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星艦頂層。
艾吉哈佐的夜空群星燦爛, 透明防沖擊穹頂玻璃連接鋼筋骨架,拼成一個結實又巨大的牢籠。側扇換氣窗開了一排,夜晚的冷風吹送, 平添幾分荒野的蕭索和荒涼。
籠內燈火通明,人頭攢動,樂聲和緩,香檳美酒一應俱全。
蘭索坐在二樓隱蔽的欄桿后, 指尖拎著個半空的酒杯,淺紅色的酒液只剩幾毫米高,淺淺鋪著,色澤暗紅, 酒氣馥郁。
他對眼前這幅觥籌交錯的場景并不陌生。
工作所致, 他曾數次潛入星際和平公司的各種重要場合搜集情報, 與星核獵手或酒館相比, 寰宇巨企等級嚴明, 氛圍氣派熱鬧,與會人員眾多。
起初,他不喜歡公司年會那種商業氣息濃郁,不同利益角逐者推杯換盞各懷心事的作風, 但漸漸的, 他發現了閃耀燈光下一只穿行于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孔雀。
孔雀先生曾在庇爾波因特召喚巨大籌碼摧毀了一整棟大樓, 只為逼躲藏在其中的他棄樓逃生。那天的砂金看起來相當憤怒、失望、不解,即便蘭索第一次見他, 卻能想象出那張漂亮面具后怨氣沖天的臉。
為什么?
蘭索至今不明白。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針對,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一向情緒穩定的蘭索開始有意關照對方,無論在明處還是暗處, 他都喜歡偷偷打量那位出場自帶炫富光效的總監,并偷偷搞些小破壞。
直到某天,他終于找到了對方的破綻。
他在砂金與另一位環保領域頗具聲望的領事交談時,驅使灰霧將耶佩拉出產的某種一笑就會說真話的果子扔進領事的酒杯里,逃走時小尾巴意外被砂金抓住,差點捏斷。
“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星際奴隸也敢和我討價還價,沒了這身公司皮誰還會高看你?”
笑面和善的領事開口,他嘴角向上勾勒,發現自己說出心里話后猝然一驚,神色慌張,驚恐,不知所措。
砂金始終維持著笑容,藍紫色的眼眸里淬了狡黠的、如蜜糖一般的笑意,足以溺斃任何人。
“星際和平公司包容所有能為他創造財富的人,在它眼中,出身低賤但具有任用價值的員工理應得到拔擢,身份高貴卻尸位素餐的無能者則會被棄如敝履。
我理解您對接洽人能力的擔憂,但鉆石指名派我來,就證明我有能力處理好這單生意,而您,也要拿出相應的誠意,可別讓我失望——畢竟我們的合作還在籌劃前期中,不是嗎?”
“是,是,我們非常有誠意。”領事額頭留下的汗水越來越多,他笑意僵硬,神情閃爍,呼吸急促,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傲慢與體面。
砂金放下酒杯,他撫弄袖口,將盤在他手指上粘稠的灰霧小尾巴抓進掌心,視線一移,如鷹隼般銳利,精準鎖定藏在二樓露臺上的蘭索。
意外被發現,蘭索嘴里還叼著半個莓果軟糕,形象全無,他腮幫子一股一股,囂張地朝砂金抬起下巴頦。
天空中高懸的‘碎月’皎潔,光線溫柔,鋪在他銀色短發上,每一根發絲都在閃閃發光,如同一只意外闖入聒噪人類社會的銀喉長尾山雀。
酒會末段,砂金在露臺上找到了醉醺醺的蘭索。
尖頭男士皮鞋在大理石板上踏出悶響,華貴浮夸的行頭沾上夜間微冷的露水,露臺門一合,身后的喧囂被關進另一個遙遠的、與當下迥然不同的世界中。
“別過來,總監。”
倚在露臺裝飾石柱上的蘭索手里虛虛勾著酒杯,自然下垂,不太清明的眼睛睜開,里頭有水光涌動。
砂金停在幾米開外,抬手,一縷灰霧纏在他指尖。
“看來你不會喝酒。”他說:“既然如此,就不該隨便喝別人遞來的東西。”
“可那個酒保那么漂亮,她非要遞給我,我怎么好不接呢?”蘭索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灰霧在他身邊涌動:“你是個好脾氣的人,總監,那家伙那么嘲諷你都能無動于衷,端著笑臉,你是不是不會生氣啊?”
“你看人的眼光一向不準。”砂金松開手,被囚禁已久的灰霧哭咧咧地跑回蘭索手里,融入體內消失不見。
“是啊,不太準,要不然也不會在庇爾波因特把你當成普通員工挾持進房間要你幫我逃命。”
結果一挑挑中大小王的蘭索就被變身后的砂金轟出了大樓。
蘭索迷迷糊糊地說。
“總監,行行好,別追著我了行嗎?”
對方沒說話。
看來是不行。
蘭索嘆了一聲,他扔掉酒杯,丁零一聲,杯子滾到砂金腳下,觸到鞋尖,被迫停住。
他側過身,一腳踩在露臺邊緣,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鳥,在他逃走的前一秒,砂金開口了。
“蘭索,我也是會生氣的。”
蘭索一頓,他回頭,發現砂金手中拿著砂金石,基石表面發出暗淡光芒,像有什么蓬勃驚駭的浪潮即將沖破封印,傾瀉而出。
“等等,你確定要在這里嗎?!”
“等等!!”
“一切獻給,琥珀王!!”
——
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沒喝酒,為什么總想起那些煩人的事情呢。
蘭索晃晃腦袋,他視線捕捉著下方每一個人的行動軌跡,很快,他發現了一個問題:奧斯瓦爾多·施耐德不在。
卡卡瓦夏和‘蘭索’呢?
蘭索精神一振,他跳下露臺,衣角擦過理石,倏然,背后傳來一陣冷意,像是被毒蛇從暗中盯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猛然回身,像一只戒備中的動物,準確地看清了陰影中的輪廓。
是奧斯瓦爾多·施耐德。
他如一條盤旋在粗壯樹木上的冷血動物,沉靜、冷酷、苛刻地審視著蘭索的一舉一動,即便自己的存在被發覺,也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改變。
“施耐德先生?真巧,您居然在這里。”蘭索不經意地挪到一個最方便逃跑的地方,語氣中帶著些驚喜、惶恐、不安和小人物的自卑與心虛。
“我不喜歡熱鬧,你弟弟有好轉嗎,我聽醫療部的人說他現在情況比較穩定。”施耐德說。
“托您的福,他已經完全康復了。”
“那什么時候能再度深入地下遺跡尋找你許諾的寶物呢?實不相瞞,沙王「塔伊茲育羅斯」的殘骸,我本人也相當感興趣。”
施耐德走出陰影,幾十萬光年外,某顆行星的光芒灑落艾吉哈佐,朦朧的光線如一層涂抹陰霾的霧氣籠罩在他身上,令周身氣氛變得陰沉、厚重、無法呼吸。
沙王的殘骸,一個捕風捉影的猜測,沒有任何實質證據能證明,很可能掘地三尺也無法挖出一片蟲子的殘殼——從結果來看,這是一場勝率為零的豪賭。
如果將目光從結果轉向過程,這或許又是一場世間最盛大的演出,舞臺已經搭建,演員即將就位,拉開幕布,閃光燈下的各位會在劇目最精彩的瞬間露出怎樣迥異的神情呢?蘭索深感好奇。
胸前的阿哈之骰開始發熱,欺騙與蒙蔽的歡愉令他骨子里的血液流速加快,他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偷學了某位高管,連嘴角揚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蘭索面對施耐德,在身后攥拳的手掌微合,三根手指捏在一起,做了個旋轉骰子的動作。
另一枚屬于‘蘭索’的阿哈之骰開始轉動,憶域中,艾吉哈佐的天空開始轉動,日升月落,晨昏交替,時而黃沙漫天,時而晴空萬里。
時光飛速流淌,星艦周圍散落的勘測儀器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博識學會的學者與星際和平公司的員工如同漆黑的螞蟻,樂此不疲地奔波在干旱貧瘠的土地上。
一艘艘小型勘測艦從天空降落,帶來源源不斷的人力和物資補給,持續不懈地填充這片貧瘠的黃沙。地上的勘測站捷報頻傳,一枚又一枚碎裂的真蟄蟲甲殼被挖掘、清洗、研究,學者們氣勢高漲,無數證據證明在拱衛‘沙王’的親衛隊殘骸之下,一定藏著更珍貴的寶藏。
真的嗎?
蘭索高高俯瞰這一切,施耐德站在他面前,情緒一如往常,他未察覺到夢境加速,夢中配角無法窺探夢中奧秘,這是夢境的底層條律,他身后,一個龐大的科考挖掘站正在建立,如同新生的遍地蟲群。
“明天,明天我們將找到沙王的遺骸,施耐德先生,我保證。”
蘭索勾起嘴角,笑了。
——
第二天,白晝,星艦最高處。
化身灰霧的蘭索凝聚出身型,他坐在最高的暸望塔上,看向艾吉哈佐的日出。
極光般的火紅光帶橫亙天空,風中有沙土的干澀與燥熱,得益于卡卡瓦夏的精準記憶,這里的環境逼近真實,地平線上的火紅星球正徐徐升起,地表開始升溫,要不了多久,這里便不再適合看風景。
“找我來有事嗎?”
稍顯青澀的嗓音里透著不情愿,在蘭索下方的平臺上響起。
蘭索低頭,高高的金屬桅桿足以使他俯瞰一切,此刻,那個剛成年的自己小得如同一粒粟米。
蘭索注視著對方。
‘蘭索’收起吊兒郎當的模樣,手中凝出骰子,腳下灰霧流動——他感受到了危險,在對面那個一直沒有攻擊性的自己身上。
“怎么,終于想來和我競爭‘主角’的位子了?”‘蘭索’壞脾氣地哂笑。
“別緊張,我只是想找你談談上次沒說完的話題:你為什么來這?”蘭索看著他。
‘蘭索’沒說話。
“回答不上來嗎,之前我詢問你的時候,因為過去的我沒告訴過這時候的砂金,或者說卡卡瓦夏,為了隱藏夢中缺失的邏輯,夢主才會讓我的替身使者故意打斷你的回答。”
蘭索從桅桿高處的瞭望臺上站起,視線低垂,略帶深意。
昨天,他在和施耐德談話時聽見了阿哈之骰運轉時響起的聲音,在加速的夢境中親眼見證一片片從黃沙中挖出的真蟄蟲殘骸,而那時,他懷中的骰子只是發熱,并未啟動。
這片黃沙下除了艾卡亞什的遺跡外什么都沒有,不可能被挖出的殘骸從何而來?
除了向阿哈之骰許愿,蘭索想不到其他辦法。
在地下遺跡時,卡卡瓦夏能憑空造出真蟄蟲碎片就引起了蘭索的懷疑。
“你見過我使用骰子,在這片黃沙中變出真蟄蟲,對吧,砂金?”
蘭索仰頭,向著絕對無法回應他問題的天空投去呢喃的問句。
幾秒后,他的語氣變得堅定。
“你見過我,砂金。”而我不記得。
憑借有關那位歡愉令使的零星碎片在夢中憑空構筑出一個人,揣摩語氣,模仿招式,推測行為,盡力補全夢中另一位‘主角’的空缺,以保證記憶中的場景順利復刻,劇情繼續進行,這是卡卡瓦夏、又或者說夢主現在在做的事情。
阿哈之骰發動的一切景象、灰霧涌動的模式,都是曾經真正的他在砂金面前做過,又被對方親眼見證的。
“擅闖這里的不速之客是你,不是我,你憑什么想頂替我的位置。”穿著白色祭祀袍的‘蘭索’冷冷道。
的確。
蘭索對上對方冷酷的視線,這一刻,他直視過去那個陰郁、壞脾氣的自己。
“我沒想頂替你,但我的確做出了與記憶中不相同的決定,才讓卡卡瓦夏不得不塑造出你,保證夢境的穩定。”
“加入星核獵手后,我曾潛入過庇爾波因特,從結果而言,我竊取了戰略投資部的情報。但那并非出于好奇或找樂子,我在躍遷后醒來,在控制臺旁看到了一個造型非常丑陋的蛋糕,蛋糕盒上別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戰略投資部的情報中心’。”
刃改裝的星槎躍遷效率堪比星艦,但副作用之一是會引發比一般星艦更強的精神震蕩,直到現在,蘭索也經常會在躍遷中昏迷,并產生短暫的失憶。
以防萬一,他會用紙條記錄下躍遷前的目標,以防醒來后找不到目標。
因此,他堅信這個地點是他接下來任務的目的地。
“但最近,在前往匹諾康尼之前,我突然覺得,我似乎忘記了什么。”
蘭索平靜地敘述,他的聲音融進風里,沒有刻意放大音量。
他不是說給下面那個傀儡聽的,風會將他的話語帶給這片夢境真正的主人。
“遺忘很可怕,我早已從他人身上見識過被那條命途侵染的后果,我以為我能幸免于難,為此僥幸許久,但現在看來,我很天真。”
“砂金,我去庇爾波因特到底是因為什么,你能告訴我嗎?”蘭索望向天空。
庇爾波因特的糟糕開局不是他們的初遇,只是第一面延伸許久的重逢——一個相當雞飛狗跳遺憾諸多的重逢。
孤獨的飛鳥掠過天際,融進天空火焰般的光紋中。
無人回應。
果然。
蘭索很輕地吸了一口氣,他終于下定決心。
他必須要找砂金問個明白,為此,他要盡快從夢境脫離。
他身后毫無征兆地彌漫灰霧,形態各異的替身使者從他渺小的身影中鉆出,俯身看向下方的‘蘭索’。
“我會殺了你,請忍耐。”蘭索輕飄飄地開口,宣判了對方的死刑。
‘蘭索’瞳孔一縮,無可抵御的壓力襲來,他本能地想要逃跑,才發現四周已經被對方的灰霧占據。
無路可逃。
蘭索從桅桿上俯沖而下,鋒利無比的細劍上繚繞灰霧,劍鋒顏色深邃如墨,駭人殺意從眼中拉出弧光,僅僅一次呼吸,利刃近在眼前。
‘蘭索’身形破碎,化為灰霧,他,或者說夢主,在觀察蘭索行動后開始對自己的戰斗行為更新迭代,他反手抽出細劍試圖抵擋,但連一秒的沖勢都無法阻隔,劍被斬成兩段。
被劈開的灰霧無法復原或流淌,它們停止流動,像被凍住了,之后,快如閃電的斬擊襲來。
‘蘭索’無法反抗,只能眼睜睜看著拱衛在身邊的灰霧被切成碎片,像快刀片五花肉,天光從縫隙中突入,下一秒,他就被那雙冷意凜然的淺色眼睛死死盯住。
最終,外強中干的殼被徹底擊破。
‘蘭索’摸出阿哈之骰,剛要彈起,就被一往無前的劍鋒削斷了手腕。
骰子在慣性中飛出,從龐然大物般的星艦上向下墜落,如同一顆死去的星辰,很快消失不見。
蘭索一腳踹飛對方,蓄力前沖,雙手握著劍柄,在‘蘭索’恐懼的表情中將劍插進對方胸膛,沖勁過大,劍鋒莫如星艦堅固的外殼,深深沒入近一寸。
他抬頭,看著瀕死的自己露出絕望神情,傷口涌出藍色憶質,濃稠飽滿,噴濺在他臉上,蒸發不見。
蘭索再度推動劍柄,抵至最末端,表情沒有絲毫起伏。
“你……”‘蘭索’,又或者說那個記憶的傀儡五官開始破裂,像一個不堪重負的水球,從無數孔洞中往外溢內容物。他嗓音嘶啞,話音斷斷續續,努力地抓住細劍。
夢境在震動,與記憶有所沖突的展開引發連鎖反應,夢主的力量在負隅頑抗,‘蘭索’身上的貫穿傷正在逆向愈合,源源不斷填補上來的憶質彌合肌肉,又被上下切割的劍鋒再次斬斷。
一場劇烈的拉鋸正在進行。
“別怕,我會帶你回去。”蘭索堅定不移地抵著劍柄,直視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淺色眼睛,“我們不能永遠沉淪在夢里,這沒有任何意義。”
填充傷口的憶質仍在噴涌,比先前的速度更快,它們開始逆向包裹劍鋒,星球隱隱震動,沙土在消失,部分地下遺跡的建筑邊角逐漸顯露。
“不要飲鴆止渴,卡卡瓦夏!即便按照你的記憶走到這段夢境的終點又能如何,我們出不去,你就永遠看不到艾吉哈佐以外的世界,你在害怕嗎?”
蘭索呼吸劇烈起伏,灰霧越發活躍,他抬腳踩在星艦的外壁上,將傀儡擠在自己與墻壁之間,防止對方逃脫。
他音量大了一些,但無法喚醒一個試圖逃避的靈魂。
要強行破壞這個夢境嗎?
可如果沒有夢主配合,憶質紊亂的危險性會大大提高,還是就此放棄,從長計議……不行。
他想弄清這段被他忘卻的記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就必須確保砂金的記憶無損,萬無一失。
夢境中的事件會在夢主的意志及外力的干預中出現扭曲,并不一定是事實,目前來看,除了完全清醒狀態的砂金,沒有任何人能解答他的疑問。
快想,動腦,撬開卡卡瓦夏的嘴,逼他同意,該怎么做呢?
蘭索心思急轉如電,很快,他略微放松細劍切割的力度,給對方讓出一點喘息的空間。
“卡卡瓦夏,告訴我,你在顧慮什么。”
“艾吉哈佐的黃沙下不可能有沙王的殘骸,無論卡卡瓦夏還是砂金,都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或者說你,還是用這個噱頭釣來了公司和博識學會,你想換一張更大的牌桌,我會盡全力幫你。
只是替代一個主演的角色,我能做的很好。”
黃沙依舊在迅速被消耗。
“還是說你想在這里解決奧斯瓦爾多·施耐德?在自己夢里鞭尸人家雖然不是一個好做法……但我支持。”
憶質依舊再不斷填補傀儡受傷的軀干,與不斷侵蝕傷口的灰霧碰撞,發出細微聲響。
該死,這小子到底在乎什么,這個年紀的小孩心思這么難猜嗎??!
蘭索狠狠咬牙,略帶怒氣道:“好啊,你就這么僵持下去吧,僵持到劇情無法進行,一輩子困在這里,我就這么陪著你,你滿意了?!”
噴涌的憶質短暫停滯了一瞬,忽然更洶涌地噴了出來。
一開始勢均力敵的形勢驟然倒轉,細劍捅出的傷口幾乎被碾平了,濃稠憶質包裹著灰霧,積極蠕動,噴了蘭索滿頭滿臉,像是要把他完全吞下。
蘭索傻眼了,灰霧趕緊凝成抓著毛巾的小手,拼命給蘭索擦臉。
不是,怎么越說還適得其反了呢?
隱約間,蘭索似乎明白了什么,繼而,他表情變得額外古怪。
不會吧……不會吧?!?
他狐疑地抿了抿嘴唇,試探道:“卡卡瓦夏,如果這個夢境永不結束,我們共同的未來就只有這么幾天,你確定嗎?”
黃沙的流速減慢了。
“我本來打算給你烤小蛋糕的,但出不去的話,你可能就永遠沒法吃到了。”
憶質的輸出變少了,細劍邊緣的鋒刃逐漸顯露,像水退后露出的海底礁石。
“卡卡瓦夏,我是一個有機生命,無法長久留在夢中。
總有一天,我的身體會在外界老化、死去,我的意志會因生命走到盡頭而消失,即便你用憶質再捏出一個‘我’,也無法對你的問題做出更多反應,如果你認為抱著一個傀儡過活一生算得上幸福的話,就請繼續吧。
這次,我不會再阻攔你了。”
說著,蘭索拔出了細劍,散為灰霧,后退一步,平靜地看著面前這一團被憶質包裹、還在不斷流淌蠕動的、幾乎已經沒了人形的傀儡。
這次,黃沙不再倒流,憶質不再涌出,拳頭大的貫穿傷不再自我修復,它穿透傀儡的心臟,空洞無比。
艾吉哈佐驟然刮起狂風,憤怒呼嘯,陰云蔽日,黃沙漫天,像有人在哭噎。
蘭索沉默地站在狂風的包圍中,重新凝聚細劍,輕輕橫斬,砍斷了傀儡的身體。
那團粘稠的憶質終于消失了。
——
準備萬全后,星際和平公司的精英勘探小隊在蘭索的帶領下,向著地下遺跡最深處的目標地進發。
同行人意外多了一個人:市場開拓部主管,奧斯瓦爾多·施耐德。
蘭索提著勘探燈走在隊伍中間,身后不遠,若有若無的視線屢次在他脊背上掃過,黏膩陰冷,惹人不適。
他偏頭看向身邊沉默前行的卡卡瓦夏,對方看起來心事重重,比平時沉默寡言許多,面色不虞,從進入地下開始,途徑幾次休息區都沒和他說話。
生氣了。
少見喜形于色的砂金,蘭索對卡卡瓦夏難得的臭臉感受新奇,他換成左手提燈,右手在下面悄悄伸向卡卡瓦夏,勾了下對方的手指。
啪一聲,被反手一個大巴掌的蘭索疼得直抽氣。
這聲音在堪稱死寂的地下非常突兀,像是狠狠撥了下那群堪比驚弓之鳥的公司職員腦袋里的弦,十數個探測眼鏡同時轉過來,黑乎乎的,嚇了蘭索一跳。
“看來你弟弟今天情緒不是很好。”走在蘭索身旁的學者毫無起伏地道。
“小孩子嘛,鬧脾氣很正常。”蘭索苦澀地笑了一聲,展開儲存好的離線地圖,依據先前探測的成果確定最終路線,“沙王的殘骸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依據?”施耐德在背后冷不丁出聲。
“眼見為實。”
蘭索拽著卡卡瓦夏的手向前幾步,從不久前開始,整個地下遺跡的完整建筑就少了許多,到現在幾乎不存在,巨大的黃沙空洞結構松散,隨時有傾塌的可能。
他們的任務是確定最終的爆破位置,回到地面后,由星艦上的熱充能導炮轟平整片沙漠。
這計劃是可行的,只要定位精準,將損失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否則代價過于高昂,難以負擔。
過熱的充能導炮有可能引發艾吉哈佐的地質災難,乃至半個星球的球體碎裂,屬于大規模人為災害。
一旦星球崩裂,大量球體碎屑飛入寰宇,原計劃在外圍攔截的艦群會面臨巨大的撞擊風險。如果無法精準定位導炮的轟炸目標,引發二次災害,不僅會讓遺骸搜尋任務變得更加困難,還會致使星際和平公司蒙受大量損失。
這其中,唯一不用擔心的是沙王殘骸的安全問題,如果「繁育」能融化在人類科技中,就不會有寰宇蝗災了。
蘭索指向面前突然出現的空洞。
那是一個完全不該存在于地下的巨大空洞,弧頂很高,不斷有沙粒從頭頂落下,卻不會坍塌,完全不符合物理定律。
蘭索調大提燈,明亮的光線照徹洞穴,光芒突入,始終冷靜的公司小隊突然沸騰了。
一只巨大的真蟄蟲尸骸撐起了整片空洞!
它的頭顱極其巨大,努力仰望到脖子斷裂也無法看見盡頭。
粗壯的前顎延伸出兩道鐮刀般的口器,死去不知多少個琥珀紀的外殼依舊黝黑發亮,比最高規格的鋼鐵還要堅硬光滑。
即便只剩一個頭顱,人們依舊能從它的尸體中感受到被蟲群包圍的恐懼與絕望,撲面而來的蠻荒、肅殺令所有人心情迭起。
這是目前為止最完整的遺骸,比任何一處發現都要完整、巨大!
“太不可思議了!”
“奇跡。”
“琥珀王的恩賜降臨了!”
“快回傳!”
公司小隊不敢靠近,害怕回聲引發脆弱的結構層移位崩裂,被迫壓低聲音的職員們完全無法掩飾語氣中的激動和震撼。狂熱的學者就地打開離線儀器,爭分奪秒地掃描、記錄數據,將這驚人發現傳回黑匣子中。
蘭索望著這巨大的真蟄蟲頭顱,忽然聽到另一群人靠近。
他轉身,發現是施耐德與攜帶熱能武器的保衛隊,正以半包圍的隊形向他逼近。
“先生,我們之前談好的可不是用完我們就丟吧。”蘭索向后退了一步,他摟緊卡卡瓦夏,神色僵硬道。
“可惜,合作的部分條款臨時更改了。”施耐德道。
“啊,這就是傳說中的‘星際和平公司持有最終解釋權’嗎?你們公司狗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討人厭。”
蘭索不演了,他翻了個白眼,毫不留情地嘲諷。“你就不擔心我把你葬在這里?”
灰霧泛起,他手中繞起一個漩渦狀的黑洞,仿佛有云氣在其中涌動。
“我想,你應當沒那個本事。”施耐德篤定道。
他說的是實話。
如果這夢境中的情節是現實,曾經,對方也有把他和卡卡瓦夏逼至如此境地,當時的蘭索的確無法對抗一位星際和平公司的主管。
這位投身開拓、半路轉向公司的壞家伙有著比蘭索更多的底牌,加之蘭索對運用灰霧和阿哈之骰不夠熟練,不見得能在對抗中占據上風——這是理論上。
而此刻,蘭索有了新思路。
人類的先進性在于學會使用對自己有利的工具,而現在,對蘭索來說最有效果的作弊器就在身邊。
蘭索微微一笑,他彎腰,將卡卡瓦夏攏在懷里,手中阿哈之骰在掌中飄起,紅黑兩色的骰子已然過熱,即便不使用,都能感受到其中傳來的陣陣張狂刺耳的笑聲。
阿哈已經迫不及待。
他抓住卡卡瓦夏的手,一起握住骰子。
他們背靠小山般高的漆黑真蟄蟲頭顱,渺小得如同蠹蟲口器上殘留的一絲碎肉,血液般刺目的紅色爆發,邪異,妖冶,灰霧浮現出面具的形狀,蘭索在這毀滅般的死光中笑起來。
“來吧,施耐德,讓我看看你是否能承受一個埃維金遺子的憤怒!”
“阿哈在上!”
颶風從懸空的骰子中狂舞而出,絞碎空間,撕裂時間,萬物定格,夢境崩裂,暴怒又瘋狂地撕扯一切。
他們將骰子拋向空中,紅光盛放。
“我要「繁育」降臨!”
咔,咔,咔。
世界發出聒噪的嗡鳴,如一扇扇巨大的薄翼扇動,鋒銳的口器摩擦,令人牙酸的聲音刺破耳膜,危險的東西在靠近,維度扭曲,不可名狀之物侵染所有人,令他們除了跪地長伏外無法有任何反應。
幾秒后,巨翼的陰影從遙遠的寰宇遮蔽而來,黃沙消失,夢境破碎衰減,一切得不到支撐的憶質造物頃刻灰飛煙滅,艾吉哈佐星開始崩壞,夢境的碎屑翻飛,世界淪為泡影。
無盡裂紋的天空中,一片巨大的紅從天際壓下,顏色紅得極其純粹,帶著令人渾身戰栗的邪惡與冰冷。
有什么東西在紅色中轉動。
離得更近了,從那一片昏暗的紅中仔細窺探,才能最終看清全貌。
那是由一個個菱形狀獨立的復眼組成的、比一顆星球更巨大的蟲目!
第42章 第42章
沙王「塔伊茲育羅斯」, 寰宇蝗災之主,古琥珀紀有機生命聞風喪膽的終極噩夢,此刻便以這種極具沖擊性的方式呈現在眼前——艾吉哈佐星甚至比不上它其中一只復眼。
無法窺得邊界的軀體陰影如怒起的浪濤, 一剎覆蓋,破裂的天際縫隙中,密密麻麻的影子扇動蟲翅,向遠方飛去。
是真蟄蟲, 劈天蓋地的真蟄蟲大軍,浩浩蕩蕩地向未知地帶散布「繁育」。
蘭索跪在地上,仰望分崩離析的世界,黃沙卷入天空, 星際和平公司的外圍星艦群在蟲潮颶風中消失殆盡, 面對「繁育」, 人類渺小到連身影都無法清晰刻印。
哈哈。
他身體化作灰霧, 輪廓逐漸模糊, 閃爍紅光的各式面具附著其上,歡愉的偉力像一個巨繭,將他團團包裹。
與此同時,他臉上出現駭人裂紋, 橫亙面部, 延伸至眉眼, 越來越多,像一個剝落泥土外殼的雕塑, 正走向生命的末路。
“蘭索!你, 你……”
卡卡瓦夏聲音顫抖, 神情恐懼、崩潰,無助, 他用手撿起蘭索皮膚上掉落的碎塊,試圖拼回去,卻無濟于事。
他從未像如今這般絕望。
“沒關系,砂金,你的憶質碎片在我的身體里,我現在把它還給你。”
蘭索握住對方抖動的手,用力向胸口往里推,交握的手掌穿過胸膛,沒入流淌的灰霧中。
卡卡瓦夏眼睛一下睜大,他害怕地向后掙扎,卻被蘭索牢牢按住。
裂紋從頭顱涌向全身,從手肘攀上的裂紋中涌流著妖冶的黑紅色,蘭索的臉皮開始脫落,一只眼珠在崩壞中消失,只剩一只稍顯黯淡的琥珀色眼珠,愧歉又無奈地低垂下。
他捂住卡卡瓦夏的眼睛,苦澀一笑,聲音前所未有的輕柔。
“別看。”
他掌中使勁,引著對方的手在胸膛攪動,像撩動一池厚重的黃沙,體內發熱的、屬于砂金的那半塊憶質碎片自覺地融進卡卡瓦夏的手掌,奔向對其有所有權的夢主。
支撐著蘭索這具身體的憶質隨之涌出,像一個被抽空內臟的廉價皮囊。
“非這樣不可嗎?”卡卡瓦夏痛苦地望著他,囁嚅出聲。
蘭索望著漫天蟲潮,紫紅色粘液覆蓋天際,所過之處盡數分崩離析,灰霧從他的軀干、四肢、頭顱涌出,破損的外殼再無法阻止它們飛向天際。
他在‘死亡’。
他們都在‘死亡’。
“是的,砂金。”
蘭索輕輕抱住卡卡瓦夏,腐朽脆弱的殘片終于無法完全維持人類的形態,他化成一縷縷交纏、起伏的灰霧,繚繞在卡卡瓦夏身邊。
“這只是一場夢,快醒來吧,你還欠我一個回答。”
話音落下,夢域徹底崩塌,孤島在不可違抗的命途偉力中分崩離析,記憶的碎片在深海的漩渦中轉動,融合,仿若被一只手從深處撈起、拼湊,組合成它原本的樣子。
世界是灰色的,從身體到靈魂的死亡只有一瞬,卻在不斷重復中漫長得幾乎令人無法忍受,意識像被裝進甩干機,巨大的滾筒持續旋轉,零星的碎片掠過身側,又消失在無法觸碰的海底盡頭。
蘭索睜開眼。
無數神情各異的面具宛如隕石群,行走在變幻莫測的軌道上,他茫然四顧,發現自己正隨波逐流,被洶涌的記憶浪潮裹挾著,行至不可知的目的地。
身旁飛過一張張紙頁,蘭索撈起一張,沒有焦距的視線在內容中劃過。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四)】
他果然來了艾吉哈佐沙丘空洞的古代遺跡,這片遺跡年代久遠,地下情況復雜,除了有意找死,應該沒人會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地方吧——盜洞客除外。
……
終于抓住他了,這個遛了我大半天的狐貍。
……
這里為什么會有艾卡亞什的祭祀殿遺跡?!?
「崇高、無上、永恒的福音地,存在之邊境,艾卡亞什。」
可惡,那群老東西真沒騙我,這么浮夸的自我吹捧也就他們能從容說出口吧。
可惡!
什么狗屁福音地,那不過是一個被神流放了的棄子罷了。
可惡,可惡。
……
或許我對他的評價應當更中肯一點:這是個無比聰明、敏銳的奴隸,能活下來絕非僥幸。
好煩,他居然敢試探我認不認識這個遺跡?知道也不告訴他!
——
日記?
蘭索緩慢地眨了下眼,他身體輕飄飄的,文字幻化為聲音,字字句句帶著鮮活的語氣和情緒回蕩在腦海中。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六)】
這家伙居然敢騙星際和平公司和博識學會?他一定是瘋了。
這里埋著「繁育」塔伊茲育羅斯的殘骸?我的阿哈,這是什么地獄級笑話,他該不會不知道繁育是個什么東西,才敢夸下如此海口吧,博識學會里的天才怎么會相信這么拙劣的謊話。
我越來越好奇這個奴隸最后的下場了,希望別太難看,以免掃興。
……
等等,我的骰子呢?!
……
該死的小子!我就說,他先前把我撞進沙堆里絕不是腳崴了這么簡單。
……
開玩笑吧?!
阿哈,我的骰子憑什么是公用的!!
出來!你這個不守信用的騙子神!!!!!
——
蒼白紙頁在記憶中飛舞,過去的筆跡從蘭索光滑的大腦皮層上溜走。
他毫無知覺地截停另一張。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九)】
我敢說,如果沒有我的骰子,他絕對不可能拿出足以使博識學會那群精出水的怪胎相信這里有沙王殘骸碎片的證據。
那個小偷,我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
為什么會有人如此詭計多端,難道是血脈天賦?
……
奧斯瓦爾多·施耐德,我討厭這個人,他讓我感到惡心。
可惜,如果不是那小子擅自用我的骰子導致使用冷卻期延長,我一定會讓這頭愚蠢的貪狼好看。
……
他似乎落到這位公司主管手里了,有趣,這下,就算有再厲害的口才和詭計也不管用了吧。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十二)】
我只是去艾吉哈佐城上了個蛋糕烹飪培訓班,怎么一回來就發現公司在黃沙上鋪的攤子越來越大了呢。
那小子,該不會連市場開拓部的主管都說動了吧????
好吧,他不應該做奴隸,應該做導購,有這口才,恐怕連星核都能成功推銷出去。
……
我知道那小子究竟想做什么了。
該死,這家伙真是個瘋狂的賭徒,他不怕死嗎?
……
看來奧斯瓦爾多·施耐德想要的不只是殘骸,還有一個埃維金人幸存者的命。
嗯。
哈。
真是有夠歡愉,令人不爽。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十五)】
寫這篇日記的時候,我正坐在床邊被一只高燒中的金毛奴隸崽抱著手臂。(后面有不少深刻的劃痕,看得出寫這段日記的人心情非常暴躁。)
真好笑,憑什么我一個自由的歡愉令使要偷偷摸摸跑到公司的星艦上照顧一個發高燒的奴隸呢?酒館人行事守則第一條:不要過分靠近自己的觀察對象,以免角色調換,從看樂子的人變成樂子,我應當保持中立,理性,深入學習阿哈的為神之道……
啊!
這家伙的頭燙得能煮雞蛋了,毛巾,濕毛巾在哪,降溫貼在哪,啊啊啊。
……
這家伙為什么一直叫姐姐,爺看起來很像漂亮美少女嗎?
……
我把他的嘴封死了,吵得要死,明明已經兩個系統時了燒還是不退,藥也吃了,怎么這么嬌氣呢?
好煩。
啊啊啊!
我受不了了,讓灰霧出來照顧吧,我看它們挺喜歡養小孩的。
……
不是,為什么它們養奴隸比養我還勤快啊?!這不合理。
……
終于退燒了,乖乖睡覺的樣子比先前可愛多了。
……
他是個什么物種,為什么病剛好就起來騙公司加大投入了啊??該死,不要再在冷風里吹了,艾吉哈佐的溫差很大的他不知道嗎,要是病了我絕對不會再管了,就這么死了吧!對誰都好!
……
我不管了!!永遠不管了!快死吧!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十六)】
我是誰,我什么會在一個奴隸的房間里?不!我的手!為什么我的手自動貼上了他的腦袋??!
這不合理……!
……
還好沒再發燒,這家伙,真是不讓人省心。
——
被丟掉的日記擦身而過,蘭索眼前飄過一個個倒影,碎如拼圖的記憶零散,蒙上一層霧靄,令人無法捕捉,只能目視著它們一點點消散。
他像一條游魚,穿過荒蕪的破碎夢域,無形的浪潮盡頭出現一個光點,潛意識告訴他,那里就是出口。
他奮力先前游去。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十八)】
奧斯瓦爾多·施耐德發現我了,但無所謂,他沒必要與我交惡,招惹一位假面愚者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他應該懂。
……
和那位主管進行了一次談話,好吧,我越發討厭他了。
……
‘艾卡亞什的歷史并不值得任何人銘記,光輝的反抗如果最終只能以落敗作結,只能說明它不足以成為寰宇間的新秩序。’
‘我對在這片土地上奮斗過的人報以誠摯同情,但實不相瞞,我并不覺得他們的存在有價值。’
‘愚者,敗者無價值。’
哈,哈。
三天了,這段話依舊在我腦海里反復,該死,灰霧的記憶力這么好嗎?
為什么那個自以為是的商人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如此惡心呢?
——
蘭索的身體逐漸變得虛幻,無數面具在他身邊尖嘯、哭泣,他充耳不聞。
一段段記憶飛速掠過,又在一道道早已根深蒂固的陰影中消失不見,蘭索不再回頭,他縱身一躍,在脫離這混沌夢境深處的一剎,被迎面而來的最后一紙書頁吸引視線。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二十一)】
我加入了那小子的賭局,一場「繁育」的復活宴席,用公司的資產作祭品再適合不過。
有什么比這更歡愉的嗎?!哈!
對了,他告訴我,他叫卡卡瓦夏。
還……挺好聽的。
……
他為什么這么精明。
他似乎發現我會忘記事情了,真糟糕。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二十五)】
我要離開艾吉哈佐了,在卡卡瓦夏被公司審判之前,雖然我們沒什么戰友情,但好歹算是共犯吧,我理應陪他這一程,但是……
我感覺到了,虛無快追上我了。
看來投出all還是太勉強了。
我不能讓影子碰到他。
可惜。
希望以后還能見面,或許等他成年,我可以帶著小蛋糕去慶祝生日。
唔,我會苦練烹飪技術的。
——
日記的最后一頁被撕碎,消失在滾滾浪潮中。
蘭索迷茫的眼神出現了一瞬亮光,他似乎撥開了夢境的迷障,不知是錯覺或別的,他恍惚間戰勝了虛無的倒影,猛然回頭,望向日記紙翻飛的方向——那里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倒影,IX平靜地注視著他。
失去的過程是不可逆轉的,記憶的喪失不外乎如是。
蘭索向前伸手,試圖攥緊哪怕一片紙頁,一段微末的記憶,但事與愿違,他墜入空洞,躍入洪流,與過去分隔,再無交集。
“如果我某天不幸忘記了你,你就和我玩一些游戲,我保證,我會牢牢記住你。”
過往的話語隨風消散,流夢礁破敗又蕭瑟的街景出現在他身后,他像一只墜落的飛鳥,耳畔傳來邈遠的、屬于他自己的、來自過去的回聲。
我見過你,砂金。
我見過你,砂金。
他在心里重復著這一句話,仿佛要努力烙印在心上,一遍又一遍。
我見過你,砂金。
我見過你……
我……
灰色的陰影彌合了這短暫的覺醒。
蘭索雙眼失去焦距,懷抱著發熱的阿哈之骰,落向流夢礁的土地。
他再一次忘記,又或者說,本不該記起已被虛無奪走的過去,賜予他最后寬容、終于耗盡全部能量的骰子一同失去熱度,隨之墜落。
淚水消散在匹諾康尼的空中,再無痕跡。
IX終年涌動的灰河波瀾依舊。
——
砂金在長椅上醒來,他像做了一場混亂疲憊的夢,夢里事多紛擾,令他在醒來后,心里還殘留著痛苦的感覺。
他捂著額頭,緊蹙眉心,夢中細節過多,需要慢慢回憶,才能全部記起,余光里,一個火紅的銀鎧出現在面前。
鎧甲用那激昂、熱忱、充滿美感與生息的詠嘆調道:“哦!這位如孔雀般華麗耀眼的朋友,您是否贊同純美女神伊德莉拉美貌蓋世無雙?”
剛醒來·腦子一團亂·不知身在何處的砂金總監看著面前這位閃閃發光的騎士,腦袋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第43章 第43章
臉在被舔, 起初濕答答,晾了一會竟有點意外的干爽。
狗在身旁上躥下跳,邊緣流暢的利刃狀羽翼狂亂地摩擦他的臉,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快,終于,蘭索受不了了。
他閉著眼,一把按住那顆巨大的直往他胳膊肘里攥的頭, 遏制對方的沖勢。
很快,手掌底下傳來哼哼唧唧委屈巴巴的嗚咽聲。
“眠眠,別叫了,他醒了。”
一道低沉的男聲略顯疲憊, 得到主人的指令, 眠眠可憐兮兮地把頭搭在蘭索身上, 哐當一下, 懟在蘭索的肚子上。
哦莫!
蘭索眼冒金星, 險些作嘔,幻覺中,有人在他耳邊擲骰子,激昂狂熱的話語一遍遍而來。
感受厄運重壓!終局從天而落!
惡徒巡游!加注回合!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 低頭, 一顆巨大的憶域迷因的頭顱卡在他肚子上, 正有規律地往里鑿。
“眠,眠。”蘭索一上一下地擒住眠眠的下巴頦和天靈蓋, 飛快左右摩擦, 像在搟一個質地相當堅硬的面團。
眠眠喉嚨里發出呼嚕聲, 它頭頂冒出粉色小花,極其舒服, 沒過一會就肚皮一翻,躺在地上不動了。
深諳擼貓之道的蘭索哼哼兩聲,得意地抬頭,看向遠處的加拉赫。
治安官站在流夢礁的路燈下,昏暗的燈光摹著他的輪廓。他叼著一根煙,噠一聲,一簇火苗從打火機中燃起,橙黃色的一點在黑暗中亮起,朦朧不清。
他咬著濾嘴,倚著路燈桿,憊懶地垂著眉眼,看向蘭索,一副恭候多時的神色。
“省得我去找你了,終于不打算當謎語人了?跟我解釋一下吧,你究竟想讓我看到什么。”蘭索挑眉,看向對方。
“心里已經有答案卻還要再問一遍,你和那個小姑娘的處事方式真是不同。怎么樣,和那位公司總監玩得開心嗎?”
加拉赫唇縫里溢出一縷煙,在燈光下看得不夠真切。
蘭索動容一瞬,低下頭,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背靠長椅的椅背。
“匹諾康尼的夢域孤島多如牛毛,按你心意改變,并隨手建起一兩座不是難事,不過,我倒不知道你還有偷看別人記憶的愛好?”
“偷看不至于,他記憶中有關繁育的片段過于深刻,不必努力挖掘就能在憶海中隨意撿拾,建構孤島的過程遠比我想象的順利,但看你這樣子……這單生意的委托人怕是要失望了。”
加拉赫玩著手里的打火機,微微一笑。
委托人?
指使加拉赫拆散砂金的憶質碎片,用砂金記憶中最鮮明的片段構筑獨特夢域,迫使他們重新經歷在艾吉哈佐的往事,這一切的一切,居然有更深層的幕后主使?
誰這么無聊。
蘭索腹誹。
該不會是銀狼或者花火吧,這匹諾康尼里與樂子人沾邊的只有她們。
艾利歐告訴他,在匹諾康尼,他能結束迄今為止漫長的告解與懺悔,真正找到苦尋已久的答案,因為相信【終末】,蘭索來了。
他敬佩艾利歐,承認對方在終末一途所行之深,并為其許諾所誘惑,加入星核獵手。星核獵手們有著各自將行的道路,身份特殊的同時彼此間又聯系密切,比起酒館,蘭索更適應在這里的生活。
“我這樣?我什么樣。”蘭索毫不在意地一笑,他摸了摸眠眠的頭:“或許我曾記得那些事,但無所謂,忘記什么對我來說不是遺憾,至少我找到了重新拾取記憶的方法,在這點上,我的確要感謝你的委托人。”
“你比看起來要豁達。”加拉赫如是點評。
蘭索沒接話,想了想:“要不要考慮出賣一下你的主顧?我可以給你更多報酬。”
“獵手,公然撬別人墻角可不好,說不定你我這時的談話都被我的委托人聽在耳朵里呢?”加拉赫微微一笑,手里打火機咔噠作響。
“那還真是可惜。”蘭索眼睛一彎:“不過,你確實有要求我幫忙的事,才會在這時候來找我吧?”
“沒錯,我希望你能替我照看那家伙一段時間。”加拉赫指向蘭索手邊的眠眠。
身形龐大的憶域迷因蜷縮在蘭索身邊,滿身眼珠子凝住他垂落的衣角,視線隨寶石裝飾移動,
像一只被吸引注意力的動物。很快,它向前一撲,扯著蘭索的衣服無憂無慮地滿地打滾。
真是個不管事的年紀,蘭索想。
它尚未感到氣氛在變得沉重,依舊沉浸在新玩具的興奮中。
加拉赫扔掉嘴里早已熄滅的煙,挺拔的身軀與路燈桿一樣修長、筆直,他遙望空中花園的方向,整張臉埋在陰影中,從蘭索的方向只能看清他清晰到快要崩斷的下頜線條。
匹諾康尼的光輝從天際灑落,染上流夢礁獨有的清冷和蕭瑟,披在這位獵犬家系治安官身上。
他看上去比平時更神秘了。
“知道了,反正我在匹諾康尼還會再逗留一段時間,足夠它徹底適應遨游憶域的生活,就當舉手之勞。”
“是嗎,那太好了。”加拉赫轉過頭,總有憂慮和頹氣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我也拜托了開拓者,但想必那家伙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沒法同時兼顧。”
加拉赫手里憑空出現一罐蘇樂達,他拋給蘭索,銀色鋁罐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嘗嘗?據說是新口味,眠眠很喜歡。”
“我不喝這種小孩喝的玩意.”話雖這么說,蘭索還是拉開拉環,充足的氣呲一聲往外冒,眠眠的尾巴頓時立了起來。
它張開滿是倒鉤和利刃的嘴巴,仰到最大,在蘭索手里的蘇樂達罐子底下等候,像一只張大嘴的海鷗。
朋友,快給我整點蘇樂達。
蘭索微微俯身,金黃色糖漿流進眠眠嘴里,那家伙滿足地伸出舌頭,在嘴邊一卷,渾身的眼睛都瞇了起來。
蘭索拍了拍它的頭:“別說,我還是第一次看憶域迷因喝蘇樂達,它的食譜是什么,需要投喂……嗎。”
他抬頭,路燈下空無一人。
蘭索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眠眠叼著蘭索的衣角,轉頭,在發覺加拉赫不見的下一秒,飛地竄去了路燈底下。它先是疑惑不解,用利刃和尾羽刨地,在尋不見對方蹤影后攀上路燈桿,四下張望。
不見了,它的主人,那條總是散養它的老狗不見了。
它躁動不安,渾身的眼睛睜到最大,好似這樣就能憑借過人視線在廣袤的憶域中找尋到對方的蹤跡,然而,嘗試一再失效,它喉嚨里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眠眠。”
路燈下有人在叫它。
它低頭,盤踞在小路燈罩上的它垂下大半尾巴,遮住了昏暗的燈光,瘦削的令使站在燈下,仰頭,朝它伸手,神色平靜,莫名使憶域迷因安定。
“下來,我們該走了。”他說。
眠眠耷拉著身體,努力去嗅加拉赫的味道,直至對方曾存在于此地的證據消失殆盡,它哽咽地嚎叫一陣,沉重的身體幾乎壓彎了路燈桿,在蘭索再度催促前,賴賴唧唧地跳了下來。
它把頭埋在軀干間,尾巴上展開的眼珠子攏作一團,包粽子似的,將蘭索從頭到腳包了起來,生怕對方也消失不見了。
蘭索掙扎著露出臉,保證自己能在重壓的絞緊和綁縛中得以喘息,他仰天長嘆,憶域迷因眼珠子里流出的濃稠憶質從頭淋到腳,將他澆成了落湯雞。
無奈間,蘭索嘆了口氣,摸了摸眠眠的頭。
真是一只有嚴重分離焦慮癥的狗狗。
——
蘭索緩了一會,等眠眠情緒穩定下來,一人一憶域迷因躺在流夢礁的垃圾桶上,仰天長嘆,思考人生。
他在夢境中的艾吉哈佐‘自殺’前,將留存在他體內的、屬于砂金的憶質碎片交還給對方,包括憶質收容裝置里的那些碎片,理論上說,現在的砂金應當帶著全部完整的記憶在流夢礁的某處蘇醒,不會再有其他變故發生。
希望砂金能記得夢中蘭索對他說過的話,如今拾回過去記憶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總監身上了,當然,記不住也可以,只是情況會相對復雜。
好在砂金現在沒了基石,沒法再變身,在戰力上,持有阿哈之骰的蘭索還是比砂金更勝一籌的(雖然只能骰出零的骰子本質上沒什么用),如果對方不配合,還能暴力逼迫合作。
說起骰子。
蘭索枕著眠眠的尾巴,手掌一翻,拿出星神之骰認真研究。
二十面黑紅色骰子恢復正常,過熱不復存在,骰面數字最小點又降至‘零’,仿佛從未發生先前改變數字、溫度升高的異狀。
蘭索思考一下,認為這與夢域的構成有關。
以‘他曾經見過砂金’為前提,推導結論。因親眼所見,砂金記住了阿哈之骰使用后的效果,并在無意識中強化這種感受,通過操縱夢境的方式,無形中在骰子上加注了雙倍的力量,這一打破規則的行為引起了阿哈的關注。
同時,由于加拉赫抽取的記憶是曾被蘭索遺忘的部分,恰好是受虛無影響而消失的,陰影的滲透程度遠比其他記憶要深刻,在其中停留越久,越容易被IX鉆空隙。
在艾吉哈佐中,他似乎使用了兩次阿哈之骰。
第二次請求阿哈復現繁育偉力,第一次在那個重復無數次的、被虛無籠罩過的夢境中,他曾以為那是一場夢,現在看來,那或許是阿哈察覺到虛無陰影襲來對他進行的警示,但他沒能立刻注意到。
某種程度上說,貿然涉入曾被虛無侵染過的時間是很危險的,尤其蘭索自己沒有防范。
如果沒有砂金作為夢主時潛意識加強阿哈之骰效果的行為,使他能夠在短時間內連續骰出兩次結果而不受反噬,他的結局尚未可知,嚴重的話,直接失去在夢中的記憶也說不定。
想想就毛骨悚然。
蘭索攥緊骰子,歡愉的力量在無形中包裹,將他隔絕在一切陰影之外,如同一個灰霧凝成的繭,鑄造一個相對安全的外殼。
他在得到阿哈之骰后的很長時間,都認為這種歡愉的保護是永久有效,絕不會打折扣,但漸漸的,他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歡愉的偉力不能徹底對抗虛無,寰宇中任何一條命途都無法徹底擺脫IX的陰影,一旦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星神之骰因力量衰弱而無法再保護他時,IX的陰影就會如約而至。
如同飲鴆止渴。
蘭索閉上眼睛,身邊的眠眠拱了他一下,示意趕緊起來。
他收起骰子,翻身坐起,確定了接下來的方向:一,他需要知道目前的劇本進度,他進入夢域前,星期日和知更鳥正準備去找夢主談判,星穹列車一行則打算參加海選提前進入匹諾康尼大劇院,他要確保自己在場,畢竟這關系到流螢的第二次死亡。
第二,他要去找砂金,問個清楚,雖然向自己的宿敵詢問過去什么的,聽起來有點荒謬和扯淡,但沒辦法,誰讓砂金總監一貫聰明可靠呢?
蘭索打定主意,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知道砂金在哪——他醒來后,就和砂金分開了。
他想了想,看向身邊乖巧可憐無助大眼珠子閃閃發光的眠眠——他抱起眠眠,任由對方的尾巴拖在地上,扒開眼睛,認真道:
“迷因啊迷因,我的宿敵在哪里?”
眠眠:……
蘭索:……
蘭索索然無味地放手,憶域迷因一滾,在地上躺了一圈。
“要不還是去問問艾利歐,偷偷看看他的導演劇本吧?”
蘭索嘟噥著。
第44章 第44章
他準備出發, 在流夢礁,乃至更深層的匹諾康尼原始夢境尋找砂金,離開艾吉哈佐的夢境后, 他們并未在一處醒來,這既讓蘭索慶幸,又不免生出幾分惶恐。
他很難想象一旦醒來后被砂金堵住,被迫面對一連串追問攻擊后該如何招架, 尤其他在夢里做了點壞事——比如捏人家臉、摸人家脖子上的商品編碼,硬滾進人家被窩占據大半張床,諸如此類。
“……”仔細想想,真不知道砂金的答案和籌碼哪個先從天上掉下來。
蘭索相當惆悵, 糾結良久, 逼迫自己壓下心虛的情緒, 吐了口氣。
還是盡快吧, 艾利歐的劇本需要貫徹執行, 他這個幕后角色不能脫離舞臺太久。
他起身,突然看見面前的空地上掉落了一張狐貍面具。
面具嘴角勾起,上揚,保持一個諷刺又滑稽的微笑。
“你好你好。”面具開口道。
眠眠對一張會說話的面具極其好奇, 它像一只大貓一樣爪尖扒著地, 匍匐試探, 被蘭索一下按住頭——它嗓子里發出不滿的嗚咽,用力甩尾巴。
“別過去。”蘭索沉聲道。
“哎呀, 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冷淡, 真是令花火大人傷心, 難道剛才的回憶喚醒游戲你不滿意嗎?還是說找不到那只小孔雀對簿公堂,你又要掉小珍珠了?”
面具變成一個小巧的花火娃娃, 長長的雙馬尾垂在身側,她乖巧坐立,頭腦左右搖擺。
“花火,有話直說。”
蘭索靠在長椅上,胳膊搭在椅背上緣,視線微微抬起,在流夢礁的自然光中晦暗不明。
“我已經很直白了,花火大人從不和那群謎語人一樣,每天說令人云里霧里的話。”娃娃笑嘻嘻。
花火這個人性情詭異,捉摸不定,但蘭索好歹與她共事了一段時間,對她的行事作風有所了解。
“你是拿到了加拉赫的邀請函才來的?還是接受家族假扮知更鳥的邀請后入夢,又或者,你此行實際另有目的?”
蘭索琢磨著,喃喃道:“或許都是吧,加拉赫說他根據背后主顧的要求將我和砂金投放到憶質碎片組成的夢境,我猜,這位主顧不是你,就是銀狼。”
“哎呀,小叛徒,你變聰明了呢。”花火娃娃夸張地鼓掌,情緒飽滿,用驚訝的語調道:“那你猜猜,到底是我們中的誰呢?”
“成年人當然是全選。”蘭索眨了眨眼,他勾起嘴唇,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
“我拜托銀狼黑入公司網絡查清我曾經在庇爾波因特的時候有關的消息,那時她恐怕就猜到我和奧斯瓦爾多·施耐德有過節,以她的能力,對比我和施耐德的星際旅行路線,找出大概的重合段不是難事,人畢竟是社會動物,想要跨越星海就不可能不在網絡中留下痕跡。”
“好厲害,繼續繼續,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花火娃娃更興奮了。
蘭索瞥了對方一眼,“你對我的行蹤不是一向很關注嗎,引路人小姐?”
“哎呀,我還以為你長大了,就忘了誰是你的前輩呢,不錯,花火大人我很滿意。”花火娃娃搖頭晃腦,睜大的圓圓布藝眼睛忽然瞇起,這情態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但人啊,是一種只有幼崽時期才可愛有趣的生物,剛加入酒館時候的你多可愛,像一枚流著芝麻餡的薄皮湯圓,悶呼呼的,戳幾下就靦腆地流出汁來,現在,嘖嘖,早就學壞了。”
“拜你們所賜。”蘭索白了對方一眼。
“哈哈,在結束閑聊前,我還是想知道一件事,你退出酒館時到底是什么心態?你既不是對阿哈的理念不認同,又在酒館生活得蠻愉快,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呢?”
“愉快?”蘭索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定義愉快這個詞,最后只好干巴巴道:“為了跟上你們這群家伙找樂子的速度,我那段時間寰旅健身的步數已經超越99.9%的好友了好嗎?!你當我是什么,萬里行軍的格拉默鐵騎嗎。”
“咦?”花火娃娃詫異地拋出一個長調子:“可誰讓你是未成年呀,又沒有正經的寰宇移民護照,隨便改改年齡就能享受超絕低價寰宇際旅行套票,很劃算的,不用的話多可惜,我們酒館又沒有報銷制度,物盡其用嘛。”
“那也沒讓你們把我塞進星艦貨艙偷偷運進仙舟吧?!我可是跟一群珍稀生物待了一整天。”蘭索氣急敗壞。
“對不起啦,但我看你和那只長著二十條腿的小蜘蛛不是玩得很開心嗎?你要是不喜歡旅行可以跟我們說呀,在酒館也是有樂子的,還有寰宇各地愚者們的實況轉播呢。”花火娃娃用短短的小手框了一個矩形:“那——么大的屏幕呢,比匹諾康尼影視樂園里那個還大。”
“憑什么,我在的時候沒有啊?”蘭索一頭霧水。
“哎呀,似乎是在你離開后一段時間里裝的呢。”花火娃娃笑嘻嘻道。
蘭索更氣了。
什么離職老東家必翻新定律!
“好啦,不逗你了,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么要離開呢?這次可不許顧左右而言他了,小叛徒。”
“我說了,假面愚者太沒志向了。”蘭索道。
“錯啦,這是過時的答案。”花火搖了搖手指:“雖然你掩飾得很好,讓聰明的花火大人都一直蒙在鼓里,但看過你在艾吉哈佐的記憶后,我越發確定一件事——小叛徒,你是不是失憶了呀?”
花火最后上揚的尾音令蘭索感到不妙,他像是被揪住了小尾巴,渾身電流一竄,咻地一下從腳到頭。
由于尚不能確定自己到底忘記了什么,會不會對他目前的處境造成危險,比如莫名其妙樹立了一些類似奧斯瓦爾多·施耐德之類的敵人,并且在失憶期間還狠狠和對方打了一架,蘭索現在相當草木皆兵。
他該不會某天睡得太死被敵人尋仇吧?
蘭索一激靈,仔細想想,又放平了心態:沒關系,根據他平安活到現在的經驗來看,堅持不懈尋他仇的似乎只有砂金——雖然砂金一個就很難纏了。
失憶也不是什么大問題,黃泉姐姐平時沒啥記憶還能一個戰技點堪遍永火官邸殺到匹諾康尼,雖然他沒有虛無令使這么強的戰斗力,但他跑得快!
蘭索很驕傲地抬起臉,“對呀,所以呢?”
“哈,你都忘了什么呀,說給花火大人聽聽?”
“……”蘭索心虛地亂飛視線。
咱就是說,不知道。
“看你這表情,你該不會忘的部分跟那只小孔雀有關吧?這真是個有趣的消息,要不要我替你告訴那位公司總監呢,我看看……”
花火娃娃一手搭在眉前,做了個瞭望的動作,她夸張地張大嘴,眼里閃閃發光:“哎呀,他走過來了呢!”
蘭索蹭一下從長椅上跳起來,做賊心虛地左顧右盼,除了蹲在長椅上瞪大眼珠子不明所以看他的眠眠以外,空無一物。
“花火!”意識到自己又被耍了,蘭索咬牙切齒,一個箭步拎起娃娃,狠狠扯她的臉。
“生氣啦?真生氣啦?這就是患難見真情嗎,說說吧,我真的很好奇你的答案。”軟綿綿的布偶玩具發出清脆的笑聲。
“你不是有劇本嗎,大導演,為什么不自己努力猜猜看?”蘭索伸手一丟玩偶,叉著腰,不悅地俯視。“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我還很忙,先走一步。”
說著,他拽著吃瓜中眠眠的尾巴,飛快地向前走。
“你要去找砂金嗎,看在曾經同僚一場的份上,告誡你一句,別把那只小孔雀當成什么大好人。”花火娃娃從地上轱轆起來,揮揮手。
“他可是能拒絕酒館邀請的人呢……”
——
為什么離開酒館,這個問題蘭索很難回答清楚。
渾渾噩噩從死難中逃離,過去的陰影如附骨之蛆般不肯輕易饒過他,阿哈從未許諾他真正的自由或未來,它只是降下一份神給予的饋贈,微渺如螢火,令蘭索在漫無邊際的寰宇中不至于迷失道路。
但星神的作用僅此而已。
離開艾卡亞什,過往所知的一切理論被龐大新世界的知識沖垮,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與海量科技如同潮水,將一個活在封閉社會的‘原始人’徹底吞沒。
很長一段時間,他龜縮在酒館不出門,無法面對形態各異、性情古怪、立場不一的陌生人,更無法正常打交道。
即便假面愚者是阿哈忠實的信徒,彼此間遵循一定的規矩與薄弱道德,但在踏出艾卡亞什之前,蘭索對阿哈的了解也僅限于一個頗具偉力的面具怪人,很難說自己完全認同阿哈的理念。
在被路過的花火撿回酒館后的一段時間,他是個性情古怪的孩子,每天對著看不懂的文字和學不懂的知識抓耳撓腮,活得像一座孤島。
初步了解這個以星神為支柱運轉的世界后,在桑博的建議下,他開始嘗試向外探索,與外界產生聯系。
起初,他做得不夠好,酒館里的愚者們經常拿他做過的蠢事當飯后談資,很快,他掌握了要領,跟隨某些關系還算不錯的愚者周游寰宇。
歡愉的偉力起了作用,笑聲使蘭索短暫忘記困擾和噩夢,沉溺在取樂中。
樂子人們不太靠譜,經常走著走著就忘記自己還帶個孩子,囂張地滿寰宇張貼尋人啟事。桑博算比較靠譜的類型,會記得給晚起的蘭索在全麥面包上抹花生醬——雖然蘭索很討厭花生醬,他喜歡莓果醬。
這段旅行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其間有走失的情況,好在他不是路癡,最后總能找回家去,直到某次,他從一顆偏遠貧瘠的沙漠星球回來,狀態又回到了剛來酒館時的樣子——寡言、陰郁、不安、心事重重。
平靜的日子模糊了他的認知,一度將IX拋之腦后,如同對他漠視的報復,報應接踵而至:他感受到了影子的降臨,在過度使用骰子之后。
他惶恐、痛苦、走投無路、求助無門,日復一日地恐懼擔憂,逐漸的,他意識到笑聲無用。
虛無的陰影不可阻擋。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很久,命運終于在千鈞一發時撥動警鈴。
他聽見了某人的聲音。
「世界盡頭」酒館,位于埃爾韋的假面愚者聚集地,常年充滿快活歡樂的氣氛,坦率地向所有尋求歡愉的人們敞開懷抱。
彼時的蘭索只覺得吵鬧。
酒侍布拉琪鞠躬,端起托盤,看向蘭索,目光宛如打量一只蒼白貧血的翻肚皮金魚。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得好聽。
“喝點什么?”
“馬里亞香橙和棕櫚肉桂調的那個氣泡水,不加酒精。”蘭索趴在圓桌上,將自己藏進角落陰影中,裝作一只發霉的蘑菇。
“請稍等。”酒侍歡快地應聲,退下。
蘭索昏昏欲睡——夢魘的情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夢中,那輪懸掛在地平線上的黑洞宛如真實,黑水川流不息,滾滾向前,令人心煩意亂。
已經一個多月沒睡過好覺了,再這樣下去,他完全不詫異自己會在某天猝死。
他趴在桌子上,眼皮沉重得打不開,有人在他耳邊嗡鳴,語氣快樂,興奮,竊竊私語中夾雜期待,仿佛在等什么。灰霧延伸出去,替他探聽消息,不久,意識反饋在腦子里。
今天,一名被阿哈關注,受到特別邀請的幸運兒將來到酒館,所有人都想見識一下。
上次被愚者們集體歡迎的是蘭索,一名阿哈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撈出來的令使,距離那次狂歡已經過了相當久的時間,酒館終于迎來了新的樂子。
“他會加入嗎?這次接洽人是誰啊,桑博嗎?”
“怎么可能,桑博之前說自己在雪地里挖寶,不知道又跑去哪個鳥不拉屎的星球了,手機打不通。”
“據說對方在考慮公司的橄欖枝,那群腦子塞滿石頭的家伙真討厭,非要和我們搶人。”
“蘭索呢?”
“在那邊睡著呢,這么吵也能睡,年輕就是好。”
“……”
遠處一桌假面愚者正閑聊著,有人敲了敲他們的肩膀,抬頭,一群沒有人形的替身使者站在身邊,悄悄把頭伸進來,仿佛在認真聆聽。
“……”假面愚者們沉默了。
替身使者撓了撓頭,流淌的手指戳進腦瓜里,灰霧不小心溢得到處都是。
“沒說你壞話,夸你身體好還不行?跟誰學這么小心眼,阿哈嗎?”一名假面愚者嘟噥。
另一名假面愚者拿起桌子上擺的瓜子盤,遞給灰霧:“拿去吃。”
替身使者恭敬地鞠躬,由于身體太軟,主體意識半夢半醒頗為混沌,它一頭栽進地板,好半天才爬起來,爬回去的路上還不忘高高擎著瓜子碟,在來來去去的酒侍間表演過彎漂移。
蘭索對誰加入酒館沒興趣,但聽見星際和平公司的名字,還是意外的觸動了幾分——也就幾分,很快,他迷迷瞪瞪地嚼著瓜子,跟腦子里越來越不清醒的意志作斗爭。
見他不吃,怕角落里的圓桌太孤獨,替身使者們自發圍坐一團,營造出人很多的樣子,層層疊得把蘭索包在最里面,不靈活的手捏著瓜子,認真剝殼。
不一會,一小碗瓜子肉填滿碗底。
蘭索見過一個很有潛質的人,知道他一定會被阿哈看中,私心里卻不推薦他來酒館。歡愉一途不適合埃維金人,他不希望卡卡瓦夏成為別人的談資,盡管對方找樂子的能力很強,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計謀、好運與瘋狂。
蘭索想撐著力氣看看新人長什么樣子。可他實在太困了,
他趴在桌子上,沒一會就昏了過去,再醒來時,酒館已經散場了。
難得沒做夢,他趴在桌上伸了個懶腰,手邊擺著滿滿一碗瓜子仁,熱乎的薯餅和香橙氣泡水旁壓著一張字跡娟秀的字條。
【吃完后記得刷盤子,不許偷懶,鑰匙在花盆底下,一定要鎖門!!】
是酒侍布拉琪的字。
蘭索將字條折疊收好,支著下巴,一口口吃著晚飯,見他醒來,替身使者從灰霧的陰影中站起來,跑去開窗,點好宴會蠟燭端到桌子周圍,跳上凳子,沉默地陪著他。
埃爾韋是個好地方,晚上空氣涼爽,從酒館的欄柵窗向外,能看見點綴星辰的夜空,浩瀚無垠的寰宇擁抱著這片歡樂地。
置身這種好地方,蘭索卻只覺得孤獨。
他吃完所有東西,刷盤子,躲過活化飛速啃來的一大口,掐住花莖,滿口尖牙的盆栽瞬間不敢動了。
“又想咬人?”蘭索哼了一聲,
這株平時裝老實植的家伙,實際是個伺機攻擊對他產生好奇心的客人的食人花,第一次進酒館的時候,蘭索差點被它咬掉手指。
不過這次,他發現盆栽的攻擊性沒那么強了,就像是被挫敗過一次,正萎靡不振。
他掰開食人花的嘴,發現對方掉了兩顆牙。
哈哈,你也有今天?
蘭索眼睛一彎,從盆栽下拿出鑰匙,鎖上酒館的門,繞到后面,經過后院,聽見有人在談話。
“我可以問一下理由嗎?”
聲音有點耳熟,是負責酒館運營的店長。
蘭索停住腳步,久無波瀾的心臟突然開始砰砰跳,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或許是偷聽帶來的刺激感,他蹲在墻根,灰霧悄悄在窗戶上融出一個洞,令聲音能更好地傳遞過來。
“這很重要嗎?”對方道。
是機械音,無法順利辨別本音,因為同時在考慮公司的邀請,怕有競業條款,所以要悄悄行事嗎?
真謹慎。
蘭索仰頭望著天上燦爛的群星,手指無意識揪著地上的草葉,潮濕的風通過呼吸流經肺部,這感覺不賴,讓人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他大概猜到后院正談話的人的身份——是那位愚者們口中的‘新人’。
為什么現在才來?該不會是星際航班延誤了吧,可憐的阿哈,接新人都這么沒排面。
蘭索發散地想,聽見店長說:“當然,我依舊認為,比起星際和平公司,酒館更適合你,單憑你的表現能得到阿哈的青睞,就足夠證明你的潛質。”
“潛質不能決定一切,實話說,這次我來是想找一個人,可惜他不在這里。”機械音道。
“你有引薦人?”主管頗為驚訝。
“沒有,他并不同意我加入酒館,這也是我的考量之一。”
“你很信任他。”
“不止如此,在親眼見到酒館的氛圍后,我篤定這里不會是我的歸宿。”
“你的判斷有些片面。”
“并不,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笑聲不可能解決一切。”機械音認真道。
蘭索頭抵著墻磚,像一株黯淡生長的菌類,仰望天空,再度感慨自己的渺小。對星神來說,有機生命就像塵埃。
愚者們認為,萬物的終極意義存留于單純的笑聲*,虛無的世界本質早已注定。
痛苦之于有機生命如射線之于寰宇,絕不會就此消弭,既然一切無意義,為何不找尋更多樂子,貫徹智慧種族的應有天賦呢?
這是個能夠自圓其說的理論,尤其在阿哈攀上存在之樹后對世界本真的認識,使祂充滿對虛無的興趣,或許,這是祂選中蘭索的原因——一個掙扎在虛無之河的可憐人。
蘭索無法真正體會歡愉,強迫一個時常游走在「存在地平線」的人接受這個觀點是很難的,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艾卡亞什消失了,它存在過的一切都被虛無抹煞,除了眼下這個茍延殘喘的后繼者,寰宇偌大,除了酒館,他哪也去不了。
他閉上眼睛,身后房間傳來機械音。
“一昧苦求歡愉,用笑聲麻痹悲戚,執著于攪動生命的濁水,不過是虛無驅使下的自我滿足,這不是我尋求的命途之路。”
“看來,你并不認同歡愉的觀點。”店長的聲音頗為嚴肅。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對過去的苦難視而不見,漠視犧牲者的付出,理所應當地認為笑聲可以弭平所有創傷,這不現實。”
蘭索的睫毛輕輕顫動,他抱住膝蓋,抓緊褲子,視線凝在眼前的一片小水洼上。
不現實……嗎。
“即便時至今日,我依舊不明白,為什么我們要為了死亡而出生在這世上*,但肯定的是,如果因膽怯而閉目塞聽,賭局就永遠不會有勝利的一天,而我,必須一直贏下去。”
機械音說。
“我背負著很多很多,幸運是一種詛咒,為了那些死者,以及將來即將與他們處于相同處境的生者,我不可能停步。”
背負著……很多,不應該停步。
蘭索眨了眨眼,灰霧飄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想起了艾卡亞什,想起臨別時空蕩的廢墟與地平線上那顆高懸的漆黑太陽,想起他們化作消弭在虛無中最后的回眸。
他抓緊頭發,灰霧涌成一個繭,安全地將其包裹在內,他卻覺得有風透進來,呼嘯著切割,凌厲地戳破幻影。
“看來我沒必要再說下去了。”店主嘆息一聲,他接受了對方的理由。
“感謝您的邀請。”機械音沉默片刻,道。
很快,對方離開了。
蘭索坐在露水遍地的墻角,腦海中回蕩著對方的話。
他很疲憊,意識卻無比清醒,它們剖析、重復,連帶過去的幻影一并復現,一幕幕閃過,近乎殘忍地強迫他看清現實——無論如何歡笑都無法填平創傷的現實。
永遠在自責中懺悔,無法補救過錯的遺憾,如刀般鋒利地扎進身體里,他不可抑制地戰栗。
充滿笑聲的夢破碎得如此快,他來不及反應,殘忍的過往就在他身體里切割了好幾個來回。
有人走到了他身邊,站定,長長地嘆了口氣。
店主叼著一根很細的煙,遮蓋眉眼的灰羽毛面具常年流著淚水,“都聽到了?”
蘭索悶悶地點了下頭。
“有什么感想?”店長問。
蘭索蹭著臉頰處浮動的灰霧,很低地說:“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天啊。”店長用一種早知如此的語氣道:“你可是歡愉令使。”
“這令使又不是我自己想當的。”蘭索仰頭看著店長,這個一向很苦逼很疲憊的成年男人果然露出了無奈的神情,蘭索想了想,道:“要不,我把這位子讓給你來坐?”
“……這可真有樂子,如果可以,我確實想試一下,但阿哈不會同意。”店長嚼了嚼干癟的煙草。
“為什么,阿哈不是喜歡樂子嗎?他可能不在乎這些。”蘭索道。
店長用很微妙的眼神看著腳邊這株不太精神的植物,良久,摸了摸對方的腦袋:“蘭索,你是一個特別的孩子,特別到在這酒館中,沒有任何人的經驗能適用于你。”
“你想說什么?”蘭索認真看著他。
“你知道的。”店長倚靠在墻上,望著頭頂廣袤的天空。
蘭索把臉埋在膝蓋間,灰霧在二人之間寂靜涌動,很久,他才開口:“所以,那個人選擇了存護。”
“是。”
“那我呢?”蘭索苦惱地遙望天際。
“你,當然也可以選擇你自己的路。”
“酒館之外的路也可以?”
“是,假面愚者之外的路也可以。”店長說。
“阿哈會不會報復你主動扒祂墻角?”蘭索小聲道。
店長頓了一下,心虛地咬著煙蒂:“或許,不會?”
他話剛說完,蘭索懷中的骰子就傳來了張狂的大笑。
店長:“……”
“表情突然變得很難看呢,店長。”蘭索拄著下巴,眼睛半瞇不瞇。“阿哈聽了都開心。”。
“……”店長扶額。
“可我,雖然這么說,我卻不知道現在該做什么,我的家人已經不見了,到處都找不到……我曾遇見一位自滅者,強大堅定,教會了我許多,但像她這樣的人都無法對抗虛無,我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蘭索埋首在臂彎間,嗓音沉悶。
“店長,寰宇好大,維利多主教騙我,外面一點都不好玩,我也不想笑,我只想回家。”
蘭索的聲音很平靜,很輕,輕易就被風吹散了。
店長沉默一會,道:“那就回家去吧。”
“艾卡亞什已經不在了。”蘭索仰頭看著他。
店長蹲下來,用力捏了下蘭索的臉,看著對方眼睛滴溜的瞪圓了,篤定道:“在的,蘭索,寰宇很大,只要你去找,一定能找到。”
“我要找多久?”
“很久,但沒關系,你還有很漫長的時間,阿哈愿意給予你庇佑,這是你的優勢。終有一天,你會行遍寰宇,找到艾卡亞什,旅途中找尋到的意義會重塑你的想法,到那時,你會理解阿哈的決定。”
“樂子神選中我難道不是因為樂子嗎?”
“當然不是。”店長掐了掐蘭索的臉。
“蘭索,不要沉默地在IX的陰影里死去,無論是反抗、懺悔、大笑,能保持清醒就有意義。踐行歡愉的方式不同也無所謂,沒人說阿哈的信徒只有假面愚者這一條路可走,雖然你確實是個阿哈認證的天生樂子人。”
“……”蘭索扁了扁嘴。
兩人間沉默了一陣,蘭索看向店主:“店主,「終末」是真的存在嗎?”
“大海撈針的話,你能找到一兩個踐行者。”店主道。
“哦。”
“怎么了?你想去找「終末」嗎。”
“我想知道我的懺悔什么時候能結束,在我被虛無徹底浸染之前。”
“可以。”
“對了,店主,那個人,那個新人是誰?”
“……”
“店主?”
“他叫砂金,一名即將入職公司的員工。”
“是嗎?”蘭索閉上眼睛,夜風輕柔地拂過他的臉,喃喃道:“砂金,好普通的名字。”
“那什么不普通?”店主笑道。
“卡卡瓦夏,這個名字就很不普通,就是有點可惜,我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不去了解一下嗎?”
“……”
店主看向墻根蹲著的蘭索,發現對方已經睡著了——這不是個好兆頭。
店主從兜里又掏出一支煙,點燃,火苗攏在掌心,很快變成橘黃色的一個光點,沒舍得叫醒蘭索。
夜風無比安寧。
第二天,酒館少了一位歡愉令使。
一段時間后,星核獵手多了一位名為蘭索的新成員。
——
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庇爾波因特事件之后,蘭索才意識到他曾經隔著一堵墻,與砂金有過短暫的同處時光,但這并不重要。
人生就是這樣,一次次擦肩而過,不代表有緣有份,阿哈的骰子總在轉動,星神撥弄命運,編織有機生命時間長河的流向,樂此不疲。
最多,蘭索想,最多,對方說的話確實啟發了他,這是大部分假面愚者對蘭索離開酒館原因的共識,他堅定了不再坐以待斃的想法——空虛的笑聲無法對抗IX,必須另謀出路。
總之,假面愚者就是遜啦。
蘭索這么想著,他坐在流夢礁的大廈頂上,一邊摸著躺在身邊的眠眠,一邊注視著樓下某個花枝招展的身影。
運氣不錯,找到人了,但看這走路的姿勢,花哨的行頭,說話飛揚自信的神情,果然。
蘭索眼皮一跳。
是砂金,那個公司總監,記憶徹底回來了。
怎么辦,是現在下去質問還是徐徐圖之。
蘭索咬著指甲,左右為難。
正在這時,在樓下與路人說話的砂金若有所感,抬頭,與偷偷窺探的蘭索視線撞了個正著。
蘭索:……
隔著粉色平光鏡,對方銳利的視線幾乎要將他戳成兩半。
蘭索突然想跑了。
第45章 第45章
“蘭索。”砂金站在昏暗的街區里, 叫住即將離去的蘭索。
蘭索半個屁股還粘在樓頂房檐上,走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光線不亮,照不出他眼底的猶豫和緊張,斟酌了一秒,他跨坐在房檐上, 伸直腿,頷首,一副冷靜驕傲的樣子:“干嘛?”
“不是來找我的嗎,怎么要走?”砂金摘了平光鏡, 鏡腿一折, 別在衣服胸前口袋里, 倚靠在墻上, 仰頭望著他。
“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那你來做什么?”
“……”蘭索卡了一下殼, 把身后跟灰霧玩球的眠眠薅過來,扼住憶域迷因命運的后脖頸:“遛它,多運動有助憶域迷因身心健康。”
眠眠翹起尾巴和鐮翼,其上撲扇的眼珠子一個勁眨。
“是嗎, 行。”砂金點點頭, 直起身, 作勢往小巷里走。
嗯?這就結束了嗎,不得再多拉扯幾個回合嗎?我詞都準備好了你怎么不繼續?
鬼使神差, 蘭索出聲叫住他:“你去哪。”
“給你騰地方, 巷子太小, 它跑不起來。”砂金瞥了眼眠眠。
“我又沒說在這遛。”蘭索支支吾吾。
“哦,行吧。”砂金又要走, 身后的蘭索這次出聲比先前還快:“你等會!”
“等什么,你又不歡迎我,我沒必要自討沒趣吧。”砂金直視蘭索,嘴上雖然這么說,卻沒再動腳——他在等蘭索回話。
蘭索坐如針氈。
很奇怪,明明下定決心找對方對簿公堂,真到見面了卻不免膽怯,既怕砂金不肯說真話,又怕聽見意料之外的消息徒增煩惱。摸不準人家態度,注視對方的臉時會不自覺偏轉視線,前所未有的焦躁席卷他,令他左右為難。
“應該沒事了吧,沒事我就走了。”砂金道。
蘭索咬牙,從樓頂上跳下來,差點崴了腳,他裝得云淡風輕,暗地里眼里泛著淚花,在砂金看不見的地方齜牙咧嘴,清了清嗓,“我有件事要問你。”
“哦,我憑什么回答一名星核獵手的疑問?這事對我來說百害無一利吧。”
砂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在流夢礁的每一秒鐘都是公司在匹諾康尼財富增值的關鍵,除非你的問題能給我創造同等價值,否則,免談。”
“你,我可是救了你,你以為把只有那點記憶片段的你從夢域中帶出來很容易嗎?”
“可你不也是在救自己嗎?被困在那個夢境的又不只是我。”砂金理所當然地道。
哈?!?
蘭索難以置信,他往前一步,聲音因不爽而拔高:“你搞清楚,要不是怕暴力手段會導致你記憶意外缺失,我才不會陪你玩過家家游戲!”
被挑釁,砂金冷酷一笑。
“是嗎,我看你玩得挺不亦樂乎呢,是誰騙我自己是公司職員,非得摸我的產品編碼,跟我擠一個帳篷,屢次借我的手投骰子作弊,你該不會忘了吧。”
蘭索臉色漲紅,他和砂金身高不差多少,就幾公分,奈何砂金看他總是俯視,氣勢平白矮了一截,他不甘示弱地踮起腳,試圖用大嗓門給自己助威:
“我忘了,你把我怎么樣?你平時戲弄我的次數還少嗎,頂多扯平了,斤斤計較的人以后都長不高。”
“長不高?哈,這是什么話,吵起架來連自己都內涵嗎,不愧是歡愉令使,要不再多說幾句給我點素材?”
砂金瞇起眼睛,一手按在蘭索腦袋上,笑意森然:“忘了?忘了好,你最好一輩子別給我想起來,否則。”
蘭索揮開對方的手,向后一跳,宛如一只受到威脅的動物,戒備又氣鼓鼓地看向遠處好整以暇的砂金。
不知道哪個字戳中了砂金的肺管子,公司總監臉上一貫的笑容變得難以捉摸,危險無比。
蘭索謹慎地打量著砂金,暗暗估量對方目前的戰斗力,誰知砂金看穿了他的想法,直白道:“怎么,又想暴力脅迫我合作嗎?”
又。
在夢里,蘭索靠暴力擄走過砂金好幾次。
“很樸素的作風,在夢里我無力反抗,現在可不一樣,要不要試試?看是你的骰子先撬開我的嘴,還是我先把你送到翡翠面前?”
翡翠,石心十人之一。
砂金這趟匹諾康尼之行必定不是一個人來的,公司對收復匹諾康尼這塊肥肉勢在必得,這么大的生意,出動兩三位高管不是難事——如果他們都帶著基石進來,以蘭索目前的狀態,還是有些難招架的,除非薩姆在身邊幫他,但薩姆不在流夢礁,緊急聯系又不方便。
蘭索騎虎難下。
在夢中,骰出「繁育」降臨的一剎虛影后,徹底灰霧形態粉碎過的他尚處于一定的虛弱狀態,‘自殺’的副作用表現為灰霧的強度弱化,阿哈之骰同時進入一定的冷卻期,毫無疑問,短時間壓制砂金沒問題,但與其發生正面沖突后引來更多不速之客,就得不償失了。
“考慮好了嗎?”
蘭索深深看了他一眼,很不高興地撇嘴,“你先拒絕我的提議,不肯回答我的問題,現在怪我解決方式太粗魯,那你倒是說說和平手段呢。”
“只要你拿出誠意和價值,我就會考慮,這是等價交換,我不做賠本買賣,沒得商量。”
“等價?你覺得我渾身上下有什么值錢的嗎?”蘭索一直覺得自己是窮光蛋來著。
砂金委婉地看著他,目光相當克制,但再怎么隱藏,也還是被蘭索捕捉到幾分打量和估值的意味。
“不是,你該不會要把我賣了吧,匹諾康尼已經獨立好幾個琥珀紀了,這里不許有機生命買賣的,你當是艾吉哈佐嗎?”蘭索嚇得連忙抱緊自己。
“做過假面愚者的家伙想象力都像你一樣豐富嗎?實話說,沒誰會考慮把你賣掉,你的價值不如一只撲滿。”砂金笑了,笑容里沒什么正面情緒。???我難道不值40星瓊嗎?
蘭索瞪大眼睛,‘嘿’一聲擼起袖子。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能拿到版號像銀狼卡芙卡刃流螢一樣進卡池,底價至少一個金票!憑什么說我不如撲滿。
“撲滿還能分成撲滿頸肉,撲滿吊龍,撲滿五花,撲滿上腦……你?”砂金笑著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
真是靈性的沉默。
平白被嘲諷一通,蘭索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最后狠踹路邊垃圾桶一腳,坐在蓋子上,與砂金遙遙相望。
“少說廢話,你到底怎么樣才能事無巨細,全無隱瞞地回答我的問題?沒時間和你扯東扯西討價還價,我很忙的。”
“陪我在流夢礁走一趟,我替公司搜集一些家族丑聞證據的時候需要一個保鏢。”砂金道。
“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名星核獵手吧,星核獵手沒有給公司打工的道理。”蘭索蹙眉。
“嗯?可某人說自己是總監來著,頂著公司的名義招搖撞騙,我看你挺熟練的。”砂金彎著眼睛。
“艾利歐的劇本即將進行到下一個節點,我得去記錄流螢的第二次死亡,真的沒時間……”
“那就免談。”
蘭索苦惱地扶額——砂金好難搞,為什么他的理由都不管用呢。
“如果你非要一個保鏢的話,我的替身使者可以短暫借你……”
“與我交易的對象是你本人,你的替身使者隨時可以被抽走,我看起來很好騙嗎?”砂金歪頭道。
“……”討厭的孔雀!!
蘭索惡狠狠地磨牙,破罐子破摔:“行,我陪你,二十四系統時陪你,行了吧?”
砂金臉上的笑意明晃晃到刺眼。
“先回答我一些問題,就當付定金,這總行吧?”
“當然,請問。”
蘭索斟酌良久,抉擇自己的開場白——他記憶缺失的時間范圍很大,隨著年齡增長,對過去某些事情記憶模糊是正常現象,他無法分辨具體的事件究竟是被虛無抹除還是自然遺忘,因此,他需要條分縷析地與砂金對細節,就像拿著賬本對賬一樣。
先從宏觀的問題開始,有助于他調整接下來的梳理方向。
“第一個問題,我在艾吉哈佐時,有見過你嗎?”蘭索試探著問。
砂金沉默一秒,很輕地笑了一下:“你果然連這個都忘了。”
“請給我確切的回答。”蘭索蹙眉。
“見過,認識。”砂金笑著攤手,看似隨意,視線卻緊緊盯著對方。
蘭索心里一沉——在此之前,他完全沒有印象。
“第二個問題,卡卡瓦夏是你過去的名字?”
“是,好聽嗎?”砂金輕松地反問。
“一般。”蘭索支吾兩聲,確認了這個事實。
“我知道,以記憶碎片為基底的夢域會在夢主的潛意識影響下演繹與現實記憶相差不大的情節,力求還原。第三個問題,我們先前經歷的夢中,有多少是現實記憶,有多少是夢境的杜撰?”
“真是刁鉆的問題,容我想想。”砂金沉思一會:“這實在太難回答了,一言半語講不清楚。”
“說不清也要講,我可以給你更多時間考慮……”
蘭索的話被砂金突兀地打斷了。
“我說,你現在是在好奇我們過去的關系嗎,還是只是單純不解那個夢境,求知欲作祟。”
砂金站直身體,手插口袋,視線抬起,向蘭索走去。
莫名在對方身上感受到壓迫力的蘭索精神一緊,他坐在垃圾桶蓋上,直到砂金在他面前站定。
砂金注視著他,審視著他,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剖析他,令他骨頭都在發燙。
好奇怪。
蘭索不自在地向后挪了一點,誰知砂金一腳頂著垃圾桶的下邊緣,把他徹底夾在縫隙里。
蘭索腦袋磕著墻磚,坐立難安,煩躁不堪,別開頭道:“有區別嗎?”
“有,如果你只是好奇我夢境中有關你的戲份,我會很誠實地告訴你,那些都是杜撰,是臆想,是憶質碎片分裂后產生的幻覺,不存在實質意義上的價值,沒必要為此費心費力。你可以繼續坦然地做你的星核獵手,不會被任何事情阻撓腳步。”
砂金平淡地敘述。
蘭索皺眉,他不太喜歡砂金這樣的說話方式,沒有情緒,聲音低沉,像一臺只會發聲的機器。
他用鞋尖輕輕踢了砂金一下,打斷這古怪的氣氛,在對方挺括的褲子上留下一個灰撲撲的印子。
“我看起來是什么腦子里只剩樂子的傻瓜嗎?問你這些事當然是因為我失憶了,要找回過去的記憶,否則我為什么大費周章跑來跟你對峙。”
“雖然我挺怕你說出什么‘我們過去關系很好’的回答,但你要是真的說了我也沒辦法,誰都不想渾渾噩噩過一生,知道總比不知道強……當然,我還是希望你能用詞委婉一點,要是說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一定會抓狂的。”
“為什么?”砂金挑眉。
“當然是因為我現在很討厭你啊,唔,也說不上十分討厭,但你是公司的人,總追著我砸籌碼,壞我好事,讓我在仙舟的假期縮短,搶我骰子,逼我給你當保鏢……林林總總,一般人都不會有好感的。
我承認克里珀是個和阿哈一樣厲害的星神,但公司的某些做法我實在不敢茍同。”
蘭索掰手指數對方的缺點,“如果我們之前見過,關系沒那么那么好,只是萍水相逢的話就不錯;如果之前有過節,就更能解釋你為什么一直不肯放過我;最可怕的是我們之前關系好,那就太災難了,我怎么會和你這種家伙做朋友,真是……唔。”
蘭索說著說著,被砂金一下掐住臉,完全變成金魚嘴。
他眨眨眼,含糊不清地說:“你干什么,放開。”
“和我這種家伙,做朋友,很災難?”砂金嘴角勾起,一句一頓,看起來笑瞇瞇的,眼里卻是刀子一般的冷意。
他低著頭,用視線凌遲蘭索,笑意越來越鋒利,越來越冷,冷到蘭索開始打寒戰。
怎么回事????
蘭索感覺大事不妙,他剛要抬手掙開對方的禁錮,忽然感覺抓在他臉上的手越發用力,力氣大的像是要把他臉頰捏爆。
砂金話里略帶怒意,面上卻還是笑著的——冷酷又憤怒的笑,他咬牙切齒道。
“看來你很難接受呢,可我們以前關系好到睡一張床的,你怎么辦,再忘記一次嗎,還是打算‘自殺’?你一貫不就這點能耐嗎?”
蘭索瞳孔地震,他舌頭打卷,完全說不出話。
什么么么么么?!
睡一張床?!
我們不是宿敵的嗎??!
劇本上沒寫這個展開啊!!
第46章 第46章
“不可能。”蘭索完全懵了, 勉強地扯起嘴角,試圖用笑容掩蓋驚詫。
砂金:“你又沒親眼見過,怎么知道不可能。”
“你不要亂說, 我和任何人這么多年都是清清白白的……我會告你誹謗的,我真的會告你的!”蘭索語無倫次。
“你,你應該是在開玩笑吧,別鬧了, 行嗎。”
砂金看著蘭索慌亂的模樣,沉默了幾秒。
“開玩笑?呵,我說謊言你不滿意,說真話你又不信, 反過頭來控訴我的回答不合你意, 你到底希望我說什么。”
蘭索蹙眉:“我當然是希望你說事實, 我……我很難接受你的話, 說不定你是拿我尋開心呢, 就算你騙我,我也沒辦法向第三人核實。你看,從庇爾波因特到現在,你做的事完全無法讓我信任你, 找回記憶對我來說很重要, 不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我會懷疑也很正常吧, 我們關系沒那么好,你又總戲弄我。”
砂金聽著他的話, 藍紫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瞬陰霾, 他垂下眼簾, 復爾抬起。
這次,里面多了點蘭索看不懂的情緒。
蘭索有點倉皇失措,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文盲,聽不懂砂金話里的每一個字。
睡一張床,額,就是物理意義上的關系很好吧,什么關系能好到這樣?!
他原以為自己和卡卡瓦夏應該就是路過搭把手的關系,再或者好一點,是一起同行的好路人,可從沒想到會這樣。
雖然他在條件艱苦的星球經常和星核獵手們睡一個帳篷,但那個是通鋪,累倒了昏迷過去一睜眼就是白天,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但是,但是!
這次的對象是砂金,是那個會變身魔法少男追他三個星系狂砸籌碼的總監,無數次想置他于死地的宿敵,從第一次見面就連連交惡、相處中完全沒有過好言好語的死對頭。
這種人怎么可能是他睡在一張床上的朋友?!
蘭索吞咽了一下,
始終無比穩定的人際關系驟然發生重大轉變,他本能感到恐懼,仿佛有什么失控了,不斷向一個未知的方向滑落。
不行,不能這樣。
他急切地想把狀況掰回正軌。
“砂金,你該不會是報復我在夢里偷偷掐你臉吧,好嘛,我錯了,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我向你道歉。”蘭索笑容很僵硬,雙手合十,向砂金道歉:
“或者你掐回來也行,怎么都行,別再嚇我了。”
砂金盯視著面前的蘭索,眉頭逐漸皺起,垂在腿側的手掌緩慢攥成拳。
敏銳察覺到對方情緒的砂金沒有回話,幾秒后,他轉身就走。
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變卦驚到,蘭索立刻跟上去,綴在砂金身后喋喋不休,眠眠在空中飄著,像條小尾巴一樣隨二人穿過小巷。
“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不是說好了嗎?”
“你反悔了嗎?你們商人做生意都不給考慮時間的嗎?”蘭索連忙追上去。
“要不你再多說點,或者你再想想。
你是不是剛從夢中醒來還有點混亂,把夢里的記憶當成現實了?好吧我承認,在夢里偷偷鉆你帳篷是我壞心眼,但我沒有惡意,實在是太冷了我才……”
“砂金,你說句話啊。”
“喂!”
“砂金!”
蘭索小跑兩步,拉住砂金的袖子,微微氣惱地道:“你為什么不回我話?!”
“你希望我回你什么?”
砂金的神色冷漠。
面對蘭索,大多時候的公司總監都是狡猾又游刃有余的,如同一個勝券在握的掌控者,事實上他總能在與這位歡愉令使的‘斗爭’中占據上風,他從未徹底輸過。
蘭索哽了一下。
“按照你想聽到的答案編造漂亮故事讓你這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安心,小心翼翼呵護你脆弱的自尊,幫你擺脫那些你處理不了的復雜人際關系,像你熟悉的‘好人’們那樣體貼你、遷就你?”
砂金垂眼,瞥了下蘭索骨骼分明的手。
他聲音太冷了,冷到蘭索受不了。
“蘭索,你還以為自己是脆弱的小孩子嗎?”
那一瞬間,蘭索被這過分冷漠的話語刺傷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砂金走進一棟高高的樓房,類似住宅,樓口燈光明亮,映得總監身上的寶石裝飾閃閃發光,散發無機質的冷冽感。
或許砂金總是張揚招展,對人熱情,鋒芒畢現,慣用甜言蜜語拉近與人的距離,即便只是遠遠看著,都能感受到對方在氛圍和人際交往中散發的熱量,情形兩相對比,讓他被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后有了極大的落差感。
不能就這么放砂金離開——蘭索有預感,雖然他還沒有想好辯解詞,但錯過這次為自己辯白的機會,他一定會后悔。
身體比腦子動得更快,反應過來后,他再度拉住了砂金的手。
蘭索是不戴手套的,與他相反,砂金掌根到指尖的部分被緊束的皮質手套包裹,驟然觸上去,涼得他哆嗦一下。
再一抬頭,砂金的視線更令他心生退意。
不行,不行。
他頭腦一熱。
“我不是!”
走廊里回蕩著蘭索高調但底氣不足的喊聲。
砂金微微皺眉,想抽手出來揉揉被震痛的耳根,誰知蘭索以為自己被拒絕了,當即更緊地攥著他的手指。
砂金:……
“我不是小孩了,我只是……只是暫時無法接受你的說辭,如果你能告訴我,我當時去庇爾波因特究竟為什么,我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我發誓。
我已經答應過做你的保鏢,你也同意了,交易成立,誰都沒有反悔的余地。”蘭索用力扯住他,倔強地不肯松手。
砂金看了他一會,在確定蘭索的決心不可動搖后,肩膀起伏,呼了一口氣。
他甩開蘭索的手,這次,對方沒能再抓住他。
掌心空落落的。
蘭索手指微曲,空氣從指縫間溜走的感覺有些令人不適,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他嘴唇嗡動,不知所措。
怎么辦,還能說什么?
事實上,他沒什么辦法強迫砂金配合他,他們之間既無牢不可破的利益聯系,又無堅如磐石的人情關系,就像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衡量籌碼,計算回報,一旦不成,立刻抽身離開,絕無留戀。
沒有辦法——他知道,但他踟躕著不肯離開,絞盡腦汁地盯著對方的背影,試圖找到新的突破口。
在他一籌莫展時,砂金打開房門,率先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又出來,倚在墻邊抱臂睨著蘭索。
“在外面站著很舒服嗎?”
蘭索眉心一下舒展開,像一條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幼犬,又或者被網開一面的咬鉤鯉魚——總之,他被暫時赦免了。
他趕緊進門。
砂金沒管蘭索,似乎只是單純怕他站在走廊里被看見,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他將頭頂的帽子摘下,隨意擱在桌面,單手打開頸部緊扣的裝飾環,脫下外套,拉開領子,折起袖口,向浴室走去。
穿墻而過的眠眠跳上沙發,盤成一團,眼珠子里倒影著二人的身影。
蘭索不知道說什么,只能亦步亦趨跟著砂金,用手抵著浴室門往里面瞧,直到對方脫下襯衫,回頭,用一種帶著玩味笑意的視線注視他,他才感覺不對勁。
“還待在這里,是要一起洗嗎?”砂金彎了眼睛,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意里藏著刀子,上下一刮就能把人骨頭都凍住。
蘭索張了張嘴,幾秒后,逃一般轉身就跑,砰一下關門,力氣過大,半面墻震了又震。
他僵硬地倚在門上,很快,背后傳來水聲。
心臟快要跳到過速了,連著骨骼和皮肉一起震,酥麻,疼痛,牽連著耳膜一并鼓噪。
蘭索喉結很緩慢地上下一滑。
“煩死了。”蘭索嘟噥,走到陽臺最角落,離浴室最遠的地方,盤腿坐下,閉氣等待。
——
砂金出來的時候,蘭索正在墻角里數眠眠身上的眼睛個數,早就玩膩了的憶域迷因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伸出一截尾巴擱在蘭索腿上,供對方玩耍解悶。
蘭索眉心緊蹙,像遇到了什么千古難題,一個勁撥弄堅硬的尾葉。
“瞧啊,我們勇敢、求知、聰明的獵手在給憶域迷因看相呢,怎么樣,看出他的過去、現在、未來沒?”
熟悉的逗弄隨浴室開門的吱呀傳來。
率先被感知到的是熱氣,浴室中溫熱的水蒸氣溢出,不知名的香味暖烘烘的。然后是趿拉拖鞋走過地板的啪嗒聲,灰色棉質拖鞋進入眼簾,一滴水滴在地上。
蘭索抬頭,砂金頭上罩著毛巾,藍紫色的眼珠像被水澄洗過一般,明亮得嚇人,沒有一絲陰霾。
他俯視蘭索,即便沒有華麗奢侈的衣物,柔軟的外表也無法掩蓋銳利鋒芒。
蘭索抿了下嘴唇,放開眠眠的尾巴,沒說話。
砂金坐在小沙發上,用毛巾慢慢擦頭發,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長,有勛章般的細小傷痕,抓住蓬松的毛巾,穿梭在潮濕的金發中,一下一下,動作規律。
等砂金擦差不多了,蘭索才開口:“你已經思考足夠久了,可以開始談話了嗎?”
砂金將毛巾扔在桌子上,往沙發里一靠,微微一笑:“我答應你了嗎?”
“你!”蘭索眼睛一下瞪大了,“你都讓我進門了,還不算答應我嗎。”
砂金:“公司門上貼著星核獵手不許入內,妨礙你來去自如了?”
蘭索:……
砂金:“沒有邀請函或預訂房間不得在匹諾康尼入夢,你難道老老實實交房費了?偷渡客?”
蘭索:……
砂金:“所以,讓你進門只是怕你和那只憶域迷因賴在門口不走,引來麻煩,沒說答應你。經過慎重考慮,我認為暫時無法使用骰子的你很難保護我,畢竟,你不是以戰斗見長的令使,我會另謀保鏢。”
蘭索的臉色在砂金的注視中越發難看。
如果一開始砂金果斷拒絕了他,他就不會落得眼下這般左右為難的境地。
先用試探性態度營造出有機可乘的假象,在說出令人相當在意的話語后又果斷拒絕,咬定談判對象為了知曉全部真相會讓出主動權,逼迫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后讓位——慣用的賭徒伎倆。
非常狡詐,但行之有效。
“你先前不是這么說的,你說只要我拿出誠意和價值,你就會考慮。”蘭索氣憤道。
“對,但我沒看到你的誠意。”砂金道。
“我還不夠有誠意嗎?我為了保持你記憶完整,到處給你找憶質碎片,驅動骰子,我還在夢里自殺來著,陪你在艾吉哈佐玩過家家,現在又追著你跑了這么遠,我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
蘭索反駁的話語突然被打斷了。
“答案我已經告訴你了。”砂金道。
蘭索臉色一僵。
兩人都沒再說話,過了很久,蘭索才道:“砂金,就算你喜歡捉弄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
“蘭索,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委屈。”砂金平靜開口。
蘭索短暫怔愣后,皺起眉,怒火中燒,“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砂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根本不信我的說法,即便我再三強調,你仍舊覺得是我在騙你,逗你玩。”
“你覺得自己為我做了這么多,已經超出我們目前關系所值得的價值,哪怕憑借你付出成本的余裕,也有資格從我嘴里套取一定的情報,所以當我拒絕你、乃至‘欺騙你’的時候,你感到委屈。”
“我不可以委屈嗎?”被精準看透了心中想法,蘭索僵了一秒,反問。
砂金直白地看著他,眼神鋒利如刀,“那我呢?”
蘭索臉上的怒意凝固了。
什么?
什么,你。
你又……怎么了。
“被你遺忘的我,該用什么態度對待你呢?”砂金說。
蘭索臉色一白,因惱怒而生的熱度瞬間褪下,手掌一片冰涼,尤其在對方冷靜到可怕的視線注視下,他的瞳孔微微顫抖。
“你們歡愉命途的人很愛捉弄別人,擅自忘記一切,背棄承諾,破壞我的晉升儀式和成年禮,現在又拿出一副受害者的態度理直氣壯地感到委屈——真自私啊。”
砂金凝視著蘭索。
“你好奇自己遺忘了什么,在夢中猜到過與我有關,迫切想知道自己當時去庇爾波因特的目的,所以你來質問我。
起初,我以為你已經大致猜到了我們曾經的關系,愿意主動了解,修補關系直至和好,最起碼有一個真摯的道歉——即使錯不在你。可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你了。”
“你不愚笨,愚笨者不會被阿哈選中,所以,在我說出答案的時候,你就知道自己要面對什么了。”砂金說。
蘭索的臉色愈發蒼白。
接受一段人際關系驟然變化的事實——無論斷崖式斷裂或陡峰般上升,都是一個極其考驗心態的挑戰。
如何修補碎裂的關系、為過去可能的矛盾和傷害贖罪、重新解剖過去發生的種種,如同在混亂中理順一個遍布死結的毛線團般困難。
不是所有關系都能成功修復,過去的朋友如今反目相向,作為有錯的一方,蘭索很清楚自己應當承受什么。
事實上,現在的他和現在的砂金不是朋友——至少他這么認為。
正因為并不愚笨,所以清楚,所以絞盡腦汁地麻痹自己,以此逃避責任。
砂金說的沒錯,蘭索是一個懦夫。
“與其拾起一團亂麻的關系重新修補,視而不見維持原狀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只可惜,我的回答超出你的預期。”砂金看著蘭索,唇角掛著點嘲諷的弧度。
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路人;
不是什么感興趣或好奇招致的觀察者;
是朋友,是關系很好的朋友;
是會奔赴群星以身涉險只為慶祝成年禮的摯友。
現在卻是連說真話都會被懷疑別有用心的敵人。
“過去對艾卡亞什閉口不談,以為這樣就能減輕負罪感,靠追逐歡愉麻痹自己忘記噩夢,在徹底被噩夢驚醒前從不敢改變,面對我一次又一次追逐最先選擇永遠是避戰。
無法想象面前的敵人曾是關系密切的朋友,無法排遣刀劍相向的愧疚感,畏懼復雜人際關系轉變帶來的沖突,你又一次選擇逃避。
你難接受我的回答,希望我說一些‘溫和’的話——即便蛋糕上的櫻桃梗嘗起來苦澀,但它看起來那么甜蜜,讓你有安全感。
我沒說錯吧,蘭索。”
“我不是!我不是……”蘭索抬頭,看見砂金的臉后,腦袋嗡一聲,他嗓子發緊,明明想要反駁,卻無法說出口。
不是……
不是……嗎?
真的不是嗎。
怎么可能不是。
蘭索被深深的自我厭棄包圍。
被戳穿一切心思的他根本無法為自己辯解任何一個字。
“想知道你是從什么時候無法在我面前骰出‘零’以外的數字嗎?”砂金道。
如同預感,蘭索看著砂金開合的嘴唇,心臟越跳越快,快到要爆表——他在害怕,害怕對方說出他心中所想的答案。
請不要,不要,再說了。
求求你。
蘭索無聲地喃喃,懇求般望著砂金,公司總監不為所動。
“在你忘記我之后,也就是,我們在庇爾波因特第一次見面時。”砂金眼里的冷意有一抹苦澀。
“好強的負罪感呢,蘭索,真諷刺,即便身為令使的你早已忘記,象征靈魂的骰子卻記得一清二楚。
每次看到你因為骰不出數字而震驚的表情,我都會感慨阿哈的惡劣——不單看世人的樂子,連自己令使的樂子也不放過。”
“我。”
蘭索很重地喘了一口氣,他發現自己在砂金失望的視線里根本無法言語。
前所未有的負罪感淹沒了他。
他總在懺悔,懺悔因他而起的艾卡亞什的覆沒,懺悔對被忘記者痛苦的視而不見。
“你想知道你去庇爾波因特的原因對嗎?我告訴你。
你答應我,會在我成年那天帶蛋糕來看我,你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我,無論我在哪里,你都找得到我。
我滿心期待,相信你會如約而至,事實上你確實來了,先炸掉了戰略投資部的情報中心,又毀了我的晉升儀式,好大的動靜,好厲害的熱鬧,等我費勁力氣擺脫公司的監控找到你的時候,你卻劫持了我,要我帶你離開。
我的蛋糕被不知道那棟樓的廢墟壓塌了,來給我過生日的人忘記我,用匕首勒著我的脖子,叫我‘公司的走狗’。”
“公司的走狗,哈,那些該死的星際商人叫我茨岡尼亞的鬣狗,你竟然能用和他們一樣的修辭,真厲害。”
砂金笑了一下。
要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想給蘭索鼓掌。
蘭索頭腦發漲,他眼見著砂金的視線變成全然的冷漠和失望。
“你聽得很專注,好聽嗎,好聽就是好故事,故事講完了,你的問題我也解答完畢,你可以離開了。
蘭索,從你走出這扇門開始,我們就是真正的敵人,下次,我不會再留情。”
砂金指向遠處的房門,干脆利索地下達了死刑判決。
蘭索的世界天塌地陷。
第47章 第47章
人在面對困難時, 會被迫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大多數人會嘗試簡單、高效的能改變現狀的選項,并在現實的壓迫下忽略長遠時間跨度中的意義。
簡單不意味著正確, 正確的方法通常艱難、費時、成功率低,令人望而卻步。
走出這扇門,拋棄迄今為止所有混亂棘手的私人關系,單純將對方置于一個清晰明了的位置上, 能迅速從一切麻煩中抽身,立竿見影。
留在這間屋子里,繼續與紛亂破碎的過往互相糾纏,彌補過往無意間造成的傷害, 解決根深蒂固的誤解和矛盾——這需要花費時間和耐心, 決不允許出現任何逃避的情緒, 嚴苛又艱辛。
兩相對比, 心中的天平已然傾斜。
蘭索腦子很亂, 從砂金話語中傳達出的憤怒和失望感染了他,令他無法再對自己的軟弱視而不見。
真狡猾。
蘭索垂下頭,沉默在不大的房間中發酵,過了不久, 他站起來, 朝眠眠招了招手。
砂金靠在小沙發里, 握著濕毛巾的手不動聲色地攥緊,臉上卻是無所謂的冷漠, 他哂笑一聲, 像是在嘲諷什么。
“不送。”
眠眠跟在蘭索身后, 它注意到了房間內氛圍不對,眼睛半闔著, 一會瞧瞧蘭索,一會瞅瞅砂金,拿不準注意。
蘭索走向門口。
砂金別開頭,盯著客廳窗外黑沉的夜色,令人煩躁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停了下來。
時間仿佛凍結了。
五秒,十秒,三十秒,一系統分……
開門的聲音始終沒傳來。
客廳面積不到四十平,爬也該爬到了。
砂金蹙眉看向門口,疑惑對方是不是忘了怎么抬腳走路,只聽咔一下,有聲音從門口傳來。
他倏然坐直了,警惕地盯著蘭索的背影:“你在干什么?”
蘭索手中流淌著什么,變為鐵絲鉗形狀的灰霧在砂金出聲的瞬間嗖一下鉆回指腹,做賊心虛般不敢露頭,碰了碰門鎖,確定再打不開后,轉身倚在門上。
“我就看看。”
砂金一瞇眼,看向門鎖,豈料蘭索率先察覺,往左一移,擋住鎖扣,不給砂金看。
砂金身體前傾,脊背挺直,蓄勢待發——他確定蘭索已經作妖結束了。
經驗之談,歡愉令使的安分是相當異常、違反自然規律的行為,值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蘭索本能地躲避砂金質問的目光,輕輕撓了一下臉,底氣不足道:“你別這么看我,我真的只是參觀。”
“那你讓開。”砂金從小沙發上下來,他把毛巾甩在一旁,走向門口。
“嗯?好。”
蘭索從善如流地挪開,從后背黏連出的灰霧卻還堅持不懈地糊在鎖眼中,自以為沒被發現,還貼著門板輕微浮動。
他慢慢挪騰,始終與砂金拉開一段距離,很快,兩人位置調換,他來到客廳中央。
砂金一把抓住灰霧,撕狗皮膏藥一樣把那團東西扯下來,分離時聽到一聲不甘心的嘰,他握住門鎖,撥動鎖片,有什么卡住了。
門打不開。
“蘭索,你對我的門做了什么。”砂金回身,發現對方已經挪到了陽臺門口。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剛才開門的時候,被鎖咬了一口,它扯下了我的一塊灰霧,吃得太快,咽住了。”
砂金:“你把我當傻子嗎?”
“……”
蘭索臉上出現了一絲慌亂和緊張的情緒,過了一會,干脆破罐子破摔道:“總之,我現在出不去了,你也是。”
你這燕國地圖真夠短的。
砂金拉長調子哼了一聲,聽上去怪欠的。
感覺被嘲諷了,蘭索拽著眠眠尾巴的手一抖,硬著頭皮說完:“我現在不能給你明確的答復,至少,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是嗎,由衷希望你能快點考慮出點東西來,事先說明,如果在你考慮期間有人進來,或者我有事要離開,我會毫不猶豫地踹開這扇門,把你抓過來丟出去,一切時限歸零,從此免談,懂嗎?”
“但。”蘭索不贊同地發出一個單音。
“機會不會永遠在原地等你,既然你投機取巧想要從我手里討到更多寬限和余裕,就應當承受這份優待的代價,我已經給你一次機會了,別讓我一怒之下收回去。”
“……”蘭索看了砂金一眼,推開身后的陽臺門。
“知道了。”
他的聲音消失在關門聲中。
砂金看著空蕩蕩的客廳,以及客廳外那個不到兩米寬的小陽臺,垂下眼簾。
——
“所以,你終于知道自己前往庇爾波因特的動機了?這不是好事一樁嘛,怎么愁眉苦臉的,和砂金吵架了?”
手機中通過電子呈相顯現出的少女虛影語氣生動,銀狼叼著棒棒糖,視線對著面前的虛空胡亂飛舞,手指躍動,神態緊張,像是在與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搏斗。
蘭索坐在小陽臺的遮雨瓦上,眠眠趴在陽臺上睡覺,垂下的半米長的尾巴在空中晃蕩,像一株勾引蝴蝶的狗尾巴草。
憶域迷因就是好,沒有迷因際關系的煩惱,天塌下來都能倒頭就睡。
蘭索撇了撇嘴,望向流夢礁的地平線,過了一會,他煩躁地抓著頭發一頓打滾,仰躺在房頂,雙眼無神地對著頭頂璀璨的匹諾康尼倒影。
“如果只是單純吵架就好了。”
他已經不去想為什么銀狼斷定他這幅悶悶不樂的樣子源自與砂金吵架了,閉上眼,疲憊地嘆氣。
“啊,他向你求婚了?”銀狼隨口道。
蘭索眼睛一下驚恐地瞪圓了,翻身坐起來,哪怕知道面前的少女只是數據流塑造的影子,依舊條件反射地去捂對方的嘴。
“別睜著眼睛亂說啊!”
“不是求婚?那你煩惱什么,直接答應就是了。”銀狼白了他一眼。
“可真的很麻煩,一直追殺自己的敵人曾經是朋友,錯誤還明顯出在自己這方,雖然能對對方的憤怒和不滿感同身受,但歸根結底,短時間內從根深蒂固的印象中徹底轉變還是很困難……”
“干脆不要修復關系好了。”銀狼專心致志地摁著操作鍵。
“那不就相當于向砂金認輸了嗎?”蘭索苦惱道。
“認輸就認輸吧,你輸給他的次數也不少了。”
“不一樣,我有預感,如果這次放棄了,我可能這一生都沒法贏過他了,而且,我想知道更多記憶有關的內容。”
“那就試試吧,反正我覺得對你個人來說,和砂金做朋友或做敵人沒太大差別。”
“為什么。”蘭索天真地問道。
銀狼:“有誰會和自己的宿敵攜手在匹諾康尼逛街約會嗎?”
“……”蘭索額頭青筋一跳:“我們沒有在約會,不許造謠了。”
“嗯嗯,是是,對對,沒在約會……”銀狼隨口道。
被敷衍了的蘭索心情相當不美妙,他又回到了半死不活愁眉不展的模樣,唉聲嘆氣。
“我該怎么辦呢。
我知道砂金說那些話是故意的,可就算陷阱如此明顯,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往里跳……討厭的賭徒……”
銀狼聽著蘭索喋喋不休的碎碎念,從模糊不清的音調里辨別出幾段句子后,翻了個白眼:“你們真沒在談嗎?”
“沒有!!”蘭索氣急敗壞。
不想再聽自己那有嚴重人際關系障礙焦慮癥的同事說廢話,銀狼把手柄一扔,拉著轉椅往前,認真看向蘭索:“蘭索,你覺得砂金怎么樣。”
“壞家伙。”
“客觀評價。”
“……”蘭索閉著眼睛思索一陣,勉為其難道:“完美的賭徒,精明的商人,難纏的對手,外表像孔雀,性格像狐貍,說話有時候夾槍帶棒令人不爽,對待朋友和同事又意外得嘴甜,應該有許多人欣賞他吧,畢竟能力出眾又自強不息的埃維金人舉世難尋。”
“相當正面的評價。”銀狼點點頭:“那你覺得,和這種人做朋友的感覺怎么樣?”
“應該不錯,畢竟他有錢,慷慨大方,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待人算得上真誠。”
“如果你們做朋友呢?”
“咦,很難想象啦……”
“自從進入匹諾康尼,你們見面的時間就多,又沒怎么打架,相處得不和諧嗎?”
蘭索回憶了到達匹諾康尼后發生的林林總總事件,臉色變得相當微妙,“雖然還好,但……”
“停,別但了。
朋友這個東西,相處時候不反感就夠,至于更多的要求,就不是約束‘朋友’這層關系的了。”銀狼說。
“而且,砂金能耐著性子和你說這么多,而不是一堆籌碼砸下來已經很溫柔了。天呀,換位思考,要是我的朋友這么對我,我一定會黑進她的賬戶銷掉所有關卡記錄,并讓她一百個琥珀紀不能往里充值捏臉。”
“你是說花火嗎?那家伙自己就能捏臉,這個報復方式打擊不到她。”蘭索說。
“咦,你猜到了,不愧是歡愉令使,很了解同命途行者的行事方式呢。”銀狼話里完全沒有驚訝。
“別大肆宣揚哦,舞臺上的演員都不知道,提前劇透可恥。”
“知道了。”
回答完,蘭索深吸一口氣,心臟跳動得并不劇烈,但鼓點清晰。
“或許我該試試。”
“哦,恭喜你,終于有了決斷,那這次心理輔導就到這里?診療費用是一系統分一百萬信用點,親這邊現金支付還是電子……”
滴。
蘭索立刻掛了電話,少女的虛影一閃,話音戛然而止。
好險,再晚就要進入付費內容了。
手機在震,估計是銀狼發來的控訴短信,但沒關系,已經被對方狂暴轟炸過、并有充足應對經驗的蘭索果斷將手機關機。
拔網線,是一款見效極快的后現代網絡定紛止爭利器。
歲月靜好。
朋友。
蘭索揉了揉眉心。
一個沒有那段過往記憶的人很難對某種深厚情誼有所感觸,朋友,這兩個字所承載的東西對現在的蘭索來說太遙遠,沒什么實感,但對砂金來說,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蘭索想起那天,在庇爾波因特見到砂金時的樣子。
剛成年的公司總監遠不如現在這般成熟、穩重,游刃有余。
意外見面的欣喜,和被匕首抵著時的失望難過過于強烈,濃郁、激烈的情緒沖擊著蘭索,以至于在砂金拿出基石后,因為某種沒由來的猶豫和不忍,他沒能躲過第一波從天而降的籌碼雨。
無論如何,他至少得為破壞了人家的成年禮和晉升儀式做出相應的補償——從道歉開始。
打定主意,蘭索起身,跳下陽臺,像一只猶豫著、踟躕著,在山洞門口徘徊良久的膽小野獸,第一次向洞外伸出試探的爪子尖。
他握上陽臺門的把手,砂金還坐在沙發上沒挪位置,貌似在看文件,低著頭,表情很淡。
蘭索心里稍微安定了一點,忍不住有點忐忑,但心情比之前輕松少許。
他按下把手,用力,門沒開。
“……”
“?”
蘭索再用力,還是打不開。
沙發上的砂金聞聲抬頭。
“忘記告訴你,在你走后兩秒,門把手成精,把自己鎖上,吃掉了鑰匙,現在打不開了呢。”
“???”蘭索難以置信,他在小陽臺上吱哇亂叫。
“砂金,你把我當傻子嗎?”
砂金露出一個相當玩味的微笑。
“總之,你現在要努力想辦法進來了。”
砂金指了指墻上的鐘表,隔著玻璃,不太清晰的聲音傳來:
“還有十系統分,公司的人就要來找我匯報情況,你的時間不多了,要加油哦~”
蘭索晴天霹靂。
他焦急地踹了一腳玻璃門,聲音過大,把睡著的眠眠弄醒了,正當蘭索想向眠眠道歉時,身軀龐大的憶域迷因打了個呵欠,一滾身,順暢自如地穿過墻壁,轱轆到沙發底下。
它找了個暖和的地方,偎在砂金腳邊,美美又睡了。?
蘭索(無差別噴火):干什么呢?!趕緊走開,換我來!!
第48章 第48章
蘭索蹲在陽臺上, 試圖用哀怨的眼神戳穿門玻璃,每當他蠢蠢欲動在手里凝成匕首打算把玻璃門切開時,坐在沙發上的砂金都會轉頭, 用平淡到看不出情緒的視線捕捉他。
蘭索:……
他默默遣散手中的灰霧,托著下巴,不開心地哼哼。
干什么,這年頭連作弊都不許, 真的合理嗎?
十系統分過得很快,當兩位身穿常服的男性走向這棟大廈門口時,坐在小陽臺上的蘭索一下就鎖定了目標。
替身使者攀下樓,遠距離觀察兩人的一舉一動, 共享視野下, 蘭索輕松看清了二人的裝束。
前者是一個普通員工, 神情緊張, 目光警惕, 似乎在戒備著什么,一看就不是走正當途徑進來的;其后跟隨的那位有點不同,蘭索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虛無的氣息。
看來是一位混沌醫師。
不錯,你的行醫執照歸我了!
他想著, 跳下陽臺, 致盲開啟, 成功繞到二人身后,遠距離跟隨。
以公司的人脈, 聯系并雇傭一位度假中的混沌醫師來到匹諾康尼不是難事, 二人形跡鬼祟, 偷偷摸摸,估計是來給砂金看病的。
被黃泉劈中掉到流夢礁, 難免會受到「存在地平線」的影響,加之在短時間內經歷多重夢域,確實需要混沌醫師來調理一下,免得晚上凈做噩夢睡不好覺。
公司的紀律性很好,一路上兩人未曾交流,對周遭環境的觀察很細致,符合偷偷潛入者的基本素養。
蘭索釋放灰霧,帶有致盲效果的霧氣彌散開,瞬間鋪滿樓道。他大搖大擺地跟上,揉了揉手腕,極近距離下,一個手刀砍在混沌醫師的后頸。
男人瞬間軟倒,蘭索接住他,把他身上的兜帽披風扒下來,套上,驅使替身使者將昏迷的醫師搬走,跟上公司職員的腳步,全程只用了十秒。
假面愚者的祖傳致盲真好用。
蘭索整理帽子,跟著職員走到一扇門前。
職員按照特定的頻率敲門,沒一會,門內傳來拖鞋的趿拉聲,對方站在門口,半天沒動作。
“砂金總監,我帶醫師過來了。”職員壓低嗓音小聲道。
門內沒回應。
職員疑惑地看了看門牌,確定自己的確沒走錯房間后,又敲了敲門。
“總監?”
“進來吧。”門內人道。
職員看著緊閉的門,嗯了半天,弱弱道:“總監,您不開下門嗎?”他嘴上這么說,心里狐疑:難道這是什么新型揣摩領導心思晉升職級必備題目嗎?
“門是開著的。”悶悶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真的嗎?我不信。
職員看著緊閉的門扉,一時拿不準砂金的主意,倒是他身邊的混沌醫師開了口:“的確,開著的。”
嗯?
職員看向那被兜帽陰影掩蓋了大半面容的男人,在昏暗的光中,只能看清對方利落的下頜線條和喉結處隆起的弧度。
是錯覺嗎,總覺得醫師的聲音變年輕了。
“讓開。”醫師說。
職員把門正中讓出來,他頗為敬重地看著對方站定,一攏兜帽,脊背挺直,做出一個蓄勢待發的握拳。
哦!隱藏著黑暗力量的兜帽,在公司面前展現真正的實力吧,我以混沌醫師委托人的名義命令你……
職員腦里突然播放了一段耳熟能詳的背景音樂,熱血沸騰的情緒一下上來了。
然而,在他以為對方要展示驚天動地的能力時,醫師一個抬腳,干脆利落地踹在了門板上。
咔噠。
門扇固定片發出斷裂的脆響,門板轟然倒下,一角浴袍劃過一道弧線,早就在一旁躲好的砂金露出一個禮貌的笑。
這笑容和他在酒會上與生意伙伴談天說地時如出一轍——體面,但不真心。
“真厲害呢,不愧是混沌醫師,久仰。”砂金掠過了職員,笑瞇瞇地向那位力大磚飛的兜帽男伸出手。
藏在兜帽下的蘭索嘴角不自然地抽動,小腿處傳來的反震力道導致酥麻,令他不太敢踩實地面。
這門可真難開。
為了防止砂金把門打開,他可是做了不少努力才讓門結結實實地卡死。
蘭索顫巍巍地伸出手,被砂金握住,下一秒,手骨上傳來一陣大力。
砂金收緊手掌,八風不動地保持微笑:“辛苦你了,醫師。”
“沒什么。”蘭索嘴角抽動,往后縮了下手,被砂金拽住,無法脫離。
火花在兩人之間噼啪閃爍。
眠眠被開門的動靜吵醒,漂移進后頭的沙發角里,腦袋鉆進縫隙底下,見是蘭索,高興地要跳出來。
別出來——!
蘭索嚇得不輕,三名替身使者立刻出來,按住蠢蠢欲動的眠眠,往沙發角里拖。
“咕?”眠眠的眼睛里透著干凈無邪的疑問,被拉走時尾巴還一下下拍著地毯,一秒后,聲音消失在立式盆栽后面。
“醫師,還不放手嗎?”砂金保持著手掌交握的動作,眼睛彎起,探究般揚聲。
兜帽底下,蘭索悄悄翻了個白,收回被捏得很痛的手——這個人模狗樣的壞家伙,明明先前攥得那么緊,嘴上卻還倒打一耙。
氣氛一時間有點古怪,職員視線在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上轉了轉,小聲問道:“總監,現在方便讓醫生看診嗎?”
“當然,隨時可以。”
砂金走向小沙發,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視線灼灼:“醫生,坐。”
蘭索心里猛敲小鼓,短短十幾米距離被他走出跋涉的感覺,每一步都艱難無比,最終,他還是坐在了砂金身邊。
混沌醫師的兜帽披風尺寸略大,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整個把蘭索罩住了,繡著暗色紋路的帽子蓋過眉眼,只露出一點鼻尖、嘴唇、下巴,顯得比平時更陰沉冷漠。
他坐在沙發上,姿態拘謹呆板,像是在思考什么。
“醫師?不看診嗎?”砂金道。
兜帽下的嘴唇漸漸抿成一道平直的縫隙,灰霧不受控制地從披風下外溢,就像一道道濃重黑沉的怨氣。
所以,混沌醫師一般都怎么給病人看病?
蘭索非常為難,他不知道身后這位職員有沒有見過這位‘混沌醫師’工作時的模樣,更不清楚自己這樣冒名頂替會不會給砂金的‘病情’造成額外的負擔,尤其是,他是個假醫生。
“醫師?”砂金催促。
蘭索背對職員,嗓子里擠出一聲悶悶的‘嗯’,手指抬起兜帽邊緣,露出一只眼睛。
他眼睛是漂亮的淺色,像一枚晶瑩剔透的琥珀珠,藏著點猶疑和哀怨的時候額外漂亮。
砂金看著對方的眼睛,解讀他的唇語——‘你來真的?’
不然呢?
砂金歪頭的弧度傳達出這樣的訊息。
蘭索咬了咬牙,破罐子破摔地拉起砂金的手,往自己這邊一拽。
砂金踉蹌一下,裹緊的浴袍散開一點,露出鎖骨到胸口的皮膚,平坦,白皙,皮膚細膩,幾乎和新浴袍同色了。
蘭索的視線飛快在對方胸口掠了一下,而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握著對方的手掌卻在微微發抖。
砂金差點笑出聲,如果蘭索是狐人,大概此時耳朵已經在空中微微顫栗了吧。
與此同時,蘭索在思考另一件事,
明明砂金天天在胸前開奶窗的,居然沒被太陽曬出痕跡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恢復力——埃維金人一貫在毒辣的烈日下曬著,沙漠星球的風又干燥,還能保持這么好的皮膚觸感,這難道也是什么獨特的種族優勢嗎?
又或是公司的水土養人?
“醫師,能稍微別那么粗魯嗎,我可是病患。”砂金的手撐在沙發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凹陷,他攏好浴袍,語氣禮貌,仿佛只是單純提意見。
熟悉對方說話風格的蘭索可不這么認為,威脅都快滿溢而出了。
“好呀。”
蘭索放下兜帽,因有所忌憚而無法放松的頸側線條當即軟下,縈繞在他周身的僵硬感褪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壞心眼的笑。
注意到他的轉變,砂金心里突地涌上一股不太妙的感覺,果然,蘭索傾身,兩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釋放灰霧,絲絲縷縷的霧氣順著手指接觸的位置涌入,附著在砂金的皮膚上。
那一瞬,砂金有種被某種黏膩的東西攏住、絞緊、舔舐的感覺,但灰霧是霧氣,它理應干爽、順滑、不可捉摸,很快,那種奇怪的觸感就消失不見了。
灰霧將他包裹起來。
無孔不入的力量輕盈至極,幾乎不可感知,它肆意游走,吞噬,一路撩撥所有或戒備或放松的神經信號,一切感知被攫攝,操縱,令砂金感到不安。
他抬頭,被兜帽籠罩的蘭索沒有絲毫表情,他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唯有唇角的笑意證明他還是個有自主意識的有機生命。
視野中有灰霧在躍動,感受和被星期日調律后差不多,沒那么糟糕,至少不會有該死的粉紫色波浪圈在腦子里胡亂攪,但也不好受,在經絡中流竄、隨意撥動的觸感過于明顯,像是被人拿捏每一寸皮肉,充滿怪異感。
“怎么樣,現在是不是溫柔很多了,病人先生?”
兜帽里傳來輕緩的疑問。
不知何時,灰霧浮動在地面,滲進柔軟的地毯和平整的墻縫,致盲中,一無所知的公司職員恭敬地站在桌邊,等待混沌醫師給出診斷。
砂金注視著籠罩在他皮膚上的灰霧,恍惚間,無數凝出虛影的替身使者從虛空中走出。
它們或站或坐,或躺或臥,緩慢將霧氣般的四肢搭在雪白浴袍上,像某種依靠本能行動的怪物,眷戀地蹭著砂金的頭發。
“這就是你的治療方式嗎?”砂金看著某縷勾連在他掌心的灰霧尾巴,抬頭道。
“比起治療方式,更像一種獨特的安撫手段,經混沌醫師蘭索診斷,總監你的身體沒問題,非常,非常健康。”
蘭索雙手交疊在一起,一本正經道。
灰霧越纏越緊,仿佛要將砂金先前公報私仇握他手掌那一下討回來,云霧變為磚石,沉重地壓在對方身上。
“可我最近一直在做噩夢呢,醫師。”砂金說。
他露出一個很罕見的、有點憂郁的笑容,手指張開,合上,試圖收攏灰霧,霧氣變得興奮,在他掌心沸騰。
像撕扯棉花,一縷縷灰霧分離開,發出微小的咕唧聲。
砂金輕笑一聲。
被拆開的那段灰霧似乎因為自己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而不好意思,它繞過砂金的手指,纏上手腕,停住不動了。
隔著兜帽,蘭索表情相當耐人尋味,他瞪著那截膽大包天的霧氣,暗暗磨牙。
你又不是狗,或者眠眠那種憶域迷因,你咕唧個什么勁。
裝可愛是可恥的,懂嗎?
“噩夢很快就會過去,接下來是美夢時間。”蘭索說。
砂金瞥了傻呵呵站在茶幾旁的職員一眼,心思電轉,將灰霧抓在手里,揉著玩。
灰霧團在他手里,像個流動的捏捏樂。
真沒出息。
蘭索悄悄翻了個白眼,隨即意識到替身使者們在集體意識中竊竊私語的信號,與砂金有關。
聽清它們在朦朧中產生出的念頭,蘭索眉頭狠狠一跳。
幾乎同時,那名矮小的替身使者將頭顱從沙發背上垂下來,蹭了蹭砂金的頭發。
集群意識開始變得很吵,起初是雜亂無章的噪音,像無數牙牙學語的怪物齊齊說話,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頭疼得想睡;過了一會,不成文的內容變得清晰,透過思維傳遞過來。
「好軟。」
他聽意識群中有使者如此表達。
蘭索頭皮發麻,好在有兜帽擋一擋,令他的表情看起來沒那么奇怪。
“你確定了嗎?”砂金捏住試圖逃跑的灰霧,對蘭索說。
嗯?
確定什么?
被群體意識干擾,思緒有點跑偏,蘭索不清楚之前砂金有沒有就他的回答給出反應,他思忖兩秒,覺得對方大概又在試探他的態度,只好沉默。
這種沉默令砂金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
“那扇門是開著的,你依舊可以……”
“喂。”
蘭索打斷他:“你覺得事到如今,我會痛快地說一個‘好’,然后乖乖從你的房子里滾出去嗎?”
砂金沒回話。
“我承認我不擅長處理這種人際關系,對你……也曾經有過逃避的心思,但仔細想想,除去互相毆打的日子,這段時間相處得還算愉快,樂子也不少。”
蘭索頓了一下。
雖然有部分樂子是從他身上薅的,但都信仰阿哈了,樂子來自哪其實不太重要。
“所以,你想試試?”砂金說。
“不要說的這么,嗯……”蘭索磕巴了一下,他找了個比較中性的形容詞:“奇怪。”
砂金哼笑了一下,只有氣音。
他知道蘭索本來想說什么——曖昧。
“那么,容我換一個問法,你想重新和我做朋友嗎?”砂金說。
“嗯。”藏在兜帽下的下巴上下搖了搖。
“作為朋友,首先得坦誠一點吧。”
砂金說完,伸手去撩蘭索的兜帽。
他動作很慢,近距離間蘭索能看清他指腹上殘留的羊毛一樣的一縷霧氣,他其實可以躲的,反射性也想躲——畢竟以前砂金向他伸手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忍住了。
兜帽被揭下,露出令使亂糟糟的頭發,和一雙淺色眼睛。
眼睛避過了砂金的注視。
“我叫砂金,鉆石手下的不良資產清算專家,你的朋友。”砂金說。
“蘭索,歡愉命途的星核獵手。”蘭索回道。
“早上好,獵手。”
“現在不是早上,總監。”
“我知道,早上好。”
“……隨你。”
第49章 第49章
蘭索蹲在烤箱前, 不知道第幾次摩挲厚厚的隔熱手套,手套上印著吐舌頭歡樂小狗,與他此刻眉頭微蹙的模樣極不相符。
烤箱中散發金黃光暈, 像戳爆一枚雞蛋黃后流出的汁,甜蜜又濃稠,他盯住烤箱內不斷膨脹的蛋糕胚子,嘴角肌肉因緊張而不斷顫抖。
‘叮’。
烤箱發出一聲脆響, 旋鈕跳轉至零,烤箱內燈光暗下,蘭索迫不及待地打開箱門,撲面而來一陣馥郁的香味。
噫!對了, 就是這個味道!
他捧著蛋糕胚沖到料理臺前, 越過滿地噴濺式灑出的蛋液和面粉, 無視一個個圍著小圍裙打掃戰場、神態各異但都很懵逼的替身使者, 空氣中流淌著歡快的氣息。
一名矮小的替身使者打開廚房門, 剛倒掉第五十一組蛋糕胚廢品的它因為太多次失敗而心情不佳(雖然它沒有‘心情’的概念,但反復被支使著跑上跑下五十多趟絕不是什么開心事),忽然覺一陣風狂奔過去。
它和大多數收拾殘局的替身使者一樣歪頭,短暫幾秒后, 頓時歡快起來。
灰霧興高采烈地涌動, 奔向手握裱花袋的蘭索, 沒一會,大大小小的替身使者聚集在小料理桌周圍, 看寶貝一樣呵護著那個終于成功的蛋糕胚。
“以防萬一, 有沒有人要試試?”
蘭索的手有點抖, 他嚴肅地環視一圈,放下裱花袋, 拿出小餐刀,在蛋糕胚最下面切了一小塊出來。
松軟的蛋糕底色澤金黃,雖然看上去質感不像戚風蛋糕該有的感覺,但外表還是能糊弄過去的。
替身使者們當即把頭扭了一百八十度。
蘭索:……
“我發誓,這是一塊非常成功的蛋糕胚,絕對不會再發生吃一口就自動解體的慘案。”他信誓旦旦道。
受誆多次的替身使者們完全不相信一名歡愉令使嘴里的鬼話,它們謹慎地向后飄了一步,并將空洞的眼窩轉向角落里那名吃過蛋糕就昏迷解體,到現在還沒長出新手腳的勇者。
你看,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然而我們的同胞,它死得好慘啊!!
蘭索:……
正在這時,勇者先生顫巍巍地抬起只剩一半的腦殼,眼眶里流下激動的霧氣,它伸出破碎的手指,在蘭索期待、感激、動容的目光中,向集群意識發出了這么一個信號。
「快跑。」
蘭索:……
替身使者們超級惶恐,又向后退了一大步。
“行吧,你們不吃我自己吃。”蘭索翻了個白眼,將半塊蛋糕送入嘴里,嚼嚼嚼。
綿密口感中帶有戚風蛋糕的松軟香甜,糖有點放少了,以蘭索的口味來說不夠甜,明明他認真量好刻度才加的糖,有些奇怪。
替身使者們用沒五官的臉望著他,面面相覷,等了幾系統分,確定過了食用危險期的蘭索還沒倒下后,激動地手舞足蹈起來。
“嘿嘿。”
蘭索笑著,自信從容地拿起裱花袋,調好奶油,在一眾使者的注視中,按照圖案做造型。
第一朵花裱上去的時候,使者們信心滿滿。
第二朵花裱上去的時候,使者們有些不安。
……
大功告成后,蘭索看著面前造型古怪的蛋糕,擰了擰眉,“我這個是不是畫的不太對?”
替身使者們同時陷入沉默。
它們不是有機生命體,沒有自主意識,一切反應來自蘭索對周遭事物的感官,加上一些蘭索本人也搞不明白的‘邏輯’,共同塑造對外界事物的反饋表現,而現在,替身使者們流露出了嫌棄的情緒。
蘭索:……
他本意是畫一個茨岡尼亞的沙丘,和星際和平公司的大樓,中間兩個小人手拉手,底下寫一行‘卡卡瓦夏成年快樂’,但效果似乎不理想。
算了,能吃就行,沒必要要求那么多,能把蛋糕順利做出來,蘭索大人已經非常努力了!
蘭索極度樂觀地原諒了自己。
他將蛋糕放進最漂亮的金色透明禮品盒里,配上刀叉、盤子、蓮花蠟燭和生日帽后,走到書桌旁,抽出一張信紙,提筆,飛快地寫下內容。
【黃泉女士,見信親啟。
很久沒給你寫信了,希望你的戰技點還安好,我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星核獵手,目前在艾利歐的指引下做一些比較輕松的后勤工作,我的同事很好相處,雖然各有奇怪的癖好,但無傷大雅。
……
前段時間提到的那個孩子,卡卡瓦夏,我終于找到了他的蹤跡,情報商人告訴我,一位來自茨岡尼亞的埃維金人被鉆石提拔,即將成為持有「基石」的不良資產清算專家,看來他確實通過艾吉哈佐砂金案成功給自己換了張賭桌。
唯一的問題是公司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我居然至今才查到他的下落,砂金,這是他現在的名字,很好聽,我非常喜歡!
……
他是一個金色頭發的埃維金人,色澤比茨岡尼亞的黃沙更剔透,像陽光一樣溫柔,這個顏色很適合他。眼睛是藍紫色的,像寶石,不,比寶石還要絢麗漂亮,你吃過藍莓戚風蛋糕嗎,天啊,他簡直就是一塊小蛋糕。
……
我要出發去庇爾波因特找他,情報商人告訴我他在戰略投資部的情報中心,由于時差,我必須現在動身,才能確保到達的時候不錯過他的生日。潛入庇爾波因特有一定困難,但我會努力不被發現。
啊,我是不是不該準備蓮花蠟燭,聽說那東西能一直響到第二年過生日,哈哈,要是把巡邏的公司職員引來怎么辦。
……
請等我的好消息,這次我做了一個非常完美的蛋糕,他會喜歡的。】
寫完信,蘭索將信紙折疊,收好,交給其中一名替身使者:“交給星際和平公司的投遞員,老地方,你知道的吧?”
使者點點頭,從窗上跳下去,飛快跑去送信了。
只要支付足夠的郵費,星際和平公司的郵遞服務就會被寄信者擺平一切,別說是一個神出鬼沒的自滅者,就算是快要銷聲匿跡的巡海游俠,也能從寰宇的犄角旮旯里抓出來送到。
誰讓公司的郵遞員有績效考核呢,送不到是要扣獎金的。
蘭索眨眨眼,在手機的投遞下單界面填寫了巨額小費,以彌補即將投遞的郵遞員脆弱崩潰的心靈。
做完這一切,確定沒有遺漏,蘭索拎著蛋糕離開住處,啟動個人星艦。
他出發前特意拜托刃為他檢修了一遍,改裝了動力系統和安全逃生設備,確保這艘小型星艦能穿越蟲洞,實現定點巡航和多重躍遷,以最快速度趕到庇爾波因特。
他隨手將情報商人發送給他的位置信息抄錄在紙條上,夾在蛋糕盒上,固定,確定蛋糕不會在躍遷中因震動而解體或位移,他走到駕駛艙中,按下操作指令。
星艦引擎啟動,飛向寰宇。
在星海中漫游通常是枯燥的,但有了急切的期待和憧憬,這段趕路般一快再快的旅程變得相當愉快。
進入庇爾波因特外圍星域后,蘭索降低速度,開啟反偵查系統,確保自己不會觸發公司的警報,確定著陸點。在他準備進入大氣層時,一道系統提醒出現在屏幕上。
【檢測到艦群接近,是否開啟隱匿模式。】
艦群。
怎么,公司的探險隊今天剛好班師回朝了?
蘭索點了‘是’,看向左側舷窗,映入眼簾的是一隊亮銀色涂裝的艦隊,艦尾上,市場開拓部的標志極其明顯。
看到這個熟悉的標志,蘭索的好心情消失了幾分——他想起了一個討厭的家伙,奧斯瓦爾多·施耐德。
在艾吉哈佐,卡卡瓦夏用他的骰子骰出‘ALL’,承應阿哈許諾,召喚出繁育令使,碎星王蟲·斯喀拉卡巴茲,幾乎毀滅了一整個沙漠。這個有力佐證就像魚鉤上那塊巨大的肥肉,引得市場開拓部和博識學會發瘋般往里投資。
結果當然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這個被施耐德親自批準的開發計劃最后是以什么結語收尾的,好想看看公司當時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可惜,因為虛無陰影的存在,蘭索沒能見證到最后,錯過了很多東西。
僅憑一張嘴和一枚骰子就想騙過公司是有風險的,但卡卡瓦夏能做到,在明里暗里的交鋒中,蘭索的身份被施耐德發現了——一名歡愉令使在場,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必定撲朔迷離,但卡卡瓦夏意識到了蘭索的身份和作用,相當坦然地讓他與施耐德接觸。
難說這種‘放縱’是不是計劃的一環,總之,有了蘭索出場,施耐德反倒更相信這里真的埋有「繁育」的遺骸了。
最終,在艾吉哈佐,蘭索和奧斯瓦爾多·施耐德結了大梁子。
唯有艾卡亞什的存在,不容任何人褻瀆。
那是他再也遍尋不到的故鄉,他死后靈魂唯一的歸處。
對艾卡亞什持輕蔑態度的施耐德無疑戳在了蘭索最痛的那根骨頭上,加之茨岡尼亞埃維金人遭受過的苦難,令他無法不對這樣一個人產生憤怒之情。
市場開拓部。
蘭索沉吟一秒,操作界面。
【是否進行系統掃描與網絡偵查,注意,執行此操作后您有暴露位置信息的風險。】
“是。”蘭索說。
系統上的圓圈開始轉動,銀狼開發的偵查系統高速運轉,搜尋對方艦群的信息。
很快,他黑入了主艦的信息系統,短暫的幾秒監控設置同屏,他看見了在主駕駛艙內踱步的奧斯瓦爾多·施耐德。
哈。
蘭索握緊扶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很少見地,他死死凝視著屏幕上那個該死的側影。
又幾秒后,他的信息入侵被對方發現了,屏幕中的施耐德若有所感,他抬頭看向監控器,神情冷靜地與蘭索隔空對視。
“你好,入侵者,讓我猜猜你的身份吧,一位敢于出現在這里的未知星艦駕駛者,實不相瞞,你很勇敢,就是稍顯無謀了。”
市場開拓部的主管說。
“如果你現在打道回府,我可以當作沒看見你。”
人類是不會與螻蟻計較的,除非螻蟻妄圖用柔弱的牙齒撕扯人類的皮肉。
蘭索手中凝出骰子,他前所未有得冷靜——他知道主動挑釁一名很大概率是令使的公司主管會有什么下場,尤其在他現在狀態不穩,依舊被虛無陰影籠罩的現在。
說到底,他不該說出那個‘是’,不該好奇星際和平公司的主艦里究竟載著誰。
以蘭索一貫的性格,他應該退后,繞行,潛入庇爾波因特的辦法很多,不差這一點時間。
但他依舊沒能放開那枚骰子,而是道:“如果你保證,你和那些該死的艦隊今天不進入庇爾波因特,我會同意離開。”
奧斯瓦爾多·施耐德沒想到對方會主動要挾,他瞇起眼睛,雜音交織的通訊系統中傳出一個相當年輕的男聲。
他記憶力出色,只聽一句,就想起了對方的身份——一位稚嫩又有點狂妄的歡愉令使,不以戰斗見長,根據匯報,似乎掌握著某種依條件觸發的因果律武器。
艾吉哈佐砂金案的全過程在他腦海中浮現,如果不是他中途有事不得不離開,這件市場開拓部迄今為止最大的投資丑聞案件根本不可能發生。
“是你啊,小子,艾吉哈佐好玩嗎?”
蘭索蹙眉,他沒想到施耐德會這么快就識破他的身份。
“你們把市場開拓部擺了一道,讓我的部下跌了好大一個跟頭呢,真是令人好奇。算算看,這個時間,你是來參加那個埃維金小鬼的晉升儀式的吧。”
“需要我帶你去他的晉升會場嗎,雖然我沒有戰略投資部的權限,但我可以幫你一把,順便,我還想告訴他,茨岡尼亞的近況……”
“閉嘴。”
蘭索的聲音明顯帶著冷意,降至冰點。
他現在很確定——他決不允許這個埃維金人滅族的幕后推手毀掉卡卡瓦夏的成年禮。
“孩子,又對這些陳年舊事感到痛心了嗎,你總對我的發言不滿,上次還是在我提到艾卡亞什時。”
“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敗者無價值這個道理呢,看來你的長輩沒好好教過你。”
“是啊。”
蘭索手中的骰子溢出黑紅色的霧氣,他渾身破碎化,替身使者饑腸轆轆,隔著舷窗,遙遙望向群星中那群龐大的艦隊。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明白了,施耐德,從砂金的晉升儀式上滾出去,否則,我會在這里攔下你。”
“你攔不住我的,令使。”年邁的主管胸有成竹地嘆息。
“過于自負是要付出代價的,老東西。”
蘭索說完,徹底切斷了通訊。
堅實的灰霧將星艦包圍,密不透風的黑墻裹起這艘星海中飄搖的小船,他目視星海另一側無數對準他的艦群主炮,在上萬發粒子射線的光芒亮起時骰出骰子。
“阿哈在上!”
阿哈之骰第一次骰出“HALF”。
時空碎裂,寰宇靜默,恢弘的艦群在星海中炸開,一條射線穿透寰宇邊界,黑洞吞噬光芒,令眼前這可怖的末日失去色彩。
蘭索的身影驟然出現在主艦的控制室內。
沒人知道他是怎么肉身穿越寰宇,來到施耐德面前的,這或許是阿哈的偉力,歡愉命途總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灰霧凝成的長劍裹挾破空聲,時空仿佛被這一劍劈開,灰霧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施耐德,在絞碎對方之前,突然被某種莫名的力量擋住。
施耐德身上傳來比蘭索更強的命途偉力。
果然,他是一名經驗老道、已在命途之路上所行頗深的令使——真正完全體的令使。
“哈哈。”
蘭索從胸膛里擠出一絲歇斯底里的笑音,他身形破碎,出現在艙室最末端,手中阿哈之骰再度轉動。
星神之骰第二次骰出。
“ALL!”
阿哈尖銳的笑聲在寰宇中再度炸響。
第50章 第50章
前所未有的歡愉偉力包裹著他, 令體表出現破碎的龜裂紋路,象征令使本源的霧氣涌出,半張諷刺尖嘯的面具嵌入蘭索的左臉。
極短時間內, 他對歡愉的掌握一再提升。
起初,四面八方傳來熟悉的笑聲,空洞卻震耳欲聾,很快, 復雜飽滿的情感充斥在大笑中,如同渦旋,拖拽著蘭索的精神不斷下墜。
一切如同電影細節的慢動作幀,將時空的流動拉出白條, 無論多么細致的細節都能盡收眼底。
他看見施耐德身上泛起光芒, 兩股截然不同的命途偉力在高維層面對撞、侵吞;察覺自己的手臂在開裂, 向著某種詭異的非人狀態異化。
他聽見無數生者的歡笑, 死者的吶喊, 悲郁、怨恨、憤怒、迷戀、歡樂、沉靜……各種情緒繚繞身側,如投湖之石,沒入水中。
這一刻,他再度被阿哈瞥視。
灰霧激烈涌動, 裹纏著施耐德, 企圖將他徹底撕碎, 幾秒內,彼此交鋒數次, 電光石火間, 蘭索將化為灰霧的身體聚攏, 避過對方的進攻,身影連閃, 出現在百米外。
他站在主控制室的舵輪臺前,身后的巨大落地舷窗外,燦爛無垠的星海靜默地向此方艦船投出視線。
在所有人戒備的注視下,他像一名舞臺中心的演員,伸手召出阿哈之骰。
使用過兩次的星神之骰并未像過去一般暗淡,二十面骰表面開裂,流淌出鮮血般的紅色熔漿,手掌承托著骰子,似人非人的令使被灰霧簇擁。他面容模糊,下頜線破碎,頸側延伸而上的裂痕直指眼角,只剩一只的淺色眼睛在流淌的濃霧中發亮。
他看起來邪異又妖冶,繡著琥珀紋路的白色祭祀袍罩在霧氣之上,勉強勾勒出人形。
施耐德遠距離看著蘭索,在拼殺中,他顯然也有了一定程度的透支,只不過蘭索對其他命途令使的了解過少,無法準確推斷出他的狀態。
他只知道,再這樣下去,輸的會是自己。
必須找機會重創施耐德,最差也要拖住他的腳步,讓他今天無法返回庇爾波因特。
略微猶豫,蘭索上拋阿哈之骰。
洶涌的熱量瞬間鑿穿四肢百骸,劇烈的撕扯感在身體里流竄,仿佛精神都被延伸成絲線,世界充斥笑聲。
星神之骰第三次骰出。
“ALL!”
連續兩次ALL。
蘭索的臉頰徹底破碎,不可名狀的恐懼隨骰子落面的‘叮’彌散開來,寰宇寂靜。
“阿哈在上。”
他嘴唇嗡動,默念,聲音已然扭曲嘶啞,帶著股令人悚然的邪性。
巨大的阿哈虛影籠罩在蘭索背后,一道道替身使者身影佇立,每一位使者臉上,都戴著一張獨特的面具。
施耐德臉上終于生出幾分凝重和敵意,他向前一步,命途的力量在周身傾瀉,下一秒,像有什么東西封住了他的感官,他臉色巨變——他失去了對命途的感知!
怎么可能?
施耐德再無法維持波瀾不驚的神色,眼里流淌出駭然。
“很驚訝嗎,看來你對阿哈不夠了解,祂畢竟是一位隨心所欲的星神。”
蘭索的聲音像被什么銳利的東西切開了,斷斷續續,尖銳無比。
“哈,隔絕命途的能力固然強大,但你這么做,就不怕歡愉向你收取代價嗎?”
施耐德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他像個解開禁制的瘋子,“還是說,你天真到以為這艘船上只有我一個人?!”
他話音剛落,幾十道姍姍來遲的強大氣息突破灰霧的封鎖,如同利劍,直指蘭索而去。
蘭索手中凝出細劍,此刻,劍鋒上覆蓋著薄薄的紅光,古怪的扭曲紋路鐫刻其上。
能贏。
蘭索此刻無比自信。
他曾見過黃泉揮刀,始終記得那抹刺眼的紅光,此刻,他與那道矯健的身影合二為一——他向前蹬踏,在帶有敵意的氣息中閃爍、飛躍、劍光連斬。
瞬息間,突破重圍。
他持劍沖向施耐德。
萬籟俱寂,劍光閃爍。
蘭索的右眼徹底破碎為灰霧,世界的法則在瞬間被無形力量扭曲。
叮。
劍鋒觸到施耐德的脖子,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致命一擊不成,劍體變為灰霧,退回彌漫的霧氣保護之內,與此同時,成百上千支劍探出,迅捷如電,再度向施耐德攻去。
防護在不斷削弱,為了徹底封住除阿哈外的星神向此地瞥視的可能,骰子中的力量正以恐怖的速度傾瀉,寰宇內,一抹灰色悄然而至。
蘭索渾然不覺,又或者說,他察覺到了,但不打算停手。
快點,再快,在被消耗完所有力量之前。
灰霧的進攻越來越迅猛、有力、令人難以招架。
終于,施耐德出現了一道破綻。
就是現在。
蘭索從虛空中跳出,劍鋒推進,施耐德昏闔的眼睛驟然睜開,像昏睡的狼盯住獵物,伸手抓向蘭索的頭顱,他指尖繚繞著命途的偉力。
蘭索知道對方在蟄伏等待,等他出現破綻。
施耐德抓住蘭索的腦袋,入手卻只有一片灰霧,與此同時,蘭索下蹲,前突,長劍捅進施耐德腹部。
染血的劍尖穿透骨骼,灰霧熱烈翻涌。
“你……”施耐德眼睛瞪大,狠毒地盯著蘭索。
蘭索仰頭,旋轉劍柄,還想拉出來再刺一遍,豈料頭頂天空發出重錘下落般破碎的聲音。
當——!
這一錘像是捶在蘭索腦袋里,他精神震蕩,灰霧扭曲,險些被打散。
存護的力量,不是琥珀王,是公司出手了。
蘭索身形破碎,復而凝聚,向后閃身,跪在指揮臺上,看向身后庇爾波因特的方向。
察覺到異常,外圍星域的躍遷基站終于派出了援兵,蟲群般密密麻麻的偵察艦開赴外圍,波點毀滅炮的光芒正在蓄力,在星海中拉出一長串珍珠般的條帶。
那其中,數道威脅性極強的氣息在快速逼近。
蘭索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無法起身的施耐德,回身,再度撥動骰子。
在屏蔽命途影響的短暫十幾秒內抽空全部力量的星神之骰像個死物,第一次骰出時完全不顯示點數,蘭索一陣恍惚,他又骰了一次,才堪堪骰出一個‘七’。
群星之外,數以千計的公司艦隊及援兵巡邏艦毫無征兆地自爆,蓄勢中的粒子炮憑空炸開,燦若群星。
下一秒,他身形消失,出現在自己的小星艦中。
被留下的灰霧包裹保護,小星艦安然無恙,甚至溫暖安靜。
蘭索踉蹌一步,視線中,地板上濺出幾朵血紅的花。
啊。
他精神恍惚了一下,后知后覺地扯著嘴角。
蘭索勉強扶著艙門,抹掉眼角和鼻端流下的血跡。
【檢測到大量未知艦隊,是否開啟隱匿模式,重新規劃路線?】
“是。”
他沙啞地道,在星艦平穩繞行后,向著擺放著生日蛋糕的桌子走去,一步,一步,血痕蜿蜒,滴了一路。
失去所有力量支撐的灰霧如同一潭潭濕漉漉的死泥鰍,結成團塊,散落在星艦各處地面,痛苦地扭曲、蠕動。
替身使者被面具融化,強制休憩。
阿哈的虛影從天花板上探出頭,注視著站在蛋糕盒前的蘭索。
令使像一株被抽空了所有水分的植物,灰霧無法組成身體,只塑造了一條手臂、一條腿、少部分軀干,他低垂頭顱,用模糊的視線分辨蛋糕上的圖案。
星神之骰是一件殘忍的禮物,那不是概率學的游戲,更不是純粹運氣的饋贈——蘭索很清楚,從拿到骰子的一瞬就已經明了。
骰子的點數大小代表著他應當為此付出的代價,今天,他連骰了四次骰子,其中兩次是ALL。
太瘋狂了,這簡直是自殺,他甚至無法憑借過往的經驗來判斷自己將要承受何種代價。
他不該如此沖動、欠缺思慮、逞一時之快、逼自己淪落到此種糟糕的境地,他還沒能把蛋糕送到卡卡瓦夏手里,還沒親口對他說成年快樂。
但如果世間萬事都能遵循道理,就不會有那么多變數可言了。
蘭索撐著桌子,避免沉重的身體壓壞蛋糕,后來,他實在沒力氣了,只好趴在桌子上,茫然地看著蛋糕上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沒過一會,他突然笑了起來,放聲大笑。
他從未如這般真誠地歡笑過。
一剎那,他似乎了解了阿哈追尋的歡愉之道,明白了假面愚者們狂熱追捧嘲弄與樂事的意義。
他笑施耐德陰溝翻船,笑公司鎩羽而歸,笑生命這趟渾水被攪動翻覆,再起波瀾。
笑自己螳臂當車,笑自己憤怒失智,笑自己沖動無謀,笑自己終于有一天會再為了某個人,甘愿接受未定的結局。
命運總在戲弄世人,如果能從笑聲中消解悲戚,忘記痛苦,實在求之不得。
“阿哈,你說,這算不算一場最昂貴的成年禮物。四百三十艘市場開拓部的星艦毀滅在庇爾波因特外圍,爆炸的時候像一串漂亮的煙花,沒有討厭的、蒼蠅一樣的家伙在晉升儀式上晃蕩,到處都是慶賀的朋友……”
“還有那些埃維金人,那些被他稱作一文不值的艾卡亞什人……”
蘭索喃喃。
阿哈并未給予回應,祂佇立在笑聲中,永不會令祂的信徒感到孤獨。
星神之骰縮小成果核那么大,靜靜躺在蘭索掌心。
“阿哈,我的代價是什么?現在距離第二天還有十七個系統時,就算你追求樂子,至少,不要讓那些老套的情節出現好嗎。”
蘭索囁嚅著,越來越虛弱。
阿哈依舊沉靜地注視著他。
蘭索眨了眨眼,很快,本能一般,他的視線向某個方向定格,恍惚間,看見了一輪漆黑的太陽。
啊,原來。
他微微一怔,緊接著,從喉嚨里擠出一絲無奈的笑音。
原來,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陰差陽錯的誤會,命中注定的結局嗎?
星神之骰在虛無逼近的一剎那轉動起來,它拼盡全力想要履行自己誕生于世的職責,滿地灰霧應激般蠕動起來,但它們過于虛弱,無法將蘭索圍攏起來,抵擋虛無的侵襲。
從艾卡亞什覆滅起始終不曾追上他的陰影,今日,終于在獵物停下喘息的一剎,勒住了對方的咽喉。
灰色的陰影斑駁地交織在蘭索的身體上。
阿哈的嘴角微微上揚,在堪稱死寂的星艦艙中沉浮,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蘭索抱緊蛋糕盒,試圖通過這個冰冷的盒子感知近在咫尺星球上的那個人的體溫。
他用臉頰蹭著蛋糕盒,盡管疲憊到快要死去,還是眉眼彎起來,釋然地微笑。
“卡卡瓦夏,生日快樂。”
——
天邊炸起一團煙花,明黃色的光亮如同盛大花簇。
砂金靠窗站著,手里拿著一杯剛剛鋪過杯底的紅酒,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好,合身的昂貴西裝襯得他額外意氣風發。
他看向窗外的‘煙花’,幾秒后,‘煙花’分裂開來,拉成一條一字光帶,變為漫天星辰,齊齊閃爍,宏大又壯觀。
“沒聽說今天有煙火節目啊,這么大陣仗,在這都能看清,是發射了幾萬發超粒子光射炮啊。”
“這場面,幾萬發可做不到,估計得幾百萬發。”
“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就是一個年度大會嗎,奇怪,難道是保留節目?”
“唔,或許是為了慶祝市場開拓部那群家伙再創輝煌呢,哈哈。”
幾個閑暇的職員在遠處交頭接耳。
“喂喂,那邊那個金色頭發的,你們認識嗎?據說是戰略投資部的新人,來頭可大了,被那個鉆石看上了。”
“真的假的?要升總監了嗎,他才來多久。”
“不知道,有關系就是好,哪像我們天天加班干活,績效還不夠分。”
“可不是,還有他那雙眼睛……”
“嘶,別說了,他看過來了。”
砂金收回視線,他今天心情很好,不與這些隨處可聽的風言風語計較。
他摩挲著衣兜里的小盒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始終淡淡上揚的嘴角有了幾分真摯的弧度。
“想什么呢,這么開心?”一個非常性感的女聲傳來。
砂金看去,是翡翠。
“在想接下來的晉升儀式,很高興我能順利開啟下一輪押注了。”砂金說。
“是嗎?可上次提到你斐然的功績,你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聽一串枯燥乏味的數字,乏味,無聊,毫無誘惑力。”
翡翠優雅地一笑:“相較之下,你剛才的笑容真誠太多了,煙花好看嗎?”
砂金笑著道:“很漂亮,這在庇爾波因特是難得一見的景觀,今天公司有什么慶功儀式嗎?”
翡翠抱著手臂,沉吟幾秒,眼神變得耐人尋味,但沒等砂金從中觀察出什么,女人道:“本來是有的,但現在嘛,沒有了,市場開拓部接到新的任務,一時半會不會回本星駐扎。”
砂金眉眼微微一動,繼而事不關己一般,露出笑容:“那真是可惜。”
那笑容中藏著相當復雜的情緒,掩飾得很好。
“沒什么可惜的,準備一下吧,你的獎勵時間就快開始了。”
翡翠伸手,用手里的香檳與砂金碰了個杯,杯子間發出清脆的叮零聲,女人優雅的嗓音很輕地開口:“恭喜你,你又賭贏了一場,升職快樂~”
升職快樂。
砂金禮節性地喝下紅酒,將杯子放在桌上,舔了下嘴唇。衣袋里的小麂皮袋子中,一枚小小的藍寶石胸針質地堅硬,正安靜地躺在那里,等待某個人前來領取。
距離今天結束還有十七個系統時。
砂金望向天際,視線里,最后一個‘煙花’消失的痕跡在無垠空中留下烙印,他瞇起眼睛,由衷地開始期待接下來的時間。
他會帶一個什么樣的蛋糕來呢?
假面愚者大多不在公司的通緝名單上,偷偷進來,應該不會有太大難處,市場開拓部中途改道,迎接的安保部隊無需上崗,巡察漏洞會比平時更多,方便見面。
真好,一切都很順利。
希望那位歡愉令使在見面第一句能克制住自己吐槽的欲望,先對他說一句‘生日快樂。’
蛋糕要切成幾份好呢?
砂金想著想著,真心地笑了起來。
——
七系統時后,蘭索從降落在海灣附近的星艦中醒來。
一群替身使者頭挨著頭,在他睜眼時突然熱淚盈眶了起來。
什么東西?
蘭索坐了起來,捂住額頭,大腦空白了很久,一陣尖銳的疼痛閃過神經中樞,他閉目擰眉,緩了一會才好。
他發現自己在星艦中。
怎么回事,他為什么在這里?
他踉蹌著站起來,灰霧比平時萎靡許多,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他走到控制臺,看到了一個造型相當丑陋的蛋糕。
“哪來的蛋糕,好丑,做成這樣真的賣得出去嗎?”蘭索嘟噥著,抽出蛋糕盒上夾著的字條。
【戰略投資部的情報中心】
蘭索環顧四周,點開屏幕,查看位置信息,發現自己正在庇爾波因特的海邊。
庇爾波因特?這不是星際和平公司總部所在地嗎?戰略投資部的情報中心,是公司的部門。
這是任務提示便簽?我難道又又又在躍遷中昏迷了?
“刃的改裝技術這么不穩定嗎,回頭讓他再修修,一天天凈忘事可不行。”
蘭索嘀嘀咕咕,抽走紙條,看向舷窗外。
情報中心,這次的任務是竊取情報嗎,嗯……有點高難,不過想想,目前所有在明面上的星核獵手都被通緝了,只剩他一個安全人,又是后勤,做點這種事是應該的。
算了,反正躍遷后的精神震蕩會在一段時間后康復,來都來了,不帶點什么走可惜了。
他召出骰子,低頭,發現骰子雖然變小了一圈,但能用,其中似乎有一種量不大但豐沛的力量流轉,滋養著灰霧和星神之骰。
阿哈來過?
蘭索蹙眉,想了一會,沒得出所以然,有什么東西將他冒起的疑問按了下去,很快,他相當自然地放棄了思考。
他拉開艙門,戴上兜帽,走下海灘,向星際和平公司總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