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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1 章

    陳長安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大公子的印象只存在于父親昔日給他寫的信里。

    那信中的字里行間雖然沒有表現太多對這位大公子的情緒, 但陳長安也能感受到對父親這位大公子其實是有些微詞的。

    自從幾年前父親隨老東家回了白檀鎮養老后,晏家在胥州的產業并由他代為管理。

    雖然胥州這個地方作為大燕數一數二的繁華之都,每年成百上千的商旅會途徑此處。商隊需要休息, 需要吃飯,需要娛樂, 那么客棧, 酒樓,妓院就多。

    這座城里想要掙錢處處都是機會, 來自四方的珍奇異寶會堆滿胥州城內每一個集市和商鋪。

    香鋪也是如此。

    胥州每年新開的香鋪如雨后竹筍,不過每到年關倒灶的香鋪更是數不勝數。

    自從老東家從胥州離開回去鎮上后,陳長安就知道他們東家的經營重心早已不在胥州,也許老東家年輕時在胥州也想開創一番事業, 然而胥州的鋪子始終沒有多少起色, 屬于餓不死但也發不起來。

    若不是因為先前在常秀街的鋪子位置很好,就算不怎么費心管理,每年還是有很多客官來店里。

    陳長安道, 即便那個鋪子沒有賣出去, 每年都在增加的店租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尤其是店里收入不增, 而那位二公子和晏夫人經常來胥州的鋪子帶走大量的銀兩, 所剩下的收入堪堪維持正常運營。

    店里原本的眾人都很清楚, 等再過幾年,店鋪收入就會連店租都交不起,所以有打算的, 早就離開了, 剩下的也是寫對鋪子有感情的老伙計和新來的青澀的毛頭小子。

    陳長安并不知道為什么老東家沒有將產業交給他素來寵愛的二兒子,而是給了這個之前一次也沒有來過胥州的大兒子。

    但是他仍舊有條不紊地將鋪子目前的情況說給他聽, 也委婉地提出了建議。面前的人聽得很認真,甚至還將他所說的幾點記了下來。

    “我知道了。”晏辭看著紙上的字跡,“這些天店里的事還要你來打理,至于生意上的事,我會想辦法。”

    至于怎么想辦法,當然是得先從調查附近的市場走起。

    晏辭站在門口,不時有路人從他們店門口經過,到旁邊的藥鋪抓藥,周圍的店鋪大抵都是凌亂著堆滿了中藥材的藥鋪,那些鋪子前面架起的藥爐里升起苦澀的藥味彌漫著整條街。

    陳長安說的沒錯,除了抓藥的人,恐怕沒有什么人會往這條巷子走

    晏辭回到北康坊,惜容已經燒好了飯菜,布置好桌子。

    “今天又去秦府了?”

    顧笙點了點頭,讓流枝把從秦府帶回來的東西拿給他看:“外老夫人又讓人送了幾匹流光錦過來,還說明日讓人過來給我們量定衣物。”

    他看著低頭吃飯的晏辭,順手把一縷滑落的發絲別在他的耳后:“夫君,老夫人和葉夫人還問你這幾天怎么沒去府上,要我明天帶你一起過去!

    “而且,小舅舅他還差人來找過你幾次,不過你都沒有在。”

    晏辭正吃著飯,被顧笙這個萌萌的疊詞嗆得差點噴出來,顧笙趕緊站起來給他順氣。

    “他找我做什么?”

    “小舅舅說,他要帶你出去玩!

    晏辭心想,他剛剛才知道自家鋪子的窘況,現在哪有心情吃喝玩樂?

    這些天他一直在胥州幾處最大的香鋪觀察,見那些個鋪子無一不是祖上扎根胥州,發展兩三代,到了如今已經形成了從采買原料到出售一整條完整的鏈條,根本不是學就能學會的——

    晏辭按照地圖看了看原先那間店的位置,位于花街的另一邊的街道上,旁邊就是東西交錯的大道。

    日落西山后,夕陽的余暉再也遮掩不住州府之中的萬盞燈火,街邊商販攤子上高高掛起的燈籠可以將夜晚照的如同白晝。

    晏辭坐在車里盯著那點著灼熱火光的街道看了許久,腦子里快速思考著。

    不一會兒,街邊忽然響起了旋律歡樂的胡樂,人群中有著紅發和雪白皮膚的美人跟著音樂飛快地旋轉,艷麗裙擺在半空中畫成一朵炙熱的大麗花,渾身上下的金色首飾隨著舞步叮當作響。

    在那些裝點漂亮華貴的馬車路過時,異族美人用不太流暢的異族語言討賞,聽到幾聲碎銀落在地面的清脆響聲后,立馬笑靨如花地道謝。

    怪不得陳長安說以前的那件店即使不費心管理都可以年入千兩,這么大的人流量,連路邊的乞丐一晚上都能討要幾百文。

    他又朝來時的方向看了看,燈火越往那邊就越闌珊。

    晏辭低頭就著花街傳來的燈火看著手里的幾張紙,陳長安的話還在他腦子里回響。

    “原本店里的香師們都是和老東家一樣,堅持制作傳統香品的,不過自從鋪子變賣后,最開始一段時間還有人留下,不過因為年前幾個月,收入太差發不起工錢,能走的都走了。”

    …

    “公子——”

    一個少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回過頭,看見一個穿的輕薄的哥兒正動作熟練地扒著窗,手指已經勾上他的衣袖,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的目光讓晏辭產生了一種自己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兒肥肉的錯覺:

    “公子,奴看你許久啦,怎么不進去?”

    晏辭思緒被打斷,下意識要開口拒絕,卻見小哥兒笑嘻嘻地打量著他,然后道:“公子是前幾日和秦二爺說過話的公子吧,奴記得你呢!

    晏辭愣了一下,聽他這語氣似乎很熟悉秦子觀不對,應該說整條街的哥兒都很熟悉他那幺舅。

    他還沒有開口,忽然旁邊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晏公子!

    晏辭聞聲看去,只見不遠處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面容英朗的少年,面帶微笑看著自己,身上穿著秦家那深色的質地上乘的家仆衣服,但是又和之前去晏家接自己進秦府的那個家仆的衣著不同,看著更為精致一些。

    一見這人,那扒窗的哥兒連忙放下手,趁著他趕人之前跑掉了。

    晏辭探頭問道:“有什么事嗎?”

    那秦府小廝上前一步,對他行了一禮:“回公子,小人名喚琳瑯,奉二公子的命令,在這里等候晏公子。”他指了指身后熱鬧的花街,“二公子說,等到晏公子的馬車經過的時候,就讓小人帶公子過去!

    “他怎么知道我會經過這里?”

    琳瑯笑道:“晏公子有所不知,您身后這條路到了晚上只有向南這處是有燈火的,公子說您一定會走這條路回府。”

    來之前,晏老爺便拉下老臉和他這幾乎沒什么聯系的親家母寫信,就是為了晏辭到了胥州以后有個依靠,至少別太快餓死。

    秦老夫人或許因為對早已離世的幺女的虧欠,對他和顧笙這兩個素未謀面的外孫和外孫夫郎也是很關切,還特地讓自己的幺兒帶晏辭熟悉一下胥州城。

    晏辭沒再遲疑,將那紙條折疊好放進袖子里,下車隨著這叫琳瑯的家仆進了那光怪陸離,滿目繽紛的長街——

    這里是整個胥州城最有名的銷金窟。

    上一次經過這里時,晏辭在馬車里沒仔細多看,今日步行進入,他這才發現這條長街是由許多樓子組成的,一個接著一個林列在路的兩旁,從頭走到尾至少要半個時辰。

    從兩側樓里傳來的各種絲竹聲和哥兒咿咿呀呀唱曲的聲音,與男人們的談笑聲恭維聲觥籌交錯聲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

    胥州百姓對這種聲色犬馬縱橫之所并不太抵觸,也可能因為青樓的營生是胥州收入主要來源的一部分,大部分人都是見怪不怪。

    琳瑯在前面一路,晏辭跟著他,路邊兩旁的樓子里不時有哥兒朝他投來目光,兩個人直到走到長街最高,也是規模最大的一座樓前。

    這座樓比其他的樓都要高,外面大門之上點綴的金碧輝煌,門兩側上方掛著的琉璃花燈做工更是繁瑣精妙。

    晏辭腳步一頓,心里本能升起一絲抗拒來。

    那邊琳瑯卻沒有從正門幾個迎客的哥兒之間進去,而是引著他去了后門,進門后順著一條臺階直接上了三樓。

    晏辭默默觀察著這座樓的環境,只見這樓跟前面那些充斥著各種欲望的花樓相比,更像是一個被古典藝術品裝點的高級會所。

    尤其是上了三樓以后,外面嘈雜的笑聲捧場聲幾乎就聽不見了,只能聽見一陣飄渺的古琴聲。

    琳瑯直接引著晏辭進入三樓最大的一個雅間,甫一推門,一陣異香便迎面而來。

    這香味不同于外面的脂粉香和酒香混合的味道,味道清遠獨特,連一向對香味挑剔的晏辭都舒展了眉頭。

    他往里看去,這房間并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電視劇里的青樓那般,布置的艷麗而張揚。

    相反這個房間格外古色古香,鏤空的屏風后面放著一張黃花梨雕梅小方桌,上面擺放著一套精巧的琉璃酒具。

    一旁還設置著一張黑漆鈿花紋香案,一個樓里的哥兒正跪在軟墊上認真地打著香纂。

    而房間的另一側,不是墻壁,而是半人多高的懸空雕花欄桿,透過欄桿,可以清楚地將樓里面所有景象收入眼底。

    秦子觀此時就靠在欄桿旁的椅子上,側身興致勃勃地朝下看著。

    而他身后還站著一個跟琳瑯身高一致,穿著同樣衣服,筆挺站立的少年。

    琳瑯率先過去,在秦子觀耳畔低聲說了幾句,秦子觀這才回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晏辭:“大外甥,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過來!辈坏汝剔o說話,他抬手招呼道,“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不用這么拘謹!

    誰拘謹了???

    晏辭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往他對面的椅子上一坐。

    而琳瑯則走上前站在他身后,和站在秦子觀身后的少年一左一右…

    像一對門神。

    晏辭剛想開口問他讓自己過來做什么,對面的人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下面指了指。

    晏辭順著他的目光朝欄桿往下看去。

    他們所在的位置正是整個青樓里面視野最好的一處。

    欄桿外面是懸空的,一陣古琴聲自下而上傳來,青樓最下面的一層,正中間搭著一個臺子,此時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哥兒正在上面撫琴。

    晏辭雖然看不清下面人的樣子,但是這琴音卻是直接貫進他的耳朵里。

    琴音錚然直上,如滔滔明月,朗朗清霜,余音繞梁三日之流不過乎此。

    只聽著琴音,讓人絲毫無法想象這竟是出自青樓里的哥兒之手。

    一曲終了,掌聲喝彩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真不愧是花魁,人漂亮不說,這琴彈得可真好!”

    “要不怎么說是頭牌呢,能聽他一曲就算花千兩銀子我都愿意!”

    秦子觀輕輕吐出一口氣,在鋪天蓋地的掌聲里側頭問道:“好聽嗎?”

    晏辭略一忖度:“玉軫清越,曲韻流金。”

    秦子觀笑了起來:“大外甥你還挺會說的。”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桃花眼凝視著抱琴謝幕的哥兒:“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真是好曲。”

    晏辭聞言微微詫異,忍不住道:“你跑這里來聽曲?”

    秦子觀還在回味著琴音,隨手拿起旁邊的青花瓷盞放在唇邊:“不然呢,來嫖嗎?”

    “”

    折扇“嘩”地一聲響,他指著下面:“胥州最有名的琴師,沒有人比他更懂琴曲。雖然你來晚了,但是你運氣好,好歹還聽了個尾巴!

    他用的不是“花魁”,也不是“樂伎”,而是“琴師”。

    晏辭沒有回答。

    秦子觀放下茶盞:“你去依水巷看過了?”

    “剛從那邊回來。”

    “是不是很窮,還很破?”

    “…去那邊的人是少一些!

    秦子觀嗤笑一聲:“那條街以北是城里最窮的地方。你要是真有店在那邊,我勸你長痛不如短痛,趁早賣了!

    “賣了?”

    “現在把鋪子轉賣出去,至少還可以能付清工錢和店租,不然再過一兩個月,你就等著負債吧!

    晏辭盯著他。

    “你不信!鼻刈佑^樂了,放下茶盞,隨意擺了擺手,那打香纂的哥兒便立馬站起身退下,“依水巷那地方沒人愿意去,那里的店,一年到頭的銀錢交完店租就剩下不到一半了!

    “這種鋪子你不趕緊賣了,是開了個店,還是供了個爹?”

    晏辭心想,你說的容易,賣了店以后靠什么吃飯,當你跟班嗎?

    于是他繼續保持沉默。

    “大外甥。”秦子觀完全不在意他的神情,展開折扇,依舊是懶洋洋的語氣,“雖然我們倆才見了兩次面,不過我答應了老太太好好照顧你,所以,你放心。”

    他在扇子后面朝晏辭眨了眨眼:“舅舅不會虧待你!

    第 152 章

    那抱琴的白衣哥兒在旁邊兩個小哥的引領下下了臺, 等到他的身影在樓下消失,秦子觀這才把目光收了回來。

    樓下的掌聲和喝彩聲許久才漸漸如潮水般退去,談笑聲又漸漸響起來。

    不一會兒, 門口傳來敲門聲,琳瑯走過去打開雅間的門。

    一個哥兒笑意盈盈地問秦二公子還想聽什么曲子, 秦子觀隨意說了一個, 那哥兒服了服身正要退出去。

    秦子觀目光掃過晏辭面前盛滿酒,一點沒動的杯子:“拿些酴醾香露來!

    不一會兒, 一個哥兒手里拿著一套酒具走進來。

    先將兩只拇指大小的琉璃杯安置在兩人面前,又拿起盤子中的小刀將一個巴掌大小的奶白色羊脂玉瓶上面的蠟封翹掉,隨后將兩只琉璃杯注滿。

    一陣撲鼻的薔薇花香從杯中升騰而起,幾乎掩蓋住屋內的熏香。

    晏辭訝然地看著被子里晶瑩的液體, 秦子觀兩根指頭拿起那杯子, 放在鼻下一聞,又放了回去,側頭對倒酒的哥兒道:“三佛齊入貢的酴醾露沒有了?”

    那倒酒的哥兒不知所措, 門口等著他的先前點曲兒的哥兒忙進來, 看了一眼小玉瓶,忙陪笑道:

    “二公子, 這是新來的哥兒, 不懂規矩。三佛齊今年入貢的酴醾露比往年都少, 今年只采了幾瓶,都給您留著呢!

    “知道就好,以后別用這等劣貨糊弄我。”

    兩個哥兒忙不迭地將酒具撤下去了, 這酴醾香露又叫薔薇露, 是用露水浸漬薔薇花后加以香蜜炮制的一款昂貴的飲品,相比于酒, 更像是一種飲料。

    晏辭以前也只是在書里看過,此時看著兩個哥兒的背影:“這個和你說的那個有什么區別嗎?”

    “這個不好喝。”

    看著晏辭好奇的眼神,秦子觀悠悠道:“酴醾呢,以西域大食國產的氣息最為馨香濃烈,做成飲露難以入口,只能做成香露搽在身上!

    “而容州產的味道最為單調,喝之寡淡無味。只有南海三佛齊的酴醾才為上上品,釀出來的香露晶瑩剔透,味道更濃,口感更加甜潤。”

    秦子觀輕輕搖著扇子:“他剛才拿的那便是容州本地的,一般人可能聞不出來,但是我能,所以我不喜歡!

    不一會兒,剛才的哥兒又拿來一個被蠟封著的瓶子來,倒出來的香露果然比方才的要澄澈通透,晏辭只消一聞,就知道這個的純度比剛才的要高很多。

    秦子觀拿起杯子放在唇邊抿了一口。

    晏辭也拿起來,聞之香氣撲鼻,入口又甘涼甜口,香氣從喉嚨浸入肺腑,只消一杯入口,渾身便充盈著薔薇的芬芳,連呼吸都帶著香味。

    室內花香撲鼻,宛如初春三月百花盛開之時,樓下咿咿呀呀地聲音又起,兩個哥兒在臺上抱著琵琶唱著小曲,聲音宛轉清亮,周圍叫好聲不絕。

    晏辭的目光落在旁邊徐徐冒著煙氣的香纂盤上。

    那纂盤徑圍二寸八分,晝夜各五十刻,是最通常的尺寸,盤中的香纂在高溫炙烤下,一截脆弱焦黑的香墜落盤中。

    這種香由沉麝龍腦等各種名貴香料制成,合香價格昂貴,非尋常人家所用,點燃時香味甜而不膩,馥而有韻,名為嬰香。

    晏辭的鼻子在嬰香和酴醾香的交錯間,得到很大的爽感,耳邊聽著樓下傳來的唱曲聲,更是愜意至極。

    秦子觀今日穿了身比雪還要白的袍子,領口袖口處皆繡著嵌銀纏枝紋。

    他沒有像騎馬那天把頭發束起來,白袍墨發,一舉一動十分隨意,瞥了一眼旁邊已經放松下來的晏辭:“大外甥,你以前不會沒來過這種地方吧?”

    晏辭手里的杯盞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沒有!

    “那你的生活一定少了很多樂子。”

    “”

    晏辭已經習慣了此人會逐漸變得不正經的說辭,決定不接話。

    秦子觀隨著下面唱曲的聲音輕聲哼著,直到耳邊琵琶聲漸息,他用折扇點了點身后:“他們兩個,你喜歡哪個?”

    晏辭冷不防聽到這么一個問題,莫名其妙地抬起頭。

    秦子觀用折扇指了指身后兩個少年:“琳瑯,璇璣。璇璣,琳瑯。你要哪個?”

    晏辭轉過頭,這才發現身后一左一右兩個少年,長相英挺,相同的身高,一模一樣的容貌。

    只不過他身后的琳瑯面帶微笑,神色從容,面如春風還暖。

    而秦子觀身后的那個,神色冷如冰霜,眉目淡淡,面無表情,乍一看就好像誰欠了他兩吊錢。

    “這兩個家仆在府里從小訓練,算是好用的,老太太給了我。她說你來的匆忙,府里只有一個馬夫兩個哥兒,讓我把這兩人送一個給你,你先挑吧!

    秦子觀的語氣淡淡,仿佛討論的不是人,而身后兩人聞之面上沒有絲毫不滿。不過能被秦子觀稱為“好用”,又被秦老夫人囑咐帶一個給他,能力想必不會差。

    然而晏辭覺得他帶來的幾個人都夠嗆養活,只好琢磨著推辭:“我一個人行動慣了,多帶一個人也不方便。”

    “我不是在幫你,我秦家的親戚在外行走身邊連個稱職的隨從都沒有,被人看了會說我秦家考慮不周!

    “…好吧!

    秦子觀回頭看了看兩人,折扇在兩人之間點了點,最后落在自己身后面無表情的璇璣身上:

    “那這個就送你吧!

    身后兩人立馬調換位置,晏辭頓時覺得周圍的溫度都降低了。

    就這樣在熏香和花香中,一直到后半夜,秦子觀點的最后一首曲子結束了,眼見樓下已經有哥兒走進不同房間,晏辭轉頭看向秦子觀,見后者已經站起身。

    樓里的哥兒將幾瓶包好的酴醾香露遞到琳瑯手里。

    秦子觀指著包好的香露,對旁邊的哥兒說:“給他也包一份,記我賬上。”

    之后在一眾哥兒戀戀不舍的挽留聲中走出門:“大外甥,改天我再來會你!

    說罷揚長而去。

    晏辭站在花街口,渾身上下都彌漫著昂貴的香味,他腦子暈乎乎的,看了看頭上的月亮,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一言不發的璇璣。

    他就跟在自己三步遠的地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自己走一步,他就走一步,自己停下,他也停下:“不用跟我這么近!

    “給我!辫^指著他手里拎著的香露。

    晏辭頓了一下,后者已經從他手里接過,或者說搶了過去,然后一溜煙地往馬車方向走了,速度驚人——

    北康坊入了夜就安靜很多。

    這里不似白檀鎮,到了晚上便萬籟俱寂,外面街市徹夜不息,總會隱隱傳來歡鬧的聲音。

    屋里燒著爐火,顧笙點了蠟燭,坐在桌邊繡著從秦府帶回來的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衣服。葉臻不愿意買外面賣的成品,寧可手繡,顧笙便自告奮勇幫他。

    此時,流枝守在他的身側,看著錦緞上圖案,順便幫他遞剪刀和針線。就著燭火,流枝張大眼睛看著顧笙手指靈活地穿著線,顧笙抬頭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溫柔笑道:“想學嗎?”

    自從幾個月前他被晏辭救下來留在府里后,顧笙便將他帶在身邊,流枝對晏辭有著本能的感恩,所以對顧笙也是很敬慕。

    他以前在趙家是被當家妓養大的,剛來時神情舉止上皆是怯生生的,除了懂的怎么侍奉人那一套,其他什么都不會。顧笙便讓惜容一點點教他,幾個月以后才算有了正常哥兒的樣子。

    流枝身上帶著一種柔弱惹人憐惜的氣質,就像晏辭說的那樣,他在某些方面和顧笙很像。雖然名義上是主仆,其實顧笙一直把他當弟弟看待。

    惜容將剛剛燒好的菜放到桌子上,見狀也湊了過來,兩個哥兒一起聚精會神地看著顧笙手里的圖案,直到外面響起了馬車聲。

    惜容忙站起來去把有些涼了的菜拿去熱,流枝則前去開門。

    他將門閂拿起來,推開門,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給晏辭讓路。

    一陣從來沒聞過的香味過后,晏辭照例裹著他的輕裘,卷著風中的寒香大步走了進來。流枝正想伸手幫他拿外袍,結果被他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的一個一身黑衣的少年差點撞了個跟頭。

    流枝腳底一滑差點摔倒,結果被人大力扯著胳膊拽了回來,痛的他輕輕喚了一聲,害怕地往旁邊躲了躲。

    卻見扯住他的少年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跟在晏辭身后進了屋。

    晏辭一身香氣還未散,跟詫異的幾人介紹了一下,璇璣則像門神一樣站在他身后,依舊冷著一張臉。

    …

    “你吃飯了嗎?”

    顧笙走上前幫他把腰帶解開,換上一套輕軟的居家袍,然后抱了抱他的腰,鼻尖貼著他的胸口用力聞了聞:

    “夫君你去哪里了,身上好香!

    “去聽曲了!

    顧笙興奮地問:“什么曲,好聽嗎?”

    晏辭把那兩瓶酴醾香露拿了過來,打開蓋子,頓時花香味彌漫開來:“嘗嘗。”

    顧笙臉上飄上兩抹粉紅,他不敢喝的太大口,只淺嘗了一口,眼睛更加亮了:“我在葉臻哥哥那里喝過這個”

    “葉臻?”

    “葉臻哥哥那里有好多這個花露,他說他害喜吃不下別的,只能稍微喝些這個!鳖欝辖忉尩,“每次我都不敢喝太多,一定很貴吧”

    他有點兒埋怨地看著晏辭:“你以后不要買這么貴的東西了,我們跟葉臻哥哥他們不一樣,不要這么花錢!

    眼見顧笙越來越有當家做主的樣子,晏辭道:“不是我買的,秦子觀請你的,你只管喝就是了,他的人情我來還。”

    顧笙由衷地感嘆道:“是小舅舅嗎,他人真好!”

    秦子觀好不好晏辭不知道,但是今天在樓里轉了一圈,卻不是一無所獲。

    第 153 章

    從白檀鎮帶來的東西不多, 原先沉芳堂里的香品都是很經典的香,帶來也沒什么意思,晏辭將自己年前幾個月, 在四時香鋪做的幾道香帶了來。

    春宵百媚香自然是不用說,其他的還有那道幫他贏得鎮上生意的宣和降真香, 還有最為主要的兩道香, 開元幃中香和鵝梨帳中香。

    這幾道香品都被他分門別類地放進銀制小盒里仔細密封起來,用刀啟開盒子邊緣的蠟封, 里面的香味便散了出來

    次日一早,顧笙從晏辭的懷里醒來時,發現后者正在靠著床柱子,一邊把玩著他的頭發, 一邊翻看手里的一本雜記。

    他抬頭看著晏辭, 他身上昨晚沒化去的薔薇香猶在鼻尖,顧笙忽然低頭像小豬一樣埋頭往他身前拱了供,直拱的靠著的人衣衫盡開。

    晏辭被他這一頓亂鬧, 新穿的褻衣都皺了, 一只手拎著他的后領把他拎開。

    大早上的,他可不想弄得一身汗。

    “今日去哪里?”顧笙不依不撓地湊上來抱住他的腰, 尖尖的下巴戳著他的胸口。

    “去鋪子。你今天呢, 還去找葉臻嗎?”

    “葉臻哥哥懷著孕呢, 得好好休息,我也不能每天都去打擾他。”

    晏辭點了點頭,昔日顧笙在白檀鎮上還有不少認識的朋友, 而到了這里除了惜容和流枝就沒什么說的上話的人, 葉臻又需要休息。

    胥州不是白檀鎮,他們剛來不久, 除了秦家也不認識什么人,秦家又家大業大,過于頻繁叨擾并非好事。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店里吧?”晏辭思量后提議道,“這些天我可能會和陳長安出門,店里沒人照顧,你來看店好不好?”

    正好店里除了幾個老香師,剩下的的幾個伙計也都年歲不大,正好也讓顧笙學習學習如何照顧生意。

    顧笙聞言果然眸光微動,開心地點頭:“好,我愿意去!

    兩人又廝磨了一番,晏辭方才戀戀不舍地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身,他穿戴整齊,甫一推開門,差點迎面撞上什么物什,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

    站穩后定睛一看,就看見昨夜帶回府的璇璣也不知起來多久了,穿戴整齊抱臂站在門口,黑衣黑發,腰直背挺,再配上面無表情的臉。

    好一個高冷不,面癱少年郎。

    “你怎么起的這么早?”

    “練功。”

    “?練什么功?”

    璇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晏辭也沒見他怎么動作,一道白光從腰間閃過,手里多出一柄三尺長的軟劍,屈之如鉤,縱之有聲。

    晏辭終于明白秦子觀說的“好用”是什么意思了,這面癱少年竟然還是個練家子。

    本來還想找個機會把他趕跑,現在看來還是別趕了,那玩意看起來挺鋒利的,萬一把自己割了就不好了,不過

    “這么軟好用嗎?”

    “它也可以變硬。”

    璇璣抬起手腕抖了一抖,那軟劍劍身一晃,鏗然一聲,變成一把如緊繃的琴弦般的利刃。

    晏辭倒吸了一口氣,轉身便加快腳步往門邊走,后者將軟劍纏回腰間,一個箭步上前,如影隨形。

    晏辭看了看他高冷的面龐,一時分不清他倆到底誰是主誰是仆,猶豫了一番:“其實你也可以在家待著,我不習慣有人跟著我。”

    璇璣搖頭,執拗道:“二公子讓我跟著你。”

    “為什么非要跟著我?”

    “二公子說怕有人綁你!

    “綁我?我有什么家當值得綁嗎?”他那個快要倒灶的店難不成還有人眼饞?

    璇璣聽到了這個問題竟然停下腳步,他英朗的眉頭微蹙,似乎正在認真思索這個問題,許久似乎想起來了答案,眉頭舒展,字字清晰地說:“二公子說,你被綁了不要緊!

    “但是不能被人綁了拿去勒索他。”

    “?”

    秦子觀,我謝謝你——

    那天之后,晏辭就扮演一個路過進貨的外地商人,領著璇璣穿梭在胥州的大小香鋪。

    阿三人比較務實,致力于干各種尋常人干不了的重活,在身旁一站十分有安全感,而且好養活,唯一的要求是給的錢夠他吃飯就行,缺點就是過于醒目,只好在偏僻沒人的地方看車。

    至于璇璣,和琳瑯是一對雙生子。

    這少年自從被秦子觀塞給他后,一天不會與他主動說話,只有晏辭問他的時候,才會點頭搖頭,必要的時候才會回答,其他時間就沉默地跟著他,像一個高冷且無情的大佬。

    他們這幾天的確打聽到不少消息。

    胥州城雖繁榮,但是常駐人口數量是流動人口的二分之一,由于交通便利,往來旅客很多,但是城里的非富即貴的富戶大部分集中在南康坊。

    南康坊附近的所有店面的裝潢成一副普通人不敢進的樣子,不少店面規模很大的香鋪,堂而皇之地將官府禁賣的香品的名字,公然寫在幌子上售賣。

    晏辭看著那些囂張的店面嘖嘖稱奇,這一看就是香鋪老板上面有人啊。

    那些鋪子里賣的香從原料到包裝皆是價值不菲,沒有什么參考的意義,倒是那日花樓之行后,讓晏辭有了一個主意

    “你看這是什么?”

    晏辭去店里的時候,店里很空,陳長安正在跟幾個伙計交代事情,因為來這邊的人都是買藥材的,所以他們這些店如同擺設。

    陳長安聞聲抬頭,先是看了一眼晏辭,又看了一眼他身后跟著的面無表情的陌生少年,最后才去看他手里的一袋香粉。

    陳長安用指腹捻起一絲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這是嬰香?”

    他抬起頭狐疑道:“少東家拿這香來做什么?”

    晏辭跟他把昨天自己在花樓里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我已經打探過那里的方位了,那花街距離我們這里只有兩條街的距離。如果我們能做出這種香來賣給花樓,肯定能把鋪子救活!

    “”

    陳長安盯著他手里的香粉許久,抬頭問:“倒也并非不是個辦法,只不過那些青樓暖閣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而且這香太為貴重,就算我們能做出來,少東家又怎么會保證他們會收?而且——”

    “——少東家去花樓了?”

    “”

    “我聽說那條街上最高的那個樓,只進門就要交二百兩銀子!

    “這是重點嗎?”

    陳長安干咳一聲:“不是!

    晏辭睨了他一眼,不理會他臉上可疑的淡色:“與其這樣坐著等死,不如試一把!

    陳長安猶豫著問道:“少東家想賣嬰香?”要知道嬰香這種香只能賣給有錢的客人,尋常人誰會在家點這種香品

    “不是!标剔o把掏出來早已經準備好的東西,“就這種味道香甜的,帶點花香,或者甜香的香品,在花街上最受歡迎!

    陳長安啞然地看著盒子里的香粉,捻起一絲放到鼻下,竟然是他從沒聞過的香品,抬頭只聽晏辭斬釘截鐵道:“從此以后,我們就賣帳中香。”

    陳長安手一抖,指尖上的香粉簌簌而落,他看著晏辭嚴肅的神色,不像在開玩笑,醞釀著言辭道:“可是少東家,這帳中香老東家一向是看不上的!

    “不僅是老東家,而且那些有名望的店里大都是和沉芳堂一樣,賣的是衙香和印香,極少有賣帳中香的,若是被老東家知道”

    “當然不能告訴他。”晏辭收起盒子,“我問你,你說這人一天花在什么事上的時間最多?”

    陳長安嘆了口氣,已經知道他想說什么了:“睡覺。”

    晏辭點了點頭:“我已經打探過了,那些鋪子里賣的都是計時用的印香,要不就是配香和焚香,只有日常香品的店里才有帳中香,不過那些帳中香我試了,太過平庸。”

    陳長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明明人們睡覺的時間才是最長的,這么重要的時間難道不需要一款好香嗎?”

    晏辭擺弄著手里的盒子,看著陳長安:“你說,如果我們能把一款最獨特的帳中香當成品牌賣出去,賣給花樓也好,賣給百姓也好,是不是獨樹一幟!薄

    顧笙拿來小凳子踩上去看著貨架上的香品。

    店里的伙計都不認得他,也沒有人上前與他說話,他就帶著惜容一起將貨架上的香品整理好。

    這間鋪子的規模雖然比白檀鎮上的大許多,但是門面裝點上卻沒有白檀鎮那般充實,何況白檀鎮的鋪子有晏老爺坐鎮,又有固定的老香客,所以把門面裝點的古典幽致一些,是有好處的。

    但是胥州這間店屬于有銀子賺就行,店里的香品好多都是時下不流行的,也沒人去換。幾日前,晏辭就叫人把所有這些過時香品撤下來。

    架子上不時有灰塵落下來,嗆得他一陣咳嗽,惜容忙打來水,沾濕抹布:“少夫郎,還是我來吧!

    顧笙搖了搖頭:“不用不用,我來就好。”

    他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執起沾濕的抹布,踮著腳插著貨架上的灰塵,午后透過門框斜斜投入店里的陽光,正好打在白皙的皮膚上,照的那如雪的皮膚晶瑩如玉,仿若透明。

    他干的起勁兒,細軟被汗濡濕黏在額角,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

    顧笙以為是晏辭回來了,頭還沒轉過去,笑容先綻了出來。

    “笙兒表弟?”

    顧笙唇角的笑還沒來得及收起,眼睛因為吃驚而微微睜大,看向說話的人。

    只見門外一個身著鵝黃色長衫的長相俊秀的年輕男人,手里拎著一包藥,正駐足在門口,呆呆地看著自己。

    顧笙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嘴唇顫抖地喚道:“表哥?”

    第 154 章

    晏辭看著眼前的銀鬃銀蹄的黑馬。

    這匹被秦子觀吹上了天的烏云踏雪安靜地站著, 鋒棱瘦骨,神清骨峻。

    上次見他還是在花街遠遠一瞥,如今離近了看, 健碩靈動的黑色身軀仿若搽了油一般,四肢強勁有力, 墨藍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晏辭身后一直用來拉車的兩匹烏越驪已經被安上了馬鞍, 被阿三拽著韁繩十分不情愿地跟了過來。

    “你確定要騎?”對方十分不確定地問道。

    晏辭看了看一臉倔強的烏越驪,咬了咬牙:“我是他的主人, 我還不能騎了不成?難不成就只用來拉車?”

    何況他眼饞這馬良久,好不容易有機會騎,自然不能放棄。

    烏越驪似乎聽懂了他的話,鼻孔噴著氣, 前蹄十分不滿地在地上刨了刨。

    晏辭正與馬大眼瞪小眼,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玉器相撞的清脆響聲。

    他轉過頭,只見秦子觀一身銀色騎裝,腰上掛著叮當作響的環佩, 大步走到烏云踏雪旁邊, 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

    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晏辭十分羨慕地抬頭看著他。

    秦子觀拽了拽韁繩,烏云踏雪十分乖順地順著力度的方向調轉馬頭。

    

    “他叫什么?”晏辭忍不住問道。

    秦子觀附身用手順了順烏云踏雪銀色的梳理整齊的長鬃, 隨口道:“小黑!

    “真好。”

    晏辭在阿三的幫助下費力爬上馬背, 衷心夸贊:“通俗易記!

    秦子觀笑了一聲, 在馬上直起身,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原野。

    這天一大早,晏辭就被他叫到這一眼望不到頭的馬場, 旁邊寬大的一排馬廄里飼養著幾十匹毛色各異, 膘肥體壯的名駿,每一匹都有專門的馬夫看守。

    秦子觀說, 要帶他去圍場打獵,順便給他機會騎騎他那匹犟馬。

    晏辭低頭看了看離腳底不低的地面,心里有些發怵,用手緊緊握著韁繩。

    “你不會騎馬?”秦子觀單手執著韁繩在他面前輕盈地驅馬轉了一圈,看著他這副架勢,不可思議道,“君子六藝,我三姐沒找人教你嗎?”

    晏辭道:“我沒見過她。”

    秦子觀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遠處的樹林:“那是我們家的圍場,里面放養的都是溫和的牲畜。”

    他今天不是一個人來的,還跟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穿著天藍色絲綢騎射服的年輕男子騎著一匹白馬跑了過來,人還未到跟前,聲音先傳了過來:“誒呦,你讓它自己跑快點行不行,繩子給我——”

    只見他不滿地從馬夫的手里一把奪過韁繩,輕吁一聲朝兩人的方向沖過來。

    “這是葉簇!鼻刈佑^順便給晏辭介紹了一下,“葉臻他弟弟,榮盛布莊的少東家。”

    葉簇騎著那匹馬飛快跑了過來,看了晏辭一眼:“新人?”

    “他是我三姐的兒子,剛來胥州,老太太讓我帶他玩!

    葉簇聞言“哦哦”了幾聲,看著晏辭笑開了:“原來是外甥,幸會幸會!

    “你可別這么叫!鼻刈佑^懶洋洋道,“這大外甥只能我一個人叫,別人叫他要不高興了!

    你叫我也不是很高興。

    晏辭對這兩人的對話莫名其妙,不過他這次來實打實是想學騎馬的,于是在阿三的牽著下,駕著烏越驪小跑了幾步,璇璣則和琳瑯站在一起看著這邊。

    葉簇問道:“哥,我阿哥身子最近好嗎?團柿之前在街上遇到了煢秋,說他最近害喜害的厲害,我阿爹聽說了,一直叫我問問!

    秦子觀拿起放在馬背上的弓箭,彎弓搭箭,瞄準遠方的深林,“嗖”的一聲破空之向,那支箭頓時消失在眾人眼前。

    “秦家什么都有,他想吃什么都不缺!彼殖槌鲆恢Ъ弥讣饽﹃穑抗庖琅f看著遠方,“而且府醫日夜待命,能有什么事!

    葉簇一副放心下來的樣子,點了點頭:“那就好。”

    眼見兩人都是一身利落的騎射打扮,兩匹名駿在□□更是十分乖順。

    反觀晏辭整個人幾乎是伏在馬背上,才不至于被身下一路小跑,致力于把他甩下來的馬給顛下來。

    “你就不能聽話點,給我點面子嗎?”晏辭咬牙切齒在馬耳朵旁邊低聲說著,“我要是摔下來對你有什么好處??”

    馬兒的耳朵微動,聽完他的話,下一刻四蹄蹦跶的更歡了。

    晏辭勉強扯著韁繩才不至于被掀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似乎安靜了幾分,他回頭一看,只見那兩人都停止了說話,齊齊看著自己。

    “哎呀,我說晏兄,你別這么用力,它越不舒服就越不服你。”葉簇比較熱心,驅馬上前指導。

    秦子觀則在原地用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看著他,似乎對他什么時候從馬上滾下了很感興趣。

    晏辭就這么和馬生拉硬拽一上午,看著其兩人在林子里打了一上午的獵。

    到了快中午的時候,秦子觀和葉簇兩人在家丁的陪伴下出來。

    一黑一白兩匹馬,如同離弦的箭率先從林子里奔出來。

    “大外甥!鼻刈佑^一派豐神俊秀,恣意至極,揚手拿著馬鞭一指身后家丁肩上抗的山羊,“今天中午請你吃野味!

    晏辭此時正一臉菜色地坐在馬廄旁邊的棚子里,只覺得自己渾身不適,骨頭都要散架了。

    胃里翻江倒海不說,大腿根還隱隱作痛。

    不會磨破了吧?

    他心想。

    別再出血了,那也太尷尬了。

    “你臉上怎么一股菜色?”

    秦子觀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一臉探究的意思,接著瞇了瞇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哦,你是不是磨破了呀?”

    晏辭無語,艱難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開,只聽得身后秦子觀發出一串嘲笑聲

    中午的時候,琳瑯和璇璣將打的幾只野味熟練地剝皮烤了,分給了隨獵的家仆。

    “北方雪下的很大!

    葉簇邊嚼著肉咽下,邊與秦子觀聊天:這都快三月了,燕都到現在還在下著大雪!

    “聽說那邊湖面結冰幾尺厚,船只根本無法航行,只能用馬車運。再過些時日,雪要是再不停,馬車都沒法走!

    秦子觀端起家仆剛剛倒好的酒淺飲了一口,接著放下酒杯:“現在去運些糧食去燕都,等到再過些日子燕都那邊糧食短缺,糧價必定上漲倒是有利可圖。”

    “誰說不是,我家老頭子一得到信,立馬就讓人帶著大批糧食布匹動身了,那動作快的啊,嘖嘖”

    秦子觀打開折扇,看著遠處的平野:“不過還是小心為妙,這種財就算發了也沒什么意思!

    …

    胥州往年是沒有春天的。

    冬季也并不漫長,等冬日過后沒幾天,天氣便要回暖了。

    然而今年到了這個時候,從北境刮來的風還是有些刮臉。

    晏辭一邊嚼著手里烤的有些柴了的肉,一邊聽著兩人說話。

    他們兩人聊得話題晏辭不太插得上話,好在秦子觀偶爾會問他幾個他能回答的問題,倒也不酸太尷尬。

    一直到了午后,幾人方才離開圍場。

    晏辭某個難以啟齒的地方隱隱作痛,怕是磨出泡來了,他來的時候還興致勃勃騎著馬,沒想到這么快就負了傷,只能坐著秦子觀的馬車回了家。

    到了家門口,璇璣盡職盡責地過來扶他,被他很堅定地拒絕了,十分有毅力地一瘸一拐地邁進門,門里的流枝聽到聲音也趕緊出門來想要扶他,被他再次堅定地拒絕了。

    “幫我拿點傷藥過來!

    晏辭交代完,沒有管流枝吃驚的表情,艱難地往屋里走,結果一推開房門,就發現顧笙正坐在床上。

    他有些吃驚,還以為顧笙帶著惜容去了店里,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回來了。

    顧笙聽到開門聲轉過頭,一雙眼睛眼角有些發紅。

    “這是怎么了?”晏辭顧不得大腿走路還在痛,趕緊快步過去,“怎么哭了?”

    顧笙輕輕吸了吸鼻子,環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懷里:“我,我今天在店里,遇到我表哥了”

    “你表哥?”晏辭一怔,下意識道,“他也住在胥州嗎?你們好久沒見,你想他了?”

    顧笙搖了搖頭,躊躇道:“本來今天我在鋪子里打掃,正好碰到表哥去藥鋪抓藥!

    晏辭擁了擁他,腦子里卻在努力回想:顧笙的表哥,怎么聽著有點熟悉,但是說不出哪里熟悉的樣子,他好像沒見過這人啊,怎么

    忽然,他腦子里靈光一閃。

    胥州的表哥?

    “你表哥,是不是就是之前你爹讓你”他醞釀著語句,試探著問,“讓你跟我和離,嫁的那個表哥”

    顧笙似乎知道他想說什么,抬起頭,又搖了搖頭:“表哥他人很好的,他今天見到我,跟我說他不知道之前我爹做的事,不然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既然這樣,那你怎么哭了?”

    顧笙聞言雙手捂面:“表哥他患了重病,郎中說是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

    他面上一片凄然,眼角都有些發紅,抬手揉了揉眼,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晏辭伸手將他的手拉開,拿出一方干凈的帕子替他仔細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珠。

    他不知道顧笙所說的這個“表哥”為何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在白檀鎮那次和顧綽正面交鋒,當時顧綽說要讓他們和離,并且要把顧笙嫁給他“青梅竹馬”的表哥。

    晏辭剛從圍場回來,身上筋疲力盡,但也顧不得了渾身酸痛,輕聲道:“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說說?”

    顧笙這才把他這表哥的事與晏辭說了。

    第 155 章

    他這表哥是顧綽妹妹的兒子。

    顧綽的妹妹早些年嫁給了胥州的一個魏姓字畫商人為妻, 生下了一個兒子叫魏遲,也就是顧笙的表哥。

    這個表哥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經常生病,曾經和母親回白檀鎮上住過一段時間。

    雖然顧綽嫌棄這個生為哥兒的兒子, 但是顧笙的小姑卻很喜歡乖巧聽話顧笙,甚至經常打趣說長大以后要把和顧家結為親家。

    顧笙小的時候, 他的娘親還沒有去世。

    那段時間就是這個表哥一直帶著他玩, 所以兩人從小關系就很好。

    后來魏遲回了胥州之后,兩人還偷偷通過信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那些信都被顧綽不容分說地燒掉了。

    顧笙把手放在晏辭的掌心,回憶著兒時少有的一段快樂的時光,他不會在晏辭面前隱瞞什么,吸了下鼻子:“爹爹說那些信不能留著, 會讓未來夫家覺得我不老實, 會嫁不出去。”

    晏辭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然后呢?”

    顧笙搖頭:“后來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了!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魏遲后來娶了胥州本地一個做古董生意家的哥兒,不過沒過幾年那哥兒便去世了。

    再之后的事情晏辭就知道了,原主被趕出家門, 過著身無分文的破落日子。

    他那岳父趁火打劫, 私下里聯系了胥州這邊想把兒子“賣”過去,后又跑到他們家里給自己下馬威

    晏辭沉默著回憶先前的種種, 顧笙見他沒說話, 忙回握他的手:“夫君, 你不要怪表哥,他之前不知情的…”

    “我不會!标剔o簡潔道,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 “你夫君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嗎?”

    顧笙安心地點了點頭:“表哥后來一直是自己一個人, 直到年前生了病,怎么都不見好, 去看了郎中才知道…”

    他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撲進晏辭懷里。

    晏辭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雖然他沒見過顧笙這個表哥,但看著顧笙這副傷心模樣,也知道他們關系一定很好。

    以前關系親近的親人可能命不久矣,任誰都會難受。

    他的輕聲問:“他住在哪里,身邊有人照顧嗎?”

    “我正要跟你說…”

    顧笙從他懷里抬起頭,眼角微微濕潤:“我想去看看他!

    晏辭握了握他的手。

    “你想去就去吧。”他寬慰地笑了笑,伸手幫他把一縷亂發撥開。

    “別擔心,還不知道他的病情到底如何,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顧笙哽咽著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流枝在門口探進頭來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傷藥拿來了。”

    晏辭還沒說話,顧笙就已經問道:“傷藥?”

    他上下仔細打量著晏辭,毫不掩飾的擔心:“你哪里受傷了?”

    晏辭伸手接過傷藥,他總不好告訴他在某個不好說的地方:“小事,我自己來就好!

    顧笙細細看著他,臉上還帶著淚痕,語氣卻是不依不饒:“讓我看看!

    晏辭躲開他的手:“別看了,真沒什么事!

    顧笙見他外面沒有傷痕,奇怪道:“你哪里破了?騎馬摔到了?”

    晏辭攥著藥瓶,一臉尷尬,顧笙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直接伸手去解他的帶子。

    …

    最后顧笙看著那團扔在地上沾了紅的雪白絹褲:“都磨成這樣了,還說沒事?!”

    晏辭雙手掩面,從耳根到耳尖紅了一片。

    他不要面子的嗎?!——

    拯救沉芳堂的事還在晏辭的計劃表上。

    自從提出來“帳中香”的計劃后,他便和陳長安在店里研究怎么能占領胥州尚未開辟完全的帳中香市場。

    陳長安看著香爐里冒出的煙氣,這味道好是好,但是他們這店的位置不好,屬于酒香也怕巷子深。

    無人問津,就算味道再好又怎么樣?

    “有辦法!

    晏辭拿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最后將紙拎起來抖了抖:“按這個去刻成章,印上百份,派人在胥州各個人多的路口派發。”

    陳長安吃驚地看著上面圖文并茂的圖案:“這是…?”

    “廣告傳單!

    晏辭放下手里的紙:“不僅如此,你看看有沒有辦法找個戲班子過來,就在巷子門口搭建個戲臺子。”

    陳長安訝然,發現自己越來越不知道少東家的想法了:“…為何要如此破費?”

    “當然是把人吸引過來啊!

    陳長安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抬頭環顧了一下這裝飾的古色古香,到處述說著古典優雅的店面。

    他無法想象在自家典雅的店門口搭戲臺子的不倫不類的場景,咬牙做最后的掙扎:

    “…不行,我爹…還有你爹知道了,肯定不會允許我們這樣做!

    而且這也太有損形象了,晏家這么多年低調優雅的風格要被這少東家毀于一旦了。

    還在門口搭臺子唱戲?!

    這要是傳到白檀鎮,自己不得被老爹手撕?

    晏辭似乎聽到他的話,也似乎沒聽到,想了想點頭道:“的確不行。”

    陳長安暗自松了口氣,就聽到他再次開口:

    “唱戲還是高雅了些,得要再接地氣一點兒的節目…嗯,秧歌?”

    “…”

    “我不同意!”陳長安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你要是真這樣做,我就…”

    “你就怎么樣?”晏辭頗為好奇,“寫信告訴你爹?”

    陳長安臉漲的通紅:“總之不行,我爹讓我幫助你管理鋪子,不是讓你毀了沉芳堂的招牌的!

    賣帳中香已經夠匪夷所思了,還要在店門口跳秧歌??救命啊…

    晏辭倒也不惱:“那我問你,我們開店是為了什么?”

    “這…”陳長安略一思索。

    “為了賺錢啊!标剔o指了指店里那些裝飾,用平緩的語氣道,“說到底,這些東西之所以會存在,都是為了吸引人,為了讓人們進來!

    “可是如今這店的位置偏僻,大家根本看不到。即使進來了,賣的香品還都是平時用不到的,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把東西賣出去?”

    陳長安微微蹙眉,低聲道:“可是這些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東西,你難道要因為一時的奇思妙想,就毀了幾代人的心血?”

    晏辭搖頭:“我不是奇思妙想。”

    他走到椅子旁邊坐下來:“我以前和你一樣,認為只要把香品做到最好,隨便放著,就會源源不斷賣出去!

    “可惜我沒有,而且我吃過虧。”

    他到現在都記得自己在四時香鋪最開始掙的那十文錢,還沒路邊的乞丐一天乞討所得多。

    “我也不覺得賣帳中香是件很低俗的事。”

    他坦然地看著陳長安:“胥州這么大的都城,只要我們有辦法開辟一個渠道,客人會源源不斷進來!

    “而且你和我爹他們堅持了這多年,這家店有起色嗎?”

    “但是我問過我爹,白檀鎮上的生意分明很好…”

    “不一樣!标剔o搖了搖頭,“白檀鎮本來就是個小鎮,鎮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們的熟人,想要取得他們的信任很容易。”

    “但是這里是胥州,我站在路口隨便瞄一眼,就能看到幾個百年老店!

    “你憑什么覺得自己的會比他們那些老字號好?只因為你一直閉門堅守嗎?”

    陳長安說不出話來了。

    晏辭道:“我的想法很簡單的,我只想賺錢,養我的夫郎,還有我家里的人。”

    說不定以后還會有小寶寶…

    “…”

    晏辭晃了晃腦袋,不不不,先不想那么遙遠…

    他咳了一聲,看著沉思的陳長安:“唉,總之啊,市場呢,就像一個不斷轉動的車輪!

    “如果不想被甩下來,就必須順著它滾動的方向走!

    …

    在晏辭苦口婆心的說服下,陳長安終于下了決心,決定按照他的方法試試。

    “不過!彼粥嵵氐溃安荒茏屛业。”

    晏辭表示沒問題:“安心安心,只要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他制定完計劃后,說干就干,他負責確定好帳中香的品類,陳長安則拿著他做的那份傳單去刻板印刷。

    店里其他伙計也被安排去干了其他活,店鋪暫時閉門整改,除了幾個老香師指著他倆的鼻子氣的說不出話,其他的倒還好。

    還有一件事晏辭不得不注意。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顧笙會帶著惜容去他那表哥家看望。

    晏辭則帶著店里眾人忙著“復興大業”,以至于他沒什么時間去思考秦家那邊。

    有時琳瑯會被秦子觀派來讓他過去,晏辭這幾日都是以店鋪茲事繁忙為由,委婉拒絕。

    于是,秦子觀不高興了。

    琳瑯眼角含笑,面上一片春風,說出的話絲毫不留情面:“二公子的命令,小人不敢不從,還請公子莫要為難小人!

    他微笑道:“而且二公子非常不喜歡被人拒絕,您已經拒絕了他兩次,這還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二公子已經很不開心了。”

    他十分貼心地提示道:“二公子還讓我給您帶話。他說事不過三,您這次要是還不去,他就讓您回來后再也見不到您這破店!

    他吐字清晰,字正腔圓,不僅一字不差地模仿秦子觀說話,還把“破店”兩個字加重了音節。

    晏辭頭發散亂,一臉菜色,黑線掛臉。

    他非常有理由懷疑,秦子觀這廝是玩遍了胥州之后實在無聊,對他這個以前沒見過的大外甥十分感興趣。

    而且此人十分熱衷于當別人的“舅舅”。

    這些時日秦家人,尤其是秦老夫人和葉臻對他和顧笙十分不錯。

    雖然晏辭不了解他這母家,但是秦家在胥州的勢力不必明說,也是可見一斑。

    來這不過短短幾日,晏辭就已經見識到了秦子觀那幾十匹養在馬場的名駿,還有秦家的畫地自圈的私人圍場。

    晏辭心想,自己一個眼看就要變成“負二代”的,能和他一個貨真價實滿星滿級的二代比嗎?

    他瞥了一眼他腰上和璇璣一模一樣的軟劍,問身后的璇璣:“如果我拒絕,你肯定不會站在我這邊吧?”

    璇璣這幾日在他府上待的不錯,雖然伙食肯定比不上秦府,但是畢竟人少事少,看他微微有些光亮的腮,雖然面上依舊面癱,但想必每日心情甚好。

    然而此人此時卻十分堅定地搖了搖頭,朗聲道:“當然不會。”

    為表對秦二公子的衷心,還抽出了腰間軟劍。

    眼看這兄弟二人有想要把他押過去的勢頭,晏辭趕緊妥協。

    豈有此理!

    白對這小面癱這么好了。

    第 156 章

    胥州城南邊有一座小山。

    山形秀麗, 如同一顆天降靈石落入胥州城,名字叫做靈璧山。

    其上奇花異草繁多,蓊郁蒼翠, 枝柯扶疏。

    每到夏秋之際,山上便會呈現一片姹紫嫣紅之色, 落英順著山頂的溪流一路流淌至胥州的水路, 引得眾人駐足觀看。

    晏辭之前幾次來秦府,都是在前面的會客廳。

    然而這次剛進門, 幾個家仆救抬來一頂軟轎。

    也不知走了多久,轎子方才停下。

    他出了轎子,抬頭邊看到面前這座漂亮的小丘。

    小丘山腳前建了幾處院落,與前面的主院相距有一段距離。

    等到被琳瑯引進院門, 晏辭方才發現院子里栽滿梅樹, 一股梅香溢滿整個小院。

    等到晏辭進了院子,琳瑯在他身后關緊院門。

    秦子觀此時一襲白衣,正站在屋子的前面, 聞聲卻也沒有回頭:“你知道這是哪里嗎?”

    晏辭看了看他面前那落了鎖的小屋。

    他從前倒是聽聞古代大戶人家會將自家小姐的閨房放在整個府邸的最后面, 靠著后花園的地方,以免有外人拜訪驚擾到女眷。

    于是略一忖度:“…這里是我娘以前的閨房?”

    秦子觀頗為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用那把不離身的折扇指了指落著鎖的屋門:

    “這屋子我記事的時候就是鎖著的。我爹不讓人靠近這里, 只要有家仆靠近, 就會被立刻逐出秦府!

    “你知道為什么嗎?”

    晏辭默默道:“因為她沒有聽從父母之命,嫁了一個他們不認可的人!

    秦子觀聞言一怔,終于認真地打量了晏辭一番:“我倒沒想到你會這么說。”

    他用折扇敲了敲鎖著的屋門:

    “這屋子已經鎖了快二十年了。以前我爹在世的時候, 家里誰也不敢提我三姐的名字, 不過我倒是看到我娘偷偷哭了很多次。”

    他微笑著看著晏辭:“所以如果我爹還在的話,你肯定一步也進不了秦府的門!

    這還用說嗎…

    晏辭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謹慎地思考了一下:“所以呢?”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秦子觀搖著扇子:“其實呢,我挺敬佩我三姐的,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敬佩她?”晏辭問道,“為什么?”

    “一介女流,能有和心上人私奔并且承擔后果的勇氣。不管她之后的結果如何,都是值得敬佩的。”

    晏辭默然。

    秦子觀沒有理會他的沉默,用扇子指著門,問道:“想不想進去看看?”

    晏辭看了看那厚實的大鎖,又看了看身后合上的院門,看著不會有人來給他們送鑰匙:“你有鑰匙?”

    “沒有!鼻刈佑^干脆地說,“我爹早就命人把鑰匙融了。”

    “那怎么進去?”

    只見他收起折扇,從懷里取出兩條銅絲來,在晏辭驚愕的目光里,伸進銅鎖捅了幾下,那鎖“咔噠”一聲打開了。

    “你還會這個?!”

    秦子觀直起身,語氣里有些許不知從何處來的自豪:“以前跟一個小賊學的。”

    “小賊?”

    “那小賊在街上偷我的東西,被我逮住了。他說只要我放了他,就把這開鎖的本事教給我。”

    “那后來你把他放了?”

    “沒有。我學會以后就把他送官了。”

    他推開老舊的門,“吱呀”一聲響后,厚重的灰塵迎面而來,兩人趕緊往后退了幾步。

    等到塵埃落定,晏辭方才小心邁過門檻。

    屋子里并沒有他想象的華麗,甚至相比秦府前院那些裝潢華麗精致的擺設,這里有些過于簡陋。

    唯一能看出來這是一個大家閨秀房間的,是一旁落滿灰塵,卻擺滿了書的書架。

    晏辭怔然上前,目光掠過上面書脊上被灰塵覆蓋的有些模糊的字跡。

    上面不是尋常女子讀的《女訓》《女戒》,而是各種游記,還有《論語》《左傳》…

    他隨意抽出一本,小心地擦掉上面的灰塵,翻開來看,見書頁的空白處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著各種見解。

    晏辭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沒有見過原主的母親,甚至自己占著這副軀體,內里都已不是她兒子的魂魄。

    他沉默著將手里的書放到書架上,他轉過頭,看見秦子觀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

    晏辭沉默了一下:“…我沒見過她!

    “她!彼种冈诎肟罩袆澾^那些書,像是劃過她少女時的光陰,“而且,我不記得她了!

    那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女子,就像他從來沒見過的母親一樣,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記憶里。

    “沒關系!鼻刈佑^看著晏辭面上的神情,聳了下肩,“我只是覺得應該讓你來看看。”

    他這話依舊是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的,晏辭卻笑了下:“謝謝你!

    “…”

    秦子觀展開扇子:“我三姐,她是個很有勇氣的人!

    他看著晏辭,忽然問道:“如果你是她,你會怎么做?”

    晏辭沒明白他的意思:“我是她?”

    “如果你被雙親,或是家族逼著娶了一個你根本不喜歡的,甚至和他在一起根本沒有任何話說的人,你會怎么做?”

    他這番話令晏辭忽然就想起了穿來之前的那些記憶。

    “…”

    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問什么會被問這樣一個問題。

    然而秦子觀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似乎很希望他說出一個答案來。

    晏辭有點兒頭大,揉了揉眉心:“大概,會盡好我的責任吧!

    秦子觀“哦”了一聲,有點失望:“我還以為你會說些別的什么!

    “不管怎么說,他是無辜的!

    晏辭沉吟了一下,說了個中肯的回答:“就算心里有怨懟,也不應該發泄在對方身上,這對他不公平!

    聞言,秦子觀盯著他看了一眼,隨后收回目光:“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

    靈璧山原本只是胥州一道名景。

    直到十幾年前秦家的園林擴建,將靈璧山圈進了自家的后花園,還從南邊一座古剎移來了一顆百年梧桐栽在山頂,有招凰引鳳之意。

    秦家老太爺生前原本想在山上修筑一個二十四尺高的白玉佛像,來庇佑秦家的子孫后代。奈何白玉易碎,耗費龐大的人力依舊無法成功,只能作罷。

    于是原本選來做佛堂的址上便修剪了一座六層高的小閣。

    丫鬟用香鉗夾著一塊被制成月季形狀的小巧的銀霜炭,放進鋪好香灰的外飾寶藍色纏枝紋的菱花式手爐里,小心地將香灰掩住香炭,之后將其蓋上蓋子遞給晏辭。

    晏辭接過手爐,懷里暖意漸濃。

    一條通體漆黑,體態修長的半人高的細犬叼著一顆鏤空的空心銅球,步伐輕快地跑了過來。

    它將銅球放到秦子觀的手里,搖著尾巴,吐著滿是口水的舌頭,十分期待地看著他。

    秦子觀接過那顆沾滿口水的銅球,朝著遠處的平地一拋,黑犬歡快地“嗷嗚”一聲,立馬如一支離弦的箭,化作一道黑影奔了過去。

    他接過琳瑯手里的帕子,仔細地擦了擦手指,抬頭看向晏辭:“聽璇璣說,你鼻子很好使?”

    晏辭抱著手爐窩在軟椅里,回頭看了面無表情的璇璣一眼,又轉回頭不明所以地看向秦子觀。

    秦子觀把絲絹扔回丫鬟手中的銀盤子里,指了指晏辭手里的香爐:“你能聞出里面有幾種香?”

    晏辭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手爐,伸手正要打開,一顆小核桃砸到他的手背上。

    他抬頭:“干嘛?”

    “不許打開。光憑鼻子,能不能聞出來?”

    晏辭無語,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這種香炭是用炭粉混合著十幾種磨成粉的,名貴的香料制成的香炭。

    一燒即燃,放進手爐里不僅可以暖手,而且香味會隨著熱度的擴散而升騰。

    他輕輕吸了口氣。

    “沉香,麝香,乳香,安息…”他蹙著眉凝神思索了一番,頓了頓,“還有龍涎。”

    他面上無比平靜,內心里卻暗暗咋舌。

    這龍涎香不是進供給宮里的嗎,竟然能在這里聞到?

    秦子觀看了琳瑯一眼,琳瑯看了一眼手中的冊子,略顯驚訝地看了晏辭一眼,點了點頭。

    秦子觀坐直了身子,撫掌道:“好好好,不愧是我外甥,我就知道你天賦異稟!

    晏辭在心里冷笑:“說正事。你要我這里又想干什么?”

    秦子觀一臉無辜:“什么干嘛,沒有事我就不能找你了?你我舅甥二人一起賞景不好嗎?”

    他指著靈璧山:“這可是尋常人想看也看不到的美景。”

    晏辭暗自翻了個白眼。

    這時那條細犬又叼著球歡快地跑了過來,跑到晏辭身側,把球放到他的腿上,搖著尾巴看著他。

    晏辭看了看那沾滿口水的球,拿起來朝遠處用力一扔,狗子立馬高興地沖了過去。

    “快說!标剔o靠在軟墊上,“我店里還有事呢!

    雖然先前琳瑯傳話給他的時候,說秦子觀很不高興。

    但現在看對面的人吃著丫鬟遞來的核桃仁的美滋滋的樣子,八成是在唬自己。

    “大外甥!鼻刈佑^咽下嘴里的核桃,“這段時間我對你怎么樣?”

    晏辭點頭:“很好。”

    到了胥州以后,秦子觀雖然帶他玩了不少他玩不起的東西,但好歹也算長了見識。

    何況今日還帶他看了原主母親以前的閨房。

    秦子觀聞言,笑瞇瞇地看著他:“大外甥,雖然我之前沒見過你,但我一直覺得我們會相處的不錯!

    晏辭干咳了一聲,只聽他道:

    “所以最近我遇到麻煩了,讓你幫我一個忙,你一定不會拒絕吧?”

    第 157 章

    晏辭一臉莫名其妙, 實在不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的香師,還經營著一個快要倒灶的鋪子,能幫他這大少爺什么忙?

    那條漂亮的細犬把球叼過來幾次, 見主人在跟人說話,也不陪它玩, 此時正在樓前的空地上自己跟自己玩著球。

    秦子觀朝它招呼道:“旺財, 過來!”

    正在玩球的細犬瞬間豎起耳朵,立馬低頭叼著球快活地跑了回來。

    然后把球放到秦子觀的腳下, 坐在他腳旁吐著舌頭搖著尾巴眼巴巴地看著他。

    晏辭看著這條身形修長,姿態優雅,神似哮天犬的細犬,忍不住問道:“你起名從來都這么接地氣嗎?”

    秦子觀親昵地揉著旺財的頭, 旺財則興奮地伸出舌頭想舔他的臉, 被他躲開了:“之前本來起名叫‘點墨’‘昀青’,不過每次叫它都沒反應!

    他捻了塊點心塞到旺財嘴里:“只有旺財這個名字它能聽懂,它就喜歡這個名字, 是不是旺財?”

    旺財聽到主人喊自己的名字, 興奮用前腿搭著椅子,孜孜不倦地伸長脖子想去舔他。

    晏辭挑了挑眉:“你還沒說你遇到了什么麻煩!

    秦子觀一邊拿起那些價值不菲的點心喂給旺財, 一邊對琳瑯道:“拿出來!

    琳瑯聞言立馬上前, 將一張緋色的紙張放在晏辭面前的案幾上。

    晏辭伸出手拿起來, 發現那是一張做工精致的花箋,甫一拿起來,鼻尖就捕捉到一縷淡淡的幽香。他的指尖摩挲著花箋的邊緣, 略有些磨砂的感覺, 上面竟然是鍍了一層金粉。

    晏辭打開來,正封上面用漂亮端正的字體寫著“瓊花宴”三個字。

    原來是一封請柬。

    “胥州每年花朝節前都會舉辦一場宴會。”琳瑯站在他身旁, 詳細與他介紹了一番。

    晏辭聽完明白了。

    這瓊花會,是由胥州每年臨到花朝節時舉辦的一場宴會,會邀請胥州最有名望的家族的子女,大概就是用來促進彼此的關系。

    宴會上會有各個家族的年輕公子小姐哥兒過去參加,若是宴會上有人彼此看對眼了,就會回家讓人打聽對方有無婚配,為人如何,再擇個良日派人去商議婚嫁,說是一場變相的相親會也可以。

    這宴會開始之前,會由舉辦的人選出一個“命題”,眾人需要圍繞這個命題來顯示自己的學識,這命題每一年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吟詩”,有時候是“點茶”,有時候是“賞花”。

    宴會上的公子哥一般都會使出渾身解數來表現自己,一來是為了博得宴會上佳人們的青睞;

    二來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各個從小地位尊貴,學的東西吃的東西都不是普通人能接觸的,各個心氣傲得很,自然誰都不愿意在各個家族面前給自己家族丟臉。

    好巧不巧,今年的命題就是“香道”。

    晏辭看了兩遍請柬,然后合上,有點兒古怪地看著逗狗子的秦子觀:

    “你不是成親了嗎?”

    “我又不是去勾搭姑娘和哥兒的。”秦子觀把旺財鍥而不舍的毛茸茸腦袋按下去,“本來我也不想去的,奈何這請柬每年都送過來。”

    “我大哥和秦英那小毛孩肯定去不了,若是每次都不去,難免會讓人覺得我秦家怯場,我倒是不介意,可我家老太太就不一定了”

    “你看看這府里,除了我誰還能去?”

    晏辭有點兒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總覺得哪里有問題,但是又說不出來問題在哪里。

    秦子觀看著他懷疑的眼神,十分坦蕩地任由他看:“那什么,前兩次的吟詩,插花,算上今年的香道,我都是一竅不通!

    “可是我秦家好歹在胥州算有頭有臉的。這次的香宴,總不好再上去丟人現眼!

    “大外甥,雖然你不姓秦,但怎么說也是秦家的親戚。舅舅待你不薄吧,你忍心不幫我?”——

    “要回去嗎?”

    璇璣坐在車前的位置,歪著頭朝車廂里面問道。

    晏辭微微挑開車簾,看著路上車水馬龍,路邊林立的店鋪,來來往往挑著貨物叫賣的貨郎,還有在鋪子里與店家砍價的客人,仿若一副生動的畫卷,呈現出一派繁盛之景。

    從南康坊出來后,一路向北,店鋪漸疏,行人也少了很多。

    兩廂對比實在關于明顯,以至于晏辭心里徒生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沒落來。

    他這次本來便是被秦子觀從鋪子里臨時抓過來的,如今回去也是坐的秦家的馬車。

    眼見已經到了午時,于是便讓車夫趕著馬車往北康坊方向去了。

    臨了飯點,各家各戶房頂上的炊煙便升起來了,飯菜的香味卷在一起,勾起了人的食欲。

    還沒推開門,就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阿三今日沒有出門,此時正在院子里拿著斧頭利索地把一根木材劈成幾份。

    后院隱約傳來陣陣飯香,流枝將炒好旳菜裝入盤子里,端過來放在桌上,走到院子里招呼幾人吃飯。

    他看到晏辭,有點兒局促地叫了聲“公子”。

    他與晏辭說話向來怯怯的,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初次見面那有些尷尬的場景。

    總之雖然后來惜容教了他基本行事禮儀后,他每次看到晏辭依舊會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了什么。

    雖然之前在白檀鎮,晏府的規矩頗多。

    但到了這里,家里總共他們六個人,晏辭又不是會遵守這些高門大戶規矩的人,于是吃飯的時候,從來都是幾人坐一桌。

    他方才拿起筷子吃了兩口,目光投向院門口,隨口問道:“顧笙和惜容還在店里嗎?怎么不回來吃飯?”

    流枝和阿三對視了一眼,阿三選擇悶頭干飯,流枝有些猶豫地看了晏辭一眼。

    晏辭看了看他們兩個的表情,覺得有點好笑:“怎么了?”

    流枝放下剛拿來的筷子,猶豫著道:“今天早上魏家的人傳信,說他們家主人又發病了。”

    “少夫郎心急,就帶著惜容哥哥過去了蘊墨街讓奴留在家里煮飯,說是怕大公子和璇璣回來沒飯吃。”

    惜容比流枝長幾歲,是從小賣到晏府的,無依無靠,做事也沉穩靠譜一些,顧笙帶他出去的次數多一些。

    自從顧笙知道他的表哥也在城里,卻身患絕癥,眼看命不久矣,就時常帶著惜容去看他。

    他這表哥晏辭雖然沒見過,但畢竟是顧笙除了顧綽在世上的唯一親人,他也沒有多說什么。

    晏辭拿著筷子的手一頓:“他家主人發病了,怎么不直接去找郎中?”

    流枝有點緊張地搖了搖頭。

    …

    這蘊墨街是在胥州城內,也算一條有些名頭的街。

    街口有一口四方塘。

    傳說沈相當年趕考途中曾在這里洗過筆,因此這條街也成了一處景點。

    簡單來說,就是一條賣文房四寶和古玩字畫的街道,隔著一道墻的另一邊,就是密集坐落的私塾和學院,這里向來是城里參加科考的讀書人和舞文弄墨的人最常去的地方。

    因為文人墨客去的多了,所以得了“蘊墨”這一美稱。

    …

    晏辭隨便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站起身。

    “璇璣!彼馈

    正在吃飯的璇璣聞言放下碗筷,抬起頭看向他。

    “準備點禮品,下午跟我去趟蘊墨街!

    第 158 章

    晏辭站在蘊墨街口, 看著那口大名鼎鼎的四方塘。

    就是一個方寸大小的井,非常形勢地用青石欄桿圍了起來。

    只留下一側開口,給人們打水用。

    而此時井邊圍了一群人, 有男有女又老又少,手里拿著木桶, 木盆等各種家伙事, 派了長長的一條隊,等著取水。

    “我隔壁老王的兒子就是喝了這井里的水, 一晚上把書本倒背了一遍,一個字都不差的!”

    “你說那老王兒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都搬走了多少年了你還在這兒說。”

    “他嬸子,喝了這井水真的能讓人變聰明嗎?”

    “嗐, 誰知道呢, 大家都這么說,說不定真有用。正好我多帶了一個桶,你也給你家兒子打點兒回去!

    蘊墨街的店面都是鋪子緊鄰住宅, 一般店主人早上醒來就去隔壁開店, 到了晚上打烊后,繞過一面墻就是床。

    一走進這條街, 晏辭就覺出來這間店面和外面的不同來。

    與外面不同的是, 這里來來往往的凈是些讀書人, 那些帶著儒巾的人穿梭這其中,有的牽著小驢,有的身后跟著書童, 有的便是獨自一人。

    他們手里拿著剛剛選購香墨宣紙, 還有許多書肆排列路邊,進進出出的人們歡顏笑語, 討論著某某大儒剛上架的新書。

    伴隨著隔壁私塾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儼然一派書香之氣。

    由于不知道顧笙那表哥家在何處,晏辭便讓璇璣去打聽,自己在原地等他。

    晏辭等著的時候,見各式各樣的書畫鋪子林立兩旁,店門口掛著店家認為最能吸引客人的畫作或是墨寶。

    “好地方啊!

    晏辭往前走幾步,忍不住放慢了腳步,目光順著那些掛在外面的字畫一一掃過,遇到好的便站住觀賞一番。

    路過的人只見這人走走停停,觀摩著兩邊店鋪門口掛的字畫,有時候還摩挲著下巴自言自語。

    “這幅百論行楷,雖然字跡寬博方正整,但是行筆過于跌宕,所以導致字體不夠流暢!

    “這幅手抄般若波羅蜜心經到算是上品,可是行筆過于瀟灑隨性,落筆不穩,導致這字一眼看去雖然美觀,實際上有失穩妥!

    晏辭在那些掛出來的字上瀏覽了一圈,剛開始的新奇感便淡了許多,因為他快走到街的盡頭,都沒有看到能讓他很滿意的字。

    就在他興致缺缺,想加快腳步準備離開時,忽然眸子一動,目光落在街邊的一副店鋪門口的字上。

    等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那封字的面前。

    面前是一副縱幅書法,上面只寫了四個字:

    “海晏河清。”

    落筆工謹端秀,筆力大氣不凡,布局舒展明朗,晏辭不禁在心里暗暗稱贊,好一幅佳品。

    只不過遺憾的是沒有落款,也沒有蓋名章,只有這四個孤零零的字落在其上。

    晏辭抬起頭看了看面前的牌匾。

    上面用正楷書著“清芳齋”三個字,與他那沉芳堂一樣,中間也帶了個“芳”字。

    這個叫清芳齋的字畫鋪,位置在蘊墨街的正中心,與鄰街交叉口處,屬于位置非常不錯的地方。

    光在外面看,店面也裝修的古雅大氣,不過令人詫異的是,門口空空蕩蕩,路過的人連看都不看這里,更沒有什么人進來。

    給人一種這個鋪子是看不見的感覺。

    晏辭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想進去向店家詢問這副字是誰的墨寶。

    這時旁邊一個書生路過,看了他一眼,出言道:“這位兄臺,第一次來蘊墨街吧?”

    晏辭看向他,:“公子如何得知的?”

    那書生道:“一看你在這鋪子門前打轉,我就知道你第一次來!

    “這家鋪子是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書生抬手指了指那書畫鋪子:

    “兄臺有所不知。這家店黑的很,鋪子里掛的字畫好看是好看,不過先前我進去一問價,你猜怎么著?”

    晏辭好奇道:“怎么?”

    “我第一次路過這里,看著門口掛的字畫實在喜歡,就進門去打聽價錢!

    那書生搖著頭:“結果他們家的老板說,他們這字畫不是單純掛著賣的。若是真喜歡,真的想得一副,必須用自己的字來換,否則的話,就得用一千兩銀子買!

    “一千兩?”晏辭頗為驚訝,“這算什么規矩?”

    “什么規矩?自然是這店家消遣別人的規矩!”那書生似乎想到什么生氣的地方,“小生不服,就帶著幾個同窗過來理論,結果里面看店的竟然將我們趕了出去!

    “所以兄臺,你別看他們家的字寫的挺好看的,但是每幅畫上都沒落款,要我看寫字的人就是故意掛在這里,一看就是沒什么名氣還故作清高的。”

    晏辭看著他忿忿不平的樣子,眸子一轉:“那,就有沒有換成功的?”

    書生嘆了口氣:

    “所以我才說,這寫字的人是故作清高,這店在這里能有幾年了,剛開肆那會兒整個胥州會書畫的人都來試過。”

    “結果那店家每一副都挑出些毛病來,還評頭論足一番退回去。這簡直就是打我們胥州學子的臉嘛!”

    “而且這店這個樣子,從來做不成生意,也不知道店家什么背景,到現在還沒倒灶也是個奇跡”

    晏辭看他憤怒的樣子,覺得好玩。

    按書生的說法,這位店主人開這個店,一年不惜流失幾千兩銀子,就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墨寶?給全胥州書法好的人下戰書?

    或者店主人只是單純想在這里買個鋪子開著玩玩,根本不在意其能否賺錢。

    然而胥州只要是位置好的鋪子年租不會少于千兩白銀,這樣浪費銀子也太過分了吧。

    不過轉念一想,這城里像秦家的有錢人家不會少,自己覺得心疼銀子的地方,人家根本不在乎,說不定店家就是開著玩玩的。

    有錢人的想法還真是蠻怪的

    那書生離開后,晏辭又看了看那副“海晏河清”。

    他心里有點兒癢,連帶著手也有點兒癢,一想起那店家的條件,有點兒躍躍欲試。

    片刻后,璇璣回來了,像個保鏢站在他身后,扳著個臉,周身氣場冰冷,路人見到他們都繞道走。

    他看著晏辭在店門口磨磨唧唧,也不知走還是不走,終于出聲問:

    “要進去嗎?”

    晏辭聽到聲音,想起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

    “走吧走吧!彼矂幽_步,“改日再來!薄

    璇璣到底是秦府養出來的好手,搜集信息能力很強。

    晏辭讓他打聽一下顧笙表哥的住處,少年人行事有干凈迅速,指著蘊墨街拐角處的一處院落。

    “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兒!

    “那里之前是古玩店老板李延的房子,他死后留給了他的獨女。后來李延的女兒嫁給了魏遲,不過成親沒多久就病死了!

    “魏李氏死后,魏遲繼承了妻家的財產,又因為身體不太好,就搬到這里來養病!

    璇璣言語清晰,幾句話就把晏辭想要不想要的信息全部說了一遍。

    晏辭看了看他:“我就是問問他住哪,不用調查這么詳細,不嫌麻煩嗎。”

    “無妨!辫^道,“調查他很容易。”

    “好吧!标剔o率先朝街的拐角處那座房子走去。

    離著門口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他敏銳的鼻子就捕捉到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傳來。

    晏辭不適地皺了皺鼻子。

    無論多少次,每次聞到這種會直擊他靈魂的苦味,他都會覺得渾身不適。

    他強忍著喉頭的難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到鼻子稍微適應了下這味道,方才上前。

    璇璣所說的那處房子的院門是虛掩的。

    透過門縫,晏辭看見一個十六七的,穿著仆人服裝的哥兒正坐在凳子上,手里執著蒲扇,面對著一個藥爐,正在煽風。

    晏辭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手,在那虛掩的門上敲了三下。

    那煮藥的哥兒聞聲忙轉過頭,隱約看見外面有人,急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過來開門。

    不多時,門開了,煎藥的哥兒見到門外站著兩個從來沒見過的人,有些錯愕:

    “你們找誰?”

    晏辭一臉和善:“勞駕,請問魏遲魏公子是不是住在這里?”

    那哥兒遲疑著點了點頭:“我家主人是住在這里,不過現在他不在。你們找他有事嗎?”

    晏辭笑道:“你家主人是我夫郎的表哥,我來了胥州一直忙于生意,這幾天才抽出時間來。聽說他最近身子不適,特地拿些補品過來探望!

    璇璣應聲上前,讓那個哥兒看清自己手里的確拿著禮物。

    那哥兒聞言默不作聲了晏辭幾眼:“哦,哦原來是顧哥兒的夫君,快快請進!

    “先前聽夫郎說過來看他表哥了,這才過來看看,怎么他們沒在家嗎?”

    那哥兒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前段時間身子不適,連飯都吃不下。”

    “正巧遇到顧哥兒,才得知還有親眷在城里,心情一喜,身子也好了許多。”

    “今日主人身子又不好了,早些時候顧哥兒陪著他去了醫館,這下也快回來了!

    那哥兒引著他們進了屋內,晏辭暗地里打量了一下這屋子,見內里布置的很別致,墻上還掛著數幅水墨畫。

    哥兒提著壺來給他們看茶,邊說邊笑道:“自從顧哥兒時常過來,主人身子都好了不少!

    他邊倒茶邊說:“奴還聽主人說,他和顧哥兒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好的很!

    “要奴說啊,雖然幾年沒見,到底也是青梅竹馬,這關系能不好嗎?”

    第 159 章

    “青梅竹馬?”

    晏辭的額角在聽到這個詞后微微一跳, 心里蹦出一個小小的疙瘩來。

    那哥兒卻沒發覺這些,依舊興致勃勃地與他說著話:“我家主人先前第一次在城里見到顧哥兒時還很擔心,回來問奴, 顧哥兒會不會跟他生疏了,會不會不像小時候那般要好了。奴就寬慰他說, 怎么會呢, 你們是小時候一起玩過的,是親人, 親人之間怎么會生疏?”

    晏辭看著泛著熱騰騰白氣的茶湯濺在案幾上的幾滴水珠,面上神色未變:“我聽說魏公子病得很重!

    那哥兒倒茶的手頓了頓,拘謹地回道:“是,年后主人家身子一直都不太不好, 這不到了初春, 病情又重了,這幾日每天都回去依水巷的藥鋪抓藥!

    晏辭奇怪道:“魏公子病得很重,抓藥為何還要親自去?”

    那哥兒在聽完這個問題后, 有些躊躇:“是奴不好, 奴不識字,看不懂藥方, 所以主人只好自己去藥鋪抓藥”

    晏辭點了點頭, 沒再多問。

    他的目光流轉, 打量著這件屋子,若是以他的審美看來,這間屋子雖然不大, 但是布置的卻頗為有品味, 尤其墻上掛的字畫和擺在架子上的古董,擺放的錯落有致, 留白得當。

    不過這些美感都敗給了這屋子里的藥味。

    晏辭在這兒屋子里只待了一會兒,便頭暈目眩,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

    璇璣本來站在他身邊,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難得驚訝道:“你中毒了?”

    “”

    晏辭抿著唇站起來,對璇璣道:“我得去外面站會兒!

    他唇線緊繃,快步走出屋子。

    結果院子里擺放的幾個藥爐也不知煮著什么藥,有的酸,有的苦,有的澀,各種味道交織著壓晏辭的神經。

    若是尋常人,大概只會覺得這屋子里的藥味濃了些,卻并非難以忍受。

    但晏辭的鼻子對味道過于敏感,他站在院子里太陽穴突突直跳,感覺自己今日回去務必必須泡三遍澡才能洗干凈這身藥味。

    好在他并沒有忍受很長時間。

    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下去時,院門外面終于傳來了馬車停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和說話聲。

    其中一個說話聲他很是熟悉,正是顧笙。

    而另一個聲音卻是個陌生男人,晏辭沒有聽過,聽上去很年輕。

    那兩道聲音離門越近便越清晰起來。

    “笙兒表弟,今天真是多謝你了!

    “表哥說的哪里話,我們是親人,親人之間為什么要道謝。”

    “是,是表哥的錯都怪我這身子,自年后便一直久病不斷,如今還要勞煩表弟你”

    “表哥,你不要這樣說!郎中不是說你的病比上次好了許多,你只要堅持服藥,一定會好起來的!”

    顧笙的話音未落,院門“吱呀”一聲向內打開。

    三道人影出現在門口,除了顧笙和惜容,顧笙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鵝黃衣服的年輕男人。

    顧笙本來正與身邊的人說著話,無意間一抬頭,便看見了站在院子里的人。

    他微微一愣,在看見那人的樣子后,立馬欣喜著快步走過來,喚道:“夫君!”

    這聲“夫君”過于欣喜和清脆,以至于那正認真聽著他說話的黃衣年輕男子聞言也跟著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己院子里的“不速之客”。

    他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絲驚詫,不過這絲驚詫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顧笙十分開心地走向院子里的晏辭,主動拉起他的袖子:“夫君,你怎么來了?”

    晏辭看著他因為走的太快有點兒散亂的鬢發,鬼使神差地伸手,幫他把發絲捋到耳后:“我聽說魏公子病了,所以過來看望一下。”

    這話雖然是對顧笙說的,目光一轉,卻是落在那黃衣服的人的身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

    此人穿了身鵝黃色的衣衫,難得的是,這種很挑人的衣服在他身上竟然并不顯得突兀,反而襯得此人氣質溫潤。

    但是在晏辭挑剔的眼里,他就好像蔥上的那朵花。

    而且這人竟然長得還不丑。

    晏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用“竟然”兩個字,不禁在心底嘖了一聲。

    顧笙卻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立馬拉著他跟那人介紹起來:“夫君,這就是我表哥!”

    那黃衣人聽完顧笙的介紹,看向晏辭,眼里說不出什么情緒,禮貌性地抬起手剛想與他見禮:“晏兄?我聽笙兒—”

    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忽然鼻翼一動,面上表情一僵,緊接著呼吸一窒,飛快地用手捂住嘴,沒出口的話頓時變成悶在掌心里的一頓亂咳。

    這突如其來的咳嗽,把晏辭和他身后的璇璣同時嚇了一跳。

    顧笙原本已經放松的表情立馬緊張起來,慌忙上前扶住他,焦急道:“表哥,你怎么了?怎么又咳起來了?”

    晏辭看著魏遲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忽然爆發的劇烈咳嗽,原本清秀的面部因此漲得通紅,連呼吸都粗重而艱難起來,他彎著腰咳了好半天,這才勉強平靜下來,轉而抬頭,有些虛弱地用手指著晏辭:“你,你”

    話沒說完,便被什么嗆了一下,之前在院子里煎藥的那個哥兒見狀,忙進屋端了碗熱水回來慢慢喂他喝進去,魏遲喝了兩口,才算順過氣來,在哥兒的攙扶下直起身。

    晏辭本來還想看看顧笙這表哥到底病成什么樣了,結果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先被嚇了一跳。

    而且看他這咳嗽的架勢,似乎病的不輕,不過雖然看著病得不輕,但是他身上卻沒有久病纏身者那種神色疲憊,面色暗淡的頹弱,反而有種淡淡的病態清冷感。

    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眼看著院子里的人皆是一臉慌亂,自己這么干站著不大好,硬著頭皮上前:“這位兄臺,你”

    “還好吧”三個字還沒出口,這人已經抬起頭來。

    魏遲額頭上滿是細汗,咬著牙直起身,勉強拱了拱手朝晏辭告罪道:

    “這位兄臺,實在抱歉,你身上的味道我——”

    他話還沒說完,便睜大眼睛看著離自己近了一步的晏辭,忽然猛地干嘔一聲。

    晏辭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這剛剛恢復平靜的人此時又彎腰咳嗽起來,嚇得旁邊的顧笙趕緊拍著背給他順氣,臉上急得快要哭了。惜容則急忙拿著剛買來的藥回屋去煎。

    “表哥表哥!”顧笙看著魏遲的樣子,汗都落了下來,似乎生怕他這么咳下去會把肺咳出來,慌亂的不行,拿著帕子顫抖著擦他額頭上的汗珠。

    晏辭和璇璣更是第二次被嚇了一跳。

    晏辭這下站在原地是連動都不敢動了,內心愈發茫然:我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怎么了?他身上有什么異味?他可是每天都沐浴熏香的,衣服都要熏上兩遍,不可能有什么異味吧?而且就算有什么味道,也不會比這滿屋子中藥味更令人難受了吧?

    魏遲那小仆端著之前熬好的藥沖過來用力攙扶著他,焦急地抬頭對晏辭說:“這位公子,奴剛才忘了跟你說了,你身上的味道我家主人聞不得!”

    晏辭睜大眼,不可置信道:“我身上的味道??”

    他低頭用力聞了聞,一股濃重的中藥味便鉆進他的鼻腔,那股無法忍耐的苦味一路竄到他的肺腑,他面部一抽,險些也跟著干嘔起來。

    那哥兒卻沒有壓感注意他的樣子,一邊把藥喂給魏遲,一邊焦急地快聲解釋道:“我家主人,唉,我家主人他不能接觸花的!只要稍稍碰一下花瓣,就要立馬發風邪病…”

    “尤其是梅花平時冬天主人都不出去的,以往只要聞到梅花香就要嘔上半天。”

    “這些年越發嚴重了,只要看一眼別人家院子里的梅花就會身上起疹子!”

    他快速說完,這才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晏辭,神色間已經浮上一絲不滿,大概在說:都說到這份上了,你怎么還不出去?

    “”

    晏辭看著魏遲一副上不來氣的樣子,一時啞口無言:還有這種毛病??

    他只聽說過對花粉過敏的,怎么還有對花香過敏的?而且這屋里中藥味這么弄,他是怎么聞到自己身上的香味的?

    于是晏辭心里無法言喻地升起一絲郁悶來,有一種有苦說不出的感覺,他看了顧笙一眼,發現顧笙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表哥身上,連看都沒看他。

    晏辭一臉郁悶,也不敢多說話,生怕這人因為自己身上的香味一下子過去。

    于是他只好轉身離開,轉身之前眼眸不經意瞥了魏遲一眼,對方正好緩過來一些,也勉強直起身子看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的剎那,晏辭竟然在對方的眼里讀到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兄臺,你身上的味道讓我想吐。

    “…”

    晏辭倒吸了一口氣,想也不想直接轉身出了門,臨行前看了顧笙一眼:“我在門口等你。”

    說罷頓了頓又壓低聲音加了一句:“快點兒出來!

    第 160 章

    屋里, 顧笙看著魏遲已經逐漸緩和的臉色,一顆懸著的心這才緩緩落下來。

    他面上依舊有些擔憂地看著魏遲:“表哥,你感覺好點沒有?”

    魏遲臉上還帶著絲病氣, 低頭輕咳了一聲:“笙兒表弟,我沒事的, 都是老毛病了, 你看我現在不還活得好好的!

    他端起碗喝著藥,目光卻若有所思看向門外, 有些好奇地問道:“那位就是表弟一直說的人?”

    顧笙見他提到晏辭,點了點頭,有點兒害羞,更多的是自豪地回應道:“對, 他就是我夫君。”

    魏遲看著他有些羞赧的樣子, 微微笑了笑:“他看起來跟舅舅在信里說的不大一樣。”

    顧笙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

    先前在白檀鎮時,他自然是知道他爹爹是怎么看待自己夫君的。

    聞言生怕魏遲會誤會, 忙解釋道:“表哥, 我夫君他人很好很好的,不像我爹爹說的那樣!而且他不知道你的病, 都怪我以前忘了跟他說你不能接觸花, 你不要怪他”

    他急的不行, 臉上都泛起了紅,這副樣子就活像努力護著崽崽的老母雞。

    “不知者無罪,況且他還是表弟的夫君我怎么會怪他!蔽哼t看著他額頭上因為焦急和擔憂布上的一層細汗,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要怪也只能怪我這身子不行, 打娘胎帶出的病,這輩子怕是治不好了。”

    “表哥你不要這樣說!鳖欝下犓行┚趩实恼Z氣, 慌忙搖頭,“你一定會好的!”

    魏遲聞言也不反駁,只是笑道:“表弟說是就是。”

    顧笙又安慰了他幾句,魏遲只是點頭稱是。

    在那股梅香已經隨著“始作俑者”的離去而漸漸淡去之時,魏遲便不再咳嗽了,面色也恢復如常。

    顧笙見他已然無恙,心里始終掛念著晏辭在門外,便囑咐著魏家那個小仆好好照顧魏遲,說自己改日再來看他,便攜著惜容離開了。

    魏遲坐在椅子上,看著顧笙離去的背影。

    院子里的藥爐還煮著藥,可是他的鼻尖卻依舊敏銳地捕捉到那抹令他難受的香味。

    他低頭咳了幾聲,站起身轉身回了屋,對著正收拾藥爐,有些忐忑看著他的哥兒微微蹙眉:

    “開門通通風,把院子里的味道散掉。”

    外面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來往的馬車車輪滾過地面,濺起一層輕塵。

    街道上的空氣雖然也算不得多么清新,但是在晏辭看來,已經比屋子里好太多了。

    于是他狠狠呼吸了幾口,讓空氣灌入肺里,驅散了身上的苦澀味。

    他轉頭看了看半掩著的門,透過門縫看到里面來回忙碌著移動的人影,還有顧笙焦急的說話聲隱約傳來。

    唉。

    晏辭心里升起一絲郁悶來,還有那么一點小小的忐忑。

    他也不知道顧笙他表哥會是個過敏體質,幸虧自己剛才沒離他太近,不然萬一他表哥一不小心過去了,自己豈不是成兇手了?要知道過敏可是會死人的。

    晏辭暗自忖度。

    還有,顧笙不會怪自己吧?

    不會吧?

    璇璣依舊盡職盡責地跟在他身后,這個時候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隨即便收回目光:“你心情不好!

    晏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璇璣依舊木著長臉,恢復他平時最常用的表情,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仿佛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

    他一時無語,站在路邊和璇璣路邊百無聊賴地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馬。

    忽然,鼻尖微微一動。

    身后“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一股藥香伴隨著一陣清風撲了過來。

    晏辭的身子還沒轉過去,溫熱柔軟的手指就已經十分自然地塞到了他垂下的手心里,還很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夫君!鳖欝媳汝剔o矮了快兩個頭,每次站在他面前都得仰起腦袋才能對上他的眼睛,“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也沒跟我說一聲!

    他身上還帶著屋子里殘留的中藥味道,晏辭微垂下眼看著他,“嗯”了一聲:“見你沒回去吃飯,就過來看看。”

    他的目光投向半掩著的門扉:“你表哥還好嗎?”

    之前晏辭第一次從顧笙口里聽說他這個表哥時,顧笙當時說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還因為過于擔心差點哭了出來,那之后便帶著惜容幾乎每天都去看他。

    最初晏辭還會問問,后來因為要忙別的事情,又見顧笙回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沒有第一次那般凝重了,想來他那表哥病情應該緩和許多,就沒再多問。

    今天還是他第一次過來,雖然只站了一會兒就被無情地趕了出來,但見他那個表哥還能下地走動,除了對花過敏外,看起來并沒有太嚴重的問題。

    顧笙聞言眉宇間依舊染著一絲憂色。

    他一邊拉著晏辭,一邊朝街口方向走去,語氣中隱約有些擔憂,回憶著:“我也不知道表哥得的什么病,小的時候平時沒什么事,就是有時走在路上不知道怎么了,回家就會起疹子!

    “還有幾次喉嚨就像卡住了一團棉絮一般,沒法呼吸,郎中給的藥也不見好,姑姑一直擔心表哥什么時候就去了…”

    顧笙用手擦了擦眼角:“還有前幾天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就是突然發病,喘不上氣來!

    “這幾天吃了藥才好轉了些…當時我還以為他,他…”

    他又有些哽咽。

    “…”

    晏辭看著他的樣子,一時不知要說什么安慰他:“…過敏嚴重的確會害命!

    顧笙不解地抬頭問:“夫君,過敏是什么?”

    “就是他的病!

    晏辭也不知道怎么給他解釋,伸出胳膊把他帶到懷里,安慰著:“不過你別太擔心啦,只要不碰到會惹他發病的東西,輕易不會有事的。”

    顧笙雖然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依舊把臉埋在他懷里用力點了點頭。

    馬車停在了街口,幾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慢步往街口的方向走。

    顧笙在晏辭的安慰中已經好了不少,晏辭打量著他的神情,面上并沒有怪自己的意思。

    還好還好。他瞇了瞇眼睛,感覺吹過來的風都柔和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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