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卡卡瓦夏臉上的表情定住, 他像一只戒備中的幼狼,警惕地看著面前古怪的男人。
蘭索左揉揉對方的臉,右捏捏胳膊和肩膀, 興奮不已,滔滔不絕。
“砂金,我們該怎么出去?快想想辦法,那半塊碎片不知道怎么回事融進我身體里了……”
“天啊, 你變得好小,才不到我胸口高。唉,臉怎么出血了,在夢里也能出血嗎?我之前試過, 死去的人會變成憶泡, 應該看不見血腥才對。”
蘭索凝著灰霧, 手指一抹, 卡卡瓦夏臉上的傷痕驟然消失了。
“你是打算玩完這場無聊的游戲嗎, 拜托,我們沒那么多時間取樂。”
“砂金,你說句話啊?”
注意到卡卡瓦夏的沉默,蘭索感到了些許不對勁, 以往, 當蘭索捏砂金的臉時對方就該嗆他了。
“先生, 我們認識嗎?”
卡卡瓦夏說。
蘭索收起臉上的笑容,手肘支在大腿上, 神情復雜。
一大一小兩個人對視。
“真不記得了?”蘭索狐疑地扯住卡卡瓦夏的臉, 揉來揉去, “我是你爸爸的哥哥的堂嫂的二表舅的侄子的妹妹的親外甥,你小時候還抱過你呢。”
“先生, 我爸爸的哥哥三歲時候就死了……”卡卡瓦夏張著漏風的嘴,說著。
蘭索承受著警惕小孔雀幼崽灼灼的注視,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知道,我就是考考你,很好,看來你不會再被別人騙到,其實我是你爺爺的老叔的三兒子的……”
“先生……”卡卡瓦夏覷著他。
“不會吧,你爺爺也三歲就死了?太可怕了,你們埃維金人都是些什么家庭。”蘭索瞠目結舌。
“………”卡卡瓦夏深吸一口氣:“先生,你真的認錯人了,可以放開我嗎?”
“長得和他如此相像的人在這片夢境,乃至整個寰宇都不會有第二個,我不會認錯,而且我剛才提到埃維金人,你沒反駁吧。”
蘭索捉掉卡卡瓦夏頭發上粘著的土塊,說道。
卡卡瓦夏瞳孔一縮。
“不過,我也不是什么惡魔一樣的壞人,姑且可以告訴你,現在的我和長大后的你是仇人哦~”蘭索笑瞇瞇的,拍了拍卡卡瓦夏的頭,惡魔低語:“你一定要聽話,不然,我生起氣來可是會把你栽進沙漠種小孔雀的。”
卡卡瓦夏瞳孔地震。
媽耶,什么藍莓水晶糖蹦迪現場,好耀眼!
一支箭正中蘭索的心臟,他微微窒息。
他心情大好,還想繼續恐嚇卡卡瓦夏,意外聽見有幾道腳步聲靠近。
蘭索屏退替身使者,卡卡瓦夏像一只蓄力已久的動物,手腳扒著地面,蹭一下竄出去,他起步很快,奈何比他更精通逃跑的蘭索早早察覺,從后面把他抱住,塞進懷里,藏入墻角的陰影中。
“別出聲。”
單薄的后背緊貼平坦的胸膛,耳邊傳來懶洋洋的警告,嘴被捂住,對方的手掌很大,罩了卡卡瓦夏半張臉,只能露出一雙驚惶不定的眼睛。
卡卡瓦夏無聲掙扎,一邊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邊奮力踹蘭索的腿。
蘭索疼的一蹙眉,想起了以前在牧圈里陪小羊羔玩耍被對方狂踹三十腳的凄慘經歷。
這家伙可比羊羔崽子難控制多了。
“不想我把你丟進人群里就別動。”蘭索用虎口卡著卡卡瓦夏的脖子,把對方帶到懷里牢牢扣住,灰霧貼地釋放,隱藏起兩人的身影。
他沒必要這么謹慎,殺幾個夢中的人類不比捏死蟲子難,尤其對方不是有機生命,解決起來更無須多慮。
但這幾個人是砂金人生經歷的一環,他們會在這場幸存游戲中成為砂金取得勝利的墊腳石,在這里,沒人能幫他,他唯一能依仗的只有他與他的好運。
如果蘭索意外破壞了這按部就班進行的記憶,會不會引發蝴蝶效應?
而且,砂金只剩年幼時候記憶的狀況也很復雜,不能貿然行動。
果然,聽了這話,卡卡瓦夏不再動了,他像一只蟄伏中的動物,肌肉緊繃,僵硬地呆在蘭索懷里。
幾個持刀的奴隸小心翼翼地摸過來,一群老弱病殘,領頭的年輕人賊眉鼠眼,朝身后戰戰兢兢的人唾罵。
“那小子人都跑了,都怪你們磨磨嘰嘰。”
“他身上有好東西,晚了讓別人撿走了怎么辦?!”
“還不是怪你看錯方向,那小子精得跟條鬣狗一樣。”
“……”
卡卡瓦夏心咚地一跳,即便那群人壓低嗓音,還是能被他聽到,而他能聽到就意味著,他身后的這個陌生男人也……
果然。
對方橫在他身前的手動了。
卡卡瓦夏腦子轟一下,他攥緊懷中母親的遺物,生怕對方起了心思搶奪。那雙手靠近,再靠近,在砂金不顧一切想要反抗時,對方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害怕?不至于吧,勇敢點,像頭小狼一樣咬死他們,讓他們看看你的厲害,放心,你會贏的,我保證。”
“不過你好臟,你以前最怕自己嬌貴的行頭被雨水打濕,現在在沙地里滾都不嫌棄,真不愧是小孩子,我小時候也是……部落外有一片沙地,我天天在上面堆沙堡,回去后我姐就尖叫著把我踹角落里,逼我自己洗衣服。”
卡卡瓦夏想回頭看看對方的表情,看他是嘲笑還是愚弄,總歸不會是憐憫——在這里,同情他人的下場大多可悲。
有什么東西拂過了他的脖子,很癢。
是手。
光滑的手指撫摸著他頸側的編碼,像是好奇,那片曾在夜里不斷刺痛的皮膚充血發熱。
他曾大力抓撓,血痕淋漓,試圖抹去這屈辱的烙印,卻無濟于事。它們丑陋、諷刺,時刻提醒他無家可歸。
卡卡瓦夏痛恨這串編碼,那讓他看起來像個貨物,而非人類。
蘭索早就想摸摸對方脖子上的編碼了,不為別的,單純就是好奇,以及對砂金好看外表的些許欣賞,這是他做夢都想做的事。
雖然被本人發現會發生一些不可言說的慘事,但沒關系,作死只作一次的歡愉令使不是好星核獵手,他必須勇敢、堅持不懈地向著目標進發,直至成功。
不明液體從嘴角流了出來.jpg
現在,他有機會了。
哼哼,大砂金他摸不到,小砂金還不行嗎。
手感比預想中的壞,有細小傷口,部分還在愈合,并不平整,像有人用力抓過,以一種完全不顧疼痛的力度。
蘭索疑惑中,忽然,捂住砂金嘴巴的手掌虎口傳來劇痛,尖銳的痛感像是要劈碎他的腦袋。
卡卡瓦夏憤怒地扒著蘭索的胳膊,牙關緊閉,將卡在他脖子上的虎口咬了個對穿,組成手掌的憶質液流到卡卡瓦夏的衣服上。
那絕不是人類能達到的咬合力,堪比一條幼年鱷魚。
他在蘭索吃痛時短暫的停頓中找到機會,手肘向后用力,撞在蘭索的胃上,跳開,飛速地逃跑。
蘭索在對方的背影中看出了憤恨與惱怒。
愣在一旁的替身使者撓撓臉頰,剛要追上,蓓蘭索抬手制止了。
“別去,沒用。”
夢的主人鐵了心要離開,誰都攔不住。
蘭索疼得齜牙咧嘴,他耍了耍自己被咬掉的小半個手掌,直到憶質液不再往外冒,又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絞痛的胃部,苦澀地扯了下嘴角。
“下手真夠狠的,就不怕給我在身上開個洞嗎。”
替身使者想了想,臉上的細縫開了又合。
“我知道,我錯了。”
蘭索懊惱道。
一同墜入到他的夢中時,談及砂金脖子上的編碼,對方表現得很淡定,無論他實際在不在意,都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這讓蘭索產生了就算摸一下也不會怎樣的錯覺。
但面前的是剛失去親人、被賣為奴隸、烙上編碼的小砂金,如此對待他實在過分殘忍。
這非人的咬合力或許是砂金的憤怒在夢中的表現,夢境的主人能對夢的細節進行微調,就算無意識,也可能觸發這個機制。
替身使者繼續撓臉,細縫一張一合。
“當然是找人道歉,還能怎樣,砂金非常記仇,就算只有小時候的記憶,性格也沒變多少,要是他一氣之下不讓我繼續跟隨夢中記憶了,我倆都得困死在這。”
“我可不指望他能自己發現夢境的端倪。”蘭索仰天長嘆。
替身使者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樣垂頭喪氣。
“等吧,也不是沒希望的,他一定會回來報復我的。”蘭索喃喃道。
等待時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幾乎到了令人抓耳撓腮的程度,然而,大約兩三個系統時之后,天空日月交替變快,蘭索周身的夢境發生劇烈變化。
斷壁殘垣在消失,夢境在眨眼間重組,快得像電影基建片段十倍速播放,蘭索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一張巨大的木質辦公桌下。
落地窗干凈明亮,艾吉哈佐的月光灑落,鋪在地板上如同波光粼粼的銀粉,這是一間極具格調的書房,大氣,整潔,角落里擺放著復古書架,厚重實體書按顏色擺放。
蘭索慢騰騰地手腳并用,從桌子底下爬出,嘴里罵罵咧咧。
誰家好人入場刷新點是在桌子底下!
砂金也真是的,就不能體諒……
蘭索左手按肩,活動發麻的右臂,面向落地窗外的湖景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道沉悶的響聲。
像是人摔在地上的聲音。
蘭索維持著伸胳膊抻腰的姿勢,毫不優雅地打了個哈欠,扭過頭去。
身后,卡卡瓦夏攥著一對沉重無比的、沾著血跡的鋼鐵手銬站在原地,地上,一具頭頂出血的成年男性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卡卡瓦夏沒想到屋里有人,他看向蘭索,很快,眼里流露出殺意。
他像一頭走投無路、悍不畏死的惡狼,隨時準備咬斷蘭索的喉管。
蘭索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咽回去,呆滯兩秒,默默地爬回書桌底下,抱著腿,裝作一朵毫不知情的蘑菇。
“我什么都沒看見,你繼續……”
目睹了兇殺現場的蘭索如是說。
第32章 第32章
如果有選擇的話, 蘭索一定不會爬出那張書桌。
但太晚了。
頭頂的桌板傳來咚的一聲,像是隕石撞擊,緊接著, 兩只手指出現,死死用力,抓住邊緣,凸起的筋絡異常明顯。
卡卡瓦夏跳到桌板上, 扒著桌緣,探頭,桌肚向外的空洞突然倒掛一顆金毛茸茸的頭,兩只藍紫色的眼睛像黑洞, 直勾勾地盯著蘭索。
死亡凝視。
蘭索心臟驟停。
大哥, 不要搞得像恐怖片漂亮男鬼出場一樣好嗎!
他身邊凝出替身使者, 一手拽一個, 臃腫的灰霧團像果凍, 狹窄桌洞密不透風,他將自己死死藏在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出來。”
卡卡瓦夏跳下書桌,隨他落下的還有兩道沉悶的重音, 沾血的鐐銬被他提起、攥緊, 他眼神陰沉兇狠。
“我不, 你要殺我滅口,我為什么要出去。”蘭索梗著脖子, 理直氣壯。
卡卡瓦夏看上去身板瘦弱, 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 他一腳踹翻書桌,光源從頭頂灑下, 照亮蘭索的臉。
他撞向蘭索,鐐銬的尖銳部分直沖面門,速度很快,毫不猶豫,動作果決,孤注一擲——他成功擊中了蘭索的額頭。
然而,蘭索的身體化作一片稀薄的灰霧,卡卡瓦夏踉蹌一步,被身后突然貼上來的手掌用力一推,向地面跌去。
蘭索速度極快地卸去他手中可以作為武器的鐐銬,反剪手臂,屈膝,以標準的擒拿姿勢用膝蓋壓住卡卡瓦夏的后腰,防止他暴起。
在卡卡瓦夏的臉與地面接觸之前,一片柔軟的灰霧如同水墊,托了一下,避免了破相的結局。
電光石火間,局勢反轉,獵物成為獵人。
那個壞家伙低下頭,得意洋洋道:“我聽你話出來了,怎么就這點本事?”
“放開我!”
“我不,我怕你再咬我。”
他被卡卡瓦夏一氣之下咬掉的半只手掌在先前夢境重構時得到恢復,但這不代表他忘了當時有多痛。
“你!”卡卡瓦夏用力嘗試掙脫,但沒用。
門外傳來跑動的聲音,有人隱隱約約地喊著什么。
“主人……匯報……有事……”
腳步聲越來越近。
卡卡瓦夏瞳孔一縮,身體驟然緊繃,偏頭看向厚重的書房門,呼吸急促。
再這樣下去會被發現,必須趕緊想辦法。
他強迫自己冷靜,幾秒后,他說:“我們做個交易吧,哥哥。”
蘭索眼睛一瞇。
“你在找人,而且那個人和我長得很像對吧?只要你帶我離開這里,我就幫你找到他。”卡卡瓦夏說:“我是埃維金人,你要找的人大概率在茨岡尼亞,有本地人帶路會方便很多,這是一筆劃算的交易。”
身后的人沒什么反應,似乎在沉思。
有必要這么謹慎考慮嗎?這個交易對他來說應該穩賺不賠才對,難道,對方其實還有別的企圖?
卡卡瓦夏在心里復盤先前對話中得到的信息,某些地方過于難懂,比如對方堅持認為自己與長大后的他相識,一副相當了解他的樣子,還對他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但現在這年頭,精神不正常有點記憶紊亂癥的患者不在少數,卡卡瓦夏見怪不怪。
這人雖然性格糟糕,自說自話,亂摸人家的編碼,惡劣透頂,但好在是個可以交流溝通的有機生命,武力很強,智商不高,努力一下會有脫身的機會。
一開始,卡卡瓦夏對自己有信心,他相信蘭索會動心他的提議,但隨著對方沉默時間的增加,他有些忐忑。
在他強忍著不使自己的手掌顫抖時,對方終于開口了。
“你再說一遍。”
“先生,我說……”
“不是這個。”對方的語氣聽起來很奇怪,扭捏中透著一絲欲蓋彌彰:“那個疊詞。”
“哥哥?”卡卡瓦夏側過臉,用相當普通、相當平淡的疑問語調道。
蘭索依稀聽見自己開裂的聲音。
從他被族人從古戰場的廢墟中撿回來開始,就沒見過比他年紀更小的孩子,他孤獨地長大,孤獨地走出故鄉,孤獨地行走于寰宇之間,沒有除同事和敵人以外的人際關系。
酒館是一群瘋子,當同事嫌多余。
星核獵手是為數不多的朋友,但銀狼不會叫他哥哥——憤怒中的游戲少女只會對著打出絕爛操作的蘭索狂開地圖炮。
因此,頭一次被叫哥哥的蘭索立刻嘗到了甜頭。
最重要的是,這么叫他的人是砂金!雖說是真失憶狀態的砂金,但被討厭的公司總監叫哥哥,簡直是蘭索目前最偉大的勝利!
他的輩分實現了飛躍式升級。
見蘭索暈暈乎乎,卡卡瓦夏立刻意識到了機會,他眼中的抵觸和戒備消失,換上精心設計過的純良。
他又叫了幾聲哥哥,根據余光中蘭索的細微表情和壓制力度的變化調整語氣,這點校正極其隱蔽,蘭索完全無法聽出區別,他只打心眼里覺得對方叫得甚合他心。
最后,他看著被他鉗制在地上的砂金,隱隱有愧,于心不忍。
現在的砂金才多大,他怎么能用對待公司總監的招數對待一個可憐的埃維金人呢?
他稍稍松開膝蓋,使對方能夠順暢呼吸,“沒必要,我找的人就是你。”
“可我真的不認識你,哥哥。”卡卡瓦夏說。
蘭索沉默了幾秒,“現在認識剛好,我會帶你離開,但你不能想著逃跑。”
這話和沒說一樣,卡卡瓦夏想著,表面上乖順地點頭。
兩人對視一眼。
卡卡瓦夏:這個奇怪的家伙意外好騙,或許是偽裝,不能掉以輕心。
蘭索:這小子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他又在想法子騙我。
兩人視線分開。
卡卡瓦夏:之后找機會溜掉吧,他格斗技術很好,是個威脅,要迂回,不能冒進。
蘭索:這小子會在哪里想辦法騙我呢?
兩人一個低頭,一個看向書柜角落的縫隙。
卡卡瓦夏:趁他睡覺?不行,他身邊似乎有奇怪的東西替他放哨,是霧,還是霧化成的哨衛?
蘭索:他的側臉和砂金真的好像,眼睛好圓,好亮,埃維金人基因真好。
兩人視線重新匯聚。
卡卡瓦夏:先嘗試從哨衛開始打探情報,如果那東西有一定個體智慧,就值得賭一把。
蘭索:天啊!他在看我,他的眼睛好閃亮,好耀眼……雖然知道是同一個人,還沒有變成一肚子壞水的公司總監的小砂金好可愛,好想給他烤小蛋糕,不知道他喜歡什么口味的。
話說,夢里能烤小蛋糕嗎,要是砂金小時候沒見過烹飪用具或者烤箱打蛋器,他不會還得手動攪拌控火控溫吧。
蘭索想著,聽見砂金的保證:“我不會逃跑。”
終于達成共識,再不怕被暴起的狼崽子一口咬掉手掌,蘭索長舒一口氣,踹開書房的陽臺門,一手拎著卡卡瓦夏翻上房頂,艾吉哈佐的夜晚溫度較低,冷風吹得人直打顫。
被風一吹,蘭索驟然清醒了,他發現自己遇到了困難——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干什么。
被他夾在臂彎里的卡卡瓦夏抬頭看他,擋眼睛的頭發在風中凌亂飄著,像細碎的線,反復切割那雙含著疑問和不安的眼睛。
砂金殺了買下他的奴隸主,這是事實,但這之后,到艾吉哈佐砂金案之前在做什么,怎么和博識學會、星際和平公司搭上關系的,他對此一概不知。
而能推動夢境向下發展的人,因為風大,屢次被蘭索飄飛的外套埋住頭,像一只懶于掙脫的金毛倉鼠。
失策,光想著找到砂金,沒想后續發展,提前把演員抽走了,這記憶還能演下去嗎?
蘭索沉吟幾秒,試探道:“要不我不要你了,我把你放回原處,你自己走行不行?”
卡卡瓦夏疑惑地把頭從對方暖呼呼的外套里掙出來,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看著他。
然而,卡卡瓦夏來不及制止。
想到就做,蘭索雷厲風行,他當即跳回陽臺,帥氣落地,抬頭,與一群衣著統一的奴仆對視。
嗯?怎么突然多了這么多人?
蘭索冷汗直流。
洞開的書房門后,神情各異的仆人魚貫而入,有的跪在死去的男人旁邊放聲哭泣;有的站在角落里幸災樂禍;有的冷靜尋找線索;有的義憤填膺。古怪的是,他們五官統一,執行程序一樣,機械地表演屬于自己的戲份。
這是記憶的虛構,砂金幻想中的追兵,奴隸主死后前來調查的官員和追趕他的‘正義者’的縮影——這是他想要躲避的東西。
兩名盛大登場的壓軸主角被無數探照燈般的視線籠罩,它們鋒利,尖銳,穿透一切,剖開靈魂。
“哈哈,看來我來的又不是時候。”
蘭索干巴巴地笑了兩聲,卷起砂金,跑出了殘影。
“就是他殺了主人!”
“那個金色頭發的小子!是他動的手!那個鐐銬一定是他的!”
“他們是同伙,幫兇!”
“追上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
第二天,艾吉哈佐城地下酒館。
《驚!知名商人xxx死于家中,竟是因為他?》
《一對鐐銬引發的慘案,帶你走入反社會人格的一生。》
《艾吉哈佐安保司發布懸賞,兩名犯罪嫌疑人在逃,請市民積極提供線索!》
用劣質油墨印刷的薄報紙字跡不清,即便對著酒館最亮的光源,也很難看清那兩張糊作一團嫌疑人照片的原貌。
“說我和你是共犯?我要告他們,這就是污蔑!我只是一個路過的熱心市民,憑什么要和你一起東躲西藏。”
蘭索叼著酸奶玉米棒,含糊不清地說道。
坐在他對面的卡卡瓦夏穿著斗篷,頭頂罩著兜帽,寡言地喝著牛奶。
他看起來很安靜,實際視線不著痕跡地掃動,最高效地搜集信息、確認逃生路線、分析周圍客人的情緒,以提前應對突發情況——然而,他發現他們明明已經坐在這里很久,除了一開始酒保端來一盤食物外,其他時間都被客人們無視了。
這也是對方的能力?
“別光喝牛奶,吃飯。”蘭索敲了敲桌子。
卡卡瓦夏拿叉子叉了一塊玉米棒,嚼嚼嚼。
“人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卡卡瓦夏說,算作對先前蘭索問句的回應。
“愚蠢。”
蘭索翻了個白眼,往椅子靠背一靠,視線落在對方臉上。
他看著對方腮幫子從左鼓到右,再鼓回去,當即蹙眉道:“一起咬,吃飯別單用一側牙,會變丑。”
“為什么要怕變丑?”卡卡瓦夏問道。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好看的了。”蘭索脫口而出。
卡卡瓦夏神情復雜地看著他,然后,拿著自己的牛奶杯和一整盤玉米棒,平移到了背后的空桌。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回來!
蘭索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第33章 第33章
卡卡瓦夏喝干凈最后一口牛奶, 圓桌邊緣冒出一顆銀色的毛茸茸腦袋。
他鎮定地從墊著隔油紙的小竹筐中拿出最后一根酸奶玉米棒,無視忽上忽下,努力吸引他注意的白毛狗。
桌邊的腦袋慢慢上移, 凌亂的額發下,一雙淺色眼眸閃著討好的光。
“砂金……”
“我們以后還是少交流,別說話,保持距離。”卡卡瓦夏垂著眼, 狠狠咬了一口金黃色的酸奶谷物零食。
蘭索一哆嗦。
他試探著開口:“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什么都沒說。”卡卡瓦夏撕下一片隔油紙,墊著手指,防止甜膩的油脂滲出。
“我真是個正常人。”蘭索對天發誓。
卡卡瓦夏瞄了對方一眼,嘴里叼著半截食物, 被說服了般點頭, 實際立刻起身準備去最遠的一張桌子, 剛邁步, 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腿上好沉!
卡卡瓦夏回頭, 看見緊緊摟住他小腿的蘭索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愁眉苦臉,對他大聲控訴:“你明明就很在意,卻不聽我解釋!”
“你發什么瘋, 放開。”卡卡瓦夏瞳孔微微一縮, 用還自由的那只腳踹了下對方的肩膀, 反被一起抱住。
“不行,你先承認我不是變態!”蘭索大聲道。
“你還說你正常, 正常人需要證明自己不是個變態嗎?”卡卡瓦夏先是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然后怒氣上涌, 彎腰,一把扯住蘭索的臉, 手法狂躁地亂揉,誓要將自己先前受到的屈辱對待加倍奉還。
卡卡瓦夏語速飛快,吐字清晰,咬牙切齒。
“知道我是茨岡尼亞人,摸我商品編碼,恐嚇我威脅我甚至綁架我,嘴上說著認識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實際根本就沒有吧,居心叵測,取向成謎,你不是變態誰是?
要不是我現在是個黑戶,沒有身份,我第一個把你送到星際和平公司分部領懸賞,說不定能拿到一大筆賞金!”
“疼疼疼。”蘭索臉頰被扯著,說話時候嘴里漏風,他痛呼完,聽見對方說懸賞,眼睛倏然瞪大。
為什么小砂金也能扒他馬甲!!他馬甲就這么容易掉嗎?!
大砂金可以就算了,他是個聰明的成年人,這個小的憑什么!
“疼就對了,你這個混蛋,管天管地還管人家用哪邊牙吃飯,你剛才遲疑了吧,很驚訝?你該不會真是被通緝的罪犯吧,哈!”
卡卡瓦夏憤怒地盯著一臉緊張的蘭索:“讓我看看,你是不是……”
他話音戛然而止。
視野中,蘭索突然精神一凜,他松開對方的褲腿,撐著地面起身,飛快捂住了卡卡瓦夏的嘴,由于個頭比卡卡瓦夏高,方便起見,他把人抱在懷里,嘴唇貼著對方耳尖的發絲,一張一合。
“等等,不對勁。”蘭索掃向周圍,神情肅然。
卡卡瓦夏蹙眉,張嘴,作勢要咬,被啃過一次虎口的蘭索條件反射,連忙收手。
他們各自退了一步,同時向周圍看去。
酒館里,喧鬧一如既往,頭頂昏暗的吊燈光芒依舊,先前無視他們的客人卻不知從何時起改變了坐姿,大部分人仍在聊天攀談,但身體的朝向和若有若無的瞥視很難被徹底掩蓋,氣氛在無形中改變,有什么正在醞釀。
蘭索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狀若自如地起身,向吧臺走去。
正用綢布擦拭酒杯的酒保站在臺子后,視線從薄薄的眼鏡邊緣投來,又很快收回。
無數雙手在圓形桌板下摸索,就像開槍時先將手指搭上扳機,以防來不及一樣。蘭索路過某幾位歡笑著談天說地的客人后,那些從四面八方投來的或審視、或戒備的視線如附骨之蛆,在他身上流連。
蘭索在吧臺前站定,頭頂陳舊的吊燈滋啦一聲,光源閃爍,投下的銀光將影子收束,此刻,他的身影細長挺拔,如同一柄瘦削但鋒利的劍。
酒館中暗流涌動。
“先生,請問您來點什么?”酒保放下杯子,雙手撐在桌子上,微微俯身,露出標準化的笑容。
“一杯蘇樂達。”
“好的,先生,一杯蘇樂達。”
過了一會,酒保遞給蘭索一個空杯子:“您的蘇樂達。”
蘭索微微一笑,他晃了晃空杯,擱在桌上,“因為沒有匹諾康尼的記憶,所以沒辦法具現化蘇樂達嗎?”
酒保維持著臉上機械化的微笑,對他的問句沒有反應。
蘭索用轉著杯子邊緣,若有所思地抬頭,手指一劃。
一道灰色的裂縫出現在酒保身上,不斷放大,最后,裂痕將對方由憶質組成的身體劈成兩半,淺藍色的憶泡液噴涌,酒保消失不見。
蘭索轉過身,倚靠在吧臺上,手里一把由灰霧凝成的匕首,抬眼看向酒館內部。
姿態各異的客人全部停止交談與進食,他們僵硬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一個個被擺放好的服裝店人體模特,不同的臉皮逐漸消失,如油畫的顏料淡去,變為五官統一的木偶們。
他們用空洞的眼窩對準夢境中的入侵者。
又是砂金潛意識里追兵的具現化身……不,可能不止。
蘭索在角落里的幾個木偶身上看到了手拿彎刀、魁梧壯碩的卡提卡人的影子。
他大概明白了,這些是幼年砂金一度揮之不去的陰影,無論對方表現得多么鎮定、聰明、詭計多端,窮追不舍的鬣狗們總會在他的恐懼中占據一席之地。
砂金的確在成年后大獲全勝,攫取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無法觸碰的財富、地位,但對面前這個只到蘭索胸口高的小砂金來說,這些足以令他在黑夜的夢中反復驚醒。
蘭索想了想,他抬頭,看向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站在中間的圓桌旁,表情呆滯,目光空茫,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或者思緒無故抽離,沒有半分反應。
對方這個表現或許可以解答蘭索的其中一個疑問——致盲為何突然失效。
夢境的一切都是由對方的記憶演化而來,較為清晰的構造和人物多為砂金的童年經歷,憶域中的一切個體作為主意識的延伸,會源源不斷地攝取信息,再將對應的情緒反饋給主意識。
只要砂金不停止思考、閉上雙眼、主動放棄夢境的建構與更新,夢中的客人就不可能將他致盲。
技巧原理本身不在同一個層面,自然無法起效。
投機取巧規避戰斗是不現實的,必須得調整力度,既能完全解決小砂金憶域中的陰霾,又不會傷及夢境根基。
蘭索盤算著,想到了一個點子。
他右手邊,一個正襟危坐的木偶客人拿出手機,撥打電話,平穩到沒有人味的嗓音在死寂的酒館中回蕩:
“您好,我是xxx的一名客人,我看見了你們懸賞板上登記的兩個嫌疑人,是的,在xxx街區xxx號酒館。”
“一個銀發成年男性帶一個金發小孩,十幾歲上下,戴著兜帽,兩個人似乎在內訌……”
突然,木偶客人的手機被人抽走了。
一條手臂搭在它身后的靠背上,木偶機械地抬頭,只見銀發青年輕笑一聲,將手機擱在耳畔,視線垂落,意味不明的神色里充滿壓迫感。
蘭索捏住木偶的后頸,輕輕一掐,藍色的憶質液從它堅固的脖頸中流出,手指越是收攏,流動速度越快,對他來說,殺死一個木偶比捏扁一截草莖難不了多少。
木偶的身體一顫,無聲痙攣,卻難以反抗蘭索兩根手指造成的桎梏。
蘭索清了清嗓,換上人類很難發出的機械聲,對手機那頭道:“哦,抱歉,是我看錯了,他們不是壞人。”
“先生,你確定?”電話那頭的人操著同樣的口音,一板一眼地道。
“當然!是我弄錯了,他們只是一對關系不太好的兄弟,弟弟在向哥哥鬧脾氣,唉,現在的小孩子太難帶了,我非常同情那位哥哥,他真是一個溫柔、有耐心的人。”
“打擾你們工作很抱歉,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繼續留意嫌疑人的行蹤……我愿意為維持城市和平貢獻自己的力量,先生,這是艾吉哈佐市民的本分。”
“名字?還是算了,我沒提供實質性的線索,對榮譽受之有愧,您還是將這份表彰送給更需要它的人吧。”
“下次見~”
蘭索掛斷電話,拎著手機一角,將它扔進木偶左胸前的口袋里,笑瞇瞇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走向站定在大廳中心的卡卡瓦夏。
登,登,登。
每走一步,他身后成群的木偶開始活化,它們扭動生銹般的四肢,轉動頭顱,空洞的眼眶朝蘭索所在的方向看去。
一縷縷灰霧攀上它們的脊背,滲入其中,試圖起身的木偶們依次僵住,無數黑紅色餓裂紋出現在皮膚表面,它們張開嘴,無聲痛呼,瘋狂吶喊。
砰!
蘭索行過之處,所有怪誕的木偶盡數炸開,飛散的憶質液盛放出淺藍色的水花,無一幸免。
“該醒醒了,砂金。”
蘭索站在卡卡瓦夏面前,打了個響指。
卡卡瓦夏一怔,泛空的眼睛恢復焦距,他像是做了一場冷汗淋漓的夢,應激般喘著氣,眼珠轉得很快,想要四處張望,卻被蘭索捧住了臉。
他沒法看別的東西了,視野里只有蘭索似笑非笑的臉。
“我們該走了,離開這座城市,臨走前有沒有想做的?”他笑嘻嘻道。
卡卡瓦夏沒搞懂對方的意思,但他能揣摩出這話里頭的情緒——如果他搖頭,蘭索一定會嘲笑他膽小,沒有想象力。
而且,他有預感,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回答,希望這次他依舊能有好運。
卡卡瓦夏點頭。
“哈哈,想不想知道從艾吉哈佐最高的大樓跳下來需要幾系統秒?”蘭索說。
卡卡瓦夏茫然里透著一絲疑惑。
蘭索拉起卡卡瓦夏的手,向外狂奔。
他們逃出地下酒館,艾吉哈佐的街景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天空縱橫交錯深灰色的刻痕,如一道道金屬柵欄,編織出不可逃離的鳥籠。
黃金鑄就的建筑拔地而起,世界化為圓形場地,夢境邊界高筑看臺,無數個姿態各異的木偶出現在高臺上,正襟危坐,探頭張望,滿臉迫不及待,如同等待電影開場的觀眾。
巨大的倒計時鐘表懸掛天際,數字每一次跳動,天空都會短暫亮起,場中傳來鼓樂。
如同閃電,堪比雷鳴。
轉瞬間,整個艾吉哈佐變成一座巨大的斗獸籠,輝煌,殘忍,狂熱,氣氛高漲,無邊無際。
“All In !”
“Add !!”
“Show ! Hand !!”
千篇一律的狂熱面孔們發出海浪般的歡呼,一重又一重,氣氛逐漸被推至頂峰,它們俯視場中渺小的競技者,如上帝擺弄棋子,高高在上地宣泄激情與憤怒,以此取樂。
它們手持籌碼,徘徊挑揀,隨意取舍,贏者歡呼,敗者頓足,循環往復。
倒計時的鼓點震耳欲聾,為一切沉重的心跳聲調律,觀眾的吶喊與節奏融為一體,急促的鼓聲逼近,戰斗的號角響徹夢境,困獸之斗即將開始。
通往城市中心的路不見了,街邊的商店在融化,場內較高的建筑被憶泡侵蝕,不成形狀,只剩中央的一幢較高的尖塔依舊穩穩矗立,不曾消失。
觀眾的歡呼聲如同某種催化劑,憶泡凝聚成一個個兇悍的敵人,攔在必經之路上。
卡卡瓦夏跟在蘭索身后,仰頭望著這高聳的斗獸籠,視線逐漸失去焦距,有人催促他停下腳步,天空中回蕩的聲音仿佛有某種魔力,使他不能、也不愿掙脫。
“砂金!”
意識到不對,蘭索回頭大吼,沒法叫醒對方。
卡卡瓦夏又開始神情恍惚了。
蘭索咬緊牙關,左右張望,在一家即將融化的店鋪發現了一臺航空車。
他拽起卡卡瓦夏,沖過墻壁,把人扔進副駕駛,自己跳上駕駛座,灰霧入侵控制系統,沒用,這里是夢境,卡卡瓦夏的意念是唯一驅動力。
“讓它啟動!”
航空車在蘭索的怒吼中發出很長的一聲氣鳴。
卡卡瓦夏沒反應。
蘭索拽過對方的衣領,力道很大,把人直接從副駕薅了過來。
“聽著,我不管這夢境里的斗獸籠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總之,你給我醒來。否則我就用阿哈之骰把你這憶域全炸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美妙的回憶,不要也罷。”
“我數三秒,讓這車啟動,聽見沒,砂金。”
蘭索惡狠狠地齜牙咧嘴。
“一!”
卡卡瓦夏的頭向后仰,有種意識斷連的不受控感,藍紫色眼睛覆著陰霾。
“二!”
蘭索大力晃了晃對方的領子,一點反應不給。
“三,該死的!”
蘭索捏住對方的臉,強行讓他看向店鋪外的大街。
街上,一個個無臉的人形貼在玻璃窗上,像聞見了最美味獵物的味道,它們手指分泌出憶質液,與整座變化中的艾吉哈佐一起融合,凝聚,融為一體,變得更加強大。
它們破墻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砂金,你給我睜開眼睛看好,外面有一群東西想吃了咱倆,你舍得自己這一身漂亮的皮囊拿去喂狗嗎?
天殺的,你舍得我不舍得!
我今年才二十三歲還有大好青春,剛當上歡愉令使沒幾年就成天被公司狗追著跑,拿點便宜薪水每個月還得支出一小半買貓罐頭伺候領導,你要是敢讓我死在這里,我就……
我就天天給你家垃圾糕喂過期食品,讓你帶它們跑人造物醫院無暇上班工作,一分錢都掙不到!我還要……”
“停。”
喑啞的聲音傳來,蘭索驚喜地晃了晃卡卡瓦夏的衣領:“快點,別說廢話,趕緊把車啟動!”
卡卡瓦夏努力辨認蘭索的臉,在對方焦急的催促中,看向駕駛座前的啟動按鈕。
滴。
航空車騰空而起,油門踩滿,引擎噴射出的紫紅色光尾在空中割出一道銳利的弧線,沖入天空,向著位于中心的高樓而去。
副駕駛座上,卡卡瓦夏眉心緊蹙,臉色蒼白,他歪頭,看著不到百米的地面,問道:“你有駕駛證嗎?”
你怎么喜歡和流螢問一樣的問題?蘭索嘟噥。
“當然有,我開農用手扶拖拉機的經驗比你投過的骰子還多。”蘭索上拉升降桿,車身驟然抬高一個身位,堪堪躲過一個半空中的廣告牌。
卡卡瓦夏沉默地別過頭,喃喃自語:“摔死可不是一種好死法。”
“……我說過我有駕照!”
“哦。”
好氣!
蘭索氣呼呼,大拉操縱桿,以最快速度飛到中央大樓附近,他拎著卡卡瓦夏的衣領,拉開車門,從高空中跳了下去。
失重感與現實別無二致。
咚!
蘭索提著砂金落地,身形微微一晃,空中風大,吹得他外套獵獵作響,他攏過頭發,直視艾吉哈佐主城的異化。
經過這么一番折騰,主城儼然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巨大斗獸場,無論從哪個角度翻眼望去,只能看見高墻般圍攏的結界與看臺。
觀眾高高地俯視,數量多如螞蟻,它們嘴里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響徹天地。
即便站在最高大樓的樓頂,置身于斗獸場內的他們依舊渺小,宛如大牌桌上最不起眼的一枚籌碼,只能任人支配。
蘭索深深凝視著那些天外的傲慢之徒,狂熱的鼓噪聲催促棋子們縱身躍入深淵,不再復返。
他長長地吸一口氣,拍了拍卡卡瓦夏的肩膀。
卡卡瓦夏回頭看他。
蘭索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伸手,徑直將對方推了下去。
這一刻,卡卡瓦夏宛如一只飛鳥,又或者一枚金閃閃的籌碼向著深淵直直墜落而去。他臉上的訝異、驚愕、復雜、擔憂不曾作偽,但埋在表面情緒下的,是一顆蓬勃跳動的賭徒之心。
所有,或一無所有。
蘭索閉上眼睛,無視腦海中不經意想起的話語,身體開始崩解,化為鋪天蓋地的灰霧。那霧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稠、壓抑、厚重、不可掙脫,以恐怖的速度占領、掠奪,所過之處無可反抗,在整個斗獸籠中蔓延。
鳥籠、斗獸場、看臺、觀眾,一切都被灰霧籠罩,金黃色的斗獸籠中,空間被切割,時間的指針被某種力量卡住,再無法轉動。
整片憶域在顫抖,這是崩潰的前兆。
蘭索睜開眼,他沒有形體,如同神明,正于憶域的最頂端俯視一切,萬物渺小而可悲。
灰霧涌動,在卡卡瓦夏即將墜地時,托住了對方。
與此同時,一片片屬于憶質碎片的藍光在斗獸籠中亮起,如同星河,呈現在蘭索眼中。
蘭索:……?
他好不容易集齊的,砂金怎么有本事給他又弄丟的!
第34章 第34章
卡卡瓦夏閉目沉睡, 不可名狀的力量托著他的身體,灰霧從四方聚攏,如同風暴, 將他纏繞、庇護,組成一個巨大的繭。
替身使者們從灰霧中脫胎,躬身站起,依照蘭索的指示在場中搜尋, 拾起一枚枚碎裂的憶質碎片,輸送到天空中的灰霧巨繭中。
蘭索伸出雙手,流云狀的霧氣隨他的動作涌流,狂暴地撕扯著整座斗獸籠, 岌岌可危的夢域根基應聲斷裂, 如飛散的葉片, 匯聚至卡卡瓦夏所在的方向。
散落的憶質碎片融入體內, 巨繭內光芒盛放, 蘭索撥動手指,灰霧中,有什么在應和,咆哮, 迫不及待地想要掙脫。
是意外鉆入蘭索體內的另一半憶質碎片。
它受到主人的感召, 迫切地想要回歸, 奈何力量過于渺小,無法對抗完全化為灰霧從而升格的蘭索, 除非有外力打破禁錮, 將它從這龐大的軀殼中解放出來。
蘭索猶豫一瞬, 將手伸向胸膛,灰霧觸及本源, 求生的本能使他無法再進一步。
他不能剖開自己的身體,將分散如細沫的半截憶質碎片取出,他還沒到能從容赴死的程度。
正在這時,底下的巨繭蠕動起來,夢境轟鳴,無數刺耳的噪音爆發,夢中事物化為抽象的油彩,卷成一團,向卡卡瓦夏聚攏。
夢主醒了,他在有意識回收散落在外的意識與情緒。
蘭索召回灰霧,迅速將自己從夢境中剝離出去,生怕被對方吞噬,然而,他動作還是慢了一點,有部分灰霧被憶質漩渦卷走,融進光怪陸離的繭中。
啊啊啊啊!那個不能吃!!
蘭索要窒息了。
還我令使本源!!
蘭索變回人類形態,踩著分崩離析的觀眾看臺,一拳捶爆某個還掙扎著不想被吞掉的木偶,無能狂怒。
變化中的夢境將他席卷。
——
斗獸籠的天空破碎,扎根在夢境深處那些殘忍、狂熱、冷酷的意象徹底消失,憶域再度發生擾動,短暫黑暗過后,腳底傳來水聲,無盡的流水蕩著波紋,嘩啦啦奔向遠方。
萬籟俱寂。
蘭索站在水面上,低頭凝視自己的倒影,目光微微一凜——那倒影不是他。
又或者說,不是現在的他。
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神色陰郁,臉色蒼白,過長的額發搭在眼睫上,看起來像路邊不學無術的小混混。
他穿著一件繡著古怪紋路的白色祭祀袍,破舊的衣擺被火燎過,有煙熏痕跡,縫線參差不齊,老土又陳舊。
‘蘭索’注視蘭索,以一種相當不耐煩的表情。
水面上綻開一團團漣漪,明明這里什么都沒有,卻好像有雨從天際灑落。
蘭索仔細分辨,才發現其中端倪——雨是從水面下的‘蘭索’那里來的。
連綿不斷、永不停歇的雨,在濃云下飄灑,沖刷黑潮般的世界。
祭祀袍是維利多主教的遺物,蘭索曾穿著它在庇爾波因特里逃命,被倒塌的樓架刮壞了,找不到手藝優秀的工匠縫補,目前斷了一只袖子,正珍藏在蘭索家的衣柜里。
剛成為歡愉令使、在酒館暫住的那段日子里,他經常穿這件祭祀袍閑逛。
沒想到我以前的表情會這么屑,看來公司放在通緝令上的照片還算有良心……與自己對視真奇妙,難道是因為在夢里,不遵從常理,連我都會捏出一些記憶里的東西嗎?
蘭索琢磨著,突然聽水面另一側的‘蘭索’開口了。
‘他’低下頭,嘴唇一張一合:“不回頭嗎?”
回頭?
蘭索質疑地看著‘他’。
‘他’伸手,從空中接了一滴雨水,聲音悠遠而悵然。
“回頭看看吧,影子又快追上你了……”
蘭索肩膀一顫,驟然回頭,世界盡頭,一顆黑白色的‘大日’落在天邊,它沒有色彩,空洞至極,沉默地遙望來人。
它僅僅存在于此,不自覺蔓延的陰影對人類來說就是最具毀滅性的摧殘,即便它沒有破壞某物的意識。
寰宇萬物不過螻蟻。
無數道影子從蘭索腳底延伸,它們掙扎、扭動,痛苦呻吟、跪地哭泣、絕望大笑、沉默佇立,天空飄起細雨,洋洋灑灑地拍打在蘭索的臉上。
好疼。
蘭索茫然地伸手觸碰雨水,刀割般的疼痛率先傳來,過了幾秒,他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只剩一片虛無。
軀體的溫度最先喪失,感官遲鈍,視野一片灰色,有什么在不顧一切地掠奪,搜刮他生命中的色彩。接著,他感受不到雨滴落下的頻率,記憶模糊,一時間忘記自己為何在此。
他眼中只有那片虛無。
他挪動右腳,向‘大日’的方向抬步走去。
一步、兩步,如同朝圣的信徒。
三步、四步、五步。
骨骼中傳來無比灼燙的熱度,比巖漿還要兇猛、熾熱,它試圖喚醒一個正自愿被虛無捕獲的人類,尖利的笑聲將蘭索包圍,卻收效甚微。
人類仍機械性地走著,不曾停步。
終于,在他即將渡過河水,去往‘大日’所在的盡頭時,一道稚嫩的聲音突然出現。
“大哥哥,這是你的東西嗎?”
那聲音清澈、柔軟、惹人憐惜,懷揣著最純粹的童稚,令蘭索短暫回神。
一個金發的、渾身臟兮兮、臉上有傷口的小孩捧著一顆巨大的骰子站在原地,衣服很有茨岡尼亞風格,破破爛爛,鞋子有一只沒鞋帶,穿著不合腳。
“我見到它從你身上掉下來,你是不是忘了帶它走?我把它撿起來了,還給你。”小孩歪著頭,藍紫色的眼睛里滿是天真。
“我……”蘭索怔了一下,站在雨中,重新看向‘大日’。
他的眼睛逐漸失去神采,再次向前邁步。
“大哥哥,你要去太陽那邊嗎?”身后的小孩又道。
太陽?
那是太陽嗎?
或許吧,那看起來像太陽,那么圓一顆,很亮,還有什么比太陽更亮呢?它是灰色的……可太陽是灰色的嗎?
太陽是什么顏色的來著?
為什么記不得了。
蘭索蹙眉,他捂住額頭,有根針從天靈蓋處扎進去,狂亂地攪拌。這種痛苦消退后,情緒變得平靜,身體卻像受到了某種刺激一般顫抖著。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的反應似乎嚇到小孩了,孩子的聲音帶著點擔憂和緊張,蘭索疲憊地挪動視線,從小孩稚嫩的小臉滑到他抱著的骰子上。
一顆通體黑色,刻有紅色紋路的二十面骰子。
奇怪……為什么他能分辨出顏色來?
蘭索放下手,混亂不清的意識團成漿糊,他身體一晃,勉強撐住自己,看向小孩:
“謝謝,這的確是我的東西。”
“哥哥,你穿得好奇怪,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哪里人?”小孩踮起腳,將巨大的骰子遞還給蘭索。
蘭索接住骰子,滾燙的熱度從骰面傳來,他險些沒拿穩。
好重,好熱。
“我是……抱歉,我有點不記得了。”
“好吧,我叫卡卡瓦夏,爸爸媽媽出門了,只有我和姐姐在家。”
“回家去吧,卡卡瓦夏,小孩子不該亂跑,你姐姐會擔心的。”蘭索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腦袋,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沙啞,他愛憐地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小孩。
他總覺得自己以前一定見過對方。
然而,他在自己的指縫中看見了一片虛無的陰影。
他瞳孔一顫,飛快后退,神色驚恐。
“大哥哥?”卡卡瓦夏單純地擔憂著他,蘭索脊背繃緊,厲喝道:“別過來!”
“聽我說,卡卡瓦夏。”
蘭索喉結上下一滾,他穩住情緒,嗓音仍舊有細細的顫抖,淺色眼珠中彌漫恐懼,“你現在轉身,離開,不要回頭,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我,更不要想起我,好嗎?”
“可是……”卡卡瓦夏哀傷地低下頭,像一只被打濕的孔雀幼崽,“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
“走不了,我沒法和你一起走,‘它’就在我身后,你,你……”蘭索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你又要回酒館去了嗎?”卡卡瓦夏問:“像上次一樣搪塞我,甩開我,自己離開……你嫌我麻煩嗎?”
“我沒有!我不是搪塞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蘭索焦急道,他吐字很快,內容不經大腦流出,像是某種肌肉記憶,然而,等他回過神,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酒館?
酒館是哪。
上次?
他們上次見過嗎?
離開……
離開。
“你得離開了,在‘它’活動之前。”蘭索看向卡卡瓦夏。
“‘它’?是太陽嗎?它不是已經在動了嗎?”卡卡瓦夏說。
蘭索猝然一驚,回過頭,只見萬道陰影早已融入雨水中,以不可阻擋之勢覆蓋而來。
IX的陰影沉重、死寂,黑色中空無一物,令人望而生畏。
卡卡瓦夏剛要張望,就被飛快轉身的蘭索整個抱住。
他個頭很小,不到蘭索的腰部,只要對方弓起身體,就能將他完全籠罩。
“大哥哥?”
卡卡瓦夏的后腦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狠狠抵在肩膀上,他嘴唇摩挲著對方肩膀下的衣服紐扣,像含著一塊棉花糖,口齒不清。
“別看它,閉上眼睛,你會沒事的。”
蘭索半跪在地上,逐漸失焦的視線下移,定格在卡卡瓦夏因緊張而不斷攪動的手指上,灰霧從他身體中彌漫,沖天而起。
它們如此浩蕩、深沉、比占領艾吉哈佐時規模更龐大。
隱約中,一個個替身使者有了各自的姿態和臉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們回身,最后注視那半跪在地上的身影一眼,不再有任何留戀,決絕地奔向地平線上的IX。
蘭索緊緊摟著卡卡瓦夏,令使的本源不斷從軀干、脊骨中抽離,他越來越虛弱,視野內的雨水顫動,大片灰霧被溶解、稀釋,連著他的心一同震顫。
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卡卡瓦夏會和他一起被IX吞噬。
自天空俯瞰,重疊的灰霧與萬道陰影各自占據一半,交界線處,沖上去的灰霧在接觸發生的一瞬間就被吞噬、剝奪存在,但戰線始終沒能后退,源源不斷的灰霧頂替前者的位置,消失在地平線盡頭。
周圍一片死寂,犧牲在無聲中進行,蘭索咬緊牙關,很快,他聽見了胸膛上的激烈心跳聲。
“大哥哥,可是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害怕嗎。”卡卡瓦夏悶呼呼地說,他緊緊抓著蘭索的衣服,毛茸茸的金色腦袋埋在對方胸口。
那樣沉重的心跳聲絕不是一個孩子能發出的。
蘭索抿了抿嘴唇,他閉上眼睛,耳邊沒有一絲聲音。
「虛無」的陰影降臨于某處時本就無聲,祂相信多宇宙的本質是虛無,無論在凡人眼中多么重要的事物,家族、親人、賴以生存的星球、乃至未來都毫無價值。
祂隨手奪去人類存在的意義,以此為常態,祂僅是地平線上一個被迷霧層層包裹著的空洞,即便不向人類伸手,也會有迷途者意外踏入祂執掌的河流中,永不返回。
面對如此壓倒性的力量,螻蟻般的凡人不可能不怕。
上一次,在曠日持久的抵抗IX的災難中拯救了他的是一位自滅者,黃泉,但現在,他又能向誰求救,懇求對方拯救眼前這個年幼的孩子呢?
蘭索呼吸聲變得沉重,像是在肺里塞了幾塊滾燙的炭火,灼得他五臟六腑無比難受。
“大哥哥,你怎么了!”卡卡瓦夏驚呼。
蘭索的身體在開裂,如破碎的寶石,或者壞掉的木偶,蛛網般的紋路烙印在他的皮膚表面,裂縫中翻滾著紅色的液體,灰霧從中溢出——他看起來快碎了,物理意義上。
卡卡瓦夏眼里蓄著淚水,他用小小的手掌捂著蘭索的臉,試圖掩蓋駭人的傷痕。
蘭索吸了一口氣,捧起卡卡瓦夏的臉,將阿哈之骰縮小,塞進對方手里。“拿著這個。”
“哥哥。”卡卡瓦夏豆大的眼淚一個勁往下落,像斷線的珠子。
“別哭,卡卡瓦夏,這是一枚可以實現任何愿望的骰子,待會聽我指令,在心里默念‘我要離開”,然后閉上眼睛,好嗎?”
此刻的蘭索形銷骨立,肌肉與軀干被灰霧抽走,他無法保持跪立的姿態,抱緊卡卡瓦夏的手不得不垂下,手指變得透明。
卡卡瓦夏想勾起對方的手指,卻意外地穿了過去,宛如妄圖撈起一片霧般無能為力。
“我不要,我不要!”卡卡瓦夏哽咽地搖頭。
他那么聰明,一下子就知道蘭索是什么意思。
世界在眼前交錯,萬物化為灰白,力量消失的速度很快,沒什么能填滿虛無的空洞,身后的戰線不斷收縮,在短暫的僵持后,灰霧節節敗退。
以一個歡愉令使的生命作為養料的反抗在星神面前卻是如此渺小,他甚至無法撐過五系統分。
太短了。
“別任性,卡卡瓦夏。”
蘭索艱難地笑了笑,他使盡全身力氣,抬起右手,包著卡卡瓦夏的手,一起攥緊骰子。
“祂是個很好的星神,雖然性格古怪,但祂會愿意滿足你的愿望的。”
蘭索凝視那顆陪伴了他很久的骰子,腦中空白,什么都沒有,那些使用過這枚星神之骰的記憶似乎被誰偷走了,他略感遺憾。
“阿哈在上。”
兩道聲音交疊。
阿哈之骰在卡卡瓦夏掌中釋放出耀眼的紅光,歡愉的笑聲突破古怪的死寂,回蕩在這片空間里。
一道巨大的紅色暗影從天而降,融入蘭索身體中,灰霧的傾瀉短暫停滯,蘭索的肩膀處忽然生出一張面具。
一張、兩張、三張……
面具鋪滿了蘭索的身體,他驟然膨脹了一大圈,灰霧取代軀干,連接著各個面具。
卡卡瓦夏跌到地上,驚恐地注視不再維持人形的蘭索,直到對方的左眼被一個瞇縫的紅色月牙取代,透著亙古的滄桑與邪異,冷酷地向他投去玩味的視線。
以現在蘭索的情況,即便將自己全部獻祭給阿哈,也只能模擬出阿哈神降的一瞬僅僅幾系統秒,但如果卡卡瓦夏運氣足夠好,投出相對大的點數,就能扭轉勝負,逆風翻盤。
“卡卡瓦夏,投出骰子。”
蘭索僅剩一半的臉上流露出溫柔的神色,他垂眸,注視著卡卡瓦夏,恍惚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阿哈的笑聲短暫地掃去了籠罩在他大腦中的陰霾,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細節涌了上來。
卡卡瓦夏和砂金好像。
砂金!
砂金。
……
砂金是誰?
“哥哥。”
被卡卡瓦夏呼喚,蘭索瞬間回神,喝道:“投出骰子!”
叮。
星神之骰彈起,飛入空中。
引線被點燃,成千上萬的面具從蘭索身上飛離,灰霧頃刻填滿整片空間,高維意識間的碰撞無法被人類感知,唯有天空驟然狂暴的大雨象征兩種概念的廝殺進入白熱化。
蘭索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即便他的存在正在被抹去,他燃燒了所有骨骼里的憤怒、哀傷、決絕、滿足,容納了過多人靈魂的灰霧發動前所未有的迅猛襲擊。
灰敗的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無盡的虛無之外,是一片偶有陰霾的天空,不算強的陽光從云層中透出。
是顏色!
蘭索衰竭的軀體中頓時充滿力量,他抓住卡卡瓦夏,用盡全力,將對方扔了過去。
從地面蔓延而上的灰霧將他包裹,一路護送,終于,卡卡瓦夏沖向無盡蔚藍的天空。
不要再回頭,卡卡瓦夏。
蘭索長舒一口氣,身后的灰霧停止抵抗,他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無數面具在雨中融化成水,傾盆雨幕穿過逐漸消散的灰霧,將蘭索打濕。
他跪在永不停歇的河流中,仰頭望向天上緩緩愈合的裂縫,直至最后一絲色彩消失,他疲憊地閉上雙眼,在任由IX的陰影將他吞沒。
“蘭索,我們的孩子,離開這片陰影,不要再回頭。”
一道年邁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在死寂中回蕩。
是維利多主教的聲音。
那個頭發花白、喜歡騙他站在憤怒的小馬后面、誆人被踹的老混蛋,怎么會在這時候說話,他不是已經消失在虛無中了嗎?
蘭索慢慢睜開眼,茫然地轉動眼珠,看向四周。
沒有人。
IX的陰影里不會有人。
湍急的河流中,一個個被侵蝕得千瘡百孔的替身使者在地上蠕動、爬行,喪失了意志、與本體斷開連接的它們找不到方向,只能痛苦地忍耐,等待IX將它們徹底分解。
就這樣消失在IX的陰影中未嘗不是件好事,這樣他就永遠不必再為過去的莽撞感到愧疚,不必在午夜夢回時候對著早已不存在的家人的臉哭泣,不必時刻懼怕虛無的影子追上他,發生如過去一般的慘劇。
為什么只有他活下來了呢?
為什么他會被維利多主教從戰場廢墟中撿回來呢?
為什么年少無知的他會想要走出那顆星球呢?
只要他不離開,不好奇,不推開那扇門,IX就永遠不會入侵他的美夢。
真少見,在IX里還能感到憤怒,我一定是瘋了。
蘭索苦澀地自嘲,他再度閉上眼睛,突然感覺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
力道很輕很輕,對方似乎已經沒有力氣了,一開始的提醒沒能被蘭索注意到,但它堅持不懈,終于,蘭索再度從遲滯中睜開眼。
一個矮小的替身使者趴在雨水中,四肢和腰腹都在水中融化,它臉上裂開一道縫隙,用力咬住蘭索的衣角,試圖喚起他的注意。
沒有手腳,你是怎么過來……的。
蘭索瞥了對方一眼,突然怔住了,整個人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腦袋,痛苦但清醒。
替身使者身后,蜿蜒著一條起伏不一、相當不平坦的痕跡,一開始蘭索以為那是水中坡度參差的‘河床’,但很快,他發現不是——那是一條由無數替身使者堆疊而成的‘堤壩’。
它們沒有意識,無法獨自穿過涌流不息的河水,只能踩著彼此的身體,從很遠的地方向前爬動,一個個搭起來,直至有最后一個幸運兒淌過河流,來到位于中央的蘭索身邊。
那些參差不齊的、隆于河面的‘土塊’,不過是無數替身使者們的尸體殘渣。
蘭索的胸膛不斷起伏,頸部青筋若隱若現,他顫抖著手掌,將那只即將消失殆盡的替身使者從水中撈起來。
它疲憊地吐出蘭索的衣角,臉上咧開的細縫向上勾起,露出一個非常滑稽的、拙劣的笑容。
就像小時候,部落里的家人們會為了哄一個小崽子開心,在臉上戴抽象的面具,認真陪他玩過家家游戲一樣。
“蘭索……別放棄。”
細縫微動,它說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話,然后,它唰地一聲化為一灘濁水,從蘭索的指縫間漏走,滴滴答答掉進河水中。
蘭索曲動了幾下手指,沒能抓住一絲一毫,他雙手撐著膝蓋,低垂著頭,一滴滴雨水從他臉上淌下去。
啪嗒,啪嗒。
他肩膀不斷聳動,手指緊攥成拳,幾秒后,他猛地抬起臉,看向地平線上亙古不變的黑洞。
“IX!!!”
虛無吞沒了他的怒吼,吞沒了他短暫迸發的色彩。
他掙扎著起身,跌跌撞撞,洶涌的憤怒填充所剩無幾的軀殼,殘缺的身體無法支撐他走出更遠的距離,他跌在水里,無論如何用力都無法爬起。
手掌、小臂、下巴、大腿……蘭索看著自己逐漸消失,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抬頭,用無法視物的眼睛看向黑洞所在的方向。
直到最后,他如所有替身使者一般,沉沒在陰影中。
河流湍急,雨水淅瀝,地平線的黑洞永恒地佇立于此,迎接下一位迷途者的到來。
——
夢境混亂,沒有邏輯,死去的人能夠生還,活著的人飽嘗死亡之苦,循環往復。
蘭索飄蕩在一條灰色的長河中,河水流淌的聲音很靜,靜得仿佛不在此世間,很快,一道道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兩側河岸響起。
“他還要睡多久。”熟悉的音色道。
沒人回他,但過了一會,他像是得到了回應,自顧自道:“最后一個系統時,如果他還不醒,我就要離開。”
離開。
蘭索腦子里的蘇醒程序突然觸發了關鍵詞,他身體很沉,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在臉上,很快,那重量一輕,他睜開眼。
視野中,無數沒有臉的替身使者頭挨著頭,親親熱熱地在他頭頂環了一圈,見他睜開眼,一個個敲鑼打鼓互相擁抱,因為激動,周身繚繞的灰霧都膨脹了一圈。
蘭索頭腦刺痛,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抽空了身體,動彈不得。
“我還以為你死了。”
蘭索扭頭,替身使者們紛紛讓開,露出身旁盤坐在地上的卡卡瓦夏。
現在是什么情況?
蘭索四下張望。
他正躺在一片沙漠的邊緣,背靠一個小型綠洲,沙洲植物遮下的陰影足夠兩個人類避暑。
替身使者們散落在四周,有的提著小桶打水,有的站崗放哨,更多的是圍在蘭索身邊,像觀賞剛出生的小雞仔一樣,蘭索一皺眉就尖叫,一動眼珠就后退,一驚一乍。
“這里是?”蘭索在替身使者的幫助下坐起來,他頭痛欲裂,抬手想捂住太陽穴,突然發現阿哈之骰被他捏在手中,表面熱度降下不少,一副曾被使用過的樣子。
嗯?
蘭索茫然地眨了眨眼,或許是荒漠中烈日當頭,被替身使者密不透風地包圍著,又看不見砂金的好臉色,他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醒來就在這,艾吉哈佐城沒了,腦子里突然多了些東西,零碎的,拼湊不起來,你說……”卡卡瓦夏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你,你怎么哭了?”
蘭索茫然地看著卡卡瓦夏,一滴飽滿的眼淚從眼眶里墜落,砸進沙地中。
替身使者們同時石化,手忙腳亂地給他找能用來擦眼淚的紙巾,但荒漠里怎么可能有這東西,所以它們暈頭轉向,在蘭索身邊繞了繞去。
好吵。
蘭索想讓它們別轉了,但說不出話。
眼淚啪嗒啪嗒,打濕了一小片沙土。
蘭索盤坐在地上,倔強地吸著鼻子,眼睛通紅,一邊流淚一邊抽噎。
“我沒哭,我就是,想排水,嗝。”
——
卡卡瓦夏坐在綠洲旁邊,身邊擺著兩個便攜水壺,他一邊往水壺里裝水,一邊看向遠處砂石上正襟危坐仿佛在迎風布陣的蘭索。
“他自從醒了就這樣,還莫名其妙哭,到底怎么回事?”
“這個家伙,把我一腳踹下大樓的賬我還沒找他算,他倒先委屈上了。”
卡卡瓦夏用力擰緊水壺,像是要把某人的腦袋擰下來,他看向身后那個把自己抻很長、力圖給他擋太陽的替身使者。
“不用給我擋,你不熱嗎?”
替身使者沒什么反應,卡卡瓦夏無法從對方黑漆漆的臉上窺出一絲人類的表情,只好作罷。
經過幾個系統時的接觸,卡卡瓦夏隱隱發覺替身使者們是一群憑借指令或捕獵本能行動的非生命意識,其存在與蘭索本人密不可分,從他們口中旁敲側擊出消息的可能性不高。
看來還得找別的法子。
卡卡瓦夏并不氣餒,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對方不好對付,沒有進展是正常的,只要從長計議,一定會有破綻。
這么想著,他拿著灌滿的水壺轉身,突然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
回頭一看,替身使者腰間伸出一條灰霧凝成的帶子,像手臂。
“松手,別拽我。”卡卡瓦夏沒太在意,非智慧生物總歸會做出一個半個人類不理解的舉動。
然而,說完這話,對方依舊沒放手,卡卡瓦夏又被扯了一下。
他心情不太美妙,回頭,定睛一看,發現那扯住自己的‘帶子’不是從對方那里延伸過來的,而是從他腰上長出來的……
替身使者撓了撓頭,分出一根手指,與卡卡瓦夏身上蕩在空中的‘觸須’握了握。
你好你好,友軍友軍,開心開心,回見回見。
卡卡瓦夏徹底傻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猛地轉身,大力扯斷那根從他身上長出來的‘觸須’,下一秒,他像一截潮濕度極高的樹干,身上開始不斷冒灰霧構成的蘑菇,沒過一會,他就成了一朵行走的蘑菇培養基。
‘蘑菇們’歡欣鼓舞,為自己尋找到新的聚居地而開心,它們揉亂卡卡瓦夏的頭發,從傘蓋上再分出羽毛一樣的觸手,迎風招展。
“混蛋,你們在嗚嗚嗚——”
卡卡瓦夏剛張開嘴就說不出話了,
替身使者顯然也嚇到了,它在原地焦急地跳了一會踢踏舞,想到辦法后,扛起長滿‘蘑菇’的卡卡瓦夏就朝蘭索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
——
蘭索正坐在砂石上思考人生,他的記憶時斷時續,努力回憶后,那掛在地平線的黑洞令他心情差到極點。
自從去到仙舟,他就沒做噩夢了,過去的慘劇也長久不曾光臨,久到他幾乎忘記了被回憶折磨的恐懼。
他需要理一理,這片憶域中到底發生了什么異變,接下來該怎么辦,眼下情況極其復雜,容不得半點差錯,他不想再夢到虛無,不想再經歷過去絕望的情景。
唯一與過去噩夢不同的是,這里的主角換成了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那家伙長得和砂金、以及面前這個艾吉哈佐的小砂金特別像,這難道是砂金以前的真名?
蘭索思索著,身后飄來一個疾馳的替身使者。
他煩悶地回頭,在看到什么后,眼睛突然直了。
這,這滿身蘑菇的東西是什么?!
替身使者將‘蘑菇樁’放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撓了撓光禿禿的腦殼。
“你們在干什么?!”
蘭索瞠目結舌,他一瞬間就認出了那些生長在卡卡瓦夏身上的‘蘑菇’是他的灰霧——灰霧是歡愉的贈予,是阿哈之骰與他的令使本源,貫通著蘭索一切精神電波,沒有固定的形狀,按理來說可以化為萬物。
但不包括蘑菇!
被主意識恐嚇,感受到對方的憤怒,‘蘑菇們’嚇得縮回卡卡瓦夏的身體,但因為某種不知名因素,卡卡瓦夏承載不了這么多灰霧的能量,它們又從對方身后鉆了出來。
卡卡瓦夏惱怒地整理著凌亂的頭發和衣服,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拂過他的腳跟。
幾條灰色的孔雀尾羽從卡卡瓦夏的腰上伸了出去,在空中一抖一抖。
蘭索完全說不出話來了,他意念一動,站在卡卡瓦夏身后的替身使者當即意會,捂住了對方的眼睛。
蘭索捂住鼻子。
這,這,小孩不能看!
第35章 第35章
卡卡瓦夏試圖把臉上罩著的灰霧手掌扒拉下去, 誰知跟塊烙鐵一樣結實。
替身使者手都被他撓出縫隙了,它望向蘭索,征求對方的意見。
繼續, 別讓他看見。
蘭索使了個眼色,捂著鼻子,又怒瞪那一條條飄蕩在空中的‘孔雀尾巴’。
還不快出來!
尾巴們向蘭索傳遞了模糊的意念——離不開,只能在身體里。
真是要發瘋了。
蘭索只好起身, 走向卡卡瓦夏。
他大概知道對方身上出現的灰霧異狀來源于何。
卡卡瓦夏體內的半塊憶質碎片在掉入憶域后發生二次分裂,構成了夢中的艾吉哈佐城,他潛意識里對過去的恐懼導致了夢境的異化。在蘭索摧毀斗獸籠后,碎片理所當然地被卡卡瓦夏吸進體內, 不巧的是, 卡卡瓦夏在吸收時意識不清, 將部分蘭索沒來得及回收的灰霧也吞了進去。
灰霧是蘭索的令使本源, 脫生于阿哈的瞥視, 蘊含歡愉的偉力,以他的存在為媒介,無法單獨寄生于一個夢境中由憶質構成的普通人類身上,這具平庸的軀殼無法容納灰霧, 才導致了它們總在往外冒。
蘭索站在卡卡瓦夏面前, 嚴肅地看向胡鬧的尾巴們, 擺口型:“出來。”
尾巴們囂張地左右搖晃。
嘿!
蘭索擼起袖子,眼疾手快地去抓, 誰知它們比他反應更快, 迅速鉆進卡卡瓦夏身體里。
蘭索不得已收手, 它們又鉆出來。
嘿!?!
蘭索咬緊牙關,手掌分裂成數道灰霧, 閃電般揮舞。
歐拉歐拉歐拉!
終于,在無數道殘影閃爍后,蘭索手掌一收,精準抓住一道‘尾巴’,看著瑟瑟發抖的灰霧們,蘭索賊兮兮地露出一排小白牙齒。
躲不掉了吧?
“立刻給我滾出來。”蘭索無聲地擺了個口型。
灰霧嚇得不行,失去抵抗能力,蘭索趁機往外拽,卻不行。
嗯??
巧出鐘表小子了,你就長在里面了是吧?
他咬著牙又試了幾次,眼看著就成了,身旁的卡卡瓦夏突然一把扯掉替身使者捂在他臉上的手,臉色奇怪地側頭盯著蘭索。
蘭索被他盯得脊背發麻,說話時都怯怯的,沒什么底氣:“怎么了?”
“你能別……別再拽了嗎?”卡卡瓦夏臉色時紅時白,狀似忍耐——蘭索分不清他在忍耐什么,可能是已經與‘就地坑殺一個手賤的歡愉令使并拋尸’這個想法鏖戰很久,終于忍不住要付諸實踐了。
“啊,你等等,馬上!”蘭索當即道,他干脆不裝了,一手按在卡卡瓦夏肩膀上,試圖將雜糅在對方身體里的其余灰霧全部吸上來。
這個方法有用,蘭索當即感受到了分散在對方體內的本源力量,但不知怎的,那些力量像是與卡卡瓦夏融為一體了一般,完全不聽蘭索的號令,甚至一直往后使勁。
蘭索跟這群不聽話的‘蘑菇’崽子較上了勁,越發用力,被歡愉的力量壓迫,躁動不安的灰霧們不得不安分下來,極力反抗的被鎮壓,裝死不在的被抓走,蘭索取得空前勝利。
在他即將鏟除最后一個不聽話分子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悶哼。
緊接著,他的手腕被扣住了。
“叫你停下,你還上癮了是吧?”
卡卡瓦夏含著隱怒的視線如激光般掃射,咔的一聲,蘭索被攥住的手腕斷了。
斷了……
蘭索從一開始被卡卡瓦夏吼的茫然,無縫銜接到手斷了的震驚,他眼淚一下蓄滿眼眶,按住卡卡瓦夏的肩膀,提著斷掉的手腕在對方眼前晃蕩,憶質液飛濺出來:“你快給我接回去,我不能沒手的。”
“呵,又排水了,剛才排了半個系統時還沒排干凈,你是水做的嗎?”卡卡瓦夏一哂,嘴角勾起,蘭索霎時幻視長大后的砂金。
他不是故意要排水的,只是他不太適應完全灰霧化,拼回本體的時候少了點零件,淚腺故障了。
啊啊,這熟悉的該死的討厭的笑容!
蘭索牙根癢癢,這個家伙再也不是他可愛的小蛋糕了!
果然,就算沒找回全部記憶,卡卡瓦夏總能露出和砂金一樣的性格、神態、表情!
不就是垃圾話嗎?誰不會。
蘭索一邊飆淚一邊說:“卡卡瓦夏,你要是不給我把手腕修好,你剩下的記憶也別想要了,我就是扔出去喂地裂沙蟲也不會給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卡卡瓦夏滿臉震驚。
“驚訝吧,不敢置信吧?我就是知道!快點給我接上,我好心好意幫你解決問題,你還嫌棄我,打我,沒天理,琥珀王就是這么教你報答恩人的嗎?”
“幫我?你確定你是在幫我嗎?你,你!”
“我怎么了,滿身長‘蘑菇’備受困擾的難道不是你嗎?”
“可我沒允許你指使奇怪的東西在我體內亂竄!”
“你是憶泡,我也是一枚憶泡,這里頭全是水,水你懂嗎,你會在乎一個水球里面流著清水還是肥皂水嗎?”
蘭索晃了晃自己斷開的手腕,里頭的憶質不斷流淌:“更何況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沒辦法,我這不是希望快一點結束嗎?”
“你,你!”
卡卡瓦夏臉色很差,口齒伶俐的埃維金人第一次在嘴仗上輸掉,他很少和同齡人吵嘴,以至于情急之下,無法突破蘭索幼稚又強詞奪理的歪理防御。
看著卡卡瓦夏吃癟的模樣,蘭索心情相當美妙——他終于體會到砂金總監屢戰屢勝的快樂了,一場勝局帶來的正面反饋很短暫,但足夠令人振奮。
“所以說,卡卡瓦夏,你還是……”
蘭索正得意著,突然被卡卡瓦夏用力一撞,兩個人一同飛了下去。
高聳的砂石丘后,被風吹送而來的沙礫長年累月堆積于此,形成一條平整但有傾斜度的坡地。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影子一路往下滾,沙塵四起,荒蕪的沙漠中兩個不同聲線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你媽沒教過你不許隨便摸別人嗎?你這個壞人,變態,神經病!”
“哈?我摸我的灰霧跟你有什么關系,自作多情也要有限度,賭徒,奸商,公司狗!”
“你再說一句?”
“我就說我就說,略略略,你這個……唔……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壞心眼,混蛋!”
“好啊,打啊,反正我們都打這么久了也不差這一下!”
“嘶!你有病吧,你咬我?”
“我咬你怎么了,只許你打我不許我咬你?你不知道我們神經病牙口都很好嗎?”
“你!”
兩道拖著超長煙塵長尾的身影從高處一路滾下去,像兩個糾纏在一起的風滾草,轉來轉去,忽上忽下,密不可分。
離得遠了,荒漠中的風聲變大,逐漸聽不清他們在互相對罵什么。
替身使者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砂石上,手伸直了放在眉前,探頭探腦張望著,它想看看現在戰況如何,奈何這兩個人滾得太遠了——遠到過一會就看不清了。
過了幾秒,它不大的腦子終于跳出了一個擔憂——先前其他替身使者去探查那片區域時,似乎在地下發現了一片不穩定的空洞地帶,一旦有震動,浮于上層的流沙會比平常更快的速度下陷。
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
聽到它的吶喊,在綠洲附近忙活著生火打水警戒的替身使者們同時回身,看向某兩個越滾越遠拖著沙塵的人。
過了一會,它們同時放下手中的活,浩浩蕩蕩成群結隊地奔了過去。
——
他們終于在一處地勢相對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
蘭索熱得要命,艾吉哈佐的大太陽直曬著他的脊背和后頸,從山上滾下來、又在打斗中被孔雀爪子扯繃紐扣的襯衫歪歪斜斜掛在他身上——好吧,它現在已經不是蘭索左挑右選的精致貨了,襯衫上粘了塵土和臟兮兮的孔雀爪印,堪稱一塊破布。
破布沒有任何防曬能力,還不透氣,汗水浸透衣服,順著下巴一個勁往下低落,砸在卡卡瓦夏的臉上。
蘭索喘著氣,他渴得像條野狗,手掌按在沙子里,勉強支起身體,肌肉卻在隱隱顫動。他低頭,看著仰躺在地上的卡卡瓦夏,道:
“喂,要不你再打我一拳吧,我躺下,換你跪著。”
他們姿勢有點奇怪,但打架嘛,互毆得你死我活的,誰還在意儀容儀表呢。
蘭索享受戰勝卡卡瓦夏的瞬間,但幾百個回合下來也實在累了,尤其是他在上面接受太陽的暴曬,卡卡瓦夏美美躺在他陰影里乘涼,這種落差他絕對接受不了。
“不要,這里很涼快,我就在這呆著了。”
卡卡瓦夏枕著沙土,藍紫色的眼睛蒙了層水汽,視線微飄,像快睡著了般舒適。
“你剛才不還手就是故意的吧。”蘭索后知后覺,“你騙我給你擋太陽?”
“別多想,我就是單純認輸了。”卡卡瓦夏迷迷瞪瞪地說。
看不得死對頭如此幸福的蘭索瞇起眼,腦袋往左一移,艾吉哈佐的大太陽直射卡卡瓦夏的臉。
卡卡瓦夏被突如其來的日光刺了眼睛,不耐煩地拽了拽蘭索的衣服下擺,沒好氣地道:“把你腦子移回來。”
“我不,我沒腦子。”蘭索賤兮兮地一笑,反倒坐直了,任由太陽全部照在卡卡瓦夏身上。
卡卡瓦夏熱得想蜷縮,減少身體與太陽的接觸面積,奈何蘭索夾著他的腰,不讓他動。
三番兩次,卡卡瓦夏怒了。
“你有病嗎?給我滾下去!”他像一只戰斗中的孔雀,曲起腿踹蘭索。
“我們歡愉令使是這樣的,治不好,只能勉強吃點藥續個命這樣子。”蘭索環顧四周,突然發現遠處涌來一大波灰色的替身使者。
嗯?
蘭索瞇起眼睛,抹掉脖子上的汗水,正想揮手,突然發現替身使者后面似乎還有什么……
嗯嗯??
蘭索瞪大眼睛。
“啊,沙蟲,還是體型最大的地裂沙蟲王者,你的替身使者們運氣真好。”
卡卡瓦夏曲著胳膊,支起上半身,他勉強坐了起來,看向暗塵滾滾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蘭索:……
他只是口嗨一句地裂沙蟲而已,這種翻身就能炸塌一大片沙漠區的前史詩古生物可不是隨處都能遇見的,一定是卡卡瓦夏!
“你想那東西了吧?!”蘭索指著煙塵滾滾后頭行進的龐然大物,猝然轉頭,視野突然被卡卡瓦夏的臉填滿。
他怔了一秒,彈射后移,在地上跳了兩下才站穩。
“跟我有什么關系,又不是我讓他來的。”卡卡瓦夏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曲起,揪著衣領抖了抖沙子,神色淡淡。
就是你,你想了它就來了,難不成夢主是我嗎?
蘭索氣不打一處來,他撂下卡卡瓦夏,正要走去解決那條費事的蟲子,突然聽身后人若有所思地道。
“這里真的不是現實?”
蘭索腳步一頓。
“憶泡,你提到它了,那是什么?聽起來很軟,一戳就破,我是憶泡嗎?”
荒原上連風都是灼熱干燥的,他沒回頭,接近土色的白襯衫在風里晃蕩。
“你很驚訝?奇怪的反應,你不是早就打算告訴我了嗎,你沒隱瞞自己手里流出來的藍色的東西,知道我的名字,說你見過我,不肯還給我記憶……簡直破綻百出,朋友。”
蘭索呼吸一窒。
對方說最后兩個字的語調像極了他熟悉的公司總監。
卡卡瓦夏望向荒蕪的平原:“這是夢嗎,我的夢?”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落寞。
在無盡的砂原中,他看起來如此渺小、孤獨、無所依靠。
過了幾秒,蘭索側過頭,表情輕松:“對。”
“你真的認識我?”卡卡瓦夏好奇地問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樣子?”
“令人討厭的樣子。”蘭索哼了一聲。
“你是誰?”
“我叫蘭索,一名歡愉令使。”
“歡愉……還有呢?”
“嗯?”
“我們的關系不止如此吧。”卡卡瓦夏說。
“唔,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更多呢?”蘭索微微一笑,“單方面向人尋求答案是不好的習慣,你得拿出相應的誠意才行,卡卡瓦夏,要我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對大家都好。”
“你說的對。”
卡卡瓦夏點點頭,他仰倒在沙地上,用手遮著眼睛,喃喃自語:“誠意啊。”
蘭索瞥了對方一眼,邁步向前,突然,腳底傳來一陣劇烈的震顫,像是有成百上千條地龍齊齊翻身,平坦的沙地出現逆時針的渦旋,浮沙陷入空洞,幾個身軀龐大、擎著巨大螯鉗的地裂沙蟲從土里鉆出來,發出令人牙齒酸倒的咔咔聲。
蘭索逐漸張大嘴。
“卡卡瓦夏,你又在想什么!!”他怒而回頭。
躺在地上無所事事的卡卡瓦夏轉了下腦袋,金發歪斜,他看起來很無辜:
“我只想試試,畢竟這里是我的夢,效果似乎不錯?”
蘭索看著將他包圍的十幾只地裂沙蟲:……
這何止不錯!想我死就直說好嗎:)
——
暮色四合,太陽西沉,橘紅色的火焰在天邊燃燒,過不了許久,夜晚將籠罩這片干旱貧瘠的土地。
卡卡瓦夏有在荒漠中過夜的豐富經驗,他們回到綠洲附近,在避風處架起火堆,支好帳篷,準備過夜。
蘭索其實也有,但他的經驗僅限在天黑前打劫一個卡提卡人的營地,搶走他們的睡袋,美美昏睡到天明——這在當下不起作用。
鑒于卡卡瓦夏的記憶與思維會對夢境世界發展的軌跡產生不可預計的扭曲,蘭索不敢掉以輕心,他至今沒明白脫離這片夢境的方法是什么,卡卡瓦夏本人更是一問三不知,只能從長計議。
尤其是他醒來前夢到的那個有關「虛無」的夢——太奇怪了,為什么會在這時候出現呢,難道因為他身體里有半截砂金的憶質碎片,這片夢境錯把他當成主人,也復刻了他的記憶嗎?
實在荒謬。
頭好疼,要長腦子了。
蘭索捂住額頭,篝火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他的眉眼斂著,輪廓或明或暗。
荒漠中逐漸冷了起來,篝火上架起一個小鍋,雖然在夢中不會感到饑餓,但卡卡瓦夏始終保持人類的習慣。
他在沙漠中采集了一些能吃的食材,洗干凈,切好,放進小鍋里煮,又將某些礦石末碾成粉,充當調味料。
不一會,煮有沙蟲節肢的湯冒出誘人的香味。
給自己捏了頂廚師帽的替身使者在卡卡瓦夏身邊高興地拍手,更多灰霧在篝火附近躍動,有的探頭看向鍋里,有的拿起碗和勺子,有的圍著卡卡瓦夏轉圈圈。
坐在石頭上的蘭索一手托腮,不滿地看著那群見風使舵的家伙:“喂喂,我平時做飯可沒見你們狗腿成這樣。”
替身使者們凝滯一瞬,紛紛扭頭,裝作聽不見。
哇!好可惡!!
蘭索撇了撇嘴,不開心地扭頭,卡卡瓦夏端著一個碗走過來,碗里盛著湯。
“喝嗎?”卡卡瓦夏問。
蘭索覷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左顧右盼,慢慢吞吞,別開臉眺望風景,過了好幾秒才伸手:
“行吧,勉為其難。”
他喝了一口,覺得還行,有點淡,但這里條件一般,不能指望卡卡瓦夏做出什么特別美味的東西。
“一般,不如我做的,這水怎么沒味,你放調料了嗎?”
嘟噥著,蘭索一飲而盡,把空碗扔給卡卡瓦夏。
“不好喝,下次別做了。”
卡卡瓦夏看了看空碗底,又仔細觀察蘭索的臉色,視線謹慎,像在忖度,看得蘭索渾身發毛。
正當蘭索受不住了,想回頭沒好氣地問對方老偷看他干什么,卡卡瓦夏轉身,朝篝火旁一眾捧著小碗口水流到地上敲著勺子就等開飯的替身使者們高聲道:
“測過了,沒毒,可以喝了!”
還在美美舔嘴角的蘭索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第36章 第36章
不是, 憑什么?
被世界狠狠欺騙了一把,蘭索生氣地縮在角落里,向篝火附近的家伙們投去幽怨眼神。
熱鬧都是它們的, 他什么都沒有!
卡卡瓦夏很聰明,接受了‘自己正處于夢境中’的事實后,在沙漠中找到了能夠升起炭火的木頭,用砂石塊堆了一個篝火, 憑空拎出來小鍋小碗,煮了一鍋湯和沙蟲肉。
不愧是夢主,這個虛構史學家讓位給你來當吧干脆。
蘭索撇了撇嘴,拄著下巴看向對面的卡卡瓦夏。
沙蟲的肉質一般, 不算勁道, 過嘴癮綽綽有余。卡卡瓦夏捧起小碗吸溜著, 有湯濺出來, 身旁的替身使者趕緊用灰霧給他擦擦, 忙上忙下。
他像只被灰狼群團團包圍的金毛鳥類幼崽,備受呵護,有專門的替身使者給他盛湯、擋風,就差一勺勺喂進去。
“差不多得了, 他那個歲數, 至于像看寶寶一樣對待嗎?”蘭索唉唉兩聲, 不滿道。
怎么就沒人來伺候一下他,他還餓著呢!
替身使者看了他一眼, 撓了撓頭, 一臉莫名其妙。
過了幾秒, 從意念中得到反饋的蘭索暴跳如雷:“干什么,二十三歲很大嗎, 我看起來像很獨立的人類嗎?”
替身使者:……?
卡卡瓦夏:……?
“他一直這樣嗎?”卡卡瓦夏咀嚼著沙蟲肉,腮幫子一股一股的,戳了戳身邊在喝湯的那個矮小的替身使者。
替身使者琢磨了一會,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
蘭索徹底變成了死魚眼,他瞇著眼睛琢磨:“卡卡瓦夏,你是不是在湯里下毒了。”
“你剛試過,沒毒。”卡卡瓦夏搖頭。
“那他們憑什么對你這么好,我們才是一家的,而你,你只是來破壞我們家人感情的外人!”
卡卡瓦夏想了想,他身上冒出了一叢叢‘蘑菇’,雨后春筍般長起來,‘蘑菇’精力旺盛,品質新鮮,富有活力。
替身使者當即被吸引了全部注意,放下手中的碗和勺子,愛憐地摸摸新長出來的‘蘑菇’們,灰霧勾勾纏纏,親密地拉手手轉圈圈。
蘭索目瞪口呆。
這群家伙該不會是把卡卡瓦夏當成自己的一份子了吧?!
清醒點,你們是非生物,他是正在做夢的有機體,你們都不在生物譜系的同一列啊!
“我也沒辦法,誰讓我和蘑菇太受人歡迎呢?”卡卡瓦夏甜美一笑。
——
吃完飯,替身使者們在避風處扎了個單人帳篷,給卡卡瓦夏住。
已經接受現實的蘭索只哼了一聲,自己動手。
算了,家養的貓總是容易被拐走的……感謝蘭索大人寬闊的胸懷吧!他才不和非人類計較。
在無數次被四處亂飄的帳篷布糊住臉后,他終于釘進了帳篷的四角釘,搭出一個勉強能過夜的住所。
他拍了拍手,美滋滋在心里夸贊自己一番,裝作不經意地溜達到卡卡瓦夏的帳篷門口。
他往里一瞥,欲言又止,嫉妒像水一樣從眼睛里淌了出來。
卡卡瓦夏的帳篷里是淺黃色的,一盞冬日用的暖燈把整個帳篷照得暖融融,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卡卡瓦夏蜷縮在被子里,枕頭邊一個替身使者捧著一本睡前讀物,裝作在讀。
不是,你一個發不出聲音的家伙憑什么來湊熱鬧啊!
蘭索震驚。
卡卡瓦夏昏昏欲睡,若有所感,從被子里抬頭,看見了蘭索。
“啊,你來得正好,能幫我把簾子放下嗎,有風吹進來。”
蘭索被問號淹沒了。
不等蘭索回答,正在讀睡前故事的替身使者連忙跳起來,沖到帳篷門邊,拽著防風門簾,探出半個腦袋,對蘭索晃了晃。
那家伙門簾一關,將他徹底阻隔在外面。
——
好冷。
蘭索在帳篷里的薄墊子上翻來覆去。
荒漠的夜晚前所未有的冷,帳篷外頭狂風呼嘯,就算知道自己是在夢境,蘭索也很難忽略極端天氣帶來的心理壓力。
分明!就是!很冷!
他雖然不是豌豆公主,但沙漠的地表極度堅硬,薄褥子無法阻隔令人不適的觸感,冷氣一個勁往上竄,凍得他靈魂都在發抖。
蘭索憤怒地睜開眼睛,踹走被子,翻身坐起,與冷空氣驟然接觸,他打了個哆嗦。
憑什么卡卡瓦夏造暖燈的時候不順帶給他一盞,他說不要就真不給嗎,連揣摩別人心理都做不到,算什么公司總監!
好冷。
蘭索絞緊小被子,縮成一團,呼喚替身使者,沒人應他。
蘭索:……
他要鬧了,他真的要鬧了!
等了一會,在接受自己徹底被灰霧們無視的事實后,蘭索氣勢洶洶地站起來,掀開門簾,朝卡卡瓦夏的帳篷大踏步前進。
打更的灰霧從樹后走出來,慢騰騰地飄到蘭索身邊,臉上的細縫一張一合。
“我睡不著,誰都別想睡!”蘭索惡狠狠地磨牙。
兩個帳篷離得很近,不出三十米就到了。
蘭索站在門簾前,身后冷風呼呼,吹得他稍微清醒一點——他有點猶豫。
未經允許擅闖別人帳篷是不禮貌的行為,在酒館時蘭索道德底線很高,當星核獵手時則不太敢。
誰知道闖進別人的帳篷后,是會被卡芙卡的言靈請出門,還是被警戒中的薩姆一巴掌扇掉頭,最可怕的莫過進門遇到魔陰身中的刃,然后被狂追三里地吱哇亂叫做一晚上噩夢。
卡卡瓦夏,哦不,砂金的睡相還好。
蘭索偷偷潛進對方臥室的時候見過,總監喜歡睡在抱枕堆里,姿勢意外安穩,很少發生蹬被子或翻身滾下床的危險事件。
既然如此,偷偷溜進去取會暖也不是什么過分的事——大不了他閉著眼睛,什么都不看。
蘭索很快決定了,并付諸實踐。
他小心翼翼地撩起門簾,從縫隙中鉆進去,一進帳篷,就被一陣溫暖舒適的熱氣包圍。
天,天堂!
有什么東西在無形中展開了……蘭索低頭一看,滿地灰霧。
他夜視能力一般,剛走了一步,就精準踩中某個替身使者的左手。
替身使者猝然坐起,灰霧流動的速度相當緩慢,一看就是還不清醒。它歪著腦袋,茫然地看了一會蘭索,幾秒后,后知后覺張開臉上的裂縫。
蘭索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捂住了對方的‘嘴’,防止他把卡卡瓦夏吵醒,表情夸張地擺口型:別喊!
替身使者點了點頭。
蘭索后退,腳跟碰到擺在墻邊的水壺,發出丁零咣當的聲音。
他嚇得差點跳起來。
帳篷里太黑了,完全看不見東西,他心臟突突直跳,做賊心虛地朝陰影中被褥上那塊鼓包看去,確定卡卡瓦夏沒醒,長舒一口氣,打算摸索去墻角。
就快到了。
他躡手躡腳走到熄了的暖燈旁邊,燈罩上還有些許熱度,像個余溫未散的小太陽,他伸手捂了捂,正打算找地方坐下,被一個堅硬的東西絆倒了。
他臉朝下,狠狠撲在被子上。
好疼!
鼻梁差點被壓塌了,蘭索痛得眼冒金星,掙扎著爬起來,突然覺得氣氛不對,登時渾身僵硬。
他緩緩抬頭,黑暗中,一雙藍紫色的眼睛像螢火,視線銳利,直入人心。
卡卡瓦夏掀開被子,手肘支起,半坐不坐,看著身上狗吃屎的蘭索:“你是在?”
“哈,我就是突然想到一句仙舟古話,來驗證一下。”蘭索干巴巴地咧開嘴。
卡卡瓦夏從嗓子里擠出一絲疑問的輕哼,好整以暇地看他。
“卡卡瓦夏亦未寢。”
“……”
“挺對的吧,這不是沒睡嗎。”蘭索忍著淚花,摸了摸飽受摧殘的鼻子。
這是他花重金做的高鼻梁,可不能壞了。
“被吵醒可不算沒睡,你偷偷摸摸來干嘛,之前不是有人說自己不冷不要我【施】【舍】給你的暖燈嗎,現在是?”
“夜巡,在荒漠里要輪流守夜的你不知道嗎?”
“真是辛苦你,那你出去的時候記得把門簾鎖住,不要再放一些奇怪的東西進來了。”
被內涵了的蘭索臉色微妙,他坐在被子上,左顧右盼,抓耳撓腮,就是沒有離開的打算。
“快走吧,我要睡覺了,你在帳篷里怎么警戒,快出去。”卡卡瓦夏躺回溫暖的被窩里,打了個呵欠,聲音越來越小。
蘭索索性理直氣壯道:“我說了是輪流守夜,現在已經是后半夜了,所以應該由你來。”
“然后你在這里睡覺?”卡卡瓦夏睜開一只眼睛,看向枕邊的替身使者,“我好困,你能幫我出去守夜嗎?”
替身使者當即站起來,精神抖擻地走了出去。
“謝謝你,你人真好,朋友。”卡卡瓦夏用超級甜蜜的口吻道。
替身使者腦袋一打滑,灰霧涌動,差點從脖子上掉下來。
喂喂,你同手同腳了不知道嗎墻頭草?不許中卡卡瓦夏的美人計啊!
蘭索晴天霹靂,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卡卡瓦夏,對上對方無辜的視線。
“現在你可以出去了嗎,我想睡了。”
“……”蘭索有點沒轍了。
他站起身來,望著還在散發熱氣的暖燈一步三回頭,快出門了,他突然發現黑暗中,卡卡瓦夏躲著的被子在聳動。
就像有什么狡猾的小動物在里面憋笑一樣……
蘭索手搭在門簾上,門外凜冽的冷風吹著他的腦袋,令他稍微清醒了點——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漏洞。
卡卡瓦夏帳篷里的暖燈什么時候關的?
他來的時候,帳篷里就是暗的,但暖燈有余溫,說明卡卡瓦夏睡覺時候是開著的,只是在他來前才緊急關掉。
這家伙,是在裝睡????
蘭索瞪大眼睛,腦袋緩緩轉向床上的那團鼓包,輕手輕腳地過去,像捕獵中的貓科動物一樣蓄力,突地起跳,撲在被褥中。
“你干什么!”卡卡瓦夏慌張地掀開被子,但被對方壓住了被角。
緊接著,對方像只滑溜的泥鰍,順暢地鉆進了被窩。
好暖和!
蘭索瞇起眼睛,舒服地長出一口氣,誰知卡卡瓦夏飛來一腳,差點沒給他腰踹斷。
搶占了被窩的蘭索和被搶了被窩的卡卡瓦夏都是一怒,成功扭打起來。
“回你自己帳篷去!”
“我不,你分明就是等著嘲笑我的,你見我起來了還特地把暖燈關了,你是何居心!”
“我什么居心要你管?你大半夜不睡覺來攪和別人美夢還有理?”
“你!”
蘭索氣急,照著卡卡瓦夏的手就咬,先前戰斗中已經被咬過一次的卡卡瓦夏有了經驗,預判蘭索的動作迅速收手,蘭索一頭拱進枕頭上,力道特別大,沖勁很足,臉朝下,瞬間不動了。
卡卡瓦夏謹慎地后撤一點,觀察著蘭索,生怕對方暴起,偷襲他。
十系統秒,
三十系統秒,
五系統分。
默數到第八系統分時,枕頭上的蘭索喉間傳來細小的呼嚕聲。
“……”
卡卡瓦夏拳頭硬了。
——
黑水。
純黑的河流在腳下靜靜流淌,地平線盡頭,一個漆黑的太陽停在那里,蒼白的光束收攏它的外沿,使它看起來像一顆眼珠,平淡又冷漠地注視一切。
卡卡瓦夏不知道這里是哪。
他似乎在做夢,但記憶中沒有與此地相像的部分,他淌過河流,向著漆黑的落日行走,卻始終無比遙遠。
這不是他的夢——這是別人的夢,蘭索的夢。
他進入了蘭索的夢境。
思來想去,卡卡瓦夏只得出這個看似荒謬但合理的答案。
他眺望遠方,突然聽身后傳來一陣流水聲,當即向后看去,發現不知何時,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站在水里,神情麻木呆滯。
對方的額發遮住眼睛,身上的白色祭祀袍骯臟破爛,有多處裂痕,他雙眼無神,像一尊失去靈魂的木偶。
木偶在哭。
淚水無聲地從他的眼角滾落。
卡卡瓦夏手里一重,低頭,一個沒見過的藍色單眼透鏡憑空掉進他掌心。
很奇怪。
卡卡瓦夏猶豫著,將透鏡擱在眼睛上,下一秒,他瞳孔驟然一縮。
透鏡中的世界依舊是帶有色彩的,唯有一處掠過一抹灰色,它如此突兀、明顯、令人心驚,橫亙在少年胸口,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
灰色侵蝕著他。
——
早上天剛亮,蘭索迷迷糊糊地醒來。
他睡得不太沉,場景不斷變化,一會是河流,一會是艾吉哈佐酷熱的沙漠,身后一只狂躁的孔雀拼命追他、啄他,讓他完全不敢停下腳步。
外面風停了,太陽一出來,荒原地表快速升溫,像個小烤爐。
蘭索揉著雞窩般的頭發,瞇了一會,才發現身邊有個人。
卡卡瓦夏睡得很沉,半張臉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點金色頭發和耳朵尖。
擔心對方把自己悶窒息的蘭索打著呵欠,順手幫他拽被子。
“醒醒,該吃早飯了。”
卡卡瓦夏充耳不聞,不悅地皺著眉,一個翻身,把被子全卷走了。
“……”
真難伺候。
蘭索不打算管了,他整了整衣服,剛起身,忽覺一陣颶風從右側吹來,釘在沙地上的帳篷頂驟然被掀飛,露出飛沙走石的天空。
綠洲中的耐旱植物被連根拔起,沙土猶如海浪,從西方席卷而來。
蘭索連忙跪下,壓住卷在卡卡瓦夏身上差點被吹飛的被子,一手抬起遮住額頭,瞇縫著眼向西方看去。
自然災害?
不對。
蘭索望著那艘從天而降、懸停在遠方天際的星艦,一時語塞。
金屬色星艦外壁,巨大的星際和平公司標志耀眼奪目。
———
【琥珀歷215x紀xxx,日記(三)】
又夢到艾卡亞什星了,睡前明明向阿哈許了愿不要再夢到,為什么祂總不肯滿足我呢。
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我快受不了了。
……
在沙漠里撿到了那個金頭發藍眼睛的小子,看看,我說什么來著,這就是緣分,阿哈的指引!
他殺死了買下他的商人,我沒看走眼,他是只壞心眼的狼崽子。
他居然想和我打賭,開玩笑,他難道不知道被阿哈偏愛的我運氣超好嗎?
……
怎么會?!?
……
可惡的奴隸,居然敢騙我。
我一定要讓他見識見識歡愉令使的厲害!
……
好幾天沒記日記了,說起來有夠倒霉,為了找這個小兔崽子,我掘了地裂沙蟲群的巢穴,移平半座坎特南山丘,搗毀艾吉哈佐大半的地下酒館,我甚至上了艾吉哈佐城市安全的懸賞榜?!
阿哈之骰告訴我,他最后一次出現在艾吉哈佐城南部的沙丘空洞附近,希望他不是因為想死才去探索那底下的古代遺跡。
……
不能再用骰子了,我好像又……
(最后一句被一片漆黑的劃痕涂抹掉,像是有人寫著寫著,忘記了自己要寫什么)
第37章 第37章
“世界末日了嗎?”
卡卡瓦夏從被子里掙扎出來, 茫然地看向蘭索和颶風吹來的方向。
“想什么呢,就算寰宇碎成渣,琥珀王也能拿膠水一片片拼起來。”蘭索按住卡卡瓦夏的頭, 避免對方毫無防備被飛沙糊一臉。
無需蘭索提醒,替身使者們便動了起來,他們迅速收拾露營用品,將鍋碗瓢盆全打包扔進灰霧里, 掃平一切人類活動的痕跡,尤其是篝火燃盡的余灰。
短短十幾系統秒,綠洲恢復原樣,偵察犬來了都嗅不出人味。
蘭索拽著卡卡瓦夏藏進隱蔽角落, 偵察兵灰霧自發出動, 貼地而行, 在離星艦不遠的地方停下, 將影像傳給與它意念相通的蘭索。
卡卡瓦夏越過蘭索的肩膀看去, 理論來說,具體太遠,他很難看清星艦上的標志,但他掌握了夢主的能力, 只要從分散的記憶中認真撈撈, 就能像在海灘挖貝殼一樣, 找到蛛絲馬跡。
星際和平公司——六個字清晰地印刻在腦海里。
卡卡瓦夏霎時想起了姐姐的話。
「這次……,天上來的黑衣人也站在我們這邊……」
“……”
卡卡瓦夏心思震蕩, 碎片般的記憶一幕幕閃現, 絕望、痛苦的情緒如此深刻, 猶如被卡卡瓦之夜的大雨沖刷,遍體生寒。
“表情怎么這么難看?”
蘭索叼著昨晚卡卡瓦夏腌制好的沙蟲肉干, 風輕云淡地嚼著,躲回背風處后,挨著對方坐下,從灰霧們撈回來的隔油紙包中抽出一條,戳了戳卡卡瓦夏的嘴角。
“吃點?打發一下時間,我看他們忙著呢。”蘭索向后努了努嘴。
卡卡瓦夏看了蘭索一眼,見對方一臉正直坦然,接過沙蟲肉干,咬了一口。
好硬!
卡卡瓦夏懷疑人生地把沙蟲干拿出來,揉了揉被硌到的腮幫子,反復看了看,棕黃色的肉條上只有淺淺一道牙印。
他昨晚腌的應該是沙蟲不是石頭啊?
見誘騙成功,蘭索吐出嘴里嚼不爛的沙蟲干,偷偷笑。
“……”卡卡瓦夏別過頭去。
有夠幼稚。
——
星際和平公司的星艦降落在西方一處較平坦的高地。
黃沙漫漫,外層涂有昂貴射線隔離涂裝的星際飛船如一頭鋼鐵巨象,站定在萬里無云的天幕下。躍遷板收起,艙門打開,標配黑鎧甲的公司職員從飛船中搬東西下來,一層層摞到地上。
在全部箱子分門別類地擺放好后,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學者走下舷梯,打開箱子,搬運、組裝儀器,沒過一會,空曠的沙地變成了一個小型實驗室。
看著儀器屏幕中上下波動的弧線,蘭索睜開眼,朝身旁的替身使者道:“你們之前探查,發現西邊地下有一片不穩定的空洞地帶?”
替身使者點了點頭。
“那底下是什么?”卡卡瓦夏趴過來問。
替身使者怔了一秒,變得非常激動,手舞足蹈,剛要回答卡卡瓦夏,便被蘭索一把薅過去捂住嘴。
“不清楚,沒深入之前只能確定是一大片空洞區,一旦發生劇烈震動,地表的浮沙會下陷,看他們這么大陣仗,應該是為黃沙下的東西來的。”蘭索語速飛快,說完,他眨了眨眼:“你不問我他們是誰?”
卡卡瓦夏只看著他,不說話。
“明白了,夢主就是好,我當夢主的時候就沒這么爽呢?”蘭索小小地羨慕了一會,回想自己在匹諾康尼唯一一次當夢主的經歷……
咦!
還是算了。
沒一會,偵察兵傳回最新前線戰報——公司的技術組正在構建通往空洞的路線圖,并嘗試三維立體建模,模擬地下環境制訂勘察方案,輕機械在黃沙某處打穿一個空洞,岌岌可危的黃沙層神奇地沒有全面垮塌。
“他們準備充分,一定能找到吧?”卡卡瓦夏悄悄說。
“不,他們這次會空手而歸。”蘭索深思幾秒,意味深長地看向卡卡瓦夏。
他似乎知道脫離這個夢境的關鍵了。
現在看來,砂金剩下最后一片尚未收回的憶質碎片中的內容,是完整的艾吉哈佐砂金案。
仿佛印證他的猜測,胸前的阿哈之骰再度發熱。
他化為灰霧形態時試圖毀掉艾吉哈佐城,當時藏了點以溫和手段破壞憶域并從中脫離夢境的心思,只不過,意外被他吸收的半塊憶質碎片無法沖破歡愉的阻礙,他失去了一次機會,好在,他還有第二次。
如果砂金的憶質碎片無法獨自沖破灰霧的壓制,就只能借助一些外力,從外打破這具封閉的軀殼。
艾利歐的劇本里可沒提到我在匹諾康尼會經歷一次‘真正的死亡’啊……
蘭索扶額。
與此同時,他慶幸自己閑暇時了解了當時星際和平公司對艾吉哈佐砂金案的報道內容。
砂金以艾吉哈佐的黃沙下埋有「塔伊茲育羅斯」尸體為噱頭,哄騙博識學會投入大量資源,包括后來入場想分一杯羹的公司,兩大巨頭多個部門的高層和學者被一個奴隸耍得團團轉。他被押上公司的審判臺后,不單活了下來,還搖身一變成為公司職員,從此走上晉升總監的康莊大道。
真是有夠強運。
不過,蘭索好奇的是,砂金到底使用了什么話術,居然真能成功使博識學會那群慎之又慎的學者相信這里埋藏著沙王「塔伊茲育羅斯」的尸體。
那是寰宇蝗災的創造者,一名真正的「繁育」星神,找到他的尸體絕不是在沙漠里挖到一枚古老金幣那么簡單,更何況「繁育」僅僅張開翅翼就能遮蔽整顆星球,這片沙漠做祂的埋骨之所,恐怕連一節鞘翅都塞不下。
還是說,其實越聰明的天才越不容易識破這種一看就很白癡扯淡的騙局?
“怎么了?”卡卡瓦夏眨眨眼。
“要不要下去看看?”蘭索指了指身后:“看他們挖寶藏,你不心動嗎?”
別說,卡卡瓦夏真有點想。
兩人一對眼,紛紛在對方眼里看到躍躍欲試。
——
替身使者學著公司的樣子,在地上鉆了個大洞,沙塵橫飛,嚇得蘭索差點搶走它手里的鉆子。
“你是生怕公司發現不了我們也在打盜洞?”
“沒關系,他們忙著呢。”卡卡瓦夏蹲在沙洞旁,觀察洞里情況。
黃沙褪去,空洞周圍出現少許黃色的輪廓,像某種石質宮殿的磚瓦,嚴絲合縫,殘破古老,深不見底。
“說起來,這是你的夢,不能直接把我們帶進去嗎?”蘭索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道。
“試過,不行。”卡卡瓦夏搖頭。
以記憶為根基融合憶質產生的夢境,記憶中不存在的內容無法復現嗎?還真是嚴謹。
蘭索在心里嘟噥。
“行吧,我先下去,你殿后。”
蘭索翻身跳下,灰霧繚繞在身上,防止他一頭撞在地上把自己脖子弄斷死在這。
通往下方的隧道很長,降落的過程無比漫長,如同穿梭在無盡扭曲的夢中,永遠無法到底。
耳邊寂靜無聲,蘭索心里發毛,終于,過了很久,他落在了平地上。
黑暗的空間猝然亮起燈來。
這是一個不大的石室,墻縫沙土凝實,磚塊結實,散發厚重和陰森的氣息。
天花板很矮,患有幽閉恐懼癥的人恐怕會當場猝死在這里,墻面鐫刻著某些特殊的紋路,蘭索一定在哪見過,但部分殘缺不清,他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他在石室中轉轉,沒找到有用的線索,過了一會,卡卡瓦夏也跳了下來。
“怎么樣?”卡卡瓦夏拍拍腿上的灰塵。
“如你所見,平平無奇,我們或許得往里走。”蘭索指著石室正中的小門。
二人穿過窄門和一段走廊,來到一片較大的空間。
入眼的空間類似一個宮殿主廳或偏廳的結構,挑高達四五米,對于一個深埋黃土下的古建筑來說著實壯觀,從前往后,數十道宏偉粗壯的承重柱擎起天花板,散發著歷史的荒涼與厚重感。
墻壁四周刻著壁畫,大部分風化模糊,少數能看清,但文字陌生,圖像怪異,卡卡瓦夏不認識。
他沿著墻根走,矮小的替身使者跟在他身后,小企鵝一樣慢慢挪。
“你見過這里的文字嗎?它很奇特,無論筆畫還是輪廓都與茨岡尼亞或艾吉哈佐的文字不同,這是這個星系外的文明遺跡嗎?可為什么會在艾吉哈佐的黃沙下……”
卡卡瓦夏自言自語。
“這里的一切都很清晰,留下這份記憶的我應該仔細研究過,而非匆匆路過,真令人好奇。”
“你怎么了?”
卡卡瓦夏偏頭,本沒打算從一個沒有多少自主意識的替身使者身上尋求到答案,但對方身上的灰霧凝結了,類似人因驚訝或難以置信呆住表情的表現。
它一點點走近,蹲在墻磚的壁畫前,灰霧凝成的手指摩挲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像是久違時感慨,或者遺憾地回憶。
蘭索坐在一處沙土堆積而成的小坡上,百無聊賴地捏著剛抓到的蝎子玩,垂著眼眸,不發一言。
空氣里一陣靜默。
“蘭索,你認識這些壁畫嗎?”卡卡瓦夏走到他面前,問道。
蘭索起初沒什么表情,或許在跑神,或許不在意,也可能像上課突然被點到名的學生,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問題。
很快,他在卡卡瓦夏審視的視線里笑了一下:“知道,怎么了,你感興趣嗎,我課時費很貴的,你雇不起我。”
“可以賒賬嗎?”
“我說完你知道了,之后賴賬怎么辦?”
“……你有什么想要我幫你做的?”卡卡瓦夏問道。
蘭索:“……”
你這話怎么這么奇怪呢?
在卡卡瓦夏真摯的視線中,蘭索嘆了一聲,他抬手一指,站在墻磚旁邊的替身使者如夢初醒,它撬下幾塊還算清晰的磚,抱著跑來,放在二人面前。
蘭索指向最清晰的一塊石磚。
石磚表面光滑平整,被拋光打磨過,藏于宮殿角落,未被流淌的黃沙剮蹭,保持著一部分雕刻時的原貌。
磚石頂端有一行扭曲符號,下方描繪一幅分成兩部分的壁畫,兩群手持刀叉的線條小人們向著中間一個巨大的圓形揮起武器。
“崇高、無上、永恒的福音地,存在之邊境,艾卡亞什。”
蘭索指著那行扭曲符號道。
卡卡瓦夏一怔。
他腦海中有什么在開裂,恍惚遙遠的回聲陣陣傳來,比耳邊那人更稚嫩一點的嗓音在說話,聲音由遠及近。
「原來你在這,我還以為你在余震中死了,命好的騙子。」
“這是一幅艾卡亞什先民遵從其信仰的旨意,向某位星神發起不死不休戰爭的祭祀圖。”
「你想知道這里的秘密?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既不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親人。」
“這幾塊磚上畫的是朝圣圖,先民阻截洪水,圍剿敵人,抵御暴雪,跨過千難萬險,最終抵達夢中的福音地。”
「對不起,卡卡瓦夏,我不能告訴你,我還……還不想說出那個名字。」
“他們受神恩賜,被神護佑,徘徊于存在的土地上,所過之處海晏河清。”
幻覺與現實交替出現,卡卡瓦夏看向蘭索的時候很茫然,他難以分清哪句話是面前這個神情淡然的家伙說的。
良久,卡卡瓦夏問:“你為什么能看懂?”
蘭索保持著微笑,向后靠在墻磚上,一條腿曲著,一條腿伸直,自由恣意,眉眼卻微微垂下,無故有些無奈和落寞。
被滄桑歲月磨平的雕刻紋路在他背后伸展,宛如命運的刻刀無情涂畫,留下雜亂無章的筆鋒。
“我來自艾卡亞什,卡卡瓦夏。”蘭索平靜地說。
卡卡瓦夏記住了蘭索傳授的內容,沒有絲毫驚訝,他認真看完壁畫,從宮殿這頭走到那頭,繞了一圈。
“所以,這里是祭祀用的場所?”
“按普遍性來說是的,艾卡亞什的祭祀殿大多是這個構造,除了柱子的粗細和數量,用來區分不同等級祭祀儀式應當使用的場所。”
“艾卡亞什和艾吉哈佐像嗎?”
“不像。”艾卡亞什并不炎熱,少有沙漠。
“離得近嗎?”
“不近。”何止不近,完全不在一個星系。
“那為什么艾卡亞什的祭祀宮殿會建在艾吉哈佐沙漠下?”
“……誰知道呢,可能那群老頭子就是喜歡全寰宇都對他們的豐功偉績歌功頌德,所以才要把自家祠堂建得和二十四系統時便利店一樣到處都是。”
“你對你的前輩沒什么敬意呢。”
“……”蘭索跳下沙丘,拍了拍衣服,最后撫摸了一下壁畫,“往前走吧,這里沒什么值得深挖的。”
“公司不喜歡研究歷史嗎?”卡卡瓦夏跟上蘭索的腳步,話音剛落,停下腳步。
他捂住突然發痛的額頭,晃了晃腦袋,試圖驅散眼前的殘影,但無濟于事。
頭越來越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分裂了出來。
怎么回事?
卡卡瓦夏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走在前面的蘭索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
“在我看來,星際和平公司是一群無利不起早的職場人聚居地,視攫取財富為公司的第一要務。或許博識學會對歷史文本更感興趣,但有「塔伊茲育羅斯」在前,艾卡亞什祭祀殿的價值不值一提。”
“當然,如果你哪天想研究艾卡亞什的歷史,出本《總監艾卡亞什歷史文學考》什么的也可以,只要給錢,我可以給你提供一手資料,前提是給我加個一作。你再努力一下,發個天才俱樂部SCII,我說不定會比真理醫生更快得到博識尊的瞥視。
我這話其實不是說給你聽的,而是說給砂金聽的,雖然不知道那家伙會不會記得夢里的事,但我姑且希望他記得……”
這樣他就會一輩子牢記自己被死對頭捏臉無數次的黑歷史啦!
蘭索愉快地偷笑。
咚。
突然,身后傳來重重的倒地聲。
蘭索立刻轉身,只見卡卡瓦夏倒在地上,眉心緊蹙,因疼痛而不斷哆嗦。
蘭索嚇呆了,飛奔過去,一個滑鏟跪在地上,把對方的頭抬到膝蓋上,讓他枕著。
“怎么突然倒了?我說發SCII嚇到你了?我不發就是了嘛我不強迫你搞學術了你醒醒……”
蘭索手忙腳亂,上一個他身邊跑著跑著突然抽搐倒地沒了聲息的還是他在艾卡亞什星牧圈里養過的雞崽,給童年的他帶來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蘭索輕拍對方的肩膀,無法喚醒,卡卡瓦夏額頭沁出細汗,渾身都在發抖。
“你等等,我現在帶你回地面。”
蘭索心道不好,他背起卡卡瓦夏,狂奔向來時的路。
然而,出了窄門,一道殺意極重的刀風呼嘯而來,目標直指他面門。
有人?
蘭索心里一緊,他當即側身,躲過飛來的匕首,向后一翻,落地,數十名替身使者攏于身前。
“讓開!”他低聲威嚇,替身使者擺出不死不休的戰斗姿態。
黑暗中,房間盡頭一道身影凝在那里,幾秒后,熟悉的聲音響起。
“奇怪,你也有替身使者?”
蘭索心突地一跳,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這個聲音?!
房間逐漸變亮,光芒盡頭,一個與他長相一模一樣的‘蘭索’坐在那里,‘他’穿著一件繡著琥珀紋路的白色祭祀袍,年紀小幾歲,看起來剛成年,表情極其陰郁,一幅全天下人都欠他信用點的樣子。
當他看向蘭索身后的卡卡瓦夏時,眼前倏然一亮。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和我長得一樣,但,能把你背上的小子給我嗎?”
‘蘭索’微微一笑。
“我找這個小混蛋好久了。”
第38章 第38章
怎么回事, 另一個我???
蘭索無比吃驚。
他第一時間想到自己在艾吉哈佐城覆滅后做的那個有關「虛無」的夢。
夢中,年幼的自己在記憶中的虛影一閃而過,身為夢中的主角、過去的親歷者, 他的出現理所當然,但這里是卡卡瓦夏的夢中,過去的‘蘭索’不應當在這。
卡卡瓦夏,或者說砂金, 不應該見過年幼時的他,他沒有印象。
沒見過的人怎么能被憑空捏造出,這太荒謬了。
在他思考時,坐在石臺上的‘蘭索’晃悠著腿, 不懷好意地歪頭, 評估對方身邊替身使者的數量后, 召出了自己的替身使者。
色彩更接近淺灰的灰霧在他身后浮動、翻涌, 不成人形的替身使者歪歪扭扭地從地面爬出來, 將‘蘭索’圍了起來。
“大叔,給你十秒鐘考慮,不離開我就動手了。”‘蘭索’不耐煩地壓下眉眼,兇且暴躁, 仿佛隨時處在炸毛邊緣。
“大, 大叔??”蘭索一哼, 像聽見了什么荒謬的事,摩拳擦掌, 咬牙切齒地笑:“行啊, 讓大叔教教你怎么說話。”
“哈, 大叔,沒人說你好為人師嗎?”‘蘭索’從石臺跳下來, 過于寬大、不太合身的祭祀袍撩過沙土,他向前一步,手中凝出一把灰撲撲的細劍。
“沒呢,你是第一個。”蘭索有樣學樣,他手腕一翻,細劍握在手里。
同樣是細劍,蘭索如今的劍比同位體‘蘭索’的更加細長、鋒利,流動的灰霧最大限度壓縮成劍鋒,不斷涌動翻滾的霧氣色澤純粹,反射著凜冽寒光。
劍柄的雕刻紋無比細致,仔細看去,能發現其上圖案與祭祀殿的壁畫有異曲同工之處。
鏡面復制一般,手拿細劍的兩個人同時向前沖鋒,兩股灰霧如同滔滔云氣,色彩不同,排山倒海地對撞在一起。
劍鋒交錯、碰撞時迸發的火花在糾纏的灰霧中時而閃現,如同風暴天中的閃電蛇影,令人膽戰心驚。
——
‘蘭索’越打越心驚。
‘他’的劍術是艾拉蒙德工匠教的。
作為艾卡亞什首屈一指的劍術家,艾拉蒙德不遺余力地將畢生所學教授給唯一的徒弟,即便小徒弟喜歡偷懶,唯一學劍術的動力是打牧草時可以一劍挑翻半片草場,極速收工,不耽誤他偷閑摸魚,但小徒弟有天賦,學東西很快,加之艾卡亞什傳統的劍術派講究吊詭多變,等‘蘭索’成年,已經掌握了七七八八。
在酒館,‘蘭索’很少在用劍的時候輸過什么人,現在,面對這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頂多大幾歲的蘭索,他居然處處被壓著打。
細劍破空,輕易穿透重重圍障的灰霧,‘蘭索’反身一劍,堪堪架開對方的突刺,躲開這一劍,然而,下一劍閃電般從右側襲來。
叮叮當當。
‘蘭索’越發被動。
對方殺意不強,出招卻像戲弄,專挑不致命但他無暇顧及的地方下手,漸漸的,他頭上沁了一層薄汗。
這家伙!
‘蘭索’咬緊牙關,主動出擊,灰霧聚集在劍尖,如同一個黑洞,吸走周圍所有光源,在對方一擊沒中向后回退的瞬間,他身影向前躍進,抬手上挑,破壞力極強的劍光一閃,灰霧被徹底劈開,石壁轟響,沙土撲簌簌落下。
中了!
‘蘭索’嘴角剛揚起,便立刻僵在了臉上。
面前空白一片,只有一道緩緩消散的灰霧身影。
中計了。
察覺自己計劃失算的剎那,‘蘭索’心微微一顫,極快地抬手后擋。
叮——!
劍尖觸碰在一起,發出與外形完全不符的刺耳錚鳴,僵持不下,‘蘭索’用力向后一推劍柄,占據一步優勢后,突然松手,轉身,左手中凝出一把匕首,朝著對方心臟刺去。
他動作極穩,仿佛練過上百次,熟稔得每一步都刻在骨髓,劍鋒逼近,沒入胸膛中。
‘蘭索’心里一喜,手掌抵著匕首,全部推了進去。
戰局優勢來得如此輕松,他抬頭,警惕的眼睛里有幾分得意和狠勁,直到對方的身影在他面前破碎成了灰霧。
怎么?!
‘蘭索’發現自己找不到對方的氣息了,那個狡猾的家伙藏匿于灰霧中,抹掉了屬于人類的情緒和氣息,徹底變成了無機物。
必須盡快把他找出來。
‘蘭索’手指一攏,一個黑紅色骰子懸停在掌心上方四五厘米的位置,他握住骰子,剛要彈起,動作就被阻斷了。
一道凌厲的掌風襲來,灰霧撲面,迫使他不得不后退。緊接著,在毫無預兆的瞬間,一道細劍的劍光飛來,將骰子打落在地。
阿哈之骰落在墻角,在沙土里滾了一圈,光芒逐漸暗淡下去。
不,骰子!
‘蘭索’一怒,從虛空中抽出細劍,回身迎擊。
他動作太過倉促,既沒有校準出手的角度,又沒有預判對方的行動,接連三次斬擊落空,看似勢在必得的攻擊沒有作用,每次得到的都是被斬成碎片的替身使者。
本體,本體在哪,本體……
‘蘭索’目光快速移動,像一只在危機中惴惴不安時刻準備逃跑的鹿。
叮!
他手腕猝然一痛,細劍脫手,化為灰霧,消失在空中,很快,他連回身反抗都做不到,直接被撂倒,腦袋與地面凸起的轉頭親密接觸,疼得眼冒金星。
一道道灰霧立即涌上,像釣魚時魚上鉤了立馬遞過來的小水桶,將‘蘭索’干凈利索地一捆,扔在地上。
石室內涌動的灰霧安靜下來,勝局已定,兩方替身使者們沒必要再打,皆是緊張兮兮地站在原地,中間隔著一道楚河漢界。
蘭索的替身使者們相對悠閑一些,一部分在昏迷的卡卡瓦夏身邊警戒,另一群在墻角給蘭索加油助威。
另一邊則對比鮮明,顏色較淺的、屬于‘蘭索’的灰霧們一個個草木皆兵,他們大多不成人形,有的連手腳都黏糊糊沒法分開,一大坨灰霧聚攏著,探頭探腦地看向被綁在地上的‘蘭索’。
蘭索瞥了遠處不屬于自己、但意外能感受到對方情緒的灰霧,若有所思。
“一個連本體和替身瞬時互換都做不到的小鬼,居然敢說我好為人師,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蘭索嫌棄地走到年少時自己的身邊,一手轉著細劍,一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睨著對方,視線上下移動,像是要把他剖析個遍。
“你有本事放了我,我們再打一次,偷襲算什么本事!”‘蘭索’吱哇亂叫。
“嘿,我才不。”蘭索半蹲下來,非常欠揍地一笑,他掐了掐‘蘭索’的臉,“你這個手感沒有卡卡瓦夏好,果然酒館的水土不養人。”
“你放屁,難道茨岡尼亞就好了嗎,那個小騙子……唔唔!”
聽了這話,‘蘭索’張嘴就要反駁,說到一半,突然被對方捏住嘴。
他瞪大眼睛,拼命搖頭,奈何對方手指力道大,鉗制得死死的,還一臉不贊同地看著他。
“小騙子是你該叫的嗎?你比人家也大不了多少,別整天和酒館那群人學壞。”蘭索認真地教育他。
“唔唔……唔!”‘蘭索’完全不聽,他狠狠瞪了蘭索幾眼,腦袋在地上摩擦了一會,終于,他找到一個能從余光里看到替身使者的角度。
快來救……!
余光被一只手擋住,對方抓著他的腦袋往回轉,入目的是一張與自己超級相像的、略帶苦惱的臉。
你干什么!誰要看你了,你以為自己很好看嗎?!
‘蘭索’幾乎要抓狂了。
“你現在一定在想‘你難道是什么帥到慘絕人寰的人嗎,誰要看你,給我腦袋轉回去!’吧?”蘭索挑眉。
‘蘭索’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這人難道會讀心?
“這次應該是懷疑我能聽見心聲,或者有點預知能力吧?”蘭索又道。
‘蘭索’心里疑惑愈甚,他立刻收起所有表情,力求不要露出任何蛛絲馬跡供對方揣摩,并在心里痛罵對方壞家伙。
“我看看,你小子面無表情,肯定是在罵我。”蘭索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臉。
‘蘭索’猶如糟了晴天霹靂,一臉生無可戀。
怎么!會!這樣!!
蘭索站起來,背過身去,美滋滋。
嘿嘿,全面勝利,以前的他心思真單純,好爽!
身心舒暢的蘭索拍了拍手,示意替身使者們看住地上這只自閉毛毛蟲,走到卡卡瓦夏身邊,查看對方的情況。
卡卡瓦夏似乎好了一點,臉色不再難看,發抖出汗的癥狀有所減輕,現在更像是昏迷了,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叫也叫不醒。
還是先去地面吧。
他不是憶者,很難立刻察覺夢境中憶質流動出現的問題,無法對夢主的癥狀進行辨別,危機應對能力堪稱沒有,這次下來屬實是托大了。
卡卡瓦夏不能出問題,最起碼夢境夢境不能崩壞,否則誰知道砂金醒來后會不會從暫時性失憶直接變永久——一旦對方撒氣到他身上,把什么翡翠托帕歐珀鉆石都找來,他下半輩子還用不用在寰宇露頭了?
該不會直接出門被石心十人見面殺吧?
蘭索在心里嘆了一聲,背起卡卡瓦夏,路過在地上撒潑打滾的某人時,不得已停住了腳。
他倆一個垂睨,一個抬眼陰測測地死盯,空氣里閃電噼啪。
怎么處理這個過去的‘蘭索’呢,說起來,對方出現在這里的原因還沒弄清。
蘭索思考了幾秒,悚然一驚——該不會是從他記憶里跑出來的?
可如果不是,怎么解釋灰霧屬性復刻幾乎接近真實這個點呢?
不可能吧,一個夢域還會有兩個夢主嗎,這算什么,共享夢境?
“你就呆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送個卡卡瓦夏后回來接你。”蘭索道,同時看向身旁的替身使者:“看好他。”
替身使者們連連點頭。
蘭索放下心來,背著卡卡瓦夏走出小石室。
——
‘蘭索’在鯉魚打挺,撲騰得到處都是沙子。
涇渭分明的替身使者們坐在灰霧中,彼此對望,顏色較淺的、屬于‘蘭索’的替身使者非常拘謹,他們無法保持人形,四肢經常化為霧氣,隔了好久才能重新組回來。
顏色更深、幾近濃黑的替身使者們則隨意,它們嚴肅地站了一會后,發現對方在武力上沒有絲毫可比性,便只留下一小部分流淌在‘蘭索’身邊警戒,剩下的圍坐一團,自己凝出一個大棋盤,兩個替身使者下棋,其他人看樂子。
一般而言,這種下棋的娛樂項目無法維持太久和平氛圍,沒有過多生命意識和分析能力的使者靠本能行事,下棋不遵守規則,隨便走。
走著走著發現棋盤滿了,兩位對弈者就開始扯頭花,打著打著融到一起去,位置空出來,另兩位就接上,一掃棋盤,重新落子,再重復之前的情景,循環往復。
或許是這邊太熱鬧了,另一邊警戒累了的淺色替身使者們飄著飄著,居然越過了界限,它們小心翼翼地抻長了脖子,掛在天花板上,偷偷看下方的熱鬧。
不知道誰發出了類似嘲笑一樣的波動,圍在棋盤邊打成一團的灰霧們同時向上看。
灰霧們:???
誰在偷偷看樂子?
氣氛一時僵滯。
一位臉皮特別薄的、掛在天花板上的矮小淺色使者默默縮回腦袋,被無數空洞的眼眶望著,像舞臺上被聚光燈照耀的垃圾桶,它游走在墻邊,把自己埋進地縫中。
兩隊替身使者彼此對望,逐漸地,有大膽的家伙向對方伸手。
一深一淺兩道灰霧糾纏在一起,它們混沌的思維終于發現了一點異樣的端倪:為什么它們都是灰霧呢?
不知何時,在地上滾來滾去試圖掙脫灰霧束縛的‘蘭索’轉過頭,看向兩股顏色不一,但順利融合了的灰霧,他眼睛一瞇,向墻角里那只自閉使者勾了勾手。
自閉使者哭哭啼啼地貼著磚縫,向他奔去。
媽咪!
由于所有替身使者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沒人注意這一幕。
‘蘭索’翻了個白眼,彈了一下自閉使者的灰霧腦袋。
叫爹。
手指觸到自己的灰霧后,他迅速反手抓住綁在手腕上的、屬于對方的灰霧,隔斷鏈接,兩相對比,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腦海中傳來。
雖然問題諸多,但在先前的交鋒中,他弄清一個關鍵點: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家伙有與他一致的本源,而在驅使灰霧和替身使者方面則經驗更全面、嫻熟,了解他的戰斗方式,甚至摸得清他的思維,簡直就像他自己。
好吧,長大后的他自己,性格一樣惡劣。
另一邊,兩隊替身使者的交流還在繼續,它們在模糊的意識海中交換信息,突然,一道極度清晰的主體意識出現在已然聯通的意識網中。
「嘻嘻,你們都是傻*。」
深色灰霧:???
淺色灰霧:???
會不會說話啊?!
幾乎立刻,意識網炸了。
意識單純的替身使者群情激憤,它們踹翻棋桌,灰霧激烈震蕩,撲向對面的壞家伙們。
幾個眨眼間,石室被灰霧溢滿,它們打成一團,不分彼此,扯頭花的扯頭花,咬手臂的咬手臂,灰霧摻雜在一起,早分不清誰是誰了。
‘蘭索’趁亂翻身起來,意識海的震蕩導致對方的替身使者無法準確對每一條染上憤怒的信息進行反饋和應對,他凝出細劍,唰地斬斷綁著他的灰霧,臉上露出笑容。
看吧,沒有獨立生命的非有機意識就是如此好對付,只要在它們的域中植入一點小小的病毒,就能讓它們失去執行指令的能力。
‘蘭索’在混亂中調集灰霧,盡力隱藏自己的存在感,貓著腰沿墻根躡手躡腳地走,終于,很快就到門口了。
他身旁的灰霧翻涌,打成一團,沒一個發現自己的獵物早已不在原地。
‘蘭索’得逞地一笑,推開門,突然見一雙蹭了塵土的皮鞋出現在眼前。
‘蘭索’:……
他僵硬地抬頭望,只見背著卡卡瓦夏的蘭索正好整以暇地垂眼看他,臉上表情無比微妙。
屋里的鬧劇在門開的一瞬霎時停了。
扯斷了胳膊腿的替身使者滿地找零件,誰借了誰的腦袋,誰安了誰的胳膊都不重要了,反正都是灰霧,宛如摩西分海,兩片灰霧各占一邊,皆心虛地不敢流動,紛紛僵住。
上班摸魚被老板發現怎么辦,在線等,好急。
“干嘛,裝羅浮龜苓膏還是朱明燒仙草?”蘭索瞥了立正罰站的灰霧一眼,拎起‘蘭索’的后脖領,輕松地像提一只雞崽子。
“你不是出去了嗎?!”‘蘭索’生無可戀地哀嚎。
“是啊,但半路聽見有人罵我傻*,就又回來了。”蘭索微微一笑,湊近對方的臉,嘴角沒什么溫度地勾起。
他本來打算要走,結果發現去地面的洞封死了,只好折返,半路走得好好的,被不知道哪來的意識狠狠踹了一腳,心想八成是這個小崽子,一回來還真是。
“你能聽見?”‘蘭索’無敵震驚。
蘭索冷笑地看著對方。
最初接受阿哈瞥視后凝聚出灰霧的他,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自如地控制本源,經常會發生遠距離斷聯等問題,令他頗為為難。
“當然,你不會以為自己做的很隱蔽,很聰明吧?”
蘭索惡魔低語。
“天真,我可是連你戰斗中偷偷看卡卡瓦夏的次數都一清二楚。”
‘蘭索’瞳孔地震:“你?”
“我還知道許多你不知道,但你應該不服氣吧,覺得我只是仗著知道更多的優勢降維碾壓你,既然如此,我們來打個賭怎么樣,就賭誰的點數大。”
蘭索拿出阿哈之骰,遞給對方。
‘蘭索’謹慎地看了骰子一眼,“我要用我那顆。”
“行。”蘭索點點頭,召灰霧從對方胸前衣袋里取出骰子,大大方方道:“你先,給你個先發優勢。”
‘蘭索’攥緊骰子,心里胸有成竹——他的運氣很好,在投擲阿哈之骰上更好,他堅信即便與有著相等好運的‘自己’對比,他也不會落后——最多平手。
他彈起骰子,骰子落地,信心滿滿地低頭,一看。
“零???”
‘蘭索’難以置信地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落于沙土上的阿哈之骰如此明顯,沒有任何造假的可能。
那一刻,蘭索聽見了一陣巨大的、道心破碎的聲音,來自手里提著的這個心如死灰的‘自己’。
他差點壓不住嘴角。
“你笑什么!你不許笑!”‘蘭索’又吱哇亂叫。
蘭索抽搐著嘴角的肌肉,正色道:“我。”
“我只是想起了開心的事,你繼續。”
第39章 第39章
“我要再骰一次, 這個骰子肯定不對!”
‘蘭索’大聲道。
“行啊,我讓你骰,骰到滿意怎么樣?但你想好, 同一件事,人生很少有第二次機會,你得為這次來之不易的重新選擇付出代價。”
蘭索手一招,阿哈之骰在他掌中旋轉, 誘惑地散發著歡愉的紅光。
在蘭索狡猾的笑意里,‘蘭索’頓了頓,他糾結地抿唇,視線火熱得像是要把對方這張可恨的臉皮盯穿。
代價。
得到任何好處的同時都要付出代價, 這個道理蘭索早已透徹地領悟過。
過了一會。
“我不骰了, 該你了吧。”‘蘭索’垂下眼, 惡狠狠道。
“你投出了零, 從根本上就沒有贏我的可能, 而你現在受我掌控,意味你徹底輸了。”蘭索笑時露了點虎牙,看起來狡詐又壞心眼。
“你!”‘蘭索’額頭鼓起青筋,憤怒的眼睛被額前過長的頭發遮著, 像一團炸毛的倉鼠, 他奮力蹬腿去踹對方, 但夠不著。
“別生氣了,‘蘭索’, 我們來聊聊吧。”蘭索將背上昏迷的卡卡瓦夏交給替身使者, 把過去的自己往地上一扔, 擼起袖子蹲下,眼睛閃爍著詭異的亮光——他像把人堵在墻角要錢的小混混, 背影中透著一股欠揍的邪氣。
“聊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嗎,有必要問我?”‘蘭索’戒備地看著他。
“聊聊你為什么要找那個家伙。”蘭索指了指遠處躺在石臺上的卡卡瓦夏:“他只是個普通的奴隸,值得你不遠萬里跑過來嗎?”
酒館離艾吉哈佐距離很遠,何況祭祀袍時期的他剛離開艾卡亞什,連酒館家的夏天都無法忍受,更別說艾吉哈佐的極端天氣,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相信自己會跑來這里找事。
另外,他翻遍腦子也沒找到這段記憶,實在好奇。
“大叔……啊!”
顯然,‘蘭索’發現了對方態度里的漏洞,他眼珠子一轉,欠欠地開口,后腦勺突然被打了一下。
他腦瓜子嗡嗡的。
‘蘭索’懵了,僵硬地扭頭,只見一個高大的替身使者站在他身后,深陷的空洞眼眶沖著他,手掌半揚不揚。
‘蘭索’吃驚地瞪大眼睛:“你打我?”
替身使者木然地搖了搖頭,手掌融進腦子里,瞬間消失了。
‘蘭索’張了張嘴,狐疑地瞅了對方一會兒,心思重重地轉過頭:“大……啊啊!”
比先前更凌厲的一巴掌差點把他后腦勺削下去。
‘蘭索’迅速轉頭,“你還說你沒打我!”
替身使者分裂出的手還在空中,這下不好藏了,它只能咧開臉上的細縫,勾了個抱歉的弧度。
‘蘭索’氣急了,撲上去咬它,替身使者一個閃身,化成灰霧,哭唧唧地躲在蘭索后面。
一人一灰霧繞著蘭索轉圈圈。
秦王繞柱!
“停!”蘭索一手一顆腦袋,手臂伸直,像一個天平,“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你讓它道歉。”‘蘭索’冷哼一聲。
“道歉。”蘭索給被他揪住腦袋的替身使者使了個眼色,一開始那家伙還不情愿,在意識中悄悄接到蘭索的吩咐后,瞬間挺起胸膛。
它落到地上,走到‘蘭索’面前,展開流動的手臂,整個把人裹了起來。
“唔唔!你……唔。”
無視小崽子的凄厲叫聲,蘭索閉上眼,借著灰霧的聯接在腦海中搜尋,試圖通過意識群的滲透摸清對方的狀態,但令他驚訝的是,這家伙體內空空蕩蕩,除了憶質外什么都沒有——不是融合了部分憶質碎片產生的異變體。
這個‘蘭索’與他先前見過的酒館酒保、卡提卡人、普通奴隸等人一樣,只是個夢境的衍生物,最多比較特殊的是,‘蘭索’體內的憶質極其濃郁,有著近乎夢境基底的強度,不像普通造物,帶有夢主的部分氣息。
夢主?
蘭索看向遠處昏迷不醒的卡卡瓦夏,心中疑惑更甚。
這么說來,這個‘蘭索’出現的時候恰好在卡卡瓦夏昏迷之后,如果昏迷的原因是分離出一部分夢主的能力來構造這個特殊個體,那這疑問就算解開了。
卡卡瓦夏為什么能構造出剛成年時的他呢?
又或者說,過去的他為什么會在一個遠比庇爾波因特見面時更早的時間節點,出現在砂金的記憶中呢?
蘭索給替身使者打了個招呼,省得對方一下悶死這個滿身憶質的復制體,替身使者會意,連忙把‘蘭索’吐了出來。
“你。”‘蘭索’劇烈地咳嗽了好幾聲,他張著嘴,感覺灰霧順著嗓子全蔓延到肺里去了,聲音嘶啞地控訴:“你故意的吧?”
“怎么會。”
蘭索溫柔地一笑,他還想再說點別的,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他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灰霧順著墻縫溜出去,在腦子里傳回畫面。
一行黑衣鎧甲的公司職員,身后跟著著裝考究的博識學會學者,手持儀器,皆沉默警惕地看著一個個黑漆漆的門口,隨時準備應對突發事件。
“看來有人來了。”‘蘭索’也感受到了聲音,他掀起眼皮,臉色很臭。
這小子指不定在心里想怎么才能趕緊甩掉我。
蘭索白了他一眼,退回墻根,坐到卡卡瓦夏身邊,用沙土抹臉和頭發,力求把自己打扮得更憔悴一點。
“這樣簡單改變點外貌是不可能蒙混過關的,還是乖乖認栽,去星際和平公司的大牢里吃牢飯吧,據說它們家牢房里還有游戲機和氣泡水。”‘蘭索’往身后的沙子上一躺,懶散道。
“沒有,公司不會給犯人提供如此高規格的住宿條件,勸你別想。”
“你很懂嘛,也想過去蹭飯?”‘蘭索’睜一只眼,饒有興致道。
“怎么可能,只是有次去找砂金的時候看見了。”蘭索撥弄著卡卡瓦夏柔軟的頭發,余光時刻注意著門口。
“砂金?你蹲在牢里的朋友?假面愚者里有叫砂金的嗎?”‘蘭索’眉頭一挑,喪喪的臉上浮現幾分不符合他氣質的八卦情緒。
不是蹲牢里的,主業不良資產清算專家,副業抓人進牢里的琥珀王斗士。
“公司的,不是朋友。”
蘭索話音剛落,沒幾秒,聽見動靜的公司小隊朝這邊趕來,他們手持武器和器械突入,烏泱泱一大群人,機械熱能槍對準角落里的三人。
“不許動!你們是什么人?”
被漆黑的槍口指著,蘭索立刻換上膽怯慌張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在沙子上蹭了兩下,將卡卡瓦夏擋在身后,驚恐道。
“別開槍,求求你了,我們不是壞人。”
公司職員交換眼神,他們一手拿著武器,一手去拽蘭索和卡卡瓦夏,誰知蘭索用力掙開,撲在卡卡瓦夏身上,眼神顫抖,色厲內荏:“你們別碰他!”
哇哦~
‘蘭索’捋著額前過長的一縷,小心翼翼看熱鬧,誰知一個職員抱著槍朝他走來。
‘蘭索’頓感不妙。
怎么還有他的事?
“你和他們是一起的?”
槍管卡在他脖子上,凌厲的風掀起他的頭發,‘蘭索’張了張嘴,沒說話,誰知遠處一個該死的家伙扯著嗓子大喊:“這是我弟弟,那是我兒子,墻角里坐著的那個。”
‘蘭索’滿頭問號,怒視道:“誰是你兒子!”
“他是你兒子,這是你弟弟?你弟弟和你兒子怎么一個歲數。”
一個內里套著白大褂的學者走來,巨大的科技護目鏡使他看起來威嚴冷酷,蘭索透過攀在天花板上的灰霧,看清了對方眼鏡中科技掃描的光芒。
真謹慎,還探查他們身上有沒有武器。
蘭索因膽怯而吞咽一下,仰望著學者:“弟弟撿的,兒子是生的,你看,我倆長得一模一樣,不是兒子還能是什么,歲數又不同。”
學者沉默兩秒,視線在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人之間來回轉,終于,在他用腦子里所有知識解釋兒子和爹只差不到十歲未果后,氣憤道:“你覺得我很好騙嗎?”
“哎呀,您可真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不上當的智者,實不相瞞,只有您這樣的天才才值得我告知您真相。”
蘭索撫掌,神秘兮兮地道。
遠處的‘蘭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家伙,翻臉比翻書還快,這一套奸臣小人的嘴臉到底是跟誰學的……等等,這語氣怎么有點像桑博呢。
學者有點猶豫,公司職員伏在他耳邊說了什么,很快,他打消疑慮,持械的衛隊向后退一步,讓出位置,放出一些空隙,減弱壓迫感。
“你可以說了。”學者道。
蘭索摟著砂金,坐在地上,視線掃了一圈依然離得很近的衛兵:“您確定他們聽到后不會心生貪念嗎?”
“那要看你的真相值不值他們鋌而走險。”
蘭索視線又轉了一會,終于下定決心,他小聲道:“其實,我聽說這片黃沙下的地下遺跡里,藏著一個驚天寶物,我只找到了一點點,就搞出了這么個東西。”
“那東西太厲害了,居然能復制人類,不可思議!”
學者被科技眼鏡罩住大部分面容,下半張臉僵著,他唇線平直,對這個老套的開場白沒有任何表示。
“很多人來搜過,但都無功而返,我是在附近集鎮上一個線索商人手里買到的最新消息,打算鋌而走險賺筆大的,才偷偷下這空洞來的。
艾吉哈佐最近旱季,糧食顆粒無收,這日子難啊,家里戀人揭不開鍋,每次看見我回家就抄起武器揍我,我實在是害怕,大人,你肯定沒感受過被戀人追著攆的感覺吧,真是窩囊……”
“說重點!”學者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壓下的聲音里帶□□味。
蘭索如夢初醒,他諂媚地笑笑,揣著手道:“重點就是,這遺跡里據說有一個足以引起寰宇震動的寶貴物件,遺失太久,本來都快淡出大人物視野了。可誰叫咱們運氣好,您猜怎么著,突然有一天,艾吉哈佐地震了,那天氣象惡劣,黃沙漫天……”
學者額頭青筋暴起,他一把奪過身旁護衛的熱能武器,保險栓一扣,槍口懟著蘭索的腦袋。
一向斯斯文文有些神經質的學者暴跳如雷:“說不說!”
“我說說說!”蘭索嚇得差點尖叫,語速飛快,言簡意賅:“艾吉哈佐的黃沙下埋著「沙王」的殘骸!”
學者始終僵硬的嘴角終于出現了幾分動搖,在聽到「沙王」這個名字。
沙王「塔伊茲育羅斯」,寰宇蝗災的創造者,一度帶給寰宇災難,導致無數顆星球覆滅災難的罪魁禍首,一位貨真價實的星神。
星神的殘骸在艾吉哈佐?怎么可能。
博識學會只是聽聞這片黃沙下有古老遺跡,卻從未聽過有星神殘骸的傳聞。
“你應該知道欺騙星際和平公司的下場吧?”學者嚴肅地把槍口懟進蘭索嘴里,冷酷道。
蘭索瞪大眼睛,在驚恐中連連點頭。
“即便我現在就能開槍打爆你的頭,你也依舊認為這片黃沙下有沙王的骸骨存在嗎?”學者冷聲道,他的話語不像是單純的恐嚇。
蘭索被迫張著嘴,口齒不清道:“大人,您不是已經相信了嗎?”
學者的面部肌肉微微緊繃,很快,他側耳傾聽著什么。
蘭索瞳孔一縮,在察覺到對方殺意的同時,立刻道:“大人,沒有我,你們找不到殘骸的,我發誓。”
“你很自信,偷盜者,但你錯估了我們的能力,作為公司最頂尖的學者,有豐富的勘探挖掘經驗,艾吉哈佐的黃沙難不倒我們。”學者表情依舊冰冷。
說著,學者手指搭上扳機。
遠處,‘蘭索’心里俱是一緊,覆蓋在墻面上的兩種灰霧同時探出頭來,空洞的眼窩望向下方毫無防備的人類們,霧氣悄然流淌。
蘭索瞥了周圍一眼,語速飛快,生怕灰霧先動手給人腦袋分家:“是嗎,但您似乎到現在為止都沒找到過一片蟲子的甲殼吧?”
學者停在那里。
蘭索慢吞吞地從衣兜里拿出一片深紅色的殘破甲片,遞給學者。
即便只有半個巴掌大的小片,從斷面展示出的狀態來看,這是一個絕對堅硬、牢固、不會出現在已知任何生物身上的盔甲類生物構造部位,它十分鋒利,哪怕經過歲月侵蝕,邊緣凸起的尖刺也具有極強的殺傷性。
這是一片真正的蟄蟲的外殼。
學者的臉色當即變了,他將槍口從蘭索嘴里拔出來,惹得對方一陣干嘔。
“你在哪找到它的?”
“大人,現在告訴你,我們不就死定了么?”蘭索狼狽地用手背擦去唾液,伏在地上,看向學者時毫不掩飾眼里的鋒芒。
過了幾秒,學者收起槍:“我們可以合作,帶我們去你找到這枚碎片的位置,事成之后,我們保你們平安離開。”
大人,您這話跟干完這票就回老家結婚一樣令人害怕啊。
蘭索心里嘟噥,面上搖了搖頭:“現在不行。”
“我不喜歡沒有自知之明的合作伙伴。”
“我也不喜歡硬要人帶病加班的甲方,尤其是您這種一言不合就拿槍往我嘴里懟的人。”
蘭索露出懷中昏迷不醒的卡卡瓦夏的臉:“我弟弟不適應地下遺跡的環境,我需要帶他去地面找醫生,在他醒來之前,我不會乖乖給你們領路的。”
“如果我們不同意呢?”
“那就要做好被我領到沙蟲巢的準備了,大人,最了解沙漠的可不是精于計算的學者,而是我這種貧賤無知的本地人。”
蘭索道。
學者半天沒說話,許久,才嘲諷似地哼了一聲:“你很聰明,也該死的狡猾。”
蘭索嘴角扯了一下,“您說笑了。”
不及你家總監未來十分之一。
“走吧,希望在他醒來后你能好好履行承諾。”
“當然。”
先離開房間的是學者們,公司的護衛職員在后,他們留下一小部分人‘押送’三位狡詐的本地人。
蘭索轉過身去,用后背承受公司職員或探究或戒備的視線,他的影子攏在卡卡瓦夏身上,伸手撥弄金色的頭發,然后,狠狠掐了一下對方的臉。
卡卡瓦夏瞇起一只眼睛,眼里全是清明。
“什么時候醒的。”蘭索動了動嘴唇,用唇語道。
起初,他也不知道卡卡瓦夏已經醒了,本想用灰霧偽裝成真蟄蟲的部分肢體、讓替身使者扭曲對方的認知,鋌而走險勉強一試的,但一切在他從衣兜里掏出那片蟲鎧時峰回路轉。
除了清醒的夢主有意創造,這片夢境里沒誰能讓他憑空拿出一個蟲子碎片。
“在你和自己玩骰子比點數的時候。”卡卡瓦夏眨了眨眼,無聲道。
那么早?
蘭索挑了下眉,他嘴唇開合:“醒了就自己下來走路,讓人背著是什么很值得自豪的事嗎?”
“我看你挺樂在其中的,就沒打擾。”卡卡瓦夏視線往他身后看去,立刻閉上眼。
“快走,干什么呢。”一名公司職員呵斥他。
蘭索賠著笑站起來,把卡卡瓦夏背在背上,狠狠顛了兩下,大步往前走。
‘蘭索’跟在他身后,不耐煩地撇撇嘴,趁著衛兵不注意,靠近蘭索小聲道:“你沒發瘋吧,沙王不是都被克里珀捶成渣了嗎?這沙子里哪來繁育的遺骸。”
蘭索低下頭,在‘蘭索’興致勃勃猜他能說出什么花的時候,道:“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蘭索’斜眼看他,過了一會,哼一聲跑前面去了。
——
在公司護衛隊的‘保護’下,蘭索三人被帶到了那個龐大闊氣的飛船上。
不愧是星際和平公司的星艦,內部構造與外部設計一樣豪,蘭索背著卡卡瓦夏向前走,迎面走來一隊面目嚴肅的高層,短暫擦肩時,蘭索忽然一頓。
記憶中有什么被撥動,泛起微小到絕對無法被察覺的漣漪。
過往的火花一閃而過。
他若有所思地回頭,只能看見那個男人的背影。
腦海跳出一個突兀的名字。
「市場開拓部主管,奧斯瓦爾多·施耐德。」
第40章 第 40 章
「市場開拓部主管, 奧斯瓦爾多·施耐德。」
……
【琥珀歷215x紀xxx-xxx,市場開拓部主管,奧斯瓦爾多·施耐德上報病假申請。】
【琥珀歷215x紀xxx-xxx, 市場開拓部艦隊群返廠維修,疑似遭遇不明襲擊,遇襲地點:庇爾波因特外圍星域。】
……
蘭索想起銀狼黑入星際和平公司系統后臺時看到的兩條系統消息。
按照他們當時的推斷,蘭索在前往庇爾波因特時很可能做出了襲擊對方星艦、導致市場開拓部艦隊在外圍星域全軍覆沒的襲擊行為, 市場開拓部未公開這樁對他們來說算丑事的新聞,一直壓到現在。
公司「市場開拓部」奧斯瓦爾多·施耐德,一位功績彪炳的主管,上任后最輝煌的功績之一是解決了茨岡尼亞IV號的歸屬問題。
他手段巧妙, 將公司置于絕對正義的立場, 成功斡旋, 并在駭人聽聞的‘卡提卡-埃維金滅絕案件’后指導茨岡尼亞聯合酋長國, 徹底改變了氏族仇恨的局面。
但蘭索從不認為他的詭計如公司宣揚的那般良善、道德——出于利益將埃維金人的死難棄置不顧, 何等殘忍。
淺淺的灰霧覆蓋在天花板上,它們沉默地留意高層離去的方向,俯瞰幾秒后,向蘭索流動。
蘭索轉身, 冷冽的視線藏起, 抬步向前, 突然,身后的主管停下腳步。
走廊里霎時靜了下來。
“先生, 是您在看我嗎?”
老練沉穩的問句, 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語調, 聽上去非常舒服,但蘭索不這么想。
被發現了。
對方一步步走近, 緊張的公司職員將熱能槍背在身后,恭敬地朝來人行禮。
腳步聲在身后消失,主管的影子從后攏來,黑沉壓抑。
蘭索迅速思索應對之策,肩膀上,一直很沉重的頭顱微微蹭動。
卡卡瓦夏像是睡的不舒服,不安地動了動,細軟的金發掃過他脖子,最后,整個額頭抵上來,鼻尖一下一下戳著他肩膀頭。
像只睡覺時總愛打跌的孔雀崽。
蘭索半側身,借著身位偏頭,聽見卡卡瓦夏超級小聲在他耳邊道:“小心。”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這家伙不好對付。
蘭索眼里的戾氣一閃而逝,看向施耐德的一瞬,小人物的膽怯、諂媚、市儈攀上臉皮。
“真對不住,這位大人,我實在沒見過您這種富貴人,就多看了幾眼。”
“沒必要用敬語,我只是個公司職員,不過,我似乎沒在這艘星艦上見過你?”施耐德不著痕跡地瞇起眼睛,審度著他。
見施耐德有疑問,為首的學者上前俯身,為施耐德解釋先前發生的事。
“沙王「塔伊茲育羅斯」的尸體?是個有趣的發現,你從哪得知的消息?”施耐德傾聽學者說話時目光始終鎖定在蘭索身上,待了解事情全貌后,饒有興致地問蘭索。
“我是一個盜寶獵人,靠一些上不得臺面的營生糊口,前段時間從一個線索商人手里買到新消息,想著來碰碰運氣,確實發現了一些東西,才被那邊那位大人看上,聘請我做向導的。”
蘭索笑著撫掌,看向施耐德身邊的學者,弱弱道:“是吧,大人?”
學者剜了蘭索一眼,在施耐德的疑問中點了點頭,小聲道:“他挖到了一片真蟄蟲的甲片,專家剛才拿去分析,還沒出結果。”
言外之意,這結果可真可假,尚不好分辨。
施耐德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這位盜寶獵人,你叫什么名字?”
“蘭索。”
彼時的蘭索還沒變成在公司內部臭名昭著的星核獵手,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夢境里,蘭索都敢光明正大地對一位公司主管報上自己的真名。
“你背上背的是?”施耐德將目光轉向只露了半張臉的卡卡瓦夏,在看清對方發色的一瞬,視線突然有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像狼露出了藏在唇舌中的獠牙。
本能感到危險,蘭索不著痕跡地轉過身體,完全面對施耐德,將卡卡瓦夏徹底擋在背后。
“我弟弟,他不適應地下的環境,我正要帶他去看醫生。”
“是嗎,我這里有一位非常權威的醫生,要他幫你弟弟看診嗎?”施耐德身邊一位面色陰冷的男人站了出來。
看著對方胳膊上即將從醫生服中爆出來的肌肉和快要因結實胸肌崩飛的扣子,蘭索嘴角尷尬地牽動了下。
你這醫生,他包治病嗎?
“您說笑了,這點小病哪值得上您和這么優秀的醫生費心思呢。”蘭索話音剛落,就見施耐德朝身邊的醫生道:“這位是公司的貴客,你還是幫忙看看吧,以免有隱疾,耽誤了行程進度。”
醫生頓時宛如一尊得到指令的機械,堅定不移、壓迫感十足地向蘭索走來。
不妙。
蘭索瞥了施耐德一眼,在看穿對方隱晦的戒備與試探后,深吸一口氣,擺上笑容:“那就麻煩您了。”
“沒關系,為美麗的事物多費心思并不算麻煩,你弟弟有一頭很耀眼的金發,他讓我想起了茨岡尼亞的黃沙。”施耐德道。
灰霧從蘭索皮膚中滲出,無比戒備、小心謹慎地向外發散,生怕引起對方懷疑,但即便他努力穩定情緒,在聽見‘茨岡尼亞’四字后還是有了一瞬波動。
蘭索抬起眼睛,瞳孔如同某種貓科動物,驟然縮成針孔大小,他盯著施耐德,后牙咬緊,嘴角上扯,努力保持那個并不夠標準、有些僵硬的感激笑容。
醫生來到蘭索面前,在他伸手撥弄卡卡瓦夏頭發,迫使對方露出面容的一瞬,灰霧悄無聲息地攀附上去。
灰霧瞬間侵占了這具被憶質全副充填的身軀,醫生身形一僵,頭顱將要垂落,一只由灰霧凝聚的、從他胸前憑空生長出的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蘭索意念一動,灰霧化成絲線,扯動對方的嘴唇和聲帶,發出與先前別無二致的聲音。
醫生:“目前來看,他對艾吉哈佐地底氣壓和特有磁場的適應性很弱,需要進行更進一步的檢查和喚醒,總體情況穩定,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你,醫生!”蘭索夸張地張大嘴,用力握住醫生的手上下搖晃。
因為蘭索放手,卡卡瓦夏一條腿垂了下去,蘭索啊一聲,趕緊給撈了回來,隱約間,有人似乎暗戳戳踹了他一腳。
灰霧迅速撤離,醫生的眼神立刻變得睿智,仿佛腦子里罩了一層霧,迷迷糊糊地走回施耐德身邊,在對方求證的視線里搖了搖頭。
施耐德得到答案,眉間殘留的皺紋反倒更深了,仿佛事實本不該如此,他的心思從醫生身上移開,沒注意到兩縷從醫生肩膀延伸到后腦勺的蜘蛛絲一樣細弱的灰霧消散在空中。
“既然醫生這么說了,想必沒有大礙,期待你帶領公司的探測組取得勘探的全新進展,我就不打擾你帶你弟弟做進一步的治療了。”
施耐德紳士地一笑,轉過身,留給蘭索一個背影。
轉過拐角,施耐德停下腳步,他身后的隨行人員仿佛對他突然的行為習以為常,皆恭敬又耐心地垂手而立,等待對方繼續前進或發話。
許久后,施耐德手掌突然一動,一道看不見的鞭痕瞬時打在醫生頸后,他雙眼一翻,軟倒在地。
“派幾個人記錄蘭索的行蹤,實時匯報地下遺跡探測組的工作進展,讓混沌醫師過來,檢查他有沒有被篡改記憶或精神入侵的痕跡。”
施耐德面無表情地甩出指令,食指指向暈倒在地上的醫生。
“是。”
他的部下應聲道。
——
蘭索:“他發現了。”
咔嚓。
卡卡瓦夏:“我知道。”
蘭索:“你不害怕?他認出你是茨岡尼亞的埃維金人了,不然不可能說這話試探你我。”
咔嚓。
卡卡瓦夏:“怕?他還能持著熱能武器沖進病房掃射不成?”
咔嚓,咔嚓。
蘭索:“說不定,這整艘船都是他的,他要是想表演個天女散花秀完全無需征求我們兩個的意見。”
卡卡瓦夏:“那你想怎樣,沖上去告訴他‘你好,我是間接被你陰謀所害的埃維金人,目前正準備向你發起復仇,請準備好,我要開槍了?’”
蘭索瞪大眼睛,腮幫子鼓起,像一只藏滿堅果的松鼠:“*#%……&@*”
卡卡瓦夏忍無可忍,抄起身后厚實的靠枕之一,以地球上投之勢招呼向蘭索的臉。
蘭索坐在病床旁邊的圓凳上,腳跟抵著圓凳自帶的腳踏,兩條長腿曲起,手拿一個沙漠果啃得正歡。
反觀靠在觀察病床上的卡卡瓦夏,白色病號服前襟敞開,紅黃藍綠的細電線連接著貼在他胸前的電極片,連在分析器上的末端按鈕被一層灰霧包裹,隔斷了帶有卡卡瓦夏身體數據的一切信號流。
蘭索眼睛瞪大,一手閃電般抬起抓住抱枕,平移,露出自己的臉。
“干嘛,就算羨慕我有沙漠果吃也不能伺機報復。”
說著,他神情自然地去摸桌上的果籃,被卡卡瓦夏一把揪住。
卡卡瓦夏每一個字都有后牙槽牙釉質摩擦時的觸感:“那是我的快快康復果籃,誰許你吃了。”
吃就算了,還挑最脆的沙漠果,一咬就發出煩人的咔嚓聲,是生怕別人不發現嗎。
“放著不吃多浪費,你在夢里構筑這些果子的建模也很辛苦,我幫你合理解決了多好,話說,他們就這么把我們晾在這里真的行嗎,已經快一天了,之前不是很急。”
“可能施耐德對我們的身份起了疑心,正在找人對我們進行監視或身份排查,在這期間只能等待。”
卡卡瓦夏看向天花板,墻面、棚頂、窗框、地板,房間的每一處都被薄薄的灰霧覆蓋,宛如一個薄如蟬翼又固若金湯的灰色牢籠,無論內外都很難打破。
監牢中,只有蘭索和他兩個人。
蘭索吐出沙漠果的果核,起身走向病房另一頭,他手指覆上灰霧,輕輕撥開百葉窗簾。
一線光從縫隙中露出,狹長的光帶打在蘭索眉眼處,令他淺色的眼睛無比明亮,看起來像兩枚琥珀色糖果。
蘭索視線四處移動,不斷與外界潛藏的替身使者交換視野,像一臺具有上百角度呈像功能的監視器,過了一會,他手指搭在百葉窗的簾頁上,回頭哂笑。
“他們還知道找一個最難逃跑的房間關我們,這地方地勢巨高,下面就是懸崖。崖下和四面側壁埋伏著自發射裝甲炮,只要我們敢跳,絕對在破窗的一瞬間被轟成碎末。”
“從內突破也很危險,這里相當于是星艦最深處,突圍會路過公司各個部門的所有工作區。”卡卡瓦夏蹙眉沉思,突然感覺有道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抬頭,站在窗邊的蘭索像一只手非常賤的貓咪,發現有趣的東西后就開始反復嘗試——他手指勾著百葉窗的窗頁,每次按下,夕陽的日光就如一道橙黃色的光帶,烙印在卡卡瓦夏臉上。
他勾下手指又抬起,再勾再抬,樂此不疲。
卡卡瓦夏瞇起眼睛,抬手擋住光,蹙眉道:“停下。”
“我不,這光可好看了。”蘭索笑嘻嘻。
被艾吉哈佐橙黃色的落日暈染,卡卡瓦夏的發色與眼瞳多了層少見的溫柔,像是柔軟的蜜糖或藍莓果醬,濃稠甜蜜,閃耀奪目。
他真好看。
蘭索最后一次勾下窗頁,腦子里突然冒出這么個念頭。
好在,有人制止了他。
一道身影踹門,大搖大擺地進入病房,他抱著一小筐東西,動作流暢地往嘴里拋,掃過屋內二人:“你們還在這干什么,公司今晚有社內聚餐,在星艦頂層的露天臺,布置得可隆重了。”
“社內聚餐,今天是琥珀王的生日嗎?公司人這么興奮。”蘭索撇了撇嘴,下意識看向卡卡瓦夏,等他的回答。
卡卡瓦夏不明所以地回以視線。
蘭索怔了一下,想起自己面前的只是有童年記憶的卡卡瓦夏,不是后來的公司總監砂金,無法對他的調侃問句做出回應。
“我們現在是被監視中的人,你當然也是,我警告你,最好安分點,別想著偷偷溜進后廚替代點心師做蛋糕毒暈所有公司人然后自己開星艦跑路,不可能的。”
蘭索看著闖進來那位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臉的家伙,道。
想法被猜中,‘蘭索’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空閑中的小圓凳上,抬腳一蹬,刺溜到卡卡瓦夏身邊。
“我覺得那群人完全沒在意過我,他們眼里只有你倆。”‘蘭索’道。
事實上,這件事蘭索也有所察覺——自從踏上公司星艦,一切記憶發生的主視角都徹底凝聚在卡卡瓦夏、以及被迫與昏迷中的卡卡瓦夏綁定在一起的他身上,‘蘭索’的存在感相當稀薄,就像一個被頂替戲份的影子,不受關注地游走在片場中央。
理論來說這很奇怪,其中隱情太多,如果砂金沒失憶,或許他能解答蘭索關于‘蘭索’出現的疑問,但砂金不在。
蘭索也想過將憶質碎片收集器中的碎片還給卡卡瓦夏,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些記憶不屬于眼前的卡卡瓦夏——卡卡瓦夏只是砂金某一段記憶經由夢境和憶質填充后產生的投影,就像一部分鏡中人。
將其他憶質碎片交給某一片憶質碎片衍生出的幻影,對改變現狀來說作用不大。
當務之急是修好這枚開裂的憶質碎片,結束這個艾吉哈佐的幻夢,回到砂金身邊。
另一方面,記憶的主角,這五個字相當耐人尋味,牽出一系列不切實際但乍一看驚悚異常的推論,只不過,還沒等蘭索心里的推論有確切雛形,就聽另一個自己朝卡卡瓦夏道:
“他膽小,你陪我去天臺怎么樣,公司聚會一定很好玩。”
蘭索:“不行!”
卡卡瓦夏:“可以。”
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