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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醫師, 診療結束了嗎?”

    茶幾后站著的職員似乎察覺到了蘭索用時過長,問道。

    蘭索趕緊把兜帽戴上,恢復先前看不清臉的狀態, 他面前的砂金眼睛一彎,看向職員:“結束了。”

    “那總監,我們就先離開了?翡翠女士還在等我們匯報。”

    “好。”

    蘭索用灰霧捏了個與醫師差不多高的人形,披上兜帽, 跟職員一起離開,燈走廊里的腳步聲消失,他吭哧一下站起來,指揮替身使者們把被踹掉的門板重新安上。

    做完這一切, 蘭索拉了把凳子坐下, 手肘搭著椅背, 歪頭看砂金:“現在什么計劃?”

    “這該問你吧, 獵手先生, 劇本沒告訴你嗎?”砂金道。

    “劇本沒那么詳細,按照現在的時間,流螢和星穹列車應該在前往匹諾康尼大劇院的路上,我過一會趕過去, 我有預感, 艾利歐追求的東西近在眼前了。”

    “真敬業呢。”

    “沒你敬業, 頂著被黃泉一刀劈進來的后果還要完成公司的任務,我說, 你也太不拿自己當回事了。”蘭索嘟噥:“那可是黃泉, 和我這種湊數用的令使不是一個級別。”

    “呀, 你是在心疼我嗎?”砂金微笑。

    蘭索揉了揉耳根,半張臉埋在手臂里, 嘟噥:“至少得確保我新交的朋友別那么快死掉吧。”

    “放心,我運氣一直很好。”

    “我知道。”

    “如先前所言,這段時間我會在流夢礁為公司收集匹諾康尼的消息。”

    “居然還要工作嗎,我以為你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假期了,另外,需要混沌醫師親自來治療的病情,肯定不是什么感冒發燒之類的小問題吧,我給你再抓一個混沌醫師來?”

    “去哪抓,大街上擄嗎?”

    “匹諾康尼人那么多,找一找總是有的,不然剛剛那個也行,我讓使者弄暈了放在外面,還新鮮能用。”蘭索朝門外指了指。

    砂金無聲地笑了笑,“沒關系,公司遲早會發現,能再派人來。”

    “你不是做噩夢嗎,再拖下去嚴重了怎么辦。”蘭索無意識地啃指甲,“不然我叫黑天鵝來給你看看?不行,她會偷看你的記憶……”

    “蘭索,比起這個,來聊聊庇爾波因特那件事吧,你對自己當天的行蹤有什么另外的疑問嗎?”砂金鄭重道。

    蘭索一怔,像一株精力盡失的植物,趴伏在椅背上,心虛地垂下眼,沒說話。

    見此,砂金也低下頭,撈起手里那段精神不振的灰霧,試探性地揉按。

    捏捏樂一樣的灰霧團渾身一抖,迅速從委頓狀態恢復過來,它顫巍巍地從身體里抻出一條,纏住砂金的手指,發出微不可察的哼唧聲。

    蘭索的臉色變得很奇怪,他把臉埋在手臂里,過了一會,見砂金不打算停下,只好伸手一招,勒令灰霧回來。

    砂金手指一圈,用力,抓住它的尾巴,拽著不讓走。

    “砂金……”蘭索坐立難安,黏糊糊地開口。

    砂金哼出一聲疑問來,不為所動,看向蘭索,他既不詢問,又不催促,更不辯解,只等對方敗下陣來。

    僵持了一會,蘭索道:“我在夢里和你說過,我醒來的時候只看見了那個蛋糕和紙條,我以為我又像往常一樣在躍遷中昏迷了,就沒太在意,對不起,破壞了你的晉升儀式。要說疑問的話,來匹諾康尼之前我拜托銀狼幫我查了一下當天公司的內部記錄,那天,奧斯瓦爾多·施耐德上報了病假申請。”

    “你和他打了一架?”

    砂金眼里有幾分驚詫,但不多,他蹙眉回憶那天的細節,隱約想起有聽到翡翠說到市場開拓部暫不回航的消息——實際上,這么久過去,他有幾分類似的猜測。

    “可能?”蘭索不太確定:“我確實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出息了,敢主動找主管打架。”砂金調侃道,捏著手里的灰霧,灰霧變成一長條,捋平了,像一只甘心翻過肚皮的貓。

    蘭索看著砂金在灰霧中穿過的手指,實在有點受不了了,小聲道:“你能不能把那個還給我。”

    “這個?”砂金捏起灰霧團的一角,道:“你和它不是沒有共感的嗎?之前喝噼咔白葡萄汽水的時候還讓替身使者給你解決來著。”

    替身使者是主意識延伸向外的觸角,感受到的信息會被原原本本地反饋給主意識,蘭索有選擇是否接受這些信息的權利,可以封閉感官,但目前,仍有一部分替身使者在外替他捕捉流夢礁內的變化,不可能隔絕得那么徹底。

    “沒有是沒有,但你……”蘭索囁嚅。

    “我?”砂金歪頭。

    “……算了。”蘭索在對方過于無辜的眼神里率先投降,揮了揮手。

    “有沒有想過你找施耐德打架的原因?”砂金問。

    蘭索沉默一會,抬眼看他:“如果你之前所說內容屬實。”

    聞言,砂金表情立刻就不友善了,一陣殺氣傳來。

    蘭索蹭一下坐直,雙腿夾著凳子腿,連連擺手,飛速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現在什么都記不清,只能按你說的話來推導。”

    砂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我在艾吉哈佐的夢里發現了施耐德的身影,我們以前見過他?”蘭索問。

    “見過,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大體上與夢中的過程大差不差。”

    “祭祀殿的遺跡也是真實存在的?”

    “是。”

    “你在過去用過我的骰子嗎?”

    “用過,第一次是騙到的,第二次是你主動借給我的,詭計可以騙過博識學會,但想騙過施耐德,需要更有力的證據。”

    “我主動借給你?看來我和施耐德的仇怨很大,一般而言,我不會把骰子到處亂借。”

    “你的骰子到底是什么東西。”砂金問。

    他這個問題實際上有點個人隱私性質,但蘭索想了想,坦白道:“阿哈說,是用來抵御虛無侵染的道具,可以延緩陰影追上我的時間,但如果力量不夠,就會反向加速。”

    砂金挑了下眉,他確實有點驚訝了,“是一旦停藥就會加速病情反撲的類型嗎。”

    “可以這么認為,尤其是骰出ALL后是我最虛弱的時候,很容易被虛無趁虛而入,所以如果我愿意把骰子給你用的話,以你的幸運值,不知道我要承受比平時多多少倍的副作用。”

    蘭索嘴角勾了勾。

    砂金眨了下眼,“謝謝。”

    “一句謝謝怎么夠,得加一個‘蘭索大人’,快說。”蘭索笑嘻嘻道。

    “謝謝,蘭索大人。”砂金說。

    蘭索一怔,鼻子慢慢沉到臂彎里,眼睛像某種狡猾的動物,彎成兩條縫隙。

    砂金手里的灰霧誠實地搖晃起來,軟綿綿糯唧唧,拉著砂金的手指不放。

    “骰子的點數會受到環境影響嗎?”砂金突然問。

    “會,但具體受影響的原因不確定,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能完全參透這個東西。”蘭索點點頭,召出骰子,扔給砂金看。

    二十面骰尚在沉睡,表面顏色并不鮮艷,有點灰撲撲的,看不出特別之處。入手后,溫涼的骰子內部升起熱度,但只有一點,像燃盡后只有余溫的煤炭。

    “會受到本身、狀態、運氣、心態影響,那對手的意愿呢?”砂金意有所指道。

    “別人或許沒那么大作用,但你是母神眷顧的人,又被酒館邀請過,阿哈對你曾有過關注,你在運氣層面或許能改變什么,艾利歐說,運氣也是既定命運的一部分。”

    蘭索站起來,走到砂金身邊,拿回骰子:“不過,這只是我們的猜測,誰也不能看清阿哈的想法。”

    砂金仰頭看他,“說不定,面對我時,你只能骰出‘零’的原因比我先前想的要復雜很多。”

    蘭索沒說話,他垂落視線,由于浴袍領子開得很大,砂金脖子上那串商品編碼無所遁形。

    “夢里,我不是故意摸你編碼的,我只是好奇,沒有別的意思。”他想起自己夢里對人家干的壞事。

    “這個?看來,你還是那么在意。”砂金平和地笑著。

    “還是?”蘭索眨眨眼。

    砂金抬手,扣住蘭索的手,放在頸側,皮膚接觸時有點癢。

    “摸摸看?”

    藍紫色的眼睛上抬,專注地盯著蘭索。

    蘭索腦袋宕機了,漂浮在天花板、墻縫、陽臺上的灰霧失去力氣,啪嗒啪嗒往下掉,意義不明地扭曲著,場面一度十分驚悚。

    砂金隱晦地加深眼里的笑意,看著蘭索的耳朵越來越紅。

    “不不不,不用了。”蘭索舌頭打卷,連忙抽回手。

    很奇怪,明明在夢里摸卡卡瓦夏編碼的時候興致勃勃,幾度在作死的邊緣試探,這會對著砂金的眼睛,他卻怎么也止不住心臟狂跳的頻率,心虛和驚嚇沖破頭頂。

    太犯規了。

    “真的?”砂金靠著沙發,目光跟隨著往廚房走的蘭索:“唉,你去哪。”

    “我給你,烤蛋糕。”蘭索背影蒸出一串串白煙,扶住廚房門框,“我之前讓替身使者去買食材,這會應該到了。”

    正說著,高大的替身使者拎著一袋材料爬上陽臺,禮貌地敲了敲陽臺門。

    砂金走到陽臺,開門,給對方迎進來。蘭索完全沒在意砂金是能開陽臺門的,趕緊接過塑料袋,砰一下關廚房門,躲難一般著急。

    砂金輕笑出聲,“好急呀,是不是?”他偏頭看向那個手里還掐著找零的苜蓿幣的懵逼使者。

    使者撓了撓頭,無措地站在一旁,砂金向它攤開手掌,使者會意,把零錢放在了對方手心里。

    “做得很不錯,去玩吧。”砂金摸了摸使者的頭,鼓勵道,說完,轉身走向廚房。

    空曠的客廳里,替身使者獨自站立,沒過一會,它身上突然冒出蒸汽,呲一下干癟下去,薄薄的外殼在地毯上反復打滾。

    明明是灰霧,卻透著點紅色。

    咿呀!

    他可真好看。

    ——

    咿呀。

    他可真好看。

    蘭索嫻熟地攪著蛋液,雙眼放空,腦子里循環播放砂金抬頭看他的那一幕。

    他好白,浴袍邊緣的毛毛上搭著頭發,比平時看起來更白。

    他皮膚好好,埃維金人皮膚都這么好嗎,還是沐浴露效應?

    他在看著我,他說那些話什么意思,他問我骰子的效果——他是不是暗示我他很關心我……

    他關心我??

    蘭索眼睛瞪大,握著打蛋器的手漸漸慢下來,面前,勉強算整潔的料理臺上擺著各種做蛋糕的材料,然而,這位甜點師傅已經魂飛天外。

    他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瞥向門口,確定外頭沒動靜后,召出自己的替身使者。

    使者們看起來精神狀態都比較堪憂,有的在地上扭動爬行,有的趴在料理臺上傻笑,還有的一頭埋進面粉里,挺尸當場。

    蘭索抓起身邊最近的那個試圖把稱量勺吞進肚子里的家伙,道:“你有沒有覺得,砂金其實很關注我。”

    替身使者斜眼看他,臉上碩大的兩個空洞透出幾分鄙視。

    蘭索:……

    “干什么,我就不配被人關心嗎,滾吖,下一個!”

    他氣憤地把對方重新塞回稱量勺堆,找另外一位埋頭吃面粉的家伙,“你……”

    被面粉糊住臉的使者歪頭看他。

    “……”蘭索嫌棄地顫了下嘴角,默默把這位更厲害的兄弟也放了回去。

    他蹲下,一位坐在烤箱上思考的瘦小使者看起來很有哲學氣息,他坐在那家伙面前,道:“你在想什么?”

    小使者指了指屁股底下的烤箱。

    蘭索眼前一亮,“對啊,你說,流夢礁這么多房子,砂金卻找了一個有烤箱的廚房,你說,他是不是等我給他烤蛋糕呢。”

    小使者拍了拍烤箱。

    “對吧!我總覺得他是故意的,故意讓我先服軟,故意提到生日的事情讓我可憐他,故意讓我摸他的編碼,你說,我倆以前是不是真的睡一張床啊。”

    蘭索蹙眉,兀自思索:“你覺得可能嗎?我晚上睡覺可是會踢被子拆床板的,這事越想越不對,他不會誆我吧?喂,你說句話。”

    小使者在蘭索說話期間,把頭塞進烤箱里,在溫暖的電器中流淌出甜蜜的哈喇子。

    “煩死了。”蘭索磨了磨牙,起身,走到那個坐在桌子上,最喜歡繞著砂金轉圈圈的小叛徒替身使者。

    “你說,砂金是不是故意的?”

    小叛徒使者晃了晃腿,拿起身邊的兩個空空如也的裱花袋,當作熒光棒,極有韻律地開始打碟。

    “你在干嘛。”蘭索目瞪口呆,覺得他的所有使者都瘋了。

    小叛徒張了張臉上的細縫。

    緊接著,聽清意識中傳里的信息后,蘭索臉色爆紅:“你你你,你不要亂說!他才不可能喜歡我。”

    小叛徒更劇烈地揮舞裱花袋。

    “他一直追著我是因為,額,憤怒!你想,身為朋友的家伙突然把你忘了,毀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還一直在你面前跳腳,你絕對忍不了,對吧?”

    蘭索嚇得聲音顫顫巍巍,他抓住那兩個搖動的裱花袋,打斷施法,“快點,同意我!”

    小叛徒使者拼命搖頭。

    “快點!!說他不會喜歡……”蘭索掐著小叛徒的脖子亂晃。

    身后的滑動門一下被拉開,砂金的聲音徐徐傳來:“喜歡什么?”

    萬籟俱寂。

    廚房里,掐脖子的、揮裱花袋的、吃面粉的、鉆烤箱的、貼地爬行的、懸空裝吊燈的、一切事物全都靜止了,桌上,計時器發出叮一聲清脆聲響,像田徑比賽發令槍的轟鳴。

    一瞬間,替身使者們同時起跑,幾秒后,干凈整潔的廚房里,蘭索圍著圍裙,手里抱著打好的蛋液,沖門口的砂金微笑,一群替身使者圍在他身邊,齊齊點頭。

    “沒什么。”

    蘭索露出一排小白牙。

    第52章 第52章

    “真的?”砂金靠在門邊說。

    “真的。”蘭索繼續展示自己的小白牙。

    “需要我幫忙嗎?”砂金試圖走進廚房, 被蘭索慌忙喝住了:“不用!”

    他一說話,背后的灰霧伸了出來,悄悄撿起地上沒來得及收拾的餅干模具, 丁零當啷地拖回陰影里。

    蘭索滿頭尷尬。

    “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記得叫我,千萬別客氣。”砂金裝作沒看見,禮貌地退回門邊。

    蘭索小雞啄米般點頭。

    砂金離開了,走前不忘帶上門。

    蘭索長舒一口氣。

    蛋糕很快烤好了, 他端出烤盤,見砂金坐在沙發,在看文件一類的東西。

    “公司總監真忙,你的工作不是結束了嗎?”蘭索解開圍裙掛在一旁, 隨口道。

    “還剩一點沒收尾。”砂金放下東西, 走到餐桌旁, 面對這個看不清圖案的怪東西沉默幾秒, 頗有些夸張地道:“看起來真不錯。”

    “你的夸獎一點都不走心。”蘭索鼓起腮幫子, 坐下,將蓮花蠟燭插在特意留出的蛋糕表面,點火,蠟燭開始唱歌。

    “到許愿的時間了嗎?”砂金問。

    蘭索嗯哼一聲, 用有點走調的聲音唱生日歌, 一時間, 砂金竟分不清究竟是蘭索的聲音更魔性還是蓮花蠟燭的聲音更洗腦。

    他閉上眼睛,許了個愿望, 吹滅蠟燭。

    “嘗嘗。”蘭索說

    砂金眼睛微彎, 坐在蘭索對面, 拄著下巴,用叉子從側面挑了點奶油, 嘗了嘗道:“嗯,好吃。”

    “奶油是現成的。”蘭索悄悄翻了個白眼。

    砂金又偷了點蛋糕,“這個也好吃。”

    “你明明都沒吃進嘴里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蛋糕放到叉子后面了。”

    蘭索湊近,不太開心地嘟噥,見砂金偷偷笑他后,突然戳了一塊奶油,往對方臉上一抹。

    砂金愣住了。

    奶油很甜,在唇角和鼻尖暈開,砂金能清晰地感受對方手指抹過來那種滑滑的觸感。

    “生日快樂砂金。”蘭索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搓著手指上多余的奶油,狡黠地笑道。

    “怎么了,很驚訝嗎,這是我們星核獵手的傳統,就連刃那種不愛說話的家伙都被我們折騰過的,還有卡芙卡。我和銀狼還有流螢,一人抱著一盤蛋糕追著她跑,可惜,她動作實在太快了,還總用言靈硬控我們……你干嘛,把手里的盤子放下,那可是一整塊蛋糕!”

    蘭索驚恐地看著砂金,這個滿臉笑容的家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攻擊欲。

    “我看你剛才在廚房里偷偷藏了另一份對吧?”砂金說。

    蘭索更驚恐了,“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

    對自己做蛋糕實力的不自信,蘭索確實做了好幾份備用,但他為了偷襲砂金,在藏蛋糕的時候特意派一個替身使者在門口守著,怎么會被發現呢?

    難道,又有壞家伙背叛他了???

    蘭索一陣眩暈,他似乎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碎碎念:‘收手吧阿sir,外面全是總監的眼線。’

    面對蘭索的質問,砂金沒說話,他只是微笑著接近蘭索。

    一開始,他的確沒發現蘭索的心思,但當他從沙發上抬頭,恰好與廚房門上方塊玻璃背后瞪大空洞的替身使者對視后,他立刻明白了什么。

    無他,這個歡愉令使的心思實在是太好猜了……

    “你等等,這個不是你這么玩的。”發現砂金狡猾地拿走所有蛋糕,蘭索心砰砰跳,他后退一步,召來替身使者擋在身前。

    “不來一場驚險刺激的對決嗎,這樣躲在替身使者身后可談不上磊落。”

    “你說得好聽,先給我一塊蛋糕再說,沒有武器我拿什么和你磊……呀!”

    蘭索驚恐地偏頭,躲過一塊飛來的蛋糕,軟綿綿的食物被投擲出雷霆萬鈞的氣勢,pia一下拍在墻上,蛋糕和奶油一起炸成一坨花。

    喂喂,這是想殺了他的力道吧?!

    蘭索后退一步,驚嚇之余,好勝心突飛猛漲,他偷偷在腦子里給替身使者下指令,一邊閃避,一邊等自己軍火到賬。

    但客廳并不寬敞,沒有多余空間供追逐戰發揮,閃躲間,蘭索屢屢掛彩。

    終于,他的小快遞員擎著一碟蛋糕跑了過來,他接過,跳到沙發上,與餐桌旁的砂金遙遙對視。

    蛋糕大戰,二周目開始!

    ——

    “等等,砂金,要不停戰吧。”

    被蛋糕糊滿的小房間里,蘭索像一條累死的咸魚一樣倒掛在沙發背上,看著坐在沙發柜上休息的砂金,氣喘吁吁道。

    “我們已經打了一個系統時了,我餓了。”

    “我也有點。”砂金抹掉臉上的奶油,笑出一絲氣聲。

    “我烤了蘇樂達口味的餅干,要不要吃?”蘭索翻身坐起,脫掉被蹭滿奶油的外套,折起襯衫袖子,露出小臂,走向廚房。

    “要。”

    蘭索抬手,灰霧一掃,卷動風云,一瞬間,房間里凌亂的奶油痕跡消失不見,整潔如新。

    砂金低頭看著拂過手心的灰霧——它們順帶也給他洗干凈了。

    “我來幫你?”砂金起身,走向廚房。

    沒過一會,餐桌上再度擺上蛋糕和曲奇餅干。

    蘭索拉凳子過來,緊挨著砂金坐下,叉了一口蛋糕,味道只能說不差。

    “好吃嗎?”他心虛地覷著砂金的表情,只見對方嘗了一下,贊美他:“不錯。”

    “是吧!我就說,我做蛋糕還是很有天分的。”蘭索心里美滋滋。

    砂金又叉了一叉子,桌子底下爬上來兩個替身使者,飄忽不定的腦袋揚起,仰著臉,期待地看向砂金。

    砂金一怔,低頭,與對方空洞的眼窩對上,恍惚間,他有種被火熱視線死死盯住的感覺。

    “下去,你們沒味覺的,吃這個會拉肚子。”蘭索一手拄著臉,在餐桌下踢了使者們一腳。

    他這么一說,浮在地面上的灰霧反倒躁動不安,一個又一個使者像筍苗一樣冒出餐桌,站成一圈,密不透風地圍攏起來。

    蘭索:……?

    怎么了,最近大家是叛逆期到了?

    “它們可以吃嗎?”砂金看著某只爬他腿上仰面枕著的替身使者,叉子一轉,問道。

    蘭索敲著盤子,嘟噥:“能是能,但我剛才做蛋糕的時候摁著它們頭吃都愛搭不理的,現在看人家吃又饞,一看就沒安好心,要我說,它們精著呢,就算你不給也……”

    他話音停了。

    砂金身邊圍著好幾個替身使者,他用刀叉把蛋糕切成工整的小份,叉好,一個個投喂。灰霧們心滿意足地舔著叉子,排隊張嘴接蛋糕,吃完了往砂金身邊一趴,霧氣流淌的頻率透露出相當愉悅的心情。

    “也什么?”砂金喂完了一大塊蛋糕,看向蘭索。

    蘭索視線一別,臉埋在手肘里,用叉子反復戳起泡了的奶油,“沒。”

    “吃了就吃了,也不能怎么樣……”他嘟噥。

    半大個蛋糕和曲奇餅消失在砂金的投喂活動里,明明沒吃多少,但替身使者們源源不斷地本體輸送飽腹感,蘭索本人也受了影響,他懶散地趴在桌子上,看著砂金拿刀叉切蛋糕。

    他動作優雅,令人賞心悅目,手指起伏的弧度和青筋隆起的節奏像琴弦撥動。

    “蘭索,關于艾卡亞什的遺跡,能告訴我一些詳細信息嗎?”砂金放下刀叉,看向蘭索:“我曾經問過你,但你不愿意回答,我個人對那些遺跡很好奇,艾卡亞什,我印象里寰宇中沒有這顆星球。”

    “你要寫《總監艾卡亞什歷史文學考》發SCII?”蘭索逗他。

    “說不定呢,工作結束閑暇之余的話可以考慮。”砂金順著他道。

    蘭索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他想了一會,“你還記得我在夢里為你翻譯的那句碑文嗎?‘崇高、無上、永恒的福音地,存在之邊境,艾卡亞什。’,那是艾卡亞什每座祭祀殿都有的禱告文。”

    “‘存在’,是與‘虛無’有關的那個?”砂金微微蹙眉。

    “是,但不全是。艾卡亞什是一個短暫存在的輝煌文明的名字,堅信‘存在’是寰宇萬物的根基,他們遵從自身的信仰體系,將‘存在’的陣線推至寰宇最遙遠的邊界,拱衛‘存在’,對抗‘虛無’,它的遺跡遍布星海。

    我的故鄉星球是最后一次災難陣線的戰場,離IX最近的地方之一。

    關于艾卡亞什,迄今留存資料非常少,是受虛無的影響,大部分信息都被抹除了,天才俱樂部有學者專門研究,我看過他們的文章,一般。”

    蘭索斂去眼底的復雜情緒,盡可能平靜地講述:“自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生活在那顆星球上,那里閉鎖,孤獨,沒有任何外來者,我一度堅信世界的大小就是那片土地和天空。

    后來,撫育我的人告訴我,艾卡亞什的痕跡散落在遙遠諸星之外,他們各自有家鄉,只是因為戰線擴張才來到了這顆星球,并駐扎于此。”

    “我曾問他們為什么不回家去,但沒得到答案,我萌生了替他們尋找離開方法的念頭,后來……后來發生了一些事,我被阿哈瞥視,成為令使,但最終,離開的只有我一個人。”

    “你在那時候認識了黃泉?”砂金若有所思。

    蘭索詫異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之前有和黃泉聊過你,在艾迪恩公園。”

    蘭索糾結一番,最終坦白:“我的確在那時候認識的黃泉,如果不是她在追尋第九機關的路上遇見我,我大概還沒走出那顆星球就被虛無吞沒了。”

    “聽起來很復雜。”砂金道。

    “有點,陳年舊事,多說無益,至少我很感謝阿哈,要不是祂瞥視我,我或許連推開那扇門的機會都沒有。”蘭索笑了笑。

    砂金看著他故作輕松的神情,說:“不開心的時候可以不笑的。”

    蘭索一怔,唇角提起的弧度落了下去。

    房間里非常安靜,躁動的灰霧們像死了一樣,凝固在房間各處,沒有起伏,停止呼吸,如沉沉的黑水,濃重而壓抑。

    砂金知道,面前的人很難過。

    厚重的、無法化開的哀傷和悔恨順著灰霧流淌出來,無形中淹沒了房間。

    過了一會,蘭索起身,“突然想起來,我還泡了一壺水果茶沒拿上來,居然忘記了。”

    椅子被拉開,在地面發出呲啦一聲,他走進廚房,關門,遮住略顯頹喪的背影。

    他一走,客廳里的灰霧瞬間倒下。

    砂金接住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使者,放在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順毛捋,斟酌語言想點能安慰人的辦法,意外聽見一陣奇怪的鐘聲在耳邊回蕩。

    鐘聲洪亮、邈遠,透著一股無法參透的恢弘和神性。

    他神情恍惚,看向遠方,本能告訴他,有什么不可阻擋的事情發生了。

    下一秒,他身體一歪,靠在隆起的灰霧上,閉上了眼睛。

    ——

    蘭索站在廚房前,他彎腰從櫥柜中拿出杯子,洗干凈,正要轉身放進托盤,忽然感到不對勁。

    他環視四周,不知何時,他居然站在了一處營帳內。

    帳內燈光昏暗,繡有繁復花紋的深紅祭祀毯鋪在地面,浮灰如螢火,在暗光中飄動。

    具有異族風格的木質家具造型獨特,卷帳的細繩用了相當罕見的編織法,結實又漂亮。洗干凈的衣服收在角落,門口擺放的劍術圖籍剛翻到第一頁,上面簽著一串波浪般的文字。

    一切皆如昨日那般清晰。

    蘭索低頭,看向手里捧著的隕鐵長劍,他腦中空白了一瞬,似乎忘記了自己為什么在這里,但本能比思維更快,他幾乎條件反射地挽了個劍花,習慣性將劍收進背后的劍鞘中。

    劍鞘就在背后。

    他走向鏡子的位置,那里果然有一面拋光不太好的鏡子,勉強照出他現在的模樣。

    他穿著一身艾卡亞什特有的長袖長衣,胸口和手臂處綁著固定帶,背后,皮質劍鞘貫穿背部,令他整個人看起來特別修長。

    他怔愣地注視著鏡中的自己,過了一會,才走出營帳。

    帳外,火紅色的黃昏在寂靜中燃燒。

    蘭索看向某個方向,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樹木,葉片寬大,樹枝茂密,在地上遮出一片片云朵般的陰影。

    如他所想,那里很快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

    女人提著竹筐,筐里裝著甜果,她步伐輕盈地走到蘭索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

    “蘭索,你偷懶了吧?艾拉蒙德給你布置的劍術作業是不是又沒做?”

    劍術作業?

    蘭索看著女人,注視對方生動的表情、神采飛揚的姿態、干練有力的動作,久違地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遺憾。

    他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壓抑又苦澀,無法呼吸。

    見蘭索滿臉委屈和憂傷,她姣好的五官露出一點無奈,踮起腳,摸了摸蘭索的腦袋。

    “行了,別撒嬌了,你這家伙,多大人了。來吃東西,吃完了晚上跟我和艾拉蒙德一起巡夜,這次去你最想去的那片戰場。”

    蘭索看著她,沒說話。

    “怎么,高興得說不出話了?”女人眨眨眼,關切道。

    “沒,你……。”蘭索慢吞吞道。

    “你什么你,叫卡黛雅姐姐。”卡黛雅戳了下蘭索的額頭。

    “卡黛雅,姐姐。”蘭索嘟噥。

    “對嘛,就算你現在長得比我高了,也是我弟弟,懂嗎?趕緊過來,磨磨蹭蹭……啊!蘭索,我讓你洗的衣服你又沒洗!”

    卡黛雅一如往常地尖叫起來。

    這種尖叫幾乎充斥了蘭索的童年。

    蘭索回過神來,看著卡黛雅怒氣沖沖的背影,終于從那種恍惚的狀態緩過來,他上前一步,道:“姐姐,這里是哪里?”

    “哪里?當然是艾卡亞什了,你怎么了,睡糊涂了?”卡黛雅疑惑地望著蘭索,展露一個相當明媚的笑容,“你小子,該不會是做噩夢了吧?”

    做噩夢了,或許吧。

    蘭索臉上的表情從疑惑、茫然到放松、欣喜,他終于被說服了。

    對,這里的確是艾卡亞什。

    他想。

    第53章 第53章

    吃完飯, 蘭索跟著卡黛雅穿過部落聚居區。黃昏時,部落中有人在營帳外架起火爐,爐里煮著奶白色的濃湯, 香味隨微風飄了很遠。

    夕陽的渲染中,人們坐在削砍整齊的樹木上聊天,農人整理耕具,牧民收拾新割下來的牧草, 悠閑又愜意。

    傳統的石質建筑與防風營帳交錯排列,向北走,人影逐漸稀少,結實的生活區圍欄外, 一身腱子肉的艾拉蒙德等候多時。

    “老師。”

    蘭索向這個教他多年的劍術家表達問候。

    艾拉蒙德看過來, 臉上的傷疤被笑容牽動, “很準時嘛。”

    “可不, 這家伙期待巡夜很久了, 說什么也要提前出發,明明最后一口漿果派還沒吃完。”卡黛雅對蘭索浪費食物的行徑表達了抗議。

    “我已經吃飽了。”蘭索為自己辯解,卻被卡黛雅狠狠踢了一腳:“你分明是嫌棄我做的東西難吃!”

    “怎么可能。”

    “胡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我精心準備的卡拉曼羔羊肉丁全撥到垃圾桶里了!”

    “誰家好人會用酸麻草做肉汁調味醬?說到底, 我還是覺得你的食譜跟正常人有許多不同。”

    “你……!”

    艾拉蒙德看著這兩位幾乎要互啃頭皮的鬧騰姐弟, 無奈上揚嘴角。

    年輕真好, 真精神。

    ——

    蘭索舉著馬燈,隨艾拉蒙德和卡黛雅穿行于風聲呼嘯的曠野。

    頭頂, 一個破碎的銀色星體高懸天際, 沉默地向大地投去微薄的光輝, 荒原一馬平川,長勢茂盛的植被在風吹下倒伏, 如同浪花。

    此處光源極其黯淡,如果不仔細察覺,蘭索無法第一時間分辨出艾拉蒙德與卡黛雅的影子。

    一開始,腳下的土壤平坦干爽,走出去大概幾公里后,土地里摻雜著砂石硬塊。

    是廢墟帶。

    蘭索將手里的馬燈提得高一點,照亮眼前龐大的廢墟群。

    斷壁殘垣在黑暗中佇立,曾經尖銳的斷角在經年累月的風化中變得圓鈍,斑駁創面幾近平整,放眼眺望,不及膝蓋高的建筑地基像被某種力量削平了,如同一個個墓碑。

    無論來多少次,蘭索都無法習慣這里肅殺又陰森的氣氛。

    “注意安全,老規矩,蘭索向北,卡黛雅向南,‘時鐘’頻閃三次后在這里集合。”艾拉蒙德指了指高懸于眾人頭頂的那顆銀色星體。

    蘭索點頭,向北走去。

    巡夜作為艾卡亞什的慣例,是戰爭時期沿用至今的警戒手段。自蘭索有記憶起,部落中的戰士們就日復一日地重復這個活動,即便這片土地早已沒有了需要對抗的敵人。

    黎明時,巡夜歸來的戰士會帶回一些從戰場廢墟中揀回的零件和物品,久而久之,巡夜在蘭索心目中成了尋寶的不定時更新游樂項目。

    在艾卡亞什,時間的概念非常模糊,沒有成體系的校準制度,唯一用來估算時間流逝的方法是參考天象。人們將頭頂高懸的那顆破碎形體作為參照物,因為每隔一段時間,星體就會閃爍出比平時更強的光亮。

    蘭索在荒原的廢墟中踱步,冷風將困意驅趕,在看似危機四伏的黑夜中,蘭索心里一片平靜。

    艾拉蒙德,他的劍術老師曾對他說,這里曾是一片慘烈的戰場。

    完全看不出來。

    蘭索將口袋里的記錄本拿出來,寫下第一行記錄文字,忽然聽見一聲脆響——像是什么金屬掉在石壁上發出來的。

    他立刻警戒,抬頭,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抬腿,無聲地移動。

    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倒塌的廢墟,十字形墻體高度及腰,算是北部廢墟中少見的高建筑。

    蘭索從背后抽出長劍,手腕一翻,雪亮的銀鋒對準前方。

    理論上,這片戰場廢墟已經不存在人類了,周圍的大型生物被部落中的獵人們驅趕,目前在這里活動的只有某些嚙齒類動物或昆蟲,偶爾會有受傷的小哺乳動物在此處落腳,但一定無法發出類似金屬落地質感的聲音。

    奇怪。

    蘭索蹙眉,接近那道矮墻時,忽然,頭頂的‘時鐘’發生頻閃。

    天地驟然被刺眼的白光點亮,蘭索能看清墻體裂縫的每一處細節,啃咬草葉的甲蟲的花紋,土地龜裂時的紋路,以及……人類的影子。

    影子?!

    頻閃結束,馬燈的淡光堅持不懈地驅散從四周包圍而來的黑暗。

    蘭索瞪大眼睛,霎時精神緊繃,他握著長劍的手指些微出汗,他思緒電轉,思考對策。

    要先撤退,聯系卡黛雅和艾拉蒙德后從長計議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蘭索迅速否定了自己。

    不行,頻閃的光是從左側照來的,哪怕只有一瞬,也不能保證對方沒看到他的影子——最差的結果,那個人已經發現了他,只要移動,就會立刻從矮墻后發起襲擊。

    必須一擊即中,不能有片刻停頓或保留。

    艾拉蒙德教授的作戰技巧在心里自動播放,蘭索冷靜下來,將馬燈放在地上,緊握長劍,深呼吸一下后,眼神堅定。

    他做好準備,撿起一塊石子擺在馬燈的玻璃燈罩旁,高高躍起,由于蹬地時非常用力,石子在沖勢的帶動下撞擊玻璃,發出噠的脆響。

    黑暗掩住蘭索下落的身形,他動作快如雷霆。

    蹬地,起跳,下落,回身,斬擊橫掃,銳利的視線在轉身時幾乎拉出兩道白光,他向前一步,劍刃沖著對方的脖子而去。

    然而,當他徹底看清對方時,心臟倏一下猛跳。

    那是個人——昏迷狀態中的人。

    他當即停手,落空的劍刃發出一聲錚鳴,劍鋒在離對方臉側幾寸的地方停住,細小的風掃過發梢,帶來輕微的晃動。

    蘭索錯愕地看著那個人。

    對方有一頭即便在黑暗中也不顯黯淡的金發,皮膚很白,衣著華麗,蘭索從未在這里見過穿著如此奇怪的人,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他倚在矮墻后,眼睛緊閉,頭顱微垂,呼吸一開始還很綿長,但當蘭索落地后,鼻息的頻率就短促了起來——他醒了。

    蘭索想起了自己年幼時在部落里的雞舍中打滾,意外摸到一只渾身絨毛的小雞崽,小心翼翼生怕一使勁把它捏死,只敢捧在手掌里小心放回原處的感覺。

    他連忙垂手,偏轉刀刃,藏了個順手又不至于嚇到對方的角度,緊張兮兮地盯著面前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很快,對方醒了,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注意到投在臉上的影子,抬頭,與蘭索對視。

    一雙有點迷茫的藍紫色眼睛。

    蘭索呼吸停滯了一瞬,他張了張嘴唇,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男人臉上沒有任何戒備或警惕,他環顧四周,手掌按在布滿沙土的地上,聲線動聽:“蘭索?我們這是在哪。”

    蘭索一怔,理智回籠,劍刃翻轉,看向這個陌生男人沉聲道:“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面前人陷入沉默,他無視寒光乍現的冷兵器,環視四周,像是在確認什么,過了一會,他拍了拍手掌,嘗試站起來,卻被驟然出現在眼前的細劍止住了動作。

    細劍抵著男人的下頜,劍尖點在咽喉處,冷意傳來,幾秒后,執劍人手腕用力,強迫對方抬頭。

    “告訴我你的名字,并解釋我先前的疑問,一旦你有欺騙、反抗或逃走的意圖,我會將你就地斬首。”蘭索聲色俱厲。

    男人抬起了那雙對蘭索有著極強吸引力的眼睛,“我叫砂金。”

    砂金,奇怪但熟悉的名字。

    無法形容的熟悉感從心里升起,仿佛很久之前聽過,蘭索蹙眉,追問:“你的來歷,以及,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至于你的名字……我下意識這么覺得。”砂金說。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蘭索眉頭擰在一起,他第一次聽到這么荒謬的答案:“什么都不知道,卻能叫出我的名字,并出現在這里,你當我是傻瓜嗎?”

    砂金坦蕩地直視他:“我忘記了。”

    “你!”蘭索額頭青筋暴跳,劍尖往前一抵,對方咽喉處洇出血來。

    血是紅的,那抹過于鮮艷的色彩刺傷了蘭索,令他握劍的手不再穩——他不著痕跡地退離一點,將這個傷口當作第一次對砂金的威脅。

    “如果你再騙我,我不會留情。”

    “可我真的不記得了,即便你殺了我,我也無法給出另外的答案。”砂金說。

    蘭索沒轍了。

    他受到的教育中沒有訊問這一條。

    他不能把砂金殺掉,如果他是族人們口中那些‘在星際中旅行的探險者’,意外流落到這顆星球上就糟了。

    蘭索仔細審視砂金,從兜里掏出一塊通訊用的水晶,向天伸直手臂,捏爆,扔上天空,片刻后,一團光球炸開。

    砂金仰頭看著天空,目露好奇——他第一次見到這種獨特的通訊方式。

    不久,一男一女趕了過來。

    艾拉蒙德和卡黛雅提著馬燈,在黑暗中找到蘭索和砂金,他們面帶緊張,在看清墻角靠著的砂金后,更是如此。

    一位外人。

    艾拉蒙德是這里經驗最豐富,也最年長的人,聽完蘭索的匯報,示意他收起細劍,嚴肅看向砂金:“先生,你還能記起什么?”

    砂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的回憶一無所獲。

    艾拉蒙德樂觀的臉上罕見流露凝重。

    沒人能憑空出現在這座星球,更沒人能穿過寰宇風暴帶、穿過外面那層東西到達此處,除了被他們在戰場廢墟中挖出來的蘭索,他們再沒見過任何一個活人。

    但他又確實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脆弱的人類。

    蘭索站在一旁,環抱前胸,打量著坐在地上的砂金,在艾拉蒙德思考期間,砂金抬頭,看向了他。

    視線接觸,蘭索竟然在對方眼里看見了幾分關切和疑惑。

    奇怪,真的很奇怪。

    蘭索絞盡腦汁地思考這股熟悉感的來源,意外聽艾拉蒙德道:“把他留在荒野上不是辦法,收繳武器后帶回部落里吧,蘭索,你的巡夜結束了嗎?”

    蘭索一怔,他懷疑自己幻聽了,當即道:“結束了,但帶回去?可他的來歷還沒弄清。”

    “回去再查也不遲,如果他是從那里出來的人……遺忘是正常的。”艾拉蒙德嘟噥著,中間含糊的詞蘭索沒聽清。

    “什么?”蘭索道。

    艾拉蒙德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蘭索,帶他回去吧。”

    “可是……”蘭索吞吞吐吐。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期待天外來客嗎,怎么這次遇見了反倒膽戰心驚畏畏縮縮?”艾拉蒙德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孩子,勇敢點,他沒有武器,對我們沒有任何威脅,把他扔在后半夜的荒野上無異于謀殺。”

    艾拉蒙德無視蘭索的糾結表情,吩咐道:“這位先生的腳受傷了,你背上他,我們回程,今晚頻閃的頻率有點高,后半夜可能會有急性寒潮,必須趕緊行動。”

    “我,背他?”蘭索瞠目結舌。

    “辛苦你了,年輕人。”艾拉蒙德呵呵一笑,走了。

    卡黛雅撿起馬燈,拍了拍蘭索的肩膀,鼓勵道:“辛苦你了,靠譜的成年男性。”

    蘭索:???

    注視著二人離開的背影,冷風一吹,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坐在地上保持微笑的砂金,不情愿地磨牙,猶豫再三,還是走向砂金。

    背上多了個人,他起身,耳邊被溫暖的呼吸蹭了一下,他瞬間頭皮發麻。

    “喂,你能不能別離我那么……”蘭索側過臉,嘟噥,結果被砂金摟了下脖子。

    “謝謝你,蘭索。”砂金露出一個相當親昵的笑容。

    “……”

    蘭索僵硬地扭頭,機械地往前邁步。

    啊,他的笑容實在該死的甜蜜。

    他難道是魅魔嗎?

    第54章 第54章

    回程時, 天氣突變,荒原上刮起颶風,溫度驟降, 空中閃爍蒼白色的火花,貫穿天際。

    是星磁暴,一種艾卡亞什星常有的天氣異象,常在特定時段的后半夜出現。

    蘭索抬頭仰望天際, 眾神怒吼般恐怖的天象昭示寒潮的到來,他加快腳步,終于在冰寒降臨之前回到部落。

    到達外門,掛在營帳和石質建筑上的引路燈發出昏暗光芒, 如成群螢火, 守衛的瞭望員正提著籃子為燈芯添備用油, 以防在后半夜的襲擊荒原的星磁暴中滅掉。

    艾拉蒙德拉上門閂, 在蘭索期待的注視中開口:“你帶這位先生回營帳, 等星磁暴過后,我和維利多主教來見你。”

    “好,需要把他鎖起來嗎,我還有上次捆小牛犢時留下的馬拴, 很結實。”蘭索臉色認真。

    背后, 某人用腳跟輕輕踢了一下他的大腿以示不滿, 蘭索不為所動。

    “如果他睡覺夢游的話,可以。”艾拉蒙德臉上年邁的皺紋在笑。

    “……”蘭索扭頭, 向背后那個不停亂動的沉重魅魔道:“你夢游嗎?”

    “不。”魅魔說。

    “他說他夢游, 我申請采取限制措施。”蘭索嗯了一聲, 表情堅定地對艾拉蒙德說。

    砂金悄悄掐了蘭索的腰一把。

    蘭索猝然扭頭,惡狠狠地瞪人。

    天際突發一道頻閃, 冷風吹動高處沉重的銅鐘,發出令人膽寒的當當聲。

    寒潮要來了。

    “蘭索,回去吧。”艾拉蒙德凝重地回頭望向天際。

    蘭索抿了下嘴唇,他知道,現在的情況不由他撒嬌或胡攪蠻纏。

    艾拉蒙德和卡黛雅向著部落中央高大的祭祀殿走去,身影逐漸融化在深邃黑暗中,他們在岔路口分開,蘭索猶豫良久,直到天空亮起比先前更明亮的頻閃后,身后的家伙動了動。

    “不回家嗎,好冷。”砂金悄悄在蘭索耳邊道。

    蘭索磨蹭一會,最終還是在冷風里走向自己的營帳。

    繞過矮墻,經過家門口的巨大樹木,砂金手肘壓著蘭索的肩膀,挺直脊背,仰頭看向巨傘一般的樹冠。

    “這棵樹好大,活了多久?”

    “不知道。”蘭索說。

    他并非敷衍,或者不愿意回答砂金,自有記憶開始,維利多主教將他安置在這里的營帳時,那棵大樹就一直佇立在這里,枝葉繁茂,樹干斑駁結實,不曾變過。

    即使是此前無數次星磁暴過境,營帳前的空地都看不見一片落葉。

    一絲違和感掠過心頭,但沒有殘留太久,蘭索理所當然地向前邁步。

    砂金思索著沉默一秒,重新趴回對方后背。

    走進營帳,白天的余溫已經散掉,蘭索將砂金安置在高腳凳上,轉身從門口的雜物筐中摸到打火石。

    嚓一下,紅光亮起,在蘭索手指的縫隙中跳躍,映出他下頜到鼻尖的輪廓。

    點燃運轉器,營帳外部收起的骨架隨之張開,在一連串卡卡聲中,尖刺稱重架抓地,確保營帳不會在接下來的颶風中被掀翻。

    做完所有應對極端天氣的預防措施后,蘭索看向砂金——那家伙居然在悠閑地轉小圓凳。

    見蘭索閑下來了,沒有自知之明的陌生訪客問道:“有吃的嗎,我餓了。”

    蘭索冷哼一聲,從門口的木筐里掏出兩個卡黛雅下午帶來的甜果,扔給對方:“只有這個。”

    “還有別的嗎,吃不飽。”砂金接住,也沒管干不干凈,啃了一口,蹙眉。

    這果子味道寡淡,沒有甜味,口感較軟,根本無法果腹。

    “有的吃就不錯了,你又不是小羊羔,別嬌氣。”蘭索翻了個白眼,指了指墻上掛的牛皮鎖:“我不用那個把你拴起來已經很仁慈了,不許對我提條件……”

    “蘭索,這里好冷。”砂金沒等蘭索說完,立刻道。

    “……”蘭索磨了磨牙。

    營帳外,鬼哭狼嚎的嘯叫一陣陣傳來,星磁暴的第一階段是降溫和狂風,預計十三次頻閃后,溫度斷崖式下降,潑水成冰,沒有全力運轉的取暖設備根本無法存活。

    蘭索看了眼砂金的穿著,薄薄的襯衫和大衣不同艾卡亞什風格的設計,根本無法在低溫中保暖,脖子上那圈毛領倒是溫暖,但絨毛稀疏,不夠厚重——蘭索想起自己在行走時脖子和耳根處若即若離的觸感,猜測是這個東西。

    他轉身離開。

    “蘭索,你去哪。”砂金叫他。

    蘭索像只氣鼓鼓的河豚,沒理他。

    營帳里安靜片刻,砂金環顧四周,將各處裝潢家具設備刻在腦子里后,看向角落里收拾整齊的床鋪。

    墊了兩層絨毯的單人床緊挨一排微紅的金屬,表面泛著黯淡光澤,或許是某種獨特的取暖器,散發溫暖的氣息。

    沒過一會,蘭索拎了兩件衣服回來,扔給砂金,“換上。”

    “在這里嗎?”砂金抱著衣服,像小動物一樣聞了一下,柔軟的布料里沉淀著一股沒聞過的清香。

    是植物萃取的柔順劑的味道。

    “不然?”蘭索進門時帶進來一小股寒氣,他從柜子里取出幾大塊水晶一般的礦石,走到營帳正中的一個滾圓的鐵爐中,扔進去,按開開關,腳底的土地隱隱一顫,某種深藏于地底的儀器開始轉動。

    沒過一會,營帳內就暖和了起來。

    砂金換完衣服,袖子和褲腿都短,露出手腕腳腕,好在這里沒有冷風,否則非得哆嗦。

    蘭索瞥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轉頭,背對砂金悄悄翻了個白眼。

    壞家伙長得居然比他高。

    砂金將自己的外套疊好,自來熟地掛在衣柜旁邊,和蘭索的厚外套擱在一塊,做完這一切,他滿意地拍拍手。“這是你的衣服嗎?”

    “是又怎么樣?”蘭索倚在高腳柜旁,打量著砂金。

    “謝謝。”砂金說。

    “別以為說幾句謝謝我就會對你放下戒心,我真搞不懂老師為什么會允許你進部落,還是在這么關鍵的時候,明明你渾身上下那么多可疑之處。”

    蘭索蹙眉。

    單就砂金能在毫無提示的情況下說出他的名字,就足以證明這個人來歷詭異,更別說他的長相、著裝與艾卡亞什的居民完全不同,至于天外來客……真的會有人能在星磁暴的擾動來臨前抵達這顆星球嗎?假使真這么簡單,為什么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任何一個星際旅者踏上這片土地?

    “可我的確不記得了。”砂金無奈地微笑。

    蘭索注視著對方的笑容,沉聲道:“我從未見過一個完全誠實的人會像你這樣笑。”

    氣氛一陣僵持。

    語言無法化解防備,交涉失敗。

    砂金嘆了口氣,手指摩挲著木桌上的刻痕,思索什么后,拿起并不好吃的果子,沉默地咀嚼、吞咽。

    他確實餓了。

    蘭索從對方的動作中看出了一絲委屈,霎時,他坐立難安。

    他不是什么鐵石心腸的人。

    相反,由于對方的相貌,即便他拿不準對方甜蜜的語調措辭和溫柔的笑容背后藏著什么,卻仍被莫名的愧疚感包圍。他看了幾秒,看不下去了——他知道這果子生吃有多沒味道。

    “別吃了。”蘭索三兩步走上前,奪走砂金手里咬了一半的甜果。

    “你的報復是餓死我嗎,或者,這是種獨特的試探?”砂金仰頭看他,眼里帶點笑意。

    那笑意讓蘭索臊得慌,他捏住砂金的臉,“不許笑。”

    “不笑的話你能給我別的東西吃嗎?”砂金收起笑容,面無表情時,眉眼里帶的乖巧和無辜盡顯無疑。

    天啊。

    蘭索呼吸一窒,突然意識到對方不笑時候的殺傷力高到爆表。

    簡直是對蘭寶具。

    “我又不會任你餓死。”

    蘭索松手,走到角落的矮柜,開門,門里飄出幾縷冷氣。他拿出一些陌生的食材,肉類用銀色錫紙狀材料包裹,還有些植物根莖,顏色鮮麗,像帶劇毒的品種。

    砂金見好就收,沒開口問詢,只是視線追隨蘭索的背影,難掩好奇。

    蘭索按了兩下按鈕,高處一個儲物柜樣式的門扇打開,幾秒后變幻成一個廚具刀架,調料一應俱全。

    他將各種食材切成厚片,放在盤子里,某些肉類放置調料揉拌,有的直接端上來,沒過一會,營帳中央的小爐子旁就擺了很多盤子。

    砂金略有吃驚——他再次感慨艾卡亞什科技的反常理和有趣。

    “過來幫忙。”蘭索挽著袖子處理一塊相當大的牛角狀的骨頭,對背后的砂金道。

    砂金連忙過去,走近,發現蘭索正用勺子挖骨頭里的物質。

    類似骨髓,深褐色,味道有點腥,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能吃嗎?”砂金試探地問。

    “烤熟了能。”蘭索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懟了下砂金,指向身后,“把壺里的水倒進那個鍋里。”

    兩人一陣忙活,沒一會,營帳里飄起清甜香味。

    蘭索往煮開的小鍋里傾倒食材,從蔬菜到肉類,舀了一小碗遞給砂金。

    砂金的表情很微妙,躊躇著不動。

    “又不餓了?”

    蘭索吸溜了一口,腮幫子鼓鼓的。

    他本來不餓,但深夜煮火鍋簡直是犯罪,浪費食物更是罪上加罪——砂金一個人肯定沒法吃完,哪怕是為了清理罪證以免之后卡黛雅找他算賬,也得他搭把手。

    砂金瞄著蘭索的神色,見沒出問題后,放心往鍋里下勺子,但撈食物的時候,他避開了那團揉成蝦球一樣的褐色物質。

    怎么想都覺得危險……

    兩個人像嚙齒動物一樣,悉悉索索地吃了起來。

    營帳頂傳來重物落下的聲音,噼里啪啦地砸個沒完,外面的颶風鬼哭狼嚎,一道道貫穿天際的光芒幾乎要撕裂營帳厚重的帷布。

    “這種天氣經常會有嗎?”砂金從碗里抬頭,好奇道。

    這不是什么秘密,蘭索想了想,“經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星磁暴很常見,大家已經習慣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時候?”蘭索疑惑地放下勺子,“從我有意識開始就有了,這奇怪嗎?”

    “不奇怪。”砂金敷衍道。

    “喂,少糊弄我,說清楚再吃。”蘭索不悅,搶走砂金的碗。

    正巧砂金吃差不多了,食物下肚,營帳內氣溫上來,身體暖了,力氣比先前充足,他索性往墻上一靠,朝半碟切開但是沒上烤架的甜果片努嘴。

    “那個怎么吃?”

    “刷蜂蜜上烤架,烤到泛黃。”蘭索抽空回他一句,又接著逼問:“說清楚,哪里奇怪了。”

    砂金依言用小刷子沾蜂蜜涂上果肉,濃稠的金黃色物質有著誘人色澤,他煎了幾片,在蘭索眼巴巴的視線里把第一批烤好的甜果放到對方碗里。

    蘭索無形的小尾巴翹了起來。

    “我對星磁暴有印象,一種行星引力場受寰宇風暴紊亂影響的極端天氣,出現概率極低,無固定時段,且天氣征兆不可預測,來臨比這里的現象更惡劣。”砂金娓娓道來。

    蘭索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捏著叉子的手微微握緊,抬頭,淺色眼珠里藏著點警惕和敵意。

    “你什么意思。”

    砂金若無其事地用夾子翻烤甜果片,裝作沒被蘭索突如其來的戒備命中,“沒什么,只是好奇,現在的天氣不像星磁暴,實在古怪,不符合常識。”

    “常識?你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嗎,怎么確定這是常識。”蘭索盯著他,試圖從砂金臉上找到任何一絲撒謊或蒙騙的神色。

    “意外想起來了,或許不是吧,別在意。”砂金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

    “這么突然?”蘭索蹙眉。

    “嗯。”砂金說。

    蘭索用叉子戳著甜果,戳成蜂窩狀的孔洞,他心緒不寧,仿佛有某種隱藏著的東西被掀開了一角,背后令他毛骨悚然的東西幾欲鉆出。

    忽然,一股輕飄飄的東西拂過了他的脊背。

    外頭亮起一次頻閃,世界恍惚了一瞬。

    下一秒,蘭索重新堅定,他咬了一片甜果,說服自己一般道:“常識不代表宇宙定律,艾卡亞什是特別的,我知道。”

    砂金垂下眼,沒反駁。

    第55章 第55章

    晚上怎么睡覺是個大問題。

    蘭索營帳里只有一張單人床, 一個人睡綽綽有余,兩個人則有點擁擠。

    他抱出很久不用的舊被褥,饒是有在卡黛雅的提醒下按時清洗, 布料表面卻還是殘留幾分陳舊的氣味,且塞進去的棉絮少,不夠保暖,后半夜會給人凍醒。

    “蘭索, 我睡那個第二天會感冒的。”砂金指著蘭索手里的被子,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抗議。

    蘭索幽怨地盯著金發的豌豆公主。

    金發豌豆公主托腮微笑。

    蘭索:……

    蘭索:“感冒又不會死。”

    “前往新世界的移民通常對陌生病毒沒有抵抗力,小到感冒也可能引發肺炎和腦內疾病,最終導致急性衰竭, 暴斃而亡。”

    砂金隨口胡謅, 說的有鼻子有眼, 蘭索信了, 真情實感地開始擔憂。

    最終, 他權衡再三,留了一床被子,關門,把單人床劃成兩半, 中間擺放卷好的舊衣服當分界線, 做完這一切, 別別扭扭道:“不許過界。”

    砂金眼睛彎出一個狡黠的弧度。

    星磁暴結束后,艾拉蒙德和維利多主教會來找他們, 艾拉蒙德將砂金交給他看管, 他于情于理都得原樣奉還, 這是任務,不能摻雜過多個人情緒, 不能太絕。

    另外,讓這種像童話書上孔雀鳥一樣的人睡舊被褥實在不合適,后半夜降溫后,僅靠營帳地底熱能動力的余溫無法御寒,為了健康著想,還是得睡在床上。

    保險起見,他得在床頭加條延長牛皮鎖,以防對方偷襲。

    打定主意,蘭索走向那面擺著牛皮鎖的墻,剛走兩步,聽砂金在背后開口:“有外傷藥嗎,我腿疼。”

    蘭索的步子立刻拐了九十度,在柜子里翻找出備用的外傷藥劑和紗布,確認藥效和保質期后,走到砂金面前撩起對方的褲腳。

    腳踝連著小腿的地方烏青了一大片,微微滲血,沒有貫穿傷口,憑蘭索淺薄的醫學知識無法分清有沒有傷及筋骨。

    今晚找醫生來不及,部落中醫術高明的小隊住在和蘭索家相反的方向,很遠,請他們過來不現實,貿然暴露在星磁暴的輻射中會有難以預測的致病風險,得不償失。

    “很痛嗎?”蘭索半跪在地上,撥開消毒藥水的瓶塞,小心翼翼地涂抹。

    不痛,夢里怎么會痛,而且,這傷口是某人做夢時非要給他強加的設定呢。

    砂金心想,道:“不痛。”

    他說的是真話,可惜蘭索不信。

    砂金眉眼耷拉著,有點慘兮兮的,像是在忍痛,喉結隨棉簽點按的動作小幅度上下滑動,頭頂燈光一照,像一片輕飄飄的金色羽毛。

    這誰能信?

    蘭索暗自嘟噥一會,纏紗布時候開口問道:“你醒來就在那?”

    “對。”砂金摳著小圓凳的邊角。

    像看見了怪東西就好奇上去啄兩口的鳥,蘭索瞥了砂金動彈的手指一眼,“你醒來怎么叫我的名字?還問我這是在哪,你夢見什么了?”

    “我夢見我們在一顆繁華的盛會星球上,你做了蛋糕給我過生日,中途,你回廚房拿東西,轉身后,我就昏迷了,再醒來就是這里。”砂金道。

    “真是離奇,盛會之星的人吃飯也用能源爐嗎?”蘭索開玩笑地指了指身后還有余溫的‘燒烤架’。

    “皇帝鋤地也用金鋤頭嗎?”砂金學著蘭索的口吻道。

    蘭索眉頭一挑,仗著對方腿不落地,飛快撤走包扎時墊腳跟的小凳子,拎走砂金的拖鞋,后退,站在最遠的地方,得意地欣賞砂金找不到鞋的茫然表情。

    耶,贏了!

    “蘭索,我怎么過去?”

    “你不是很厲害嗎,飛過去咯。”蘭索囂張地做了個鬼臉,“編謊話是要自食惡果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砂金一臉無奈。

    蘭索哼了一聲,不打算再與對方爭辯,鉆進營帳內的小門,檢查營帳內一切星磁暴的應對措施運轉正常,許久后回來,拾掇完所有事情,砂金好整以暇坐在床尾等他。

    “要睡覺嗎?”砂金拍了拍被子。

    為什么這家伙表現得一副主人做派?

    蘭索鉆進被窩,關燈,只留墻角一盞應急燈,困意上涌,他打了個呵欠,側身,卷著被子,不太舒服地拱了拱下巴。

    帳外傳來某種昆蟲集群飛舞的嗡嗡聲,磁暴的立場紊亂使它們雷達失靈,稍大體型的甲蟲撞擊營帳,發出砰砰聲。

    帳內一片寂靜,另一個人的存在感卻在不斷增強,體溫、呼吸、翻身時被子摩擦的細小聲響、頭發蹭著枕巾時柔軟的弧度……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細節在蘭索的腦袋里勾勒、描繪,仿佛上帝視角俯瞰一切,清晰得嚇人。

    在對方第四次翻身時,蘭索倏然睜開眼睛,要不是不好意思,他絕對會按住對方的手腳,然而眼下只能言語威脅:“不許再制造噪音了。”

    “好。”

    短促的應聲融化在淺淺的呼吸里,砂金果真不動了,并迅速入睡,沒過一會,呼吸頻率就變得平穩綿長。

    好吵。

    蘭索抓著頭發。

    他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

    意識徹底被困意捕捉前,他突然反應過來:他不是要把砂金捆上的嗎?

    該死,完全忘記了!

    ——

    蘭索睡著了。

    砂金睜開眼,完全清醒的視線在營帳中逡巡一圈,適應黑暗后,他坐了起來,越過蘭索,披上外套。

    雷霆的轟鳴從遠處滾滾而來,飛沙走石聲不絕于耳。

    砂金掀開門簾,走出營帳,被眼前的景觀震撼。

    暗沉的夜空被一道道白光劈碎,如同龜裂的玻璃,蜿蜒扭曲的裂縫紋路遍布蒼穹,飄渺的暗光從其中滲出,如同煙霧,消散在頻閃時爆發的白光里。

    有什么東西籠罩在穹頂,瀕臨破碎、岌岌可危,在暗光的沖擊下不停崩解,又頑強地自我修復,這片大地則在這種保護下茍延殘喘。

    天際飛過成群閃著螢光的昆蟲,浩浩蕩蕩向北邊飛去,它們升空,在達到目力不能及的高度后,黑壓壓的蟲群影子忽然消失了。

    簡直是憑空蒸發。

    砂金背后是溫暖的營帳,他站在風雨飄搖的世界邊緣,仰望這駭人的一幕。

    這絕不是星磁暴會有的現象。

    “這到底是……”砂金呢喃,凝重地回憶蘭索在流夢礁對他說過的話。

    【艾卡亞什將‘存在’的陣線推至寰宇最遙遠的邊界,拱衛‘存在’,對抗‘虛無’。】

    【我的故鄉星球是最后一次災難陣線的戰場,離IX最近的地方之一。】

    【如果不是她在追尋第九機關的路上遇見我,我大概還沒走出那顆星球就被虛無吞沒了。】

    虛無。

    離IX最近的地方。

    該不會……?

    砂金心中形成一個幾近荒謬的猜測,他難以言喻地望向這片天空,一時啞然。

    為了印證猜測,他走出營帳,來到院子角落那棵巨樹下。

    巨樹茂盛,高聳入云的枝干在狂風中屹立,闊葉擠擠挨挨地團在一處,樹下一片落葉都沒有。

    是夢境的影響,還是這顆星球本身不受物理法則的限制?

    砂金踩著樹干爬上樹,坐在樹干交叉處,抬手撥動枝葉,掐了一片葉子下來。

    很普通的葉子,葉脈走向清晰,葉片內的水分算不上飽滿,但也不干癟,符合在此種自然條件下的生長規律。

    正在他研究樹葉時,腦中突然炸開一聲地龍翻身般的巨響,尖銳的音軌刺痛神經,他捂住額頭,下意識朝某處看去。

    掠過起伏不斷的漆黑曲線,頻閃爆發出的強光照亮遠處連綿的山丘和森林,向著更遙遠的地方投去視線。

    如同飛鳥掠過群山,急速拉近的視野中,一道蔚藍的光芒沖天而起,如同立柱,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蒼穹屏障。

    光柱下,一個恢弘的巨殿屹立在荒漠中,塔臺般穩固地鎮守于此。

    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耳邊訴說:門。

    門?

    砂金一怔,他聽不清耳邊呢喃的音調究竟是什么,像醉者不清醒時囫圇的囈語,又或者某種詭譎不詳的吟唱,無法控制的好奇心驅使他一探究竟。

    被迫竭力忍耐,幾次頻閃后,遠處的藍色光柱亮度減弱,腦中的囈語消退,他長舒一口氣。

    他跳下巨樹,走進營帳,隨手將摘下的樹葉放在一邊,脫下外套,悄悄爬進床鋪的最里側,找地方躺下。

    他不得不面對一個難題——蘭索把他的被子卷走了。

    這畢竟是張單人床,睡不下兩個成年男性,睡前清醒時還能克制自己不翻身,但睡熟了意識渙散,誰都沒法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些搶被子的舉動,正如現在。

    不僅搶了被子,還占據了大半張床面的蘭索像只展開的八爪魚,砂金躺不下去,除非任由自己睡在蘭索的胳膊上。

    怎么辦呢?

    在夢里沒有睡眠的概念,困意的產生不過是蘭索在夢中對自己設下的自我暗示——遵循期望中的世界軌跡生活下去,活在沒有憂愁的夢里,如此強烈的情緒催生意志,指引夢境發展,循環往復。

    但做夢就要有做夢的樣子,不然多沒意思,砂金想。

    最終,他努力地把自己塞進蘭索和墻之間的縫隙里,闔目,等待對方醒來。

    ——

    很柔軟,手感好得不像話,像鉆進小鳥崽柔軟的羽毛里打滾,不,比那個還要好。

    手心里的東西開始鬧脾氣,往后扯離,蘭索趕緊抓住,手指套牢,整個抱上去,用臉頰蹭,很快,那東西偃旗息鼓,認命般不動了。

    贏了!

    蘭索迷迷糊糊中燃起的勝負心回落至普通水平,外面不再吵鬧,有清脆鳥叫和齒輪車碾壓石板路的噠噠聲,生物鐘告訴蘭索,星磁暴結束,該醒來了。

    但他被窩里特別暖和,久違的起床氣包圍著他,讓他不愿睜眼。

    再等一會吧,他想。

    他打了個呵欠,正要抱著他新得到的抱枕瞇個回籠覺,突然發現手感不太對——為什么他的球形抱枕下面還有一截……?

    嗯?

    蘭索遲鈍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朦朧地睜開眼,入眼的是一團淺金色的毛茸茸物質,好摸,耀眼,像艾卡亞什的晨光。

    晨光之下,一雙藍紫色的寶石般的眼睛望著他。

    蘭索:……

    “睡得好嗎?”眼睛的主人望著他。

    蘭索呆呆地上下搖了搖下巴。

    “睡得不錯的話,可以別摟我那么緊嗎?發型會亂的。”眼睛的主人繼續道。

    蘭索呆呆地松開了手,然后,緩緩背過身去,蜷縮起來。

    營帳發出了一聲九曲十八彎的尖叫。

    ——

    哎呀,一大清早的就這么精神呢。

    卡黛雅拎著一籃彩椒和汁水豐沛的果子,剛踏入蘭索家的院子門就聽見帳子里傳來的活力滿滿的叫喊。她腳步一拐,站在樹下,慢慢挑揀籃子里多余的葉片,等待蘭索出門。

    葉片縫隙透出明亮的光斑,在地面投下魚鱗般的輪廓,卡黛雅仰望樹冠,偶然有種微妙的感覺——這棵樹似乎一直這么挺拔、茂盛。

    不對。

    卡黛雅腦中多出了一點記憶,是一群身穿銀鎧的士兵圍在樹下,給剛過頭頂的樹苗澆水的場面。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來著?

    好遙遠,好模糊,有點記不清了……

    卡黛雅攥著一顆新鮮的彩椒,眉心緊蹙,手指用力,植物的汁水順著破裂的縫隙流出,滴在地面。

    滴答。

    砰。

    一團銀色的東西旋風般沖出營帳門,連滾帶爬地在地上旋轉,跳起,發出哆哆嗦嗦的顫音。

    “別過來!”

    卡黛雅的思緒被打斷,她驚愕地看向遠處。

    門口,衣衫整齊的砂金倚在簾子后,柔和燦爛的日光照得他眉眼清俊。

    “抱過我還不肯承認嗎,真叫人傷心,朋友。”

    “我那是不小心,你不能,不能……!”

    “好吧,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追究,抱就抱吧,沒關系,要再抱一次嗎?”砂金大方地伸手。

    銀色頭發的小陀螺又在地上尖叫著旋轉。

    卡黛雅欲言又止,只言片語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嘶,他弟弟的xp好獨特哦。

    第56章 第56章

    在卡黛雅的指引下, 兩人向部落最中央的祭祀殿走去。

    “蘭索。”

    砂金走在隊伍最后,壓低嗓音叫了兩聲,伸手戳對方肩膀, 蘭索像一只液體貓,靈巧地彎曲脊背,打了個s型弧度,躲過觸碰, 回頭。

    “說話就說話,不許動手。”

    “你生氣了?”砂金問他。

    “沒有。”

    “那你怎么了?”

    蘭索抿著嘴唇沒說話,他飛速轉過頭去,只留下一點微紅的耳朵尖在凌亂銀發里若隱若現。

    “我們蘭索從小只和動物一起睡, 還沒有同齡朋友來家里玩過呢。”卡黛雅背著手, 步伐輕巧地向前, 話音飄了過來。

    細弱到嗡鳴的辯駁散在風里:“多嘴。”

    “真的?”砂金詫異地看了蘭索一眼。

    “我有。”蘭索努力捍衛自己的名譽。

    卡黛雅燦然一笑, 柔軟狹長的眼眸里藏著些憐愛和擔憂, 她給砂金遞了個眼神,示意對方別再問了。

    走出部落的主居住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高大恢弘的祭祀殿,規模比砂金在艾吉哈佐地下看到的更肅穆莊嚴, 每一根石柱上都散發著古老沉重的氣息。

    它矗立在晴朗的天空下, 栩栩如生的浮雕描繪著各式壁畫。

    “蘭索, 艾拉蒙德在劍技場等你,他說訓練結束, 會帶著你一起過來。”卡黛雅說。

    蘭索點頭, 上午在劍技場的訓練是每日雷打不動的任務, 但他看向與卡黛雅站在一起的砂金,不悅道:“他呢?”

    “維利多主教想先和他見一面。”

    “我不能在場?”蘭索敏銳地察覺到事情的詭異之處。

    “不能。”卡黛雅歉然道。

    “好吧。”蘭索點頭, 臉上一副毫無顧慮的樣子,轉身走向劍技場。

    等他走遠,卡黛雅看向砂金:“蘭索像不像遇見危險就炸毛的銀喉長尾山雀?聽主教說,仙舟人熱衷于飼養鳥類,現在也是嗎?”

    “你說的這種山雀,在兩個琥珀紀之前就滅絕了。”

    “是嗎?”卡黛雅一怔,她臉上露出落寞又歉疚的笑容,“看來主教繪本上的百科已經過時很久了。”

    “你剛才說到蘭索沒有同齡朋友,是怎么回事?”砂金問。

    “你很關注他呀,聽說你醒來的時候就叫出了他的名字,這難道是某種心電感應嗎?”卡黛雅玩味地彎了下眼睛,見砂金沒回答,擺了擺手,“開玩笑啦。”

    “這顆星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開赴遙遠戰線的士兵,戰爭結束后在這里定居。幾年前,一支巡邏隊在廢墟里找到了一個受傷的小孩,大家都是剛成年的士兵,五大三粗,沒有養小孩的經驗,一人一頓飯地把他拉扯長大。那段日子,就連羊圈里的羊羔和雞舍里的雞崽子都不能幸免,整天被拉出來陪蘭索玩。”

    砂金聽著卡黛雅的講述,自動在腦里描出對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成長畫面。

    “蘭索活潑,好奇心重,學東西很快卻沒有長性,學劍是艾拉蒙德硬逼著才保持練習的技能。從小到大,他和叔叔阿姨們關系親近,唯一算得上童年玩伴的就是養在部落里的小動物,我的年齡差距和他算是最小的,饒是如此,我也整整比他大了……很多。”

    卡黛雅頓了一下,她在年齡的計算上遇到障礙,只能用一個粗略的詞模糊過去。

    “他其實不是討厭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同齡朋友相處,才顯得有點別扭。”

    “我算是他的朋友嗎?”砂金好奇道。

    “算呢,別看他這樣,我了解他,他其實很喜歡你。”卡黛雅開朗地笑起來。

    夢中人露出溫柔的神色,她攏著耳邊的頭發,低頭時,眼里一瞬閃過的苦澀和無奈快到無法捕捉。

    她抿著嘴唇,轉過身,頭發擋住了眼睛,戰士的強悍在此刻消失殆盡,她變成了一個纖瘦,柔韌的女人,如一株風吹就散的蒲公英。

    砂金望著這片天空,陷入沉思。

    他從卡黛雅的話里聽出了太多漏洞——戰爭結束后定居于此的士兵沒有離開這顆星球回到故鄉的打算,更未曾繁衍出后代,這不符合常理;幾年后才撿到廢墟中的蘭索,蘭索是如何在這段時間里存活的?

    破綻百出,但這些明顯的邏輯缺失在卡黛雅的敘述里不值一提,或許是夢中對邏輯的離奇校正扭曲了她的意志,再可能,是卡黛雅本身的問題。

    在什么情況下,對方會將這些漏洞認定為合乎邏輯的‘常理’?

    砂金心一沉,他無法避免地思考更多,關于蘭索的出身,關于這個世界。

    “走吧,維利多主教也想和你單獨聊聊,別讓他老人家等急了。”卡黛雅眨了眨眼,恢復以往的輕松,帶著砂金向前走。

    祭祀殿內部的格局與砂金在艾吉哈佐時看到的一樣,四面石壁,并不陰暗,穹頂凹陷處鏤空,光芒從孔隙中投下,像湖水面的粼粼波光。

    空洞的腳步聲在偌大空間回蕩,穿過走廊,來到一片開闊的祭祀臺前,年邁的維利多主教站在不遠處。

    他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穿著一身繡有琥珀紋路的雪白祭祀袍,周身沒有老人的暮氣,挺拔得像個正當壯年的士兵。

    祭祀臺上沒有神像,只有一個斷裂的臺柱,主教先生將手里的水壺放下,轉身看來,身形挪開,砂金看見水壺下的一抹綠色——是一株在巖石縫中長出葉片的草類植物。

    卡黛雅自覺退下,把空間留給兩位。

    維利多主教直視砂金:“你來了,途經「虛無」的客人。”

    砂金不動聲色地與其對視。

    虛無的客人?

    這位祭祀好像搞錯了什么。

    砂金沒急于糾正對方的措辭,他想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么,從語調的重音判斷,主教胸有成竹,自有一套邏輯,并足夠自洽。

    他露出一個疑惑沉思的表情,鼓勵對方繼續說下去。

    “不記得了?也是,穿過虛無戰線的人都會像你一樣遺忘什么,既然你還活著,而非被虛無吞噬,就意味著我們……總歸是沒有無功而返吧。”

    維利多主教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渾濁的眼珠里沉淀著什么,他望向頭頂天花板灑下光輝的坑洞,臉上的皺紋如溝壑般深邃。

    他看上去很疲憊,投下的光柱明明輕薄如紗,堆積在他的長袍上,卻仿若有千斤重。

    主教大概是將他認成了穿越寰宇、意外迷失在這顆星球上的無辜旅人,砂金想,與此同時,他感受到一股無理由的沉重感。

    “我有個疑問,請問您能解答嗎?”

    “說吧。”主教闔了眼,而后抬起眼皮,看向砂金。

    “我昨晚在北部荒原上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藍色光柱,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門。”主教說。

    “門?”砂金咀嚼著這個直白的字,這答案與他昨晚聽到的內容完全一致,“我不理解。”

    “那是一扇通向外界的門。”

    “外界?”

    砂金并沒有非常吃驚,他記得蘭索曾對他說過的話,既然蘭索順利離開了這座星球,就意味著這里必然有可以離開的方法,雖然‘門’稍稍偏離了他對‘離開方式’的預測。

    與此同時,另一個問題出現了:有門,為什么這些人不離開?

    他在蘭索沉睡時簡要考察了艾卡亞什的科技水平,排除了這里的士兵無法建造星艦和通訊設備的可能性。

    一支軍隊的前線不可能沒有技術人員。

    “蘭索告訴我,你們自從戰爭結束就一直生活在這里,既然有門,為什么不回到故鄉去?”砂金問。

    維利多主教別過臉去,脊背略微彎曲,他沒有回答砂金的話,而是提起水壺,重新澆灌那株在祭臺裂縫中生長出葉片的草種。

    清水一滴滴流下,直到最后,它在壺嘴處干涸,打著旋轉動,再流不出一點。

    “回不去了。”年邁的嗓音穿越了無數時空,聽上去沙啞低沉:“故鄉太過遙遠,我們失去了航圖,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且,這里的人還沒做好準備……”

    “準備?”砂金想了想:“是指穿越「虛無」的準備嗎?”

    主教眼神復雜地看著他,好半天,喉嚨里鼓出一聲笑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誰讓你說我是穿越虛無而來的呢,反推一下,還是挺有道理的。”砂金眨了下單眼。

    主教被砂金緩解氣氛的解釋安慰到,神色稍微放松,他撫摸著水壺粗糙的表面,像在擦拭一把劍或一桿槍,緩慢道:

    “客人,還有其他疑問嗎?”

    “有,昨晚,我看見了那片碎裂的天空,穹頂的裂縫中有源源不斷的黑色流下,這反常的異象代表什么?”

    “反常?看來你已經找回屬于自己的‘常識’了。”主教慈祥地笑著:“可惜,這是秘密,我不能向你解釋。”

    “你們有很多秘密。”

    “是的,這片土地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秘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懇請你你,真相大白時,不要離開那孩子身邊。”

    砂金神情微微動容:“蘭索嗎?”

    主教點了點頭。

    “比起我,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是更合適的托付對象。”砂金蹙眉,他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了,但對方語焉不詳,他缺少關鍵信息。

    這次,主教沒回答,他越過砂金看向遠處,門口走來三個人。

    艾拉蒙德,卡黛雅,蘭索。

    “主教閣下。”蘭索故意叫得大聲,讓這兩位說悄悄話的人聽見。

    “你來了,我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和這位先生。”維利多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慈愛地注視著蘭索,像一個開滿太陽花的老頭子。

    “拒絕打掃雞棚給耕地牛修蹄子毛邊以及任何收割搬運牧草去果園打果子削皮裝罐清理發酵桶的工作。”蘭索飛快道。

    “……”維利多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你也太好猜了吧老頭子。”蘭索覷他。

    “怎么和主教說話呢,沒大沒小。”卡黛雅狠狠敲了一下蘭索的頭。

    “沒關系,習慣了,比起第一次給我們蘭索換尿布的時候……”維利多慢悠悠道。

    “哇哇哇!胡說什么呢你撿到我的時候我都過了穿那個的時候了好嗎???”蘭索緊急吱哇亂叫。

    “但某個人還是因為怕黑不敢一個人待在營帳,鉆進隔壁雞窩里薅走三十多只小雞崽藏在被子里點了一宿的兵吧?”維利多呵呵一笑。

    不知道誰家水壺燒開了,發出尖銳的抓狂爆鳴聲。

    看來在蘭索的人生中,他確實很少成為打嘴仗的贏家,砂金客觀地作出判斷。

    鬧了一會,在卡黛雅的尖叫和蘭索說不過還硬說的反駁聲里,大獲全勝的主教先生說出了任務:

    “這次不是讓你干雜活,昨晚,艾拉蒙德告訴我,星磁暴來臨前,他在古戰場荒原處發現了一座以前沒見過的祭祀殿遺跡,我們需要派遣經驗豐富的探索者查看……”

    “我不去。”蘭索突然強硬道。

    所有人皆是一怔,大殿靜默一瞬,空氣凝結。

    蘭索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渾身緊繃,如臨大敵。

    “蘭索,這是你晉升偵查官加入巡邏隊的好機會,你確定要放棄嗎?”卡黛雅焦急道。

    她不理解為什么一向熱衷探險的弟弟會一反常態地拒絕如此重要的任務。

    “晚一點加入也可以,反正你們不會允許我一直游手好閑。”

    “可是……”卡黛雅又要說,被艾拉蒙德攔了下來,他嚴肅道:“蘭索,你明白自己是在拒絕一個怎樣的機會嗎?”

    “我知道,沒人規定加入巡邏隊必須完成這個任務吧?

    我還年輕,就算日常生活一成不變,早就被巡遍了的荒野掘地三尺也挖不出新鮮東西……但那對我來說也足夠。”

    蘭索避開所有人的視線,“我沒睡好,想回去補覺了。”

    “蘭索見習巡邏官,站住。”艾拉蒙德第一次拿出軍官的語氣作派。

    蘭索頓住了腳,他沒等來命令,反倒是主教道:“蘭索,你不是一直想去探索新遺跡嗎?”

    蘭索斂了下眼,指向站在一旁的砂金:“這個家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他表情此刻恢復了平淡,但砂金看得出他的緊張和抗拒。

    “他一掉下來,星磁暴來了,沒見過的神秘遺跡也出現了,怎么想都不是好兆頭。那里危機四伏,我遠遠談不上經驗豐富,再帶上這個可疑的家伙,比起找到蛛絲馬跡,全軍覆沒來得更快一些。”

    “我申請留守部落,順便看管他,杜絕隱患,以上,是蘭索見習巡邏官的報告,艾拉蒙德副司令官,維利多主教閣下,請慎重考慮。”

    “……”

    沉默在發酵。

    沒得談了。

    砂金的視線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明白在場三位不可能逼迫蘭索改變決定。

    蘭索說完,沒等待反饋,轉身離開。

    在主教長長的嘆息里,砂金追了上去,

    前后兩道急促的腳步聲在大廳中回響,砂金追上蘭索的步伐,正欲捉住對方的手腕,突然,一陣奇怪的感覺在心里升起,驅使他回頭去看。

    穹頂的輝光灑下,如同圣光,溫和又輕靈。

    肅穆的廣廳中,三團沒有人形的、淺淡到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灰霧披掛在三人背后,如同即將蒸發的晨露,緩慢地流動著。

    砂金一怔,他眨了一下眼睛,灰霧便消失了。

    蘭索的替身使者?

    砂金驚訝一瞬,又迅速否定自己的猜測。

    不,不一定,在這里,蘭索身上沒有歡愉的偉力,他還是一個純粹的人類,并未行于任何一條命途。

    那是什么?

    砂金收回視線,隨蘭索走出祭祀殿,回到陽光下。

    第57章 第57章(1/3)

    砂金知道主教與他談話的用意——請求他作為一個說客, 說服蘭索前往那座全新的遺跡,那并不容易。

    “你想跟我到什么時候?”

    砂金停止思考對策,看向一臉不愿的蘭索。

    蘭索:“說啊, 不要裝啞巴,你也是來勸我去那里的吧?”

    “不是。”

    “少來。”

    “至少目前我沒有這個想法。”

    “那你跟著我干什么?”蘭索狐疑地打量他。

    “不是你自己說要留守部落,看管我嗎?我人就在這,你不管我了嗎?”

    蘭索被對方的厚臉皮震驚到了, “一般人不會主動請別人……等等,你根本是在取笑我吧?”

    “怎么會。”砂金露出他招牌的微笑。

    蘭索抬手捏了下對方的臉,神情變得很危險:“不許笑。”

    他看出來了,這個惡劣的家伙分明對眼下匪夷所思的現狀樂在其中, 并不斷嘗試做些他理解不了的危險事。

    偏偏他拿砂金沒辦法。

    “好吧。”砂金將對方的手從自己臉上扒拉下來, 只輕輕用手指勾了一下, 蘭索就像觸電一般飛速回縮。

    他裝作鎮定地在褲邊一抹, 試圖去掉皮膚接觸時帶來的親密異樣感, “總之,我現在要去幫部落里的長輩干活,你和我一起。”

    “做什么?”砂金躍躍欲試。

    “到了就知道了。”蘭索瞥了眼對方修長的手指和看起來就沒什么力氣的體格,斟酌一秒, 向部落東邊走去。

    經過居住區, 走幾百米, 低矮結實的平房整齊排列,用木欄圈起的羊圈和牛圈散落在平坦的土地上, 閑散的動物在牧場內踱步, 不遠處的平房中傳來喧鬧的叫聲。

    蘭索走到倉庫門口, 洗刷空桶,填滿飼料, 攪拌,清理牧場邊緣的柵欄,將一部分飼料填入欄圈,提著剩下半桶走向平房。

    他動作嫻熟流暢,速度飛快,仿佛做過無數遍。

    “看什么,跟上,最好別離開我的視線,否則我無法保證里面那群家伙會怎么對你。”蘭索警告道。

    砂金了然地點頭,挽起襯衫袖子,反折幾道后,幫蘭索提起另一邊的木桶。

    他用力時小臂繃緊,發力的肌肉勾勒出清晰凌厲的線條,看起來相當賞心悅目。

    還挺像樣。

    蘭索視線移開,推門,一大團黑影忽地撲了上來,他像是提前知道,立刻歪頭,露出身后遲鈍的砂金。

    砰!

    黑影如箭般撞進砂金懷里,像一枚蓄力發射的炮彈,頓時撞得人仰馬翻。

    木桶里的水灑出三米高,蘭索像一只獨腳鳥,靈巧翻身,踩在內里的柵欄門上,小門嘎吱一聲。

    圈里探出十幾顆毛茸茸的鳥類腦袋,羽毛花花綠綠,貓一般狹長的瞳孔倏然變圓。

    它們用腦袋撐起蘭索搖搖欲墜的身體,一個個冒出來,擱在他腿邊、腰側、腋下,肩上,好奇地轉動頭顱,看向角落里的砂金,喉間發出細碎又古怪的鳴叫。

    “說多少遍,你現在已經不是能撲到人家懷里還毫發無傷的體型了,又擅自跑出來……”蘭索望著墻角那坨肥碩的東西。

    那是一只鳥類,不同于寰宇中常見的普通鳥類,它背覆厚厚羽毛,折隆起的翅膀鼓起,像座小山,有力的雙爪緊緊摳在地面,輕易抓碎堅硬的石板,眼睛有著貓科動物的特性,古怪又詭異。

    聽見蘭索的牢騷,那只突進的‘小卡車’停止了蹭動的撒嬌動作,它或許也發現了面前人氣味不對,當即抬起毛茸茸的頭顱,深棕色的眼珠細細凝視,在看見一頭陌生的金發后,渾身一僵。

    緊接著,它做賊心虛地拎起爪子,慢慢往后退,腦袋埋到翅膀毛里,開始無意義地轉圈圈。

    “還和以前一樣臉皮薄得不行啊。”蘭索唏噓一聲,他抻著脖子,換了個角度看被異種羽雞摜進墻角的砂金。

    砂金看起來還好,也不知道身體是用什么做的,被激情撒嬌的羽鳥全力一撞居然毫發無傷。他坐在冰冷的石板上,伸手,緊緊抓住了羽鳥還沒來得及撤走的尾巴。

    嘰!

    羽鳥發出驚慌失措的細弱叫聲。

    哇,好夾,夾子鳥!

    蘭索瞪大眼睛,這鳥以前求抱抱的時候可是咆哮著沖上來的。

    羽鳥的外部背毛會在獵捕與戰斗時硬化成比隕鐵更堅硬的鎧甲,愜意放松時則會變得柔軟,砂金摸到一手羽毛,頗有些震驚,那手感比公司出品的昂貴嬰兒安撫玩偶還要優秀。

    砂金眨了眨眼,松手,癱坐在地上,語氣有些虛弱:“我也沒離開你的視線吧,你這是報復嗎?”

    “怎么會。”蘭索露出一排小白牙,他身邊的羽鳥意會,同時露出細密鋒利排列整齊毫無縫隙的牙齒。

    砂金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蘭索渾身發毛。

    他撓了撓臉,跳下小柵欄門,把手里的飼料倒進凹槽,羽鳥們瞬間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發出鑿地般的轟鳴,那只總喜歡越獄的羽鳥被蘭索拎著脖子拽走,沒過多久,他回來,跪在砂金面前。

    “能站起來嗎?”

    “有點疼。”砂金搖了搖頭。

    蘭索一怔,垂下眼,伸手輕碰砂金的腹部:“哪疼?”

    雖然那家伙撒嬌的時候會放松羽毛,但肌肉密度是實打實的,一旦真撞壞了可不得了,蘭索后悔自己開了個過分的玩笑。

    “這。”砂金拉著蘭索的手,放在胸膛下邊。

    “肋骨?”

    隔著衣服,蘭索無法準確判斷傷勢,便解開紐扣,一處處摸過去,確定對方的肋骨不存在大問題,胸腹沒有異樣感,并排除撞擊導致的內臟移位或骨骼斷裂。

    “肋骨沒問題,它應該記得收起角的,沒有貫穿傷,還是太胖撞到你內臟了嗎?唉,你躲什么。”

    蘭索碎碎念地下診斷,還要往砂金腰側摸,被躲開了。

    “癢。”砂金誠實道。

    “還笑得出來呢,騙子,我看你沒有很疼吧?”蘭索覷了他一眼,剛要起身離開,突然被砂金扣住了后腦勺,往前一帶,踉蹌了一下,跪坐在對方撐起的□□。

    “你干……”蘭索煩躁地抬頭,砂金的藍紫色眼睛專注地望著他,眉眼間有種說不清的東西。

    很燙,很刺人,銳利得不容逃避。

    “的確沒有很疼,只是騙你關心一下我而已。”

    砂金坦誠地彎起眼睛,那令人渾身戰栗的笑意并未貶損分毫,反而,蘭索有種被什么東西盯上了的錯覺。

    他不喜歡砂金的笑容,危險至極,滴水不漏,勝券在握,令人矚目,但同時,他又不斷被這個笑容吸引視線。

    好奇怪。

    蘭索按下心中涌現出的異樣,嘴角一抽搐,反手懟進人家腰際,掐了一把。

    砂金笑出聲來,嗓音壓得很低,聽上去輕松愉快。

    “這就是主教說的雞舍和小雞崽?這么大的體格,已經和某些兩足站立的大型蜥蜴一樣了吧?”砂金捉住對方的手,神采飛揚道:“據說某個人小時候還要它們陪著?”

    蘭索沒覺得自己怕黑不敢睡覺是糗事,砂金這么一說,他反倒不自在,“名字叫得可愛點怎么你了,再說,它們的毛可軟了,我一般用來塞枕頭的。”

    圈里正津津有味吃東西的羽鳥們紛紛抬頭,從尾巴上叼了幾簇軟毛,伸長了脖子遞過來,敲敲蘭索的肩膀。

    蘭索接過,在砂金下巴上掃了一下。

    因為癢,砂金趕忙避開,露出了脖子上的那串商品編碼。

    蘭索啊了一聲,動作停下,沒了下文。

    好漂亮獨特的紋路,是護身符嗎,或者咒語、圖騰一類的東西。

    很眼熟,總覺得在哪見過。

    “怎么了?”砂金注意到他落在自己頸側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問。

    蘭索恍惚了一瞬,他像是在回憶、搜尋什么,徒勞無功后不斷自我質問,顯露出糾結的神情,等砂金再問時,他回過神來,搖頭。

    “沒事,起來,干活。”

    砂金點頭,手指捋著掉落的絨毛,碾平再展開,逆著方向捋了一會后,手里的羽毛被拿走,蘭索塞了一把梳子進來。

    “去給那只夾子鳥梳毛。”蘭索命令道。

    砂金從善如流。

    微不足道的農活,砂金學什么都很快,兩個人做事效率很高,給羽鳥梳完毛,洗刷完爪子后,蘭索帶砂金來到一個廣袤空地邊緣,指著圍欄里頭兩米高的公牛們道:“下一個任務是放牧。”

    砂金眼看著兩頭小腿比人的腰還粗壯的公牛在場地里瘋跑角力,背皮緊實,富有光澤,健壯的四肢在抓地時踩出坑洞般的凹陷,一腳下去能踩平人的胸骨。

    “這個品種的牛需要放牧嗎?”砂金道。

    “當然需要,這里的牛種被認為馴化過,溫順,沒有攻擊性,捕獵欲望很低,如果不定期放牧,它們會餓死自己。”蘭索說。

    “你確定?”砂金指著牛牛頭頂快要擦出火星子的角,滿臉質疑。

    “不要懷疑專家的話……”

    正說著,天上俯沖下一只禿鷲似的生物,它展開翅膀,鉆進牛群外疏于防范的角落,鐮刀般的鉤爪抓向一頭呆呆咀嚼的小牛犢。

    在爪子即將碰到獵物的剎那,那頭品嘗著什么的小牛犢突然抬頭,四肢蹬地,癲癇一般跳了起來,頭上的短角戳中禿鷲的咽喉,那只鳥抽搐著,很快不動了。

    小牛犢眼睛依然是木木的,沒什么神采,它慢慢地咀嚼,直到嘴里的東西吃完了,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害怕,嗷嗷叫著向自己的族群跑去。

    一串煙塵飄過。

    “這就是你說的,溫順?”砂金懷疑道。

    “以前這個品種的牛是戰場急行軍輜重運貨坐騎,所以現在,它們確實溫順很多了。”蘭索小聲說。

    “你們有事故保險的概念嗎,我或許需要一些額外的人身保障。”砂金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我最多能給你套層工作服。”

    蘭索說著,把一套厚重的亮銀色盔甲套在了砂金身上。

    “真不是我說,你的工作都很有生命危險呀,朋友。”

    “還好吧,除了動不動被求偶好戰的公牛創飛三里以外,還算輕松。”

    總體來說,放牧流程很簡單。

    為領頭的公牛指明一條通往草場的道路,在頭領的指引下,大多數會自覺跟隨大部隊前進,需要防范的是某些好奇心重的小家伙,一旦離群,需要立即用充滿威脅性和警告意味的口令呼喚它們回群。

    離開圈欄,在前往草場的路上,砂金見證了蘭索一邊嚎叫一邊在牛群里上躥下跳的全過程。

    等牛終于乖乖吃草了,蘭索坐在砂金旁邊,命沒了半條。

    “看來你逃跑能力強不是意外。”砂金望著天空道。

    蘭索擺了擺手,喘勻后道,“我才不是逃跑,這叫戰略撤退,我們圈養的牛很聰明,長時間待在它們面前,會被看穿弱點。”

    他長舒一口氣,躺在草坪上,享受難得的閑暇時光。

    近郊荒野上,低矮植被還算茂密,高大的樹木零星分布,微風拂面,牛群低頭吃草,一望無際的綠色延伸至天邊,天空灑下的光線無比柔和,令人昏昏欲睡。

    蘭索慢慢闔上眼睛,感受著風吹拂在臉上的感覺,砂金的存在感很強,沒有威脅性,像一種無聲的關注。

    蘭索忽然萌生了一種‘就這樣下去吧’的想法。

    生命安寧,沉靜,他可以就這樣在山坡上虛度光陰,只要這種日子一直持續下去……

    他慢慢睜眼,余光里,砂金的衣角擱在那里——那片衣角離他那么近,像在誘惑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蘭索捉住了它,攥在掌心,迷迷糊糊地擱在臉邊蹭了蹭。

    “蘭索。”砂金聲音低沉,輕緩,如從無邊夢中傳來,十分朦朧。

    蘭索抬起眼皮看他,打了個呵欠,“干什么。”

    “不能再睡下去了。”對方說。

    奇怪,我才剛剛躺下不是嗎,說什么睡不睡的,牛在吃草,我偷閑打個盹,不會怎么樣。

    蘭索眼皮松弛下來,手指卻還緊緊攥著那片衣角。

    “蘭索……”

    好吵。

    對方一直斷斷續續在他耳邊說話,嗡鳴一般沒有內容。不一會,他聽見牛群騷動不安的聲音,嵌了蹄鐵的四肢在土坑中奮力深刨,它們發出焦慮恐懼的叫聲,像有什么無法抵御的危機在逼近。

    蘭索不得不醒來。

    他睜開眼,只見砂金仍坐在他身旁,擔憂地向某處望著,那雙藍紫色的眼睛里盛著某個巨物的倒影,令蘭索有些許不悅。

    “怎么了?”

    背靠坡地,被高坡阻擋,蘭索無法第一時間看清發生了什么,他困意正濃,懶散地動手,扯了扯砂金的衣角。

    砂金終于愿意看他了。

    “衣服先動的手,我沒拽。”蘭索無辜地說。

    砂金沒說什么,只是很輕地掐了一下他的臉,道:“它來了。”

    它?

    蘭索坐起來,看向砂金手指的方向。

    平坦的斜坡下,本該是草場的土地被一座巨大的宮殿取代。

    它巍峨、宏偉、散發著某種邪惡神秘的氣息,令人僅是看一眼就渾身戰栗,某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在它背后展開,它佇立在那里,仿佛生來如此。

    蘭索瞳孔震顫,不可控制地篩糠起來。

    它為什么會在這里?

    那一瞬間,頭頂晴朗的天空在無聲中粉碎,荒原上的風變得凜冽刺骨,他意識到了什么。

    他的手指抓進沙土,整個人站了起來,脊背繃緊如弓弦,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狀的痕跡。

    不,或許應該說,它果然在這里。

    ——

    他得回去。

    當看到這座宮殿時,蘭索心里只有這么一個念頭。

    他得回去,回到那片牛圈、那間雞舍、那座營帳、部落中那個破舊的祭祀堂去。

    他攥緊擱在一旁的鞭子,手指圈起,捏成口哨的形狀,擺在唇下,正欲吸氣,卻見遠處的牛群集體向著部落的方向狂奔——它們逃走了。

    等等。

    蘭索焦急地邁步,卻被身后人用力拽住手腕。

    “蘭索,冷靜。”砂金說。

    “我得離開這里,我有必須要做的事,如果牛丟了,卡黛雅回來會說我的。”

    他焦急道,嘴角肌肉抽動,眼珠神經質地顫動,他幾乎控制不了手掌,頗長的鞭子垂到地面,沾染了塵土。

    “蘭索。”砂金喚他。

    “別叫我,別再叫我了!”

    蘭索的聲音拔高幾度,他歇斯底里地憤怒起來,對砂金怒目而視。

    砂金看著他,眼神平靜得像一汪色彩明快的冷泉。

    蘭索呼吸一窒。

    砂金大概是想訴說什么,但沒說出口,這神情有壓迫感,促使蘭索冷靜下來——至少,冷靜的憤怒和不安也算冷靜。

    蘭索沒那么焦躁了。

    砂金看了眼還在被對方攥著的衣角,沒說話。

    糟透了。

    蘭索頭疼得厲害,他和砂金站在山坡上,背對那座神殿,影子依偎在一起。

    許久后,蘭索說:“我想回去。”

    砂金觀察了幾秒蘭索的神情,點了點頭,他牽著對方的手走下山坡,入手全是冷汗。

    一步,一步,一步,背后持續給予壓力的巨型建筑消失在山坡后,那詭異的氛圍卻遲遲未曾從心頭掃空,像一個無法返回的漩渦,不容置疑地將他卷入其中。

    快離開這片草地時,蘭索感到肩膀上那壓死人的重量終于消失了,然而,還沒來得及清掃心中的陰霾,身后傳來兩聲巨響,一道十字銀光出現在上空。

    蘭索條件反射地向空中看去,看清銀光后,握著砂金的手驟然用力。

    那是巡邏隊遇到緊急情況時才會發射的求救信號。

    第58章 第58章(2/3)

    去還是不去, 理論上,這不是一個值得猶豫的問題,但正是這種不假思索就能做出回答的問題, 困住了蘭索的腳步。

    【不想去,不愿去,不能去。】

    他的意識清晰地向他訴說,給出絕對不容違反的論斷, 他不知道這種情緒來源于何,居然能壓倒‘家人遇到危機’的恐懼和緊張感,使他進退兩難。

    一旦那座宮殿里真有問題,艾拉蒙德、卡黛雅和更多的巡邏員都會遭遇危險。

    不, 冷靜, 蘭索。

    這顆星球上沒人比艾拉蒙德更強, 卡黛雅的單兵作戰能力和經驗也比他更厲害, 如果連這兩個人都無法解決里面的危機, 貿然進去也沒有意義,遇襲后反倒會拖后退。

    等等。

    如果發射那個信號彈的只是誤入其中的普通巡邏員呢?

    蘭索,你糊涂了嗎,不會有這種可能的。星磁暴過后大家都在部落里, 例行巡邏也會有得知異狀的長官們安排, 不會出現有人單獨脫離隊伍。

    可是, 這顆信號彈的發射高度明顯不足,不符合巡邏員手冊中記述的正常發射效果的表現, 或許求救的那個人已經沒力氣完成這一切,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親人在那座詭異宮殿中死去?

    蘭索捂住額頭, 各種紛亂的聲音在腦海奏響,仿佛無數看客或冷靜或譏誚的點評, 雙腳像陷入泥潭一般,難以移動。

    說到底,那東西為什么像個陰魂不散的噩夢,非要跟上來……?

    【該怎么辦?】

    蘭索聽見自己的心靈在呼救,可惜,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在他猶豫時,第二枚信號彈升天,炸開,他怔然地望向天空綻開的銀光,沉默地闔了一下眼。

    砂金掌心里那只被牽住的手傳來力度,像在抗衡什么,幾秒后,蘭索再度走向山坡,眺望遺跡。

    “我們去看一眼,就一眼。”他說。

    ——

    遺跡的正門比遠遠看上去還要高聳、巨大,在厚重巨石堆壘的臺階上,一名身穿防風斗篷的巡邏員倒在上面。

    蘭索飛奔過去,從對方顫抖的手掌中挖出信號彈,拔出防爆栓,捏碎,扔向天空。

    爆鳴聲里,巡邏員突然蒼白,呼吸急促,被什么東西絞緊了喉嚨,嘴唇微張,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睜大眼睛望著蘭索。

    喉嚨被卡住了嗎?

    蘭索迅速判斷癥狀,簡短有效的急救后,巡邏員恢復了正常的呼吸頻率。

    “我們遭遇了奇怪的襲擊。”充滿恐懼的嘶啞話語如是道。

    襲擊?

    蘭索看向宮殿內黑黢黢的通道口,心猛地跳空了一拍,他強迫自己冷靜,握住巡邏員的手,“看清楚敵人是什么了嗎?”

    “不知道,老大為了給我們爭取撤退的時間,被留在里面了。”

    “其他人呢?”蘭索環顧四周,沒發現別人。

    “大家在出來的路上,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蘭索,你快回去找主教閣下,請他來……”話還沒說完,巡邏員的嗓音忽然消失不見了,明明嘴唇還在嗡動。

    察覺到自己失聲,巡邏員眼里充滿恐懼和絕望。

    他記得,隊伍中第一個人遭遇襲擊的表現就是失聲,然后是失明、失憶,最終失去意識,如同被某種驚悚的東西窺探、引誘,他們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

    蘭索克制住緊張,握住巡邏員的手,盡可能從力度上給予對方安慰,對砂金道:“能幫我照看他嗎?”

    “可以,你要進去嗎?”砂金看了眼幽深如黑洞的通道口。

    “還有很多人在里面,我不能放著不管,但我進去前,會發射緊急事態的信號,確保這里的信息能傳達回去。”

    “如果你倒在里面了呢?”砂金看著他:“還是說,你覺得你特殊到能在這種異常態勢中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不知道,可能像你說的,我也會失去意識,變成搜救者的累贅。”蘭索誠實道。

    他走向臺階下的空曠地帶,取出腰間懸掛的口哨,尖銳嘹亮的哨音越過茫茫荒原,不一會,一只全副武裝的羽鳥從地平線上飛奔而來,它健壯有力,跑起來時身后帶塵。

    “好孩子,把這個帶回去。”蘭索將早就寫好的簡略報告折疊,塞進羽鳥脖子下的小信袋中,拍了拍對方厚厚的鋼鎧一般的羽毛,羽鳥再度狂奔。

    蘭索取出隨身攜帶的緊急事態的標志彈,送上天空,這次,信號彈的光效在天空中留存了幾分鐘之久,范圍也比先前大很多。

    遠方傳來沉重鐘聲,如同凄苦的嗚咽。

    有人收到信號了,很好。

    蘭索走回遺跡門口,越過砂金時被對方拉住了手。

    “這該不會是我最后一次見你吧,看起來還沒想好對策的勇敢見習巡邏官先生?”

    “不要再動搖我的決心了,你再多說兩句,我就要從這里逃走了。”蘭索難為情地低下頭。

    “要我陪你去嗎?”砂金說。

    “我不會拖無辜的人涉險,雖然你很討厭……”

    “真的很令人討厭嗎?”砂金看上去非常傷心,眉眼低垂,充滿笑意的眼睛被斂住,蘭索當即有種做錯事的罪惡感。

    “也沒有那么討厭,至少臉還是好看的。”蘭索超級小聲地嘟噥,耳朵尖微微發紅。

    砂金的眼睛頓時彎起來,他站起來,一掃先前的難過,眸子里乍然放晴:“我陪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先不說你走了誰照顧傷員,里面危機四伏,我沒有信心能平安把你帶出來,你要是死在里面……”

    “那你就當我運氣不好吧。”

    “我怎么能這么草率地決定別人的生死?命又不是隨手扔出去賭的籌碼。”蘭索大聲道。

    “你見過籌碼?”砂金微微一笑,問他。

    “當然了,這么大一個,圓的,上面有盾牌花紋,我經常見,見……”

    蘭索比劃了兩下,一枚邊緣泛著金色,雕刻奢華花紋的籌碼出現在腦海里,每一處細節都足夠清晰,仿佛他曾經在手里認真把玩過。

    然而,他話說到一半,卻想不起后面的內容。

    奇怪,那不是艾卡亞什該有的東西,他是在哪見過的來著?

    突如其來的地震打亂了蘭索的思緒,從地心而來的震感在草場中回蕩,厚重結實的磚石發出沉悶聲響,黑暗深處,有人在呼救。

    蘭索顧不上其他,沖進漆黑的隧道中,砂金緊隨其后。

    ——

    太黑了。

    蘭索點亮隨身攜帶的火折子,跳躍的火苗沒能驅散黑暗,這暗光形同活物,一反常態地反撲上來,光亮的照明范圍急劇縮小,到最后,只能看見眼前一米距離的東西。

    能見度為什么會這么低?

    蘭索謹慎地在墻角做標記,但這里如同迷宮,道路彎曲,時而上行,時而下降,沒有參照物,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在地上還是地下。

    這樣不行,他和砂金會困死其中。

    他停住腳,思考對策,垂在一側的手心突然被溫熱的東西摩擦了一下,緊接著,一只手抓了過來。

    蘭索嚇得立刻回頭,火光在砂金的臉上跳躍,一雙眼睛像色彩鮮麗的寶石。

    “干嘛?”蘭索晃了晃手。

    “我害怕。”砂金說。

    蘭索瞪大眼睛,“你?害怕?你有一點害怕的樣子嗎?”

    這人明明從容淡定得不得了,說謊也要有限度吧?

    “有東西在窺探我們,感覺到了嗎?”砂金無視蘭索對自己地控訴,“從我們進來開始就在。”

    的確,有東西。

    蘭索想起那位受傷的巡邏員說的‘不知道的敵人’,心中猛地一沉,他與砂金背靠背,警惕地觀察四周,靠手掌傳遞的熱量確定身后人尚且存在。

    黑暗中傳來細微到難以捕捉的氣流,像是云霧繚繞時的感覺,終于,那東西動了。

    蘭索揚起衣角,布料阻滯了第一次襲擊,他動作飛快,迅速鉗住落下的重壓,但入手后,是空若無物的觸感。

    一陣風吹來,布料落下,暗光中,一個漆黑的頭顱垂在蘭索面前。

    那是一個灰色的霧團,身體呈流動狀,隨時都會散去,沒有五官,眼眶空洞,正虛幻地凝視著蘭索。

    蘭索反手勾拳,絞著布料重重一揮,那東西被拳風逼退,幽怨地退回黑暗中。

    另一邊,一只流動著的小手勾上了砂金空著的另一只手。

    砂金低頭,貼在地面上,指著自己頭頂被蘭索揍出來的凹陷,替身使者難過地快要哭出來。

    “小心,那家伙隨時會再來。”

    身后,蘭索聲音發緊,提示般扯了下砂金的手。

    替身使者抱住砂金的腿,臉上的細縫開了又合,像是要說什么,但很快,它的身形消失了。

    如同得到指令,盤踞在通道內的黑暗同時退去,火苗異常的顫動不再持續,走廊顯露出真正的模樣。

    “蘭索?”

    走廊盡頭,一扇洞開的巨大石門中,手臂受傷的卡黛雅驚訝地望過來。

    ——

    那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幾十座古怪的無頭石像散亂擺放,有的屹立,有的倒塌,一部分巡邏官坐在地上為彼此包扎,艾拉蒙德在盡頭與情報員談話,卡黛雅被蘭索拽到角落,摁在石臺上坐下。

    “真的是小傷,我沒注意……嘶,出血了出血了。”卡黛雅疼得齜牙咧嘴。

    蘭索嘴角緊繃,拿著消毒棒的手指死死捏著,一點點往傷口上壓。

    “疼死你算了。”

    傷口不嚴重,不是貫穿傷,但這里空氣渾濁,不好好包扎會發炎。

    “真可怕,我們蘭索又生氣了?”卡黛雅摸了摸蘭索的腦袋:“看到你沒事我很開心,雖然你不該貿然進來,外面的事處理好了嗎?”

    “不進來眼睜睜看著你們困在這里嗎?”蘭索扁了扁嘴。

    “羽鳥和警戒彈把消息傳回去了,離這里最近的巡邏員會趕來救治傷員,暫時沒問題,我比較在意那名傷員的癥狀,他突然就說不出話了,你們有頭緒嗎?”

    “還沒,但艾拉蒙德有線索了,可能是盤踞在遺跡中的無形生物在搗鬼。”

    無形生物?

    蘭索想到自己先前見到的那個古怪的黑影,陷入沉思。

    坐在一旁的砂金也在思考,幾秒后,他往角落里瞥了一眼。

    一個模糊的暗淡陰影在墻角流淌,注意到他的視線,陰影慢慢上浮,露出一個圓圓的黑色腦殼。

    替身使者舉起自己稀薄到快要散去的胳膊,朝砂金招了招手。

    誰都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那是一名一直未出現在此處的,蘭索的替身使者。

    第59章 第59章(3/3)

    背后是休憩的巡邏員們, 蘭索和卡黛雅在不遠處說話,艾拉蒙德帶人在大廳中巡邏,算不上安全的環境中, 替身使者要和他接頭,怎么想都危險。

    砂金想了想,借著自己影子的遮擋,向后伸手。

    替身使者從墻角爬過來, 卡著視線死角,將自己的腦袋團成一小團,擱在砂金掌心。

    非常虛弱的替身使者,或許很快就要消散了, 砂金想。

    “砂金, 你在干什么?”蘭索包扎好卡黛雅的胳膊, 走過來道。

    “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東西, 要看看嗎?”砂金作勢要把手從背后拿出來。

    替身使者被嚇得一激靈, 它迅速從砂金的指縫流出,飛快黏在他后腰和衣服的縫隙,瑟瑟發抖的同時,泄憤一般咬住了砂金的衣角。

    “什么東西?”蘭索探頭, 在他看到砂金攤開的空空如也的掌心時陷入沉默, “騙我很有意思嗎?快起來, 我們要出發了。”

    “去哪?”砂金站起來,替身使者像團黏著力極強的狗尾巴草, 吊在他衣角上, 隨之移動。

    “艾拉蒙德說找到出口了。”蘭索的表情并不輕松, 隱隱透出擔憂。

    自灰霧退去,迷宮般的宮殿內能見度提高, 分辨方向的難度降低,巡邏員小隊行進的速度變快,一路上,仍不斷有人出現精神恍惚的癥狀,但不嚴重,不知多久后,他們找到了進來時做的標記。

    “我們在原地打轉?”卡黛雅撫摸著墻角的刻痕,凝重地看向艾拉蒙德。

    “未必,按照現在的地圖來看,快接近上層空間了。”艾拉蒙德拉長手繪的地圖,確認坐標。

    砰。

    卡黛雅回頭看去,小隊中有人倒下,年輕力壯的隊員將受傷者抬到一邊,人群中,有人驚慌失措地呼喊。

    “怎么了?”卡黛雅撥開人群,來到昏迷的人身邊,呼吸驟然一窒。

    “副隊長,你快看,他、他為什么在消失……”醫療隊員聲音顫抖。

    原本健康的男人倒在地上,呼吸急促,霧蒙般的雙眼緊盯著天花板,震顫的軀體末端如同玻璃上被擦除的水汽,從手指開始不斷消失,像什么東西張大嘴不斷吞吃一般。

    見狀,砂金借著身形,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抓起懸掛在他衣角上的那個替身使者。

    番茄大小的灰霧團被銳利眼神逼問,連連搖頭,順帶一個勁往砂金衣服里躲,生怕自己被這一大盆臟水潑頭上。

    不是?

    蘭索略微怔然,淺色瞳孔收縮,仔細觀察,能發現他瞳中的恍惚和恐懼。

    “你怎么了?”砂金一拍蘭索的肩膀,對方如夢初醒。

    “我。”蘭索嗓子啞了,說不出話。

    “嚇到了嗎?別怕。”

    砂金照顧小朋友一樣,拍了拍蘭索的臉。他本意是逗弄對方,畢竟蘭索看起來像一個應激狀態的炸毛鳥雀,然而,意料中這人嘴硬跳腳的情景沒出現。只見蘭索思慮了一秒,在他掌心蹭了蹭,像主動偎人的動物。

    砂金詫異地保持抬手的姿勢,幾秒后,他輕笑了一聲。

    蘭索瞥他一眼,什么都沒說。

    卡黛雅正在全力急救,但收效甚微,這情況過于詭異,誰都沒有應對經驗,她做不了什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族人消失無疑是痛苦的。

    “卡黛雅,用繩子把他肩膀扎起來,別讓陰影漫過他的手臂!!”

    艾拉蒙德渾厚的嗓音將卡黛雅從不知所措中喚醒,在他說話期間,看不見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開。

    “能行動的人抬著不能動的,看得見的給看不見的人引路,我們不能停留在這里,往前走!!”

    “我們去哪?”卡黛雅問。

    “去中繼器旁邊!”艾拉蒙德沉聲道。

    人群傳來驚訝的喧嘩聲,他們面面相覷,這個陌生的詞匯一出現,就叩動了冰封已久的記憶。

    “中繼器,等等,我怎么想不起來了……”

    “頭好疼。”

    “中繼器?是那五臺發射器之一的樞紐核心?那東西不是早就安裝在地下了嗎。”

    “你們在說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

    “中繼器啊,我們來到這顆星球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鋪設前線哨崗的嗎,想起來沒?要不是那五臺機器,我們根本沒法獲得勝利。”

    “我們成功了嗎?”

    “應該成功了吧,你看,我們在那場浩劫中活下來了不是嗎,為什么突然問這種問題?”

    “不知道,我就是……想不起來了。”

    “老大說去中繼器旁邊是什么意思?”

    “蘭索,中繼器是什么?”砂金問道。

    “是架設在這片星球上五座大型屏障發射器的統稱,為了抵御敵人研發出來的,堡壘。很多士兵為了它們的啟動和運轉在戰爭中喪生,有了它們,這里就是永遠安全的。”

    “永遠安全?”

    “是。”蘭索輕聲吐字,眉眼斂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斬釘截鐵地道:“永遠。”

    艾拉蒙德號召所有人動起來,他收起地圖,率領眾人走向窄門,戰士們扶起負傷的隊友,堅韌地前行。

    “長官,您的意思是中繼器出問題了嗎?”走在艾拉蒙德身邊的卡黛雅問道。

    “沒錯,第一眼見到這座神殿的時候我就有所感應,五座中繼器都在地下,或許是最近過分頻繁的星磁暴導致這片地區的巖層移動,導致它略微上浮。”

    “略微?不是我說,這上浮的幅度過大了。”

    卡黛雅顯然記得這家伙露在地平線外面的龐大規模,戰爭時期,像她這個歲數的士兵并不負責最艱難的攻堅任務,她是一名南部偵察兵,沒見過中繼器堡壘落成和投入使用時的樣子。

    “我們現在是要修理它?”

    “最壞的結果是這樣,如果中繼器損壞,我們其中沒有專業的技術士兵,我勉強算一個,但沒有工具,很難徹底修好,只能寄希望于那東西只是年久失修跳閘閉停吧。”

    “如果中繼器關停的話,戰爭是不是就又要……”

    “不一定,我們有五座中繼器,這只是其中一座,只要有一座正常運轉就不會有問題。”

    聽著艾拉蒙德的話,卡黛雅放松下來。

    他們繼續向前走,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開闊的大殿,大殿中擺放著及膝高度的儀器,散發著螢螢藍光,盡頭,一扇門佇立在那里。

    門。

    所有人停下,望向那扇通往中繼器所在的門。

    “艾拉蒙德長官,我們是否要去確認中繼器的狀態……長官!!”

    短暫寂靜后,全副武裝的小隊隊長看向艾拉蒙德,誰知他話還沒說完,艾拉蒙德突然半跪在地上。

    他像一座沉重的巨石,崩塌時重重砸在地表。

    “叔叔!”

    卡黛雅尖叫一聲,她用肩膀和后背用力撐起艾拉蒙德的身體,試圖讓對方站起來,但很快,她感到一陣窒息。

    聲音!

    卡黛雅喉嚨像被人掐住,力氣流失,她同樣跪倒在原地。

    看不見行蹤的東西在不斷侵蝕著她的身體,使她失去行動能力。

    誰來,誰來推開那扇門,查看中繼器的情況。

    “來不及了,再不打開中繼器……祂就要出來了。”

    艾拉蒙德粗重的呼吸聲像破損風箱鼓噪的動靜,聽上去刺耳,他肌肉顫動,腰間別著的細劍在石板上刮動,像只被網黏住的昆蟲,孱弱無力。

    還有誰,誰能……

    卡黛雅視線開始模糊,她用盡全力回頭,然而,原本站著的士兵全部匍匐、倒地、扭曲、戰栗,像被抽去筋骨的動物,尚且殘存一口氣的尸體,除了蘭索和砂金。

    無需卡黛雅提醒,蘭索狂奔起來,他暢行無阻地穿過大廳,承載著無數人的注視,來到門前,他抬手去推,卻在即將接觸時突然停了下來。

    幾秒后,他垂下手,身形仿同凝固。

    “蘭索?”

    砂金站在幾米遠的地方,沉默地盯著他。

    “蘭索,推門!”

    艾拉蒙德抬頭,變了調的吼聲響徹大廳,緊隨其后,還能說話的士兵艱難抬頭,聲音此起彼伏。

    “蘭索,你在干什么!!”

    “快去檢查中繼器,別害怕。”

    “快點動起來,不然就來不及了,蘭索!!”

    蘭索后背緊繃,聽著身后親人的鼓勵和催促,他反倒后退一步。

    “不行。”他呢喃道。

    “蘭索!”艾拉蒙德喊他。

    “不行!!”蘭索用更大的聲音來回絕。

    艾拉蒙德還想再說什么,可當他看到對方垂在身邊顫抖的手掌時,突然說不出話了,他眼里沒有任何失望或責備,只是哀傷。

    “老師,我已經選錯一次了,不能再、再讓你們為我承擔代價了。”

    蘭索再度后退,他與門隔開一段距離,對里面的東西避之不及。

    “蘭索,你沒有做錯過。”艾拉蒙德的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用模糊的視線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雖然蘭索不太成熟,少年心性,但是一個善良堅韌的人。

    “你是所有人的孩子,我們的希望。”

    “可是老師,我不能推開這扇門,我知道它背后是什么。”

    蘭索望著那扇不算厚重的石門,表面平滑,其上有幾道輕淺的刻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腦袋里多了一段記憶,那個人與我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熱切地追尋著通往外界的方法,某次,他找到了一扇門,與這扇相差無幾的門。”

    他語調平敘,仿佛只是在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如同對勇者的獎賞,一個面具從天上落下來,祂喜歡他的表演,欣賞他的精神,認可他的探求,愿意用人類所無法企及的偉力幫助他實現理想,祂告訴他,祂叫阿哈。”

    時空靜默了一瞬。

    忽然,無數稀薄到快要淡去的灰霧在四周蔓延。

    它們從在場每一個人身上浮起,宛如脫胎新生,逐漸堆積、凝聚,化為一個個瘦小的人類形狀,扭曲的面孔時聚時散。

    但毫無例外地,眼眶部分全部朝向蘭索,無聲地注視著他,像舞臺之下目光炯炯的看客。

    “起初,阿哈并未施予他任何偉力,他無法推動那扇門,只好回去找信賴的長輩,他的老師和主教告訴他,那扇門……遲早會為他打開。”

    “事實的確如此,只不過,打開的方式與他想象中不同。”

    蘭索抬起自己的手掌,恍惚間,他看見一個尚未成年的小孩占據了他的軀體。

    他抬頭,仰望著這扇高高大大的厚重石門,緩緩蹲了下來,像在山坡頂欣賞落日一般,他將臉埋進手臂里。

    “老師,我只是想和你們一起去寰宇旅行,到你們的故鄉看看而已。”

    飽滿的眼淚打濕了粗糙的布料,蘭索抽噎起來。

    “為什么,大家都死了呢?”

    記憶中看到的場景是如此可怖,隨著門被推開,碎裂的天幕爬滿蒼白裂痕,最后一臺屏障中繼器損毀,無法捕捉的暗光從縫隙中涌出,虛無滲透著這個世界,將它吞沒。

    士兵的身軀如風化消失的砂堡,皮肉枯萎,轉瞬間蒸發殆盡,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親人化為灰霧,奔向從天涌入的陰影。

    唯一的神施予祂的偉力,灰霧塑成使者,將這個殘存的生命圍攏其中,在虛無的侵染下如同堅不可摧的城墻。

    “沒有死去,我們永遠與你同在,蘭索。”

    艾拉蒙德的臉變得扭曲,他長嘆一聲,露出一個微笑。

    “騙子,我不相信。”蘭索聲音悶悶的,他道:“我永遠不會再推開這扇門。”

    “孩子,這是一場夢,夢外還有人在戰斗,你該回去了。”艾拉蒙德的嘴張張合合,聲音卻顯得渾濁。

    砂金回頭看去,只見無數看不清面容的替身使者從大廳的天花板壓下來,它們手挽著手,腰腿交接的地方化成一片朦朧的霧氣,臉上細縫微動,與此同時,那些巡邏隊的士兵、卡黛雅、艾拉蒙德發出了聲音。

    滄桑、沉重,仿佛從遙遠時光傳遞而來,扭曲又朦朧。

    “無所謂,我喜歡這個夢,它很快樂,我愿意永遠留在這里。”

    蘭索閉上眼睛,他像個被天鵝絨包裹的嬰兒,眼角殘留著淚痕,神態卻變得平靜、安詳。

    “我再也不要和你們分開……”

    遠方傳來飄渺的歌聲。

    或許是圣歌?蘭索想。

    他從未聽過如此輕靈的歌聲,仿佛洗滌著一路行來的所有塵霾和污濁,那令他心情平靜,愜意,不想離開。

    然而,其中一個休止符落下時,他聽見艾拉蒙德問他:

    “那砂金呢?”

    耳邊的圣歌突兀地暫停了,像被掐斷,不和諧的音程在意識中叫囂。

    砂金。

    蘭索眼皮動了動,像蝴蝶努力掙脫纏繞在身上的網。

    “你要砂金也永遠陪你留在這里嗎?孩子。”幾乎聽不出男女的聲音如是道。

    蘭索的心傳來一點鈍痛,他睜開眼睛。

    砂金。

    “自私地、蠻不講理地要砂金留下,留在這個永遠沒有未來的夢中,真的好嗎?”

    那東西的音色逐漸變得熟悉,譏誚、諷刺、玩味、興奮、悲傷、惱怒,充斥無數情感的祂趴在這具瘦小的身體上,嘴角向上勾翹。

    “一點都不好吧,畢竟……”阿哈伏在蘭索的耳邊,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聲音道:“畢竟,你喜歡他嘛。”

    ——

    他無法回應,只看著那扇厚重的、如同天塹般橫亙眼前的‘門’。

    不久,他回頭,視線掠過無數雕像般親人的身影,那些漂浮在虛空里注視著他的替身使者們眼含鼓勵和期待,最后,他看向砂金的臉。

    無法忍耐了一般,他瞪大眼睛,眼淚在眼眶中蓄滿,滾下兩行痕跡。

    他身后,門開了。

    第60章 第60章

    艾卡亞什陣線III前列衛星V, 是這顆星球的名字。

    它不在任何一個星系版圖內,無法被所有巡航信標捕捉,因為這條陣線在不知多少個琥珀紀前就被虛無吞噬了。

    可在他誤以為找到了通往寰宇的路, 打開那扇門時,僅剩的一臺蘊含星神偉力的屏障發動機停擺,天穹破碎,虛無的陰影籠罩了這最后一個茍延殘喘的反抗者。

    蘭索望向天際, 不愿醒來的夢終將破碎,如記憶中那般,艾卡亞什廣闊的天空裂縫中投下無法躲避的陰影,沒有更為恐怖的天象, 災難悄然而至。

    天地在陰影中歸于虛無, 目力所及之處皆為灰色。

    營帳前的巨樹如同被燃燒的炬木, 葉片在頃刻間枯萎, 碎裂, 消散在風中。

    荒原中飛奔的羽鳥停下腳步,細長的瞳孔不斷顫抖;欄圈里的牛群不安地掃動尾巴,發出低沉恐慌的吼叫。

    祭祀殿前,身著白袍的祭祀們雙手合十, 主教閣下打掃神臺, 他低垂著頭, 注視著手中的幼苗慢慢枯萎。

    晾曬被子的女人、清洗獵物的獵人、正在訓練的士兵、在荒原中飛馳救援的巡邏員,扛著鐵槍的哨兵……人們同時望向天際, 短暫的茫然后, 他們停下動作, 無奈地相視一笑,擁抱彼此。

    緊接著, 生靈們灰飛煙滅。

    蘭索跪在天幕傾頹的荒原,世界沒有色彩,失去聲音,只剩下虛無,忽然,有人按了一下他的頭,手掌寬大,皮膚粗糙卻溫暖有力。

    他抬起頭,踉蹌地膝行向前,撲進維利多主教懷里,失聲痛哭,嘴里只剩下‘對不起’三個字。

    維利多憐愛地垂著眼睛,臉上的皺紋如此慈祥,和藹,恍若真實。

    “如果我沒有總想著離開這里的話,你們就不會……”

    蘭索抓緊對方純白的衣袖,肩膀因哭泣而聳動,他哽咽著,聲音嘶啞,近乎失聲。

    一道又一道替身使者在虛無中躬身站起,它們有著相同的本源,不同的形貌,空空如也的五官中流淌著哀慟,圍攏在一起,造出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

    它們無聲訴說著什么,竭盡全力渴望將話語傳達給對方。

    “別哭了,眼淚可比羽鳥的水晶蛋還金貴呢,你都這么大了,多讓人笑話。”一個替身使者伸出手指,在蘭索眼下一抹。

    “我就說放這小子一個人去寰宇不行,說好的救兵人呢?”

    一個憂心忡忡的聲音道。

    “那個自滅者馬上到了,本來提前能到的,結果她迷路了。”

    一個略微喪氣的聲音回答。

    “啊,自滅者?那就不奇怪了,救兵廚藝怎么樣,能吃嗎……啊!我給寶貝做的毛衣還在天臺晾著,他帶沒帶啊?”

    “你那毛衣織的都漏風,花紋樣式還舊,我們蘭索這么年輕帥氣一小伙子,才不穿你那老太太被單。”

    “說誰老太太被單呢?是不是想打一架?”

    話音剛落,兩個外層的替身使者扭打了起來。

    “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樣了,星神還剩幾個,主教聯系的這個阿哈靠譜嗎,聽說是歡愉來的,沒聽說過這個命途,副作用強不強啊?”年邁的聲音擔憂道。

    “不知道,但祂答應了會在虛無里保護蘭索,現在也只能寄希望于祂了……”

    “靠譜個屁,沒看祂都把小蘭索弄哭了嗎,真氣人,怎么當的星神,連哄小孩都不會。”脾氣相當火爆的女聲道。

    她一說話,周圍的灰霧都噤聲了,與此同時,一個強壯的替身使者掄圓了膀子,怒火中燒。

    “他也到了談戀愛的年紀了呢,對象是那個金發的小朋友嗎,看上去脾氣很不錯,好想知道對方家里是干什么的,我們蘭索家境殷實著呢,可不是人人都能有十個令使干爹干媽!”興奮的女聲低低道。

    “干嘛,老毛病犯了又開始給人說媒?這年頭時興自由戀愛,可不是你老家。”

    “我知道呀,我就是八卦,那小孩看上去真好看,好想捏捏他的臉。”

    “那孩子叫砂金,有錢著呢,我們蘭索嫁過去包吃包住,日子美滋滋,我穿越回來的,先告訴你一聲。”

    “切,不就是仗著自己記憶比較清晰嘛,再多說兩句,好聽,愛聽。”

    “誰還記得外面橡木家系的天環族放大讀條呢,大戰關頭危機時刻你們怎么這么悠哉……啊,蘭索又哭了!!是誰欺負我兒!!”

    “別咆哮了,還不是主教閣下又說重話了,我就說對小孩要溫柔耐心,一群沒養過崽子的別來質疑我的育兒經驗。”一陣嗑瓜子的聲音傳來。

    “是是是,你厲害……”

    語氣各異,聲線迥然的音色直達腦海,灰霧組成的替身使者在身旁浮動,蘭索用袖子抹了把眼淚,震驚地環顧四周。

    那些聲音又消散了,仿佛被霧抹去,不留一絲痕跡。

    “主教閣下,我聽見卡黛雅和卡瓦亞齊婆婆的聲音了!還有其他人。”蘭索焦急地向維利多求證。

    主教沒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頭,他仰望天際,眼珠中倒影著從天際潑灑而下的、虛無的陰影。

    “蘭索,那時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說清我們的死因。”

    提起死亡,他的語氣并不沉重,反倒像是卸去了一切,神情輕松,笑容溫和。

    “在那場被所有人認為是勝利的戰役里,我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建造并啟用了五臺以命途偉力驅動的屏障中繼器發動機。按計劃,艾卡亞什陣線III的所有前列衛星同時啟動,將在整個星系內撐起一道足以抵擋虛無腳步的防火墻,但可惜,我們失敗了。”

    “我們狂妄地認定自身有與虛無對抗的資本,結果就是,虛無依舊侵染了這顆星球。但艾拉蒙德,你的老師,在死前最后一秒按下了第五臺中繼器的啟動開關,屏障立起,將這顆即將死去的星球隔離在了IX之外。”

    “中繼器使得時空被拉鋸得無比漫長,生命的進度趨近于零,或許你還沒意識到,無論是你庭院前那棵巨樹,還是我們,都維持著死前最后一秒的樣子。”

    隨著他語言的落下,維利多的皮膚變得干癟、皺巴,像極速老去的樹皮。

    蘭索震驚地望著他,不僅驚訝于內容,更震撼于對方的‘死亡’,他抓著對方的袖子,眼淚又流出來。

    “我們不愿面對自己即將死去的事實,我們堅信艾卡亞什是崇高、無上、永恒的福音地,而我們,終于找到了這座永恒不變的樂園。”

    “我們死去那天,一場罕見的星磁暴降臨于此,導致此后每隔一段時間,天空都會重復這罕見的天象。植被始終茂盛,生靈的數量永遠無法增長,這片土地按部就班地上演末日時的景象,不可改變,不可動搖。”

    “人們總會偏執地追求美夢,下意識抗拒接受如此殘酷的真相,即便有不少人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但大家互相安慰,彼此蒙騙,渴望度過沒有戰爭的、最寧靜的生活,漸漸喪失了關于死亡的記憶,堅定認為自己只是凱旋的普通士兵,直到……我們找到了你。”

    維利多用力握著蘭索的手,他的軀體被抽成灰霧絲線,向著高高的天幕飛去,又宛如始終惦念著什么的風箏,在虛無中掙扎著,不曾脫離蘭索的視野。

    “或許是對虛無的執念催生了我們的意志,我們不清楚你的父母是誰,大概是在戰爭中死難的愛侶,他們將你安置在一個結實的山洞里,那時的你因饑餓即將夭折,在一次巡邏中,我們找到了你。”

    維利多望著他,依稀間,他回憶起自己越過山野時聽見的風中殘燭般生命的啼哭。

    “為什么我沒在虛無中死去呢?”蘭索哽咽著問他。

    “是啊,我曾經也想過這個問題,為什么這個孩子是幸運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來,我從阿哈的話語中得到了解惑——你的雙親應該有著令使的能力,他們對自己所行命途的體悟如此深刻,以至于在那幾秒里,他們保護了你。”

    “再強大的普通人,在星神的偉力面前也渺小如蟲孑,可凡者的荒誕與可畏都在于此。”維利多嘆息一聲。

    “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你長大了,或許因為你還活著,又或許因為你是受庇護的、特殊的那一個。當你十幾歲時,哪怕再自欺欺人,愚鈍自私的我們也意識到……你該走了。”

    “我不想自己走,我想和你們一起走的!”

    蘭索用力抓著維利多的手,竭盡全力地大喊,試圖挽回。

    可對方的面容依然破碎,軀體形同枯槁,他懸在空中,無數替身使者向他伸手,在即將接觸的一瞬間被隔絕。

    維利多心碎地顫抖了一下嘴唇,聲音幽幽遞來。

    “我們懇求愿意幫助我們的星神瞥視,除了阿哈,沒人愿意穿越虛無注視一顆死地之星,但只要屏障存續,祂就不能插手此間一切,最后,我們決定關停最后一臺中繼器。”

    “蘭索,我們唯一的愧疚,就是當初私自干預了你的意志,利用你對探求寰宇的熱情,暗示你打開了那扇門。”

    維利多的聲音飄忽不定,他年邁渾濁的語調開始哽咽,淡薄得如同風。

    蘭索發現無論自己怎么用力,都抓不住他了。

    他突然回憶起過去,自己發現那扇門可能通往外界后興致沖沖跑去告知主教時,主教臉上那抹鼓勵又釋懷的笑意。

    “實際上,我們并沒有把握能在屏障破碎后保護你不受虛無的侵染,但我們和阿哈做了筆交易,祂答應我們,即便死亡,也會將我們安置在你身邊,哪怕失去記憶,沒有意識,我們仍是你的家人,會保護你到最后一刻……”

    維利多的身影倏然破碎,他化作一縷灰霧,高高地飛向天際。

    “等等,等等!”

    “別走。”

    蘭索猛地跪在地上,手掌顫抖地想要抱緊什么,最后,他只能抱緊自已,悲傷又哀慟地嚎啕大哭。

    “所以別哭了,打碎這片屏障,穿過虛無,去寰宇中,去更遠的星穹吧,我們的孩子。”

    萬千朦朧的音調在夢中回旋,匯入那片灰色的汪洋。

    夢在此刻終結。

    ——

    蘭索在酒店大堂醒來,他醒來時,無數頭挨著頭的替身使者緊張兮兮地盯著他,見他蘇醒,都高高抬起手臂,彼此慶祝。

    他怔怔地注視著這群沒有思維的家伙,眼淚又流了出來。

    這些他以為是自己觸感末端的本源衍生物里藏著的,原來是家人的靈魂嗎?

    見他哭了,幾個替身使者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和鼻涕,另外一些互相打架,搜尋場地,仿佛要找出是誰惹蘭索難過了。

    不一會,沒有獨立生命的使者們就開始滿地掐架打滾。

    蘭索的眼淚又憋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心情復雜地盯著這群家伙。

    實際上,他在脫離太一之夢前,已經花了大量的、不可感知的漫長時光整理思緒和心情,可離開那樣的美夢,還是心情沉重,悵然若失。

    他坐在地上,什么匹諾康尼、星核獵手都不想管了,他抱緊其中一只看起來最像卡黛雅的替身使者,委屈巴巴地抽鼻子。

    感知到蘭索心情不好,諸位都不敢動了,在地上一坐,散了滿地。

    不久后,姍姍來遲的公司高管繞過滿地替身使者,走到蘭索面前,蹲下,關切地曲起手指,蹭了下蘭索的臉。

    “真哭了?”他道。

    蘭索把自己的臉從灰霧里拔出來,象征性地咬了他一口,以示自己還活著。

    “星穹列車那邊已經謀劃著要怎么沖破太一之夢了,不去現場看看嗎,大攝影師,工作不干了?”砂金說。

    蘭索沒反應,悶悶不樂地不說話,過了一會,才答非所問道:“他們不是我害死的。”

    砂金捋了下頭發,“對,他們愿意為你走出虛假的幻夢,他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他們只是英雄。”

    “可如果沒有我……”蘭索囁嚅道。

    “聽了那樣誠懇的剖白和開解后,卻還在想這種無聊的問題嗎?他們已經為自己的未來做出了選擇,你的任務就是活下去,在未來的某處與他們重逢。”

    “你比看上去會開解人。”蘭索吸了吸鼻子,拉著砂金的手,示意對方坐下。

    “我還以為你這種恨不得把命都賭出去的人,會說什么‘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要我送你去見他們嗎’的話。”

    “你對我的誤解也太深了。”砂金無奈地挨著蘭索坐下,倆人呆了一會,忽然道:“你在太一之夢里遇見的事,我都有記憶。”

    “嗯?”蘭索單純地疑惑。

    “比如你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喊著家人的名字打滾時候的樣子。”砂金道。

    “……”蘭索沉默了幾秒,撇了撇嘴:“換成你只會比我哭的更厲害吧,我之前一直以為是我的莽撞和無知害死了他們,貿然知道事實……我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某人為自己付出代價?”砂金的聲音有些空泛,他望著酒店大堂的上空,像在回憶什么。

    說到底,見過那樣的場面,經受如此別離,沒人能不動容慨嘆。

    “嗯。”蘭索哼唧了兩聲,一頭撞在砂金后背,額頭抵著,找了個地方借力,“讓我靠一會。”

    砂金沒說話,他們靠在一起,像兩只在寒風中依偎取暖的鳥類,過了很長時間,蘭索終于收拾好了心情,不再那么悲傷,正要抬起頭來,忽然被砂金拉住了。

    “我還聽見了一個事情。”砂金說。

    蘭索尾音往上挑了一點,表示疑問。

    “我聽阿哈說……”砂金還沒說完,就被身邊突然探手來的替身使者層層疊得捂住了嘴。

    從迷茫、遲疑、不確定、篤定、震驚、羞恥、徹底炸毛,蘭索只用了短短三秒,大喊道:“我沒有!”

    喊完,他蹭地火箭發射般彈跳起來,在眾多替身使者的簇擁下,光明正大地,逃走了。

    一、騎、絕、塵。

    砂金若有所思地看著蘭索的背影,第一次一頭霧水。

    關于阿哈說的,‘以后只要減少使用骰子的頻率,尤其是投出ALL的頻率就能最大限度減少副作用’這事,是什么很可怕的話題嗎?

    沒有?

    沒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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