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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1 章

    符成二十九年正月初九。

    燕都大雪, 三日未絕。

    頭頂的云層沉沉地壓下,密密麻麻的雪花伴隨著呼號的北風傾灑向下方的城池。

    圍繞燕都三道三丈多高的城墻之上,除了東南西北四道正門元日之時尚且開放, 外城其余十三道城門皆已閉門。

    貫通外城南安門與內城朱雀門的寬度一千多尺長街,早些時候已經被皇城街道司的人灑掃干凈, 如今伴著紛落的雪花, 不日早上便又要形成及踝高的雪原。

    長街兩旁平日里坊市云集,但恰逢新歲交替及一年一度的年節大禮, 早已清理出來,變成空曠的廣場,隱在白蒙蒙的雪氣之中。

    而街道的盡頭便是皇城的承德門。

    承德門之后,便是象征燕朝權力巔峰的長寧宮。

    此時, 皇城就如同外面被雪掩蓋的坊市一樣, 地面上落滿了白雪,貫穿長寧宮的御道兩旁,整齊排列著數盞長明宮燈, 燭火卻在雪虐風饕中墜墜欲滅。

    內侍省內侍監徐晟正站在崇慶殿的門口, 抬頭看著頭頂上方白蒙蒙的一片。

    雪花可不像那些每天諂媚地喊他“干爹義父”的小宦官,十分不長眼地鉆進質地考究的繡紋燕閑袍領中, 激的他打了個哆嗦。

    他自從八歲被取了寶貝送進皇宮, 因為天生一張笑面深受先帝和太后的喜愛。

    自從九品內仆局典事, 到從五品太子內坊局丞,再到這從三品內侍省監,他用了四十年。

    四十年間, 像這樣大的雪他也總共見過三次。

    徐晟看著空中連成片的雪花, 手里的暖爐已經命人換過三次,如今又要涼了。

    身后的崇慶殿燈火輝煌, 陣陣暖意透過身后的意料傳來。若是在往常,他應該在殿內伺候里面的人,而不是在這里受凍。

    可是此時他卻站在風雪之中,眼睛看著宮門的方向。這樣的暴雪天,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兩人都無法看清對方形容。

    徐晟瞇著眼盯著承德門的方向,直到白茫茫的霧氣里,一個模糊的龐大影子逐漸清晰,竟是往崇慶殿方向而來,他顧不得天上密密麻麻的雪,幾步下了臺階走進雪里,身后一直隨侍的小宦官趕緊打著傘撐在他的頭上。

    “誒呦,我說大人。”徐晟未到近前,略顯尖細的嗓音先一步響起,“您怎么這個時辰才到。”

    那模糊的影子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是一輛單匹馬拉的馬車,除了皇帝和親王,能在長寧宮里驅車的官員可不多。

    馬車緩緩停下,一旁等候多時的內侍上前將腳凳放在車門前,從馬車上下來的人并不是穿著蟒服的親王侯爵,也不是穿著朱紅官袍的當朝命官。

    下來的人一身天青色道袍,發髻上別著云紋偃月冠,臂彎處抱著一把通體剔透的翡翠青麈,身姿清瘦,甫一張口,聲音若林籟泉韻,清耳悅心:

    “這么大的雪,內侍監怎么沒在殿里陪著陛下?”

    徐晟聽到這熟悉聲音,面上也帶上了慣常的笑:“早些時候上清宮的童子便傳了口信來,說大人今日戌時回宮。陛下心急,要咱家到了時辰就在殿外等著,大人一到立馬迎您到崇慶殿。”

    “貧道沒料到燕都的雪勢如此之大,路上耽誤了些時辰。”道人頭上的銀冠已經落上少許雪,聲音在風雪中聽著越發空靈,“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玉體金軀,有上天庇佑,自然安康。”

    兩人邊說邊往燈火通明的宮殿方向走,道人聲音在雪中顯得有些清寧:“三皇子病情何如?”

    “大人離宮之后,陛下就叫人將殿下移至東宮養病,說是離崇慶殿近一些好看望。太醫署的御醫日日前去請脈,然而殿下頭疾犯的時候,除了大人留下的那些藥可以緩解,其他御醫束手無策。”

    “陛下憂子心切,前些天還斬了兩個技藝不精的御醫。眼看藥將盡,若是大人再不回宮,圣上就要派人去尋您了。”

    林朝鶴的面容隱于傘下,看不出神情:“貧道已差人將所尋之藥提前一日送入宮中,陛下可是讓殿下服了?”

    徐晟面團般的面上看不見一絲皺紋,年僅五旬的人保養的如同而立之年的人,唯有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層層疊疊:“正是因為丹藥到的及時,殿下服下后面色好了不少,晚膳時還多吃了碗飯。”

    “大人有所不知,本來前日早朝時戶部上奏東西北幾處州府有雪災之險,奏請陛下提早準備開義倉賑災事宜,陛下因此事一直心情欠佳,直到晚間見殿下病情有所好轉,又聽聞大人已經回宮,龍顏才有些喜色。”

    兩人邊說邊踏上崇慶殿門口的石階,門口的傳喚太監見狀正要高聲通報,徐晟斜著眼睨了他一眼。

    這陰惻惻的一眼與他一團和氣的面上極度不和諧,那小宦官幾乎是立馬垂眉噤聲。

    徐晟轉過臉,面上笑容依舊,一雙細長的眸子不知看著外面的雪,還是面前的人,呼吸間呵出一團白氣,尖細的嗓音漸輕:

    “大人離都久矣,陛下掛心非常。一會兒大人進去了,仔細與陛下說明緣由才是。”

    林朝鶴斂住幽黑的瞳孔,面上笑意卻是絲毫不減:“圣命不敢怠慢。實在是路上尋藥耽誤了些時日,等下與圣人謝罪后,再與內監敘舊。”

    徐晟聞言笑應道:“大人多禮了,咱家只不過是侍奉圣上的奴才,為圣上分憂是本分。圣上的事對咱家來說就是頂天的事,比咱家的命還要重要,圣上要是心情不好,咱這做奴才的就跟著難受。”

    片刻,傳喚太監尖細的聲音在崇慶殿殿門外響起:“太一靈霄上清宮羽師兼欽天監監正洞元清妙真人到——”

    那兩扇百年紫杉木雕就的殿門在宮人執掌下同時向內開,露出允許一人通過的縫隙,熟悉莊嚴的龍涎香伴隨著暖意迎面而來。

    林朝鶴稍稍抖落掉衣襟上的殘雪,接著便進入殿中

    崇慶殿位于宣政殿正后方,是平日里皇帝休息或是接待近臣的宮所。

    殿內正上方頂部的巨大覆斗狀龍井正中心繪八瓣蓮花紋,四周圍繞仙鶴蟠龍飛天等七彩祥瑞。

    雕飾蟠龍浮雕的朱色的內金柱以殿中線為軸分布左右,兒臂粗的東海鮫脂燭坐落在黃金燭臺上,大殿最中央坐北朝南放著整張黃花梨木桌案,兩側各放著半人高的沉香蓮座寶象雕,象雕外側則擺著仙鶴與龜的銅刻香爐,從鶴喙與龜口中不斷散發著龍涎香霧。

    此時外面寒風凜冽,殿內卻是溫暖如春。甫一進門,衣襟上的雪水便被蒸烤化氣。

    而正前方正在案幾上懸腕提筆而書的人,并沒有身著正黃色龍紋袍,而是一襲道袍,正是燕朝現任君主,尊號“應天隆運立道溫仁英明圣武至德圣元昭帝”的元昭皇帝。

    林朝鶴一直走到龍井正下方的位置,方才停下。他將青麈托于右臂臂彎,行道禮:“微臣奉陛下之命外出替三殿下尋藥,途中耽誤許多時日,特來向陛下請罪。”

    元昭帝聞聲放下筆,看了眼庭中的道人,面上不辨喜樂:“愛卿免禮吧。”

    等到后者直起身,他才不輕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聲音隱有些不滿:“愛卿久居上清宮甚少外出,怎的這次出行良久?”

    “臣實在愚鈍,遍尋名川未能找到所求,愧對陛下所托。”林朝鶴面色誠懇,“若非煢煢孑行之際,想起先師羽化登仙之前的仙府,怕是無顏回宮。”

    元昭帝聞言稍一忖度:“愛卿說的,可是十年前朕被仙人托夢的道觀?”

    “正是,臣行至胥州境內忽感先師所言,便登至觀中尋得先師遺留的仙藥。”他說罷,身后跟他來的一個小道童立馬恭恭敬敬上前半步,將手里托盤呈上。

    站在皇帝身邊的徐晟見元昭帝微不可見地動了下身子,忙上前將托盤接過來呈到皇帝面前,只見那托盤上放著個青木小鼎,鼎里放著一枚色如美玉,潤如凝脂的指節大小的丹丸,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這丹藥一共兩顆,一顆臣已送至東宮,這一顆獻于陛下。”

    元昭帝聞之一息,只覺得神清氣爽,連日的疲倦一掃而空,又因為之前三皇子病情好轉之事,面上難得多了絲愜意:“愛卿果然為朕尋得良藥。”

    徐晟笑面躬身道:“奴才也恭喜陛下喜得仙丹。”

    天子面上的神色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絲喜意,又是幾句后,道人又道:“不僅是這枚丹藥,臣這次出行還有其他所獲。”

    元昭帝與之所聊甚快,欣然道:“愛卿且說。”

    只見身后的小童再次上前,將一支打理干凈的青色兩指粗的竹筒恭敬奉上,徐晟趕忙接過去,呈到元昭帝面前。后者看了一眼竹筒:“這是?”

    “臣游于市井之時,偶在一晏姓香師手里得到此香,特尋來交與陛下一觀。”

    元昭帝一聽,笑道:“愛卿怎生糊涂了,這天下最為翹楚的香師皆以入了香藥司,市井之物又有何稀罕之處?”

    說罷便揮手讓徐晟拿下去。

    林朝鶴卻是說:“陛下精通香道,臣鉆研多年也不及陛下十之一二。對這香有一不解之處,望陛下為臣解惑。”

    天子雅好香道,天下皆知,宮里六司中的香藥司存的便是天子的私房香,這天下間的奇香異香早就盡數入了天子囊中。

    聞林朝鶴此言,元昭帝竟還被他勾起了一絲興趣,想知道什么香需要他解惑,隨即命令徐晟取來香爐點上。

    中指長的一段香被安置在香爐之中,青煙一縷,幽然直上。

    崇慶殿里日夜不息熏著千金難求的南海龍涎香,天子所用之物早已被此香熏染,這清幽的味道一出,與輝煌的殿內格格不入,那青煙消散少許,竟是令聞遍天下奇香的元昭帝眉目微蹙。

    林朝鶴看著那一縷青輕煙,慢聲解釋說:“這香里浸了茶香,又并非茶之清苦;浸了蜜,又并非蜜之甘潤。臣愚鈍,實在不知這香的獨特之味從何而來。”

    元昭帝盯著那香看了一會兒,方才靠在椅背上,微一揚眉:“是棗。”

    “棗?”徐晟聞言奇道,“奴才倒還沒聽過以果子入香的方法。這么說來,這香師也算是個妙人,未卜先知,竟然知道陛下最喜歡棗子。”

    “以棗入香,倒也算是別出心裁。”元昭帝笑著搖了搖頭,話音一轉,“你就會逗朕開心,尋常百姓如何知道這個?”

    徐晟連忙輕輕扇了自己嘴一下:“奴才多嘴,該打,該打。”

    天子面上卻是沒有絲毫斥責的意思,等到笑容漸斂,盯著那段香,忽然問道:“什么名字?”

    林朝鶴如實說了。

    “哦?”元昭帝終于抬眼看向他,“何為宣和?”

    林朝鶴聞聲開口:“主德不宣,恩澤不流。百姓幸承君恩受風教,天下大興,是為宣;陛下順大道而行,長生久視。和光同塵,玄同自現,是為和。”

    元昭帝大笑起來,他沒有問林朝鶴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這香里所放之料,也沒有問這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是這個意思。

    因為他心情很好,重新執筆,懸腕而書。

    徐晟在一邊口鼻不動,眉目微掃,看見紙上的字略微詫異。

    一直在廷下安靜站著的林朝鶴在元昭帝放下筆的一刻,袍袖搖曳,施然行禮:“臣多謝陛下賜字。”

    徐晟趕緊上前用兩只手舉起宣紙,上面書墨未干,力透紙背,正是“宣和”二字。

    元昭帝笑瞇瞇放下筆,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這兩個字,轉念一想:“晏?青州晏氏?”

    “并非晏大學士的族親,乃是胥州人士。”

    皇帝點了下頭:“花朝節后,讓香藥使留意著些,若是為人不錯,便收至香藥司吧。”

    徐晟在一旁忙應聲稱是,皇帝看起來心情不錯,與之又說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問徐晟道:“說到胥州,昭兒應該已經到了吧?”

    “回陛下,瑞王殿下早在年前便已經到胥州了。”

    “過些時日便是昭兒的生辰。”元昭帝思索了一番,再次看向林朝鶴,“前些天年節大禮,諸國來使獻了不少新歲賀禮。愛卿從國庫里挑幾樣,再替朕去胥州走一趟。”——

    等到離開崇慶殿后,外面的雪勢小了些,可是依舊未停。

    林朝鶴望著天上紛飛的雪,身后徐晟一臉笑意迎上來:“咱家就是說,這宮里宮外,大人是最知陛下喜好的,陛下見到大人準高興。”

    林朝鶴笑道:“說道知曉陛下喜好,內監伴圣駕四十余載,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人能比內監更懂的陛下心思,更能為陛下分憂。”

    徐晟面上笑意不減,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大人許久沒回天師府了,外面雪大,咱家已經安排了車馬,送大人回府。”

    片刻后,一輛馬車停至崇慶殿門口,一旁立刻有內侍上前給兩人撐傘,徐晟邊下臺階邊道:

    “大人離宮之時,永真殿下不知您的去向,每隔幾日便要去天師府鬧一番,還拿鞭子威脅上清宮里的小童說出您的行蹤。后來陛下看不過去,就讓貴妃娘娘叫她去宮里住上幾天。結果殿下依舊不消停,整天來崇慶殿拽著陛下的袖子問她師父哪去了。”

    “公主嬌憨聰敏,陛下寵愛公主是情理之中。”林朝鶴微笑道,“這次離宮的確時間長了些,明日我便去尋她來。”

    徐晟笑起來:“怕是那小祖宗已提前知道大人回宮的消息,早就守在上清宮門口蹲您了。”

    后者但笑不語,上了車后,馬車方才在雪中離去。

    第 142 章

    福來客棧坐落在上良縣往北幾十里地外的官道旁。

    福來是這里的跑堂外加半個主人, 名字跟客棧是同一個,店是他爹給他的,平時他就負責在前面招呼吃飯的客人。

    雖然這間客棧不算大, 卻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因為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除了路過的客商和每年趕考的書生沒什么人在這里打尖, 所以福來客棧就成了唯一以及最好的客棧。

    此時剛過了正月,春寒料峭, 過來的客人大部分都是臉上蠟黃,捂著棉襖,叫上一碗面條,囫圇吃完就上路的趕路人。

    除了昨天晚上來打尖的那個公子哥。

    說他是公子哥, 其實福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公子哥, 但是看到這種裹著輕裘,很有可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白臉,福來私下里統一叫他們公子哥。

    公子哥是從一輛兩匹一人多高的黑色駿馬拉著的車上下來的。

    拉車的那人高馬大, 一臉兇相, 乍一看比山上的土匪頭子還兇,福來只看一眼就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差點以為是官府的通緝犯, 正猶豫著要不要派人報官。

    好在跟著公子哥從車上下來的那個哥兒, 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哥兒生得文靜秀氣,裹在一團很暖和的裘茸中,看起來被保護的很好的樣子, 被公子哥牽著手從車上帶下來。

    面容如雪, 鬢發如墨,眉目清秀, 一雙眼睛烏黑干凈地如同融化的湖面,眼角的孕痣鮮紅欲滴,像是一粒相思痣。

    福來瞥了他一眼,然后撇了撇嘴,一看便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有有些錢財的人家才會娶來養著的那種哥兒

    福來從后院的井里挑水倒到鍋里燒開,再裝入木桶里,他長得瘦小,咬著牙十分費力地拖著那裝滿水的木桶走到后院一個房間門口,“砰砰”大力敲了兩下門。

    本來他這小店是不給打尖的客官提供熱水洗澡的,當那公子哥今早說讓他打些熱水過來,福來有些不滿意,剛想反駁,好在公子哥下一句就說自己愿意加錢。

    門被從里面打開了,昨天的公子哥穿著他那看起來有點兒風|騷的淡紫色外衣出現在門口。

    福來抬起眼皮問道:“用抬進去嗎,客官?”

    “不用。”公子哥道,“我自己來。”

    見他這么說,福來干脆就把那木桶放在門口,心里卻壓根沒覺得這公子哥還有力氣把桶拿進去,他轉身趁著他叫住自己前欲走,下一刻果然聽到公子哥的聲音。

    “老板。”公子哥忽視了他臉上的不滿,笑瞇瞇道,“勞駕送點白粥過來,加些糖。”

    這一聲老板讓福來多看了他一眼,心里的不滿減了不少,敷衍地點了下頭。

    轉身離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著那公子哥毫不費力地單手拉著邊緣將沉重的木桶拖了進去——

    晏辭將木桶放到房間中間,抬腳踢上了門。

    爐子正生著火,外面微冷,屋子里卻是暖和的很。他將肩頭的外衫隨手丟在旁邊的凳子上,然后朝著屏風后面的床走過去。

    床上背對著屏風正躺著個人,面朝里微微蜷縮著,纖細的身軀被一層薄薄的棉被覆住,半個單薄秀氣的背暴露在空氣里,原本如玉的肌膚上此刻斑斑點點。

    晏辭眉眼間帶著一絲溫柔,他走上去,低頭細細吻上他的肩窩。縮在被子里的哥兒在睡夢中感覺到了什么,蹙了蹙秀氣的眉,眼瞼顫了顫睜開眼。

    “我叫人打了熱水。”晏辭一手抱著他的上身,一手托起他的膝彎,將他抱到木桶里。

    溫熱的水瞬間包裹住哥兒的身子,熱氣撫上他的臉頰。

    他將頭靠在木桶的邊沿,昨晚被晏辭折騰的不輕,此時一點力氣也無,只能闔著眼睛,任由他幫自己一寸寸清洗身子。

    直到他的指尖如往常一樣觸到某個柔軟的地方,哥兒才睜開眼,滿眼委屈地看著他。

    鹿一樣的瞳孔間籠上一層霧氣,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臉上這種表情很容易惹得人|獸|性大發。

    好在晏辭自詡是個正人君子,忽略了他可憐巴巴的樣子,附身在他眼瞼上吻了吻,十分認真地把他收拾干凈,才重新抱回床上。

    剛出白檀鎮那會兒顧笙還眼淚汪汪的,心情不佳。

    晏辭前幾天還抱著他溫聲哄著,不過后來哄著哄著手就不老實起來,顧笙瞪了他一眼,擦干眼淚坐到車座的另一邊,和晏辭保持距離。

    晏辭十分難受,連續忍了幾天,都把他憋壞了。

    行車五日后,等到終于在沿路找到一家布置不錯的客棧,到了晚上他就將顧笙按在床上。

    顧笙滿臉害羞,還推不開他,尤其是這客棧的客房都在后院,隔壁間還住著惜容和流枝,顧笙生怕自己沒忍住發出什么聲音,被人看笑。

    于是只能腰下墊著枕頭,可憐地被折著腿,淚眼朦朧的樣子讓人十分上頭,這導致某人一直到后半夜才心滿意足

    不一會兒加了糖的白粥便送過來了,顧笙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捧著熱氣騰騰的粥小口吃著,熱氣熏得小臉有了幾分血色。

    他抬起頭看著晏辭,問道:“還有多久才到胥州?”

    晏辭剛到這里時就跟店家打聽過了,再往北走會路過一片林子,一直到了胥州城的境內才會有提供熱水和吃食的客棧。

    晏辭于是便讓阿三停下來多備些干糧,還有從晏家帶來的幾匹馬,務必要喂得飽飽的,阿三在這方面是行家,晏辭倒也沒必要多交代什么。

    “從這里沿著胥南驛道一直向北,按現在馬的腳程大概三天就到了。”阿三拿著張老舊的地圖指著上面的圖案與晏辭講。

    他們出了白檀鎮便沿著官道一路向北,走到現在已經四天了,除了官道當然還有些土路可以走,而且距離還短一些。

    但是阿三說,他們這一行人帶的東西不少,尤其這兩匹烏越驪太過顯眼,走土路的話萬一遇到攔路的給些錢財打發去也好,就怕遇到大蟲或是蟄伏一冬醒過來的熊,連人帶馬俱失,所以安全起見還是走官路穩妥一些

    到了晚間外面下起了雪。

    天色陰沉沉的,福來趕緊把客棧的門關上,將外面的風雪阻在外面,接著把桌子上的臟盤子放進后廚水槽,出來就看見公子哥在后院馬廄,他那車夫正在給那兩匹純黑的馬匹喂草料。

    雖然他對這行人沒興趣,但這兩匹馬實在過于吸睛,已經有不少路過馬廄的客人向他打聽這是誰的馬。

    福來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片刻,躊躇了一下上前,他已經做好被人翻白眼的準備了,本來對這種衣著鮮麗的人沒什么好感,但是那公子哥面上和顏悅色。

    福來忍不住打聽道:“客官也是去胥州參加院試的?”

    公子哥轉過頭:“院試?”

    福來在店里做跑堂久了,善于察言觀色,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畢竟在他店里歇腳的那些個童生哪個不是緊衣縮食,急著趕路的,哪像他這么優哉游哉

    果然公子哥下一刻就道:“不是。”

    福來道:“客官看起來也不像是去參加的。”

    他這話脫口而出,有點兒“你看起來也不像讀書人”的意思在里頭,一般性子急的聽到可能當場翻臉。

    晏辭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像家里有些錢財的人,想要捐個掛名官職很簡單,就是要花不少銀子。雖然會被人說是買官鬻爵之嫌,但在一般人眼里當然比耗盡十幾年光陰辛辛苦苦考試來得強。

    晏辭心道,要不是祖上三代為商,官府不讓參加科考,自己高低也要去參加個試試

    天上的雪花越來越密,他裹了裹身上的輕裘:“以前到了這個時候雪也是這么大嗎?”

    福來搖了搖頭:“以前這個時候都不下雪了,也不知今年怎么回事”

    后面的話晏辭沒有聽清,因為前堂客棧大門從外面打開了,外面呼嘯的風將店里好不容易積累的暖氣沖的一干二凈,夾雜著飄進來的雪花把剛剛擦干凈的地面染濕了。

    晏辭聽到身旁福來不滿地低聲罵了一句,接著便跑去了前廳。不一會兒前面就傳來交談聲,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去后廚端了碗素面出來。

    晏辭在馬廄前站了一會兒,等到兩匹烏越驪已經吃飽喝足在馬廄里安靜站著,瞳孔和毛色在夜色里融為一體,晏辭伸手摸了摸它們,說了幾句話就想回屋。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外面傳來碗碟墜落地面發出的破碎聲。

    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碗,因為福來的公鴨嗓音下一刻便高聲傳來:

    “你怎么回事?!”

    打碎盤子的人低聲說著什么,福來不滿道:“你這面錢還沒我這碗貴呢,好不容易掃干凈地,大晚上遇到你真是倒霉!”

    那人十分歉疚,一直在道歉。

    但福來明顯忙了一天心情不好,不依不撓:“我聽不懂你的話,這碟子的錢你趕緊賠!”

    第 143 章

    晏辭不想大晚上的看人家吵架, 何況還有溫香軟玉等著他,于是便回了屋。

    屋里,顧笙正坐在爐子邊的凳子, 身上披著自己的衣服,赤著兩只腳踩在鞋里, 膝蓋頭攤著一本話本。

    他神情專注, 也不知在看什么引人入勝的故事,一邊桌子上的甜粥早就已經涼了, 而且就連晏辭進來了他都沒注意。

    晏辭湊過去站到他的旁邊,探頭就著火光看了一下話本里的內容,看了一會兒,大概就明白了。

    話本講的大概是成德年間一個在民間流傳很廣的志異故事。

    一個家境貧寒的書生為了中舉苦讀十年, 花光了家里的積蓄, 在和同伴趕考的途中因為沒錢住店,只好露宿在一座荒山破廟里。

    因為半夜里饑寒交迫睡不著,就只好爬起來看書來壓制饑餓。

    就在他和同伴餓得兩眼發黑的時候, 廟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一個穿著錦衣長相俊秀的年輕公子走了進來, 不僅拿出食物給他們吃,還對書生說自己對他一見傾心, 愿意與其行魚水之歡。

    書生到底是讀書人, 一聽這話連忙拒絕了, 一起來的同伴卻沒有絲毫顧慮,欣然同意。

    書生見狀只好在偏殿湊活一晚,第二天清晨去叫同伴上路, 結果發現同伴面目猙獰地仰躺在廟里石地上, 腹部被剖開了,五臟六腑皆失, 身旁只有一撮染血的狐貍毛。

    書生嚇得頭也不回奔下山,考試也不去了,直接狂奔回家,大病一場后不久便死了。

    顧笙正看到最緊張的時候,忽然感覺耳朵癢癢的,自己的耳垂被什么濕軟的物什輕輕碰了一下,溫熱的氣息拂過自己的耳廓,接著是低啞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你在看什么呀?”

    顧笙手一抖,差點把話本甩出去。

    他打了個激靈回頭,就看到晏辭近在咫尺的臉。

    “狐貍?”身后的人瞇著眼睛沒有看他,而是盯著話本上的內容,好奇道,“還是男狐貍?”

    顧笙趕緊紅著臉把話本合上:“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晏辭沒回他,直接從他身后貼了過來,胳膊纏上顧笙的腰,顧笙感覺他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用鼻尖在自己身上不斷蹭來蹭去的狐貍:

    “小公子~我見你前途無量,對你一見傾心,愿意與你共赴巫山云雨,你愿不愿意呀~”

    顧笙被他氣笑了,羞得舉手想捶他。

    而且頸后被他親到的地方癢癢的,顧笙為了不讓他在自己后頸處拱來拱去,只好轉過來,用柔軟的唇瓣主動貼上他的唇。

    顧笙閉上眼睛,微微仰著頭,唇瓣半張開,這種半是邀請半是誘惑的動作讓他感到很害羞,仿佛在歡迎某人進來一般。

    身后的人動作一頓,然后俯首下來,毫不遲疑地在他柔軟的口腔中攻城略地。

    某人的吻技從最初尷尬地用牙齒磕到對方嘴唇,到現在已經懂的怎么能讓對方欲罷不能,哥兒的縱容功不可沒。

    哥兒清瘦的胸口在薄薄的衣襟下一起一伏,軟了身子靠在男人的懷里喘息著。

    “就親了你一下,怎么也累成這個樣子?”

    顧笙閉著眼,窩在他懷里沒有說話。

    晏辭抱了他一會兒,等到他身子漸暖,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空碗上:

    “還要不要喝點粥?”

    顧笙初次離開了家鄉,又歷經幾日的舟車勞頓,食欲不太好,到了客棧也沒吃什么東西,晏辭怕他沒到胥州就瘦一圈,于是想辦法讓他吃點東西。

    這客棧加了糖的白粥卻是很合顧笙的胃口。

    于是乎他輕輕點了點頭,晏辭便將他抱到床上,拿著那空碗出去了——

    晏辭推門而出的時候,外面已經安靜下來了,看起來剛才的爭執已經結束了。

    晏辭走去前廳問那個叫福來的跑堂:“老板,還有粥沒有?”

    福來正在拿掃帚收拾地面上的碎瓷片,滿臉慍色,聞聲眼睛也沒抬:“在廚房的鍋里,你自己拿去吧。”

    后廚里面放著幾口鍋,晏辭上去一個一個揭開,也沒有看到哪口有粥,于是問一邊在水槽里刷碗的伙計:“兄弟,粥在哪里?”

    他叫了一聲,那人沒有反應,依舊對著水槽挽著袖子洗碗。

    晏辭看了他一眼,見那刷碗的伙計穿著一身鼓鼓囊囊的深藍色衣袍,從晏辭這個角度看衣角處打著顏色相同的補丁,身邊放著好幾個木桶,里面滿滿當當堆成山的都是臟污的碗碟。

    晏辭眉頭一挑,心想這店家也夠摳搜的,這么多碗就雇一個伙計洗。

    他又提高聲音問了一聲,那人這才反應過來是在與他說話,忙抬起頭轉過身。他直起身晏辭才看到他頭戴儒巾,竟然是個書生打扮。

    這店家怎么還雇個儒生洗碟子?

    那人顯然比晏辭還要慌亂,趕緊將雙手在旁邊抹布上擦了擦,快步上前,到了晏辭跟前,還沒說話先行一禮,接著直起身子有點兒懊惱:“還請兄臺恕罪,小生不是這店的主人,不知道粥在什么地方。”

    這幅架勢過于正經,晏辭挑了下眉,笑了一聲:“沒事,我自己找找。”

    這書生年歲不大,站的時候很穩重,背也挺得筆直,穿著洗得發白的,還打著厚厚的補丁,看起來顯著有些寒酸的衣服。

    此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儒雅隨和的書卷氣,使他即使被塞在人群之中,也不難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這人相貌頗為溫潤清秀,五官算不上多么出眾,組合在一起卻讓人看著很舒服。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晏辭莫名其妙想到剛才的話本。

    大概就是,這人生著一張話本里那種,容易被狐妖鬼魅看中的,年輕溫和的書生臉。

    “你怎么在這洗碗?”晏辭揭開下一口鍋,隨口問道,“勤工儉學?”

    那書生聞言有些尷尬:“說來慚愧,小生剛才吃面時不小心打碎了店家的碗,因為身上的錢兩不夠賠碗碟,所以店家讓小生在這里洗碗,以此抵消損壞的碗碟錢。”

    打開下一口,里面就是熱騰騰的白粥,聽了這話晏辭轉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羞赧,果然一副十分抱歉的樣子。

    他一邊往碗里盛粥,一邊道:“你摔了他幾個碗?”

    書生說就一個。

    “一個碗,一碗面,頂多不過五十文,你怎么洗這么多碟子?”他看了看旁邊堆成山的幾桶碗碟,又看了看那依舊一臉慚愧的書生,奇道。

    那書生聞言忙解釋道:“啊,兄臺誤會了,店家說小生摔碎的碗是祖傳的,所以價格昂貴”

    晏辭差點笑出聲:“如果這碗真的是祖傳的,他怎么還敢拿出來盛面用?”

    書生聽完他的話躊躇著說不出話來,許久道:“兄臺說的在理,可是小生已經答應了店家將這些盤子洗完”

    他嘆了口氣,無話可說,又轉了回去,腳下那堆碗碟怕是得洗一晚上才能洗完。

    晏辭覺得此人很有意思,靠在灶臺上,端起碗喝了一口:“你是去趕考的?”

    那書生又轉過來,面朝晏辭回答:“小生正是去胥州參加院試的童生。”

    他似乎有個習慣,跟人說話時必須把手頭事放下,正視著人說才行。

    晏辭雖然對科考沒有什么了解,但也知道院試就是考秀才的,一般在府城或是州府由地方學政主考,考過了就從童生儕身為秀才,相當于開始走上官途。

    晏辭又從鍋里盛了一碗粥加了些許白糖,笑道:“那你洗吧,我先不打擾你了。”

    結果他剛剛踏出門檻,門扉尚未合上,一陣碗碟破碎聲就從里面傳了出來,巨大的響聲震得廚房微微震顫。

    第 144 章

    晏辭驚愕著還沒回頭, 一陣腳步“蹬蹬”聲就從前院傳了過來。

    只見福來手提著掃帚沖了過來,一把推開后廚的門,晏辭順勢往里一探頭, 只看見那書生站在一地碎瓷中,目瞪口呆地拿著一個空空如也的桶, 剩下的零星幾個完整的盤子孤零零躺在木桶底。

    “你”福來把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攥著掃帚把的手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沖進去咬人。

    當然最為驚慌的還是里面的書生, 整個人呆若木雞。

    “小,小,小生”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面紅耳赤地看著門口的人, 慌亂地解釋道, “小生想把桶抱上桌子,這樣方便清洗這才”

    他聲音越來越小,福來憤怒地跑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直將他推了個趔趄, 差點摔在碎瓷堆里。

    福來指著他連珠串地罵了一番:“我讓你刷碗抵飯錢,不是讓你找事的!你成心的是不是?你是掃把星轉世嗎?!”

    那書生臉漲得通紅, 似乎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辱罵過, 連辯解都說不出來, 只能一味地干巴巴解釋道:“小生真的不是有意的”

    “碎了這么多碗,你必須賠給我!”福來不依不撓,扯著書生的袖子, “賠不起?賠不起就跟我去見官!”

    那書生一聽去見官, 急忙道:“小生,小生一定賠!”

    他伸手到懷里去掏錢, 掏了半天,又掏了掏袖子,只翻出來十枚銅板,頓時面露窘色:

    “這,店家可否寬限幾天?等小生考完回來,一定回來做工賠償店家的碗碟。”

    福來一聽眉毛倒豎:“呸!你要是半路跑了怎么辦?我上哪找人去?!不行,你今天必須賠給我!”

    書生囁嚅道:“可是小生還要去參加幾天后的院試,若是遲了”

    “連個碗都刷不好,還去考試?”福來斜著眼打量了他一番,嗤笑道,“我看你這蠢笨樣子,就算去了也考不上!”

    這話便說的有些過分了,那書生一下子面紅耳赤,晏辭看出來了,這回不是被羞的,這回是被氣的。

    他睜大眼睛:“小生苦讀十余載,日日夜夜寒來暑往不敢有絲毫懈怠,店家怎么能這樣說我?”

    “就你這樣,還去趕考,考個屁!”

    那書生聞言被氣得不輕,似乎從來沒有與人這般爭吵過,然而因為自己理虧,只能硬著頭皮道:

    “小生真的只有這么多了,小生愿意立字據畫押,等到考完試,一定回來店里”

    福來不依不撓,突然眼尖地指著他的脖子:“那是什么?”

    書生還沒反應過來,福來就手快地將他露在衣領外面的一截紅繩扯了出來,那繩子質量很差,一扯就斷。

    福來把他脖子上的物什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見是一個成色一般或者說很差的觀音玉佩:“讀書人還撒謊,不是說自己沒錢嗎?這不是有東西?”

    書生本來站在原地不敢說話,這廂眼見東西被搶一下子急了,聲音都高了起來:“這個不行,這個不能給你!”

    福來自然不肯還他,兩個人眼看就要再次爭執起來,晏辭終于開口了:“你們。”

    福來回頭一看,見是白日里他看不上眼的公子哥,站在這里看了許久熱鬧一直沒有說話,他“哼”了一聲:“這人摔壞了我的盤子,還厚著臉皮賴賬,不想賠我!還自詡讀書人呢!”

    “小生沒有!小生自幼熟讀圣賢,一直奉行言必有信,期而必當之理,怎么敢賴賬?”

    “你說的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福來完全不吃他這一套,“這玉佩根本不值幾個子,還不夠我一半的碗碟錢,剩下的你這幾日就給我留下做工。”

    書生想與其講理,沒人聽他的話,想上手搶,更沒那個本事,于是在原地急得直跺腳。

    終于,他看向一直安靜看著他的晏辭,干巴巴地求助道:“兄臺,兄臺,這玉佩對小生很重要,真的不能抵賣。”

    “那你身上可有其他值錢的物什?”

    書生欲哭無淚,紅著臉囁嚅著說自己本就家境貧寒,去趕考的盤纏都是村子里的鄉親們一起給他湊的,如果自己因為被留在店里做工而耽誤了院試,根本無顏回去見翹首以盼,等待聽他好消息的鄉親們。

    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似乎真的很委屈。

    晏辭這人最見不得人哭,無論是男是女還是哥兒,于是對福來道:“店家,不如你就寬限他幾天,他這玉佩暫時抵押在你這里,等他考完試回來再做工相抵也不遲。”

    福來反唇相譏:“這位客官,沒必要多管閑事吧?他說很重要就很重要?我看他就是想賴賬,他要是跑了我去找誰說理!”

    眼見他不肯讓步,晏辭搖了搖頭:“你若是這么咄咄逼人,那我就得幫他說幾句話了。”

    “剛開始他只是打碎了個碗,你卻讓他把店里所有的碗碟都清洗一遍來抵,這樣做也不太妥吧?”

    福來的眉毛揚了起來,語氣不善:“他衰成這樣是他沒本事,你要跟這書呆子合伙欺負我不成?”

    晏辭笑了:“自然不會。說到底若不是你非要留他在這洗這么多碗,他也不會失手打碎這么多碟子。你繼續留他在這清理,就不怕又多出什么事端來?”

    他這樣一說,福來果然遲疑了一下,看著垂頭喪氣的書生:“那怎么辦,他連五十文都掏不出來,我還指望拿出銀子賠這么多碗碟?”

    晏辭在心里嘆了口氣:“這樣吧,你這些碗碟多少銀兩,我先替他墊上,這院試三年兩次,他千里迢迢來此再耽誤了考試,總不好無功而返。”

    那書生本來還失魂落魄,聞言忙抬起頭:“兄臺,這些碗碟價值不少,這如何使得!”

    晏辭瞥了他一眼,心想都快被人拉去報官了,還在乎這些,隨口敷衍道:“就當我借你的,你什么時候有錢了,再還我。”

    書生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晏辭眉頭一挑:“你不想參加院試了?”

    寒窗苦讀十余載,若是錯過了就得再等三年,這三年不知會遇到什么事,書生于是只能囁嚅著不斷道謝。

    晏辭拿了一兩銀子給福來,這件事才算扯平了。

    福來走后,書生顫抖著緊緊握著手里的玉佩,朝著晏辭再次鄭重行禮道:

    “兄臺,小生是東平縣桃源村卓逸卓少游,多謝兄臺解圍!請教兄臺高姓,小生日后一定將銀錢盡數歸還!”

    晏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這名字與他本人的氣質絲毫不搭,隨即搖了搖頭:“萍水相逢而已,這一兩銀子也不用你還了,好好去考試吧。”

    書生急了:“這如何使得!”

    晏辭笑了一下,不再多話,與他擺了擺手,轉身回了房

    距福來所說,再往前就是一片深林,周圍沒有歇腳的地方,為了盡快趕到胥州,次日早上,他們一行人起的很早。

    天還沒亮的時候,阿三已經將行囊裝上馬車。

    幾人上了馬車,馬鞭一響,車輪緩緩滾動。

    剛走出幾步,晏辭正拿著手里的地圖看著,依偎在他身邊的顧笙忽然道:“夫君,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

    晏辭手一頓,仔細聽了聽,似乎真的有人在喊,好像還是朝著他們這個方向。

    他撩起窗簾朝外一看,發現馬車后面竟然跟著一個人。

    那人一邊跑一邊喊,定睛一看,竟是昨晚的書生。

    馬車停了,書生氣喘吁吁地沖到車窗下,抬起頭,儒雅的臉上掛了兩個黑眼圈,頭發被風吹的散了幾縷,鞋似乎還跑掉了一只,看著十分狼狽。

    晏辭皺了皺眉,問道:“怎么了?”

    卻見那書生喘著粗氣從懷里掏出一個折疊整齊的紙來,恭敬地雙手遞過來。

    晏辭接過來展開一看,眉頭一挑,這張紙竟然是一張欠條,上面落款處還按著鮮紅手印。

    “”

    名字不錯,字跡也是相當漂亮,不是晏辭那種清雋帶著些灑脫的俊逸,而是公文或是文書上那種工整整齊的大氣。

    晏辭看了他一眼,許是因為自己寫的一手好字的原因,他向來對字跡好的人有好感。

    這人身著寒酸了些,長得卻挺清秀,就是有點兒呆。

    書生十分真誠地看著晏辭,言辭誠懇,說自己雖然如今一貧如洗,但是一定會將兄臺大恩銘記于心,并說有朝一日一定報答他的恩情。

    晏辭只覺得此人迂腐又正經,然而看著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只好與他通了姓名。

    書生聞言高高興興從箱篋中拿出筆將欠條填補上,又恭恭敬敬遞給晏辭。

    晏辭拿起欠條順手給了顧笙,馬車走動,他回頭看了一眼,正看到書生蹲在地上,心滿意足地正在往后背上背他那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箱篋。

    “”

    于是車停了,書生愕然地看著再次停下的馬車,車窗里的人掀開簾子:

    “我聽店家說,前面有一片幾十里的深林,路上無水無食,無歇腳的客棧,你要怎么辦?”

    那人正在往腰上系緊箱篋的袋子,聞言直起身子,面上沒有絲毫哀色,眼睛亮亮的:

    “多謝晏兄關心,小生箱篋中還有一雙新的草鞋,一直沒舍得用,到時一定派的上用場!”

    “”

    晏辭低頭看了一眼他腳上鞋底幾乎已經掉光的鞋子。

    好窮苦的孩子。

    他嘆了口氣:“正好我也是去胥州的,既然順路,就捎你一程吧。”

    這個叫卓少游的書生似乎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當他坐在這架鋪著軟皮的馬車座上時,身子有點兒僵硬,但背依舊挺得筆直。

    他們這趟只駕了兩輛載人的馬車,惜容流枝那個車廂太小了,晏辭就讓卓少游與自己共坐一輛,有了人上來,顧笙就不好意思靠在晏辭身上了,很文靜很端莊地坐在另一側。

    晏辭與這書生問話,書生誠懇地說自己是從很遠的地方千里迢迢過來趕考的,路上省吃儉用,一個餑餑吃兩天,但走到此處還是花光了身上的盤纏,到昨日已經餓了三天。

    眼看著前面沒有客棧,他實在餓的不行,便決定吃點好的好趕路,于是點了碗面,沒成想到遇到這種事。

    他說話十分誠懇,晏辭問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差把自己祖上三代交代個清清楚楚。

    晏辭暗自心想,幸虧自己不是壞人,不然這小書生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歹人,被賣到山里挖礦也說不定。

    第 145 章

    他這次從白檀鎮出來, 并未帶太多行當,除了帶去給秦家致誠的禮品,就只有些衣物干糧。

    晏辭想著, 既然沉芳堂的主店在胥州,想必胥州也應該有晏家的宅院, 既然有宅院, 就應該有日常物品,反正他和顧笙的必用品本來就不多, 不需要帶太多行囊。

    以至于一行人除了他那輛馬車和前面的兩匹馬顯眼一些,其他車馬一切從簡,看著十分低調。

    胥河是貫通燕朝版圖的大江的一條支流,胥州便坐落于其南岸, 百年之前還是一個小鎮, 因為水系發達,氣候適宜,又地處平原適宜耕種, 以至于人口不斷南遷。

    等到燕朝開朝一直到如今, 胥州已經成為大江沿岸眾多分支上最大的一座城。

    往北是處于皇權中心的燕都,往南是海港星羅的容州, 往西是前朝故都青州, 往東是則極盡風流的東陵州, 胥州處于中間,為真正的四方要塞

    福來所說的那片林子,循著官道走到盡頭便看到了。

    初時路途還算平坦, 到后來地勢稍微有些坎坷, 路邊零星的樹木一直向遠處延伸成茂密的樹林,變成能一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山地, 而在進入樹林的邊緣處,官道旁邊的地面上插著一塊一人高的界碑,上面正書刻著“胥州”二字。

    阿三執著馬鞭指著不遠處那些高低起伏的丘陵:“過了這片山,那邊就是胥州境內了。”

    晏辭透過車窗瞇著眼睛逆光看著那片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林子,又看了看那塊界碑,他在桌下握了握顧笙的手,轉頭對卓少游道:“我還以為只是片小林子,沒想到竟然這么廣,你若是用腳走,得幾時才能到啊?”

    卓少游明顯也是第一次來這邊,眼睛微微大睜,有些驚訝。

    顧笙也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他握緊晏辭的手:“沒想到就快到了”

    雖然林子很大,但卻是被官道貫穿,有些地方路窄一些,車馬行的小心一些也能過去,如此行了一天之后,林地漸疏,眼前才算真正開闊起來。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這處地帶額制高點,再往前走地勢便低了下來。

    晏辭用手指挑開車簾,在陽光中看著下方一望無際的平原。

    在這里,下面錯綜復雜的河流從山腳奔騰而去,朝著地平線方向延伸,宛如絲絲蛛網,布滿原野,將其分割成星羅密布的棋盤。

    順著官道往前,大概是從哪個交叉路口開始,路上南來北往的車馬逐漸多了起來,有的是拉著貨物的牛車,有的是單匹馬拉著的馬車,也有一行馬車組成的車隊,像晏辭這種車馬更是數不勝數。

    這些車輛從不同的方向匯入官道,因為車流太多,不得不放慢腳步,卻又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車馬一多,路邊的茶水攤也跟著也多了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還有人帶來專供茶客休息的小凳子放在一邊,誘惑人們過去坐坐。

    晏辭靠在軟墊上,窗外惜容在茶水攤上買了幾樣果子,用油紙包好從車窗送了過來。

    晏辭讓惜容給卓少游一包,書生很靦腆地拒絕了,表示自己還有一直沒舍得吃完的餑餑。

    當他從箱篋里面拿出那塊被仔細包了好幾層,如石頭一樣堅硬的不明物時,晏辭盯著那東西沉思了一下,然后讓惜容立馬把那東西拿去丟掉。

    卓少游看著惜容皺著眉把那凍硬了的餑餑拿走,滿眼的戀戀不舍。

    馬車上自帶著一個小巧的案幾,方寸大小,平時不用就放在座位下面,晏辭遞了一包果子給卓少游,不容分說:“一起吃。”

    卓少游又囁嚅著道謝,這才拿了一塊兒放到嘴里,眼睛頓時睜大了,不住感嘆道:“小生這輩子還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點心!”

    吃飽喝足再次上路,又順著官道行了幾十里地,晏辭終于在人頭上方,看到地平線的盡頭出現了一座城池,不過在這個距離只能隱約看到飛檐斗拱的剪影。

    直到馬車行的近了,他才發現那赫然是個令人驚訝的龐然大物。

    馬車左右兩邊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有不少馬隊,駝隊。

    那些明顯是異族人樣貌的商人說著外人聽不懂的話互相交談,其他人操著各色口音,都是走向那座光是城墻便有千丈長的城池。

    水路與陸路并行,寬闊的河道穿過城墻外圍的護城河,順著水門流入城墻之內,將城外的江河和城里的水道連接起來,往來的船只順著開啟的水門進進出出。

    而在水門之外的碼頭旁,停靠著數不清的船只,有不少幾層高的大船停靠在岸,正從上面走下來不少衣著鮮麗的人。還有些貨船停在城外,船工正將貨物一一卸下,抬上碼頭上早已等待著的馬車。

    等到臨了那幾丈高的城門,晏辭終于忍不住嘖了一聲。

    直到臨近城門腳,他才意識到這真的是一座很大的都城,上面的城樓巍峨凌空,站在下面的人只有仰起頭伸長脖子才能看到飛檐的邊緣。

    而且城門前此時竟是排了幾百丈長的隊伍,一直排到橫架在護城河的橋上。

    排隊的人穿著各色衣物,臉上帶著各種各樣的表情,說話聲音伴隨著馬打噴的聲音不絕于耳,熱鬧又噪雜,就是看著架勢不知要排到何時去。

    “是在查路牒。”阿三說著排到隊伍末尾停在一個商隊的后面。

    晏辭翻出來之前在白檀鎮官府登記的路牒,上面寫著他和顧笙的名字年齡性別籍貫,以及出鎮的時間和進城的目的等等,眼看著這隊伍排到自己怕是得到下午,晏辭也就縮回到馬車里。

    卓少游也翻出自己的路牒,他用手指輕輕撫平上面輕微的折痕,接著抬起頭,眼里的興奮之色難以掩飾:“晏兄。”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輕輕顫抖:“小生沒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親自到這胥州城…”

    晏辭莞爾,他與這小書生相處不過幾天,本來是見他清貧想著順路捎他一程,并沒打算對其探究過多。

    奈何對方對自己卻是極為感激的樣子,還滔滔不絕跟自己講述了路上的經過。

    他說自己本來是跟鄰村鄰鎮幾個書生一起出門趕考的,結果路上一個感染了痢疾,一個掉了盤纏,還有一個抄小路而行遲遲沒有到約好的目的地,等到最后他只好一個人步行一個多月才到胥州邊界,說完還興奮道:

    “一定是小生的毅力感動了上蒼,才讓小生遇到兄臺!”

    晏辭干咳一聲,被他這炯炯有神的目光搞得有點兒害羞,刻意忽視了他眼底的激動,問道:“你到了胥州,吃穿住行要怎么處理?”

    “兄臺放心,小生可以在街邊賣些字畫換些薄銀。”

    “那在掙到銀子之前呢?你身上可還有銀兩?”

    卓少游聞言面露羞赧,小聲道:“只有,只有幾文”

    唉。

    “那這樣吧,我再借你二兩銀子,你暫時用著——”

    晏辭見卓少游又要開口,強調道:“——就當我借你的。”

    卓少游怔愣地看著他,嘴唇顫動。

    晏辭頂著他過于清澈的目光,生怕他拒絕,便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在你那張欠條上再記上這筆,反正我不急著用,你何時有銀子了,再還我便是。”

    卓少游這才回過神,立馬探身再拜,欣喜道:“晏兄大恩,小生沒齒難忘!”

    他立馬從箱篋里掏出筆,又在欠條上添了幾筆。

    晏辭看著他認真伏案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

    等到馬車終于慢慢挪到了城墻根,日頭都快落下。

    幾對衛兵守在城門口,一旁有專門查證路牒的官員守著,幾個小吏提前過來接過他們的路牒,按著上面所記一一清點人員馬車數量以及所帶貨物為何。

    等到清點完畢,城門口伏案提筆登記的官員看了看下車的晏辭:“所來胥州為何啊?”

    晏辭與他一一說了,說自己來投靠親屬。

    “親屬?”那官員看了看路牒,又看了看他那兩匹漂亮的黑馬。

    路牒上面大概是沒標明投奔何人,于是他又拿起筆:“投靠者何人?”

    “秦氏。”

    那官員正要往上寫,聞言一愣,抬頭問道:“哪個秦氏?”

    晏辭又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時收到書信里的內容:“就是,住在南康坊的秦氏。”

    他此話一出,那拿筆寫字的官員和旁邊清點名冊的小吏同時愣住了,互相對視了一眼。

    然后這拿著筆的官員又皺著眉仔細看了看他的路牒,接著便合上,然后指了指旁邊:“既然是秦家的人,以后進出城走那邊就可以了。”

    晏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正門旁邊還開了一道城門,比正中這個矮上一些,同樣有衛兵把守,只是門外沒有排成長龍的隊伍。而且進出人員甚少,半天看不到幾個,偶爾才有零星馬車經過,也不需要掏出路牒,徑直進了去。

    什么意思?這是有特權?他白排這么長時間了?

    晏辭回過頭,那官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過去吧。”

    他半信半疑地上了車,阿三驅車正要離開,那官員又皺著眉問道:“你也是來投靠的?”

    他這次不是對晏辭,是對旁邊的卓少游,卓少游忙說明自己是來參加院試的童生。

    官員點了點頭:“你不能走那邊。”

    晏辭道:“他與我是一起的,能不能讓他跟我一起過去。”

    那官員有點為難地看了看他,卓少游忙道:“晏兄,沒事的,前面只有幾個人了,我排一會兒就好。”

    那官員搖了搖頭,在卓少游的路牒上寫了行字:“去吧去吧。”

    只見他又讓小吏從旁邊拿出來一個單獨放在匣子里的章,在路牒上蓋了一個官印,接著遞給他們:“以后出城門別在這兒排著了。”

    “”

    阿三一聲低喝,他們的馬車便在周圍排隊的人好奇和不解的目光中,從旁邊那沒人排隊的城門進去了。

    進了城門,顧笙方才好奇地問:“夫君,為什么不需要排隊了?”

    雖然只是一個小插曲,但晏辭低頭看著手里路牒上的官印,微微蹙眉。

    他以前在書里倒是知道,有些州府會給城內身份尊貴的貴族或是影響力大的富戶單獨開一條便捷的通道,不需要路牒可以隨意進出。

    原先他只是在晏老爺口中知道這秦家在胥州城內勢力不小,并不太了解秦家,沒想到還未進城,那些查路牒的官員一聽說秦氏這兩個字,就主動給他們開vip通道。

    晏辭合上路牒,既然如今他已經到了胥州,還是要盡快拜訪秦家才是。

    第 146 章

    晏辭將路牒合上重新收好, 拿出先前晏老爺給他的幾封文書,仔細看了看。

    其中秦家的來信寫著等到了胥州便去府上拜會,只是他初來乍到, 一路上風塵仆仆,總不好以這幅樣子直接去秦家, 況且經歷幾天的舟車勞頓, 他們這行人急需要放下行囊好好休整一番。

    他拿出另一封房屋契,這是晏老爺年輕的時候在胥州的一處房宅, 據他說十幾年前胥州的地段便寸土寸金,如今只會更盛,能在胥州有一處房子的人家生活上已經是處于中等水平。

    晏辭看了看契書上的地址,在北面的北康坊, 古人素來以南為尊, 這北康坊與南康坊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確定好目的地,晏辭又問卓少游:“你可有落腳的地方?”

    卓少游道, 他們這種來參考的童生一般會在院試地點附近有專門給外地學子的便宜屋子住, 加上他之前的盤纏和晏辭借他的銀兩,吃住問題應該就解決了。

    晏辭點了點頭, 決定先將卓少游送過去。

    進了城之后, 馬車便再也行不快了。車窗外面的聲音自從進了城門之后便沒斷過, 卓少游和顧笙兩人都朝著車窗外看,晏辭也跟著掀起車簾,眼見街邊店鋪鱗次櫛比, 足夠三輛馬車并排行駛的官道上人煙稠密。

    白檀鎮上唯一掛了“正店”牌匾的飯店在這里遍地都是, 低于三層的店幾乎看不見。而在白檀鎮上幾乎沒有的金銀首飾鋪子此時在街邊一個挨著一個。

    隔著幾個店,便能看到路邊搭建的高高的望火樓, 望火樓旁邊有專門供路人休息的亭子,三三兩兩的行人在亭子里下棋或是聽說書人講書,不時有拍手叫絕聲傳來。

    商販在街邊大聲叫賣聲,人群中僧侶的低聲吟唱,私塾里學子的誦讀聲,混雜著幾條街外高高的樓子里妓女們隱晦的打情罵俏聲,形成一種獨屬于繁鬧市井的聲音。

    顧笙何時見過這等景象,他將車簾掀開一條小縫,拘謹地不敢全部拉開,好奇地朝外觀望。

    晏辭無奈地笑笑,繼續低頭看著手上的契書。

    忽見卓少游突然指著車窗外面一個方向道:“晏兄,快看!”

    晏辭挑開窗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越過街面店鋪,在遠處重重樓閣之外,煙波浩渺的胥河邊上,聳立著一處樓閣,屋頂層層錯落,翼角嶙峋。

    那樓閣便坐落在江邊一處小丘之上,樓閣之下椿萱并茂,呈郁郁蔥蔥之勢。

    從下到上一一數來,竟然有九層之高。

    晏辭仔細看了那樓幾眼,剛開始還以為是哪處寺院的鐘樓,但看著又不像,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見卓少游目光粲然,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樓閣,面上一派向往。

    他又回頭看了看顧笙,發現顧笙也看著那樓閣,雖然臉上沒有卓少游那么激動,但是也是若有所思。

    他頓時覺得自己有些淺薄:“那樓怎么了?”

    顧笙聞言一怔,接著笑瞇瞇:“夫君,我以前聽聽爹爹說過好多次,胥河河岸有一處很有名的樓閣,叫做‘登云樓’,是天下讀書人爭相參拜之所,想來就是這個了。”

    晏辭依舊一頭霧水。

    登云樓?

    卓少游怔怔地看著那樓,眼底的興奮之色越加濃重,感嘆道:“有朝一日能親眼得見此樓,小生此生無憾矣。”

    晏辭被這兩人的反應弄得十分好奇,忍不住問道:“那樓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

    除了樣式漂亮些,風景好些,看著也沒什么特別的

    卓少游轉了過來,眼睛亮亮的:“晏兄有所不知,那樓原本不叫‘登云樓’。因為其所在地方,隔著胥河對岸便是秀岳峰,它原來的名字叫做‘望岳樓’。”

    晏辭合上手上的書冊:“所以為什么改名為‘登云樓’了?”

    一說到這個,卓少游頓時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講述起來:“因為當年沈瀾以解元之身赴京趕考,正好路過胥州的望岳樓。彼時他剛得了解元,一時興起上樓遠眺,并當場寫下了一首詩。”

    “登臺佳氣郁苕峣,云樹層層倚碧霄。起我平生懷古意,望中明月滿前朝。”

    他聲情并茂,語調抑揚頓挫地把這首詩背了一遍,完后一聲感嘆:

    “寫完這首詩后,他北上赴京,一舉奪得當年春闈的會元,同年四月,殿試之上賜進士及第,成了大燕開國以來唯一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

    “從此這樓就成了天下所有讀書人慕名之所,并且取了他這詩前兩句的首字,改名為‘登云樓’了。”

    晏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三元及第,古代所有人讀書人渴望的最高榮譽,好比武將之于封狼居胥,文臣之于禮謚文正。

    的確夠厲害的,不過

    “沈瀾是誰?”

    此話一出,車廂內兩人同時轉過頭看他。

    晏辭看著卓少游驚訝的目光,就連顧笙都睜大眼睛看著自己。

    他頓時覺得自己已經不是淺薄了,根本就是無知,于是只能硬著頭皮道:“以前沒出過鎮,不太知道這些”

    卓少游還沒開口,顧笙已經忍不住道:“夫君,沈瀾就是當朝的丞相啊。”

    “沈瀾沈楚云。”卓少游念著這個名字,目光炯炯,“他就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目標我什么時候也能,也能”

    他話音減低,都忘了用“小生”自稱。

    然而看著遠處登云樓的重重樓頂,目中的神采愈發通明,仿佛自己便是故事中身在樓上,揮筆寫下傳誦天下的名句,而后擲筆入京,金榜題名,一步登上天子堂的少年。

    面上意氣風發之色,與先前賠不起碗碟錢被店家罵的抬不起頭的窮書生判如兩人,幾乎讓人忘了他還是個身穿寒酸衣袍的童生。

    離解元,會元,狀元以及三元及第還有遙不可及的距離。

    晏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正要開口鼓勵他早日金榜題名,實現抱負。想了想感覺光考狀元不夠,于是真誠道:“祝你早日考上狀元,實現抱負,爭取尚公主。”

    卓少游本來正注視著登云樓做夢,聽到他的后半句,臉一下子紅了。

    “晏兄,晏兄。”他低下頭囁嚅道,“小生,小生沒想過尚公主”

    “”

    沒想過尚公主,所以是想過考狀元?

    小書生,你想的挺遠啊。

    第 147 章

    晏辭要去的北康坊, 就在胥州城的東北角,臨近北城門的地方。

    他送走了卓少游,并且給他留了一個地址后, 便讓阿三驅車前往此處。

    因為先前晏老爺只在胥州待過幾年,這處房子便是當時購置臨時居住的, 規模不大, 但是容納他們幾個人倒是綽綽有余,原本是一直租出去的, 直到年前為了給他們留地方,這才收了回來。

    北康坊的屋子在北大街和東大街交接的坊間,往南便是熱鬧的集市。

    除了主屋和耳房,還有兩間廂房, 前院有馬廄和供下人們居住的后罩房。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房子雖然比不上白檀鎮的晏府華麗,但好歹該有的家具都有。就像別人說的那樣,胥州這地方寸土寸金, 能有個房子已經不錯了。

    阿三將馬車上的貨物卸下搬進屋子, 屋子明顯有段時間沒住人了,家具和地面上已經落了一層灰塵。晏辭這次來本來就沒帶什么人來, 正準備幾個人一起收拾下屋子, 門外突然傳來叩門聲。

    晏辭聞聲走出, 因為之前搬東西的緣故,大門沒關,他正看見一個穿著深色的家仆模樣的少年站在門口, 身后還有一輛樸素的馬車, 幾個穿著同樣衣服的仆人站在車前。

    他略微驚訝,眼見那小仆身上雖是家仆的服裝, 但一眼見到便知布料上乘,衣形更是裁剪得當,眼見著竟是比白檀鎮某些富貴人家穿的衣服都要好。

    那小仆恭敬地站在門外等著,見到晏辭,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上前行禮道:

    “公子,小人是秦家的家仆,老夫人聽聞公子已經攜夫人到了胥州,特命小人立刻來接公子和夫郎去府上,今晚在府上備宴招待二位。”

    晏辭暗自忖度:這么快?

    看到晏辭略有些驚訝的聲色,那仆道:“公子無需驚訝,是先前城門都指揮使看了公子的路牒,才特遣人去府上告知主人公子入城之事。”

    晏辭仍有些遲疑:“可是在下一路風塵,尚還沒有沐浴更衣,就這樣去貿然拜訪,恐怕會失禮。”

    小廝笑道:“主人家已料到公子的顧慮,并且擔心公子初來乍到人手不夠,所以遣了幾個小奴過來服侍。”

    他微微側身,讓身后幾個年輕的奴仆魚貫而入,拿著屋里原有的,或是自行帶來的器具,各司其職,不一會兒就將屋子打掃干凈。

    打掃完屋子后,又將他們帶過來的物什按分類擺放整齊,一直到服侍兩人著裝整齊,方才放下手中的物什,像進來時那樣魚貫而出。

    幾人全程未置一詞,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晏辭怔然地看著煥然一新的屋子。

    他到現在為止對秦家一無所知,也不知秦家對自己的態度如何。

    畢竟先前從晏老爺口中得知,原主他娘當時可是不顧父母反對毅然離家的,聽說還鬧了一場。

    原本他還有些憂慮,但是現在看來自己似乎憂慮過早了——

    秦家的小廝趕著馬車在前面帶路。

    阿三駕車跟在后面,晏辭對胥州城還不是很熟悉,但是窗外這條路不是他們來時的路,這條路沿著最熱鬧的街市一路向南。沿街兩側都是琳瑯滿目的商鋪,顧笙看著那些鋪子前花花綠綠的招子挪不開眼,就連晏辭也是微微吃驚。

    街上人來人往呈摩肩接踵之勢,沿街隨處可見穿著異族服飾的女子隨著樂聲載歌載舞。

    直到路過一條看著極為繁華的街巷,兩側的小樓之中歡聲笑語絲竹彈唱聲不斷。顧笙好奇地朝外面望去,只見街道兩邊都是被絢麗的燈火點綴的樓閣,五光十色,在夜色下繽紛絢爛。

    這條街不算很寬,可是樓的門口停滿了馬車,人聲鼎沸,顧笙的眸子里倒映著漂亮的燈火,看的如癡如醉。

    他何時見過這么漂亮的店面,而且那店面每個都有三四層高,每一層都有刷著朱漆的欄桿,更有趣的是,不少穿著鮮艷輕薄的姑娘和哥兒正將身子趴在欄桿上朝下望。

    顧笙抬頭好奇地看著他們,上面那些哥兒穿的好看極了,額上點著漂亮的花鈿,說話也是又軟又細,不時發出一串笑聲,朝樓下的人大膽地招著手里的帕子。

    這樣一直經過了幾個這樣的樓,他終于收回目光,忍不住問道:“夫君,這些樓是做什么的,那些哥兒他們穿的好漂亮。”

    其實一進到這里,晏辭生來敏感的鼻子捕捉到了一股撲鼻的香味,這味道使他鼻腔發癢,忍了許久才沒打噴嚏。眼見顧笙已經問了,晏辭掀起簾子看著窗外。

    樓上面穿著五顏六色的哥兒正朝下看著這倆馬車,忽見他探頭,仔細看了看,接著便相互接耳私語,咯咯笑了起來。

    再然后,一張染著香味的帕子像蝴蝶一樣輕飄飄地從上面飄落,擦著晏辭的鼻尖落下去,在車輪下化成一灘香。

    晏辭頓時鼻子發癢,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趕緊把頭縮回來,目光卻落在街邊停著的馬車上。那些馬車各個做工精良考究,一看主人就是非富即貴,拉車的馬兒各個毛色锃亮。

    就那么隨便掃上一眼,晏辭就從中看到好幾匹好馬,五花金錢騏,白尾胭脂騮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眸光一滯。

    一個樓門口正安靜站著一匹生著銀鬃銀蹄銀尾的馬。

    配著黑色的皮制馬鞍,毛色烏黑,渾身沒一根雜毛,唯有四蹄處生了一圈銀,在一群毛色各異的名馬中也是極為出挑,美的不可方物。

    晏辭盯著那匹馬,探頭問前面的阿三:“阿三哥,你看看那是什么馬?”

    阿三放慢了馬車的速度,仔細盯著那馬看了幾眼:“你看那馬除了蹄子尾巴和鬃毛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就像是烏云挨上白雪,所以這種馬又叫做‘烏云踏雪’,是萬里挑一的好馬。”

    晏辭又看了幾眼,忽然聽到一聲很輕的口哨聲,接著一個慵懶清晰的聲音從上方絲竹噪雜處傳來:

    “好馬。”

    他抬頭看去,只見靠窗的二樓,一個生著桃花眼的公子哥正垂眸看著他的馬,還朝他那兩匹烏越驪舉了舉手中的琉璃杯。

    晏辭還沒來得及回話,結果下一刻那人就被身后幾只纖纖玉手給拉了回去,消失在了窗口:

    “二爺,你今天不把這些喝完,奴家可不放你走~”

    晏辭回身拉上了車簾。

    顧笙一直等著他回答,充滿求知欲的烏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晏辭轉頭看了看他半是好奇半是迷茫的樣子,伸手在他臉上揉了揉:“想要新衣服就要跟你夫君說,這樣光看可不行。”

    顧笙的小臉被他揉捏了一番都變了形,好不容易握著他的手指把他摁下去:

    “我沒有要新衣服!”

    晏辭捏了捏哥兒的鼻頭:“別看了,這里可不是哥兒應該來的地方。”——

    不多時,馬車停了。

    晏辭透過窗簾的縫隙看了看外面,只見這是一片很安靜的坊,跟外面那些繁鬧的街市相比,這里就像是現代高檔的別墅區。

    而他們所停的地方,就像晏家單獨坐落在白檀鎮一條街一樣,面前這座被高高的圍墻環繞的府邸坐落在一處小山前,后面那處小山也不知本就在此,還是人為所筑,上面栽滿了形態各異的花樹。

    晏辭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外面便有同樣裝扮的小廝便上前給他們掀簾子放腳凳。

    晏辭先一步下車,顧笙隨后,待他站直了,終于看清了面前的府邸。

    前門石階兩側放著兩只坐蓮墩石雕,上面的動物像獅子又不像,看起來倒像是神話中的貔貅。石階之上,是比晏家至少寬出來兩倍的大門,之上懸著一塊牌匾,上書秦府二字,黑底金字。

    晏辭的目光在那金字上多停了一瞬,古代沒有可以調出金色的顏料的礦石,唯一有的就是金子,所以那字極有可能是用金粉涂成。

    不等他多想,大門向內開,一位穿著墨青色縷金墜珠綾羅裙的夫人扶著身邊丫鬟的手上前,身后跟著幾個穿著不錯的仆從。

    這夫人生得大氣明媚,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齡,見到他們便笑道:“我剛才還在屋里等的焦急,接著便聽到外面有聲音。想來這位便是外甥了,你沒見過我,我是你大舅母。”

    晏辭知道原主母親上有一兄一姐,這位想來是他大舅的夫人柳氏,不敢怠慢,正要行禮,柳夫人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何必行這些虛禮。”

    她又轉向顧笙,笑著點了點頭:“外甥夫郎也是個標志的人兒,這一路車馬勞頓怕是累壞了吧?”

    顧笙忙與她見禮,雖然顧笙人前怯了些,但是關鍵時候該有的禮數不會出差錯,柳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外甥兒,你快快隨我去府中吧,你外祖母自聽你們進城便急著見外孫,莫要讓她等急了。”

    秦老夫人便是秦家家主的母親,原主母親的生母。

    雖然眾人都稱她一聲老夫人,但實際上不過花甲之年。等到晏辭被引進屋,他看著眼前鬢發烏黑,保養的極為得當,比柳夫人更加雍容大度的夫人,就算說她四十歲也不會有人懷疑。

    秦老夫人在兩個嬤嬤的攙扶下從椅子上站起身,一見到晏辭:“好孩子,過來讓我看看,你就是我那苦命女兒的兒子嗎?”

    晏辭也不敢懈怠,恭敬拜之,喚了聲外祖母,并恭順解釋了自己為何到了城里沒有立刻拜訪秦家的原因。

    秦老夫人拉住他不讓他行禮,細細打量著他,不多時淚水先行:“這孩子眉眼竟是跟鳶兒一模一樣!”

    她以袖掩面:“當年她爹一氣之下不許她回來,這孩子性子打小就倔,這么多年也不知給她娘親寫封信如今再聽到消息竟是已經撒手人寰。”

    秦老夫人思女心切,拉著晏辭哭述著,柳夫人忙上前拿起帕子給她拭淚,一旁的顧笙被這氣氛打動,眼看著也要哭了出來。

    晏辭輕聲安慰秦老夫人良久,她這才漸漸從悲傷中緩過來,她擺了擺手:“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她關照了晏辭幾句,又轉向顧笙,打量了一番似乎頗為滿意的樣子,柳夫人道:“先前老夫人還與我擔心外甥兒有沒有婚配之事,如今看來不僅有婚配,還是個討喜的主。”

    秦老夫人笑著拉著顧笙的手:“也是個好孩子,正巧內院只有臻兒一個哥兒,你來了,沒事便陪他說說話。”

    她看向晏辭,也許是思念女兒離家多年,雖已不在人世,好在自己這個從沒見過的外孫還讓她滿意,在眾人的安慰下情緒也漸漸緩和起來,與晏辭道:

    “今日本想把大家都叫回來,讓你認識一下,不過這會兒你大舅還在船廠,許是晚些回來。你二姨母不方便過來,等改日我讓她回來,你好生見過。”她又轉向柳夫人,“英兒呢,在不在府里?”

    柳夫人忙道:“老夫人,英兒今日去私塾了,想來快下學了,妾身已經遣人去接他了。”

    晏辭之前也打聽過了,如今秦家當家的是他母親的長兄,也就是他大舅。他還有個二姨母,如今已嫁了人,不住在秦府。至于這個英兒,應該就是大舅的兒子。

    晏辭原來的世界里除了祖父就沒什么親戚,如今這血緣關系他得仔細理一理才能弄清。一頓思考后,大概就知道有幾口親戚了,略顯胸有成竹。

    只聽老夫人又問:“那小觀去哪里了,不是跟他說今日可能有客登門,讓他好生在府里待著嗎?”

    一向得體的柳夫人面露難色:“老夫人,小觀性子灑脫,在府里他只聽您的,就算妾身想管也”

    秦老夫人嘆了口氣,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是這府上的當家主母,他不聽你的,你不會拿出些氣勢管教他么。”

    不等柳夫人回話,轉而對旁邊的一個小廝道:“還不快去把他叫回來。”

    那小廝忙道:“奴這就去尋二爺回府。”

    晏辭眼見那小廝急急忙忙出去了,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就尋不到人了。

    他正琢磨著這位“小觀”又是哪門親戚,卻忽然聽到門口傳來一陣馬蹄聲。

    那馬蹄踏在路面上的聲音清脆至極,由遠及近傳來,在坊間顯得格外清晰。

    晏辭好奇地朝外望去,只見一匹黑身銀馬銀鬃銀蹄的寶馬從街的那頭縱橫而來,快到門口時長嘶一聲,在背上人的低喝聲中猛地停下,前蹄凌空,隨即落下。

    隨即那馬背上的人動作干凈利落,瀟灑地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扔給一旁候著的仆從。

    晏辭微微挑眉,好一個縱馬踏花的少年郎。

    那出門尋人的小廝一見他頓時長松了一口氣,一臉歡喜地迎著他進門來。

    等那人大步走來,晏辭看著他,竟然有些眼熟,似乎有少許印象。

    他略一思考,想起來這人正是方才來的路上,經過花樓時看見的那個夸他馬的公子哥。

    這人銀冠束發,一身內里襯銀緞的墨黑袍服,腳上踏著一雙漆黑的長靴,錦袍下擺隨著步伐而起落。

    這人原本是徑直朝門里走來,結果目光卻率先在門口那兩匹烏越驪身上停了一瞬。

    等到進門至正廳,晏辭方才看清他的樣子。

    這人生著一雙比尋常人漂亮太多的桃花眼,他微微掃了一番屋子里的景象,最后才看向晏辭:

    “這位兄弟,門口的馬是你的?”

    “什么馬不馬的。”

    秦老夫人一見到他,立馬笑著喚他過來,聲音里竟滿是寵溺縱容:

    “你這小子,都跟你說了今天有客人要來,怎地還跑到外面胡耍?”

    那黑衣公子俊眼修眉,眉目間有些許倦怠,眼尾自帶一絲恣意風流,五官漂亮不失英挺,氣度張揚不失禮數。聽著秦老夫人的笑罵,他絲毫沒放在心上:

    “誰知道人什么時候來,您讓小廝差人叫我便是,他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話畢這才看向晏辭,打量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晏辭覺得他對自己的馬的興趣,應該要比對自己的興趣高。

    晏辭暗自忖度,剛才聽老夫人說過大舅有個兒子,眼見這年輕公子年齡相符,想來應該就是他了。

    他見這人與自己年齡相仿,一時不好開口,只好站在原地等著秦老夫人告訴他,這人他是該叫表哥還是表弟。

    正在思考時,忽然聽到那黑衣公子開口:“這位。”

    晏辭抬起頭。

    那年輕公子微微側頭打量著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桃花眼里笑意漸濃。

    他朝他微微抬起下巴,似乎知道晏辭在想什么一樣,笑道:“我可不是你的某位表哥或是表弟。”

    晏辭怔愣了一下,只聽秦老夫人無奈地嘆了一句,拉過這人:“好孩子,你莫要理他。”

    她指著他對晏辭笑道:“這是我那不爭氣的老幺,你娘親的嫡弟。”

    “按輩分的話,你要叫他一聲小舅才是。”

    第 148 章

    “…”

    晏辭喉頭哽了一下, 勉強把到了嘴邊的“表哥”“表弟”給咽了回去。

    他吐出一口氣,看了看秦老夫人面上和藹的表情,又了看這個年齡跟自己差不多的“舅”, 沉默了幾秒,勉強開口:“原來是小舅”

    只見這人從袖子里拿出來一柄白玉扇骨的折扇, “嘩”地一聲在身前展開, 十分有興趣地看著他,微笑回應道:“是我啊, 大外甥。”

    “”

    秦老夫人拉著他介紹道:“他叫秦子觀,家里排行第四,所以表字季明。”

    “”晏辭點了下頭。

    秦老夫人完全沒有感受到這其中的微妙氣氛,又詢問了晏辭的生辰, 十分高興地指了指秦子觀道:“這樣說來, 你比他只小兩個月,你倆年齡相仿,正好正好。”

    “辭兒他初來乍到, 對胥州城還不甚熟悉, 你這些日子莫要跑到外邊放蕩了,好好帶你外甥去城里熟悉熟悉。”

    秦子觀用展開的折扇掩住下半張臉, 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晏辭一番, 眉眼一彎:“這是自然。”

    他隨即收了折扇, 旋袍在椅子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您放心好了,外甥嘛, 我肯定帶他好好熟悉這里的。”

    晏辭嘴角一僵, 管一個跟自己一樣大的人叫舅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當對方還答應的這么爽快的時候。

    秦老夫人交代完畢, 又與他說說先前他娘親在府里的事,大概因為晏辭雖是老夫人的外孫,但到底是個男人,也不知再與他說什么,于是便轉向顧笙。

    顧笙性情溫順,人又生的干凈,雖然是小鎮出身的哥兒,氣質卻是文靜和順,秦老夫人看著他頗喜,問秦子觀:“臻兒呢,怎么沒過來?讓他與外甥夫郎說會兒話。”

    秦子觀輕輕吹著茶水上浮散的熱氣:“叫他做什么?”

    秦老夫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他是你夫郎,府上來了客人,怎么有不叫他出來見客的道理?”

    她回頭吩咐了自己身邊的丫鬟幾句,那丫鬟點頭出去了,不多時,門外便傳來一串腳步聲。

    晏辭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月白色錦服的哥兒,在身旁一個小仆的陪同下走進來。這哥兒身姿清瘦,面上素凈,沒有施半點兒哥兒用的粉黛,可是鬢發烏黑,眼眸明凈,哪怕此時素衣淡妝,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他身上穿了一件稍顯寬松的月白色衣袍,整個人明凈如月,纖如細柳。

    只是他動作卻略顯遲緩,扶著身旁小仆的胳膊買過門檻走進來,等到了近前,晏辭這才發現他身前小腹處的衣物微微隆起,竟然是有了身孕的。

    哥兒在小仆的陪同下走進來,先后與秦老夫人和柳夫人見禮,隨后才轉向秦子觀,低聲喚了句“夫君”,秦子觀看了他一眼:“有客到了,先前沒人知會你嗎,怎么現在才來?”

    哥兒還沒有說話,身旁的小仆先一步開口:“回二爺,二夫郎今日身子不適,只早上吃了碗清粥,來之前又犯了難受,吐了好一陣,聽到二爺差人來叫,這才忙穿了衣服過來。”

    秦子觀那似桃花的一雙眼掃過他:“真是辛苦你了。”

    秦老夫人急忙招呼身旁的丫鬟服侍哥兒坐下:“臻兒快快坐下。”

    “今日就是讓你見見三姐家的兒子。我想著這后宅就你一個哥兒,難免有些孤單,正巧辭兒的夫郎與你一般大小,你們兩個有機會多說說話。”

    柳夫人對顧笙道,這穿著月白衣袍的哥兒便是秦子觀的夫郎,秦家的二夫郎,胥州葉家的嫡子,名喚葉臻。

    那哥兒懷著身子動作不便,但禮數還是做全了,一舉一動都穩重非常,是大家做派。聽了秦老夫人的話,轉向顧笙朝他溫和地笑了笑,見是和自己一樣年齡的哥兒,原本有些蒼白的臉上掛起一絲血色。

    顧笙從進門起,面上雖然一直恭順溫和,實際上面對秦老夫人和葉夫人時,到底心里還是很緊張的,生怕有失了禮數的地方。

    直到這個叫葉臻的哥兒到來,顧笙心中緊張才緩和不少。

    葉臻是那種溫柔又體貼的美人,拉著顧笙的手在旁邊坐下,溫聲道:“以后在府上有什么難處與我說便是。”

    秦子觀一直百無聊賴地轉著杯子里的茶沫,似乎根本沒聽屋子里的人談話,這會兒突然笑了一聲:“與你說有什么用,你好好照顧自己吧,莫要費心費力。”

    聞言,葉臻握著顧笙的手一僵,他抿唇垂眸,朝顧笙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秦子觀沒有看他,轉頭對旁邊的小廝道:“看看后廚燉的參湯好了沒有,盛一碗過來。”

    小廝應聲下去了,不多時一碗冒著熱氣的鮮湯放在葉臻旁邊的案幾上,聞到湯有些濃重的味道,葉臻有些不適地蹙了一下眉,下一刻面上便恢復如初,沒有動那碗湯,雙手交疊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安靜地像一個玉雕的美人。

    他身邊的小廝卻是忍不住想說什么,葉臻輕輕搖了搖頭,朝秦子觀頷首:“多謝夫君。”

    晏辭看著那邊兩個哥兒被兩個夫人拉著問東問西,旁邊丫鬟小仆站著一圈等著伺候主人。

    這初春時節,屋子里的地龍燒的有些旺了,這溫度適合女子和哥兒的身子,對他來說實在有些熱了,以至于他不時朝外看一眼,只希望出去透透氣的好,又不愿失了禮數,只好在屋里坐著。

    坐在門口的秦子觀依舊把玩著他那柄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折扇,扇墜是一塊就算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來千金難求的羊脂白玉。

    他突然收起扇子:“大外甥——”

    莫名其妙被點名,晏辭下意識看向他,秦子觀站起身,用那扇子指了指門口:“出去走走?”

    晏辭正猶豫,秦子觀似乎知道他的顧忌:“我們家是商賈,不是什么貴族,沒那么多規矩。”說罷率先起身徑直走出去,晏辭覺得自己待在這里也說不上話,于是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他那輛馬車已經被安穩地停在院內,一個小廝正牽著秦子觀那匹吸睛至極的烏云踏雪到馬廄里,秦子觀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自己的馬,目光又轉向兩匹烏越驪:“我先前還說怎么沒在城里見過這寶馬,還以為是我消息不夠靈通,原來是第一次進城。”

    他說的十分坦誠,晏辭心想他那匹烏云踏雪才是真正意義的寶馬,人家都這么說了,自己還是出于禮貌跟他互夸一下吧:“你那匹馬也不錯。”

    秦子觀笑了起來:“只是不錯?”

    晏辭頓了一下:“萬里挑一的名駒。”

    “我那匹馬當時花了八千兩白銀加十斛白玉珠從西域最有名的馬商手里買下來的,就連知州的兒子都沒競過我,整個胥州,哦不,說不定是整個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匹。”

    “…”

    “而且他祖上六代都是血統純正的西域馬,之前我騎著他到京城走官路用了兩天不到,日行千里,風都追不上。只說他是‘寶馬’太單調,應該說他是寶馬中的寶馬。”

    晏辭本來醞釀好的贊美辭被他這一頓自夸卡在喉嚨里,最后只好真誠且敬佩地點了下頭,憋出兩個字:“厲害。”

    秦子觀心情不錯,真·禮貌與他互夸:“你那兩匹拘墨千里也不錯。”

    晏辭驚訝:“拘墨千里?你是說我那兩匹馬?它們還有名字?”

    秦子觀眉頭一挑,嘶了一聲:“你怎么連自己的馬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叫‘烏越驪’,到沒想到還有這么個名字。”

    “你那兩匹馬產自烏越國,因為全身漆黑而得名,品種是烏越驪。”秦子觀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頭,解釋道。

    “不過我們這種好馬的人一般討論的時候,都不會直接叫品種的名字,因為不好聽,聽著不像有錢人家的馬,在外面說出去顯示不出主人的財力來。所以啊,得給自家的馬起個附庸風雅的名,你那兩匹,就叫拘墨千里。”

    秦子觀看著兩匹黑馬,琢磨道:“這兩匹馬雖然跟我的不能比,但要是放在胥州城,也能排進前五十,就用來拉車也太可惜了點等哪天你牽到賽馬場,我叫幾個人陪你一起跑跑。這馬啊,不跑起來怎么行?”

    晏辭心想,他這兩匹馬自己一靠近就打噴,還想著騎?做夢吧

    兩個人站在風里,各自看著各自的馬,從馬的品種到怎么分辨是否純血,兩人熱切地討論了快一個時辰,正當他們說起胥州城每年的賽馬會時,秦老夫人和柳夫人在一眾丫鬟仆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還在這兒說馬。”秦老夫人瞪了正在興頭上的秦子觀一眼,數落道,“你夫郎肚子里懷著你兒子,也不知好好照顧他。”

    葉臻在秦老夫人離開后,才在小仆的陪同下出來,見到門口的秦子觀,站到他身邊。晏辭這才有機會回身去屋子看顧笙,眼見屋子里人都走光了,小夫郎一個人坐在椅子里,額頭上已經布滿了一層細汗,似乎疲于應對這么多人,人都走后才放松下來。

    晏辭上前用袖口幫他擦去額角的汗:“怎么累成這幅樣子。”

    顧笙抬頭看著他,認真解釋說:“我怕第一次見母親家的人,若不認真對待,恐會失了禮數…”

    晏辭絲毫不慌張,寬慰道:“夫君在這兒呢,你怕什么?要是有了什么事,你直接喊我不就好了?”

    顧笙唇角浮上一抹笑,拉下他的手緊緊握住,低聲說:“又不是小孩子哪能什么事都叫你,況且方才屋子里都是女子和哥兒,說的也都是些男人插不上的話,你進來又能做什么?”

    晏辭想了想,這倒也是,尤其剛才他跟秦子觀在外面聊馬聊的不亦樂乎,秦子觀還信誓旦旦答應找人幫他馴馬,一定要他騎上烏越驪在胥州城外繞城跑十圈才行。于是兩人情誼飆升,一時高興的都快忘了時辰。

    正在這時,葉臻旁邊的小仆又走了進來,對顧笙道:“離晚宴還有些時辰,二夫郎讓人在小廚房做了些點心,夫郎讓我問問顧哥兒,可要過去吃些墊下肚子?”

    許是葉臻身上自帶著一種令人舒服的氣質,顧笙難得這么想去跟一個才認識的人相處,但還是看了看晏辭。

    晏辭捏了捏他的手心:“看我做什么?你想去就去。”

    顧笙這才放心地站起身,隨著那小仆一起走了。

    等到兩個哥兒一同離去,秦子觀從外面進來招呼他:“大外甥,你還坐在那里做什么?”

    晏辭對這句大外甥已經忍了許久,這當與其熟絡了些,別扭道:“你能不能別這么叫我?“

    秦子觀聽他的話,仔細打量著他:“你怎么沒大沒小的。”

    晏辭不可思議:“沒大沒小?我?”

    “你應該說:‘舅舅,你能不能別這樣叫我?’你態度禮貌一些帶個稱呼,說不定我就答應了。”

    晏辭堅定拒絕:“…算了吧,我不想管一個只比我大兩個月的人叫舅舅。”

    秦子觀哈哈大笑:“沒辦法,輩分在這,不管比你大還是比你小,你都得叫舅舅。”

    眼看著晏辭拒絕這個要求,他也收了笑,拿折扇敲了敲晏辭的肩膀:“行了行了,大外甥,不逗你了,以后在胥州城出門報我名號,我罩著你。”

    他們一邊說一邊往正廳的方向走,秦府的規模足足是晏府的幾倍,剛收進來的小奴甚至還會迷路。

    等他們快走到正廳門口時,身后傳來腳步聲,一個十六七歲的白衣華服少年從府門進來,繞過影壁,正往這邊來,身后還跟著兩個拿著書匣的小廝。

    晏辭看著他的衣著心中有數,這少年便不用晏辭多猜了,一定是他大舅的長子,方才秦老夫人說去學堂上學的秦英。

    秦子觀見到他,瞇了瞇眼,接著停下腳。

    秦英原本正要往正堂走,結果余光一瞥,看到秦子觀站在門口,帶著一絲不知是好是壞的笑。

    他腳步一頓,在原地躊躇了一下,這才不情不愿地往這邊走了過來:“小叔。”

    秦子觀瞥了他一眼:“回來了?”

    秦英站的筆直,不知是不是晏辭的錯覺,這少年一副防備地看著秦子觀,板著稚氣未脫的臉:“嗯。”

    秦子觀摸著下巴:“今天干什么了?”

    “去學堂讀書。”

    “昨天呢?”

    “在家讀書。”

    “明天呢?”

    “讀書。”

    “你除了讀書不干別的?。”

    “不干。”

    秦子觀點了點頭:“行,去吧。”

    秦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太習慣這么輕易地通過,猶豫了片刻,轉身進了屋。

    晏辭正看著這段詭異的對話莫名其妙,等到進了門,秦老夫人一見秦英回來,忙讓下人去拿些茶水點心來,招呼他在桌邊坐下:“聽你母親說你今天在私塾學了一天,肯定累壞了吧?”

    秦英依舊坐的端正,搖頭正色道:“孫兒謝祖母掛念,只是孫兒年少,正是應該多下功夫學習的時候,若是怕苦怕累,日后如何能有出息。”

    一邊的葉夫人趕緊上前接過丫鬟手里的點心親自遞上去,看著秦英眼里滿是心疼,但是欣慰自豪之意更盛:“這孩子每天讀書都要讀到夜里,總是這么用功,娘親像祖母一樣心疼你。”

    秦英搖頭,正色道:“母親,孩兒不累。”

    秦子觀在一邊看著屋里眾人的表情,聽完秦英的話后,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他湊過來低聲對晏辭道:“你看他像不像那種書院里的老學究,拿著本書搖頭晃腦吱吱呀呀的那種。”

    你怎么不說人家孩子從小就愛學習,長大說不定是個棟梁之材

    “小小年紀就這么古板,問他做什么都說是讀書,像這種連玩都不會的小屁孩,遲早有一天讀書讀傻了。”

    …

    直到晚宴時,晏辭才見到他那位姍姍來遲的大舅,也就是秦家現任的家主秦子誠。

    秦子誠人到中年,卻留著一把看起來很難打理的美髯,微笑著對與他見禮的晏辭點了點頭,氣質儒雅溫和,不像個商人,倒像個大儒。

    他大概是剛從秦家的船廠回來,價值不菲的衣服上隱約有些灰塵。

    他溫和地問晏辭來胥州后的打算,晏辭只說,父親留下的家業不敢怠慢,等到明日的時候便去店里看看。

    秦老夫人道:“你才剛到這城里,不用那么著急,先讓小觀帶你到城四周到處玩玩,若是真有什么難處直接與外祖母說。”

    晏辭表面上禮貌道謝過,雖然他說是過來投奔秦家,但肯定不能真的這樣做。

    好歹他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兒郎,才不會依附他人

    等到晚宴結束時,他才和顧生方才回北康坊,顧笙終于從一堆人的環境里脫離出來,渾身像卸了力一般,回了屋子倒頭就往床上躺。

    晏辭洗漱推門回來,便看到他那夫郎在被子里,形似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一樣團成一團,等到自己坐到床邊,就像只貓一樣黏上來。

    晏辭托著他的腰把他塞回到被子里,顧笙把頭埋在他的腿上,嘟囔著:“夫君,葉臻哥哥,他好溫柔啊。”

    他抬起身子,伸出手在自己腰腹部比劃著,面上帶著興奮的紅潤:“而且他有小寶寶了,大概下半年就要生了。”

    晏辭還沒說話,顧笙便伸出胳膊纏了上來。

    “夫君。”他雙眸水潤潤的,認真注視著晏辭,許是做過了很多次親密無間的事,這回他不再像往常那樣羞澀。

    “我也想要個小寶寶。”他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腰,然后伸手把衣襟撩開,露出雪白瑩潤的腰腹。

    晏辭:“…”

    …這是在勾引我嗎?

    顧笙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抬頭,眸子里的溫柔繾綣幾乎凝成實質溢出來:

    “就在這里,放一個小寶寶,好不好?”

    第 149 章

    晏辭的心跳加快了。

    哥兒的小腹似乎因為剛剛吃飽的原因, 凸起一個小小的柔軟的弧度,隨著細微的呼吸而起伏,他的手心不留一絲痕跡地貼緊他的皮膚。

    小寶寶嗎?

    他無意識低頭, 目光落盡顧笙的瞳孔中,哥兒的眸子清亮如往昔, 臉上的神情比任何美酒都要醉人。

    晏辭放緩了聲音:“之前不是每次不都害羞的不行, 怎么這回不怕了?”

    他不禁暗自忖度,難不成是他最近技術漸長?

    顧笙自然不知道他夫君在想什么, 他今日在秦府后院與葉臻一起時,葉臻與他說起自己腹中的孩子時,唇角嗜著的溫和笑意是顧笙很羨慕的。

    于是他忍不住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懷里會抱著一個軟軟的奶香味的小東西, 陪伴他成長, 教會他說話走路,再聽著他奶聲奶氣地喚自己一聲“阿爹”。

    他仰起頭看著面前的人,見他沒有動作, 不高興地嘟了嘟嘴, 用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他細細吻著他,見床邊的人還站在原地, 有點兒不滿地往下拉了拉他的領子, 嘟囔著:

    “你過來。”

    晏辭順著他的力度彎下身子, 抬手將顧笙耳邊松散下來的一縷發絲攏在耳后:“我以為你今天累了。”

    顧笙搖了搖頭,他喜歡夫君,很喜歡很喜歡, 尤其夫君的身上永遠帶著淡淡的香味, 顧笙知道那是從他的皮膚深處散發出來,干凈而清雅, 他真的是喜歡極了。

    似乎不滿意他太過輕柔的動作,懲罰般地咬了咬他的唇角,然后跨坐在他的腰上,雙手不老實地鉆進他的里衣。

    晏辭眼里光芒漸盛,順勢在床上躺下來,握住在自己胸前亂動的手,半支起身子抬眼:“這么有精神,我還以為你困了。”

    顧笙垂頭看著他們此時的位置,面上逐漸升溫,在某人胸口搗亂的手也停下了。

    他動了動腳,腳趾摩挲著身下的干凈的床鋪,鼻尖也捕捉到絲絲令人舒心的清香味道。

    “我不困。”他哼哼唧唧著。

    “可是我累了。”晏辭歪著頭道,然后打量著顧笙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嗎?”

    床帳半掩,燭火燃了半晚。

    融化的蠟油落滿燭臺,只剩下一點微弱火苗在昏暗的房間里跳動著。

    顧笙咬著唇盯著下面的人,濕潤的眼睫上還掛著淚珠,長長的睫羽覆住眸光。

    新換的,柔軟的床鋪,最上面一層是光滑的錦緞,顧笙艱難地用手撐著自己才能勉強坐穩。

    晏辭靠在軟墊上,看著身上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的哥兒,腰身輕輕往上掂了掂。

    細汗濡濕了哥兒額角的軟發,顧笙咬著唇從齒間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你別…你別動…”

    晏辭瞇著眼歪頭看他:“剛才不是很有精神么?”

    “”

    顧笙的臉上滾燙,他急促呼吸著,憤恨地瞪了他一眼。

    但是這一眼非常沒有威懾力,以至于始作俑者絲毫不受影響,不禁幫他把眼角的淚珠揩去了,還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坐好了。”——

    雖然城頭上的積雪還未消,但是胥州城里已經有了暖意。

    這幾日,葉臻總會邀請顧笙一起去他的院子里吃了些小點心。

    葉臻的院子在秦府的后院,面積不大,但是院子里種滿了不同時節開的花。引路的仆人說,這樣每到不同時節就會開不同的花,這樣一年四季都能欣賞到不同的景色。

    葉臻拉著顧笙坐在鋪滿錦繡軟墊的楠木椅上,喚來旁邊一直跟著他的哥兒:“煢秋,把先前在云芳齋訂購的那批點心拿過來。”

    叫煢秋的哥兒應聲去了,不多時帶回來一盒裝在精美木雕盒子里的點心,用瓷碟盛了,錯落有致地擺在他們面前的茶案上。

    點心被做成各種圖案,花朵的形狀,每一個大小剛好入口,叫做廣寒玉露糕,是胥州最大的點心行云酥齋的佳節特|供品,只會供給胥州城里特定的幾家客人,平常人就算有銀子也買不到。

    糯米制成的外皮入口即化,內里是金黃色的糖漬木樨,咬一小口,飽滿的馥郁甜香便充盈于口。

    顧笙忍不住多吃了幾個,煢秋給他的杯子里注滿香氣撲鼻的熱茶。葉臻則做起一旁的軟椅上,拿起一邊還未繡完的小衣服。

    他看著手里還未做好的小衣服,面上一掃先前在正廳宗眾人面前的穩重自持,帶著一絲恬靜的笑意。

    他把繡好的幾件小衣服拿給顧笙看,那幾件小衣的布料柔軟,都是用的上好的錦緞,買下這些布料的人完全不需要自己親手縫制。

    可上面細密的針腳,都是葉臻一針一線,用了十成心血在其上的。

    顧笙見他一塊桌上的點心也沒動,忍不住問道:“葉臻哥哥,你不吃嗎?”

    雖然他們輩分差了一輩,但是由于年齡相仿,私下里便叫他一聲葉臻哥哥。

    煢秋又拿了一碗牛乳放在旁邊:“顧哥兒不知,我家夫郎害喜害的厲害,這些日子還好了些,前幾日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了一圈。”

    葉臻笑著搖了搖頭:“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

    煢秋拿來一個質地精美的軟墊墊在他腰后,葉臻素白的手輕輕搭在小腹上,看著擔憂的顧笙,安慰道:“沒事,我身子先天不足,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不是所有哥兒懷孕都是這樣子的。”

    煢秋看著葉臻,有些不忿,欲言又止:“夫郎,你害喜這般嚴重,那日二爺還讓人盛了一碗濃湯過來,他難道不知道夫郎現在喝不了這些嗎?”

    葉臻嘆了口氣:“煢秋,二爺是個男兒,而且他這些日子不在府里,他怎么知道這些。”

    煢秋還想說些什么,葉臻制止了:“好了,雖然你是我的陪嫁哥兒,但我已是夫家的人。你也要記得自己的身份,以后莫要再說這些話。”

    他看了看顧笙,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顧笙趕緊搖頭,葉臻用手輕輕撫摸著手里的小衣,垂眸看著自己已經凸起的腹部,他生的清秀潔白,只是身子過于纖細,懷孕之后害喜嚴重,讓人心疼。

    自從那次晚宴之后,顧笙每次收到葉臻的邀請來秦府,葉臻都會拿給他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像藝術品一般的名貴點心。

    他吃的時候,葉臻就坐在旁邊的小榻上給他未出世的孩子繡小衣服,有時顧笙也會幫他,一來二去便熟絡了,葉臻握著他的手:“我在這府上沒有什么交好的人,笙兒能時常來看我,陪我說說話,我很高興。”

    顧笙初到胥州,原本便是離開了曾經相熟的朋友,此番正好遇到了葉臻,心里比他還高興,而且他很喜歡幫他一起縫制那些小衣。

    “這幾日過得好嗎?”葉臻關切地問道,“可有水土不服?我讓煢秋準備了些藥材,一會兒你回去的時候帶著,平時預備著也是好的。”

    顧笙靦腆地道謝:“都很好。”

    葉臻將手里的繡線剪斷,上面一個活靈活現的玉兔搗藥的圖案,他把繡樣拿給顧笙看,順便問道:

    “外甥呢,他怎么樣?”——

    “…應該不是這里。”晏辭看著手里破舊的地圖,又抬頭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金碧輝煌的樓閣。

    這是他幾日前去秦府赴宴時偶然路過的那條街巷。

    阿三拉住馬的韁繩,跳下車。

    因為身材過于高大引來了不少目光,他徑直走到巷子門口的跛腿老乞丐面前,給他的碗里投了兩枚銅板問路。

    沒過一會兒,他便回來了。

    “那張地圖太舊了。”他說著指了指面前這條異常繁華的街市,“這里原來是你說的那條街,不過幾年前這條街上的鋪子都遷到別處了,現在這一片都是花街。”

    晏辭皺著眉翻過地圖的背面,這還是他從白檀鎮一起帶過來的,一看上面制圖后標的日期:“十年前老地圖。”

    他把地圖順手扔在馬車角落,讓阿三調轉方向,剛要放下簾子,突然幾根雪白的手指堪堪勾住窗沿。

    “公子。”兩個面上涂的雪白的十五六歲的哥兒把手搭在車窗邊上,身著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媚眼如絲看著晏辭,“別急著走呀,要不要進來玩一玩?”

    晏辭動作一頓:“不必了,走錯了路,這就離開。”

    那哥兒見他面上沒有惱意,更加放肆,其中一個直接踮起腳把手搭在窗沿上,目光卻是越過晏辭打量車里的布置:“什么走錯了路,公子就是想進來又怕被熟人看到嘛…放心,奴兒們都懂規矩,一個字都不會亂說~”

    晏辭蹙了下眉,那邊阿三已經從車座上跳下來,準備擼袖子把人拎走,正在這時,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陣車輪聲。

    那兩個哥兒一聲輕呼,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立馬放開扒著車窗的手,轉身前仆后繼地朝那剛來的馬車涌過去,似乎生怕晚了一步。

    不過他們的動作還是慢了一些,因為已經有十多個守在巷子門口的哥兒已經飛奔了過去,還有甚者從樓子里跑出來,那馬車一停下,便嘰嘰喳喳在旁邊圍了一圈。

    那是一輛車壁上以金紋鑲飾的極為吸睛的馬車,拉車的兩匹馬膘肥體壯,配著鑲著珍珠瑪瑙的皮制的韁繩,每走一步,配繩上的銀質鈴鐺便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墜著琳瑯玉珠的車簾被一柄白玉鏤雕牡丹纏枝紋折扇從里面挑了開來,一雙生的極好的桃花眼看了過來:“大外甥,知道這城里哪處最好玩,竟然先我一步過來了。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晏辭剛想說自己是走錯了,圍在馬車旁的哥兒們已經湊了過去,噪雜的聲音響起一片。

    “二爺,你都幾日沒來樓里了,是不是去其他樓里找別的哥兒啦,奴想您想的緊,想的心肝都疼~”

    “二爺,不來也不差人捎句話,奴兒日日盼夜夜盼,你看奴兒臉都瘦了…”

    秦子觀聽罷從馬車里伸出手用扇子挑起那哥兒的下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在那哥兒雪白的雙腮上點了一下,嘖嘖道:“還真是瘦了。”

    他隨意褪下拇指上一個乳白色蟠螭云紋玉雕扳指:“這個拿回去好好補補。”

    扳指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像是一顆流星落進驚呼的人群中,那群圍在馬車前的哥兒紛紛低頭去搶那玉扳指:“這是二爺給我的!”“明明是我先搶到的!”

    交纏的白玉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玉石撞擊聲,在這噪雜中顯得格外悅耳。

    秦子觀用白玉扇柄挑起墜著玉珠的車簾,仿佛這場混亂跟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他看著調轉方向的馬車,問道:“去哪里啊?”

    晏辭把目光從哄亂的哥兒身上移過來,他拿起那個被他扔到角落里的地圖,指著上面的一個點:“本來想去常秀街。但是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在了。”

    他收起地圖,又看了看眼前的街市,這時還沒到晚上,若是到了夜里只會更加燈火通明。

    秦子觀聽完這個街坊的名字,眉頭緊鎖,似乎在城里生活這么多年,壓根不記得有這么個街市,他用扇子敲了敲車壁:“他說的街你知道嗎?”

    車夫的聲音透過車壁傳了過來:“二公子,以前這條街就叫常秀街。不過幾年前花街擴張,把常秀街盤了下來,之前的鋪子全部搬到別處去了。”

    “不在了?”晏辭問,“那先前這條街上的鋪子大都搬到哪里去了?”

    車夫想了想:“應該大部分都搬到街北依水巷去了。”

    晏辭又低頭看了看地圖,與阿三說:“我們去街北。”

    秦子觀聽完這個名字,皺著眉問:“你去那種窮地方干什么?”

    晏辭吸了口氣,解釋道:“我家的店可能搬去那邊了。”

    秦子觀打開折扇掩住口,瞇著眼打量了下晏辭:“算了吧,大外甥,你自己去可別迷路了。”隨即又敲了下車壁,對車夫道,“一會兒你把他送過去。”

    這廂外面糟亂聲漸息,幾個哥兒又湊了過來,這些哥兒大都是十六七的年齡,身段纖細,皮膚細膩,惹人憐愛,搶到扳指的洋洋得意,另外沒搶到的嘟著嘴,扒著車窗:

    “二爺,這不公平,明明奴們也對你日思夜想,連原來合身的小衣都松了許多,二爺得補償奴們。”

    “你家二爺這不是來了嘛。”秦子觀瞇著眼睛用折扇點了點哥兒的下唇,白玉上蹭了一抹殷紅,“口脂都掉了,你就是這么迎接爺的,還不趕緊回去補上?”

    秦家的馬夫在安置好馬車后,很快就帶著他們去了街北。

    等離開了身后繁鬧的街區,晏辭聞了聞自己身上,似乎還帶著脂粉的味道。

    “以前那條街都是賣什么的?”

    “藥材,醫館不過后來這邊緊鄰著花街,公子哥們不愿意一邊找小倌尋歡,一遍聞著隔壁的中藥味,正好當時北坊那邊收容了一批流民,整天往醫館跑,所以這條街的醫館香藥鋪就搬到街北去了。只剩下幾個規模大的,有名頭的還留在附近。”

    那處花街很明顯地處距離城中心極近的地段,旁邊的商鋪也都是各色規模宏大的酒樓,聽車夫說,日日夜夜絲竹聲不斷。

    沿著其中一條街一直往外面走去,等出了熱鬧的花街所在,一直到繁華區與冷清的外區交界的位置,車夫在一條林立著鋪子的街巷前停住,指著里面道:“就在這里了。”

    晏辭探頭看去,這是一條比外面小一些的街道,這邊雖然有點遠離城中心,但是正好在百姓居住的坊間和鬧市交界處,醫館藥鋪香鋪林林總總。

    由于胥州城本來人就多,所以這條街并不冷清,更不是秦子觀口中的窮地方。街巷不算寬,他們這兩馬車堪堪能進去,晏辭索性讓阿三在街口等著,自己拿著地圖走了進去。

    白檀鎮以制香業為生,但是鎮子上人少,大多數都是奮斗一生在鎮上養老的老人,經營發展有限。

    年前那幾個月,晏家在承擔了趙家的生意后,已經成了白檀鎮最大的香商,承包了附近幾個小鎮的香料生意,但也只是局限于周邊幾個小鎮。

    他之前聽晏老爺說過胥州有個主店,年入千兩,但是想來晏老爺年老體衰,白檀鎮上的事還忙不過來,胥州這邊應該是一直交給別人打理。

    之前一直是晏方打理這些事,晏辭接手的晚,前幾月雪下的大,消息接收的也不靈通,就連店鋪搬了家都不知道,

    他挨個看著頭上的牌匾,其實并不用找多久,他就看到了沉芳堂的牌匾,牌匾有些陳舊了,大概晏老爺離開胥州會白檀鎮發展后,就沒怎么管這邊的生意。

    香鋪周邊也都是寫著老字號的林林總總的香鋪和藥鋪。這條街上,放眼看去,香鋪和藥鋪緊鄰,挨著香鋪就是藥鋪,門口晾曬的香料與中藥在空氣里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味道。

    晏辭對香味很敏感,對藥味也很敏感,索性它們交織在一起的味道不會讓他難以忍受。

    店面不算小,因為天還亮里面沒有點火,幾個客人正在柜臺前試香,晏辭走進去打量了一番店面,這時一個人迎了上來:“要買什么嗎?”

    晏辭還沒開口,那人卻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面上略顯驚奇地問道:“是晏公子嗎?”

    第 150 章

    他這一聲“晏公子”語氣似乎是跟自己很熟悉的樣子, 以至于晏辭有一種他認得自己的錯覺,但是晏辭仔細看了看他,這人一身店里伙計的打扮, 他確認自己從沒見過這個人,于是問道:

    “你認得我?”

    那人聽了他的話面上微有錯愕, 這才又仔細又打量了他一番, 眉頭鎖了起來,忙道:“抱歉抱歉, 是我認錯人了,公子跟,呃,跟我們東家的公子有點像。”

    東家的公子?

    那伙計見自己認錯人了, 有些尷尬, 但立馬調整狀態,客氣問:“公子需要什么香品嗎?”

    晏辭沒有回他,而是問道:“現在店里是誰在管事?”

    “這”

    伙計被他這樣一問懵了一下, 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 惹得客官要找管事。正不知如何回答,就聽一個清亮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是我。客官有什么事?”

    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 晏辭朝聲音來源看去, 只見一個年輕人正從二樓樓上走了下來, 他步伐穩重,一直走到晏辭面前,微微拱手, 聲音平和地問:

    “我是這里的管事, 請問客官有何吩咐,可是店里的伙計怠慢了客官?”

    晏辭依舊沒有開口, 而是暗自打量了他一番,見此人二十多歲,穿著一身墨蘭色長衣,袖子挽到肘部,手指上還殘留些許香粉,大概剛才在樓上研磨香料。

    他的氣質平易近人,溫和的目光在晏辭的臉上和身上淡紫色的輕裘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忖度著開口:“您是大公子吧?”

    這下論到晏辭驚訝了,不過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年輕人解釋說:“年前家父寫信告知我,說年后東家的公子會來胥州,但是沒有說是哪位公子,不知道公子什么時候過來,店里伙計每天都在等著。”

    “而先前東家的二公子來過幾次店里,店里的伙計們都以為是二公子來,他們沒見過您,許是剛才認錯了人。”

    晏辭稍微一思考,就明白了,怕是那伙計剛才怕是把他認成晏方了。先前晏老爺“中風”的時候,晏家的產業一直是晏方在打理,所以他會到胥州來走動并不奇怪。

    雖然晏辭和晏方面容只有那么一點相似,但是由于剛才背著光,身高又差不多,那伙計難免會認錯。

    至于晏家前段時間發生的那些丑事,許是晏老爺秉持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才沒有對外說,所以店里的伙計應該從前沒有見過他,但是晏辭卻捕捉到了一個字眼:“家父?”

    年輕人頓了頓,依舊謙和道:“陳昂正是家父,我是他的兒子,我叫陳長安。”

    晏辭這才明白,眼前這個人正是晏家老管家陳昂的兒子,之前離開白檀鎮之前,晏老爺給了他一封手寫信,上面寫著讓他胥州找的人和地址,上面的確提到過“陳長安”這個名字。

    他掏出之前從白檀鎮帶出來的信,上面還蓋著晏昌的印章,遞給陳長安看了看,證明自己的身份。暗自想著,面前這人雖然從沒見過自己,但能瞬間猜出來自己的身份,倒也是聰慧。

    “你是說以前二公子來過很多次?”

    陳長安將袖子規規矩矩放下來,拍了拍袖子上的香粉,端正道:“以前胥州這邊的生意一直是二公子在打理,不過年前一段時間他就沒來,因為當時雪下的很大,信送不過鎮上,所以一直沒來得及問二公子的事。”

    晏辭打量著店面,布局依舊是他熟悉的布局,繼承了祖上留下來的典雅之風,依舊如晏辭之前的印象那般,不像是個香店,倒像是個古玩店。

    “陳叔之前跟你說過我要來胥州?”

    “年前收到一封信,家父在信里說,年后會有一個公子來店里,要長安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他又轉頭對剛才說話的伙計道,“我手上沾了香粉,你幫公子拿一下裘吧。”

    晏辭看了他一眼,此人行事細膩穩重,倒是和陳叔如出一轍。

    “不用。”他笑著對上前的伙計搖了搖頭,“我今日來就是來看看,畢竟我以前沒來過這邊,這次全當是熟悉熟悉位置,不會多待,你們忙自己的就是。”

    陳長安于是溫聲說,要帶他參觀了一下店里的布局,又與他介紹了一下店里的生意情況。

    兩人邊走邊說,晏辭對一件事好奇許久:“我來之前,陳叔與我說店是在常秀街上,可我來的時候去了常秀街那邊,不過那里的人說街已經改名了,原先的店鋪都已經搬走了?”

    陳長安本來一直在前面引路帶他去店后面的工坊,聞言腳步一頓,沒有轉頭,聲音倒是傳了過來:

    “大公子是說在常秀街附近的那個店面吧?先前常秀街上的店鋪的確全部遷走過一次,不過那個店面的位置在那附近,所以沒有搬遷這里是晏家的另外一個店。”

    晏辭眉頭一緊,似乎明白了什么,腳步停了下來:“什么意思?”

    陳長安轉過身,忖度著開口道:“雖然這個店的位置比那一個的位置偏很多,但是畢竟為了東家的病情”

    “東家的病情?”

    陳長安看著晏辭臉上愈發迷惑的表情,也開始疑惑起來:“二公子沒跟你說嗎?之前晏夫人說東家病重,需要大筆銀子治病,所以就賣了在常秀街,也就是現在花街附近的店面。”

    晏辭瞇了瞇眼睛,突然覺得這次胥州之行,沒之前自己想象的只是單純來繼承家產那般簡單。

    年前晏老爺被晏方推下樓梯,還被晏夫人灌了許久的慢性毒藥,若非陳叔跑去通知他,老爺子這會兒怕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而在他“中風”那段時間里,鎮子上的店鋪還是好好營業的,而且晏辭后來還在原來的產業上擴大了不小的規模。而在晏老爺將沉芳堂交給他之前,晏辭壓根不知道胥州還有晏家的產業,所以對胥州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他試探著問:“可是我聽我爹說,這個店至少每年能入千兩白銀。”

    他面色雖然還是平靜的,但陳長安顯然已經猜到了什么,他有些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就聽到對面的少東家聲音沉沉:“把我們在胥州的生意一五一十說給我聽。”

    他們在后院的香室坐了下來,伙計沏了一壺茶就立馬轉身出去了。

    陳長安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晏家原本在胥州有兩個鋪子。

    一個在現在的花街附近,那里是整個胥州城最繁華的地段,年入千兩不成問題;

    另外一個則是在街北依水巷的這個,原本是打算用來開分店的。

    陳長安說,年前晏夫人曾經來過一次,她說老爺病的很嚴重,需要不少銀兩治病,還拿著簽有老爺名字的文書,要求賣了地契,將在花街附近的店面賣了出去,店里的香師也因此被遣散。

    “因為東家重病之后,都是二公子看管鋪子,年前有一段時間他時常來店里取銀子,每次都取很多,而且店里的地契一直是在二公子手里,所以二公子和夫人想要賣店,誰也不敢攔。”

    “我也寫信給我爹問過東家病情的事,我爹回信說的確是這樣,東家已經病了許久。”

    “大公子,你要知道,這送信一來一回就要半個月之久,尤其年前胥州到白檀鎮的路還因為暴雨沖垮了,路修好后又逢下雪天,所以后來我又寫信向我爹求證,卻遲遲沒有收到回信。”

    晏辭額角輕微跳了跳,他稍微回憶了一下年前那段動蕩的時光。

    如果陳長安沒有說謊,大概就是自己回府前的幾天。

    或者自己在牢里的那幾天,晏方和晏夫人因為怕毒害晏老爺的事暴露,就已經動了變賣家產的念頭并付諸行動,但因為這分店位置不好,遲遲出不了手。

    而之后晏方本來和晏夫人應該也打算變賣鎮上家產,可是因為自己提前發現端倪,晏方遭到官府緝拿,所以他們沒來得及賣,只能立刻跑路。

    但是趙安僑大概有跟余薈兒的死有關的把柄在晏方手里,怕他被官府捉拿后把自己供出去,所以在晏方水里下了能讓人瘋癲的藥物,準備堵上晏方的嘴。

    這之后晏方便瘋了,一定認為是自己害了他,還跑到自己的小院里要和自己同歸于盡。

    而晏夫人見自己兒子下落不明,又怕給晏老爺下毒的事被發現,所以便帶著賣了胥州店面的銀錢和晏府能拿得動的財物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他又想起當時晏老爺交給自己的那些地契文書里的胥州店鋪的地契,當時他不知道胥州原來是有兩個店面的,所以那張說不定是個假的——

    “”

    陳長安見面前這個自己還不熟悉的少東家以手扶額,盯著面前的茶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雖然不知道這其中種種原因,但是顯然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于是嘆了口氣:

    “因為這件事過于重大,我前前后后寫了幾封信寄出去一直沒收到回信,便想派人去問問。”

    “然而年前胥州被圣人旨為瑞王的封地,那幾日瑞王的車馬進城,城中只能進不能出,這之后好不容易允許放行,又趕上雪天”

    晏辭想起年前自己只收到了一封來自胥州的信,就是關于胥州城封禁的那封。

    他看了面上有些愧疚的陳長安一眼。

    雖然不知他所說真假,但他既然是陳叔的兒子,為人應該還是信得過的,便沒有責怪他,而是問:“你方才說,這個鋪子原來準備當分店開的,那后來為什么不開了?”

    陳長安說,這個店鋪所在的街北,因為五六年前這條街被流民聚集,一時成了城中最不受歡迎的窮苦地。

    除了醫館和藥館在這里能經營下去,其他店紛紛搬離了,所以這處分店原本晏老爺打算賣出去,但因為遲遲賣不出去,所以一直空著當貨倉。

    等到晏夫人賣了另外的鋪子后,原先店里的香師因為看這邊位置太偏,所以大都離開了,只剩幾個老人和新招的伙計還在店里。

    陳長安說,其實這店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原本胥州的香店就多如牛毛,而且都是同時經營藥材,香藥,成品合香,有治療功效的香藥丸的老字號鋪子。

    原本他也跟老東家提議過自家店不能只賣祖上流傳下來的香品,但是老東家認為祖上留下來的東西不能試穿,執拗不許經營“不三不四”的香品,這個提議才一直被擱置了。

    所以之前在常秀街的店面主營日常焚燒的香品銷售,雖然周圍競爭的鋪子繁多,但好在香品質量上品,又是在繁華地段,所以一年幾千兩白銀足夠供給店里伙計的日常花銷和進貨包裝運輸以及稅收項目。

    “事到如今,大公子既然已經接手了東家的生意,那這些事情我也不敢瞞你。”

    陳長安說,按照如今鋪子里的收入,根本買不到之前所用的品質的香料,若是降低香料品質,香品就會大打折扣,這樣一來,客人就會越來越少。

    如此惡性循環下去,不到年底,他們這鋪子的收支便會極度不平衡,倒灶是遲早的事。

    晏辭聽完沒有說話,房間里陷入一片寂靜。

    陳長安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開口,只好道:“事到如今,我建議大公子還是回鎮上發展鎮上的生意更好一些”

    “回鎮上?”

    晏辭抬起頭看向他,陳長安一時語塞。

    晏辭面上沒有絲毫哀色,而是笑道:“難道我剛從鎮上出來半個月,就帶著原班人馬回去鎮上?那豈不是真的成了全鎮的笑話?”

    陳長安并不知道這個初次見面的少東家的性情,以為他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只好用最誠懇的語氣說:“我并不是這個意思,但在我看來,這個鋪子到不了年底就會倒灶,這也是我能給大公子的最好建議”

    晏辭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回去是不可能的,晏老我爹既然把鋪子給了我,我斷不會讓它毀在我手里。”

    陳長安一愣。

    他以前聽陳昂提起過,這位大公子以前一直不太受老東家待見,而且好幾次老東家當著外人面說過對他的不滿。雖然不知為什么一向受寵愛的二公子已有許久沒來胥州了,也不知道晏家的生意為什么交到了這大公子的手上。

    然而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主人家的事最好少打聽。

    見晏辭面上堅定,根本不像先前父親所說的那般沉迷醉酒,陳長安略一思索,試探著問:“大公子,那店里的事要不要我寫信告訴東家?”

    晏辭心想,他既然占著原主這幅身子,自然不可能光占著不干事。而且自己好不容易取得晏老爺的信任,人家愿意把家業給了自己,自己怎么也不能剛到手就毀了吧?

    更何況老爺子本來病就剛好,若是知道了胥州這邊的情況,不得再次氣暈過去。

    “不行。”他看了陳長安一眼,“胥州的事,一個字都不許傳到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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