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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71 章

    晏辭是這里身份最弱的, 于是他默不作聲地看了看面前的幾人,然后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

    其實翠綠衫子在看到秦子觀那一刻,注意力就已經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了。

    但是晏辭還是覺得那一身黑的“薛公子”有些瘆人, 實在不想在他旁邊多待一刻。

    那個叫薛檀的男人盯著秦子觀。

    秦子觀面色不變,就連臉上的笑意都未減分毫。

    晏辭忍不住有些佩服他, 心想自己要是被這人盯著看, 早就渾身發毛了。

    那姓楊的翠綠衫子見薛檀沒說話,一握手里的扇子, 指著秦子觀剛要開口罵街,卻忽然聽薛檀道:“…原來是你的人。”

    翠綠衫子愕然地回過頭,看見薛檀黑的不見光的眼底泛起一絲晦暗不明。

    他唇角到現在都是上揚的。

    晏辭在旁邊暗自琢磨,這人要不是面部痙攣, 那就是天生一張笑唇。

    不過這笑的也太驚悚了。

    “讓他過去!彼蝗婚_口。

    那姓楊的翠綠衫子明顯憋著一肚子氣無處發作, 此時聽了這話,明顯極度不甘心:“薛兄,他們…”

    薛檀黑色的眼球轉向他, 翠綠衫子瞬間湮聲, 咽了一口唾沫。

    兩個攔路的家丁分開一條縫隙,晏辭立馬穿過他們走上樓梯。

    等到他站到了秦子觀身邊, 這才回頭朝下看了一眼, 只見那個叫薛檀的人依舊抬頭看著這邊。

    剛才晏辭經過他時只是隨意一瞥, 因為這人面色太古怪沒敢多看。

    這時他無聲無息地打量了他一番,才發現這人膚色雖然白的瘆人,但是面上卻帶著一種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并不是五官的似曾相識。

    晏辭他剛剛進入這具身體時, 曾經對著銅鏡見過鏡子里的原主。

    那是原主雖然還是這張臉, 但是眼底帶著一種昏色,晏辭后來調理過這具身體的作息一段時間, 那昏色方才消散。

    那是一種縱欲過度的頹憊感。

    而這種感覺在這個叫薛檀的身上也呈現了出來。

    晏辭收回目光。

    秦子觀則直起身,盯著下面兩人看了一眼,隨后轉身回屋。

    晏辭清楚地聽到他自言自語了一句:“真是晦氣!

    ……

    回了屋子后,屋子里蘇合香的味道很快聚攏過來,那種黏膩的不適感才從身上漸漸褪去。

    葉簇顯得比秦子觀激動許多,上前一步:“哥,薛檀怎么也在這兒?要不要換房間。吭缰浪诟舯,我就不訂這里了!

    秦子觀往椅子上一坐,伸手扯了扯領子,呼出一口氣,雖然表情沒什么變化,但也能看出來明顯被打擾了興致。

    他回頭看了晏辭一眼:“大外甥,你還好吧?”

    晏辭想起剛才的場景,雖然有些不適,但還是搖了搖頭,低聲道:“那哥兒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秦子觀和葉簇一起看過來。

    晏辭抿著唇:“他是被他們扔下去的!

    對面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葉簇渾身一個激靈罵了句臟話,秦子觀則凝著眉,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大外甥!

    他指了指門邊的璇璣,又看了看晏辭:“去把衣服換了!

    璇璣聞言立刻上前:“跟我來!

    晏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被他拉著到了旁邊一間小室。

    那間小室就在廂房里,是單獨開辟出來的隔間,不算多大,但是里面香氛噴人。其間放置著浴桶,香胰,還有一個古色古香的衣柜,柜子里掛著嶄新的衣袍。

    有兩個龜奴剛剛挑了熱水上來,另有一個哥兒正在試著水溫,見晏辭進來,便上前想幫他脫衣服。

    晏辭看著著齊全的設備,一時沒明白這花樓怎么還有泡澡的地方。

    但他轉念一想就知道這些事物為什么會在這里了,顯然是給來這里的客人事后用的。

    璇璣知道他的習慣,便讓那哥兒出去,自己在旁邊侯著。

    晏辭伸手去解衣帶,然而剛剛摸到衣帶,指尖便觸到一片濕潤的感覺。

    他抬起手,接著燭光,驚訝地發現指腹上的一抹紅色。

    他面色一變。

    直到此刻,他這才發現自己整個后背,甚至身前幾處,都被濺上了暗紅色交錯白黃色的不明液體。

    晏辭緊抿著唇,他不想細想那些液體是什么,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脫了衣服。

    璇璣則拿著一塊布迅速地把那些衣服抱住,然后拿出去燒掉。

    ……

    楊抒狠狠摔上門。

    他指節發白,幾乎把手里的扇子攥斷。

    “秦子觀…”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

    不一會兒,芳華樓的老鴇,一個上了年紀但姿容猶在的哥兒,帶著一個十幾歲的,長相漂亮的哥兒過來給他賠罪。

    那老鴇顯然是見慣這樓里這種事情的。

    來這樓里的客人,哪一個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客人之間發生沖突若是自行解決了最好,若是兩方皆不讓步,就把“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多送幾個哥兒給他們玩就好了。

    哥兒是這個世上最低等的存在,他們不如男人,也不如女人,生了哥兒的窮苦人家將剛出生的哥兒賣掉,是很尋常的事。

    而這些被賣進樓里的哥兒都是爹娘不要的,要不就是從人牙子手里買的,除了買他們的人因為在意銀子而在意他們,否則這世上沒人在意他們的死活。

    只要不壞了芳華樓的招牌,就算中途被客人玩死幾個也沒事,只要息事寧人就好。

    楊抒在那老鴇滿臉堆笑的勸解聲中,心頭的怒氣才算緩和了些。

    等到那老鴇笑著帶上門出去,那個跟他一起來的哥兒則被留在屋里,溫順地跪在地上。

    那老鴇顯然用了心了,挑的這個哥兒面容清秀,雖然年紀稚嫩,但是已經能看出來日后標志的樣子。

    他聽從老鴇的吩咐,安靜地垂眸跪在地上,完全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楊抒瞇著眼打量著他,這才慢慢踱到他身邊,伸手鉗住他的下巴,硬生生把他的下巴抬起來,細細打量了一陣。

    那哥兒看見他眼睛里殘忍的神色,后知后覺地害怕起來,牙齒都在打顫,幾乎不敢正視他。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粗魯地拖上床。

    隨著布帛被撕裂的聲音,哥兒渾身抗拒地緊繃,拼命搖頭,眼淚滑落,嘴里不住哀求著。

    楊抒熟練地掄圓了胳膊,伸手照著他的臉狠狠抽了兩巴掌,隨即拉開他的雙腿。

    痛苦地呻/吟聲在房間里響起。

    ……

    楊抒推開門時,薛檀正靠在椅子上,黑色的瞳孔看著下面花臺上彈琴的哥兒。

    他面上看不出一絲不悅,似乎絲毫沒有受剛才事情的影響,和面色一樣蒼白的手指隨著琴音,輕輕敲著椅子扶手。

    嘴角依舊帶著一絲上揚的弧度,可是眼里沒有一絲笑意。

    兩個比楊抒房里那個更標志的哥兒正跪在門口價值不菲的毯子上,像一對兒剛剛破殼怕冷的雛雞,緊緊貼在一起。

    楊抒在門口理了理衣服,這才上前走到距離薛檀幾步遠的地方:

    “薛兄,那個秦季明一個商賈之子,怎么敢屢次在人前和你對著干的?要我說就得派人給他個教訓才行!”

    “砍了他一條腿或者一只手,把他弄殘了,讓他下次見了你就夾著尾巴走!”

    薛檀敲著節拍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緩緩轉過眼眸,在楊抒身上滑過。

    那一瞬間,楊抒渾身緊繃。

    然而薛檀的目光下一刻就略過他,落到門口跪著的兩個哥兒身上。

    那兩個哥兒比剛才墜樓的哥兒看著還要小一些,楊抒見他沒看自己,微微松了一口氣,忙轉過頭對兩個哥兒罵道:

    “你們兩個長不長眼睛,還不趕緊過來?”

    兩個哥兒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互相貼著對方,害怕地走上前。

    薛檀盯著他們看了一瞬,隨后嘴角裂開一個弧度。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年齡太大了…去換兩個小一點的過來!

    ……

    晏辭洗了很久。

    他靠在浴桶里,剛才的一幕幕還在他眼前循環。

    他來到這世界這么久,都沒碰到那么讓人不適的人,就連晏方都沒這么讓人難以忍耐。

    尤其一想起那個叫薛檀的看人的眼神,就讓他渾身不舒服。

    等到他換完一身嶄新的衣服出來,看見外面秦子觀正和葉簇說話。

    屋子里案幾上的茶點都是新換的,光看外表就知道價格不菲。

    而旁邊還有老鴇送來的幾個哥兒,此時正站在門口。由于無所事事,面上看著有些緊張。

    晏辭走到一旁坐下,開門見山地向秦子觀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剛才那個人是誰?”

    秦子觀支著下頜,聞言眼里閃過一絲陰鷙,但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那個人叫薛檀,胥州知州薛梁薛懷恩的兒子!

    “胥州知州的兒子?”晏辭有點不可思議,“既然他是知州的兒子,怎么還這么明目張膽殺人?不怕給他爹落下把柄?”

    秦子觀用扇子支了支下巴:“怎么說呢?”

    “其實吧,薛梁這個人還挺老實的,不僅老實,還有點慫。有時多‘納點稅’給他,他都不敢收。”

    “就是他這個兒子也不知道怎么生的,嘖,看著就遭人煩。”

    秦子觀收了折扇,一臉不舒服:“按薛梁的資質根本做不到這個位置。幸好他平日里也沒什么讓人詬病的地方!

    “他這兒子也沒明面上殺人放火,就是他的某些癖好——”

    秦子觀頓了頓:“——讓人惡心!

    晏辭一想起那死去的哥兒身上的傷痕,心下了然。

    “而且這個薛梁,他雖然慫,但他有個兄弟,在燕都是京官。”

    秦子觀聲音很淡:“幾品的官我不清楚,但薛檀這變態能安穩到現在,只能說他這個叔父的官階,護的住他!

    他頓了頓,似乎不太愿意提這個人,沒再多說,而是看了晏辭一眼:“你下次見到他,離他遠點。”

    “對對對!比~簇聞言趕緊接話,“晏兄,你下次再遇到那個人,一定要繞著他走知道嗎,那人看著就讓人不舒服。我每次看他都覺得瘆得慌。”

    說罷,他還夸張地打了個寒顫,也不知是裝得還是真是如此。

    晏辭心想,不用他們提醒自己也知道該離那人遠點。

    那人長得怪不說,看人的眼神也怪,在大街上怕是要嚇哭小孩,遇到肯定是要避之三尺的。

    不過他轉念一想,倒也并不多么擔心。

    畢竟今晚這瓊花宴他是被秦子觀騙過來的,出了這芳華樓,以后應該也沒什么機會遇到那人了。

    第 172 章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便在還沒有引起什么人注意的時候, 被以最快的速度悄無聲息地平息了。

    晏辭換了新的衣服,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他手里抱著一個手爐,里面一塊燒著的香餅。

    在香炭的余溫下, 散發著淡淡的微涼味道。

    他坐在椅子上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就連外面的笑聲和掌聲也沒能把他重新拉入氣氛里。

    雖然知道這個朝代和自己曾經生活的世界不同, 然而讓他迅速從剛才那一幕中脫離出來還是有些困難。

    他不認識那個哥兒, 但他可能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他的死感到悲傷的人。

    樓下的咿呀唱曲聲自始至終便沒有斷過,和著古樂器靡靡的樂聲一在香爐徐徐而上的焚香里交織成一張酒色縱橫的蛛網, 籠罩在芳華樓上空,緊貼著每一寸屋檐墻壁。

    從晏辭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那些在欲望中浮沉的人,他不知道在座的人里面有多少真的是單純欣賞樂曲的,可就算這棟樓外表布置的再華麗精致, 也改變不了它的本質。

    他聽別人說過, 這樓子里的哥兒出身大多凄苦,大部分是從小被賣進來的,也有一部分是家道中落, 因為各種原因陰差陽錯流落至此。

    垂眸看著下面形形色色的人, 晏辭一時覺得有些茫然

    ……

    不多時夜色降臨,數十盞點燃的, 綴著流蘇的琉璃花燈被龜奴用長長的竹竿挑起, 掛在對著街道那一側走廊的房檐之下。

    被制成薄片狀的透明五色琉璃, 上面裝點著形態各異的花朵,流光溢彩的琉璃攏著內里小小一團明火。

    花燈在檐下輕輕晃動,串著珠子的流蘇自其六角垂下, 在風中微微轉動, 火光明滅錯落,整體看上去玲瓏剔透, 五光十色。

    花樓最中間的花臺旁邊放著一個計時用的墨石刻水滴漏,日月星三壺皆雕刻成花朵形狀,水順著日壺流到月壺再流到星壺。

    星壺里浮著一塊雕刻著花的木尺,水每流進去一分,便會向上浮一些,以此來顯示時辰。

    晏辭透過沿著街道那側窗戶往外看,夜風拂過他的面頰,帶來一絲酒香。

    到了快子時的時候,街上依舊燈火輝煌,下面的人不僅不見少,反而越來越多。

    后院的馬廄想必已經停滿了馬車,后來的人只能將馬車停在外邊。

    另外不時有酒館小二打扮的人拎著食盒快步在人群中穿梭,然后將手里的食盒遞給門口候著的不知哪個公子的隨從。

    還有不少人挎著籃子在街邊兜售些吃的,有大膽的趁著門口的龜奴不注意,想溜進來問樓下的散客可需要買些什么點心,不過沒有一個成功的。

    ……

    芳華樓那些拇指腹大小,做成渾圓珠子狀的紫蘇柰砌香櫻桃糕,被放在一個手心大小的銀形雕花球里。

    一個哥兒將其放在瓷盤子里端上來,接著用手里的小銀槌敲開銀球。

    銀球散開成一朵五瓣的蓮花,五顆顏色迤邐的櫻桃糕咕嚕嚕滾到五片花瓣的尖端,如同五顆珍珠。

    這五顆點心便要三十兩銀子起步。

    晏辭看著葉簇伸手拾起一顆丟進嘴里,像嚼花生米一樣連著吃了三碟,雖然吃的毫無美感,但是吃的很香。

    有錢真好啊。

    晏辭在心里衷心感嘆。

    什么時候他也能這樣花錢不眨眼。

    “你怎么不吃?”秦子觀用扇子指了指一碟蜜煎金橘,示意上菜的哥兒放到晏辭面前,“還沒緩過來?”

    晏辭眉心一跳,從哥兒手里接過盤子,卻沒有動,而是放到一旁。

    秦子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晏辭看了看樓下花臺旁的水滴石刻:“你說的那個哥兒什么時候出來?”

    “嗯”秦子觀往后靠在躺椅上,雙手交疊著墊在腦后,思考了一下,“怎么著也得最后吧!

    “美人嘛,多等一會兒沒關系!

    晏辭看了看樓下,視線卻不自覺地移到隔壁的廂房,那里被厚厚的帷幔遮住,只留下一條半開的縫隙。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個奇奇怪怪的男人來。

    并且想到那個叫薛檀的很有可能透過帷幔的縫隙看著下面,想想都讓人后背發冷。

    晏辭抿著唇移開目光,朝下面燈火通明的花臺上看過去。

    第一層不似上面兩層。

    第三層明顯是這樓里視野最好的一層,每一個廂房都能容納十幾人綽綽有余,只要坐在椅子上隨便往下一看,所有風景都盡收眼底;

    第二層稍微次一點,廂房也沒這么大,一個緊鄰著一個,要想看到花臺上的光景還是要走到廊上才行;

    第一層則是給散客的,大部分是湊熱鬧或是打探消息的,有些銀兩但不多。

    下面那些穿梭在人群中的哥兒看著年紀都沒有超過二十的,在某些油膩的男人中,看著像是毫無反抗,只能等著被采擷的花。

    青樓這種地方原本只是有些高檔的聽曲場所,由于聽曲的人中,總有人有這樣那樣的需求,時間一長就變了味。

    ……

    晏辭看著下面那些臉上帶著笑容的人,也不知道他們臉上的笑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這廂房里,葉簇負責吃,秦子觀負責聽曲,晏辭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于是為了不顯得太突兀,隨手也拿起一個櫻桃糕來,隨便咬了一口。

    這糕點便是純天然無任何防腐劑了,既沒有糖精也沒有色素,入口松軟即化,果香芬芳撲鼻。

    晏辭在口里咀嚼著這五兩多一個的點心,心里卻是生出一個想法:顧笙一定很喜歡吃。

    秦子觀哼著晏辭從沒聽過的曲子,折扇在指尖一點一點打著拍子。他一直沒有看下面,不過下面的人偶爾有沒彈到點子上的音,他就會微微蹙眉。

    晏辭在曲樂上面沒多少鑒賞能力,若是這時有人在上面揮筆潑墨,他還能說出個一二。

    于是他很快加入葉簇的隊伍,負責吃。

    他拿起一個杏花釀橙,用銀勺子舀了一口:“你能聽出來他們哪個音彈錯了?”

    秦子觀挑眉看了他一眼:“都說我是來聽曲的。”

    他的興致絲毫沒有被剛才的插曲影響,并且也沒有忘記他今晚來這里的目的,展開折扇搖了搖:“我可是正經人,跟下面那些人不一樣。”

    晏辭收回在橙子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完全沒看出他哪里比較正經。

    秦子觀哼了一聲:“你這么看我做什么,我就是想當面表達對他的欣賞!

    “而且爺向來憐香惜玉,怎么忍心美人落到歪瓜裂棗的手里!

    是是是,你憐香惜玉,你風流倜儻,你有錢,你有理。

    ……

    隨著茶點果子一起上來的還有酒水。

    這次端上來的依舊是上次的酴醾花露,裝在一扎寬的琉璃瓶里,似乎剛從冰水里取出來,上面帶著晶瑩的水光。

    聽說是從南海拿來的特供,整個胥州只有芳華樓有。先前秦子觀曾經讓人從南海帶回來一批,不過味道沒芳華樓的好,都被扔了。

    晏辭轉了轉手里的琉璃杯,想起上次顧笙見到花露兩眼放光的樣子,順口問道:“你上次拿回去的花露喝完了?”

    秦子觀眼都沒抬,懶洋洋道:“不知道,給葉臻的。”

    這個名字一出,正在吃點心的葉簇手一頓,他看了一眼秦子觀,見他面上沒什么變化,這才又放心地繼續吃起來。

    晏辭則是眉頭一挑,他一直覺得他這舅舅和舅夫的關系有些微妙,有時從顧笙口中得知葉臻總是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若是沒什么事幾乎不出院門。

    他不八卦,他就是有那么一絲好奇。

    然而秦子觀顯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他支著下頜,漆黑的眼里倒映著跳動的燭火,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到臺下最后一支舞跳完,下面的人隱隱有些沸騰。

    晏辭放下勺子,眼見樓下花臺后面的層層帷幔被拉開,一個身著雪衣抱著琴的哥兒出現在眾人面前。

    秦子觀微微坐直了身子,下面的人群中瞬間發出一陣喝彩。

    晏辭上次只是隨意一瞄,這次仔細看了看那哥兒,見他臉上還像上次那樣帶著一層白色的面紗,完全看不清樣子,于是好奇問葉簇:“這花魁是怎么選的?”

    “嗯…”葉簇想了想,低聲道,“之前瓊花宴開始前半個月,會有一場花箋會,那花箋一百兩一張,誰要是喜歡哪個哥兒,就買了花箋把他的名字寫上放進去,到時候統計的時候誰的名字最多,誰就是花魁。”

    晏辭了然,原來是用錢砸。

    葉簇把最后一口點心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那可不,我哥先前買了一百張花箋全都寫著蘇合的名字,這花街上還有哪個哥兒能跟他比?”

    真是簡單粗暴。

    “不過沒事的。”葉簇坦然道,“我哥他就是喜歡聽曲,晏兄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告訴我阿哥!

    …難為你還記得你阿哥。

    既然那叫“蘇合”的花魁已經露面了,那只要把給他打一次香纂,自己今晚的任務就算完了吧?

    完了好,這一晚上太驚悚,還是趕緊回去睡覺…

    晏辭從位子上站起來,門外已經有哥兒過來請“秦公子的香師”過去,他剛要抬腳,秦子觀卻突然拉住他:“大外甥,你打完香纂立馬出來。”

    晏辭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還怕我搶你風頭不成?你什么時候對自己這么沒自信了?”

    秦子觀嗤笑一聲:“我對自己沒自信?”

    晏辭心想也是,他不到處亂開屏就行,還擔心他不自信?但是自己也是有職業操守的好吧,才不會干這種搶甲方風頭的事

    他讓秦子觀安心,隨便整理了下衣袍:“到時候我就說我是你府里的香師,調完香我就走,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說到底雖然他和秦子觀是親戚關系,但是此時在外人眼里,他此時的身份與那些被人豢養在府里的香師并無不同。

    秦子觀聞言給他拋了個媚眼:“大外甥,我就知道你靠譜!

    晏辭干笑一聲。

    “對了!鼻刈佑^又想起什么,對璇璣道,“你跟他去。要是遇到薛檀的人找事,就直接動手!

    璇璣得了令,立馬站起來跟在晏辭身后。

    第 173 章

    橫垂寶幄同心結, 半拂瓊筳蘇合香。

    蘇合是一種香。

    這種香產自天竺,香質厚重,焚之香味異常芬芳, 千金難求。

    若是做成香囊佩戴在身上,人未至, 香先行。

    但是在芳華樓里, 蘇合也是一個寶貝。

    不過芳華樓里的蘇合不是一種香,而是一個人。

    芳華樓今年選出的花魁, 就叫做蘇合。

    蘇合并不是從小長在芳華樓的哥兒,聽人說他十五歲那年才來了樓里。

    有人說他是被人牙子從別的地方拐來的,也有人說他本來是家世顯赫的哥兒,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淪落至此。

    原本這些后來樓里的, 年紀大了的哥兒都是最不服管教的, 也是要死要活最多的,一不留神就跑,非常不受樓里的老鴇待見, 在樓里是最下等的哥兒。

    不過這個蘇合是個例外, 他自從到了芳華樓便很安順,因為生的漂亮, 又彈得一手好琴, 一直在樓里呼聲很高。

    按理說, 這樣的哥兒早早就會被賣了初夜,然而蘇合卻一直以清倌的身份留在樓里。

    “芳華樓里新晉的那個頭牌啊?聽說今年都快二十了,還沒接過客呢…”

    “這芳華樓以前的花魁不都是從十五歲就開始…”

    “他們哪能跟蘇合比啊?你聽沒聽過他的琴, 呦, 好聽的能讓石頭跳舞!”

    “就這么一棵搖錢樹,不得好生供著, 聽說想聽他彈琴的人愿意花千兩銀子!”

    “嗐,我來這樓里就是尋歡作樂的,我干嘛要花千兩銀子聽個小倌彈琴?”

    “這說明你俗,俗不可耐!你知道給他花錢的是誰嗎?”

    “誰啊,這么冤大頭?”

    “除了秦家那個二世祖還能有誰,誰讓家里銀子多的花不完,聽說要不是官府禁止,人家如廁都得用銀票當廁籌!”

    “那這哥兒可是有點厲害啊,也不知有什么手段,能把那二世祖迷得七葷八素的!

    “不過秦家那少爺既然給他這么大排場,那這哥兒還弄這一出比試干什么?直接洗洗干凈迎客就得了唄,這欲擒故縱的…”

    “要不說人家就是風雅呢,太唾手可得那就沒意思了,必須弄點小難度,哎,情趣嘛,情趣你懂不懂?”

    ……

    晏辭這一路上走來,聽著諸如此類的言論不斷,聽的他直皺眉。

    暫且不論那些人聽到一點風言風語就到處亂說。

    就說這“拿銀票當廁籌”?

    有創意啊。

    難不成現在對有錢人的意淫都到這個地步了?

    好在沒什么人注意他,也不知道他是秦家二世祖的香師,不過晏辭這一路走來,倒是對這個叫“蘇合”的花魁有了些了解。

    這個蘇合進芳華樓之前的經歷是個謎,但是他十五歲進了芳華樓以后,不知道怎么說服的老鴇,不僅不用接客,還憑借一手好琴,成了芳華樓歷代花魁里唯一一個清倌。

    不過到了今年,許是他再不接客就要二十了,就要成名副其實的老哥兒了,所以這場瓊花宴便是為他辦的,還允許他自己選第一晚的客人,這對其他哥兒來說是完全不敢奢想的事情。

    晏辭一邊想著,一邊跟著引路的哥兒往前走。

    直到被哥兒引進芳華樓后面,他這才發現在原來這樓子后面竟然有一處很大的院落。

    院落里栽滿的各種花草,其間穿插布置著假山,看起來相當有格調。

    而一條小徑就穿過這花園一直向里面延伸。

    小徑兩旁坐落著不少外表精致的小樓,三三兩兩的男人和哥兒站在門口,在樹影錯落間不時傳來笑聲。

    如果說前面的樓子還冠冕堂皇地設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布置的高雅只為了吸引來客,那這后面的小樓就完全是為了那些隱秘的事情而建。

    能被引進這后院的人完全就是為了放縱而來。

    晏辭一直跟著那哥兒到了小徑盡頭,一處栽滿鮮花的小院。

    小院里孤零零立著一座正常高度的兩層小樓,門口掛著和外面樓子一樣的琉璃花燈。四面窗欞前落著淡緋色的紗幔,二樓被遮住的窗戶后面隱約傳來光亮。

    想來這里就是花魁的住所。

    這次比試既然是花魁出題,有資格參與比試的人也是在這里進行。

    那引路的哥兒微笑著跟他說了規矩,二樓是萬萬不能去的,只能在一樓的屏風后面設立的香案上印香,印好的香會親自給花魁品鑒。

    晏辭略一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對這花魁也沒什么興趣,自己單純是為了報答秦子觀這些日子的照顧,幫他得到這個會知音的機會便是。

    一樓正中間擺放著一簾檀木座百寶嵌花屏風,屏風挨著門的這一側放著香幾和團墊。

    而屏風那一側隱約有一個人影,看身形是個哥兒。

    晏辭雖然一晚上經歷了風波種種,飯都沒怎么吃好,如今一心想回去睡覺,但是手一觸上香具,心里自然而然地認真起來。

    他垂下眸子,沒有多看屏風后面的人,伸手熟練地拿起香具。

    半柱香過后,他收了手,一旁侯著的哥兒上前把印香拿過去給屏風后面的人看。

    晏辭謹記秦子觀的話,起身離開小樓,璇璣正守在外面,見他出來跟上他的腳步。

    兩人剛走出沒有幾步,忽然聽到里面傳來輕微的響聲。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里面傳來:“公子留步!”

    晏辭疑惑地轉過頭,只見剛剛引路的哥兒走到他面前,恭敬地問道:“公子,郎君想請教公子一個問題,公子可否方便?”

    晏辭點了點頭,表示但說無妨。

    那哥兒問道:“郎君想知道公子身上熏了什么香?”

    晏辭有些詫異。

    不問他制的什么香,問他熏的什么香?

    難不成這個花魁也對梅香過敏?

    晏辭抬起袖子輕輕聞了聞,發現自己身上原本的梅花香盡數被秦子觀屋里的蘇合香蓋去了,細聞這才放心地放下袖子。

    “是蘇合香!彼麑Ω鐑赫f,“玉樨蘇合香!

    那哥兒點了點頭,晏辭順利完成任務出了門,帶著璇璣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幸運的事沒遇到什么變態的人或物。

    一直走到門口,看見秦子觀一身紅衣正站在后院門口,看著院子里的玉蘭花。

    他黑發紅衣,站在滿樹雪白下,不時有花瓣落在他肩頭,整個人吸睛的不行,路過的哥兒不時轉頭看他。

    見晏辭走過來,他問:“看到了?”

    晏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到什么?”

    秦子觀深深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

    “花魁!

    晏辭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很有節操,不該看的絕不多看一眼:“我只是去印香的,而且我很守男德的!

    秦子觀嘴角一抽:“男德?還有這種東西?”

    晏辭也不與他解釋,隨手指了指里面:“你快進去吧!

    這回輪到秦子觀笑了:“這結果還沒出來,你就讓我進去?”

    晏辭還沒開口,里面一個哥兒急匆匆地走過來,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逐一掠過:“兩位哪個是這花箋的主人,我家郎君有情。”

    那花箋上正中央畫著一朵花兒,正是方才晏辭用香粉印上去的一朵五瓣梅。

    ……

    秦子觀站在小樓門前。

    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抬頭看了看二樓泛著燭光的小窗。

    聞訊而來,親自給他引路的老鴇笑容滿面,見他停了下來,還湊過來一臉笑意連忙堆笑地問他還需要什么,有什么要求盡管提。

    秦子觀看也沒看他。

    他收了扇子,略微嚴肅地伸手理了理衣襟,略過老鴇,徑直推門走了進去。按照規矩,他是今晚拔得頭籌的人,那今晚花魁的初夜便是他的。

    二樓是花魁的住所,平時不需要出去的時候,花魁就會一直待在這里。

    老鴇將他送到二樓門口,便躬身退了出去,并且貼心帶上門。

    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囂都被隔離在薄薄的門扉外。

    火燭映著花屏上的百花圖,空氣中還未散去的熏香清而不冷,甜而不膩。

    秦子觀慢慢抬腳,一步一步朝樓上走去。

    木質的樓梯在靴底的觸碰下,發出輕輕的吱呀聲。

    二樓只有一個房間,正朝著樓梯口。

    他踏上最后一階臺階,目光落向那道薄薄的鏤花木門,腳步燉頓了一下,這才上前輕輕推開門。

    柔和的燭光透過窗紙灑在地面,將他眼瞳中的光印滿緋色。

    墜著金色流蘇的緋紅色紗幔將整個房間點綴起來,房間兩側安置的鮮紅蠟燭上,香燭上的火光正輕輕躍動。

    似乎是為了迎合恩客的情趣,這間原本古色古香的房間此時被布置的如同一間婚房。

    而秦子觀身上那件紅色的錦袍,就好像新郎身上的喜服。

    圓潤的打磨成珠的云母被穿在細如蛛絲的絲線上,一條接著一條鋪成瑩白色的珠簾。

    輕輕搖曳的簾幕之后,是一個坐在琴案后的纖細身影。

    秦子觀沒有掀開珠簾走進去,他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那道纖影沒有絲毫動作,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良久的安靜后,珠簾后面傳來一陣琴弦撥動的聲音,如墜珠落玉。

    不似第一晚在花臺上那錚然的琴音,這首琴曲婉轉而柔和,卻并不纏綿繞指。

    一曲終了,余音散盡,他方才開口:“第三疊第二拍,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彈不好。”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瞬。

    一個如霽雪般的聲音自余音里傳來:“這么多年,聽過我琴的人不計其數,你仍舊是唯一一個能聽出來的。”

    秦子觀長睫微動,嘴角卻泛起一絲笑,看著珠簾后面那個有些模糊的身影:

    “怎么認出我來的!

    “剛才那個公子…他身上有你的香…”簾子后面的聲音似是嘆息似是回憶,“玉樨蘇合,我不會記錯!

    秦子觀漆黑的瞳孔里泛起一絲漣漪。

    簾子后面的聲音有些遲疑:“…那位公子…制的香很特別,不過你怎么知道他會贏?”

    秦子觀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折扇玉潤的扇柄:“他只是個幌子,就算沒贏也沒關系…今晚這個房間除了我沒人能進來!

    內室許久沒有傳來聲音。

    秦子觀垂下眼,長睫斂住眼里的神色:“…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琴弦的余韻在空蕩的房間蕩漾,許久等到余音消散,衣服摩擦的窸窣聲響起,珠簾清脆的碰撞聲之下,隱約傳來一聲嘆息。

    銀珠散落,一身緋色的美人出現在珠簾后。

    一點朱色的孕痣點在他如秋水般的眼下,群芳化形,仙姿玉色,玉骨生香。

    秦子觀瞳孔映著他身上的緋色,微微一縮。

    蘇合站在原地,秋水剪瞳如鏡面倒映著他的影子,他細細打量著他,許久才嘆息道:“紅色不適合你。”

    秦子觀眉頭一松,眼中泛起笑意:“我以為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

    蘇合被滿室緋色盈滿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眼睛,宛如漂浮在三千紅塵中的桃花瓣,許久他想到什么一般移開眼,聲音有一點兒發澀:

    “我聽說…你成親了?”

    秦子觀注視著他,點了點頭:“是,我成親了!

    哥兒張了張口,卻是什么也沒說出來,只道:“那很好!

    “…”

    “你不用害怕!鼻刈佑^越過他看著窗欞上垂下的紅紗,“以后不會有任何人強迫你。”

    蘇合默然。

    秦子觀見他不語,再次抬眼看向他,微微挑眉,語氣輕松道:“怎么了?幫了你這么大一個忙,不請我喝一杯?”

    蘇合沒有說話,而是問:“想聽曲子嗎?”

    “好啊。”秦子觀順著他的話,“《孤舟渡》還是《紈蘭歸》?”

    蘇合莞爾:“都不是。”

    他轉身回了內室重新坐在琴案前,十指如同蝶掠花般撫過琴弦,帶起一串樂音。

    秦子觀微微錯愕:“《陽春》?”

    蘇合輕輕頜首,指尖挑動琴弦。

    “對!

    他抬起頭,眸子看向秦子觀,唇瓣微啟:“一曲《陽春》,敬獻知己!

    ……

    晏辭回了廂房,他臨上樓的時候看了一眼樓下的滴漏,都快寅時了,今晚這是不用睡了。

    樓下因為花魁已經選出了“入幕之賓”,眾人留下的留下,回家的回家。

    廂房里葉簇又美滋滋地點了幾盤菜,看起來沒吃夠。

    晏辭看了一眼桌子上十幾個空盤:“你這么喜歡他們家的菜?”

    葉簇拿著筷子對著佳肴指指點點,似乎不知道該先夾哪個:“晏兄你不知道,這家的菜貴是貴了些,但是真的好吃!

    他嘿嘿一笑,神色間跟蘇青木有幾分相似:“不過我爹平時不讓我來的,只有跟著我哥過來,才能吃上。”

    他夾了一筷子春酒炊白魚,對著晏辭招呼道:“來來來,晏兄你也再吃點!

    晏辭隨手拿起了一杯酴醾露,喝了兩口,心想這么晚再吃一肚子菜回去,明天不得消化不良:

    “算了,我看你吃就好!

    第 174 章

    葉簇吃的很開心, 晏辭卻沒有他這么好的食欲。

    他正看著樓下前廳人影綽綽發呆,沒過一會兒,就有一個哥兒過來問他們要不要在樓里留宿, 并且說已經安排好了酒水和沐浴的物什。

    葉簇聞言“哎呀”了一聲,忙站起來整理衣服。

    “晏兄, 我得走了!”

    他雖說也是個少爺, 但是到底年輕,還有些小孩子氣, 沒有秦子觀那般無人可管無所畏懼。

    他朝晏辭吐了吐舌頭:“我得趁著我爹沒醒趕緊從葉府后門溜回去,不然要是被他發現我夜宿花樓,保證要被罰跪祠堂的!

    他于是朝晏辭瀟灑地拱了拱手,說了句改日再聚, 便帶著團柿和幾個守在外室的葉家仆匆匆離開了。

    廂房里于是只剩下晏辭和璇璣兩個人。

    晏辭今日與顧笙說了會晚些回去, 讓他不要等自己,先睡就是,結果卻在這里到了天亮。

    家里有惜容他們陪著, 顧笙應該早就睡下了, 晏辭準備效仿一下葉簇,一會兒帶著璇璣悄悄回去, 等到夫郎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了。

    雖說如此, 可是到了這會兒他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勉強打起精神朝樓下看了看,見那石雕滴漏里標尺上的卯時剛剛從水面露出來,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

    晏辭收回目光, 余光卻下意識瞥了一眼旁邊那間廂房。

    那間廂房依舊被厚重的帷帳遮著。

    原本以為那個叫薛檀的怪人和秦子觀一樣, 也是對蘇合有所圖,他先前還隱隱有些擔心來著, 但是一直到蘇合彈完一曲過后抱琴下去,旁邊那間廂房的帷帳都沒有拉開。

    晏辭垂下眸子,許是前半夜太過驚悚,一直熬到后半夜疲憊才不斷泛上。

    廂房里先前點著的蘇合香味道還沒散,這種香由于來自天竺或是西域各國,味道里難免帶著些許異域風情,跟安息香乳香一起制成合香,燃燒往往香氣襲人,聞著就很貴。

    他闔上眼,頭斜倚在椅子上,在這芳香中打算先稍微打了個盹。

    ……

    半夢半醒之際,晏辭聽到身邊隱約傳來椅子拉動的聲音,而那一簇自始至終縈繞在鼻尖的蘇合香味道似乎更盛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里秦子觀一襲紅衣,正坐在剛才葉簇坐的位置,身上的蘇合香清透襲人,不消離近就能聞到。

    晏辭眼睛睜開一條縫:“這么快就回來了?”

    他還以為他費了這么大的力氣,又是哄又是騙,怎么著不得跟他那知音秉燭徹夜長談,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學

    對方卻沒有回答他,而是靠在椅背上微微晃著手里不盈一握的琉璃杯,就著燭火看著流光溢彩的杯壁。

    他臉上并沒有過多表情,沒有先前看到花魁面容的那些人的狂熱,也沒有晏辭以為的那種會見知音的欣喜。

    相反他眉間帶著一絲很淡的,晏辭無法琢磨明白的神情。

    晏辭少有的見秦子觀如此沉默,他剛想問他知音會的如何,就見秦子觀側過頭看過來,他看著睡眼朦朧的晏辭,還有他瞇著眼打量自己的目光。

    然后眉頭一挑,眼中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大外甥,你想夸我好看直接夸就行,不用這么靦腆,要是想不出詞我幫你想。”

    晏辭聽到他這自戀的語氣與平時無異,自己實在沒力氣反駁他,因為他太困了,睡意立馬就又涌了上來。

    于是他閉上眼重新靠在椅子上,腦子里想著小憩一會兒就起身。

    然后這一閉眼就徹底睡了過去。

    ……

    鼻子有些癢。

    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在一下一下掃著自己的鼻尖。

    晏辭不舒服地側了側頭,想要避開那東西,結果不一會兒,那毛茸茸的東西鍥而不舍地又跟了過來。

    晏辭皺著眉,睫毛微動,終于在癢意中緩緩睜開眼。

    視線還沒來得及聚焦,就隱約看見一團長條狀的,毛茸茸的長滿觸手的東西就橫在自己的鼻尖上,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搔著自己的鼻子。

    睡意瞬間如潮水般褪了個一干二凈,晏辭身子猛地往后一縮。

    結果這一縮不要緊,后腦勺十分大力地撞上了什么堅硬的東西,痛的他眉頭一皺。

    他伸手揉了揉腦袋,等到眩暈和疼痛感漸漸散去,這才抬頭,結果就看見秦子觀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捻著手里一簇形似狗尾草的毛茸茸的東西。

    晏辭:?

    “大外甥!

    見他醒了,秦子觀方才收回手,嘖嘖道:“你怎么睡的比旺財還沉。”

    旺財是他養的那條通體玄色,腰細腿長,看著神氣威風的半人高的細犬。

    晏辭皺著眉坐起身,抬眼打量了一番自己所在的地方:“人本來就比狗睡得沉,不然為什么要用狗看家護院。”

    秦子觀低低笑起來。

    他依舊穿著昨天的那身紅衣,衣著整齊,看起來應該也是一夜未睡,但是臉上神采奕奕,渾身上下精神煥發,沒有絲毫疲憊感。

    晏辭一時不知道他是會知音去了,還是嗑藥去了。

    而此時自己正處在一處布置精致得當的房間里,這房間的布置風格一看就是芳華樓后院的某個小樓。

    房間里還熏著讓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窗外隱約傳來遠處的人語響。

    晏辭這時才一點點想起來昨晚睡著前發生的事。

    壞了。

    他心想。

    自己這等行徑豈不是“夜宿花樓,徹夜未歸”?!

    “你怎么沒叫我?”

    他匆匆從床上下來去拿一旁屏風上掛的外衣,若是顧笙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沒回去,肯定要擔心的。

    秦子觀坐在桌子前,用手指轉著手里的狗尾草一樣的物什:

    “我叫了,不過你睡的比豬還死,我在這搔了你半天,你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晏辭不想理他,他簡單收拾了一番就往外走,迎面差點撞上兩個進來服侍洗漱的哥兒。

    等出了門才發現璇璣和琳瑯正站在門口侯著,兩人依舊一身簡潔干練的著裝,兩張一模一樣的英挺面目上皆是一派神清氣爽。

    難不成就他自己昨晚睡的跟豬一樣??

    ……

    芳華樓門口的地面上聚集著大量彩色的碎屑,有幾個老仆正拿著掃帚低頭打掃。

    空氣里殘留著一絲還未散去火藥味,看起來像是昨夜自己睡著的時候,外面放了煙火。

    芳華樓以及一整條流金街上的店面,營業時間與外面不同,是完全日夜顛倒的。

    白日關門,而晚上燈火徹夜不息。

    所以此時日上三竿,正是花街休息的時候,門外或者說整條街都十分冷清,兩側的樓都閉著門。

    晏辭帶著璇璣往外走的時候,整條花街就他們兩個人,就連腳步印在青石地面上的聲音都很清晰,兩個人非常醒目。

    不過不時有昨晚喝大的人從樓里走出來,“咣”的一聲睡死在某個墻角。

    看得晏辭直皺眉,一邊避著他們一邊加快腳步想離開這里。

    他本來出來的就匆忙,直到出門才發現衣襟折進去一個角,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細心整理著,忽然聽到一個熟悉,帶著不確定語氣的聲音——

    “…晏公子?”

    晏辭豁然抬頭。

    在他的視線中,流金街街口此時正站著一個拎著藥包的鵝黃衫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

    魏遲顯然是從這邊路過,此時還停下腳步一臉好奇地打量著他,接著又探頭看了看他出來的地方,然后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在他眼下的烏青和凌亂的衣襟上一一掃過。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問道:“晏公子這是剛從…出來?”

    晏辭面色僵硬,一時沒明白他這個省略的意義在何處,內心卻是生怕他去顧笙面前胡說八道,趕緊正色起來,嚴肅道:

    “…我是來聽曲的。”

    魏遲聞言了然地點頭:“晏公子不用解釋,我明白!

    你明白個錘子。

    “…我說,昨晚不是瓊花宴嗎,我是跟朋友一起來聽曲的!

    “還是晏公子能力出眾!蔽哼t笑了笑。

    他語氣不辨喜惡,也聽不出什么情緒在里面。

    “我從小長在胥州城,直到現在都不認識能帶我去瓊花宴的朋友!

    晏辭抬頭看向他,在心里略一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就見他微微抬手給自己看了看手里的藥包:

    “我是來抓藥的!

    依水巷本來就在流金街附近,從那邊出來必須經過流金街才能回到城北。

    魏遲指了指依水巷方向,回頭與晏辭笑道:“晏公子是要去店里還是回家?若是回家,正好我們順路!

    北康坊比蘊墨街要更靠北一些,但方向卻是一致的。

    而晏辭這次來芳華樓本來就是被秦子觀接出來的,這時也沒有馬車可坐,況且他此時一身狼狽,看著不大雅觀,自然是不好直接去店里的。

    然而晏辭內心深處也不太想跟他順路,于是看了他一眼:“可我身上還帶著香。”

    “是蘇合香嗎?”魏遲了然,微笑道,“我只有聞到花香時才會感覺不適,晏公子不必多慮!

    第 175 章

    話已至此, 晏辭心里最后一點兒希冀也沒了,他慢吞吞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既然順路,便一起回去。”

    他與顧笙這表哥迄今為止只見過兩面。

    除了第一次見面那場烏龍, 這人每次與自己說話都帶著得體溫和的笑。

    許是因為魏家那個叫依云的哥兒一句“青梅竹馬”的緣故,他內心最深處對此人有一點點小抵觸。

    而且這人與人說話時, 每說兩句便要輕咳幾聲, 一副病弱文雅公子的樣子。

    晏辭與他一起走的時候,生怕他又對自己身上的某個地方, 或者說對自己這個人過敏,于是刻意與他保持了一些距離。

    就這樣走出一段距離,忽聽魏遲問道:

    “芳華樓的琴師…應該很不錯吧?”

    晏辭轉頭看過去,只見魏遲唇角帶著一絲謙和的淺笑。

    他敷衍地點了下頭, 魏遲卻自顧自地開口:“我先前聽人說, 那樓里一晚上就要耗盡數千兩的酒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若是聽那花魁一晚上的琴曲,怕是要花光普通人家幾年積攢的銀錢!蔽哼t悠悠道, “也不知這種追捧是幸還是不幸!

    “普通人想來也不會去那種地方聽琴!标剔o淡聲道, “我也是借了朋友的光,有幸欣賞一次!

    他不太想在芳華樓的話題上繼續下去, 于是轉移話題:“說起花朝節…魏公子之前說的十二花令游應該也快到了吧, 魏公子準備的怎么樣了?”

    從卓少游口中以及魏遲上次邀請他去家里的時候, 他就聽說過這個十二花令游。

    晏辭記得上次去魏遲家里,他還問自己需不需要一張入場花箋,但自己當時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魏遲依舊文雅禮貌地笑著:“自然是有準備的, 畢竟詩會上都是胥州有些名頭的文人, 若是準備不好上去丟丑,豈不是要成今年的笑話?”

    他聲音一頓, 繼續道:“晏兄既然提到這個,要不要一起去詩會看看?我日前還問過笙兒可否一起去詩會湊個熱鬧,我記得小時候他很喜歡讀詩的!

    晏辭聽到最后一句話,轉頭看向他。

    魏遲見他看過來,回憶著說:“不過雖然我們年少時感情很好,但是如今笙兒表弟已經是晏公子的夫郎,笙兒是否能去…自然要問問晏公子的意見!

    晏辭搖了搖頭:“笙兒有權利選擇自己想去干什么,他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也不會干預他想做的事!

    聽了這話,魏遲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神色略微有些驚訝:“晏公子對待笙兒還真是…縱容。”

    “這不是縱容。”晏辭嘆了口氣。

    他尊重顧笙,就像他以前和顧笙說過的話一樣,雖然他是他的夫郎,但他首先是他自己,就算他們沒成親,他依舊會尊重顧笙的一切想法。

    但是這些話沒必要與魏遲說。

    畢竟這個朝代大部分男人都把自己的夫郎視作自己的所有物,有些嫁了人的哥兒就連出個門都要征求夫君的意見。

    三觀不同,多說無益。

    “不過!彼麉s捕捉到一個重要消息,“笙兒他喜歡詩?”

    魏遲微微一笑:“是這樣的,以前笙兒素來喜歡讀些詩書文史之類的書目,只不過當時舅舅不讓他看書。”

    “我剛到白檀鎮養病時,那時和笙兒還不熟。每次我坐在窗前看書,笙兒就會在我窗前扒著窗,有時候被我發現,他就害羞地躲到窗臺下,露出頭上一縷發和通紅的額頭!

    他想到這里,似乎想到什么可愛的場景,面上不經意流露出一絲笑。

    “于是從那以后,我便經常會向舅舅借些笙兒想看的書回來,然后給他…或者和他一起看!

    “那時笙兒還不認識字,我就讀給他聽,并教過他一段時間的字。可惜我離開白檀鎮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教他怎么寫…”

    “我教過他了。”

    魏遲一挑眉住了口,只見晏辭微微揚起唇角:“我教過他怎么寫字了,而且現在他的字很工整很漂亮!

    魏遲面色不變,點了點頭:“那真是太好了!

    晏辭沉默著聽著。

    顧笙的小時候的事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經歷過的。

    而且之前顧笙很少與自己說他小時候的事,他只偶爾與晏辭說過自己娘親的事,他說小時候娘親是顧家唯一愛他的人。

    所以每當魏遲用十分隨意的語氣,或是不經意間與他說起這些事的時候,晏辭都很想讓他多說一些,可是心里又十分矛盾地不想從這個人口里得知這些。

    魏遲說著說著,就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一樣住了口,歉意道:“我好像說的太多了!

    然后他有些驚訝地轉過頭問晏辭:“晏公子,笙兒以前沒跟你說過這些嗎?”

    晏辭:“…”

    “是我沒問過!彼睦镉行┰辏瑖@了口氣,“還是算了,我對詩沒什么興趣,也不擅長作詩,如果笙兒想去…”

    他想說,那你們就一起去吧。

    但是這句話到底沒說出來。

    就這樣邊走邊聊,很快蘊墨街街口那個被雕花石欄圍著的四方塘,就已經隱約能看得到影子。

    晏辭微微松了口氣,正想跟魏遲說你到地方了,忽然聽到一聲驚喜地呼喚從另外一側傳來:“夫君!”

    他忙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顧笙正沿著通往北康坊的那條街,帶著惜容快步朝這邊走過來。

    他面上絲毫不掩飾見到他的開心,還朝他揮了揮手。

    晏辭莞爾,顧笙臨了跟前,見魏遲也在旁邊,更加驚喜:“表哥?你也在?你們怎么在一起?”

    他的目光下一刻落在了晏辭嶄新的衣著上。

    他有些驚訝,上前伸手細細地撫平他前襟上幾處細微的褶皺:“夫君你什么時候新買衣服了?這衣服看著好貴,你也不好好穿,都被你弄皺了…”

    晏辭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將他的手從胸前拉下來。

    他身上這衣服正是昨晚在芳華樓的廂房里換上的,而自己原來那套早就被璇璣拿去燒掉了。

    顧笙見他沒有回答,有點奇怪地抬頭看著他:“夫君,你昨晚去哪里了,臉色怎么這么差?沒休息好嗎?”

    晏辭垂頭看著他干凈的眼,心里不知怎么竟然產生了一種負罪感。

    他還沒開口,一旁的魏遲便微笑著說:“我今早去醫館抓藥的時候偶遇了晏公子!

    “晏公子去聽曲了!彼馕渡铋L地看了晏辭一眼,“還是聽的胥州最好琴師的演奏!

    顧笙聞言“呀”了一聲,目光中滿是好奇:“就是上次和小舅舅一起去的那個樂館嗎?”

    “是,是那個!标剔o下意識攥緊他的手,而身后魏遲還面帶微笑地用探究的目光看著他。

    …看什么看?

    他真的是去聽曲的好嗎,還順帶給人當槍手打了半天香纂,結果快到天亮才睡…

    顧笙卻是沒注意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他的手被晏辭扣在掌心,臉上有點發燙。

    夫君也真是的,表哥還在跟前呢,就把他的手握的這么緊,多難為情啊…他有點害羞,把手從晏辭手心用力抽了出來,有點埋怨地看了晏辭一眼,小聲道:

    “你還跟我說今早跟我一起去店里呢,我昨天等你到半夜都不見你回來!

    “不是讓你別等我嗎?”晏辭嘆氣,“昨天沒睡好?”

    顧笙笑著搖了搖頭:“你不回來我就先睡了…不過,以后不許晚上不回來還不告訴我。”

    魏遲微微退后一步。

    他的目光在晏辭身上價值不菲的錦袍上轉了一圈,那袍子的質地款式是流金街那些令人作嘔的樓子里特有的。

    他每次去醫館抓藥不得不路過那里的時候,都能看到穿著這種衣服的肥胖男人面上帶著令人不適的饜足的笑,從里面走出來。

    那些肥頭大耳,滿面油光,肚子仿若懷胎七八月的男人身上帶著脂粉味,從樓里被那些虛情假意滿臉堆笑的哥兒送出來,不是因為他們有什么見識有什么成就——

    不過是因為他們身上令人惡心的銅臭味罷了。

    所以,聽什么曲需要換衣服?

    ……

    魏遲看著晏辭的目光帶上幾分不易察覺的涼意,然而他很快又換上文雅溫和的笑,問顧笙道:“表弟這么早出來,是要去店里嗎?”

    顧笙點頭稱是,關切道:“表哥身子好些了嗎,怎么沒讓依云去抓藥?”

    魏遲笑道:“這不是十二花令游快到了嗎,蘊墨街上的店鋪門面布置的很是雅致,我便出來順便逛逛!

    顧笙聞言想起來這詩會的事,他拉著晏辭,眸中難掩喜悅:“夫君,我們也去詩會看看好不好?我聽說大家都可以去詩會湊熱鬧!

    晏辭看著他期待地眼神,無奈笑道:“你想去就去,不用問我的!

    顧笙對他的回答不滿意:“那你跟我去嗎?”

    “我不懂詩,要是去就真的只是湊個熱鬧了。”

    “我也不懂嘛!鳖欝暇锪司镒,“可是你去聽胥州最好的琴師那里聽曲都不帶我,詩會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而且表哥有多余的花箋給我們,我們可以在前面找個好位置!”

    晏辭一聽什么琴師什么曲子,本就心里有些內疚,又看著顧笙期待地抬頭看著自己的樣子,拒絕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好!彼笭,寵溺地看著他,“我陪你去!

    第 176 章

    正月梅標清骨, 二月杏嬌疏麗。

    花朝節前的一場春雨過后,葉臻院中栽種的杏花陸續展開花苞,不過幾天便開得臻臻簇簇。某日一早, 便如思慕情郎的小娘子,依墻探頭而去, 在早春細雨蒙蒙中搖曳生姿。

    “二月本就是杏花神的月令, 這杏花此時盛開,倒也是開得應景!

    葉臻一襲淺色綢緞簇領袍, 挽起的發間斜插著一支潤色玉簪,站在杏花枝下,柔嫩雪白的花瓣在輕風里不經意觸上他的臉頰,幾瓣花瓣悄然落在肩頭。

    他一手輕輕搭在有些突兀的腹部, 另一只手從煢秋手里接過一把小巧的雕花銀柄小剪!斑遣痢眱陕曒p響, 一從含苞待放的花枝被煢秋接過,安置在瓷樽瓶內。

    “把這個放在向陽那面的窗臺上,過幾天便會開了!

    煢秋得令離去, 他便轉向一邊看著他出神的顧笙, 笑道:“你這么看我做什么,我臉上有花不成?”

    顧笙卻是搖了搖頭, 認真道:“葉臻哥哥, 你比花還要好看!

    葉臻莞爾, 走過來將手里的銀剪子放在原處,顧笙卻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腹部。

    葉臻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月份大了,已經將他的肚子隆起一個弧度來, 他生來便不是身體強壯的哥兒, 懷了孕更是愈發難熬。

    就算秦老夫人請了好些個手藝精湛的廚子專門負責給他做膳,可是不管多么好吃的東西, 葉臻聞了都會反胃。

    唯一能吃下去的便是熬的細細的粥,后來粥也吃不下去了,胃里餓的一陣陣往上泛酸水。

    直到某天琳瑯讓人拿了幾個陶瓷瓶子過來,說別人送給二公子的酴醾露,二公子嫌東西爛不愿意要,給葉臻讓他處理了。

    葉家只有兩個嫡出孩子,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他的弟弟葉簇。哥兒不比男子強壯,干不了太重的活。在生育上也不如女子,整個孕期備受煎熬,一朝生產一尸兩命者大有人在。

    他出嫁前主母便擔心他是個哥兒,以后萬一難以受孕,被夫家休棄該怎么辦,被休棄事小,丟了葉家的面子才是事大。

    好在他后來有了孩子。

    他剛被府醫查出有孕那會兒,秦老夫人喜不自勝,當天就雇了幾個有經驗的專司生產的哥兒過來照料他的起居。也是從那時起,本來就與他貌合神離的夫君,以讓他好好休息為由,再也沒有踏足這里。

    葉臻剛開始是沒有什么怨懟的。他未出嫁前,便在主母的教養下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性子,哪怕成親這種大事,在他心里也只有服從父母一個念頭。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葉臻深諳其道。

    他隱約也知道他的夫君不在秦府時會去哪里,每次夫君被秦老夫人強行趕進他院子里時,他都能聞到他身上突兀的脂粉味。

    煢秋會私下里與他抱怨,葉臻剛開始還會出言提醒他——他已經是秦家的人了,不再是葉家的郎君,不要說夫家的壞話。

    他曾經以為全天下的男子都是這樣,直到后來他認識了顧笙,他們成了朋友,顧笙會經常跟他說起自己夫君的事。

    那個秦家的表公子,葉臻只在他初次到秦府時見過一面——他是個嫁了人的哥兒,不好多見外男的。

    在顧笙的口里,他知道那個表公子對他很好,就算他們成親這么久都沒有孩子,可表公子依舊對顧笙一如往昔,這在葉臻看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不會的。”他搖了搖頭,有些執拗地向顧笙復述了在葉府時受過的主母的教導,“男人娶咱們哥兒就是為了給他生孩子的,不然他娶我們做什么?”

    “可是夫君說沒有孩子也沒關系!鳖欝纤伎贾f,“夫君還說,孩子并不是必需品,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時快樂就足夠了。”

    “而且他說,孩子不是他生,所以以后要不要孩子都完全取決于我!鳖欝嫌悬c害羞向其他人說這些和夫君私下里說的話,但是葉臻哥哥不是外人。

    不過雖然夫君這樣說,但是顧笙覺得自己還是喜歡小寶寶的,最好是一個跟夫君長得像的孩子…

    葉臻聽著這“大逆不道”的言語,只是搖頭輕笑,并囑咐顧笙千萬不要把這些話說給不熟識的人,被人落下話柄就不好了。

    然而與此同時,他的心里卻有什么東西裂開了一條小小的縫。

    ……

    “會被浸,浸豬籠的——葉臻哥哥…呼,是這樣說的,唔…”顧笙呼出一口氣,終于把話說完整。

    汗珠順著濕發滑落,順著發梢沒入床褥,本就模糊不清的的聲音隨著身子的被動搖晃而時斷時續,最終尾音顫亂化成一片細碎的呻/吟。

    可他身后的人此時既不想聽外人的名字,更不想聽什么浸豬籠,這實在是太打擾興致了。

    于是他被人按住后腦,不輕不重地壓在軟枕中:“認真點!

    顧笙感到腦后一沉,聲音順勢湮沒在軟枕中。他鼻間呼吸不暢,于是掙扎著將臉側過來,余光只能掃到身后人的身影。

    要部成橋狀,后腦也被按著,顧笙本來還很乖順地伏在枕上,但沒過多久便兩股戰戰,膝蓋酸疼發脹。

    他終于忍不住小聲抗議:“你,你快一點…”

    身后的人沒有理他,但是扶著他的要的力度加重幾分,似乎對顧笙的言辭不太滿意。

    顧笙沒有得到回應,也看不到身后的人,眼前只有垂下的,如海浪般起伏的床帳,他手指無力地收緊,身子在輕薄的錦被上畫上一圈圈漣漪。

    一直到他終于啜泣著癱軟下去,床帳終于被拉開了,桌子上已經燒到腳的蠟燭最后一抹殘光映入顧笙的眼中。

    照常清洗后,他光/溜溜地被人塞入被子里,半睜著眼隱約看見男人邁著長腿徑直走到桌前倒了碗熱茶,隨后便走過來從床頭柜子里拿出什么東西來。

    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響起。

    溫熱的指腹在隱秘的地方打著轉,一絲絲涼意揉入其中。顧笙已經習慣了之后的服侍,剛開始時他還會害臊要自己來,不過到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結果就聽到某人疑惑地問:“…怎么又腫了?”

    隨后不解地搖了搖頭,把瓷瓶扔回柜子,感慨道:“你這身皮還真是嬌嫩,稍微加重一點力度,便要紅上半天!

    顧笙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自然沒有力氣回他,但是聞言依舊哼唧了幾聲。

    “…以后不要洗了…”他迷迷糊糊中突然想到什么,小聲嘟囔著。

    他聲音太小了,晏辭沒有聽清:“你說什么?”

    哥兒半夢半醒,舌頭絆著牙,口齒含糊不清:“…為了要小寶寶的…以后不要洗了…”

    第 177 章

    晏辭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許久伸出手把他的發撥到耳邊,露出那張惹人憐惜的臉來。

    顧笙的心里對孩子是有一種執著,雖然他不止一次與他說有沒有孩子都無所謂, 但是顧笙內心深處還是覺得有個孩子才好。

    這個朝代雖然避孕措施不發達,但是羊腸做成的物什也可以充當其用, 但是畢竟不保險, 所以照他們這樣的發展,孩子什么的是遲早的事。

    晏辭專注地看著顧笙的臉, 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生孩子肯定很疼吧,至少他以前在媒體上得到的信息是這樣。

    他沒法體會那種感覺,也沒法感同身受。但是從顧笙的口中得知葉臻懷孕后身子便一直不舒爽, 這種苦他不想讓顧笙受。況且顧笙和葉臻一樣, 生來是副瘦弱身子,若是真的懷了孕,肚子里的孩子怕不是要壓垮他。

    晏辭心里冒出顧笙單薄的身子挺著大肚子的模樣, 會很辛苦吧。他這樣想著, 那一瞬間突然不想要什么孩子了,他們兩個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

    可是顧笙自然不知道他的念頭, 他把自己埋進軟墊里, 烏發滑落遮住半張臉, 只露出一雙闔上的眼,眼睫上還帶著些濕潤的水汽。

    晏辭再想說什么的時候,他已然沉沉睡去了。

    ……

    第二日晏辭起來的時候夫郎還在酣睡, 他出門前又給他搽了一遍藥膏, 搽的時候顧笙哼唧了兩聲也沒醒,看來昨晚的確被折騰的不輕。

    晨起的時候外面下了一場小雨, 路面凹處形成一小塊一小塊水洼,不小心踩上去就會濺到下擺一片水漬。

    晏辭今日沒有穿那些質地精良的衣服。他翻了一件之前在白檀鎮買的,穿著很舒服的墨藍色袍服,沒有用早飯,也沒有招呼阿三和璇璣,獨自一人撐開油紙傘走進細雨里。

    走出北康坊,他駕輕就熟地走進一處賣早點的小巷,路邊停著的驢車上,剛做好的早點的散發出陣陣香味。

    “小伙子,又來啦?”攤主是個圓臉中年漢子,見到他走過來立馬熱情招呼道。

    晏辭給了漢子幾十文錢,他熟練地打開蒸籠,熱騰騰的包子從籠屜上被撥撿出來,個個有拳頭大小,皮薄餡大。

    “我就說嘛,我娘子做的包子不比那些個酒樓里的差!”中年漢子自豪地與旁邊的攤主道,“你看這小伙子每次都來買我的包子!”

    “你看你每賣出個包子都要夸上一番!你娘子手巧的,我們這些人個個都羨慕——哎呀小伙子,剛煮好的豆汁被你趕上了,要不要來些?”一旁的大姐麻利地打開木桶,一勺下去,泛著熱氣的乳白豆汁盛滿一竹筒。

    小巷里的攤主屬于胥州各色暴利戶中為數不多的實惠賣家,細心地把包子用油紙包好,又用細麻繩纏了幾圈遞進他的手里。

    晏辭就這樣拎著包子和豆汁,撐著傘往鋪子方向走。

    到依水巷的時候,店鋪剛開始營業,客人不多,幾個小工閑來無事正討論著吃什么早點,見到他紛紛問了聲早。

    “還沒吃早點?”他問。

    小工搖著頭說還沒有,晏辭就將手里的早點遞過去:“剛出爐的肉包子,順路買的,你們分了吧!

    幾個正餓著的小工忙欣喜地接過去。

    “少東家你又給我們帶包子啦?”“少東家你這包子哪里買的,上次沒吃了給我阿爹帶回去一個,我阿爹還讓我問問你!

    陳長安是到店最早的那個,辦事一如既往地可靠。在晏辭把傳單的計劃交給他執行后,他很快照辦,那些個傳單也在胥州大街小巷傳了許久。

    雖然鋪子地段不好,好在名聲算是打出去了一些,他那主張賣帳中香的點子出奇地有效,竟然順利賣出去了一批。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儒生打扮的人過來問寫傳單的人在什么地方,可有墨寶出售。

    “是我們店家親手寫的,有香箋,但是不單賣,只隨香品附送。”

    伙計正在柜臺后面對來買香的人說:“最近我們店新推出了一款秦家二公子同款的蘇合香,客官可要一起看看?”

    ……

    等上了樓,晏辭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整整齊齊分門別類放著的幾本冊子上,“這些都是什么?”

    “是最近每天售出的香品類型和數量!标愰L安伏案聞聲抬頭,指了指其中一摞看起來較厚的冊子,“目前這個是賣的最好的!

    晏辭翻開草草看了幾頁。

    幾日前他原本打算靠帳中香打出一片天,但是后來在瓊花宴上聞了玉樨蘇合香,腦子里便又產生了一個想法。

    “這批新出的蘇合香,你做成香囊,再在外面立上牌子,上面就寫‘秦家二公子最鐘意的玉樨蘇合’!

    陳長安面露疑惑:“可是我聽說玉樨蘇合價格昂貴,不是普通人家能夠用的起的,這樣放上去怕有夸大的嫌疑!

    晏辭心想反正這只是個噱頭,倒也不必太務實:“味道差不多就可以,那就再加上一句‘店家量身為胥城百姓打造的秦二公子同款親民低配版’!

    陳長安略微琢磨了一下這‘低配親民’的含義,點了點頭:“少東家是想用秦家二公子做噱頭!

    晏辭贊同,秦子觀騙了自己一頓還利用自己去見什么藍顏知己,自己不利用他做點事不舒爽。

    “就這么寫!彼患偎妓,“明天就放出去!

    秦家眾人雖說吃穿住行上講究挑剔了些,但都不算太張揚的性子。

    秦子觀是個例外。這人上街必服錦配玉,腰間玲瓏作響,還總在流金街一帶廝混,別人就算不認識他,也聽過他的名字,這樣看來就是個活招牌。

    有人對其羨慕就有人對其厭惡,其人平時作風太浪,名聲雖然不怎么樣,但是好在夠響。還有他身上那玉樨蘇合,聞過的人不在少數,自己完全可以做一個差不多味道的出來。

    陳長安不知道自家少東家怎么跟秦家交好的,不過他第二日就按照晏辭說的辦。

    那牌子掛在店門口沒放幾天,本來進店的人還將信將疑,后來有識貨的聞之訝然:“還真是跟玉樨蘇合的味道有些相似…”

    于是沒過幾天,果然有一批跟風的人過來要買同款。

    陳長安自帳中香后第二次對晏辭拿定的主意感到驚訝,雖然少東家對生意賬目往來上不算太過精通,但是某些出人意料的點子卻是他想不到的。

    ……

    陳長安清點了一番這幾日的流水,竟是比前一周翻了倍,他將這些歸功于晏辭,隨后又把日前寫好的一份草稿拿出來遞給晏辭。

    晏辭拿過來看了一遍,上面寫的是店里近來的幾項營生,他還在其中看到了“上門印香”四個字。

    他先前聽陳長安說過,這是胥州特有的一個行業。由于胥州生活水準比白檀鎮高許多,人們的要求也多,這上門印香就是在原先售賣香品的基礎上衍生而來的。

    沉芳堂也有這個服務,或者說胥州的香鋪上到店家下到小工都會打香纂,但是手法是否精湛,能不能讓主人家滿意便是另一回事了。

    店里原本有幾個專門負責上門印香的香師,不過后來店改了位置,大家見收成不好,有本事的都已經走了,剩下幾個負責印香的香師也都是手法生疏的小學徒。

    “這印香的行當不能丟!标愰L安正色道,“印香不比售香品,一般去府上都是用主人家的香品,不需要花費香品銀錢,所以只要香師的手法好,主人家給的銀錢就多!

    所以一個手法技藝精湛的香師,可以光憑上門打香纂就養活一家人。

    晏辭明白他的意思,他翻了翻那幾個小學徒的花名冊,看著年歲都不大,大多是家境一般的胥州本地人士。

    陳長安出聲提議:“少東家可以考慮聘請一個手法精湛的香師,花些銀子把這些小學徒教會,到時候讓他們去上門印香,也會是一筆收入!

    晏辭合上花名冊放在桌子上:“不用聘請香師。”

    他頓了頓:“我可以教!

    陳長安聞言蹙眉思索:“可是少東家日理萬機,這些耗費時日的活恐怕要耽誤不少時辰。”

    晏辭有點臉紅,心想他這些天所謂的“日理萬機”就是和秦子觀一起吃喝玩樂逛樓子跑圍場。

    而且他來這以后,由于陳長安過于能干,自己也只是出個主意指個大概方向,那些費力氣費腦子的活都被陳長安和店里的伙計解決了,自己如今也得為鋪子做點什么才是。

    “無妨!彼蚨ㄖ饕,“你定個日子把那些小學徒都叫過來,我親自教他們!

    ……

    等到解決完了店里的事,晏辭特地繞遠去一家點心鋪子買了顧笙喜歡的點心和龍須糖,快到中午才往回走。

    自從來了胥州,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獨自一人在街上走了,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洼在正午日頭升起來時便已經干涸,在石頭路面上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

    晏辭手里拿著油紙傘,另一只手拿著點心,進門的時候屋子里飄出飯菜的香味,這么香的味道一看就是惜容的手藝。

    阿三依舊在前院馬廄照顧那兩匹烏越驪,兩匹黑馬不太待見晏辭,但是對每天給他們喂食的人接受的很快。

    至于璇璣,由于自己今天沒讓他跟著,要不就是在后院練劍,要不就是去哪個安靜的角落發呆。

    至于流枝,晏辭一時也想不到。

    于是他徑直往主屋走去,快到主屋跟前時,忽然聽到一旁偏房傳來聲音:“你看,你的衣服破了個洞,你都不知道!

    “沒事,不影響穿。”

    “可是如果不縫起來,以后會越破越大的。破的太大,這么好的衣服就沒法穿了!

    “我不會縫,我哥會,我以后去找他縫!

    “那多麻煩,還是給我吧!

    晏辭莫名其妙地探頭往門縫里看了一眼,就看見璇璣穿著白色內衫端坐在椅子上,而一旁的流枝正拿著針線細細為他縫著衣服:

    “你看,從這里穿進去,再從這里穿出來,再打個結就好了。”

    璇璣難得老老實實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流枝手上的針線靈巧地穿過衣服。

    晏辭撤回目光,若有所思。

    不過他沒空看兩個年齡加起來不到三十五的小孩在做什么,轉身推門回了屋子。

    顧笙已經醒了,正在躺椅上靠著軟墊慵懶地翻著話本,見他進來也沒有什么反應,直到晏辭放下手里的東西,解開油紙包,捻了一塊色澤綿白的龍須糖。

    “張嘴!

    顧笙下意識張開嘴,唇齒間一甜。

    他腮幫子微動,就著晏辭的手指把那塊糖含了進去,細碎的咀嚼聲響起,顧笙愜意地瞇起眼。

    連吃兩塊,晏辭又倒了杯清茶,顧笙就著他的手啜了幾口,伸手把幾個信封狀的物什從旁邊的小臺子上拿過來遞給晏辭。

    晏辭低頭一看,第一封觸手的依舊是帶著淡淡墨香的有些微黃的花箋紙,上面正是“十二花令游會”幾個字。

    第 178 章

    “是依云送來的。”顧笙傾身從油紙包里又捻起一塊龍須糖放進嘴里, “表哥讓我把它給你!

    晏辭輕輕彈了彈箋紙,指尖上傳來一陣微麻感。

    這箋紙倒是不吝奢用紙,紙張厚實, 上面的字跡也是行云流水,墨跡中自帶一股清香, 與先前魏遲給他看的那封無異。

    花朝節前后, 百花爭望最堪游賞。人們往往結伴三五踏青游春,遇到花開正盛處, 便以紅綢系于枝頭,藉草為席。而文人墨客則相聚賞花飲酒賦詩,焚香點茶以為宴。

    這十二花令游會便是胥州的墨客們為祝花朝而舉辦的詩會,以十二月令花為令賦詩, 不只是讀書人和士人可以參會, 胥州不少高門子弟及貴女也會前往,詩會上每年都會有不少年輕才俊在宴會上大放異彩,為胥州高門挑選良才佳婿的最佳時機。

    離這詩會的時日還有幾日, 顧笙卻是已經坐不住了, 想來已經將這花箋從頭到尾看過很多遍。

    本來他還怨懟晏辭昨晚太能折騰,打算他回來了也不理他, 不過好在依云來的正是時候, 花箋送的也是時候, 當然晏辭的龍須糖自是也有份功勞在其中的。

    所以他此時眼里閃著光,期待地看著晏辭。

    晏辭合上花箋,伸手將他唇角的糖渣抹去, 順手又在他的下巴上捏了捏。

    他收回手, 將花箋還給顧笙,接著看手里的第二封信。

    和詩會的花箋不同, 他的目光剛一觸到信箋上寫的寄處,眉間就染上了一絲笑意。

    這封信比起詩會的花箋看起來寒酸了些,信封上交集著蓋了至少四個郵驛的印章,而且先前應該是被圈起來塞進竹筒里,所以信箋表面有些不平整。

    而信箋的來處上四四方方寫著“容州”二字。

    顧笙今早收到信時,看見信封上“容州”兩個字就隱隱有了猜測,此時見晏辭面上的表情,也跟著笑起來:“是蘇大哥的信?”

    晏辭在他旁邊坐下來,拿起一旁的拆信刀拆開信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將一張薄薄的信紙從里面夾出來。

    那薄薄的一張紙上只有寥寥數語,而且字跡歪歪扭扭,碩大無比,丑的慘不忍睹,像是剛學字的小孩寫的。

    晏辭卻是凝神一個字一個字辨認。這信箋正是去了容州的蘇青木給他寄過來的。

    晏辭到了胥州之后就給容州的蘇青木,還有白檀鎮上的眾人寄去了自己的地址,先前蘇白術給他寄的回信里只畫了一頭豬,沒有寫字。但是晏辭能明白她的意思,大概她已經賣了養的豬,籌集了一筆銀子打算下一步行動。

    不過由于郵驛速度有限,又不像在現代動動手指就能和千里外的朋友聯系,所以晏辭寄給蘇青木以后就沒想什么時候能收到回信。

    如今竟然真的收到了。

    蘇青木以前在鎮上時不識字,更不會寫字,所以這一張紙上勉強寫出來的這十幾個字真是難為他了,上面那些不堪直視的字拼組起來的意思,大概是他已經到了容州,在市舶司當一名小吏,平日看管倉庫,雖然當值清閑,但是被舅舅逼著跟幾個同樣不識字的小吏一起讀書識字,實在苦不堪言。

    信后又問了他和顧笙的情況,最后落款是他歪歪扭扭的大名。

    晏辭將這張信箋從頭到尾看了多遍,這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重新放進信封。

    “是他!标剔o點了點頭笑道,“他在容州過得不錯,還問了你的情況!

    顧笙坐直了身子:“夫君你快給蘇大哥回信,就說我們這里一切都好。”

    這個自然不消顧笙說的,晏辭于是拿著信去了書房,也提筆修書一封,簡單地說了最近在胥州的情況,然后便出門去附近的郵驛寄了去。

    胥州不是白檀鎮只有一個小驛站,胥州的驛站分為官驛和民驛,官驛是專門傳遞官府官員信件的,不接受平民訂單。而民驛則是鏢局之類的營生,只不過這中驛站收費高不說,還不一定能以最快速度送到,若是半途被人劫了鏢,那這信箋所送時日便遙遙無期。

    晏辭為了保險起見,去了胥州南渡口找了秦家的私驛,秦家那私驛經營范圍甚廣,其中不只有驛馬,驛車,還有驛船。用驛船傳信可以直接順著胥河南下,速度和保障上都比陸行好許多,只不過尋常人想要寄信或是寄東西,價格昂貴。

    好在晏辭走了后門,驛站的驛夫有人認識他是秦家的表公子,雖然來胥州時日不長,但不少人見過他跟秦二公子一同進出,因此不敢怠慢,還保證會將信件送到容州

    回來的時候,晏辭順路去了卓少游那里。

    小書生自從有了房子就安穩了許多,平日里便在家好生準備四月的院試,若是得了空閑就會來北康坊,不過由于晏辭忙著店里的事情,好多次都錯過了他,不過卓少游也不介意,依舊樂此不疲,經常拿著寫好的字幅過來與晏辭討論書法。

    晏辭那手瘦金體本來就不是這個朝代有的,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會寫,筆勢凝重而書便自生鐵畫銀鉤之感,險峻有勢卻少有可親。

    但卓少游不同,他的字是典型的為了科舉而練的“館閣體”,字跡正雅大氣,秀潤華美,墨色濃重過度得當,只不過嚴謹有余而生氣不足。

    他來找晏辭,無非是為了與他探討進來練字心得,晏辭每每有閑,便欣然與論。

    此時見晏辭主動來找自己,原本正在室內伏案讀書的書生聞聲立馬起身出門相迎,將他迎進門,笑談幾句,便拿來最近所書給晏辭觀看。

    “小生今日又練了字,今日正要去尋兄臺,晏兄竟來尋小生了!

    晏辭與他討論了一番,也將剛剛收到的詩會花箋給他看。

    卓少游從他手里接過那張信箋,認真地從上至下看了一遍,抬頭臉上不加掩飾的驚喜:“晏兄怎么會有這詩會的花箋?小生原本還想請書院的同窗帶小生一往,不過一直沒找到得空的同窗!

    “那花箋上也沒寫能不能帶人去,更沒寫能帶幾人去,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嗎,跟我一起吧!

    卓少游聞言更加欣喜,起身又要拜,晏辭攔住了他:

    “你我也算認識快一個月了,還這么生疏做什么?你叫我一聲晏兄,我叫你一聲少游,以后這些虛禮全部作罷。”

    卓少游眼中明光閃爍,面上的喜色更添幾分:“全依晏兄所言。”

    晏辭在他屋子里小坐了一會兒,與他約好了一同去詩會,又與他閑談一番,方才起身告辭

    卓少游這屋子在蘊墨街口處,位置有些偏僻,晏辭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經過那間他一直對其充滿好奇的字畫鋪子。

    那間店主只愿“以字換字”的鋪子就在卓少游房子的斜對街,依舊如平時一樣冷冷清清,只有門口掛的字會吸引不知其中緣由的人駐足。

    此時蘊墨街的各個店鋪都已經為了迎十二花令游會,紛紛在自家店面上掛上五顏六色彩紙或是紅綢剪出的花,那些色彩斑斕的小小裝飾物,為這條素來彌漫水墨氣息的長街生生添上了一絲生動可愛來。

    唯有那間鋪子依舊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店面依舊如往常一樣,沒有絲毫裝飾,壓根不像其他鋪子那般跟風,因此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

    晏辭出了門,順著蘊墨街往街口走,路過那個鋪子時腳步微頓。

    他上次與卓少游路過這里時,店門是鎖著的,而此時店門卻是破天荒地開了一條細縫,里面黑黢黢的,也看不見什么光景,和周遭大敞門扉,恨不得路過的人一眼就能透過門看見架子上掛著的字畫的店面不同。

    晏辭目光好奇地往里看了看,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進,萬一店主人真是如其他人所說,什么“以字換字”只是個幌子,就是單純是把自己的墨寶掛在門口秀的。

    他剛邁出腳,還沒走出兩步,忽聽身后傳來輕微的吱呀聲,接著一個帶著些許微涼氣的聲音響起:

    “公子。”

    晏辭聞聲回頭。就看見那間奇怪的鋪子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一身白袍的年輕人。

    他見晏辭看過來,微微一笑:

    “我見公子在這店門口徘徊已久,為何不進?”

    第 179 章

    晏辭不止一次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店家是個古怪性子。

    他也聽說之前胥州便有好多擅書的人拿著字幅去店里易字, 但是都入不得主人的眼,久而久之蘊墨街上就流傳開店主人故作清高,毫無誠心的傳言。

    他內心深處一直以為這店主當是個高冷性子, 還在腦子里腦補出一個人坐在高座上睥睨座下眾人,來看都沒看他們手里的紙, 揮揮手讓仆從將人請出去的樣子。

    所以當晏辭見那年輕人言笑晏晏的樣子, 忍不住回頭朝身旁看了看,見前后左右都沒有人, 這才確定這人只能是在與自己說話。

    他回過頭,大大方方坦然笑道:“并非我不想進,只不過我先前便聽說過主人家的規矩,今日也沒有攜帶字畫前來, 所以不好貿然驚擾!

    他所言非虛, 今日本就是路過,并沒有進店的打算。他本以為說完這句,年輕人便會默認他的離開, 畢竟眼前的人雖不知是不是店主, 但看起來都不像是會主動破壞自己立下規矩的人。

    然而那白衣年輕人聞言卻是笑道:“鄙店并非只有攜帶墨寶方可入內,公子若是愿意, 自可進店一觀!闭f罷竟是朝后退了半步, 朝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回輪到晏辭吃驚了。眼見那年輕人面上毫無絲毫倜儻之意, 他略一躊躇,便邁開步子

    雖然路過多次,但這卻是晏辭第一次踏進這店的門。

    店門的門扉用的三指厚的黑檀木, 上面雕刻著邊緣打磨光滑的精致鏤花, 甫一進店他的鼻子就聞到一股厚重不散的香氣盤于室內,其香味古拙大氣, 正是降真香的味道。

    晏辭順勢抬眸看去,指只見店鋪正中間的墻上赫然掛著一副“道”字,就在正對著大門的墻上,抬眼可見,字跡與門外那副他第一次見到的“海晏河清”如出一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且這幅字與外面掛著的那些一樣,都沒有落款和鈴印。

    那白衣人后他一步進店,引著晏辭看店里的字幅墨寶,晏辭出言問道:“公子可是這店的主人?”

    他問這話倒是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對這店主有些好奇。

    那白衣人依舊帶著淺笑,觀摩一圈后又引著晏辭走到一旁的茶座前:“我并非主人家,而是主人家的仆從。”

    仆從?

    晏辭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這人雖是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衣,但舉止言行卻從容有度,甚至身周還帶著絲絲清貴氣度,絲毫不像給人打工的身份?墒锹勂溲哉Z間卻是甘愿自謙為仆,毫無勉強之意,也不知他的主人又是何許身份。

    “這里的字都是尊主人的墨寶?”

    “我家主人素來喜歡收藏歷代或是當世名家筆墨,平時自己來了興致,也會動筆。”他點了點頭,“公子所見這些都是出自主人之手。”

    白衣人引著晏辭到一旁的茶座坐下,隨后在他對面的團墊上坐下,寬袖微落,研碾茶末后,一手點湯擊沸,另一手執茶筅攪拌,一湯燦然若疏星皎月,二湯湯花撫出珠璣磊落,三湯過后黑釉盞中青云漸升,浚靄凝雪呈云霧繚繞之勢。

    連點七次后,茶盞中雪白茶花咬住黑釉盞的邊沿久聚不散,白衣人方才放下手中的茶筅,收手回袖,朝晏辭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這一套點茶的手法行云流水,美感頓生,怕是做過不下百遍。

    晏辭見之一時驚詫,他雖不善茶道,但是這點茶的手法卻是用于招待貴客的,自己一介布衣,與此人剛剛相識,何敢得人垂青至此。

    茶性中素來要求點茶飲茶之人要進退有度舉止得體,方才不算怠慢對方。

    晏辭于是起身作揖道謝,那年輕人也跟著起身作揖,放下手后微笑道:“公子無需多禮,我只是按主人所言行事罷了!

    晏辭不解:“可我便不認識尊主人,尊主人為何讓閣下點茶與我?”

    年輕人解釋道:“主人先前吩咐過我,若有請入室者,必煮山泉水,研白茶為末,以建盞做盛,方不算怠慢貴客!

    晏辭聽完他這一通話,更是啞然失笑:“可我不過是一介平民,迄今為止都沒有見過尊主人的面不說,如何成了尊主人口中的貴客?”

    那白衣人聞言面色絲毫不變,嘴角依舊噙笑:“公子的確沒見過主人,而主人也沒見過公子。”

    他站起身,繞過后面的屏風走到內室,不一會兒拿出一個四方匣子來,打開來放在晏辭面前的茶幾上。

    晏辭看去,見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一摞有些泛黃的質地一般的紙張,放在這一眼貴重的匣子里著實有些不配。

    他伸出手略一翻,不禁一挑眉頭。

    這一摞被放的工工整整的紙,不是什么名家墨寶,也不是什么絕世孤品,竟然是自己之前刻下來讓陳長安拿去印刷的宣傳自家鋪子的“傳單”。

    他這時方才想起來,先前他與卓少游第一次路過這里時便看見門口的架子上,用鎮紙壓著自己的這摞傳單,當時他還以為是傳單發的太多了,惹了別人的嫌,被人收集在一起打算當廢紙賣掉。

    沒想到被裝在如此考究的匣子里,實在讓人受寵若驚。

    年輕人依舊微笑著,語氣自然:“這上面所書是公子的手筆,我家主人前日見了公子的墨書甚為喜歡,交代我若是公子登門來訪,當以貴禮相待!

    “只不過主人家身份不便,無法親自與公子相會,讓我代為接待,還望公子莫要心生芥蒂!

    他這句話里面不帶任何疑惑,完完全全陳訴的語氣,若非帶著十成十的把握斷不會如此。

    晏辭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道:“我今日也是路過此處,何況進店后也從來沒向公子說過我是誰,公子如何認識我?尊主人又如何得知上面的字出自我手?”

    那年輕人顯然知道晏辭想要問的是什么。

    只是他笑意不減分毫,甚至微微加深幾許:“公子誤會了,我家主人沒有特地跟蹤探查公子!

    他頓了頓:“只是在這胥城中,我家主人想知道任何人的身世背景都易如反掌!

    他說完便不再開口,微笑著看著晏辭。

    “”

    這一句話好像什么都說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就是因為他的這句話過于裝x,可是語氣里卻絲毫沒有故作高深之意,以至于看見他閉口微笑的一瞬間,晏辭心里產生一種被□□老大盯上的錯覺來。

    第 180 章

    晏辭又禮貌問了他的名號, 得到的回答卻是:“在下不過是主人的茶師而已,名號拙劣不敢勞公子費力相記!

    白衣人面上依舊若春風拂柳,唇角弧度絲毫未變。也許他內心深處絲毫不關心晏辭在想什么, 可是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丁點懈怠,再次耐心解釋道:“公子不必疑心, 主人的的確確是欣賞公子的字, 才吩咐我等公子再經陋店,一定要請公子進門。”

    晏辭在心里嘆了口氣:“如此說來, 尊主人還真是神通廣大!痹掚m如此,心里想的卻是,難不成胥州的人都這么習慣性自夸?

    然而這人語氣言辭皆為誠懇,讓人挑不出毛病?墒怯植辉父嬷F主人的名號, 只能說這店家除了文墨字畫上的交流, 不愿與晏辭或者是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若是尋常人見狀許是覺得有些被輕視,晏辭倒是沒有多想。

    無論在白檀鎮還是胥州,他都見識了各種形形色色的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也會平等地尊重每一個人。況且自己本來就是欣賞店主的字才對這家店起的好奇心,至于關于店主的事, 就算白衣人與他說, 他也不感興趣。

    于是兩人對著茶幾一點一奉, 幾縷清茶奉墨香,香爐中的焚香白煙裊裊。

    晏辭放下茶盞,目光卻是在店鋪中一轉。

    這店里的字雖說都是主人家的字, 但實際上總共不超過十副, 而且每一幅所掛之處皆與周遭擺設相輔相成,那些架子上的名貴的瓷器擺件全是用來襯托字畫的, 擺置上也全無喧賓奪主之意。

    他暗自想,這主人家想來也是個有品位之人,這鋪子布置的與其說是個字畫鋪,倒不如說是主人自己辦的小型字畫展。

    白衣人見晏辭放下杯,方才慢聲問道:“公子方才已經將店里的字畫看過一遭,不知這其中可有最為青睞者?”

    他這樣一問,晏辭腦中卻是第一個蹦出外面門口掛著的那副幅“海晏河清”來。

    “原來是那幅!

    白衣人笑了起來,攏袖作揖:“不瞞公子所說,至今見過那幅字的人都覺得那字的筆勢,相對主人現在的筆勢來說有些青澀,就連字形字體上也有不少拙陋之處,無法與這屋子里所掛者相提并論!

    晏辭不置可否,坦然笑道:“但是在我看來,這份青澀卻是恰到好處!

    他頓了頓:“如果我沒猜錯,那幅字想必是尊主人年少時所書吧。”

    那白衣人本來一直是副笑模樣,直到聽了這話目中才流露出一絲驚訝:“哦?公子是如何得知的?那幅字的確是主人年少時所書!

    晏辭絲毫不驚訝,他解釋道:“品字無非先“識形”再“賞質”,后“寄情”。前兩者皆是從字形與字幅布局出發,一幅字的好壞從這兩點所觀一目了然。然而在我看來,這第三點“寄情”卻是最為重要的!

    “書為心畫,字如其人,在我這里最看重的是筆墨中的意蘊,一幅字哪怕字形再完美,若是其中意蘊不到,也只是一堆筆畫堆積的符號而已!

    他手指一點屋子里那些掛著的錯落有致,字軸昂貴的字幅,朗聲道:“尊主人這些字應當都是在那副“海晏河清”之后所為!

    白衣人眼睛微睜:“公子又是如何得知?”

    “那副“海晏河清”布局上疏朗大氣,雖然少有欠缺,不及這屋子中所掛。但它第一眼吸引我的卻并非落筆是否力度得當,布局是否留白得當!标剔o垂眸一字一字道,“而是字里包含的奔騰浩蕩之感!

    白衣人終于在茶座中微微直起身子。

    他自引晏辭進屋后便一直一副笑臉,此時那笑意終于有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雙目微睜,語氣有些迫切問道:“煩請公子細述,在下愿聞其詳!

    既然他讓自己說,晏辭也不故作高深,略一忖度后坦然道:“公子可知,那幅字給我的第一感覺便是:寫字的人彼時一定是意氣風發。只有心中有這絲意氣,方可任性下筆。就如我所說,這掛在墻上的字雖然落筆極近完美,卻始終沒有給我那種飛揚神采的感覺!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心中一時有些悲戚,語氣不自覺放緩微沉:“屋子里這些字雖然每一筆落到紙上都是恰到好處,但偏偏這分“恰到好處”過于嚴苛求全,下筆穩重而少了生動。給我的感覺便是:寫這些字的時候,那個胸懷凌云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房間里陷入一片寂靜,唯有茶盞中的洋洋熱氣在兩人之間不斷升騰。

    當晏辭后知后覺回過神來時,見那白衣人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他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我似乎說的太多了!

    “不!蹦前滓氯死砹死砼坌,面上竟是正色起來,抬臂攏袖對其恭敬一揖,“公子今日所言,我會如實告知主人。”

    他語畢言辭微頓,一向帶著從容有度的面上難得露出一絲猶豫:“只不過主人的規矩我不敢破,公子今日沒有帶字來,那副“海晏河清”我不敢自作主張送予公子!

    他這“送予”兩字一出倒是嚇了晏辭一跳。

    原本聽過這店的傳聞,晏辭就覺得這店主人很神秘,再被這白衣人請進茶室。這么一通下來,他已經認定店家就是什么隱世大佬,而自己雖然喜歡外面那幅“海晏河清”,先前也想過用什么字來交換,但是可從來沒想過會被白送。

    白衣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笑道:“所以等公子下次來的時候,還煩請公子帶上一副墨寶,我會親手交予主人,再由主人親自定奪是否易字!

    ……

    那白衣人一直將晏辭送到門口。

    等到出了店門,晏辭微微瞇了瞇眼,剛才店里的光線有些昏暗,他的眼睛一時不適應外面的光。

    晏辭與身后的人告了辭,那年輕人對著他又是一揖,方才轉身回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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