

    卓少游本來已經快睡過去了,聞言努力睜開眼睛,大力點頭:“對,對,小生雖腦子笨…但是小生有努力讀書,沒有辜負叔叔還有鄉親們…”

    晏辭直了直身子,試探道:“所以說三場童生試,你拿了兩次第一名?那這院試,你是不是也能拿個院案首?”

    卓少游聞言,一拍案,驚得周圍的食客都看了過來。

    他本來罩滿醉意的眸子一下子清亮起來,大聲道:“小生想得院案首!”

    …

    卓少游醉過去以后,晏辭趕緊讓璇璣給他找了個品質好點的客棧把他送了過去。

    不得了,這可是個人才,可得好好對待,萬一真的是個潛力股,哪天真的得了個什么狀元,自己豈不是就成了狀元的恩人了?得好好投資…

    晏辭轉念一想,不過話說回來,縣試府試院試這三場童生試說到底就相當于科考入門級,三場都拿第一也沒什么了不起。

    畢竟等到了鄉試,很有可能和自己一同考試的監生們全都是各個府縣的三連案首。

    晏辭看著睡的正香的卓少游。

    任重道遠啊少年。

    ——————————————

    院試雖然和晏辭沒什么關系,但是秦家舉家上下這幾日都是十分重視的。

    據秦子觀所說,他那外甥秦英,也就是他大哥,現任秦家家主秦子誠的獨子,今年也會去參加科考。

    秦英從出生那一刻就是當秦家未來的繼承人養的,秦家全家都對這個孩子關心的無微不至。

    秦家雖是世代經商,但祖上卻并非富貴人家出身,而是出自東南沿海的一個小漁村。

    秦家先祖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

    從最開始的織魚網,到造出海打魚的小船,再到開船廠。隨著一代一代的努力,方才有了今日的家業。

    胥州城里的富商數不勝數,隨便在街口望火樓上站一會兒,就能看到十幾輛裝點華麗的寶馬香車路過。

    然而富人雖然多,但像秦家這種有一定地位的卻屈指可數。

    …

    晏辭身為一個外戚,自然無意打聽他這母家的背景。

    但是平時走在路上聽到茶攤上路人的閑談,也會留意幾分,把那些七言八語總結一下也知道了一二。

    這秦家在秦子觀和秦子誠父親,秦老太爺父輩執掌的時候,還只是有些家產的商人。

    他們與胥州城里那些祖上都是前朝皇親貴族的富貴戶不一樣,而且那些人大概也不屑于與他們為伍。

    秦老太爺父親執掌秦家的時候,那時秦家的主要產業是組建商船隊伍,南北往來開拓運輸生意。

    或是協助州縣海船司改良官船的船體形狀結構,使其更容易浮水,運載更多貨物。

    秦家憑借此逐步成了胥州城里的諸位富商之一,不過也只是有些錢財。

    轉折在某一年的夏天。

    那年,胥州境內一連下了七天的暴雨。七天以后,雨勢非但不減,還有愈來愈烈的趨勢。

    于是在七天暴雨之后,胥河河水漫上河岸,胥河決口導致南邊數百村莊城鎮被毀。災民四處流散,一時之間哀鴻遍野。又因為救災不及時,流民紛紛起義,胥州節度使趁機控制了糧草運輸,率軍反叛,想要割據一方。

    秦家就是這個時候,主動提出把自家的船拿出來借給來鎮壓叛軍的朝廷官兵,順便聯合了以前來往的糧商布商,為來鎮壓的官兵提供糧食布匹,還拿出半數家產捐贈給朝廷平反。

    叛軍被鎮壓后,秦家雖然沒了一半的家產,卻成了胥州數一數二的大家。

    而到了秦家現在這一代,雖然沒有祖輩那般輝煌,但是地位猶在。

    自秦英出生,秦子誠更是很有遠見的花重金請來胥州城最好的大儒教他識字念書。

    秦英長大了一些,去的是胥州最好的學府,和胥州那些官家子弟富家子弟一起接受正統的儒家教育。

    …

    “英兒是個好孩子,很刻苦,如果我的孩子以后也像他那般就好了。”

    晏辭被秦子觀拉去打香纂,顧笙就跟著他一起過來,然后跑去后院陪著葉臻。

    葉臻生性恬淡,不與人交惡,是個良善性子,在秦家下人口中也是口碑極好的。

    他平時也幾乎不出門,只待在他的小院子里,做些小點心,或是親自照料他院子里養的那些花花草草。

    顧笙很愿意跟他待在一起,而且葉臻的屋子里有許多藏書和話本,顧笙看的不少話本都是從葉臻這里借的。

    顧笙看著葉臻出神的樣子,忍不住問他:“葉臻哥哥,你想過給孩子起什么名子嗎?”

    葉臻聞言一愣,接著溫和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他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這個孩子的名字得讓他爹爹,或是老夫人來取。”

    他頓了頓:“我取的名字不算的,而且這也不合規矩。”

    第 164 章

    顧笙回過神來, 見葉臻微垂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的肚子上。

    他眸光淺淡,被睫毛所覆, 一時分不出是喜是哀。

    顧笙忍不住道:“那孩子的乳名呢,你沒想什么有寓意的乳名嗎?”

    葉臻笑了笑, 嘆了口氣:“有寓意什么的…其實我對這個孩子沒有什么要求的, 我也不在意他以后是不是特別有出息。”

    “只要他一生喜樂無憂,平安順遂就好。”

    可是顧笙想, 但是這個孩子出生在秦家,往后的日子里不是注定會喜樂順遂嗎?

    “對了。”顧笙想到一件事,將幾本話本放到桌子上,“葉臻哥哥, 之前向你借的話本, 我都看完了,還給你。”

    葉臻點了點頭,示意身后的煢秋收好。

    他們此時正在葉臻小院中的亭子里, 如今天氣已經暖和了, 在院子里待著也不擔心受涼。

    葉臻問道:“你喜歡看書嗎?”

    顧笙有些不好意思:“我只喜歡看話本。”

    “我也喜歡的,誰不喜歡看話本呢?”葉臻溫和地笑道。

    大概是經常喝酴醾花露的原因, 葉臻的身上常常帶著一絲薔薇的香味。

    他與顧笙說話的時候, 香味就順著暖風傳過來。

    等到煢秋送完話本回來, 手里拿著一個茶壺。

    葉臻笑著說:“你來得正好,先前訂的茶到了,我正想遣人去喚你, 你就來了。”

    煢秋上前給顧笙面前的杯子滿上, 一邊笑道:

    “表夫郎有所不知,這茶是我家夫郎以前在葉家最喜歡的茶, 好多地方都買不到,必須聯系茶莊預定才行。快嘗嘗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顧笙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味道清甜,兩人邊品茶邊說笑,葉臻難得心情好,連氣色都好了許多。

    不一會兒他對煢秋道:“對了,你去看看之前打的那批簪子好了嗎,若是還沒好,就派人催催。”

    煢秋應聲離去。

    “之前我訂了一批簪子,樣式雖然簡單了些,但是樣式做工都是好的,我讓煢秋拿來給你看看,看你有沒有喜歡的?”

    顧笙有些害羞,不愿意受他的東西。

    葉臻握著他的手:“跟我害羞什么?對了,你不是想看話本,去我屋子的書柜里找找,拿回去看便是。”

    趁著顧笙去屋里翻找話本的時候,葉臻獨自坐在亭子里品著茶。

    他一手放在肚子上,一手拿著茶盞,目光投向院子里的花。這是他來到這華貴的府邸后少有的愜意時光。

    這番愜意沒有持續太久,煢秋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神色有些焦急,還未到跟前便快聲道:“夫郎,二公子回來了。”

    葉臻執著茶盞的手一頓。

    他看著煢秋焦急而有些失禮的樣子,嘆了口氣:“回來就回來了,怎么這般慌張?”

    煢秋忙向葉臻服了服身告罪,他咬了咬唇:“夫郎,我見二公子的馬車是打西南邊過來的,肯定又是去,又去”

    他嘴唇一張一合,下面的話終究是說不出來了。

    葉臻垂下眸子,然后若無其事地放下茶盞:“又不是第一次了,何故這般大驚小怪?”

    煢秋看著他這副淡然的樣子,快急哭了:

    “夫郎,你怎么這樣一幅冷淡的樣子。若是別人家的哥兒知道自己夫君去那種地方,肯定不依不撓討個說法才行,哪有你這般云淡風輕的。”

    葉臻輕輕吸了口氣,左手下意識撫了撫自己的肚子,眉心微微一蹙。

    煢秋一驚,忙上前給他倒上一杯溫水。

    葉臻聲音依舊淡淡的:“你也知道那是別人家的哥兒,可這里是秦家…這么久了,你怎么還像以前在家時那樣。”

    煢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夫郎,奴只是看不過去,明明你有著身孕,二爺他還”

    葉臻淡淡笑了下:“成親前他便是如此,又不是成親后突然轉性,有什么好委屈的?”

    煢秋眼見他如此淡然,心里急得不行,快聲道:“可是他不僅自己去了那地方,我之前還聽外面的小廝說,他還帶了表公子一起”

    葉臻突然開口:“好了。”

    煢秋聞言忙噤聲,葉臻看了一眼回廊那頭,正在屋子里書架上翻找話本的顧笙,嘆了口氣。

    …

    顧笙找了好半天,才找了幾個感興趣的話本,興沖沖地走了過來:“葉臻哥哥,我這次想借這些好不好?”

    他一抬頭,卻意外地看見葉臻有些發白的面色,忙放下手里的話本子,取來軟墊墊在他身后。

    葉臻抬頭朝他笑了笑:“沒事的。”

    他看了看顧笙拿來的話本,溫聲道:“沒想到笙兒也喜歡這種類型的話本子,這倒與我喜好的一致。”

    顧笙靦腆地笑了笑,葉臻正要開口,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門口傳來

    葉臻這小院是秦老夫人單獨辟出來給他的。

    位置清凈,秦家的仆人也不會因為走錯了路沖撞到他,所以平時這邊沒有什么人會過來。

    顧笙聞聲抬頭,只見一個穿著白色錦衣公子走了過來,腰帶上配的玉墜子隨著步子的邁動,發出靈透的撞擊聲。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和璇璣長相一樣的人。

    葉臻身后的煢秋見到這兩人,面上頓時緊張起來。

    臨了近前,秦子觀似乎才看清亭子里的人,那雙眼尾斂盡風流的桃花目掃過葉臻:

    “哦,你在啊。”

    葉臻面上神情不變,溫順道:“夫君。”

    顧笙則有點拘謹看了看他:“小舅舅。”

    秦子觀溫聲看過來,挑了挑眉稱贊道:“真不錯,你可比晏辭乖多了,知道主動叫舅舅。”

    他撩袍在葉臻對面坐下,拿起面前空的杯子看了一眼:

    “茶呢?”

    煢秋在原地頓了一下,這才上前拿起茶壺,將剛沏好的熱茶倒進他的杯子里。

    那茶湯的熱氣一起來,秦子觀便蹙起眉來,有些嫌棄地看了那杯子里的茶水一眼:

    “你怎么還喝這茶?”

    葉臻眉眼間依舊恬靜,溫言道:“很好喝的,夫君嘗嘗吧。”

    秦子觀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隨后拿起茶盞,放在鼻尖下聞了聞,這才放到唇邊抿了一口。

    然后他眉頭都擰起來了,反手將茶倒進旁邊的花叢。

    “別喝了。”秦子觀皺著眉看了看茶壺,吩咐琳瑯,“去把我屋里的‘月照梅山’拿過來。”

    琳瑯應聲立馬前去。

    秦子觀則懶散地靠在椅子上:“你以后就別喝這茶了,又不是什么好茶,每次見你都喝這個…不膩嗎?”

    說罷又對著煢秋:“還不趕緊倒了?”

    煢秋微不可聞地吸了口氣,葉臻卻是先一步開口,依舊是溫順的語氣:“倒了吧,喝久了也是膩了。以后在柜子里多備些‘月照梅山’來。”

    煢秋沉默著上前拿起茶壺,臨走前回頭在秦子觀背后瞪了他一眼。

    …

    等煢秋和琳瑯都出去以后,亭子里陷入詭異的安靜之中。

    秦子觀靠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在指間把玩著他那柄牡丹纏枝的白玉扇子。

    葉臻身子微微向后靠在軟墊上,兩只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顧笙則在自己位置上坐著,只能聽到秦子觀手里那把扇子發出的細微響聲。

    他小心地用余光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心里納悶,他們怎么都不說話呀…

    葉臻忽然開口:“笙兒,我房間架子上有一盒點心,可以幫我拿過來嗎?”

    顧笙在這奇怪的氣氛里有些緊張,聞言點了點頭,起身朝外走去。

    等到亭子里剩下他們兩個人,葉臻直起身,從果盤里拿起一個的蘋果,又拿起一旁紫檀刀柄的刀削起來,不經意地問:

    “夫君,表公子這些日子都和你在一起嗎?”

    秦子觀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葉臻微笑道:“我這不是跟笙兒很投緣,總想讓他陪著我。可若是每天把他留在我這里,又怕表公子該不愿意了。”

    秦子觀支肘撐著下頜,另外一只手把玩著桌子上的杯子:“晏辭沒這么小心眼。”

    葉臻將削好的果子切成便于入口的小塊,用旁邊的小碟裝了,輕輕放到秦子觀面前。

    秦子觀拿起一旁瓷瓶里制成簽子狀的瑪瑙叉子,叉了一塊兒放進嘴里,突然笑了一聲:

    “而且呢,他整日忙著開他的店,也不是總跟我在一起。”

    他深深看了葉蓁一眼:“你是想問這個?”

    “怎么,怕我把他帶壞了?”

    葉臻面色如常,溫順地笑了笑:“夫君說笑了。”

    秦子觀盯著他看了一眼,忽然道:“酴醾露還有嗎?”

    葉臻一怔,隨后輕輕點了下頭。

    秦子觀將叉子丟進盤子里,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讓煢秋去跟我說。”

    隨后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葉臻看著他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方才收回目光。

    …

    顧笙拿著一盒包裝精美的點心回來的時候就看到葉臻一個人孤零零坐在亭子里。

    琳瑯方才已經送了一盒新的茶葉放在桌上便離開了,而煢秋還沒有回來。

    顧笙“咦”了一聲:“小舅舅這就走了嗎?”

    葉臻正垂頭看著那果盤,聞言抬頭,語氣溫柔:“他還有別的事,我們不要管他。”

    說罷打開那盒點心,招呼顧笙道:“嘗嘗看。”

    晏辭這日沒有出門,他在書房里看著陳長安每周定時派人送給他賬簿。

    先前店里按照他的計劃請來了幾個人在店門口敲花鼓,同時又在胥州繁華的街區把傳單發了出去。

    陳長安說這幾日在工坊訂的帳中香也送過來了,雖然這幾日店里的客人比先前多了不少,但是還遠遠達不到晏辭的要求。

    達不到要求就掙不了錢,掙不到足夠的銀子就沒有租更好店面的租金。

    “這店面的位置還是太偏僻了些,就算大力宣傳,還是有許多人找不到地方。”陳長安搖了搖頭,“我還是建議盡快更換地方。”

    晏辭放下筆,打算這兩天去店里看看。

    他之前倒不是沒想過找秦家,但他這個人不太善于找別人幫忙,尤其當他委婉地和秦子觀說了自己的需求,大少爺手一揮。

    開什么店啊,能掙幾個子?要不你過來給我當香師吧,舅舅養你。

    一想到此,晏辭滿臉黑線地合上賬本。

    這個時候,外面的璇璣推門敲了兩下門,推門探進頭來:“外面有個人找你。”

    晏辭抬頭:“誰?”

    “就是那天喝多了的那個書生。”

    卓少游?

    自從幾日前小書生在他面前喝了個爛醉,吐了一堆掏心窩子的真心話后,便醉得不省人事。

    這幾日他大概是拿著自己借他的錢出去找房子住了,因為自那天后便沒有見過他。

    晏辭走出門,就看到卓少游站在門口,依舊一身洗的干凈的粗布長衫,抬頭看見他走出來,忽然面上一紅,目光躲閃:

    “晏,晏兄。”

    晏辭笑了:“怎么了,你是做了什么心虛的事嗎,這么看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害羞呢。

    不說還好,說完卓少游竟然真的一臉羞赧,以袖捂面,直叫“慚愧”:

    “晏兄,小生以前沒喝過那么多酒,那日,那日酒后失態實屬意外,實在是讓晏兄見笑了”

    晏辭也跟著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算什么事也值得你臉紅?說吧,你來找我,難道就是為了賠不是?”

    卓少游這才放下袖子,又正色并恭恭敬敬朝晏辭作了一揖:“承蒙晏兄相顧,小生在蘊墨街上剛剛租了間屋子,如今已經安頓妥當,特來告予晏兄。”

    蘊墨街就在學院隔壁,租那里的房子算是再合適不過了。

    晏辭跟著他去蘊墨街轉了一圈,說是參觀一下他的新房子,實際主要是看看他是不是被人騙了。

    卓少游租的那房子不算大,但是很干凈,主人也是附近的鄉紳,說只愿意把房子租給趕考的童生。

    “你這住的地方雖然定下來了,但離院試還有些時間,這段時間你得想想怎么賺銀子,不然到時候路上的盤纏都沒有。”

    卓少游點頭稱是:“小生正有此意,晏兄放心,小生會趁著空閑時間努力找差事的。”

    雖然他說的信誓旦旦,但是晏辭還是不放心。

    尤其是這小書生一口一個“晏兄晏兄”地叫自己。

    以往叫自己晏兄的人不少,大都是禮貌的稱呼。

    同樣的稱呼,自己內心卻情不自禁真的把這小書生當弟弟看了。

    有時間得給他留心一份差事才是。晏辭如是想著。

    …

    卓少游一直把他送到蘊墨街口。

    兩人邊走邊聊,晏辭不經意抬頭,無意間就看見街邊那個,先前自己留意很久的那個字畫店。

    那店面依舊冷冷清清的,跟周圍其他店鋪格格不入。

    晏辭問卓少游:“你知道這家店嗎?”

    卓少游搖頭,老實說不知道。

    晏辭簡單給他講了先前在路人口中得知的,這家店主人的獨特規矩。

    卓少游訝然:“還有這種規矩?”

    兩人都是書法不錯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躍躍欲試。

    晏辭指了指門口:“走著?”

    走到跟前,卓少游推了推門:“晏兄,這門好像鎖上了。”

    晏辭看了看天,這天都沒黑,這店就關了,這店家也太隨性了吧?

    果然店主只是來體驗生活的嗎?

    晏辭有點兒失落:“那沒辦法了,只能改天再來了。”

    他們抬腳正要離開,忽然晏辭眼尖地看到一旁放著字畫卷軸的架子上,擺放著一摞紙。

    那紙最上面的一頁,他一眼看去竟然有些熟悉。

    晏辭停下腳步,轉身走上前。

    離近了,他才看清那摞紙就擺在桌子上,被一塊兒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鎮紙平整地壓住。

    晏辭移開鎮紙,將那摞紙拿起來,隨意一翻,每一頁都是一樣的。

    竟然是他之前讓陳長安引發的那些“傳單”。

    這傳單上的字都是他親自寫的,由于畫技不精,所以只畫了幾個簡單的圖案,剩下的都是字。

    這店家收集了自己的傳單做什么,還是一摞?

    總不能是撿來賣廢紙吧,看這店家的風格和壕勁兒也不像啊?

    晏辭狐疑地抬頭又看了看牌匾,思來想去離開前還是將那摞傳單重新放回了原處,用鎮紙壓好

    他回去的時候顧笙已經從秦府回來了。

    顧笙這幾日偶爾去看他表哥一次,剩下的時間都去秦府找顧笙或是到店里幫忙。

    問他就說:“去表哥那里,你要是再生氣怎么辦?”

    晏辭咳了一聲:“我也沒那么小心眼。”

    直到晚上的時候,顧笙趴在晏辭的胸前,腦子里還在想著白天的事。

    他一邊把玩著晏辭的頭發,一邊問道:

    “夫君,你說,如果我們以后有了寶寶,叫什么名字好呢?”

    晏辭正靠在軟墊上翻著著顧笙白日從秦府帶回來的話本,聞言稀奇道:“怎么想的那么遠?”

    顧笙不滿道:“哪里遠了,你難道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嗎?”

    晏辭用空余的手攬過他,仔細思考了一番,順著他的話說:“反正這‘晏’或是‘顧’都好起名字,到時候隨便想個有寓意的不就好了。”

    顧笙瞪了他一眼,認為他態度敷衍:“哪有跟我姓的?真是胡說。”

    “我沒有胡說。反正是我們的孩子,跟誰姓不行。”

    顧笙笑了起來,捶了他一下:“以后你領著孩子出門,別人若是聽說孩子不跟你姓,鐵定要笑話你的。”

    晏辭也樂了,在他腦門輕輕彈了一下:“行啊,孩子還沒有影呢,你都已經幫我想好孩子長大的事了。”

    顧笙伸手揉了揉額頭。

    他臉上有點兒燙,他用手背貼了貼臉,低聲道:“總是要想的”

    晏辭并沒聽清顧笙的話,他合上話本放在旁邊,猶自認真地想了想:

    “話說回來,要是真有人因為這事笑話我,只能說我能力還不夠。”

    晏辭寵溺地捏了捏他的臉:“不然要是地位夠高能力夠強,誰敢說這個。”

    “人家只會說我對夫人寵的不行,連孩子都跟著夫人姓。”

    顧笙白了他一眼,囁嚅著:“真是亂說。”

    臉上卻誠實地飛紅一片。

    第 165 章

    萬紫千紅披錦繡, 尚勞點綴賀花神。

    臨近二月中旬,花朝節便快到了。

    此時正是萬物復蘇,草木萌青的好時節。還未到花朝節, 胥州城里捂了一冬的文人雅士便已經坐不住了,與知己好友三五成群, 結伴去賞花飲酒, 互相唱和。

    這還是晏辭和顧笙來到胥州后過的第一個節日。

    晏辭抽了一天時間,帶著顧笙兩人出門踏青, 回來便去街上游玩。

    路上隨處可見頭上簪花的少男少女,那些花有的是從枝頭剛剛折下的,有的則是用彩色的絲絹扎成。

    花朝節這天頭戴花飾乃是風俗,無論男女老少, 皆是戴花出行,

    晏辭看到不少面色黝黑的漢子,一臉喜氣地頭上簪著大紅色的花,絲毫沒有窘意, 落落大方的樣子, 都讓他心動了。

    “我也想買花。”他對顧笙說。

    入鄉隨俗嘛。

    不過他當然不會真的戴,而是帶著顧笙去了首飾店。

    店里到處都是穿著鮮艷的姑娘哥兒, 在柜臺前挑選喜歡的飾物, 嘰嘰喳喳笑成一團。

    晏辭執著一支乳色淡黃蕊的山茶花的簪子, 小心翼翼地插入顧笙的發間。

    他個子比顧笙高,稍稍抬手就可以將簪子插入他的發間。

    顧笙一動不動,晏辭的袖口劃過他的鼻尖, 帶起一絲清冷的梅香味。

    “如何?”

    晏辭接過掌柜手里的銅鏡, 拿在手里讓顧笙照著。

    銅鏡里映著一個挽起頭發,面容清秀的哥兒, 頭上一支款式低調清雅的山茶花徐徐盛開。

    顧笙卻覺得差點什么。

    他按下晏辭手里的銅鏡:“我不想要山茶…”

    “那你想要什么?”晏辭從柜臺上又拿起一支梔子花的簪子。

    “這個?”

    顧笙搖了搖頭,咬了咬唇。

    “梅花。”他看著晏辭,“我想要梅花。”

    “梅花?”晏辭向他確定了一下,轉身挑了一會兒,指間執著一支打磨成梅枝的簪子來。

    簪子打磨成枝條的形狀,上面用貝殼打磨成小小的花瓣,點綴在兩側。

    乍一看,就仿佛一枝含苞待放的雪梅。

    顧笙抬手攥了攥胸前被掩在衣服下的那朵晏辭親手雕刻的山茶來。

    自從生辰那日,晏辭將其送給自己后,他就一直戴在胸前,小心地安放在里衣里,有時睡覺都不摘下。

    晏辭伸手摘下他發間的山茶,將這枝雪梅點在他發間。

    他退后兩步,細細看著面前的哥兒。

    顧笙今日穿著一身竊藍色的薄衫,挽著發,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幾縷碎發垂下玉潤如珠的耳垂旁。

    沉墨發間,一支月白色的梅花盈盈斜上。

    顧笙抬頭看著晏辭細細打量他的樣子,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不僅有些害臊,小聲催促道:

    “你看好了沒有?”

    “沒有。”晏辭搖搖頭,實話實說,“這么好看,我得多看幾眼。”

    顧笙已經聽到周圍哥兒的笑聲。

    他臉上飛起一抹盈色,上前拉住晏辭的手:“好啦,就要這支吧。”

    兩人出了店鋪,又在街上多逛了一會兒。

    顧笙這是來了胥州以后第一次和晏辭一起逛街。

    胥州繁鬧至極,才走了幾步,顧笙便被街道兩邊各色店鋪門前令人眼花繚亂的幌子看得咋舌。

    街兩旁店面上到處都掛著大紅和金黃色綢緞,漂亮的花燈垂在檐下。

    而且街上不像白檀鎮上,上街的大部分是男人。那些穿著富麗的姑娘哥兒攜著身后的家仆出入各個首飾鞋靴店。

    有的氣派的,隨便指指一個柜臺,身后的家仆立馬上前讓掌柜將那列柜臺上的貨物全部包起來。

    顧笙看得目瞪口呆,轉頭看向晏辭,晏辭察覺到他的目光,張了張口,堅定道:“等以后你夫君發達了,也讓你這么買!”

    顧笙看了他一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再說了,就算真的有錢了,也不要這么奢侈。”

    “是是是。”晏辭乖順點頭,“夫人教訓的是。”

    顧笙白了他一眼,袖子下的手指卻是探入他的五指間,與他相扣

    兩人順著人流漫步在胥州繁華的街上。

    胥州最大,也是最寬的一條街貫穿南北二門,與東西大道相互縱橫,名字叫做東華街。

    平時可容納七八輛車輦并肩而行,而且每當騎著駱駝的商隊,甚至是牽象進城的異族商人進城時,其他路容納不下,所以大都走這條路。

    長此以往,東華街變成了胥州最繁華最熱鬧的主街。貫穿胥州各個街坊,將整個胥州城劃分成棋盤的街道最終都會通向東華街。

    晏辭和顧笙隨著人流走著,便到了這里。

    入眼彩衣成群,耳畔笑語不斷,兩邊七八層的高樓之上掛著五彩繽紛的珠子琉璃燈,門口十丈之高的長桿上彩帶懸飛。

    透過那些雕花窗欞,弦樂絲竹之音不知疲憊靡靡不斷,與街邊香鋪繚繞上升的香霧一起,構成了這副畫卷上重彩繽紛的一筆。

    即使在白天,這條街上依舊喧鬧非凡。

    晏辭以往幾乎不來這里,除非是秦子觀拉著他來。

    為什么?因為他貧窮。

    這條街上,就連一旁的小店里,賣的燒餅也要一兩一張。

    晏辭第一次聽到一兩一張的燒餅,眉頭皺成“川”字:“不是,什么餅要一兩一張啊?當街搶錢?”

    就算把珍珠碾成粉當餡,也不至于賣一兩銀子吧。

    秦子觀用“沒見識”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沒看賣餅的老板娘風韻猶存,她旁邊的姑娘水靈清秀?”

    “那可是胥州有名的‘燒餅西施’,想要買她母女家餅的人多著呢,有人排一天都排不到。”

    從那以后,晏辭就對這里敬而遠之。

    而過了這么久,他依舊記得一兩一張的燒餅

    顧笙面上的神情卻是越發高興,不時拉著晏辭指著路邊的某處叫他看。

    晏辭看著他因為興奮,眼睛一時都不知道看哪里了,握了握他的手:“不急,慢慢走,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畢竟這是他們倆來了胥州以后第一次單獨逛街,沒有帶惜容流枝,也沒有帶璇璣。

    晏辭為來胥州這么久都沒有陪顧笙出去一次而感到抱歉。

    所以花朝節前,他要多陪陪顧笙。

    等到了東華街,晏辭卻發現往日充斥著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各色香車的街道上滿是官兵,正將走到主街上的人群趕到街道兩邊。

    而不少人駐足在街道兩旁,看著南門的方向,于是新涌來的人也跟著停下來,竊竊私語好奇張望。

    就連平日里把生意擺到大街上的賣餅西施都沒有賣她暴利的燒餅,而是老老實實地在自家店門口向外看著。

    晏辭拉緊顧笙的手,幫他擋開四面涌來的人。

    顧笙個子矮,被擠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抬頭看著晏辭:“夫君,發生什么事了嗎?怎么大家都不動,都站在這里?”

    晏辭心想他也不知道,于是便向旁邊的人打聽:“大哥,這里發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不走了。”

    不僅街上的人停下腳步,就連那些晝夜不停的絲竹聲都停下來了。

    被他問話的漢子瞥了他一眼:“小兄弟,你是外地來的吧?”

    晏辭一愣,還沒有問他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本地人,就聽那漢子指了指已經被清理出來的城門。

    城樓上守城的官兵皆列陣其上,各個面色肅穆。

    而城樓下,北城門大開,就連門口的路都已經被人早些時候清理的一塵不染。

    晏辭一琢磨:“是有什么人要來嗎?”

    大漢呵呵一笑:“還真被你說對了。”

    他指了指城門:“這不是快到花朝節了嗎,花神娘娘的誕辰。”

    “每年這個時候,靈霄宮的真人都會從燕都南下來到此處。”

    晏辭重復了一下:“靈霄宮?”

    他對這個詞沒有印象,有些不解地問:“那是什么?”

    此話一出,大漢和周圍幾個聽到他們說話的人詫異的目光投了過來。

    “靈霄宮你都不知道?”大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想知道他是從哪個犄角旮旯鉆出來的。

    晏辭面上沒有羞赧之意,坦然笑道:“所以還希望兄臺解惑。”

    一旁有人忍不住插嘴道:“這靈霄宮就是天師的洞府啊。”

    “天師?”晏辭對這個詞語有一絲絲熟悉。

    他略一思考,便想起先前在白檀鎮去的那個被奉為天家圣觀的靈臺觀來,他記得那個道觀便是天師入世前的洞府。

    而且他還在那里遇到了小歸鶴,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樣了。

    那人繼續道:“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天師還不是天師的時候,就在胥州往南的一處觀里修行。”

    “正好咱胥州是離那里最近的州府,所以圣上就在胥州修了‘天師府’專門給天師來這邊時落腳用的。”

    晏辭聽到這里終于能接上話了,奇道:“可是天師不是隨著圣上北上了嗎?天師府為什么會修在胥州?”

    怎么不修在皇城?

    那兩人聞言同時看了他一眼:“你不會以為天底下只有一個天師府吧?”

    晏辭一愣。

    難不成這天師府還到處都是?

    那大漢哈哈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看來的確是初來乍到。”

    他與晏辭道,這天師府并非只有一個,而是在大燕各個州郡都設立過天師府。

    晏辭更加奇怪:“這天師府和你說的靈霄宮又是什么關聯?都是天師的道場?”

    大漢正要說話,忽然聽到一陣輕靈悠遠的鐘聲響徹胥州城的上方,在街邊圍觀小聲竊竊私語的眾人在這鐘聲里皆是閉上嘴,神色嚴肅,無人再發出一絲聲響。

    晏辭的目光看向城門口,這一看之下,不禁微微錯愕。

    兩頭通體雪白的象在最前方緩緩而來,后背上皆披披著繡著祥云飛鶴圖樣的錦緞,錦緞邊緣兒臂粗的天青色流蘇幾欲垂地。

    這兩頭白象溫順非常,象背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年歲一般,長相一樣的小道童,皆是盤膝而坐,懷抱浮塵,看起來神清目秀,玉雪可愛,真宛如神仙童子。

    而兩匹白象之后,便是一頂周身被淡青色綢緞環繞的車輦,那淡青色的絲綢從車輦最上端沿著四角垂落,將車輦圍繞住,叫人看不清內里景象。

    車輦兩旁,各有一列道人打扮的道士抱著拂塵隨行在側。

    而在車輦后面,竟然還跟著兩匹同前面的白象裝扮一樣的白象。

    晏辭被這排場驚到了,正在心里暗暗咋舌,忽然聽到身旁的人驚異地低聲喃喃道:“這排場以前從沒見過啊,這到底,到底是來的哪個真人?”

    晏辭倒是知道,這“真人”二字乃是對修道人的尊稱,也就是說尋常百姓對天師府里的人,不論階級高低,都統一稱為“真人”。

    他正看的津津有味,忽然聽到身邊的人又是倒吸一口氣:“這車輦這來的,不會就是天師吧?”

    第 166 章

    顧笙呆呆地看著那四頭通體雪白的象。

    他的手心已經被汗水濡濕, 晏辭感受到掌心傳來濕度,收回朝大街上張望的目光,低頭看了他一眼。

    被擠在人群中的顧笙努力踮著腳, 瞪大眼睛看著街上的風景。

    他因為激動,和周圍不斷發出倒吸氣聲音的人群一樣, 雙眼冒光, 面上通紅。

    也不知堅持了多長時間,瘦弱的身子已經站不住了, 開始微微搖晃,但仍舊保持著點腳仰頭的動作。

    在晏辭的角度看來,又堅強又讓人心疼,看起來有些可憐。

    晏辭于是把他往身邊帶了帶, 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幫他承受了一半的重量,低聲道:“踩在我的腳上。”

    顧笙卻是堅強地搖了搖頭:“會踩疼你的”

    晏辭瞇了瞇眼:“你那點重量能踩疼誰,快。”

    眼看著那浩大的車輦已經到了跟前, 前面的人群已經騷動起來。

    顧笙只好一手抓著晏辭的衣襟, 一邊踩在他的腳上,晏辭則順勢攬住他的腰, 這樣一來, 顧笙終于可以看見面前的場景了。

    他眼睛睜大很大, 生怕漏掉一絲細節,鼻尖上清透的肌膚溢出一層細汗來。

    “夫君。”他聲音因激動和緊張打著顫,“那就是大象嗎?”

    晏辭也將目光重新投向街上。

    他前世看到象要不是在動物園要不是在電視里, 不過那也都是灰色皮膚的大象。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這種, 通體潔白,宛如神話中神邸的坐騎。以至于他一時沒搞清楚這是什么品種的象。

    顧笙卻是連呼吸都忘了, 他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的景象。

    等都那車輦離了近前,顧笙才看清那四頭三四人高的寶象身披天青色幡勝,上面繡著靈鶴望月圖,周邊以云蝠青鹿裝點其上,四角垂落的黛青色流蘇幾乎垂地。

    而象上端坐的兩小童,眉眼精致,靈氣逼人,皆身著青緞銀襯鶴紋袍,一人手執一柄紫檀嵌玉云龍紋靈芝如意,另一人手抱一柄青黑色麈尾翡翠碧拂塵。

    比白象和小童更加奪目的便是那架車輦。

    四匹純黑色的駿馬在前,皆身披華飾,拉著那架被自上方的金頂向四面八方傾斜而下的天青色的幡勝所掩住的車輦。

    四方幡勝之上分別飾以靈鶴,白鹿,青牛,玉獅,黑虎,眾星捧月地圍著中間的車輦,呈手捧蓮花之狀。

    而車輦兩側的道人,皆是一身青色道袍,頭戴銀制道冠,隨車而行,一派仙風道骨。

    那車輦掩在天青色的幡勝之下,路人即使伸長脖子也看不到內里分毫,更別提看見里面人半絲面容。

    一直到這車輦經過面前,東華街兩側的士兵手執金戈嚴陣以待。

    如此嚴肅的樣子,給晏辭的感覺就是,這個時候誰要是不小心沖到路中間,八成要被捅個對穿。

    “傳說元始天尊曾一手持卷,一手虛拈,騎象說經。”

    他暗自想到,如今看到這幅景象,倒真讓他心生出幾分敬畏來。

    但是敬畏歸敬畏,好奇歸好奇。

    晏辭一個沒忍住,將探究的目光朝幡勝下的車輦看去,想看清里面坐著的人。

    當然這個想法只是晏辭有的,因為其他圍觀的百姓在那車輦路過時,皆是屏主呼吸,低眉垂眼,不敢多置一言。

    所以顯得伸長脖子的晏辭在人群中格外出眾。

    他好奇地盯著那車輦,在那車輦路過的時候,一陣清風微微掀起幡勝,晏辭的鼻尖在那瞬間捕捉到一絲香味。

    他恍惚而愕然看向那車輦,正要仔細聞聞。

    結果下一刻,那絲靈透清明的味道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路邊酒樓里的飯菜的味道

    顧笙一路目送著那車輦遠去,直到那車輦徹底消失在眼前,他才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

    他自出生便呆在白檀鎮,來胥州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何時見過這場面。

    此時神色興奮,不禁想跟晏辭說兩句話,抬頭卻見晏辭還若有所思地看著車輦遠去的方向。

    他拉了拉晏辭的衣袖讓他回神:“夫君,你在看什么?”

    晏辭還在看著那車輦的方向,他聞言收回目光,蹙著眉對顧笙道:“我剛才好像聞到”

    他抿了抿唇,隨后搖了搖頭:“沒什么,走吧。”

    街上逐漸恢復之前的熱鬧,在路邊維持秩序的官兵也陸續離開,人群在噪雜聲中緩緩如鳥獸狀散去。

    方才那與他搭話的大漢到到了這時候,才感嘆道:“這陣仗唉,怪不得這世道眾人都擠破腦袋當道士。”

    晏辭聞言奇道:“擠破腦袋當道士?這是什么說法?”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自從天師入宮后,圣人便愈發崇尚道教。”

    “我聽說啊,這天師不僅能窺天意,而且手里還有妙術!”

    “幾年前,聽說陛下得了怪病,宮里的御醫都治不好,就是天師煉出了丹藥,圣人服下后藥到病除。”

    從此圣人因此迷上了丹藥,每年好多珍惜藥材都被送如燕都。

    天下的道士一夜之間地位高升,眾多廟宇化為道觀。

    大漢正興致勃勃與晏辭八卦,忽然一拍腦門:“對了,你剛才要問我什么來著?”

    晏辭提醒他:“天師府和靈霄宮的區別。”

    “哦對對。”大漢想起來剛才被打斷的話題。

    “我也是聽人說的,這靈霄宮乃是圣上詔燕都所有宮觀所改的名字,而燕都最大的,圣上修行所在的道觀就叫做靈霄上清宮。”

    “至于天師府嘛,才是天師自己的道場,除了在燕都有一座,在其他各個州府都有。”

    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你沒看胥州城里道士有多少?都是擠破腦袋想要拜入天師府的。”

    晏辭莫名想到在靈臺觀腳下遇到的那些想“碰運氣”的不知真假的道士。

    “反正啊,我聽說誰要是能得到天師府的庇佑,就可以在胥州城里橫著走!”

    晏辭樂了:“可是我聽說胥州年前剛被劃為瑞王的封地啊,那天師和瑞王到底誰厲害?”

    “這”

    大漢撓了撓后腦勺,似乎真的在仔細想這個問題,最后“嗐”了一聲,“管他誰更厲害,反正都扯不到我們這種平民百姓頭上,想那么多干啥?”

    晏辭笑了起來,點頭稱是,那大漢與他越說越起勁,似乎這些關于王公貴族的閑話一直是百姓中津津樂道的談資。

    他隨手指了指遠處胥州城外連綿的群山:“小兄弟,要我說還是天師厲害一些,你看幾年前那山里的寺廟還有不少,結果這幾年陸續全都拆掉了,小兄弟可知”

    “你行了。”

    他話還沒說完,身旁一個婦人扯了扯他的胳膊,瞪了他一眼:“什么厲不厲害的,你當是斗雞啊?就算是斗雞,跟你這條蟲有什么關系?再胡說八道,小心被人捉了去。”

    那漢子朝晏辭訕笑兩聲:“哈哈,不好意思,內子不讓我亂說。”

    晏辭明了地回他了個笑,也沒有繼續多問。

    那大漢便被婦人拉著隨著散開的人群離開了。

    兩人離開沒幾步,晏辭還能隱約聽到那婦人對大漢喋喋不休的埋怨道:

    “你現在是什么話都敢說了是不,在外面也這么不上心”

    “這不就是說說嗎,你看你”

    “說什么說?!禍從口出不知道嗎?你要是真像以前那些人一樣,落個不知生死的下場…你讓我和小寶怎么辦?”

    第 167 章

    不知生死的下場?

    晏辭一時沒明白這“不知生死”的下場指的是什么。

    不過已經沒有人會回答他了。

    因為那對夫婦已經在婦人的喋喋不休聲中離去, 身影也融入人群消失不見了。

    晏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直到顧笙拉了拉他的手。

    “夫君。”顧笙見他還在看著那邊,說道, “我們也走吧。”

    …

    這一段插曲并沒有打擾到在街上游玩的人的興致,反而眾人的興致因此而更加高漲。

    雖然人群已經散去, 但是眾人卻都在對剛剛那盛大的陣仗津津樂道。

    就算在胥州這種繁華州府, 除非是西域商隊的到來,不然胥州百姓平日里也很難見到大象。

    此時不少孩童待著旁邊的小攤上買來的動物的面具戴在臉上, 在人群中追逐打鬧,嘰嘰喳喳個不停:

    “大象面具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略略略,誰讓你沒搶過我,就不給你就不給你!”

    “嗚嗚嗚, 阿娘, 他欺負我,他搶我大象面具!”

    “好了,你是當哥哥的, 讓著弟弟點。”

    “我為什么要給他?明明我先拿到的!愛哭鬼, 你就會告狀!”

    “我不要老虎面具,我就要大象面具, 嗚嗚嗚!”

    沒搶到大象面具的孩子已經摔了老虎面具嚎啕大哭, 并開始躺在地上打滾。

    顧笙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幾個的孩子, 走出幾步后還回頭看上幾眼,然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晏辭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笑道:“這你也要笑。”

    顧笙眼睛亮亮的, 期待地看著他:“夫君, 你不覺得這些孩子很可愛嗎?”

    “如果我的兒子以后敢當街在地上撒潑打滾,我就要揍他了。”

    這回輪到顧笙笑了, 他一下子抱住晏辭的胳膊:“那我可要攔著你。”

    晏辭莞爾,伸手幫他正了正發間剛才在人群中被擠得有些松動的梅花發簪,順著他的話:

    “行,到時候呢,我唱白臉你就唱紅臉,孩子們都跟你好,見到我就跑。”

    顧笙聽到“孩子們”三個字,低頭抿唇咯咯笑了起來。

    他們邊走邊聊,逐漸離開了喧鬧的人群,午后的陽光將他們倆的影子在身后拉的好長——

    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開始談論起孩子的事了。

    ……

    作為二月最盛大的節日,胥州城的人們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了“迎花神”。

    秦府訂的鮮花一車接著一車被送到府中。

    這些花至少有百種,都是不同時令才會開的花,從大燕不同州府運到此處,皆是開的正盛的時候。

    一路上也不知怎么保存的,到了秦府的時候竟然沒有蔫。

    顧笙聽葉臻說,這些花皆是價值不菲,光是路上的車馬費用便要耗上千百兩銀子。

    開的最好最繁盛的時候被運送過來,為的就是在花朝節那天湊上一個“百花迎春”。

    然而雖然剛送來時開的荼蘼,但實際上不過幾天便會枯死,到時候就只能扔掉。

    兩個哥兒站在院門口,看著秦家的下人忙里忙外,將那些花安放在府中各個角落,葉臻的眼眸中不經意升起一抹惋惜之意。

    …

    花朝節前夕,晏辭與顧笙受到秦家的邀請,答應秦老夫人會過來秦府一起過花朝節。

    自從來了胥州,晏辭接觸的最多的是他那個小舅舅。

    但是秦老夫人卻是秦家的諸人中對他最為和善的。

    或許是因為晏辭那個沒有絲毫印象的母親,秦老夫人對他頗為照顧。

    她外表保養的極好,從言行舉止中能看出來,她一輩子被錦繡的日子簇擁,從未受過什么苦。

    “辭兒,這些日子在胥州過的如何,若是有什么不便之處,盡管與外祖母說。”

    秦家接客的富麗堂皇的正廳,秦老夫人一身墨青色平金繡緞繡團云紋衣袍,坐在主位。

    秦子誠的正室柳夫人一身品月色綴瓔珞單氅,站在她身側。

    秦老夫人端莊典雅,雖然已到花甲之年,但因保養得當,除了眼尾有幾絲皺紋,面上便沒有什么歲月的痕跡。

    她看了一眼靠在椅子上的,依舊一副慵懶樣子秦子觀:“你小舅舅這幾日有沒有聽我的,好好帶你逛逛這城里?”

    晏辭心想,秦老夫人所說的“好好逛逛”的場所里,應該不包括花樓之類的聲色犬馬之所。

    他看了秦子觀一眼,秦子觀也朝他看過來,還朝他挑了挑眉。

    那雙生的極好的桃花眼眉尾一揚,眼尾一挑,天生帶著一絲風流氣。

    晏辭默默轉開眼。

    怪不得花樓里的哥兒為什么見他就蜂擁而上,這雙眼睛簡直自帶招蜂引蝶的加成。

    “有的。”他點頭道,“去了不少地方。”

    秦老夫人見狀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似乎很高興自己這個幺兒總算干了些正事。

    她又問道:“這些日子你沒來府上,往日都是笙兒過來,還在忙你店里的事?”

    晏辭低聲道:“是在忙店里的事。不過不敢勞外祖母掛心,孫兒自當勉力為之。”

    “你這孩子倒是要強。”秦老夫人笑道,“若是你那店真有難處地方,不必拘禮,盡管開口。”

    她頓了頓:“若是手頭窘迫,讓你大舅給你在船廠安排份好差事。”

    話雖如此,晏辭卻不知怎的又想起秦子觀隨口說的,讓他把店賣了的事。

    或許他這小店在秦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到底是晏老爺留給他的,真真正正屬于他的,

    他還是想靠自己養活它。

    “多謝外祖母掛念,孫兒記下了。”

    秦老夫人笑著點了點頭:“我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男兒在外面的事我不懂。”

    她說著看了一旁乖巧坐著的顧笙一眼:“倒是這內里的事,我不得不說你幾句。”

    晏辭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秦老夫人繼續道:“我聽笙兒說,你們成親時間也不短了,怎么還沒要個一兒半女?”

    秦子觀聽到這里,“噗”地笑出聲。

    晏辭怎么也沒想到是這個問題,一時不知回答什么,只好暫時沉默。

    而顧笙臉更是“刷”地一下紅了起來。

    “外,外祖母。”他囁嚅著。

    柳夫人見狀笑了起來:“這孩子還羞上了,都是一家人,這種事有什么不能說的。”

    “你們兩個年紀也不小了,笙兒都十八歲了。當年我這個年紀,英兒都已經會走路了。”

    “傳宗接代是天大的事,可不能耽誤了。”秦老夫人苦口婆心對晏辭道,“成家立業,先成家后立業。聽外祖母的,早點要個孩子才是正事。”

    晏辭一臉迷茫,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扯到催生上了?

    但見秦老夫人神態認真,也知道她是關心自己,于是只得點頭稱是。

    那邊顧笙已經滿臉羞色,都不敢抬頭看他了。

    秦老夫人的聲音絮絮不止,柳夫人偶爾在旁邊應和幾句。

    秦子觀依舊擺弄著他的扇子,仿佛這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但事實上他唇線微挑,看起來憋笑憋的辛苦。

    而葉臻則端莊地坐在他旁邊,看著外面出神。

    晏辭偶爾應和幾句,等到秦老夫人看著晏辭如此“懂事”的態度,又叮囑幾句,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還夸他比秦子觀聽話多了。

    …

    等到秦老夫人攜著柳夫人和丫鬟嬤嬤們離開,晏辭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秦子觀搖著扇子走上前,眼睛里不加掩飾的笑意。

    花朝節快到了,晏辭和他約定的“瓊花宴”自然也要到了。

    秦子觀先前與他說,這瓊花宴乃是胥州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會友的宴會,今年的瓊花宴主題便是“香道”。

    晏辭算是秦家的親戚,雖然他不是什么富貴人家,更不可能收到邀請函。但既是收到了秦家公子的邀請,自然也可參加。

    于是為了不讓秦子觀在宴會上丟人,晏辭還是決定幫他一回。

    “好好好。”秦子觀聞言,瞇著眼睛笑得像只狐貍,“我就知道大外甥你一定會幫我。”

    他用折扇敲了敲晏辭的肩頭,滿意道:“你放心,這件事成了之后,舅舅答應你個要求。”

    晏辭有些狐疑地看著他面上的笑,總覺得哪里有問題:“你說的這個瓊花宴,當真只是用來會友的?”

    他秦家二少爺,難道不是別人主動過來結交他嗎?什么時候他還要主動去結交別人了?

    秦子觀微微吃驚地看向他:“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我相處這么久,理應舅甥同心,你難道不信我?覺得我能騙你不成?”

    他面上有那么一點點傷心和一點點委屈,不等晏辭說話,伸手指了指琳瑯:

    “琳瑯平日里素來不說謊的,你不信問問他。”

    琳瑯聞言立馬上前一步,面上依舊帶著得體微笑:

    “表公子,小人從來不說謊。小人可以作證,公子說的都是真的。”

    “…”

    晏辭看著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面上帶著同樣的微笑,怎么看怎么都有那么一絲——

    不懷好意。

    他一時無言,只好道:“我不是不信你意思。”

    秦子觀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聞言眼尾一挑,帶著幾分恣意,仿佛是為了故意讓晏辭說個所以然出來:

    “那是為何?”

    “…”

    晏辭看著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默然無語,也不能明說自己直覺覺得他“動機不純”吧。

    于是他再一次妥協了:“放心吧,決計不會讓你在瓊花宴上丟人。”

    第 168 章

    秦家背靠靈璧山的花閣里。

    此時初春已至, 靈璧山上的花樹紛紛爭先恐后打了苞。

    再過幾天,就會在某個夜晚結束后的清晨,綻放成五顏六色的錦簇, 擁滿靈璧山每一個角落。

    晏辭正拿著香著將香丸一點點埋入香灰。

    秦子觀則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旁的琳瑯依舊微笑著站在他身后。

    他一直覺得晏辭是有那么點兒傲氣在身上的。

    雖然在秦子觀看來, 長這么大連馬都不會騎, 有些不可思議,但在香道這方面, 晏辭不經意流露的自信卻讓他很是欣賞。

    他用扇子輕輕點著下巴,看著對面的人一身霜色繡梅暗紋袍,一束銀帶勾勒起窄而緊致的腰身,外面著了一件丁香紫緞面外袍。

    銀和紫兩種顏色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此時他正跪坐在軟墊之上, 烏黑的發垂在身后。

    袖子褪到腕處, 露出冷白膚下骨節分明,清瘦卻不顯軟弱,隱隱蘊含著力度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長, 正執著白玉香著一點點挑著面前青花滿繪三足釉彩爐中的雪白香灰。

    這實在是一副雅極妙極的圖卷。

    秦子觀支肘在案上, 斜撐著額看著晏辭。

    整個胥州都知道秦小公子平生有兩所好。

    一好駿馬,二好美人。

    在他看來, 日行千里, 眼明溫順, 毛色至純無雜,肌肉勁而不粗,懂人語通人性者才能稱得上駿馬;

    而膚如白玉, 眼如點漆, 鬒發不髢,秀骨清像, 神舉皆動人者。無論男女還是哥兒,皆可稱之為美人。

    就連他平時身邊的仆從都是千挑萬挑,從能力最為突出者中挑得眉目最為出眾者才行。

    不然帶出去豈不是要丟秦小公子的人?

    所以秦子觀欣賞地看著晏辭。

    不得不承認,看晏辭打香纂是相當賞心悅目的。

    他這大外甥的氣質可比秦府那些花重金選進來的香師好太多了,帶出去肯定不會丟他的面子。

    不僅不會丟面子,說不定還能在那些名門貴流中掙得一番面子。

    這打香纂又叫做印香或者拓香。

    尋常富貴些的人家一般會讓家里的女兒和哥兒學習這項技能,但只是為了陶冶情操。

    但是市井香鋪中的香師卻是截然不同的,他們將印香這門技術視為吃飯的手藝,在胥州眾多香鋪中,幾乎都會養一批專門上門給主人家印香的香師。

    打香纂的步驟并不復雜,先在香爐里填上香灰,用香箸輕輕攪拌,再用香壓將攪拌好的香灰一點點壓實壓平。

    壓平之后,便取來香掃將香爐四壁上的香灰清掃干凈,這時方才能將鏤空花紋的器具印蓋在香灰上,用香勺填滿鏤空處,移開模具,這香纂就算打完了。

    打香纂的時候需要聚精會神,需要香師專注在香纂之上,這樣完成的香纂紋路精美,就像一盒藝術品。

    若是過程中馬虎導致香纂成品不美觀,讓客人不滿意,那就是香師水準不夠,若是碰到一個人懂香的客人,更是馬虎不得,否則會砸自己的招牌。

    但是香道本身卻不是尋常人家有精力和財力賞玩的藝術。

    有錢的大戶人家一般只愿意品香,在香氣中觀煙云裊裊。

    但是他們往往不愿意自己上手去做,所以一般會在府上養幾個專門負責打香纂的香師。

    一到想聞香,或是有貴客上訪的時候就把香師叫過來,看他們打上一下午香纂,而自己在香氣里沏上一壺佳茗,與三五好友清談半天光陰。

    但是更多家境一般的人家,通常會去香店里請香師來家里。

    主動上人家中打香纂的香師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手藝好的老手,再一種是漂亮的香娘或是俊秀的香師。

    第一種自然是技術過硬,全憑本事說話。

    但是這第二種就主打一個觀賞性。

    把香師請來府上跪坐在那兒,主人家一邊聞著香一邊看著美人。

    香纂最后打得如何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過程身心愉悅,既品了香又養了眼,心情自然好,心情一好,下次就會繼續點這漂亮的香師。

    于是時間一長,各家香鋪會專門養一批長相不錯的香師香娘。

    當然,若是不僅手藝好還長得俊,那簡直就是搶手貨。

    誰會拒絕一個年輕好看,還有本事的香師呢?

    大戶人家爭相與同階層其他人家比較自家歌舞伎是否更漂亮,自家家仆是否更能干,這香師自然也算在其內。

    而這種香師一般會被富貴者網羅到府里,平時就在府里養著,一旦有好友或是貴客登門便叫出來,與其說是叫出來品香,倒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炫耀家產。

    所以胥州城內,這打香纂很快就發展成了一門行業。

    …

    秦家是胥州城最富有的人家之一,秦子觀又是秦家最會享受的人之一,他一邊執起茶盞,一邊瞇著眼看著晏辭。

    他這外甥可真是個寶貝。

    就他這姿色這手藝,要是自己,早就上門找個有財的夫人小姐打香纂去了,日入斗金不是夢,哪還用他這樣成天費盡心思想著如何賣香品?

    但這話他可不敢跟晏辭說,萬一傳到老太太耳朵里自己不得被罵死?

    秦子觀于是放下茶盞,展開扇子輕輕搖了搖,微笑著給晏辭指一條“明路”:

    “大外甥,你以后就算窮的身無分文了也不要緊。去人府上打香纂,保證掙的盆滿缽滿。”

    晏辭正聚精會神弄著手里的香,聞言笑了一聲,頭也沒抬:

    “請我打香纂可是很貴的。”

    晏辭這話卻是沒說錯,他前世也只在家里自己打著玩,或者給祖父打打香纂,從來沒給別人打過。

    但這不代表沒人請他去打,相反有不少人或是想與他切磋一下技術,或是有別的什么想法,都邀請過他,但晏辭一次都沒去過。

    而到了這個世界以后,白檀鎮那種小地方,沒人會花銀子請人打香纂,晏辭也只能自娛自樂,想秀一手都沒機會,所以他只在家里給顧笙打過。

    這還是他第一次給除祖父和顧笙以外的人打香纂。

    不為什么,至少秦子觀的品鑒能力晏辭還是認同的。

    等到將香灰表面一點點撫平,晏辭方才放下香著。

    那香爐中間隆起一個小小的丘包,悠悠的香氣在熱度熨烤下一絲絲彌漫開。

    晏辭從香筒中拿起羽塵將香爐外壁上沾染的香灰拂去。

    秦子觀輕輕吸了一口氣,用鼻子發出慵懶愜意的一聲“嗯”,白玉折扇輕輕搖動:“不錯,真不錯。”

    他好奇地問:“這是什么香?”

    晏辭眉目漆黑瞳光清亮,聲音平穩帶著那絲秦子觀喜歡至極的自信:“不會讓你丟人的香。”

    秦子觀聞言哈哈大笑

    二月春風江上來,水精波動碎樓臺。

    胥州城內水門依次打開,來往的貨船沿著流經城池的河道將貨物源源不斷從外面運輸進來。

    河面上倒映著河岸兩邊高高低低的樓榭亭臺,碼頭上,各色貨船停靠在岸,接受著船舶司的清點備案。

    晏辭站在緊鄰蘊墨街的河道旁邊,看著纖夫拉繩卸貨。

    晏辭本來也不是讀書人,這蘊墨街他平時沒什么機會去,但是顧笙偶爾去看他的表哥,于是晏辭會來接他,順便到卓少游那里轉一圈。

    卓少游的新家已經定下來,小書生一個人在胥州城無依無靠,也沒有認識的人,看起來孤苦伶仃的。

    最主要單純好騙,也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一路走到這兒的。不過既然他用心對待晏辭,晏辭也愿意用心待他。

    臨近花朝節,蘊墨街一改往日的墨香書韻,許多店家在門口掛上了有關“十二花令游會花箋紙降價特賣”的幌子。

    “這十二花令游會又是什么?”

    卓少游興致勃勃地與他道:“是詩會。”

    “小生跟同窗打聽過,胥州城每年到花朝節都會舉辦一場詩會,大家都會在詩會上作跟花有關的詩。”

    晏辭明白了。

    胥州向來有“迎花神”的風俗,不過由于胥州很大,所以每個坊間都有不同的活動。

    就比如秦子觀說的那個“瓊花宴”應該就屬于他那一類有錢人的活動,以晏辭理解的就是:大家一年一度拼爹炫富的時候到了。

    而這個什么“十二花令游會”一聽就是文人騷客的活動,大家都是一沒錢二沒爹,窮讀書的學子,那就只好拼自己。

    當然,像秦英那種有爹有錢還讀書的除外。

    眼見卓少游一臉期待,還十分向往的模樣。

    晏辭雖然對詩會沒什么興趣,但為了不掃他的興,仍舊問道:“誰都可以去參加詩會嗎?還是需要報名?”

    卓少游眼里興奮不減:“據小生所知,書院的學子們一般都回去的,他們都是去詩會上論詩的。而且胥州城里不少喜好詩的人也回去。”

    “如果不去論詩,在旁邊看熱鬧也不是不可以。”

    …

    “夫君。”

    看見晏辭站在蘊墨街口望著河面,顧笙帶著惜容從他身后的蘊墨街走出來:“我們走吧。”

    顧笙的表哥依舊一副病弱的樣子。

    雖然晏辭和魏遲的第一次見面不怎么愉快,但畢竟是顧笙的表哥,顧笙想來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自己沒有立場拒絕,所以他就在外面等著接顧笙回去。

    今日顧笙也是帶著惜容去的,時間不長便出來了,開心地和晏辭說他表哥已經好了許多。

    晏辭邊聽邊點頭,到了馬車旁,他習慣性地讓顧笙扶著自己的胳膊上車。

    “對了。”顧笙臨上車前突然道。

    “夫君,今天表哥讓我跟你說,改天想邀請你去他家里一聚。

    晏辭聞言微微一愣,這的確出乎他的意料。

    “邀請我?”

    他表哥不怕再過敏了?

    顧笙伸手挽住他,細細解釋道:

    “表哥說上次事發突然,沒來得及與你好好相識。又因為身子的原因沒法主動上門,所以邀請我們過去。”

    “…”

    晏辭完全沒想到會自己會被魏遲邀請,畢竟自己上次差點成為害他過去的“罪魁禍首”。

    他暗自忖度:既然是他表哥主動邀請,他又是顧笙的親戚,自己反而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第 169 章

    顧笙早已經已經收拾妥當, 他攜著惜容正要上門口的馬車,發現晏辭沒在車上。

    他回頭看向院里,發現晏辭還在屋子里, 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夫君?”

    顧笙推開屋門,見晏辭一身內衫, 一手一套衣服正在思考穿哪一套。

    “夫君你還沒選好衣服嗎?”

    他驚奇地看著自家夫君, 沒想到他竟然如此重視這次見面都選上衣服了,自己之前還怕他和表哥相處的不好來著。

    晏辭轉頭看了他一眼:“幫我看看哪套好一些?”

    顧笙看著他左手的銀色袍子, 和右手白色偏灰的袍子。

    “銀色的。”

    顧笙順手從裝衣物的箱篋拿起一條銀緞帶從后面繞過他的腰,然后在前面仔細束好:“銀色的配上這個腰帶好看。”

    其實自家夫君屬于穿什么都好看的那種,不論他穿什么顏色,配上周身泠泠的梅香, 都讓顧笙甚是著迷。

    眼見顧笙給他挑了一條銀腰帶, 晏辭看了看左手銀色的袍子,想了想覺得有不太成熟,又放了回去。

    于是他穿了右手那件偏灰色的, 感覺看起來還能顯得自己清雅且成熟一些

    可是當他一踏進魏家院門, 見到魏遲的第一眼就后悔了。

    因為對方依舊同上次一樣,穿了一身淡黃色的衫子。

    此人面容清秀, 雖然一副病弱樣, 但是眉宇間卻沒有太多病氣, 反而有一種讓很多人著迷的病態感。

    再配上他身上這套鵝黃色的袍衫,嫩的就像朵春風中枝頭初開的迎春花。

    他聽到外面的馬車聲音走出門,然后站在門口不著痕跡地看了看晏辭, 微笑點頭:“晏公子。”

    晏辭眼皮一跳。

    早知道就不穿這身衣服了, 這么看來自己比他還大,就應該穿那身銀色的。

    失算了

    這次魏遲的院子里沒有上次那般濃重的中藥味, 院子里也沒有煎藥,只有幾縷淺淺的藥香自他身上傳來。

    魏遲靠在院中的藤木編就的椅子里,面前茶案上放著一盞冒著熱氣的小茶爐,他捧著茶盞細細品著杯中的清茗,慢悠悠開口:“說起來,這還是與晏公子第一次正式見面,在下魏遲魏覺晨。”

    “那日病情突發,都忘了介紹自己,失了禮數,還望晏公子莫要見怪。”

    晏辭今天也沒有熏香,他坐在魏遲對面,也跟著舉起茶盞,舉手投足間做足了禮數:“哪里,先前是在下不知道魏公子的體質特殊,貿然拜訪,惹得魏公子不適,是在下該向魏公子賠罪。”

    魏遲既然叫他“晏公子”,他也沒必要像顧笙那樣叫他一聲“表哥”。

    兩人此時圍著小茶幾面對面坐著,對著一壺街邊十幾文就能買到的茶,文鄒鄒地你來我往,就差事先設計一遍動作,好優雅地表演出來。

    由于行為舉止過于端著,惹的屋內聊天的三個哥兒紛紛好奇側目。

    “我家公子以前能靠著絕不坐著,怎么今日坐的如此端正?”惜容如是道。

    魏家那個叫依云的哥兒跟著說:“誰說不是,我家主人怎么也文縐縐的?”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番,又同時將目光投向屋外院里的兩人。

    唯有顧笙暗自擔心地想,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之前笙兒表弟一直跟在下提起過晏公子。”魏遲雙手交叉放在膝上,“我和表弟已有快十年不曾見過了,那日在依水巷見到他,真是驚喜極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次見到表弟還是我十三歲那年。當時我身子不好,隨母親一同回白檀鎮養病,笙兒那時不過八九歲,每天蹲在院子里的藥爐前幫我看著藥。”

    他溫聲細語,回憶著久遠的時光,隨即回過頭笑道:“說來,我還要謝謝晏兄。”

    正聽著他的話的晏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說懵了:“謝我?”

    魏遲點了點頭:“是啊,謝謝你照顧笙兒。”

    晏辭的指腹微不可聞地按了按杯壁:“魏公子說笑了,笙兒是我的夫郎,我照顧他愛護他是理所當然的事。”

    聽到“夫郎”兩個字,魏遲的眸子里不著痕跡地動了動,他垂下眸子:“這是自然。”

    院子里莫名的安靜了一陣。

    就在這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聲打斷了閑聊,似乎是幾個結伴而行的年輕書生。

    魏遲停頓了一下,見晏辭好奇的看過去的目光,解釋道:“想來是下學的學子,我這房子后邊就是私塾,一到下學的時候,這些學子總是路過這邊。”

    晏辭點了點頭,魏遲端莊地放下杯子,臉上依舊帶著得體的微笑:“說起來十二花令游會快到了,晏公子剛到胥州,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這個。”

    晏辭也跟著放下杯盞:“是詩會吧,在詩會上要做有關花的詩。”

    魏遲聞言略顯驚奇:“哦?原來晏兄知道?”

    十二花令游會,晏辭先前已經從卓少游口中知道了是什么,所以并沒有太驚訝,魏遲微微往前傾了傾身子:“那么晏兄也要去參加嗎?”

    也?

    晏辭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魏兄也要去參加這個詩會?”

    魏遲笑容不變,坦然道:“是,這個詩會每年都會給學院學子中的佼佼者,或是給胥州有才情者發放花箋。”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封壓在案上書下的淡黃色箋紙:“晏兄也收到這個了?”

    這箋紙跟“瓊花宴”那紙沿裹了金砂的箋紙相比就低調許多,雖然低調,但雅味很足。

    晏辭心想這表哥還挺會自夸的,這不是變相說自己就是“胥州有才情者”之一嗎?

    不過晏辭自然是不可能有這邀請函:“我沒有這個,不過是聽說過這詩會,有些好奇。”

    當然主要不是他好奇,主要是卓少游比較好奇,自己聽他說完便跟著留意了一些。

    魏遲了然:“原來是這樣…”

    他隨后笑道:“若是沒有花箋,晏兄怕是只能在外場圍觀,怕是占不到好位置。”

    晏辭沒明白,這花箋也是可以要的?

    魏遲依舊一副溫和文雅的樣子,耐心道:“是這樣的,只有拿了花箋的人才可以去內場看論詩,否則只能在外場。這詩會每年都能出現不少優秀的詩作,若是只在外場,恐怕看不到什么精彩的內容了。”

    他真誠地看向晏辭:“正好我之前與詩會的主人有些來往,主人多給了我一張,讓我可以給其他朋友。可我久病不出,在這城里也沒什么認識的,又對詩會有興趣的朋友。”

    “所以,晏公子需要嗎?”——

    符成二十九年二月十二。

    胥州城內,原本叫常秀街的街道更名為流金街已有幾年了,曾經胥州最繁華的花街名字叫做逢春街,內有花樓七十二座,積年累月迎接著四面八方來客人。

    大量的黃金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到這里,就連上繳官府的稅金也比尋常店鋪多幾倍。

    但是沒人在乎稅收多少。

    因為來這里的人不是尋常鉆窯子,花幾十幾百文就能睡一晚的,因為娶不到妻子或是夫郎而欲求不滿的男人。

    來這里的客人什么身份都有,有男有女,其中有富甲一方的商賈,有幾千乘商隊的商首,甚至有隱瞞身份只為偷柱香的官員。

    他們經歷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性別也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口袋里都裝著花不完的銀兩。

    逢春街上七十二樓各有千秋,有的樓里是哥兒,有的是豆蔻年華的姑娘,也有比較小眾的,圈著十四五歲的少年。

    后來逢春街的花樓越來越多,多的裝不下。

    官府放不下這棵為胥州帶來數不盡黃金白銀的搖錢樹,所以將原本常秀街上的商鋪全部遷走,常秀街的名字也改名為流金街,也是胥州百姓口中俗稱的“花街”。

    流金街由于本就在交叉口處,沒過幾年,生意甚至比逢春街還要好,生意越做越大,街上的花樓也越來越多,樓里的哥兒,姑娘,少年也越來越多。

    美人多了,玩的花樣也就多了。

    每年花朝節前夕,這些花樓就會把今年樓里最受客人喜歡的,沒接過客的美人推出來,進行一場才藝比試。

    比試的項目會由流金街上最大的青樓“芳華樓”的主人進行抽簽,而這些美人中最后的優勝者會被稱作“花魁”。

    胥州城每年都有無數人想成為這花魁的入幕之賓,他們都想成為花魁第一晚的客人。

    可是花魁既然成了花魁,就不是誰都能見到的。

    花魁有權利挑選和自己共度一夜的人。

    因為花樓的主人知道,這些有錢人喜歡爭搶這種特殊的權利,就算這任花魁不是他們喜歡的,他們也會為了這“入幕之賓”的資格一擲千金。

    他們喜歡的不是花魁,他們喜歡的是這種凌駕眾人之上的感覺。

    所以花魁會給出一場比試,比試內容由花魁自己決定。

    這比試內容不能太難,讓客人不高興;也不能太簡單,讓客人覺得沒有挑戰;更不能太俗,讓客人覺得毫無格調。

    所以今年花魁所選的題目便是“香道”。

    而這場花魁給恩客們的比試,就叫做:

    瓊花宴——

    “”

    晏辭站在芳華樓門口,聽完琳瑯微笑的解釋后,又抬頭看了看這座熟悉的,脂粉撲鼻的樓閣,鎏金鍍銀的三層樓閣。

    他在內心里咆哮:

    我就知道!

    以前的預感果然是對的,他就知道秦子觀不可能去參加什么正常的宴會,于是他一臉黑,轉身就想往外走。

    結果后面盡職盡責的璇璣,堅定地上前一步攔住他。

    晏辭無語地轉過頭,見琳瑯微笑著,語氣里卻是不容抗拒,仿佛晏辭不答應,就把他敲暈了帶進去:“表公子,二公子在樓上等您,請您跟小人上去。”

    晏辭道:“這就是你們說的瓊花宴?”

    秦子觀還跟他說是什么富有的公子小姐會友的地方,還什么有相親本質的宴會。

    琳瑯面色不變,依舊一副笑模樣:“表公子,二公子和琳瑯都沒有說慌,這瓊華宴的確是胥州最大的宴會,來這里的人也的確都是富有的公子小姐。”

    他這話倒是不假,流金街上來往的馬車里下來的人有男有女。

    由于胥州民風開放,這花樓不僅有給男人開的,也有專門給女子開的,里面大多是十七八的少年,多才多藝調教的甚好,英俊溫柔且風雅

    這是后話,暫且不論。

    …

    秦子觀今日沒穿黑的,也沒穿白的,而是換上了一套相當奢華卻不艷麗的嵌銀邊暗緋色牡丹暗紋袍,頭上的發冠也換成了銀色。

    他這套裝扮,銀色的頭冠配上繡紋精致的緋色錦袍,張揚的讓人移不開眼。

    而且這顏色鮮艷的袍子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俗氣,反而讓人覺得他本來就該穿這樣奢華驚艷的衣服。

    晏辭像上次一樣,直接被琳瑯引上三樓,中間收獲了不少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三樓熟悉的廂房,一推門便聞到一股蘇合香味道。

    只見廂房里不只有秦子觀一個人,還有先前在圍場見過一面的,葉臻的弟弟葉簇。

    他也在廂房里,就坐在秦子觀旁邊的椅子上,身后跟著他那個叫“團柿”的小廝,轉頭見到晏辭還挺高興,朝他招呼道:

    “晏兄,你也來了!”

    晏辭一時沒明白他為什么如此高興。

    他阿哥正在孕期,他阿哥的夫君如此明目張膽地跑來逛樓子,還帶著他一起逛樓子,這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嗎?

    所以他轉向秦子觀,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這就是你說的瓊花宴?”

    秦子觀聞言在指尖轉了轉折扇,然后隨手一指芳華樓花臺最上方,最中間新掛上的黑漆金字牌匾。

    上面赫然是“瓊花宴”三個字。

    他看著晏辭,無辜地眨了眨眼,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說:

    就是瓊花宴,我沒有騙你啊。

    晏辭無語。

    他轉頭看了看盡職盡責守在門口,門神一般的琳瑯和璇璣,又看了他們腰間的軟劍,思考一下自己想從這里豎著出去的難度,最后只好識相地撩袍坐在葉簇對面的椅子上。

    他這個廂房還是上次秦子觀來聽曲的那個。

    布置的古典精致,屋里所有看起來低調的物什無一例外價格驚人,隨意一個透明的琉璃杯可能都是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

    見他冰冷地靠在椅子上,秦子觀拿腳輕輕踢了他靴子一下,明知故問:

    “大外甥你怎么不太高興的樣子?”

    晏辭心想你還好意思問:“你不是說這是有名望的大家子女促進彼此關系的宴會嗎?”

    秦子觀輕輕搖著扇子:“我沒說錯啊,這里來的都是胥州有名望的人,大家都是同好,互相認識一下怎么了?”

    晏辭指出:“你還說這其實是場相親會,有人看對眼了,就會商議婚嫁?”

    秦子觀又朝下面一指:“這里有名的哥兒贖身價各個千兩起步,這不比尋常人娶親還正式嗎?帶回去不就相當于娶回去?”

    “不然你花千兩銀子帶個美人回去,還能讓他倒夜壺嗎?”

    晏辭于是明白了。

    所以什么“博得佳人們青睞”,就是討花魁歡心;什么考驗學識,就是為了奪“入幕之賓”的名額。

    “好好好。”

    晏辭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在心里暗罵騙子:“你葉臻他還懷孕呢。”

    這次秦子觀還沒說話,葉簇便先開口了。

    他本來正興高采烈地看著下面,聞言轉過頭“啊啊”兩聲,忙解釋道:“晏兄你誤會啦!”

    他指著下面,一本正經道:“我們只是來聽曲的,沒有別的心思,晏兄你不知道,整個胥州只有這里的樂師最好,聽過一遍永世難忘!”

    他想了想怕他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放心,我阿哥知道的,他不生氣。”

    “”

    秦子觀也是嘆了口氣,用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語氣說道:“大外甥。”

    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你不能總想那些齷齪事。”

    “”

    可惡啊。

    眼看晏辭面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秦子觀清了清嗓子:

    “跟你說正經的。大外甥,這里的人非富即貴,多認識幾個對你那破,對你那寶店的發展沒有壞處。”

    晏辭不為所動。

    秦子觀見狀,聲音放緩:“你信我,我真的不是為了那種齷齪事來的。”

    他坐直了身子,上半身往晏辭這邊側了側,看向他:“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的時候,樓下的那個哥兒嗎?”

    晏辭聞言轉過頭:“那個彈琴的哥兒?”

    他倒是記得那個穿白衣服,在下面花臺上彈琴的哥兒,那一首琴曲雖然他只聽了一半,但也讓他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回味無窮。

    秦子觀正色道:“對,就是他。”

    他看著晏辭的眼睛,收起了面上的玩世不恭,一副正經模樣:“先前芳華樓選出來的花魁就是他,而且今晚過后他不會再接客。”

    “我很喜歡他的琴,所以我想單獨見他一面。”

    秦子觀這廝面上難得如此正經,而且這人正經起來眼眸亮的驚人。

    他眼睛生的本來就好,這樣正經注視別人的時候,竟然讓人無法生出懷疑他的心思。

    晏辭懷疑葉簇就是這樣被他說服的。

    見晏辭沒有說話,秦子觀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是招蜂引蝶的人就算我說我每次來都是聽曲的,也沒人信我。”

    “可是胥州最好的琴師就在這里,大外甥你也聽過了,我沒有騙你。”

    “我真的很喜歡他的琴,自古知音難求,我實在不想錯過這次機會,就算因此被誤會我也認了。”

    他眼中流露出一抹誠懇,緩緩道:“別人不信我,大外甥你也不信我嗎?”

    晏辭心說,我都要被你說服了。

    然而他剛想開口辯駁,卻莫名想起秦子觀第一次帶他來聽曲時,凝視著下面,不經意地說的那句“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來。

    能說出這樣品鑒詞的人,會不會真有可能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是來尋知音的。

    于是他張了張口,卻沒再說話。

    秦子觀見他面色稍緩,唇角揚起一絲弧度——

    這瓊花宴至少要到半夜,花魁才會出場。

    在這之前,都是各種歌舞節目。

    今日不同第一次來的那天,下面兩層擠滿了人,晏辭隨意往下一瞄,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腦袋。

    不同于他們這間能容納十幾人,卻只坐了他們三個人的廂房。下面那兩層簡直就是人擠人,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壓在欄桿上,興奮地看著下面,晏辭都害怕他們中會有人摔下去。

    那些人花費的銀兩不會低于百兩,可是竟然也只能在欄桿旁站著看。

    瓊花宴很快便開始了,下面流光溢彩,各種樂器的聲音伴隨著舞步響起,爆發出一陣喝彩聲,震的晏辭耳朵發麻。

    這若是放在現代,就相當于一場室內演唱會了,而且不用喇叭和音箱就能發出這么大的喝彩聲,這些古人也是天賦異稟,也是沒誰了。

    門外不時有哥兒端著精美的茶點過來,那些放在漂亮碟子里的做成精美樣式的點心,簡直如一個個不忍下口的藝術品,實在美極妙極。

    晏辭對那些漂亮點心沒什么興趣,他本來也不是喜歡甜的東西,不過倒是可以給顧笙帶回去些

    這個念頭一起來就被他打消了。

    不行,不能跟顧笙說自己來這兒了,雖然是被騙的。

    于是他只喝了幾杯熱茶。

    那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入口盈芳,讓人感覺自喉嚨到鼻腔都被芳香充盈,十分合他的口味。

    秦子觀有求于他,此時還不到花魁出場的時候,自然也不到印香交由其品鑒的時候。

    于是秦子觀讓樓里的哥兒拿最上等的茶一壺接一壺送過來,看著晏辭無意識地喝著茶,似乎喝的很開心,不一會兒自己就喝掉了一壺。

    于是又過了一會兒,晏辭不得不出去一趟。

    這樓里雖然富麗堂皇,已經算是最高級的建筑物之一了,但就算再高級,到底沒有現代便捷的排水系統,所以晏辭只能去一樓。

    他拒絕了要陪他一起去的璇璣,他實在還做不到上個廁所還要人陪的地步

    為了方便最上層的客人出行,芳華樓在三層廂房后面修了一條可以直通一樓的木質樓梯,樓梯外側是一個小小的圓形天井,下面是一塊兒雕滿花的裝飾用的大理石平臺。

    從下往上看,就可以看到上面三層廂房的后面,

    這樓梯不僅用來給客人下樓用,為了不影響前面客人的觀賞,樓里的伺候哥兒的仆人一般也會從這里走。

    晏辭回去的時候,外面的樂聲喝彩聲不僅沒消,每隔幾秒就會響起,震的他太陽穴直跳。

    秦子觀的廂房應該在芳華樓的最頂層,能一眼看清整個舞臺的位置,晏辭在一樓的樓梯邊上站了一會兒,等到面上的熱度消散,這才慢慢抬起腳往上邁。

    可是他的腳還沒踏上第一節臺階,后頸上汗毛便沒來理由地倒豎起來。

    耳邊隨即捕捉到頭上方傳來的一陣異樣的風聲。

    隨著空氣被破開的嗚咽聲,身后一陣巨大的物體落地的聲音,伴隨著前面突然爆發的喝彩聲同時響起。

    可是那詭異的落地聲卻瞬間被淹沒在前面雷霆的掌聲中。

    與此同時,晏辭感覺到后背被濺上了一片液體。他的身體不需要大腦控制,幾乎是本能地瞬間住腳,心臟隨之加速起來。

    他腳步頓了一下,這才一點一點轉過頭,接著瞳孔微微睜大。

    只見身后距離他幾步遠的,原本是干凈的雕花平臺上,此時正躺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渾身赤/裸哥兒,看樣子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此時正靜靜地仰面躺在地面上,暗紅色的血液一點點從他的軀干和四肢下,向四周慢慢蔓延開,很快便染紅了那圓形平臺。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下/體一片血肉模糊。

    那些觸目驚心的青紫色腫痕和鮮紅色的血痕,交錯著布滿他原本白皙的皮膚,似乎在述說著他死之前正發生的事。

    而此時他沒有絲毫生氣的瞳孔還保留著生前的驚恐神色,圓睜著對著頭上芳華樓梁椽縱橫的精致的屋頂,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躺在這里。

    濃重的血腥味已經開始在空氣里蔓延。

    晏辭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臟一拍接著一拍加快起跳動的速度。

    有人墜樓了。

    就在這時,外面又響起一波歌樂聲和歡呼喝彩聲。

    可是晏辭除了自己心臟跳動的“砰砰”聲,什么也沒聽到。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動,然后緩緩抬起頭。

    此時眾人都在前面為歌舞喝彩,所以廂房后面的圍欄處,第一層和第二層都沒有人。

    他一層層向上看去,這樓里只有三層。

    雖然只有三層,但其實每層高度都是普通樓一倍到兩倍,所以這三層樓的高度快有六層樓那么高。

    而最上面一層的廂房在胥州眾權貴中也是稀缺資源,平時不對外開放,只會留給幾個特定的客人。

    此時,第三層原本應該和和下面兩層一樣,圍欄旁空無一人。可其中一個廂房前正站著三個人,兩個家仆模樣的人正簇擁著一個身著墨色錦袍的男人。

    而那穿著錦袍的男人正站在雕花圍欄前低頭朝下看著。

    他沒有看自己。

    他的目光正投在仰躺在血泊里的小哥兒身上。

    晏辭這樣一抬頭,那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緩緩把目光從哥兒的尸體上轉到他的身上。

    離得很遠,可是就在他的目光投過來的瞬間,晏辭后背上陡然生出一絲寒意。

    男人眼里的神色還未來得及收起。如果晏辭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目光里帶著一絲欣賞藝術品般的神色。

    這目光若是放在任何其他場景下,人們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善于欣賞周圍事物的,高雅而貴氣的男子。

    但是此情此景下,他欣賞的是躺在血泊里滿是傷痕的軀體。

    晏辭呼吸微微一滯。

    接著,他便看到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

    那欣賞的目光深處,緩慢地長出一絲笑意。

    第 170 章

    不舒服的感覺從內心深處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頭。

    晏辭收回目光。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 但不代表他就會因此無動于衷。

    他心理還算強健,但是其他人就不是這樣了。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一個哥兒端著一盤茶點從前院走來, 就在當他剛剛踏足這里時,眼前血腥的一幕正好落進他的眼底。

    隨著茶盤墜落和茶碗碎裂的聲音, 那哥兒捂著嘴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幾步, 接著驚恐地轉身跑了出去。

    沒過一會兒,一陣更加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晏辭錯愕地看著兩個龜奴一路小跑從前院過來。

    其中一個手里拿著一塊折疊起來的厚實的白布,看起來就像裹尸布一般,然后動作嫻熟地直接罩住哥兒的全身,將他渾身上下的痕跡盡數掩住。

    那白色的布中間瞬間洇上一大團可怖的暗紅色。

    接著兩個龜奴默契地將哥兒的尸體一攏一裹, 接著一個抬頭一個抬腳, 就這樣小跑著去了旁邊一個晏辭方才壓根沒注意到的暗門,身影消失在其中。

    若不是那冰冷的石頭平臺上殘留著一大攤血液,將石雕的花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告訴晏辭剛才發生的事不是夢。

    否則沒人會知道這里剛剛摔死了一個人。

    龜奴匆匆離開后, 立馬有兩個婆子上前,手里拎著滿滿一桶水, “嘩”地一聲潑到那灘血跡上。

    然后便跪在地上, 拿著刷子麻利地沖刷起那塊臺子, 接著又用盛了香露的水又清洗了一遍臺子。

    粘稠的血跡在冷水的沖刷下,頓時化成一灘淡色的污水,順著平臺上石雕的縫隙, 一點一點流進一旁的排水渠。

    而香露的芬芳掩蓋住空氣里殘留的淡淡血腥味, 匯成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令晏辭的胃部一陣一陣向上反起胃酸。

    整個過程不到半柱香, 那哥兒在這里死去的痕跡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做多余的事,他們的面上皆是習以為常,仿佛這只是最基本的工作。

    唯一因為目睹一場死亡而心緒波動的人,感到震撼不可思議的,恰恰是在場中顯得最“多余”的晏辭。

    這場墜樓到底驚動了一些人。

    樓里不少年幼的,還不到接客年齡的哥兒擠在門后,小心地把門拉開一條縫,害怕地看著外面的場景。

    也有年齡大一點兒的哥兒,隨意看了一眼下方被水打濕的石臺,就知道發生了什么,隨即轉身關緊門。

    晏辭握著木質樓梯扶手的手指微微用力,白色指節幾乎穿透薄薄的皮膚。

    下一刻,一個看起來有些年紀的男人快速從門外走過來,在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十六七的,樣貌姣好的哥兒。

    他一上來就雙手作揖深深朝晏辭鞠了一躬,接著點頭哈腰,臉上堆滿笑:

    “對不住,對不住,讓貴客受驚了,小人是這里的臨時管事。樓主暫時不在,這兩個哥兒就算給您的賠禮,先讓他們送您回房,一會兒主人回來了,會親自去秦公子廂房里給您賠罪。”

    他說罷朝身后看了一眼,跟著他來的兩個哥兒立馬上前,一左一右打算扶晏辭上樓。

    晏辭沒有動。

    他抬頭看向剛才男人站著的地方,卻發現那里已經沒有人了。

    然而那哥兒摔死的場景卻歷歷在目,根本無法忘掉。

    晏辭晃了晃頭,他還沒有動作,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頭上傳來。

    “怎么回事啊?”

    一個輕佻的聲音自樓梯上響起。

    晏辭抬起頭,看到一個一身翠綠色錦衣的年輕男子在幾個家奴的跟隨下走了下來,木質樓梯被他們踩的咯吱作響。

    “薛公子在你們這就叫了一個哥兒,結果服侍的不怎么樣不說,說了兩句還哭哭啼啼的,一個不留神就跑出去跳了樓。”

    “芳華樓的哥兒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水準了?”

    那身著翠綠衫子男人生著一雙吊梢眼,踏下最后一階臺階時瞥了晏辭一眼。

    看著他身上做工精良但不算昂貴的衣服,露出一個輕蔑的笑。

    “你們的人死了事小,污了薛公子的眼睛事大。擾了薛公子的興致,你們賠的起嗎?”

    晏辭眉頭一蹙。

    若是說那管事剛才還能與晏辭還能笑臉相迎,此時見了這人便已經額角冒汗,臉上原本勉強維持的笑已經有些掛不住了,就連腿腳都不自覺打起顫來。

    “楊公子恕罪啊!”

    他的眼睛瞄到翠綠衫子身后快有兩米高的壯漢,嚇得趕緊朝那綠衣男子揖禮:

    “那哥兒年紀太小了,服侍不周,還請公子見諒!今夜的多有費用給公子全免,公子想要什么樣的哥兒都行,一會兒小人就送到您房里,還望公子不要…”

    綠衣男人聽罷似乎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全免?”

    他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不緊不慢地踱到管事身邊,用扇子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

    “你是覺得爺差這點銀子是吧?”

    那管事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雙膝一軟差點跪下去:“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哦——”那綠衣人故意拉長了聲音,“你不敢,那你是覺得薛公子差這點銀子?”

    一聽到“薛公子”三個字,那管事面色更白,勉強咽了一口唾沫。

    他在翠綠衫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沒堅持一會兒,終于顫顫巍巍“噗通”一聲跪下來,雙手抱在一起不斷作揖。

    “楊公子,小人怎么敢這么想啊!”

    晏辭在一旁看著這鬧劇,只覺得渾身不舒服。

    他不想在這里多待片刻,轉身就要上樓。

    然而剛一轉身,入目的并非是木質的樓梯,而是一片黑色錦袍的下擺。

    怪異清冷的熏香先一步鉆進他的鼻腔。

    晏辭豁然抬頭。

    只見面前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一身黑色錦袍的男人。

    男人此時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樓梯口,微微歪著頭。

    黑色的,沒有絲毫瞳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晏辭后背再次翻起一層寒意,原本被壓下去的不適感在此刻翻涌而上達到極點。

    男人的雙眼里明明不帶絲毫感情,可唇角卻向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弧度。

    他的眼神讓人極度不適,仿佛是盯著瀕死獵物的禿鷲,耐心地欣賞著獵物斷氣前的痛苦掙扎。

    是剛才站在三樓看著尸體的那個人。

    這個人的膚色極白。

    但并不是健康人的白皙,而是一種毫無生氣的白色。

    正常人的皮膚上多多少少會有一些細小的斑點或是痘痕,這樣的皮膚才自然而正常。

    但是這個人沒有。

    他的臉不僅白的如玉,也像玉一樣毫無缺陷。

    人人常形容美人肌膚如玉,但實際上如果一個人真的有玉一樣的皮膚,只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而他的身上熏香的味道,那香本來是清冷的,可偏偏其中突兀地夾雜著一絲詭異的甜膩。

    這兩種味道原本不應該混在一起,若是尋常人聞到可能只會覺得奇怪,但也說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晏辭卻敏銳地從那絲甜膩里捕捉到了異樣。

    那不是什么甜膩的味道,那分明是血的味道。

    他覺得更加不舒服,可那人就站在樓梯口,要想上樓,就不得不經過他身邊。

    晏辭別開眼加快腳步,打算從他身邊快速走過。

    然而就在他要踏上臺階的時候,男人突然問道:

    “好看嗎?”

    晏辭心跳慢了一拍。

    他轉過頭,只見男人依舊保持著目視前方姿勢,頭都沒有轉,仿佛問題不是他問的。

    從這個角度,正好看到他的臉上依舊帶著的那抹詭異的笑。

    他感覺到晏辭探究的目光,頭沒有動,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一滑,側向晏辭。

    晏辭被這詭異的一幕刺激到了。

    他終于知道那管事為什么一聽到這人的名字怎么嚇成那副模樣。

    這人看著就不像好人啊。

    晏辭也知道這人在問什么。

    他在問自己剛才血泊里的那一幕好看嗎。

    喉結不受控制地不斷滑動著,晏辭勉強轉回頭。

    他屏住呼吸,當什么也沒聽見,就想快步從他身邊過去。

    結果男人身后一個家奴卻往旁邊踏了一步,正正好好堵住樓梯口。

    晏辭身后,那個翠綠衫子吊梢眼十分不滿的聲音傳過來:

    “薛公子問你話呢,你沒聽見啊?”

    哪來的狗腿子,這么盡職盡責?

    晏辭冷聲道:“我不認識什么薛公子,也不認識你。借過,我要上去。”

    面前的家丁紋絲不動,身后的翠綠衣服卻脫口而出:“我操。”

    他扔下了嚇得半死的管事,饒有興趣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晏辭一番,十分驚訝道:

    “哪來的不怕死的?有點意思啊。”

    他把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見他身穿著一般,以前在胥州城也沒見過這號人。

    似乎發現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翠綠衫子越發放肆,笑了起來:“你這條舌頭倒是挺韌的。”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瞇著眼睛:“也不知道若是割了泡酒,還能不能這么韌。”

    “…”晏辭深吸一口氣。

    真是醉了,青天白日的,怎么還能遇到變態。

    …

    晏辭身后兩個哥兒已經被這詭異的氣氛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而那個管事更是快把自己縮進地縫里,只求沒人注意到他。

    晏辭蹙著眉,他不知道這兩人到底什么身份,但既然也是從第三層樓下來的人,只能說是非富即貴。

    晏辭強壓著心中的不適:“我不認識你們,也沒有得罪過你們,你這樣咄咄逼人做什么。”

    那翠綠衣服聞言一臉驚訝:“得罪我們?”

    他繞著晏辭走了半圈,嘖嘖道:“你當然有得罪我們啊。”

    “薛公子問話你都敢不答,你這不是不把薛家,不把薛公子放在眼里嘛。”

    晏辭心說這到底是哪來的奇葩,自己連這什么薛公子是誰都不知道,怎么就不放在眼里了。

    而且自己既沒招他也沒惹他,怎么就莫名其妙跑過來挑釁。

    他強壓著怒火,正要開口,然而話到嘴邊,心里卻是靈光一現。

    這人雖然自己沒見過,可是每一句話都在挑釁,但其實他挑釁的目標未必是自己。

    晏辭眸子一轉,余光落在第三層廂房上面,心里突然有了底氣。

    

    于是他壓下心里的怒意,轉而笑了一聲:“我的確不認識薛公子。”

    他目光落到翠綠衣服上:“但我剛才聽到,閣下好像是姓楊吧?

    “既然閣下不是薛家人,還一口一個薛家的掛在嘴邊,又是做什么?”

    他眼眸一轉,驚訝道:“所以閣下這是狐假虎威——”

    他頓了頓:“還是狗仗人勢啊?”

    翠綠衫子聞言臉色大變。

    他捏著扇子的手骨節咯吱作響,眼里神色越發狠毒起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

    他話音剛落,身后那兩個家仆就上前一步,手紛紛放在腰間掛著的刀鞘上,其中一個已經出鞘半寸。

    晏辭神色一肅,聯想到剛才哥兒的慘狀,這幾個人絕對不止一次殺過人。

    那翠綠衫子見他沉默不語,終于笑起來。

    他似乎知道晏辭是從哪層下來的,也不敢太過分。

    于是悠然地晃了晃手里的扇子:“這樣吧,爺今天心情好,也不想濺一身血。”

    “你不是想過去嗎?”翠綠衣服上前一步,慢悠悠用扇子指了指腳下的地面:

    “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叫聲爺爺,我就放你過去,怎么樣?”

    “…”

    晏辭很想給他臉上來一拳。

    他站在那里無動于衷,幾人一時僵持不下。

    雖然這邊很熱鬧,可是樓梯口陰影里的黑衣男人卻一直安靜站在那里。

    直到——

    “大外甥,你在干嘛?”

    原本僵持的氣氛忽然被這一句語氣隨意的話打斷了。

    那翠綠衣服聞聲面色一變,幾人皆是朝樓梯上方看去。

    晏辭也跟著抬頭,只見最上層的樓梯口處站著個俊秀的緋衣公子,手肘悠閑地搭著欄桿,桃花眼正看著這邊。

    他身后,一身天藍衣服的葉簇故作驚訝地上前一步,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嘿,我剛才還說呢,這才二月,怎么就聽到外面傳來嗡嗡的聲音了。”

    “能沒有嗡嗡聲嗎?”

    秦子觀上下掃了那翠綠衫子一眼,瞇著眼笑起來:

    “這不這么大一只綠頭蠅嘛。”

    不知是不是晏辭的錯覺,他感覺旁邊那翠綠衫子吊梢眼見到秦子觀的剎那,衣服的顏色都映到臉上去了。

    翠綠衫子看見秦子觀,神色間滿是厭惡:“你怎么也在這兒?”

    秦子觀面上笑容更加燦爛。

    可是他并沒有理會這翠綠衫子,而是高聲對那黑衣服男人說:

    “喂,薛檀,讓你的狗往旁邊讓讓,沒聽說過好狗不擋道嗎?”

    那面色白的像玉的男人原本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什么動作。

    直到此時才終于慢慢抬起眼。

    他看見秦子觀,眼睛微微瞇了瞇,然后薄唇輕啟,把他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秦、子、觀。”

    聲音像他身上的熏香一樣讓人發冷不適。

    …

    古人的稱呼其實是有些講究的。

    如果是同輩,一般互相稱字以示尊重。

    跟關系好的朋友,相互之間直接叫名也無妨。

    但若是有人連姓帶名稱呼某個人,這就叫“直呼其名”。

    說明這兩個人關系一定相當不好。

    …

    晏辭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心道這幾人應該不只是關系不好。

    這明顯是有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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