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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閃電猶如銀光撕開烏沉沉的黑云, 伴隨著轟隆一聲悶雷劈下來,掩藏在斗笠下的面孔若隱若現。

    謝見君眉心微蹙,只覺得面前之人眼熟得很, 可真要說起在哪里見過, 倒也沒什么印象。

    “主君”昌多挑起布簾, 探出半個腦袋, 雨珠細細密密地砸落, 遮掩住他的視線, 僅瞧著一團綽綽人影,“發生…”

    他話未說完,就被謝見君擺手打斷,“昌多,你帶著滿崽和大福先回屋!

    雖不知現下是何光景, 但聽著主君的語氣凝重,昌多不敢耽擱, 當即褪下外衫, 將大福一裹, 還貼心地捂住他的眼睛, 同滿崽一前一后進了門。

    繡紅宅門一開一合,屋外便只聽著瀟瀟的雨聲。

    為首瞧著有些書生氣的文雅儒生又重重地一叩首,“大人,下官乃是甘寧縣的縣衙主簿紀萬谷。”

    謝見君一怔, 心道難怪覺得眼熟,年底錢閔來府城述職時,他曾于高堂之上, 遠遠地見過此人, “你方才所說, 讓本官救救甘寧縣的百姓,是為何意?”

    紀萬谷抹了把被雨水打濕的臉頰,先是回望了一眼自己帶來的一對老夫婦,而后又謹慎地窺探了一圈四周。

    謝見君看他行事這般臨深履薄,聯想到這三人冒雨前來,又挑在夜色深邃時找上自己,想來所求之事必當小心,故而截斷了他的話頭,避開旁人耳目,將一行人都引進府衙內。

    西廳里,陸正明奉上幾盞剛沏好的姜茶后,便退至謝見君身后,垂眸聽令。

    “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謝見君問。

    “大人,自您上任一來,下官多次聽聞您的濟世愛民,懷遠以德之舉,一直對您心生崇敬,遂此次前來,請求大人您念在甘寧縣的百姓,亦是甘州子民的份上,救他們于水火之中!”紀萬谷鏗鏘道。他話音剛落,身子一側,讓出躲在后面的老夫婦。

    老夫婦年事已高,走路都有些蹣跚,如今見了心心念念的知府大人,只顧著磕頭行禮,磕磕巴巴地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瘦弱不堪的身子抖如篩糠。

    “莫怕!敝x見君見狀,蹲身將二人從地上扶起來,溫聲安撫道。

    “爾等只管將冤屈老實道出,大人眼明心亮,自當能懸斷是非!标懻鞲叽伲M了好些力氣,才將老夫婦從甘寧縣帶出來,若此次所求之事不成,有沒有下回,都得另說。

    老夫婦彼此眸光相碰,卻是誰都沒有先開口。這紀主簿說帶他二人去伸冤,但沒提是找剛上任的知府大人,要知道他們想要狀告的人,盤踞甘寧縣數十年,又有當地的豪商鄉紳相交相護,如此盤綜錯雜的情勢,豈是一個無根無節的年輕官員,能對抗得了?

    謝見君單瞧他倆神色,就知道二人在顧慮什么,他耐著性子坐回原處,端起四方桌上的茶盞,撇去浮沫輕抿了一口略有些放涼的姜茶,片刻,不緊不慢地緩聲道,“你們跋山涉水地來府城一趟,斷然不容易,只是多耽擱一刻,恐要多危險上一刻,倒不如早些把事情交代清楚,本官也好給你們明公正道。”

    話至于此,紀萬谷拼命地使眼色,老嫗猶豫了須臾,“嗷”地一聲膝行半步,猛地扯住謝見君的衣角,慟哭出聲,“青天大老爺,您救救俺兒吧!前些日子,有一伙人莫名其妙地闖入俺家,不管不顧地綁走了俺兒,說不日就要把他嫁作河神川后當新娘!”

    河神新娘

    謝見君雙眉微蹙,“好端端的,為何突然要給川后娶親?”

    “這、這”老嫗干瘦的手指緊攪著衣角,不曉得自己該如何解釋這件事兒,她老漢更是垂著腦袋,一棍子打不出半個屁。

    “大人,還是我來說吧!奔o萬谷急不可耐地接過話茬,朝著謝見君一躬身后,娓娓開口,“甘寧縣多年深受濉河洪澇之苦,錢大人便以祭祀為由,每年都向民戶們征收沉重的祭祀稅,除此之外,當地的神漢還會挨家挨戶地挑選出一位適齡的哥兒姑娘,將人帶走,關押到某處,只等著吉日一到,便為其梳洗打扮,捆住手腳,沉入河中,美其名曰是給河神娶新娘,安撫川后,以保甘寧縣一整年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謝見君聞之,嗤笑一聲,“年年都辦這祭祀,可是本官瞧著,甘寧縣不是旱,就是澇,看來川后即便是娶了妻,也一樣不辦正事兒。”

    “大人慎言,甘寧縣百姓對川后乃是敬仰不已,恐容不得他人置喙!闭f起河神,紀萬谷神色凝重。他曉得所謂的“川后”,不過是錢閔伙同鄉紳們聯合起來搜刮民財所找的借口,可如今祭祀一事兒在民戶們心中根深蒂固,輕易動搖不得,。

    他實在沒法眼睜睜地看著甘寧縣一步步落敗下去,百姓們顛沛流離,過著饑寒交迫的苦日子,這才冒著賭一把的念頭,帶老夫婦摸了過來,畢竟當初白頭縣的吳知縣,就是被這位知府大人拿捏住把柄,最后不得不辭官保命。

    果不然謝見君一聽,登時就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擱放下,“糊涂!”他眸色凜然,語氣聽上去,已不似先前那般輕松。

    “大人、大人、救救俺兒!”身前老嫗一雙青筋暴起的手,似鷹爪一般緊緊扣住他的衣擺,仿若抓著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她空洞無神的眼眸中透著無盡的麻木與絕望,兩瓣干澀起皮的唇瓣不停地囁嚅著,“分明都已經給錢了為什么不肯放過我淼哥兒俺家就淼哥兒一根獨苗拿了錢,為什么不把孩子還給俺”

    謝見君用力地攥了攥拳頭,如今他身為人父,更能夠體會這為人父母的心情,倘若自己孩子遭此橫禍,被送給那勞什子河神做新娘,他必是要同這些人拼命。

    “此事本官已知曉,本官這就派人過去甘寧縣打探情況,放心,有本官在,定會讓你兒子全須全尾地回家!

    老嫗怔怔地抬眸,似是沒聽清一般,直勾勾地盯著謝見君,仿若想從他臉上瞧出個是非所以然來。

    紀萬谷擔心她失禮,趕忙上前橫在二人之間,“下官人微言輕,所做之事力所不及,懇請大人施以援手,讓甘寧縣百姓早早擺脫這種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日子!”

    “你們此趟回甘寧縣,切莫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敝x見君沉吟少頃后,一字一句地囑咐道。錢閔那個老油子,雖說混跡官場多年,又在甘寧縣一手遮天,做著享樂的土皇帝,但為人甚是機敏謹慎,若是讓他提前得了消息,亦或是摸到些蛛絲馬跡,必然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紀萬谷知道其中要害,直言自己會看顧好老夫婦,讓他們倆安分守常,別礙了大人的正事兒。

    此行目的達到,謝見君見外面天還下著雨,便想要留他們三人于家中歇歇腳,明日再啟程回去,紀萬谷婉拒,說自己能出來一趟,已然很不容易,若是呆的時間久了,錢閔難免會心生疑竇,故而如何都要連夜趕回甘寧縣。

    謝見君招來宋巖和喬嘉年,這二人一貫嘴嚴得很,又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心腹,還會些拳腳功夫,有他倆沿途護送,一準沒什么事兒。

    紀萬谷前腳帶著老夫婦出門,安置到馬車上,后腳又獨自悄默聲地潛了回來。

    “大人,下官此行過來,其實還有一件事情要稟告!闭f著,他從衣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雙手呈到謝見君面前,

    “您且翻開來瞧瞧便是”

    謝見君沒接,就著他的手隨意地掀開翻看了兩頁,待看清冊子上所示的內容后,臉色乍然陰沉了下來,連原本溫潤的眸光都跟著凌厲了幾分,

    “這個錢閔,居然敢做這種事兒!”

    ————

    辛酉月,乙巳日。

    天陰霧燥。

    丹陽橋上搭起一座高臺,身著紅白綢衣的神漢一手執扇,一手持鈴,正歪七扭八地跳著不成樣子的儺舞。

    “兒啊,俺的兒!”老嫗望著被捆住手腳,吊在祭祀臺上的哥兒,悲聲慟哭。她已然哭了數日,嗓子沙啞得厲害,如同灶房里抽拉的破風箱,聲聲泣血。

    “把那婆娘給我拖走,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這要是驚擾了河神,小心川后降罪下來,一場大水淹了整個縣城!”錢閔挖了挖耳朵,對著一旁的衙役使了個眼色。

    衙役得了示意,當即便上前架住老嫗的雙掖,將她連撕帶扯地往橋下拖。

    “唔唔”被掉在半空中的哥兒奮力地掙扎起來,他嘴里塞了布條,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扯著嗓子干嚎,奈何無人在意,眾百姓齊齊跪在祭臺前,虔誠地向河神川后的神像叩拜。

    只等著神漢瘋瘋癲癲地跳完儺舞,便喚弟子將一早準備好的三牲六畜,悉數從橋上沉入河中。

    “河神之靈在上,吾等今日至此,特,謹獻微薄之禮,以表赤誠之心,愿川后大人,可保一方水土安寧,賜予子民豐饒!

    他雙手合十,對著神像念念有詞。

    圍繞在祭臺周圍的百姓,一個個好似被抽了魂魄一般,麻木地跟著誦經磕頭。

    三巡行禮后,錢閔身著繁重的祭服,一步一步地登上祭臺,

    “起”

    他揚聲高呼,擺手示意身著馬褂的壯漢,欲持刀砍斷捆綁在木樁上的麻繩。

    那繩子另一端,此時正吊著奉給河神的“新娘”,那小哥兒知曉自己如今難逃一死,已經放棄了掙扎。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爹娘,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著隨時會揮下的“屠刀”。

    就在諸人盼著將“新娘”送入河中,好結束今年的祭祀時,一只羽箭“咻”地破空而來,穿過涌動熙攘的人群,直直地扎進錢閔身后粗壯的木樁上,云幡應聲而斷,將他頭頂上的冠帽一并砸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錢閔腿一軟,跌坐在地上,身子抖得跟篩糠一般,他顫顫地摸了摸腦袋,生怕這一箭過來,削去他半個頭顱。

    突遭變故,原定祭祀的最后一步被打斷,回過神來的眾人,循著箭來的方向齊整整地望去,就見一身緋色官袍的謝見君手持彎弓,長身鶴立,猶如一株不堪折腰的青松,他將彎弓交還于侍從,而后整了整因著動作太大而扯亂的衣擺,不疾不徐地開口道。

    “錢閔,你好大的膽子!

    第202章

    錢閔愣是沒想明白, 自己嚴防死守了這么久,連城門口都封得死死的,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出, 謝見君究竟是從何處得了消息, 還到得這般及時, 哪怕是晚上個一步半步, 待將這祭祀的“新娘子”沉了濉河, 就一切都死無對證了。

    現在倒好, 被當場抓了個現行,還不知這初生牛犢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來呢。

    “錢閔,本官竟不知,你在這小小的甘寧縣,還挺能折騰嘛!敝x見君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 滿口嘲諷道。

    “知府大人這是說的哪里話?”錢閔芝麻綠豆大的小眼兒瞇成一道縫,諂笑著替自己辯解起來, “下官此舉, 皆是為了甘寧縣的百姓著想, 赤誠之心天地可鑒!”

    謝見君挑了挑眉, “去,把人給我放下來。”

    “謝大人,萬萬不可吶!”祭臺上的神漢冷不丁出聲阻攔道。

    錢閔心里一沉,一個勁兒地沖著神漢使眼色, 示意他快閉了嘴吧。

    神漢不明所以,見謝見君的眸光望向自己,將手中的搖鈴遞給身旁同行的弟子, 自己則膝行半步,叩首道:“大人不知, 這祭祀一旦開始,不到完禮,決計不能停下來,否則甘寧縣必將發生災難,百姓也會遭到反噬!您身為一州知府,難不成要看著自己的府中的良民受苦受難嗎?”

    這話說得嚴重,圍在祭臺前虔誠祈福的百姓們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顧不得官民之禮,紛紛出言阻攔,膽大者還要撲上來抱住謝見君的腿腳,府役“噌”地一下亮出腰間的佩刀,當場將眾人呵退。

    謝見君被氣笑了,他望著面前被神漢三言兩語就洗了腦的百姓,一時心中百感交集,“既是如此道理,本官反倒要問問這位川后大人,牛羊酒食,新娘子娶了,年年都給他上貢,如何甘寧縣百姓過得還是窮困潦倒的苦難日子?”

    大伙兒齊齊不吭聲。

    “錢閔,你來說,我瞧著祭祀是你主導操辦的,想必應該清楚!

    “這、這、”錢閔被噎了一嘴,張著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呢?你覺得為什么?”謝見君沒指望從他身上問出答案,眸光一轉,問向一旁衣著鮮亮,穿金戴玉的鄉紳。

    見鄉紳直接垂下腦袋,他又耐心地問神漢。

    “興許、興許是心不誠”神漢戰戰兢兢地斟酌道。

    “哦”謝見君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原來竟是心不誠!

    “對對定然是如此!鄙駶h連連點頭,面頰上寫滿了阿諛讒佞。然他絲毫不知道這句回答,即將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劫難。

    “那你幫本官,去問問那位川后大人,這如何才算是心誠?”說著,謝見君讓府役拿麻繩捆住神漢的雙腿,將他從橋上倒吊著投入濉河之中。

    現今正值豐水期,淮河水深數丈,水流湍急。

    眾人嚇破了膽,眼見著神漢在河中奮力地撲騰起來,他被塞著布條的口中“嗷嗷嗷”地叫喚著,像是城西屠戶家中時不時傳來的殺豬聲。

    須臾,陸正明湊到謝見君身側,掩嘴低聲道,“大人,差不多了!

    他當即一晃手,吩咐府役等人將神漢拉上來,“川后大人給你答案了嗎?”

    那神漢嗆了水,一臉的驚魂未定,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看來是沒告訴你,不妨再去問問!敝x見君道。

    上上下下折騰了三回,神漢眸色驚恐,頗有瘋癲之勢,于方才簡直判若兩人。

    “我聽說你能與川后通靈,可知他心中所想,聽說是川后托夢于你,要求如此隆重地給他娶親,不過現在看來,這傳言有誤,應是你的心不誠,川后不肯跟你說真話。”

    謝見君面露失望,他回眸看向兩股戰戰的鄉紳。

    乍一發現火燒到自己身上,鄉紳禁不住發起抖來,全身的筋骨都在猛烈地抽搐,“大人饒命,草民不曾、不曾與河神通靈,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吶!”

    謝見君全然不聽他吐出來的話,吩咐人將他嘴里也塞上布條,直言他吵吵嚷嚷的,萬一驚擾了川后大人,難不成要讓全縣城的百姓,跟著他遭殃?

    鄉紳哭求無果,轉頭就被宋巖投進河中,再撈上來時,已然不省人事,不曉得是嚇得,還是裝的。

    謝見君輕嘖了一聲,眸光不住地掃著,似是在尋找更合適的人,大伙兒齊齊抱團,生怕被挑中去濉河和川后會面。

    到這會兒,誰還敢說自己能和川后扯上關系?百姓們望著眼前這些身著圣衣的“河神使者”,心中陸陸續續地起了異樣。

    “錢閔”謝見君驟然出聲。

    錢閔自知要大難臨頭,慌忙之下,他決計棄車保帥,“大人,如今看來,想是這二人聯合在一起捉神弄鬼,蒙騙我等,以此來達到不知名的目的,如此險惡居心,請大人明鑒,還甘州百姓們一個真相!”

    “是嘛?”謝見君故作驚訝,“不急,本官等會兒好好問問他們倆就知道了。”

    錢閔躬身賠著笑,眼見著被從高架上放下來的哥兒,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而后被老夫婦扶去一旁,他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就該拼著一把溺死這哥兒,誰知后面會有什么事兒。

    “將這兩人一并帶去縣衙!边b遙聽著謝見君說話的聲音,他微瞇了瞇眼,如今再想要追究事情的原委,已然不重要了,他得琢磨琢磨,怎么將祭祀這事應付過去。

    “錢大人,本官借你這府衙一用,可行個方便?”

    翹首正對上謝見君望過來的視線,錢閔連忙隱去眸中的算計,“大人只管用,下官這就命人去修整一二!,話畢,他下意識地去尋紀萬谷,想要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他,誰知尋遍了四處,紀萬谷不知所蹤,他這心頭忽的就涌起了一股子不詳的預感。

    然預感尚未應驗,謝見君就先對著神漢開了刀。

    那神漢早已魂飛膽裂,被宋巖一盆冷水澆下去,半晌才回神,幾乎不用審訊,謝見君冷著臉威脅了兩句,他便如同倒豆子一般,將祭祀一事兒的真相都說了出來。

    “大、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不曾做過什么喪天理的事兒,都是他!都是他每年給草民十兩銀子,讓草民趕在今日這個時辰,去祭臺上跳場舞的”他哆哆嗦嗦地手指著鄉紳,面上滿是驚恐。

    “你不是自詡自己是川后大人派來的,要降福于甘寧縣百姓的神使嗎?”謝見君特地抬高了音調,讓前來縣衙看熱鬧的百姓,統統都聽了個清楚。

    “是他教我這么說的!草民原是村里一算命的,是他找上我,說我只要肯配合,什么好處都少不了我!”

    此話一出,登時就有民戶反駁道:“你胡說,每年河神要娶的新娘,都是你帶人來挑的!”

    其余人聽此,紛紛應和,他們中有孩子被神漢帶走,獻祭給河神的,亦有傾家蕩產,塞足了銀錢躲過一劫的,當下從神漢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個個拳頭攥得咯吱作響,只恨不得當場手撕了他來泄憤。

    謝見君擺擺手,先行將眾人安撫住。他之所以在此審問這神漢,就是為了讓百姓們明白,這所謂的河神娶親不過就是一場騙局罷了。

    至于在這場騙局中,大伙兒所付出的銀錢和至親,那就是另外一碼事兒了。

    神漢交代他攏來的銀錢,大部分都交給了鄉紳,自己只留了很少一部分,怕一朝事情敗露,子子輩輩遭這因果報應,他便把銀錢拿出來,給寺廟里的神佛塑金身。

    一來是給自己圖個陰德,二來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銀錢都藏起來,以備將來的不時之需。

    依照著他提供的地方,府役們果真找到了那尊金身神佛,除此之外,還找到了一本記錄著這些年他給鄉紳“上貢”記錄的小冊子,就結結實實拿油包裹著,壓在神佛的身子底下,想來是神漢特地留了一手,好用來拿捏鄉紳。

    謝見君翻看著小冊子,驀然想起前段時日,白頭縣的吳知縣被逼辭官,也是敗在了這賬冊上,禁不住感嘆這古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留著這東西,可以抓著旁人的把柄為個人所用,不成想也成了實錘自己罪行的證據。

    如此人贓并獲,那被神漢攀咬的鄉紳,也沒能躲過百姓們丟進縣衙大堂的鞋底子,爛菜葉子,他一面狼狽地躲避著,一面扯著嗓子嚷嚷道,“錢大人,救我!你說過你會保我的!這些錢都是你拿的大頭!”

    謝見君對此,雖早就心知肚明,但還是配合著錢閔,驚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大膽刁民,無憑無據,你居然敢誣陷朝廷官員!”

    “大人,您當真是慧眼如炬!下官純純是受了他二人蠱惑,以為祭祀河神,便可安濉河,保平安,誰知竟被有心之人利用,求大人為下官做主!”錢閔如泣如訴,好似自己受了潑天的冤屈。

    “下官一直不贊成給河神娶親,奈何神漢說若不按照川后的要求去行事,川后一怒,水漫千里吶!下官作為甘寧縣百姓的父母官,不得已之下,才舍小保大!為此,下官日日不得安眠,十年如一日,自掏腰包為這些人在寺廟里供奉著香火,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寺廟中查探!”

    他話說得誠摯,字字泣血,倘若謝見君不是提前從紀萬谷那兒得知了實情,大抵也會為之動容一二。

    “錢大人,你答應過要保我一家老小安危!你不能拿了錢就過河拆橋!”鄉紳不管不顧的叫嚷聲倏地闖入。

    錢閔聞之,當即便苦苦哀求謝見君治那鄉紳栽贓的罪名。

    他祭祀一事兒做得謹慎,神漢所言種種,明面上,他均為參與半分,一切都是鄉紳在其中牽線搭橋,得來的銀錢也輾轉多處地下錢莊,最后才到自己手里。

    加之,前些日子他便已然讓底下人暗中去那鄉紳的家中,以及莊子上清理跟自己有所牽扯的東西,打的就是不給任何人留下把柄的主意。

    “不急不急,錢大人,別著急,咱們慢慢來。”然本該被這事兒磨得焦頭爛額的知府大人,卻笑瞇瞇地擺了擺手。

    錢閔的心一瞬間沉進了谷底,從尾巴根漫上徹骨的涼意。

    就見著謝見君不緊不慢地發落了神漢和鄉紳,流放抄家,搜刮來的銀錢全部返還給甘寧縣的百姓,至于那尊神佛,也喚人融了去,說要貼補過往在祭祀中失去至親的人家。

    看似這么一場大快人心的審判落幕,錢閔卻不敢跟著放松下來。

    果不然,犯事兒的倆人將將被府役押下牢中,謝見君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錢大人,本官感動于你的愛民赤忱之心,又體恤你遭人利用,一時不知如何安撫于你,不妨這樣,就容你聽聽甘寧縣百姓們的肺腑之言,如何?”

    這下子給他整不會了,他茫茫然抬眸,腦袋里緩緩現出一個疑問,這、這謝見君葫蘆里到底賣得什么藥?

    第203章

    謝見君朝著縣衙門外一揮手, 被獻祭為“河神新娘”的哥兒,當即由府役帶進大堂。

    “草民梁思淼,拜見知府大人。”

    錢閔雙眸冷冷一瞇, 殺意瞬時在眸底聚攏, 果然方才應該及時砍斷麻繩, 他心里暗想。

    梁思淼被他這精明眼眸中透出的陰狠, 嚇得身子一顫, 登時就萌生了退意, 但一想起這些時日遭受的種種惡待,略微弓陷的肩背復又重新挺立起來,他從袖中掏出訴狀文書,穩穩地端過頭頂。

    “草民梁思淼,今日于此, 狀告甘寧縣知縣錢閔,勾結鄉紳與神漢, 巧偷豪奪, 殘民以逞!”

    “哦?還有這等事兒”謝見君假作一副愕然模樣。

    “大人, 這這這、下官冤枉吶!”錢閔臉色一變, 立時就替自己辯解起來。

    然謝見君并不搭話,灼灼目光越過他,直朝他身后看去。

    很快,便又有民戶手持狀紙, 陸陸續續地入大堂來。

    “草民孫大壯,狀告錢閔強制借貸,壓良為賤, 逼良為娼!”

    “草民趙旭,狀告錢大人惡意賃租, 以盈其欲!”

    只一會兒功夫,大堂里已然跪滿了人,大多都是衣著破舊,面黃肌瘦的尋常百姓,還有些許是城中的小商小販,皆是遭了錢閔的迫害,想來給自己和至親討個公道的人。

    謝見君命府役將狀紙斂齊,從頭到尾仔細地翻閱一遍后,抬眸看向臉色愈發黑沉的錢閔,“錢大人,你瞧瞧,本官這好心辦壞事兒了!,他語氣聽上去極為惋惜,仿若真如所說的那么回事兒似的。

    錢閔扯了扯嘴角,暗暗將這初生牛犢的十八輩祖宗,挨個都問候了個遍兒,難怪謝見君方才口口聲聲都在贊頌附和他說的話,弄了半天,是擱這兒等著他呢。

    但不管怎么說,他都比這犢子多吃好些年的鹽,還能被一小年輕牽著鼻子走?錢閔呼出一口濁氣,迅速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大人,下官為甘寧縣縣令數十載,一直以往兢兢業業地濟人利物,河潤澤及,雖說不上大有建樹,但也是施仁布澤,衣被百姓,下官實在不知這些刁民是受了誰的趨勢,在這兒誣告下官!”

    謝見君早料到他會有這般說辭,故而對他隨口扯出的謊話也不見惱怒,甚至于還貼心地問道:“本官聽你之言,似是你并不曉得怎么回事兒?也不認識堂前的這些人?”

    “自是如此!卞X閔拱手,滿臉都寫著問心無愧,“大人廉明公正,又擅審思明辨,想來定然不會相信這些刁民的一面之詞!”

    好大一頂高帽迎面扣下來,謝見君抿了抿嘴,“這倒是奇怪了,難不成你的意思是,底下這這些人都在說謊了?”

    堂下眾人聽此,心里紛紛打起了鼓。是紀主簿主動找過來,說知府大人能替他們申冤做主,他們這些受其迫害之人,才下定決心背水一戰的,但假使今日沒能一鼓作氣地扳倒錢閔,之后等他東山再起,自個兒如何還能活命?

    于是,有民戶沉不住氣了,見他咬緊了牙關,向前膝行半步,重重地一叩首,“草民所訴之事,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假,便遭天打雷劈,再死不惜!”

    謝見君見來者正是狀告錢閔強制借貸的人,便點了點案桌,示意道:“本官記得你方才說錢大人壓良為賤,逼良為娼,所謂何意?”

    “草民乃是牛頭村的里長孫大壯,前些時日,縣令大人吩咐我等清點村中荒地數額后,不日便貼出了告示,讓農戶們去縣衙申領土地,開荒種地,這原是天大的好事兒,然牛頭村一向貧苦,即便有官府幫持,愿意墾荒的農戶還是在少數。

    “之后沒過多久,縣衙又貼了新告示,說官府為鼓勵墾荒,特此借貸于農戶,但借貸利息為四分利,大伙兒都覺得不劃算,故而也就沒有人買賬,不成想,錢大人竟將我們這些里長都叫去縣衙,將借貸份額強制安排給我等,我等不從,他便命人將我們關起來,不給吃不給喝,足足關了三日,有人扛不住了,才將我們放出來。草民為保薄命,不得不回村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湊齊了近百兩的貸額,沒成想這才過了不足一月,衙役就登門催著還錢,大伙兒都是靠天吃飯的莊稼戶,哪能說變就變出錢來,他們動輒打罵,闖門搶掠,見著有幾分姿色的哥兒姑娘,便強行拖走,賣去青樓里還債,搞得整個牛頭村烏煙瘴氣,百姓們有苦難言。”

    孫大壯說著,還指認出幾個去牛頭村作威作福的衙役。

    衙役們見勢不好,立時后退著就想跑,被宋巖和喬嘉年帶人圍堵住,押回了大堂。

    謝見君手中的驚堂木一拍,“錢閔,你可知罪?”

    “大人,下官不知!”錢閔伏身,“下官這段時日一直盯著廉租屋的修建,將大人分派下來的墾荒的差事兒交給了王縣丞操辦,如今看來,是王縣丞被豬油蒙了心,假傳您的飭令不說,還在其中牟取私利,此行徑之惡劣,實在天理難容!”

    他話說得漂亮,實則是將自個兒完完全全地給摘了出去。

    謝見君瞧他擺明了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遂喚府役將王縣丞帶上大堂,只威逼了兩句厲害話,那王縣丞便哆哆嗦嗦地都認下了,還道此事于錢閔無半點關系,全然是因為自己一時鬼迷心竅,辦了錯事兒。

    此話一出,錢閔“嗷”的一聲,“下官謝過大人明察秋毫,還了下官一個清白之名!”他涕淚連連,仿若受了莫大的委屈。

    “知府大人,不、不是這樣的,不是王大人!就是錢大人”孫大壯顯然沒料到事情的發展走向,與他所想的結果背道而馳,他猛地抬眸,細長的眼眸中滿是茫然與氣惱。

    “大膽刁民,知府大人既已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你還對本官不依不饒,咄咄逼人,你居心何在!”錢閔厲聲呵斥道。那孫大壯被他欺壓慣了,下意識地縮回腦袋,整個人弓成個蝦狀,再不敢說話。

    錢閔自覺自己占了上乘,眉宇間有些得意,“大人,都怪下官忙于政務,對屬下看管不力,出了紕漏,才讓王縣丞鉆了空子去,還請知府大人降罪!只是下官上對大人,下對百姓,一片赤誠之心可見,絕無半點妄作胡為之舉!”

    “你此話當真?”謝見君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不及錢閔回過神來,他朝著堂下高聲宣道:“你在外面聽得夠久了,進來吧!

    錢閔一聽這話,心里驟然咯噔一下,那股子不詳的預感又晃晃悠悠地漫上心頭,他隨著眾人的眸光,一道兒往縣衙外望去,就見從祭祀開始便不知所蹤的紀萬谷,此時正站在堂外。

    得了通傳,紀萬谷大步跨進門檻,直直地朝著堂前而來,途徑錢閔之處,他目不斜視,腳步沒有一絲停頓。

    “下官甘寧縣主簿紀萬谷,來此狀告縣令錢閔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橫征暴斂,招權納賄!”

    一話終了,縣衙大堂倏地安靜下來,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刺耳得很。

    “紀萬谷,你可知,自己此番狀告之人,乃是朝廷欽定的官員?若無確鑿的證據,本官便是要褫奪你舉人功名,還得降罪于你,如此,你還要繼續嗎?”謝見君神情凜然地正色道。

    “大人,下官求一個公道!”紀萬谷鏗鏘泣訴,他從身后摘下一個黛青包袱,雙手恭謹地呈到公案桌上,“錢閔所犯重重之事的證據,皆在此處!彼缏谋”厥占藬的,好幾回差點被錢閔的心腹搜查到,但最后都轉危為安,想來上天也時眷顧于他的,不光讓他找全了鐵證,還等來了能夠為甘寧縣百姓披云霧睹青天的謝見君。

    謝見君詳細查探了呈上來的東西,其中不乏有賬冊記錄著這些年錢閔從各處搜刮來的銀財,和縣丞以及縣衙多名官員上供的名錄,還有與前任知府,地方鄉紳等人的書信往來,內容也多是一些魚肉百姓,獲其私利的舉策,看到最后,連他都不得不佩服紀萬谷縝密的心思,能從錢閔的嚴防死守中,找尋到如此多的證據。

    而錢閔早在看到那個黛青包袱時,便已經變了臉色,待宋巖將賬冊書信抵在他面前時,他更是冷汗涔涔,啞然失色,“這、這不可能、這紀萬谷怎么有這些東西的?”他不可置信地低喃著,嘴角不斷地抽搐。

    “錢閔,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好說的?”謝見君身居高堂,眸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

    “不可能不可能”錢閔尚且沉浸在自己此時高樓坍塌的震驚中,須臾回神后,他猛地撲向跪在前面的紀萬谷,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你這個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枉老子對你這般好,你竟然、竟然敢背叛老子,紀萬谷,你就是干干凈凈嗎?你這身文雅皮囊下,沒準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腌臜事兒呢!”

    “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知府大人存疑,盡管去查過便知,至于你,只想著謀財謀利,拿百姓生死不當回事,還妄圖捂嘴,掩眾人之耳,你這樣的人,不配做甘寧縣的父母官!”即便被掐得面色青白,紀萬谷也沒有生出半點懼怕之情,反而將自己這些年壓在心里的話,吐露了個干凈。

    “還愣著作甚?上前將人拉開!”局勢瞬息萬變,最先反應過來的謝見君趕忙吩咐府役,將錢閔從紀萬谷身上硬生生撕了下來。

    “罪人錢閔,于甘寧縣任職期間,貪墨敗度,橫行不法,濫用職權,擅作威褔,數罪并發,即刻押入大牢,待本官拜表吏部,再做處置!”

    第204章

    謝見君身為一州知府, 對下屬知縣也只有約束之責,錢閔所犯之事罄竹難書,他雖有心降罪, 但還得上表朝廷吏部, 經復核無誤后, 才能按律法懲處。

    他將搜集起來用作治罪的證據稍稍一整理, 便命人快馬加鞭地送往上京。

    等待制辭下來的功夫, 他也沒閑著, 因著錢閔的一朝倒臺,那些與其有牽扯的富戶鄉紳,一并被連根拔起,整個甘寧縣陷入了一片混亂。

    但好在縣衙里長期以往積攢的公務,有紀萬谷幫著主持處理, 倒不用著他操心。

    謝見君將幾處罪戶抄家得來的銀錢和器物,清點了一番, 發現足足查處了有數萬兩銀子, 要知道, 去年剛來甘州時, 他和宋沅禮兩人為了賑災曾高價從糧商手中收糧,都不曾花費如此之多,可想而知,這數十年來, 甘寧縣百姓究竟過著是何種貧苦的日子。

    依照著當日在大堂上承諾那般,這些收繳來的銀錢,大多都用作了對尋常百姓和商販的救濟, 少數則被充入縣衙的賬面上,他和紀萬谷商討了一夜, 決定拿出部分贓款,在濉河上筑建一座防洪除澇的溢流壩。

    祭祀一事兒盛行,多半還是源自于濉河的不安分,民戶多年來深受其苦,又無從治理,無奈之下,才會寄希望于神漢編織出來的神靈謊言之中,只要在豐水期時控制住洶涌的水勢,枯水期時蓄水以填補水位的沉降,這旱澇之災的問題便能迎刃而解,除此之外,亦可以將水引入農田灌溉莊稼,如此既省了農戶們的力氣,又可填淤加肥,豐產糧食。

    民戶們深知謝見君費盡心思折騰這一遭,全然是為了給甘寧縣圖個安寧,故而募役建壩的告示剛剛貼出來,大伙兒便火急火燎地跑來報名。

    他們雖然從縣衙剛得了補貼的銀錢,日子過得正火熱,但一想到有朝一日,濉河上的溢流壩建成后,就不用成日里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現今的安穩舒適便算不得什么了。

    謝見君前后后地招募了數千人,這建溢流壩是個大工程,少不得要費時費力,前來挑石修渠的匠人們每日除卻十五文的工錢,還額外補貼了三食。

    所謂三食,并非先前見不得幾粒米的清湯和硬到能砸死人的干饃饃,而是添了葷油的菜餅子,以及立得住筷子的稠粥,眾人頓頓都吃得頂飽,干起活來愈發賣力。

    腳不停歇地一忙活,又是數日過去了,被派去上京的府役快馬加鞭地帶回了吏部的制辭。

    錢閔罪行擢發難數,判其抄家,擇秋后問斬,王縣丞及其鄉紳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判流放津州。

    那津州終年大雪紛飛,苦寒無比,單單只是身著薄衣頭戴木枷,拖著重達數十斤的鎖鏈徒步走過去,都得要小半年光景,更別說在那兒勞作了,但這些人說到底都是貪心過枉,咎由自取。

    百姓們得知懲處的結果,雖是唏噓,但還是在他們出城之時,提著爛菜葉,臭雞蛋,好好地“歡送”了一番,至于那些罪輕者,謝見君按照其所犯罪行輕重,酌情判了五年至十年不等的牢獄。

    原以為建溢流壩的資金恐會短缺,后期怕是要周轉不過來的窘境,不成想紀萬谷帶著衙役們,又從錢閔家中抄出萬兩銀子,據說他書房中的一整面墻都是拿白花花的銀子砌起來的,眾人剛推倒那會兒,一個個瞪大了眼眸,張圓了嘴,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有了這一筆巨款,便等于沒了銀錢上的后顧之憂,謝見君私下里著人考核過紀萬谷的性情,知曉他為人正直,這些年即便是在錢閔的壓迫下,一腔抱負施展不開,也盡全力地去救濟百姓,索性就將溢流壩的事情,全權交到他手上,新縣令上任需要時間,甘寧縣不可一日無主。

    擔心再如何清正廉潔之人一時得權得利,會失了本心,謝見君還是將信得過的人,安插在他身邊,以此來監察其行事。

    然收拾了錢閔及作奸犯科之人,謝見君沒立即趕回甘州府城,他總歸是過來一趟,還得盯一盯村里墾荒。月初在白頭縣時候,即便有辛弘那般負責的縣令在,下屬幾個村子在開荒挖水井時,照樣遇到了不少的麻煩,更別說當下一團亂的甘寧縣了。

    果不然他下鄉一打聽,別說是耕牛了,農戶們開荒篩石,連把趁手的鐮刀鋤頭都沒有,他登時就修書一封,傳給紀萬谷,命他著鐵匠連夜趕制結實好用的新農具,等著低價租給申領了荒地的農戶們。

    墾荒一事兒盡管辦的糟亂,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初安排匠人挖水井灌溉農田的差事兒,是紀萬谷說破了嘴皮子,從錢閔手里要來的,匠人也都是他費了好些勁兒找來的手藝人,干活麻利,又有多年鑿井的經驗傍身,不須得他多上心,只時不時去瞧兩眼進程便好。

    ——

    謝見君在甘寧縣忙得飛起,彼時云胡在路上顛簸了大半月,也終于趕到了曹溪。

    曹溪不愧是豐腴之地,光是在城門口排長龍進城,便耽擱了半個時辰。

    “甘州來的?”守門的護衛斜睨了一眼云胡遞上來的通行文書,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云胡乖乖巧巧地做了個禮。

    “做買賣?”護衛再開口,見他一行人穿得樸素,語氣中難免掛上了幾分輕蔑。

    “糊口的營生罷了!毙≡普乒裰t遜道。

    護衛一想也是,一個小哥兒拋頭露面的做生意本就不合常理,定然也搞不出什么賺錢的大買賣,他將通關文書丟還給云胡,擺擺手讓他們快些進去,別擋在門口礙事兒。

    “這曹溪的士兵可真兇,一點不比咱們甘州性情溫和”將將過城門口,周時雁便湊到云胡耳邊,低聲抱怨起來:“方才持刀那人過來時,臉黑得跟鍋底灰似的,嚇了我一跳呢!

    “別怕,咱們來做正經買賣,又不是偷雞摸狗,只管大大方方進來便是,你愈是小心翼翼,他們愈發覺得你古怪。”云□□聲溫氣地安撫她,回眸看向后過門的青哥兒,迎上前問道,“可是遇著什么事兒?”

    青哥兒蹙了蹙眉頭,“無妨,方才壓貨的伙計,同護衛起了點沖突,那士兵要扣住我們家的貨,我見宋管事兒與他交涉不及,過去瞧瞧情況。”

    周時雁離得最近,自然將這話完完整整地聽了去,當即便朝著云胡努努嘴,看那口型似是在說,你瞧,我說對了吧。

    云胡展顏,拉上青哥兒并肩站在一旁,等商隊挨個通過城門口。

    因著早先就說好,此趟來曹溪,他且要住到宋家的三進院子里,遂待人齊后,才牽著騾子和馬,浩浩蕩蕩穿行過長街。

    彼時正值早集,長街上熙熙攘攘,小販或背著竹,或挑著扁擔,瘦小的身形如同泥鰍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清脆的,帶有各式腔調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連云胡都被吸引了眸光去,青哥兒見他盯著紅彤彤的山果子咽口水,便令宋管事兒去買了一串,回頭交于他手上時,小云掌柜臉頰臊得通紅,好似撕破天幕的絢麗朝霞。

    “我又不是孩子了”

    青哥兒聞之莞爾,“來時你家那位夫君可勁兒地拜托我好生照看你,我既然接下來這差事兒,如何不拿你當個孩子般要緊?”,二人同行一路過來,這會兒已混得十分相熟,即便是開起玩笑來,也不拘謹。

    云胡臉頰上的紅暈一路燒到耳梢,他抬袖輕推了推青哥兒,有些靦腆道,“你慣會打趣我!痹掚m這般說,但想起每回出門,謝見君都要拜托旁人多費些心,照顧自己,他這心里面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嘴角的笑意如何也遮掩不住。

    “呦呦呦”青哥兒單看他這甜蜜神色,便忍不住逗趣兒,倆人站在宅子門口玩鬧了須臾,宋管事兒小跑著從屋中出來。

    “夫人,小云掌柜,院子已經收整干凈!

    青哥兒招呼家丁們卸貨的卸貨,安置的安置,云胡也跟著吩咐王東帶著甘盈齋的伙計去街上再買些冰回來,上百罐的果肉罐頭拿冰煨著,歷經了大半月顛簸過來,可不能在這會兒掉鏈子。

    倆人各忙各家的生意,到晚膳時才得到閑空,湊到一起吃飯。

    “你明日要上街瞧瞧?”青哥兒給云胡碗中夾了塊雞腿,關切道。

    云胡趕忙咽下噎在嘴里的半截子排骨,點了點頭,“初來乍到,難免對這兒陌生,我尋思先去摸摸行情,再做打算,貿貿然出攤賣罐頭,我怕適得其反!

    “如此也好!鼻喔鐑嘿澩,“明個兒我讓宋管事兒陪你們一道兒出門,他常來曹溪這邊走商,地方風情比我了解得多,有他跟著你們,我就放心了。”

    云胡登時便要出聲婉拒,他一路已經麻煩宋家甚多,哪里到自己營生上,還得指望著人家給幫忙鋪路?

    誰知青哥兒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當下不過三言兩語,就拍板定下了明日的安排,末了擔心他頭一回來這兒會水土不服,還特地貼心地配了兩個丫鬟在身邊侍奉。

    有了青哥兒面面俱到的照顧,云胡來曹溪的第一夜順利渡過。

    翌日辰時,他帶上王喜和周時雁,三人一身再素樸不過的常服,跟著宋管事兒上了街。

    第205章

    曹溪的繁華熱鬧從一大清早便開始了。

    云胡特地沒留在宋宅吃早食, 出門尋了處嬌俏小娘子的胡麻餅攤子坐下。

    “老板,四碗羊湯,六個胡麻餅!

    “哎, 來了!”, 頭扎絹花的小娘子連忙應了一聲, 清脆的嗓音聽起來似百靈鳥一般婉轉悅耳。

    “這兒的姑娘們可真俏生, 掌柜的, 您瞧她頭頂上的絹花, 新鮮得很,咱甘州都沒有這般好看的式樣。”將將坐下,周時雁小聲地說道。

    “嘖,也就你們女子,稀罕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一旁的王喜先行接了話茬, 立時就招來眼尖兒的小娘子一聲調笑,“大哥, 您話可不能這么說, 有道是‘女為悅己者容’, 打扮得秀氣, 甭說外人,自個兒看著都高興!

    “可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兒嘛!”周時雁笑吟吟地附和,她姣好的眼眸微挑,得意地看了一眼王喜, “你這粗人,哪里懂女子的小心思,我說的是不是, 掌柜的?”

    云胡正四下張望街上的食肆,冷不丁被喚到名字, 他回眸看向胡麻餅攤子的小嬌娘,莞爾問道,“老板,你這絹花哪里買的?”

    “就在城東的首飾鋪子,您沿著這條長街,一直走到頭就到了!毙∧镒訜嵝牡刂嘎。

    不多時,熱騰騰的胡麻餅和羊湯端上了桌。

    剛從烤爐里拾出來的餅子,烘烤得焦香酥脆,面上灑滿了芝麻粒子,嚼起來油香油香的,慢火燉了一整宿的乳白的羊湯,更是鮮而不膻,羊肉嫩而不膩,這兩者搭配著一道兒吃,別提有多熨帖了。

    云胡手捧著胡麻餅,呼嚕呼嚕的灌下一碗羊湯,八月天兒里,連額角都微微冒了汗。

    “這要是放在秋冬日子,天寒早起時暖烘烘地吃上一頓,舒服多了!彼麛R下碗,咂摸咂摸嘴里的鮮滋味,有些滿足道。

    見眾人早已經吃好,就等著自個兒了,他抹了把嘴,招手將小娘子喚來跟前,問起吃食的價錢。

    小娘子撥動著算盤珠子,“餅子一個三文,羊湯一碗十五文,攏共七十八文錢。”

    “七十八文?!”王喜倏地瞪大了眼眸,區區一頓再平常不過的早食,居然就得花費這么多錢,“要擱在甘州,他兩文錢一個素包子就打發了!”

    小娘子嘴角扯出一抹輕笑,“聽您這口音,怕不是曹溪本地人吶。”這言外之意,便是在說王喜不懂當地的行情。

    周時雁跟著捂嘴偷樂,“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王喜挨了揶揄,手指不自覺地摸上鼻尖,見他們家掌柜的張羅著付錢,便追上前去,好抓緊逃離這“是非之地”。

    填飽了肚子,云胡依照著小娘子指的路,帶著幾人一道兒去了首飾鋪子,這兒的釵簪耳飾式樣繁多,價錢自是比甘州貴些,一朵小小的絹花,就得要十文錢,甘州可是三五文錢就能買到。

    “掌柜的,這曹溪果真是不同尋常!苯洑v了早食和首飾的雙重打擊,王喜膽戰心驚地斂回落在柜臺上的眸光,湊到云胡跟前,壓低了聲音調侃道。

    云胡頷首,挑著幾樣素氣的配飾,同小廝打聽了一下價錢,末了選中一塊和田玉打磨成的平安扣,嵌了兩顆黃豆大小的瑪瑙珠子,這下子就花去一兩銀錢。

    王喜小心翼翼地接過雕花木盒,緊張地扣在懷里,生怕自個兒一個不注意,這般金貴的玉石被街上的白日鬼給摸了去,臨著從鋪子里出來時,他撇了一眼柜臺上擺放的絹花,偷偷摸摸地潛回去,迅速地買下一支塞進了懷中。

    “掌柜的,咱們接下來要去哪兒?”他自認做得隱蔽,因著心虛還巴巴地跟過去問話,殊不知方才那一舉動已然落在云胡的眼眸中。

    云胡抿了抿嘴,遮掩住漫到唇邊的笑意,“咱們找一處糕點鋪子瞧瞧去!

    話音剛落,宋管事兒自薦要帶路,眾人便隨著拐上橫叉著的一條街。

    “小云掌柜,您看這條東珠街,原是做雜貨生意的,一朝落敗,被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重新修整之后,將本來四分五散賣吃食零嘴的小販們安置此處,后來慢慢地就發展成一整條長溜溜的小吃街,這府城里的百姓平日最喜來這東珠街用飯了!彼喂苁聝阂幻嬉,一面給云胡講解著東珠街的來歷。

    云胡聞言,心中大喜,這不正是自己想找的地兒嗎?他謝過宋管事兒,登時拉上周時雁,悶著頭就鉆了進去,什么桂花酒釀,芙蓉糕,掉渣鍋盔,甜米藕,凡事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二人統統都買了個遍兒,還一路打聽著各色吃食的價錢。

    王喜像極了跟自家婆娘逛街的悲催漢子,又得幫著拎東西,又得騰出手來,拿炭筆往小本本上記錄價錢,忙得不可開交。

    宋管事兒在一旁瞧得直樂呵,他大抵能猜到云胡此舉圖的是什么,甘盈齋做的是吃食的買賣,不提早了解了解當地的人文風情,以及尋常的物價水平,貿貿然地搭攤子賣東西,極容易“水土不服”,好幾車的果肉罐頭千里迢迢地從甘州帶過來,一路還耗費冰塊煨著,若是曹溪百姓不買賬,可就全賠了。

    云胡似是在印證他的猜想,從東珠街離開后,一行人相繼去了脂粉鋪子,布莊,酒樓,最后落腳在一間茶肆里。

    “掌柜的,這曹溪商販給自家東西取名可真奇怪,甜米藕就甜米藕吧,還叫什么玉玲瓏,搞得我還以為是啥新奇玩意兒呢!敝軙r雁斟了一盞涼茶,推倒云胡跟前。

    “周娘子,這您都不知道了,曹溪雖說是商賈聚集之地,但也不乏有家境富裕的讀書人在此求學聞知,這些商販為了能得書生的青睞,自然要把東西的名字往花了取!彼喂苁聝耗托牡亟忉尩。

    “原是如此,看來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周時雁了然地點點頭。

    二人交談之際,云胡方才點的墨子酥被送上茶桌。

    四四方方,小小一塊地疊成高塔,摞在巴掌大的骨瓷小碟中,瞧著就精致打眼。

    “這不就是芝麻酥嘛。”王喜小聲嘀咕,察覺到云胡的視線望過來,他難為情地撓撓頭,“掌柜的,您說咱們家的糖水罐頭要不要也整個文縐縐的名字?”

    云胡老早就有這想法,當初“果肉罐頭”只是謝見君隨口一提,他叫著順口,便延續了下來,如今見曹溪這兒處處都是些新鮮不俗的名字,原本那顆已然沉寂下去的心,又止不住地活絡起來。

    “咱們不光要換個名字,還得把陶罐的包裝也換掉!

    此話一出,王喜和周時雁訝然,連宋管事兒也愣住了。

    “掌柜的,您的意思是,咱帶來的這些陶罐,都、都不用了?”

    “對”云胡鄭重道。“逛了這一天下來,你們也能發現,這兒的東西,小到一盒脂膏,大到一罐酒壺,包裝得都十分精美別致,雖說咱們家的罐頭味道上并不遜色,但若是以陶罐的外表示人,難免會抓不住大伙兒的注意力,更別提想要在此扎根了!

    幾人仔細咂摸兩下,覺得他們家掌柜的話,的確有道理。

    故而,從茶肆回宋宅后,云胡便集結了此番同來的七八個伙計,眾人湊到一起商量著糖水罐頭的新名字,以及新的包裝。

    “我打算,把價錢也稍微往上提一提,畢竟運來曹溪的成本太高了,若是跟甘州一般賣十二文一罐,這批貨怕是要凈虧數十兩銀子。”趁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功夫,云胡趁機把今日在府城逛街時萌生的想法倒出來。

    甘州太窮了,東西賣得貴了,百姓都消受不起,但曹溪不一樣,單單他們今日所見,同樣的貨,就要比甘州至少高個兩三文錢。

    見識過此處物價的王喜和周時雁紛紛表示贊同,這曹溪并不適合走薄利多銷的路子,總歸是要賺錢,不妨換個法子,果肉罐頭定價太便宜,旁人也不會覺得是多好的吃食。

    一行人嘰嘰喳喳,麻雀似的談論了大半夜,月落參橫才散去。

    起早,雞剛打過三遍鳴,便又陸陸續續地出了門。

    周時雁和王喜都被派了差事兒,云胡閑來無事,就跟著青哥兒跑鋪子,以此也見識不少商戶,那些個商戶明知青哥兒不過一個小哥兒,待他卻都恭恭敬敬喚聲“青掌柜”,言行舉止間,不見半點冒犯之意。

    這讓同為掌柜的云胡艷羨不已,要知道他去白頭縣時,還被人說哥兒露相做生意,不像話,會折了自家漢子的氣運。倘若不是謝見君一直開解鼓勵,興許他就真的退縮了。

    “你心里別打怵,氣勢上一定要挺得足足的,他們才不敢輕看你。”青哥兒寬慰他道,“這倘若放在幾年前,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會獨身來曹溪做生意,可見你這些年已然進步許多!

    “快別拿我逗樂兒了。”云胡少時經受的都是漫天的惡意和打罵,如今一被人夸獎,他反倒是手足無措,連說兩句客氣話都不會了。

    “你呀,就是總覺得自己不行,殊不知擱旁人眼里,厲害著呢昨個兒我還聽著你帶來的那兩個主事兒的伙計,私下里說他們家掌柜如今越發出挑了呢!

    云胡臉皮兒薄,青哥兒好話贊譽上兩句,他逃也似的跑出門外,躲在馬車的寬大車輪旁邊,好半天這心還撲通撲通地用力跳著。

    待青哥兒查完賬出來,見他踮著腳尖兒,抻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便笑瞇瞇地走過去,“我知道有一處地方,若是能將這筆生意談成,你這糖水罐頭一準能賣得好!

    云胡正發愁呢,新包裝的更換需要時間,那中間的這段日子就空閑了下來,不想法子干點什么,他還真待不住,這會兒乍一聽青哥兒的話,他連忙問道:“什么地方?”

    青哥兒見他有興致,曉得自己是猜對了他的心思,就抵在他湊過來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個字。

    小云掌柜大驚失色,“能、能行嗎?”

    “試試嘛,你現已沒了旁的法子,能成,是好事兒,成不了,于你也不是壞事兒!鼻喔鐑何⒉[了瞇眼,一臉的意味深長。

    云胡沉吟片刻,當即拍板,“就這么定了!”

    當夜,張燈結彩的弄琴巷,兩位打扮得清水芙蓉小郎君模樣的白面書生,搖著銀白執扇,一前一后,相繼拐進了曹溪府城中最是熱鬧的滿春樓。

    第206章

    云胡頭回偷摸逛窯子, 心里緊張地直打鼓,他下意識地摸著被脂粉嚴實實蓋住的梅花印,扯了扯一旁身量較他高大半個頭的青哥兒, “能、能行嗎?”

    “如何不行?等會兒你就瞧我的手勢。”青哥兒信誓旦旦地攥攥拳頭, “放心, 我已經知會了宋管事兒, 若是一個時辰, 咱二人還未出來, 他便帶伙計尋人!

    話已經說到這兒,云胡也不好再堅持什么,畢竟來滿香樓做營生,是他一開始拍板定案的。

    “公子里面請~”倆人前腳剛跨進門,便有執流螢羅扇的女子迎上前來, 那女子身著流光輕紗,裸露在外的香肩雪白細膩, 在搖曳燈光下熠熠生輝。

    云胡別過臉去, 羞赧到不敢同女子對視, 他還是頭一回見著衣裳穿這么少的人哩, 那點布條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遇著個力氣大些的漢子一下就能扯破了。

    女子眼尖兒,見云胡一席雪色對襟長衫,袖口處的蓮花紋繡得精巧秀致, 想來是別處來此地求學的富家公子哥,故而語氣愈發嬌媚,“這位小郎君瞧著面生, 怕不是咱們曹溪的本地人吧?”

    “不、不是,我是甘州人!痹坪读藗謊, 躲開女子欲撫上自己臉頰的芊芊柔夷。

    女人瞧著云胡害羞地抬不起頭,愈發起了勁兒。

    “這位姑娘”青哥兒連忙擋在二人中間,拱手作了個揖,“勞煩姑娘給尋一處上好的廂房,再送些稱口的吃食來,我這兄弟頭一回來曹溪,我帶他見見世面!”

    女子不動聲色地將青哥兒上下一打量,看他二人都穿著鮮亮,衣冠楚楚,便是對這話勉強信上了幾分,“二位公子請隨我來~”

    說著,她手中羅扇一搖,步履輕盈的往二樓木梯前走去。

    云胡慢下一步才跟上,原因無他,實在是消受不起女子身上這股子濃郁的脂粉味,方才離得近些時,他險些被熏得栽跟頭。

    將將踏上二樓,就聽著婉轉嬌媚的口申吟聲,穿透包廂的門口逸散出來,青哥兒腳步一頓,都是成家且生養過的人了,自然懂得這動靜是怎么一回事兒,他掩嘴,尷尬地輕咳了兩聲,回眸正要喚云胡,就瞄見一心要來談生意的小云掌柜,此時臉上已經燒起了兩朵火燒云,紅撲撲的,似是滿香樓門前掛著的紅燈籠。

    “嘖,小雛雞”引路的女子窺探到二人神色有異,暗暗在心里揶揄了一聲,她快走兩步,停在二樓盡頭的一處包廂門口,輕言細語道,“兩位公子,今個兒客人多,咱廂房僅余著靜月閣一間了,不過公子們莫要擔憂,這靜月閣臨窗,可觀洛水河夜景,平日里可都是客人們搶著訂的地兒呢,若非有貴人提前定下,又臨時改了行程,恐是連這一間都沒了!

    “也罷。”青哥兒點頭,從袖口掏出一塊銀錠子,丟給女子,“把你們滿香樓的點心都給我上一遍,另外,我這兄弟想聽曲兒,再找兩個姑娘來助助興!

    “誒?”云胡茫然,他何時說想聽曲兒了?

    然青哥兒不容他辯駁,將人一把推進了廂房,掩死了門才道,“不找個由頭,容易引人懷疑,畢竟誰逛窯子就圖一口吃的?”

    行、行吧,云胡默默地寬慰自己。

    兩人身子剛挨著椅子,便有頭頂珠釵,著一身俏麗紅裙的姑娘們,捧著各式點心,魚貫而入,走在最后的是兩位面容姣好的白衣女子,一人手捧琵琶,一人輕挽古琴,于竹影屏風前,并肩而坐,銀鉤柔柳似的玉指輕輕撥動著琴弦,琴音猶如山間溪澗,潺潺而過,又如綿綿細雨,敲打在屋檐下,叮咚作響。

    興起之時,一女子婆娑起舞,那被姣白絲帶扣住的細腰盈盈可握。

    青哥兒往嘴里丟了塊下酒的花生,“難怪都說這青樓一進深似海,我見著那小腰扭動得嫵媚嬌柔,都忍不住多瞧兩眼,更別說是定力差的漢子了,一準魂都被勾走了!

    云胡被他這一番話驚得神色微怔,顧不得研究面前摞成山的點心,驚詫道:“我初見你,只覺得你為人嚴謹正直,不成想”,他頓了頓,將要說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不成想竟跟我家那口子似的不正經?”青哥兒反倒是把話接了下來。

    云胡抿了抿嘴,試探著小聲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倒是跟知府大人挨得近,如何沒學來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性子?”青哥兒屈指輕彈了下他的額前,“方才那女子湊上來時,也不知道是誰,身子僵得跟塊木頭似的。”

    “我害怕極了!痹坪暼缥抿,“若是讓他知道,我私下來跑來逛青樓,不定要怎么訓斥我呢!

    “得了吧,若是知府大人曉得是我帶你來的,恐是以后都不許你再跟著我出遠門了。”青哥兒一副了然模樣。

    “那咱不告訴他,悄悄來,悄悄走。”云胡挑了挑眉,面上難得見幾分狡黠。

    ——

    “來了兩個生面孔?”相隔不遠的包廂里,霍七娘聽先前引路的女子說完,眸底閃過一抹詫色。

    “是!迸討暎皼]點酒,倒是將咱們店里的點心都點了個遍對了,還要了兩個姑娘跳舞唱曲兒!

    “好了,叫憐月和寒露出來吧,我去會會這兩人,興許是煙雨樓派人過來打探消息呢!”霍七娘腰一掐,扭著大胯往靜月閣去。

    云胡正和青哥兒商量著,等會兒該找個什么緣由去尋主事兒時,廂房門倏地被從外推開。

    霍七娘赫然出現在門口,“哪來的小哥兒,跑我這滿香樓造次?”

    二人一驚,齊刷刷心道,自個兒又沒露怯,如何這老鴇第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原是在屋中的兩位姑娘也震驚了,手下的琴音都談呲了,“什么,是小哥兒?! ”

    霍七娘在一眾瞪得溜圓的眼眸中,大搖大擺地拖出凳子來坐下,“媽媽我見識的多了,甭說是您二位哥兒,就是來個裝扮得男相的姑娘,一瞧身段和走路的姿勢,媽媽我一眼就能認得出來,說!是不是煙雨樓的那小婊子使喚你二人的?姑娘不要,酒也不喝,只吃我們家的點心,究竟是要做甚?!”

    話已至此,云胡自知瞞不過去,又聽這老鴇的意思,估摸著是把他們倆當做競爭對手派來的奸細,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手探進外衫里掏來掏去。

    青哥兒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整得有些懵,余光中瞥見一眾姑娘們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趕忙用手肘杵了一下,“云胡,都什么鬼時候了!你還在掏啥東西?”

    許是拿著不方便,又許是塞得有些緊,云胡緊蹙著眉頭,專心地“干活”,連青哥兒的話也不搭。

    “來人,把這兩個細作給我趕出去,押送到府衙,讓知府大人給主持個公道!”霍七娘看面前小哥兒半天掏不出個道道來,自覺自己被戲弄了,招手喚身形魁岸壯實的打手們進來。

    正值千鈞一發之際,云胡倏地從衣袖中摸出兩個巴掌大的罐子,一臉生意人的誠懇道:

    “掌柜的,您要合意果不要?”

    第207章

    “你什么時候塞得這個?!”青哥兒在一旁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不是說來談生意嗎?”云胡一雙秋水剪瞳中滿是無辜, “我尋思,既是談生意,總得讓人家瞧瞧正經東西才好開口!

    青哥兒神色一怔, 意外生出了他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的念頭, 回過神來, 見霍七娘同一眾壯碩的打手, 懷疑的眸光不住地打量著他二人, 趕忙上前找補道:“掌柜的, 不瞞您說,我們是從甘州來的商隊,想同您做一樁營生!

    “就這玩意兒?”霍七娘挑眉,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背聽錯了。

    “這是甘州賣得正火熱的糖水罐頭,名字叫‘合意果’, 用的是新鮮緊密的果肉,精心熬煮而成, 味道上稱口著呢。”, 云胡好似王婆賣瓜, 熱心腸地給眾人講解著自己帶來的東西, 他順勢挑開罐子的黃泥封口,蜜津津的甜香氣倏地飄滿了整間靜月閣。

    打手們乍一見這稀奇玩意兒,聞著又怪吸引人,都禁不住地咽口水。

    “瞅瞅你們一個個這沒出息勁兒!”霍七娘沒好氣道, 吊高的眼眸掃了一眼陶罐中黃橙橙的果肉,“你既是做吃食生意的,緣何還惦記我們家的點心?”

    “初來此地, 聽聞滿香樓的廚子手藝一絕,凡嘗過其佳肴美饌之人皆念念不忘, 小生難免好奇,又擔心自個兒帶來的合意果登不得大雅之堂,特出此下策,驚擾了掌柜的和諸位姑娘,我等先行給您們賠個罪!痹坪隽藗禮,誠懇認真的語氣態度,讓他方才說的話都多了些可信度。

    “我家這廚子,都是歷經千挑萬選,哪是隨隨便便一人就能趕超得了?”霍七娘話雖這般說,但臉色卻見了好看。她曉得自個兒開的是做皮肉生意的妓院,尋常人瞧不上眼,可偏偏這小哥兒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還說此處是大雅之堂,即便只是哄她的奉承話,這心里聽了也美滋滋。

    “俏皮話少說,我倒要瞧瞧,你如何同我談這檔子生意?”

    云胡好歹做了半年多的營生,曉得面對這種老油子時,真誠才是最大的必殺技,他當即就坐到霍七娘跟前,雙手搭在膝上作乖巧狀,“掌柜的,談生意先不急,我既是帶了東西來,如何都得先過過您的嘴,不是?”

    霍七娘側目看了眼身邊的女子,女子會意,立時就招呼小廝,送上兩盞白瓷碗。

    鮮嫩果肉被悉數倒出,亮盈盈地懸在碗底,她捏著湯羹輕挑起一小塊,送進口中。

    “是蘋果?”她驚詫道:“現下這個時間,還能有蘋果?”

    “冬上存放在地窖里的,這罐子若是不開封,擱在陰涼處,可存一年之久,口感鮮味都不會有變化!痹啤酢趼暯忉尩。

    霍七娘不再作聲,嘴里慢悠悠地咀嚼起來,想來這八月天能吃到蘋果,本就是稀奇,又嘗著這果肉豐厚甜潤,還帶點脆頭,一點也不似蒸煮過的那般綿軟,口感極好。

    “你們幾個也過來嘗嘗!彼惺謫緛韼讉姑娘和打手,一人分了半盞。

    眾人早聞著這股子清香勁兒蠢蠢欲動,如今接過碗來,稍稍一打量便往嘴里送。

    云胡有些緊張,糖水罐頭是好吃,但是滿香樓的點心也不遜色,他實在不確定自己的東西能不能“殺出重圍”,但眼見著一伙人呼嚕呼嚕連碗中甘冽的湯汁也一并刮干凈,這懸在半山腰上的心,忽而就墜到了谷底。

    “掌柜的,您嘗著如何?可還能勉強合口味?”他試探著問起霍七娘。

    霍七娘輕點了頭,“你是想將這小東西賣給我滿香樓?”

    “是賣給來滿香樓的客人!痹坪釉。從一開始,他打的就是這個譜,方才進門時也仔細瞧過了,這些個嫖客大多衣著鮮亮,單看隨身所帶的配飾,便知非富即貴,想來必是不差錢,他帶的蘋果罐頭,一來并非當季收獲的果子,二來有運輸過來的車馬費和冰塊的損耗,價錢上本就不是尋常民戶能消受得起,故而他才盯上了這兒的嫖客,這些人有錢不說,且舍得花錢。

    “呦呵”霍七娘手中的繡帕一揚,涂滿脂粉的臉頰湊近云胡,“媽媽我還是頭一回見,來這滿香樓,不圖姑娘小倌兒,偏偏想做漢子營生的人呢!

    “掌柜的,您說笑了,我一個小哥兒能有何企圖?”云胡扯了扯嘴角,“這總歸是過生意,誰家的生意不是做嘛,您是滿香樓的一把手,白花花的銀錢都趕到家門口了,您還要拒之門外嗎?”

    霍七娘斂回半個身子,后仰靠在椅子背上,染著朱紅蔻丹的長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著碗沿,須臾她緩緩開口道,“你這巴掌大的一小罐賣多少錢?”

    “六十六文!痹坪Σ[瞇地比了個手勢。

    “搶錢吶,這點東西,你就敢賣六十六文?”霍七娘沒好氣道,心想這甘州來的小犢子果真沒見過什么世面,居然還敢漫天要價。

    “掌柜的,我們家這合意果,生津止渴,健脾益胃,您若是擱放在水井里,亦或是地窖中,拿出來給客人吃時,還消解暑氣,如此種種療效,您不虧,況且,東西您和姑娘們也都嘗過了,放在滿香樓,砸不了您家的招牌。”云胡挑著好話說,“更重要的是,還能解酒,來您這兒的客人大多要吃酒,偶時姑娘們也要辛苦陪著,醉酒后,若是能吃上一碗甜津津的合意果,可不比那解酒湯舒服多了?”

    話雖如此,但霍七娘仍是有些猶豫,合意果的味道的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六十六文錢這么一小罐,到底超出了她的預期,誰知道她花大價錢買下來,客人們能不能接受?到時候全砸在自個兒手里,誰能把這部分損失補給她?

    “掌柜的先不用擔心,我等同您談生意,便是帶著誠意來的,您剛剛既是認可了我家東西,不妨這樣,我明日派底下伙計,先行給您送過來一百罐,這一百罐就不收您的錢了,七日后,我再登門,看咱們有沒有緣分,促成這筆買賣。”

    不要錢霍七娘聞之,怔了一下。

    不光是她,青哥兒也跟著愣住,說好的談生意,怎么變成白送了?他詫異的眸光望向云胡。

    云胡察覺到他的視線,擺擺手,示意他沉住氣,自個兒繼續對著霍七娘諄諄誘導道:“掌柜的,這誠意,我已經剖心剖肺地擺在這兒了,您覺得如何?”

    霍七娘原本堅定拒絕的心,有一剎那動搖,她驀然想起,先前聽姑娘們說,客人抱怨滿香樓的吃食點心,初嘗驚艷無比,吃得頻了,難免有點寡淡,盼著能多來點花樣兒,否則即便是嬌俏的姑娘們,也攔不住他們要去外面嘗嘗鮮。

    “那就按你說的來,不過,咱們得要立字據!彼紤]少頃后應道。反正是不要錢,這便宜傻子才不占呢!客人們不喜,大不了七日后將人趕出去便是!

    “行!”云胡應得也爽快。

    管事兒立好了契書,他請打小就識字的青哥兒幫著將契書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好幾茬,確信沒有坑后,才按了手印。

    須臾,倆人從滿香樓出來。

    “你可真舍得!”青哥兒一晚上被震驚了數次,到這會兒涼風一吹,徹底回過神來,“這要是做不起來,賠了咋辦?”他眉心緊蹙,只覺得云胡此舉,是走了一步險棋。

    “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同時節的果肉罐頭,尚且可以在集市里擺攤叫賣,但你瞧這蘋果,尋常人家寧愿不吃,也不會花大價錢去買的合意果想在曹溪打出知名度,就得靠她這兒的鄉紳富戶,達官貴人!痹坪鷮⒆约盒闹兴胍灰坏纴怼K螄L不心疼白送出去的東西,但六十六文,之于這些不差錢的商戶來說,根本不用算什么,他們在滿香樓待一宿,丟出去的銀兩的領頭,都不止這一點。更何況,三文錢一斤的蘋果有人買,三十文的也不會缺光顧的客人。

    “行吧,那先看看這邊情況怎么樣吧!鼻喔鐑罕M管有些不認同,但還是沒再堅持。

    此后又過了三四日,因著新一批的瓷壇已然加班加點地趕制出來一部分,云胡并沒有特地去關注滿香樓。

    結合著這些日子,他從街上了解到的曹溪物價,將新包裝的合意果定價在三十文一壇,比甘州足足貴出一倍還要多。

    開張前夕,

    “掌柜的,這能行嗎?也太貴了點。”周時雁望著桌上擺的滿當當的瓷壇,有些擔心。

    “無妨,你這些時日也去過不少地方,曹溪是個什么情況,該是也摸得差不離了吧?”云胡掰著指頭細數,“一朵絹花十文錢,一小份甜米藕二十文,茶肆中咱們吃得那盞墨子酥要三十五文,不論這些,你看小販賣的桃子和梨,都得七八文一斤呢!

    “說來倒是這么一回事!敝軙r雁頷首。

    這要擱一年前,她是斷斷不會想到,自個兒有朝一日能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甘州,來到曹溪這等繁華之地,更不會想到,這兒區區一個胡麻餅都得三文錢!這般想來,她突然覺得三十文一壇的合意果,價錢上合理多了。

    “明日,你讓王喜帶著咱們預制的印章”云胡驟然出聲提醒道,“咱們這回來玩點新花樣!

    新新花樣?周時雁愈發看不明白了,但琢磨來琢磨去,她這腦袋瓜算是摸不透他們家掌柜的心思,索性便放棄了。

    開張當日,

    “這合意果是何東西?怎么還能買夠了六壇,就可以不花錢地得一壇新的?這印章又是什么?湊齊了六個印章就行?”

    第208章

    起早程洋街上剛搭起攤子來, 就有駝背老漢瞧著告示牌湊了過來。

    “老大哥,您沒瞧錯,可就是這么一回事兒!”周時雁笑得眉眼彎彎 , 帶著一眾伙計們在攤前招呼。

    “真的假的?”老漢背著手, 猛嘬了一口老煙槍, 須臾, 舒服地吐出兩個煙圈, “我活了這大半輩子, 就沒見過天上掉餡餅。”

    周時雁聽了這話,也不同他爭執,只伸手指了指立住的告示牌子,“瞧您老大哥說的玩笑話,我們甘盈齋行得正短得直 , 今個兒白紙黑字地寫在這兒,哪里有不認賬的道理?”

    “你們是哪里來的?別我買了你們家的這勞什子合意果, 轉頭就跑了!崩蠞h依舊是不依不饒, 好似非得要周時雁說出個二三四五六來。

    “嘿”周時雁擰眉, 硬生生地將后面那句“你是不是來挑事兒”的話說出口。

    “我來!蓖跸矎埵謹r住欲要發作的周時雁, 擋在她面前,笑瞇瞇地給老漢遞上了一小盞盛著鮮甜桃肉和梨肉的罐頭,“老大哥,這可是我們甘州獨獨一份的合意果, 曹溪現下可沒得賣,您是今個兒頭一位客人,方才掌柜的發話, 讓您且嘗嘗鮮,若是您一下買六壇, 當場就能得七壇,伙計們還能給您穩把穩地送家里去,這跑腿都不要錢!”

    還能有這等好事兒?老漢心中一喜,接過小白碗攪弄了兩圈,浸在醇厚湯汁中的果肉鮮嫩金黃,一口咬下去,滿嘴爆開脆甜的汁水,霎時便沖淡了旱煙的苦澀。

    他咂摸了兩下,緊促的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倒是也還算可口!

    “您瞧瞧,能入得了您的法眼,那可真是我們甘盈齋的一大幸事兒。”王喜立馬順著他夸贊的話接茬,三兩句說得老漢笑開了花。

    老漢淺淺一問價錢,又掰著手指頭心算了少頃,干脆利落道:“給我來三罐梨肉,三罐桃肉,送的那一罐,就要桃肉的吧,我小孫子愛吃!,他今個兒出門本就是來買桃子的,方才轉了大半個集市也沒見著賣相好聞著鮮甜的桃子,正發愁如何回去交差呢,這合意果便主動送上門來了。

    “老大哥,瞧您買了這么多,可需要伙計幫您送回家去?”王喜用麻繩將七壇合意果結結實實地打包好,貼心地送到他面前。

    “那是自然,這么重的東西,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如何能拿得動?”老漢道,“隨我走吧,我家就在兩條街外的同喜巷!

    王喜應了一聲,連忙招來跟前的伙計,讓他跟著老漢走。

    那伙計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人,見老漢手里還拎著旁個東西,便主動接過來,做了個“請”的手勢,“老大哥,您請在前面帶路。”

    “嗬,你這小伙子,還挺機靈!崩蠞h對他的上道兒甚是滿意,捋了把花白的山羊須,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往來時的路上走去。

    “看不出來他還挺大方,就為了驗證咱是不是騙人的,大手一揮便要了六壇!崩蠞h走遠后,周時雁掩嘴同王喜低聲說道。

    “你瞧他大拇指上帶的玉扳指”王喜抱臂,對著老漢兒離去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那可一點都不比咱們掌柜的前些天買的平安扣便宜,你吶,以貌取人了是不?”

    “一邊子去!”周時雁輕推了他一把,將人哄趕到一旁,自己則愈發賣力地吆喝起來。

    有了老漢怒斥一百八十文錢買合意果的珠玉喜事兒在前,她再同人說道時,心里都不免多了些許的底氣。

    “瞧一瞧,看一看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三十文錢,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三十文錢,一壇甜潤美味的合意果帶回家嘍,買六壇送一壇,買到就是賺到!”

    云胡正擱宋家商鋪里清點著瓷壇的數目,乍一聽著周時雁的吆喝聲,禁不住彎了彎唇角。

    說來這詞,還是謝見君早些時候教予他的,他自個兒聽著好玩就學了來,如今又被底下人給學了去,還改得像模像樣,他墊腳往街上瞅了兩眼,一時被周時雁吸引來的人還真不少。

    “三十文錢?!瘋了吧!啥玩意能賣三十文錢!”挎著竹籃的小哥兒在攤子前駐足片刻,指著告示欄的字,滿臉驚詫道。

    聲音之大,連遠在屋里的云胡都聽了去,他見伙計們都在忙活著招待客人,便三步并做兩步地從屋里出來,上前溫聲給哥兒解釋道,

    “這是用桃子和梨子剝皮去籽做成的合意果!

    “東西再好吃,吃到肚子里,還不是上茅坑里紓解一番就沒了,誰舍得花這么多錢,當大冤種?”小哥兒撇撇嘴,“我去集市上買梨子,才五文錢一斤,你這一壇,充其量也就一個梨子吧?”

    “那您能保證,你買到的每一個梨子,都是外皮薄脆,果肉鮮嫩多汁的上乘之品嗎?”云胡眉眼含笑地反倒道,見小哥兒被他噎了一嘴,說不上話來,他繼續道,“我能保證,您買回去的合意果,茲要是口感欠佳,只管拿著東西回來,甘盈齋全款給您退!

    “這這這”小哥兒驀然臊紅了臉,心道面前這小掌柜瞧著文文弱弱,性子怯生,說起話來倒是嘴皮子利落得很,為人還實在得很。

    他尚且頭一回聽說買東西不好吃,就給退全款的,昨日去街上買梨子,被無良商販以次充好,回去討公道時,被商販罵自己居心叵測,自編自導想要騙錢,氣得他一宿都沒能睡著,如此相較之下,這邊反倒是順眼了許多,“給、給我拿一壇,還有那印章,給我刻清楚嘍,你們若是耍賴,我就去府衙告你們的狀,讓你們在曹溪混不下去!”

    “成嘞,您就安心吃這合意果,保準您一吃一個不吱聲!痹坪惺謫净镉嬤^來收錢,遞刻章時,特地讓那小哥兒仔細瞧滿意了,才送他離開。

    同樣在意刻章的人尚且不在少數,大伙兒都是被買六送一的告示招來的,見著有人一鼓作氣買了六壇,當即鋪子伙計就多給了一壇,真不花錢不說,還給貼心地送回家,更覺得占了好大一個便宜,嘗過試吃后,便紛紛一個兩個湊上前來吆喝著要刻章。更有甚者,有人買不夠六壇,就拉相熟的親戚好友過來拼數,最后再平賬,云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給了,反正怎么算皆是賺錢,這誰能跟錢過不去?

    晚些收了攤子,一眾伙計們湊在云胡的屋中,清點著當日售賣的數量,見著賬本上的一百五十壇,諸人都驚掉了下巴。

    “天爺爺來,這曹溪百姓是真有錢,三十文吶!一罐一罐買起來,眼睛都不帶眨的!”一伙計感嘆道。

    王喜一巴掌扇到他腦袋上,“那是咱們甘盈齋的東西好,否則,你即便是賣得再便宜,也白搭!”

    “是是是,王管事兒您說的對,還是咱們掌柜的聰明,一出手就將他們的心思給拿捏住了!”自知說錯話的伙計連連致歉,還不忘奉承一句云胡。

    云胡全然沒當回事兒,今日頭一天擺攤就能有此收獲,他心情實在好,當下就大手一揮,“今個兒辛苦各位了,若此番咱們帶來的合意果都賣完,回頭我給大家包個大紅包!”

    “好吶!”眾人齊齊歡呼,盼著往后的生意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天比一天好!

    送走伙計們,云胡單單留下了王喜和周時雁。

    “今天擺攤的情況,你們瞧著怎么樣?”

    王喜與周時雁眸光短暫一碰,緩緩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掌柜的,咱們頭一批的合意果,都是買六送一嗎?晌午那會兒您也瞧見了,好些人都是拿刻章拼湊的!

    “最多五日。”云胡比了個手勢,“五日的時間,已經足夠心懷不軌之人,復刻一個新印章了。”

    “即使如此,為何要整這個呢?咱虧了錢不說,還有可能會著了歪門邪道!敝軙r雁有些著急,說其話來話難免口無遮攔。

    “咱們甘盈齋底子薄,又沒有名氣,人家圖什么,非得來你這兒買這口吃的?”云胡把玩著手中的茶盞,不緊不慢道,“三十文的東西,買夠了六罐,就能不花錢地得一罐,你得讓他們覺得自個兒是占了便宜的!

    “為什么咱們不將蘋果罐頭也擺出來,六十六文,如果是買六送一的話,六罐豈不是賺的更多?”周時雁接著問道。

    “不急!痹坪D了頓聲,“先留著,我想等等滿香樓的回復。”

    還是那句話,同時節的果子即便是賣出花來,走得也是薄利多銷的路子,只有那部分蘋果罐頭,才能賺到大錢。

    ————

    云胡本打算等到第七日,再主動登門滿香樓。

    這幾天一直沒去探聽情況,他已然做好了要賠本的心理準備,就連青哥兒也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叫他放平心態,看若是霍七娘賣的不好,能不能將剩余的果子給要回來。

    可誰知,約定的時間未到,這剛剛第五日,滿香樓的小廝便主動登門,開口就要云胡此行帶來的全部的蘋果罐頭。

    第209章

    “六十六文錢一罐, 我們甘盈齋此番帶來的合意果,還余著五百罐,總共為三十三兩銀子, 勞您先付五兩的定金!

    廂房里, 王喜撥弄著算盤珠子, 正忙著同滿香樓的小廝核算價錢。

    云胡摻不上手, 便端著茶盞不緊不慢地輕呷。

    “掌柜的, 咱可從來沒談過這么干脆利落的買賣!毖垡娭P往契書上蓋了手印, 周時雁在一旁看直了眼。

    “人家是曹溪鼎鼎有名的滿香樓,每日過手的銀錢少說也得百兩,這點小錢算不得什么”云胡掩嘴低語道。別看他面上裝的一副神態自若的淡然模樣,實則內心早已經如同翩翩起舞的小人一般雀躍。

    想來合意果該是賣得極好,否則這還沒到他和霍七娘約定的日子, 滿香樓的管事兒便主動登門,還這般痛快地簽契約付定金, 委實超乎了他的預料, 看來這一步險棋, 到底還是他賭對了。

    “多虧了掌柜的英明, 提早留下那批蘋果罐頭,要不咱們甘盈齋得少賺多少銀錢!”談成一筆這么大的買賣,周時雁心里也高興,就連臉上的假笑都變得真誠起來。

    “運氣好罷了!痹坪t虛道。

    適逢王喜將契書送過來, 他探指往印泥上一戳,重重地壓在契書上,而后又像模像樣地執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廝將其中一份契書收進袖中的荷包里, 臨走前道:“小云掌柜,余下的二十八兩, 待明日將五百罐合意果送去滿香樓后,自然會有賬房先生過來,同您的伙計們結賬!

    云胡輕笑著點點頭,回頭便囑咐王喜明日去給滿香樓送東西時,順便將另兩種合意果,也一并捎帶著送過去二十罐,就說是甘盈齋預祝滿香樓生意興隆。

    東西不多,也不值多少錢,但好歹是他的一番誠意,倘若能與霍七娘做長期的買賣,白扔進去的這些銀錢,就算不得虧本了。

    *

    此事塵埃落定,云胡把心思又放在了街市的零賣上,這有道是一朝得勢,便就有一朝失勢,依照著往常的情況,甘盈齋在程洋街擺攤兒,是為了給糖水罐頭做宣傳,吸引對其有興致的商戶。

    然則并非沒有商戶主動登門,只是開出的收購價錢,卻一個賽一個的低廉,幾乎要讓他們此趟過來賠的血本無歸,更有甚者,先前他們吃墨子酥的那家茶肆老板,開口就要五分利,云胡一剎那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經王喜提醒后,才回過神來,當即就起身送客。

    回了宋宅,他將伙計們又聚在一起,說起自己想在曹溪開個分鋪的想法。

    這總歸是要賣東西,既然跟商販們談不攏價錢,索性就不談了,自己挑擔子干,錢還不是一樣的賺?

    伙計們這些時日,一面高興街市上的生意火熱,一面還受著一茬接一茬商戶傲慢輕視的氣,這會兒早就憋不住了。

    云胡將將一開口,大伙兒一呼百應,“只要是掌柜的發話,我等必定跟隨,左不過白手起家,從頭再來!咱們擱甘州那窮鄉僻壤都能做的毫不遜色,何嘗是這富饒的曹溪!”

    如此,開分鋪的事宜,算是敲定了下來。

    算著日子,他們一行人跟著宋家商隊來曹溪,已經呆了大半個月,加之路上耽擱的時間,可謂是有一個多月了,

    因著有安濟院的事情還時常懸在心里,云胡安排好人手后,便決計跟著青哥兒回甘州。

    此番留下主事兒的人,是從甘盈齋開張以來,就一直跟在身邊的王喜,云胡對其妥帖得體的辦事能力一向放心得很,索性就將分鋪的差事兒全權交給他,另還多留了三個趁手的伙計。

    回程當日,王喜前來送行,同云胡行過禮后,朝著周時雁招招手,將人喚下了馬車。

    他這些時日一直奔波于新鋪子的修繕,到今個兒才得了幾分閑空,便忙不迭趕過來。

    云胡挑開竹簾一角,見二人站在蔭郁樹下,不曉得在說些什么,那王喜生得高大,周時雁單薄的身形都被他擋得嚴嚴實實,半點情形也見不得。

    “看不出來你還愛湊熱鬧!鼻喔鐑簱u著紙扇,坐在一旁打趣道。

    云胡斂回眸光,難為情地抿抿嘴,“我這、我這不是關切關切鋪子里的伙計嘛,他們自打跟了我,都有段時日了。”

    說話間,周時雁已經回來了,她臉頰紅撲撲的,不曉得是方才日頭盛曬的,還是因為旁的,耳后別著一支水靈靈的絹花,更襯得人俏麗。

    云胡瞧著那絹花的式樣眼熟得很,仔細想來,應是初來曹溪第二日逛去首飾鋪子時,王喜偷偷摸摸買下的那一支,他壓下心頭的訝然,同青哥兒視線短暫一碰,倆人不約而同地笑彎了眉眼。

    誰能想到,曹溪一行,不光收獲了開分鋪的意外之喜,還見證了伙計們之間的絕美愛情,往回走的路上,雖是思顛簸,但云胡心情甚好。

    只不過謝見君就沒有這么好的興致了,滿崽貪涼,吃壞了肚子,逛下一大碗黑黢黢的苦湯藥后,夜里竟發起了熱,燒得整個人都暈暈乎乎。

    “阿兄,我好難受!毙∩倌昶教稍陂缴希枘鑳旱啬钸。他打小放養著長大,一向身子骨強健,到如今這個年紀,幾乎沒生過什么大病,這回可謂是病來如山倒了。

    謝見君將井水浸濕的帕子敷在他滾燙的額前,低聲安撫道,“好好睡上一覺,明日起早就沒事了。”雖知道這場病是崽子自己折騰出來了,但畢竟是自個兒悉心看顧長大的孩子,當下瞧他這股子難受勁兒,做阿兄的人,哪里還舍得說什么責怪的話。

    “都怪那壇子荔枝太好吃了!”滿崽拖著喑啞的嗓音憤憤然道。荔枝是季子彧送過來的,說是未成熟時就從枝上摘下來,抹去外皮上的水珠,擱放進瓷壇,用蠟封住口,便可保存些許時日,想來這東西珍貴得很,攏共就送來了六個小壇子,區區一下午的功夫,他自個兒就吃完了一小壇子。

    “這荔枝雖甜,但不能貪食,尤其這一路過來,都是拿冰塊煨著,到了這邊,王嬸子還給你吊在了水井里,可不得受涼?”謝見君順著話茬,溫溫溫和和地嗔怪了兩句。

    這語氣聽上去并不嚴厲,滿崽也便有了膽子,黏黏糊糊地撒起嬌來,“阿兄,你快別念叨我了,我頭疼。”

    謝見君見狀,雙手搭在他腦袋兩側,動作輕柔地給他案撫著太陽穴,“這幾日,你別去甘盈齋了,就在家安安穩穩地歇著吧,正巧先生教大福習字,你也跟著過去臨兩帖,我瞧著你的字,可有些潦草了!

    滿崽原是心不在焉地應著,猛地回過神來,他瞪大眼眸,“阿兄,你居然偷看我的信!”

    “何來偷看?只是路過,見那紙上的字都糊作一團,不成樣子而已。”謝見君坦坦蕩蕩地回道,他向來尊重旁人隱私,若非對方主動,自己決計不會越雷池半步。

    滿崽自是也知曉他阿兄的心性,故而舒舒服服地瞇了瞇眼,不緊不慢地緩聲道:“我給季子彧寫回信呢!保f著,他從枕頭下面翻出一本新得來的話本,又從中扯出一封書信,“你瞧瞧,他可真是笨死了!”

    謝見君就著他的手瞄了兩眼,

    “滿崽,你教我的打水漂,總掌握不住其要領,前日練習時,不慎跌入水中,惹得婳婳好一通笑話我,當今她如同年節下的年畫娃娃那般可愛,兩頰上的奶膘肉嘟嘟的,總忍不住想要上手捏捏,不知大福如何?可還如幼時伶俐,鬼靈精怪”

    閑言碎語,以及家長里短的瑣事兒,洋洋灑灑地寫了一整頁,書信的末尾,季子彧寫到,

    “他日若得機會,想一覽你打水漂之颯颯風采,我必好生拜學,如有幸得你親傳,便是再好不過”

    謝見君眉梢微挑,心道這小子的心思可愈發大膽了,他將信重新塞回到話本中,隨手丟在了半丈開外的桌上,沒好氣道:“你既然還生著病,該是要早些歇息,等趕明兒病好了,再琢磨回信的事情。”

    滿崽不滿地哼唧了一聲,“讓我跟著先生習字的時候,可沒惦記著我還生著病呢!

    他扯掉額前已然熱騰騰的手巾,翻了個身,好半天,從一團薄被中傳出悶悶地泛著潮氣的聲音,“阿兄,我睡不著,你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拍拍我嗎?”

    謝見君心里一軟,手搭在小豆包的身上,一下接一下地輕拍著,“睡吧,阿兄看你睡著了再離開。”

    小豆包一朝心愿得成,挪動著燒得暖烘烘的身子,往他跟前又湊近幾分,而后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眸。

    謝見君一直待到滿崽退了熱,確定不再發燒后,才安心地離開。

    ————

    這一病,等到身子恢復得差不離,已經將近九月末了。

    春上那會兒,冬云山開荒種下的谷子成熟了,謝見君要過去瞧瞧這一波的收成,就將大福托付給了“重獲新生”的滿崽。

    “大家如何都這么忙,云胡還沒從曹溪回來,阿兄又去了常德縣,先生還顧著他的寶貝學生們,連昌多都待在甘盈齋,忙得一刻都不清閑!睗M崽杵著雙頰,百無聊賴地同大福抱怨著。

    他今個兒在家呆不住,就帶著大侄子跑街上溜達。

    “總給你寫信的那個小哥哥呢?他怎么不來甘州?”大福吃著甜津津的糖葫蘆,一臉無辜地問道。

    “什么小哥哥,那是叔叔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呢!”滿崽一本正經地糾正著輩分問題,見大福聽了話,也照舊是一副茫然模樣,他默默地嘆了口氣,“也是,那時你還小呢,怎會記得這個人呢?”

    大福點頭,手指著街對面推板車的漢子,“小叔叔,我想吃蓮子!

    “不是剛給你買了糖葫蘆嗎?”滿崽眉心微蹙,起身給倆人都撣了撣身上的灰,“我帶你過去買,但是你要抓好我的衣角哦,千萬千萬不可以松開手!

    大福繼續點頭,聽不聽得明白,他只知道點頭是一準沒錯的。

    二人穿行過街道,直直得朝著賣蓮子的漢子走去。

    今個兒人多,板車被里里外外圍了個三層,滿崽饒是叮囑過了,但仍是不放心地一個勁兒地回頭瞧,可誰知就付了個錢的功夫,等他好不容易擠開人群,卻驚覺身后的小尾巴不見了。

    滿崽頓覺驚慌失措,仿若有雙強勁而有力的手,正緊緊地攥著他的心,隨之翻涌而來的窒息感壓得他渾身冰涼,喘不上氣來。

    “大福!大福!”他忙不迭四下張望起來,生怕一時不察,大侄子就被莫名其妙的人給帶走了。

    然剛跨出兩步,滿崽就瞧著不遠處的糕點鋪子門口,一人背身而立,旁邊站著的,正是不見了蹤跡的大福。

    他乍然提起口氣,三步并做兩步,乘其不備,上前一個過肩摔,將那人用力地摔翻在地,而后回憶著李盛源曾教過的擒拿之術,把他的手臂鉗至背后,將將要喚巡街的府役過來抓人拐子,恰逢那人回眸,滿崽當即怔在原地,手中的勁兒不由得松了。

    “季、季子彧?”

    第210章

    “滿崽, 是我!奔咀訌持頊\應了一聲,笑意冉冉浮上眉眼。

    若不是他余光中瞥見這小子因著動作幅度太大,從頸間滑落的長命鎖, 及時收了腰間冒尖兒的匕首, 恐怕如今被按在地上, 一身狼狽的人, 可就不是自個兒了。

    “你怎么來甘州了?”確信沒認錯人后, 滿崽手撫了撫胸口, 松下一口氣,轉而便面露嫌棄道:“瞧你這弱雞樣兒,一個過肩摔就能把你干倒了,來,我拽你起來!”

    季子彧望著面前這雙絲毫不在意身份有別, 只顧著朝自己探出的手,躊躇須臾, 到底沒敢搭上去, 他一手撐地, 緩緩地站起身來, 順勢撣了撣衣裳沾著的土。

    滿崽見狀,輕嘖了一聲,尷尬地收回手,“一年未見, 如何還跟個小姑娘似的扭捏上了…”

    季子彧心里止不住地叫苦,單單只是方才滿崽將他摔翻在地,就已然招了不少人的矚目, 現下可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他倒是無所謂, 只是滿崽身為小哥兒,與他一個成年漢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到底是不善的,誰知一朝會傳出什么不像樣的腌臜話,敗壞了滿崽的名聲。

    “小叔叔,他是誰。俊币慌员缓雎栽S久的大福驟然出聲,打破了二人之間微妙的氣氛。

    “你傻呀,他就是常給你小叔叔我寫信的那位小哥哥,你前幾日吃的荔枝,還是這位小哥哥送過來的呢!睗M崽將“小哥哥”一詞咬得極重,而后一臉玩味地看向季子彧。

    季子彧被他這明晃晃寫在臉上的得意逗得想笑,“一年不見,我竟連在你這兒的輩分,都矮上了一截!

    “那是自然!”滿崽挑挑眉,“大侄子,你何時來的甘州?怎么不提前知會我一聲,我也好去城門口接你!

    “今日方到!奔咀訌,他是院試第二日一早從家中跑出來的,這一路快馬加鞭地趕路,還走了一個來月。

    進城等不及梳洗換身衣裳,便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滿崽,誰知適逢碰著落單的大福,見他身邊沒有跟隨的仆從,才上前將人帶到一旁,想著呆會兒打聽著送去知府。

    “那你落腳何處?”滿崽繼續追問,得知季子彧還沒有安排住處,秉承著來者都是客人的原則,他當即便摟起大福,又熱情地拉上人,“走走走,去什么客棧,來我家!府衙后院大得很,空房間多的是呢,阿兄和云胡都去外地了,我正愁沒人陪我玩!

    他這一拽,愣是沒拽動,回過身來見季子彧噙滿笑意的雙眸,溫溫柔柔地瞧著自己,他禁不住打了個激靈,手下意識地抹了把臉,“你光瞅我作甚?我這臉上有東西?”

    “滿崽”季子彧清了清嗓子,“見君阿兄和云胡嫂嫂不在,我就先不去你家了,等他二人回城,我再攜禮登門拜訪。”

    家中沒有主事兒之人,他貿貿然上門,總歸是失了禮數。

    滿崽狐疑地睨了他一眼,心道都是打小兒一塊長大的,誰還不熟悉誰?非得搞這些個莫須有的虛禮,阿兄又不在意,他無奈地撇撇嘴,“行吧行吧,我先帶你去找個客棧入住,真是的,這上京距這兒可有千里之遠,你出門在外,連個侍從都不帶,還得我幫你操持。”

    季子彧抿嘴,掩著心頭翻涌起來的歡喜,他恭恭敬敬地做了個禮,語氣端得愈發客氣,“那就麻煩您了!

    與此同時,遠在東云山的謝見君,收到了一封來自上京的信。

    寫信之人,正是季子彧的兄長,季宴禮。

    信中言:“上京局勢瞬息萬變,有國師助力,三皇子一脈得勢多久,正想法設法地打壓太子手下的親臣,我等在朝中舉步維艱,如履薄冰,望舊友看在昔日同窗之誼的份上,對幼弟護佑一二!

    謝見君合上書信,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他本想問問陸正明,那季家小子現在身在何處,但一想到二人從未有過交集,即便街市上擦肩而過,估摸著也不曾認得出來,遂沉了沉聲,“連云山手收上來的谷子,都安置得如何了?”

    “稟大人,已經找好鏢師,這幾日便可押運入府城。”陸正明拱手。他不知那信中內容,只瞧見知府大人神色陰郁,想來是上京生故,便體貼地開口,“大人,可有屬下,能為之解憂之事?”

    謝見君心口似是壓了塊沉甸甸的大石頭,連喘息都覺得艱難,這幾日得來的谷子豐收的喜悅,被手中這封猶如青銅鼎一般沉重的信打破,他用力地按了按太陽穴,有些疲憊道:“無妨,糧食押運的事兒要緊,你與鏢師隨行,一道兒回府城!

    依照著年初開荒時定下的規矩,連云山等勞役者以工代糧,荒地三年的收成歸官府所有。

    他們此番特地跑這一趟,除卻查探收成的情況,更為重要的就是將這批糧食帶回去,充入糧倉,以備將來災荒之年所需。

    “是”陸正明恭敬應話。

    將此事吩咐下去,謝見君還惦記著季子彧,便沒繼續在東云山逗留,稍作歇息后,翌日,他動身回府城。

    算著時間,云胡一行人應該入甘州境內了,他一路縱馬疾馳,在城外茶攤歇腳時,碰巧遇上從曹溪回來,將將與青哥兒商隊分開的小云掌柜。

    “今日趕路,大伙兒都累了,等下將東西送回甘盈齋后,可自行散去,休息兩日再上工!痹坪χ阡佔永锏幕镉嫞洳欢÷犞宕嗟拟忚K聲響,和嘚嘚而來的馬蹄聲,尚不及回眸瞧瞧熱鬧,下一刻身子一輕,他像只瘦弱雞崽似的,被人攔腰撈起。

    他嚇了好大一跳,一顆心撲通撲通,仿若有個小人舞著鼓槌,“咚咚咚”肆意敲鼓,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坐在了馬鞍上,身后是熟悉的懷抱。

    “你你你你”他輕掐了一把謝見君胳膊上的嫩肉,“我還當是一路都順順利利,臨到進門口遇著劫匪了呢!”

    “是劫匪”謝見君貼近幾分,腦袋抵在小夫郎柔軟的頸間,“要偷走了你的心的劫匪!

    云胡臉頰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連后頸都染上一抹霞云,“堂堂知府大人,說話沒個正形兒。”

    “那又如何?”謝見君逗弄著臉皮薄的小夫郎,只覺得烏沉沉的陰霾,正緩緩從頭頂上散去,身下的馬打了個響鼻,牽動著二人身形跟著一晃。

    云胡有些害怕,連忙抓住面前粗糙的韁繩,被“偷心劫匪”握住手,與其十指牢牢相扣在一起。

    容不得他掙扎,身后的謝見君便已然發話,“周娘子,我帶你們家掌柜的先行一步,鋪子里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主君寬心,我等必會安置妥帖。”周娘子笑瞇瞇地應話,她手指磋磨著團在掌心里的絹花,似是想起些什么,眸底多了幾分羞赧,但很快就轉瞬即逝。

    ——

    “你知道嗎?”被帶著縱馬過城門的云胡倏地出聲。

    “我不知道。”謝見君老實回答,立時招來小夫郎一記肘擊,“你再這般打趣我,我便什么話都不同你說了!

    小綿羊一朝亮出了尖利的獠牙,偏生了逗弄之心的人只好繳械投降,“路上發生什么事兒了?可是遇著麻煩了?”

    云胡搖了搖頭,面帶喜意道:“我發現王喜和周時雁互生情愫,兩相心悅呢!

    “是嘛!”謝見君驚訝,“這可真是件好事兒,王喜若能以真心相待周娘子,倒不失一樁佳緣!

    “我也是這么覺得,只是他們倆還藏著掖著,我這做掌柜的,也不好出面亂點鴛鴦譜!痹坪锵У,周時雁和離前的那位夫君待她如此不善,以至于她又傷身又傷心,但現在的王喜,他瞧著還真不錯,行事穩重,當行出色,若非這般,他斷斷是不能放心將甘盈齋的事兒,全權交給這人的。

    “不急”謝見君扯緊手里的韁繩,不緊不慢地帶著云胡在長街上散步,“感情這種事兒,向來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他二人不將此事兒擺在臺面上,定然有人家的思量,倘若有朝一日喜得良緣,你這位小云掌柜,可得掏個大紅包出來了。”

    云胡抿嘴輕笑,月牙般的雙眸明亮亮的,盛著耀眼的碎金,“甘盈齋開張至今,他們倆可算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即便佳偶難成,年底我也給包大紅包,好好犒勞犒勞鋪子里的伙計們。”

    “我呢我呢”獨守空房遭冷落的某人急不住了,小夫郎一走就是兩個月,可把他惦記得“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如果不是地方官員未經傳召,不得擅自離開轄地,他高低也得追過去。

    “回、回去再說!毙》蚶赡X袋低低地垂著,扣在一起的手指,不安分地撓了兩下自家夫君的掌心,“這還在街上呢,休、休得放肆!

    謝見君別提有多稀罕云胡這薄薄的靦腆勁兒,見他想要和自己討巧,當下心里頭也跟著泛起了酥酥麻麻,“那咱們這就回家!

    手中的長鞭一揚,身下坐騎昂首長嘯,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而后朝著府衙的方向疾馳而去。

    “阿兄,這兒這兒!”還差一個街口拐到府衙門前,茶肆二樓的小廂房內探出半面,滿崽抱著大福朝二人一個勁兒地直招手。

    謝見君心里一涼,“壞了,光惦記著乖乖軟軟的小夫郎,倒是一高興,把好大兒給忘了”

    第211章

    本以為是滿崽閑著無聊, 帶大福去茶肆里聽書,不成想謝見君二人在門前稍等了片刻,一同走出來的還有他惦記了一路的人。

    “子彧?”作為對此事兒唯一不知道的云胡, 乍一看見他, 驚詫地呼出聲。

    “子彧見過見君阿兄, 云胡嫂嫂!奔咀訌锨, 恭恭敬敬地做了個禮。

    “一年不見, 瞧著長高了些!敝x見君捏了捏他的肩膀, 笑道:“幾時來的?甘州千里之遙,一路過來可還順利?”

    “勞阿兄掛念,沿途走得都是照著輿圖上標記的官道,早晚有士兵駐守,無一大礙!奔咀訌卦。

    “阿兄, 你可知,他是自個兒從家里跑出來的, 連個隨從都沒帶, 也不曉得哪兒來的天大的膽子, 居然敢一個人走這么遠!”滿崽在一旁扯扯謝見君的衣袖, 暗戳戳地給他告狀。

    謝見君揉了把他毛茸茸的額發,臉上的笑意更甚,“你說人家子彧膽大子,你又小到哪兒去?今個兒孤身一人往城郊跑的人是誰?”

    “云胡, 你看他!”告狀不成,還把自己繞進了溝里,滿崽皺眉, 氣鼓鼓的臉頰像是剛從河里撈上來的小河豚,瞧著可愛極了, 惹得季子彧的眸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好了好了”心軟的云胡站出來打圓場,他將將從曹溪回來,見著幾個孩子,心里都稀罕得緊,便連忙招呼道:“今個兒天熱,咱們快些回家去,我讓王嬸子給你們煮冰鎮紅豆粥,子彧,你也來。”

    被喚到名字,季子彧斂回視線,“叨擾您了。”

    “你看,我早跟你說過了,我阿兄和云胡,才不是那勞什子迂腐之人呢,讓你去府里坐坐,你非得要等他們回來再登門,家里那么多空置的屋子,還偏偏留宿在客棧里,嘖,書呆子”滿崽沖他擺了個鬼臉,“看來書也不能長念,否則,人都要讀傻了”

    “歇歇嘴吧,小話癆。”謝見君瞧出了季子彧面上的窘迫,一把捂住幼弟的嘴, “我還當大福為何話這般密,原來竟是遺傳了他小叔叔,這一會兒功夫,你這叭叭叭的,還沒停下呢!

    此話一出,招來幾人都悶悶地笑出聲。

    滿崽氣性大,又不經逗,當即便搶過韁繩,利落得翻身上馬。

    眨眼間,一人一馬消失在巷尾。

    “小兔崽子”被馬蹄子尥了一臉塵土的謝見君,低低地笑罵了一聲,回眸見季子彧灼灼目光,望著滿崽離去的方向,他清了清嗓子,“子彧,咱們也走吧!

    ————

    晚些,在正廳用過了晚膳,謝見君以有事之由,將季子彧招到了書房。

    “今個兒的菜可還都合胃口?”他斟了一盞涼茶,推及到季子彧面前。

    “阿兄客氣,王嬸子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精湛!奔咀訌蜌饣氐。分別一年之久,他倒是真有點想念在謝宅那會兒,吃過的王嬸子做的菜。

    “那就好,不枉滿崽的一番心意!敝x見君端起書案上的茶盞,輕呷了一小口,意有所指地說道:“他怕你初來此地,吃不慣這里的東西,方才回來得早,特地去灶房,托王嬸子給燒了幾樣你之前愛吃的菜!

    季子彧神色微怔,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那有勞滿崽費心了!

    “嗯”謝見君應了一聲,話鋒一轉,問起了院試之事。

    “院試結束的第二日,我便從上京離開了,雖不知結果,但子彧自詡答得尚可,不及案首,稟生應是綽綽有余!奔咀訌t虛。自滿崽離開上京后,他便一門心思都撲在了功課上,就盼著順順利利地考完院試,好來甘州找滿崽。

    謝見君見他勝券在握,隨手從書案上抽出幾張紙,喚他到跟前來,將考試的題目和自己的作答悉數都默下來。

    一年不見,這小少年的字寫得工整多了,想來應是季宴禮特地尋了名師專門教導過。

    “行文流暢,條理清晰可安心準備明年的鄉試了!敝x見君大體掃了一眼他作答的內容,出聲夸贊道。

    能得當年在一眾群賢中脫穎而出的狀元郎的認可,季子彧心中大喜,正要開口道謝,冷不丁被打斷話頭,“你既是人已經到了,別忘了給你阿兄報個平安,你這一走,他擔心得很!

    他抿抿嘴,有些哀怨道:“阿兄整日忙于政務,時常夜不歸宿,連嫂夫人和婳婳都不得見,待我更是不聞不問,哪里會擔心我?見君阿兄莫要打趣我了。”

    “你這傻子。”謝見君輕戳了下他額前,溫聲嗔怪道:“若非宴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著你,你覺得單憑自己,連個得力的侍從都沒有,就能跑得出上京?還能順順利利地一路跑來甘州,耍孩子性子?”

    季子彧平白挨了斥責,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尖,“阿兄教訓的是,明日我便回信。”

    其實早在看到書桌上的盤纏和通關文書時,他便了然自己的心思已經藏不住了,之所以不提前知會季宴禮偷摸跑出來,歸根結底,就是賭口氣而已,誰讓他阿兄許久不曾正經坐下來,好好地陪他說句話了。哪里像滿崽的兄長,時時刻刻都將滿崽記掛在心上,即便是出公務,也想著給他帶手信。

    “行了,明日把客棧里的行李收拾一下,搬來家里住吧。”謝見君似從前那般親昵地捏捏他的后頸,“你阿兄囑咐過了,托我看顧好你,你人盡管不在上京了,但這功課萬不能落下,你是個聰明孩子,如今這個年紀,該是知曉什么事兒最要緊吧?”

    最后說的這話,是有意提點他。

    畢竟也算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謝見君如何瞧不出這小子是奔著誰來的?只是他身為兄長,不好當面把話說得太明白,想來這小子一時半會兒應是不會離開,他索性將人留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一來方便關照,二來還能盯一盯課業,總不好一朝送回到季宴禮身邊時,連最起碼的學識都給耽誤了。

    季子彧聽出了話外之音,連忙拱手言自己必會謹遵阿兄的吩咐。他是惦記滿崽,但絕不會仗著所謂的身份地位,以及多年竹馬之情,堂而皇之地做些無禮之舉,他要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本事,走到滿崽身邊。

    謝見君見他如此上道,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喚李正明送他回客棧。

    ————

    入夜,

    分別兩個月的二人,終于得閑歇在了一處。

    月色皎皎,正是閑聊的好時候,云胡躺在謝見君柔軟的臂彎里,想起白日里見到的季子彧,他試探著問起,“你說,那子彧,是不是對咱們滿崽有什么想法?”

    他話說得隱晦,但謝見君聽明白了,他將小夫郎鬢角的碎發攏到耳后,有些驚詫道:“怎么突然想起這茬子事兒了?”

    “許是子彧來了,讓我忍不住想起咱們還在上京時候的事情。”云胡眉心微蹙,似是在回憶,“我記得,那會兒師娘曾私下里同我打聽過滿崽是否許了人家,我說滿崽年紀尚小,想在家留一留,她便勸我要早早地給孩子做打算,還明里暗里地提點過說季子彧這個孩子不錯,是個好相與的,讓我與你仔細地考慮考慮。”

    “那你覺得季子彧如何?”謝見君手肘支著臉頰,饒有興致瞧著他。

    “咱們與季宴禮一家相識這么多年,子彧這孩子,知禮數識大體,我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只是他家中情況復雜,我怕滿崽有朝一日,若真的是嫁過去,恐是要吃虧的!

    小夫郎所擔心的,不無道理,謝見君也正有此想法,季子彧的爹和那位不曾露面的嫡母,倆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相比較優渥的家室,正直的人品,他這做阿兄的,只想著讓滿崽的日子能過得舒心一點,這也是這么多年,他不曾約束過滿崽,由著他釋放天性的原因。瞧著婆母的臉色討生活,

    “滿崽前十幾年過得那么灑脫,但如果往后的大半輩子都要窩在深宅大院里,瞧著婆母的臉色討生活,跟其他人勾心斗角,搶夫君寵愛,我真寧愿在家里養他一輩子!痹坪娭x見君不吭聲,當是以為他認可了自己的想法,眼眸的擔憂更甚。

    “瞧瞧,這小子還沒嫁人呢,你就已經未雨綢繆了。”謝見君撫平他緊皺的眉頭,笑了笑,“且不說以滿崽的性子會不會吃虧受委屈,他現今這個年紀,旁個公子哥兒要么被摁在家里足不出戶,要么流連勾欄之地聽曲賞舞,他呢,晌午那會兒擱門前樹底下撿了根豎直的木棍,高興了老半天,你還指望他開情竅?”

    云胡被自家夫君這么一逗,原本陰郁的愁思煙消云散,臉上也見了幾分笑意,他不由得往謝見君跟前貼近了些許,二人身形挨著身形,幾乎要交疊在一起。

    須臾,他開口道,好似是邀功一般,眉眼之間滿是得意:“我還沒跟你說說,我在曹溪開了家甘盈齋的分鋪,還將王喜留下來照看分鋪的生意呢!

    第212章

    冷不丁聽見這話, 謝見君愣怔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此事兒當、當真?”

    “你怎么也結巴上了?”云胡側目望了他一眼, 臉上笑意不減, “我何時蒙騙過你?自然是真事, 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周娘子, 和商隊里的伙計。”

    “問他們作甚?我信你。”謝見君揉了揉他微涼的耳垂, 偏哄道:“看不出來, 我們小云掌柜的生意都做到曹溪去了,難怪我在城外遇見你那會兒,沒見著王喜,原來是幫你開疆擴土去。”

    云胡一雙杏眸瞪得溜圓,在燭光的映照下愈發亮盈盈, 他起身從箱籠里翻出個印章,獻寶似的拿給謝見君瞧, “我就是靠著這東西幫忙, 讓甘盈齋在曹溪迅速打開了銷路呢!

    “是嘛”謝見君驚喜道。他接過來印章, 捏在掌心里掂量了兩下, 這才看見印章的印面是個小云朵的圖案,應對著云胡的名字,底部刻著“甘盈齋”三個字,這字跡看起來歪七扭八, 不同于尋常所用的標準的篆體,倒像是小夫郎自個兒手寫,又拿給篆刻師傅描刻出來的, 同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大字,頗有幾分相像。

    “我讓王喜去刻的, 跟曹溪百姓們說,只要集齊了六個印章,就能多送一壇糖水罐頭,結果引來了好多人,他們為了應證我不食言,買了好多,還有人一下子就買了六壇,得了六個印章呢”

    小云掌柜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這兩個月在曹溪的種種經歷,越說越起了勁頭,眼瞅著精神頭都旺盛了。

    “等等,這滿香樓是什么地方?”謝見君乍一聽說在此地談成了一筆大買賣,還狠狠地宰了那霍七娘一頓,有些好奇問道。

    云胡當即變了臉色,神色不自然地躲開他的眸光,須臾,才低低地小聲說道,“我、要是同你說實話,你可不許罵我哦”

    謝見君愣怔一瞬,喉間溢出一抹淺笑,“這么害怕我?難不成是跑青樓去同老鴇談生意了?”

    “你你你你、你咋什么都知道?”云胡驀然張大了口,“你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蟲吧!”

    “瞧你這模樣,就差把心虛寫在臉上了”謝見君莞爾,將人又拽回了自己跟前,好聲好氣地勸慰道:“倒不是不許你去,只是下次若是再去這種地方,莫要傻愣愣地跟青哥兒跑去,好歹要帶上幾個人,那里魚龍混雜,保不齊遇著什么宵小之徒,你們兩個小哥兒可就麻煩了!

    云胡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悄默聲地拽上謝見君的衣角,小鹿似的眼眸忽閃忽閃,“你不生氣?”

    謝見君無奈,“我若是生氣,你下回就不敢去了?”

    云胡略一思忖,乖乖巧巧地勾手道:“那我還是多帶幾個人吧!

    “嗯!敝x見君淺應了一聲,曉得小夫郎同自己說這些,是想聽兩句夸獎,他便撿著好聽的話,將人從頭到尾夸贊了一便。

    這一夸,倆人的身子就徹底地交疊在一起,隱忍了數月的克己復禮,已然按訥不住,情玉猶如涌動的潮水,潮濕而纏綿,一點點地滲入深思中,侵占掠奪。

    ————

    轉日,天色微明,窗外烏云蒙蒙。

    謝見君醒的有些早,平躺在榻上緩了半天的神。

    昨個兒半夜突降大雨,豆粒大的雨點子敲打在瓦片上劈啪作響,他披上外衫,撐傘去看了看熟睡的滿崽和大福,回來見云胡一整個瑟瑟地縮成一團,凍得像只小蝦米,便又從斗柜里翻出一床厚些的被子,將人牢牢裹住,擁著睡了半宿。

    燕雀低鳴,懷中人被驚得羽睫微顫,身子誠實地朝著暖和的地方湊近了些許,“什么時辰了?”,云胡環住他的腰,輕蹭了蹭黏糊道,聲音里浸著初醒時的沙啞。

    “今日天不好,再睡會吧!敝x見君掖緊了被角,俯身在小夫郎額前落下輕輕一吻,唇瓣觸碰到的滾燙令他瞬時一怔,手下意識地搭上他的額頭,“云胡,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嗯”云胡哼唧了兩聲,只覺得陣陣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裹緊了棉被也無濟于事,沒一會兒,又起了股熱意,在身體里胡亂地流竄,惹得他虛乏無力,鼻子里更像是塞了兩團毛茸茸的棉花,連呼吸都難耐。

    “腦袋里的水好像燒開了,咕嚕咕嚕的”他雙手搭在頭頂,低低地呢喃著。

    謝見君失笑,從屋外端來一盆冷水,浸涼了帕子,敷在小夫郎的額前,“我讓大河叔去請馮大夫過來給你搭搭脈,今個兒先不去甘盈齋了,在家里歇著吧,一準是昨晚上驟然降溫,凍著了。”

    “被你折騰壞了”云胡迷迷瞪瞪地說著胡話,扣住他的手指,熱騰騰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你多陪陪我,我就不難受了!

    “我不走,我就在這兒待著!敝x見君回握住他的手,塞進被子里。

    約摸著干等了一刻鐘的功夫,馮大夫提著藥箱,姍姍來遲。

    “勞煩您了!敝x見君趕忙起身,讓開了床榻的位置。

    就見馮大夫熟練地從藥箱中翻出精巧的腕枕,搭在云胡身下,凈手后,三指輕輕地按壓在寸口之處,他眉頭緊皺,不住地捋著自己的花白胡須,似是在感觸著什么。

    少頃,他緩緩開口,“知府大人莫要擔心,夫人脈浮而緊,是以風寒外侵,阻遏了衛氣而至,待老夫開個藥方,喝上幾日藥便可安好!

    “還得喝藥吶”此刻燒得一塌糊涂的人,努力支撐起上半身來,苦著臉問道。他雙頰紅撲撲的,眸中水光瀲滟,瞧著就可憐極了。

    但謝見君哪會是在這種事兒上還縱著他的人,要知道古代一場重感冒就能要人命,他豈敢懈怠,當即就喚李大河拿著晾干墨汁的藥方,去藥堂抓藥。

    一番抗議無果,云胡又蔫蔫兒地躺下,“哎呦哎呦”地叫喚起來,還不忘用余光瞧瞧他的神色。

    謝見君故作嚴肅地繃著臉,幫馮大夫收拾好藥箱,恭敬地將人送出門。

    往門外馬車上走的時候,馮大夫絮絮叨叨地同他叮囑起來,“老夫已經在藥方中添了一味甘草,用以緩解苦澀之意,大人也可提前備下些蜜漬的果子”

    “馮大夫見笑,內子一向最怵這苦湯藥,生了病又難免嬌氣了些,有勞您幫著操心了!敝x見君拱手道謝。

    “知府大人這是要折煞老夫,都是些分內之事罷了。”馮大夫客氣道,話鋒一轉,他倏地面露難色,“不知草民可否求大人一件事兒?”

    謝見君站定身子,“您請講。”

    馮大夫頓了頓聲,艱難道:“往年冬日,義莊里最是忙碌,這城中百姓,體弱多病的,老無所依的,多數都很難熬過寒冷的冬天,今年得虧了夫人和商戶牽頭,建了安濟院,才使得鰥寡老人能吃飽穿暖,有藥可醫,只是需要得到救濟的百姓實在是太多了,老夫雖并非貪利之人,但家中仍有家眷需要將養,即便想要施以恩惠,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百姓看不起病用不起藥,不是你們藥堂的錯,也不是那些貧苦百姓的錯,是官府未及體恤民苦,馮大夫還請不要自責!敝x見君溫聲寬慰道:“是我這甘州父母官當的不稱值,才讓百姓深陷水深火熱之中,理應是我等的過錯!

    “大人切莫這般說,打您來了這里,甘州是個什么模樣,大伙兒心里都瞧得明明白白,草民知道您心系墾荒事宜,不愿為您徒添煩惱,但近日來,感染風寒的百姓甚多,醫館每日都擠得滿當當,草民同文誠書院的學生們一直費心醫治,不惜自負盈虧就這,還有不舍得花錢瞧病買藥的百姓,兀自在家中受著病痛的煎熬,熬不過去,今年家里就得多添一樁喪事。”

    馮大夫說來也是一名醫者,心底本就仁善,自然見不得悲劇發生,這思來想去了數日,才冒著大不敬的罪名,找上了謝見君,他想著這位知府大人好歹有著仁政愛民的名聲在外,若能勸得他出面,總比自己孤身作戰,要強上幾分。

    謝見君聽完,果真皺起眉頭,“此事本官已然知曉,容本官與陸大人商討一二,看看有什么合適的法子,能解決眼前的困境。”

    得了這句話,馮大夫懸在半空之中的心,穩當當地落了地,“老夫替甘州百姓,先行謝過知府大人!闭f著,他躬身行了個禮。記掛著藥堂里還有來瞧病的病人們,他沒多做耽擱,轉身便上了馬車。

    眼見著李大河趕著馬車,嘚嘚地消失在長街上,謝見君輕嘆了口氣。

    他回府中喚來滿崽和大福,囑咐他們倆近些時日不要出門,又著人將季子彧接來府上。

    “馮大夫同你說什么了?怎么出門一趟,神色這般凝重?你這是要去哪兒?”臥房里,稍稍緩過勁兒的云胡,側倚在床榻上,看著去而復返的謝見君將緋色官袍翻找出來。

    “你先歇著,我得去找一趟陸同知。”謝見君利落地套上官袍,手撫了撫小夫郎的額前,摸著還有些滾熱,原本蹙在一起的眉頭愈發緊擰起來,“我只怕是要同你食言了。方才馮大夫說城中感染風寒者甚多,我得瞧瞧去,別鬧出時疫來。”

    一聽這話,云胡都有些坐不住了,“安濟院那邊如何?我昨日剛回來,也沒過去看看,那兒可都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和稚子”

    \"沒事沒事\"謝見君拍拍他的手背,“馮大夫和文成學院的學生們上心著呢,只是聽他說有百姓家境貧寒,舍不得看病用藥,我去找陸大人商量商量,看怎么辦!

    “行吧。”如此,云胡才稍稍寬心,“實在不行,就放開安濟院的收錄標準,總不好大伙兒生了病,還得硬扛著,我可知道發熱的滋味,賊不好受呢!

    “我的小云掌柜,你就安心養病吧,別操心了”謝見君輕啄了下他的唇角,堵住他后面要說出口的話,一直到王嬸子扣門,二人才分開。

    “我這也是風寒,你也不怕被我傳染了!”云胡嗆了兩聲咳嗽,不由分說地將人趕出了屋子,不許他再進門來。

    吃了閉門羹的小謝大人,整整被扯亂的衣角,抬眸正對上聞訊而來的陸同知,他掩下了唇邊的笑意,一臉正色道:

    “陸大人,本官想在城中建一所官營的醫館!

    第213章

    “娘親, 咱們還是去瞧瞧大夫吧!”城西一處稍顯破舊的祖屋中,七八歲年紀的稚童伏在床前,涕淚連連地求著床榻上面容蒼白的婦人。

    “你這傻孩子!”婦人枯槁的手無力地搭在他的肩頭, “家里窮的都揭不開鍋了, 哪里還有余錢去給娘瞧。俊

    稚童吸了吸鼻子, 望著案桌上唯一一碗米粥, 咽了下口水。這米是他找隔壁胖嬸子借來的, 娘親一連咳嗽了數月, 近些時日還見了血,鄰居們都說他娘是肺癆鬼,一個個避諱得很,路上遇著都捂著鼻子繞開走,只有胖嬸子心善, 愿意給他些陳米填補肚子。

    “娘,大夫說了, 您的病耽擱不得了, 再不去醫館, 是會死的!”他用力地抹了把臉, 漿洗得發白的衣袖上滿是淚漬。

    “娘若是不在了,你就可以去安濟院了,那兒有人會看顧你,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擔心沒飯吃, 沒衣裳穿了”婦人說著,轉瞬嘔出一口鮮血,眼見著臉上的血色又淡了幾分, “娘前日去打聽過了,他們只肯收孤兒, 你去了,能上學能識字,還能學門手藝傍身,有什么不好的”

    “娘親,我不去那什么安濟院,我就要和娘在一起!”稚童環抱著婦人的胳臂大哭。若是自己年紀再大一點,身子骨再壯實些就好了,他如是想到。

    那樣碼頭上的管事兒就肯許他扛大包賺錢了,他還可以去酒樓里做跑堂的小廝,哪怕只是幫著洗洗碗,打打下手,只要有錢賺,他什么臟活累活都能做,有了錢,就能給娘親看病吃藥了!

    “你跟著娘,能過什么好日子?藥這么貴,家底兒都被掏空了,娘實在不忍心孩子,你聽娘一句話,這人各有命,強求不得”婦人喉間一陣發癢,她拿手巾捂住嘴,“吭吭吭”咳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稚童緊攥著手中僅有的幾個銅板,那是胖嬸子借給他的,大抵是曉得他娘沒幾天活頭了,就讓他去街上買些稱口的吃食,好給他娘補補身子,他躊躇片刻,狠了狠心,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跑,“娘,您等我回來,我到醫館找大夫拿藥!”

    “別、別去了、”婦人未說完的話,很快便被接連涌上來的咳嗽聲淹沒。

    ——

    “馮大夫,您看咱們這般商定如何?您手把手教出來的這些個文誠書院的徒弟,都安排在惠民醫所當值,十日為一輪換”

    謝見君正忙著同馮大夫商量惠民醫所的事宜,他方才雖已跟陸同知擬定了初始的草稿,但具體實施起來,還得尊重大夫們的意愿。

    “大人只管給我等吩咐差事兒即可,莫要如此客氣 ”馮大夫誠惶誠恐地接過策書,他哪里能想到這位知府大人動作實在太快,自己不過上午剛提了一嘴,還未及晌午,就已經琢磨出了應對之策。他瞇縫著眼將策書上的內容,仔細地打量了一眼,將要開口。

    “大夫!大夫!”一穿著破舊的稚童悶頭悶腦地沖進醫館,直直地奔他而來,“大夫,求求您給我娘再開點藥吧,我娘她快不行了!”

    同行的謝見君被眼前這陣仗,驚得腳步一頓,回過神來,他連忙讓開路,利落地躲去一旁。

    “小杉,給你開的這些藥,都是補藥,只能勉強吊著你娘的那口氣,你還是得帶你娘來醫館里面搭個脈,我也好對癥下藥。”馮大夫有些為難道。

    “大夫,我娘今日又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的血,把衣服都染紅了!”被喚作小杉的稚童語無倫次地說著他娘的病癥,他將手中攥了一路,沾滿汗珠的銅板擱放在案桌上,“大夫,我有錢,求你給我娘開藥吧,奶奶和爹都病死了,我只有我娘了,求你了,您給想想辦法吧!”

    “哎”馮大夫止不住地嘆氣,像小杉娘這樣的病人,他從醫數年,見得多了。許久之前,他曾主動登門給小杉娘號過脈,無非是得了寒癥,要服藥調養身子,可這婦人偏偏心疼藥錢,依著醫囑吃過幾帖后,便不肯再過來拿藥,那寒癥也就拖延了下去,以至于今日沉疴難愈。

    “不如本官陪馮大夫走一趟?”謝見君試探著提議,他大抵能從二人的對話中拼湊出些信息來,想著這錢不錢的另說,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怎么都得先救人。

    馮大夫本也有此意,適逢謝見君話一出,他當即便吩咐藥童背上藥箱,一行人緊趕慢趕地跟在小杉身后,往城西祖屋去。

    “娘!娘!有救了!”

    婦人正給手中打的絡子收尾,她自知時日無多,想著臨走前再多干點活,好給小杉備下些傍身的銀錢,乍一聽見自家孩子的聲音,她擱放下針線,掙扎著想要起身。

    “娘,知府大人帶著大夫過來給您瞧病了!”小杉步伐輕快地跑進屋,臨過門檻是被絆了一跤,他愣是眉頭都沒皺一下,爬起來撣了撣膝蓋上的土,滿臉喜色地對著婦人道。

    “知府?知府大人來了!”婦人大驚失色,趕忙讓小杉扶她起來,要給大人行禮,馮大夫跟著腳步進來,見她臉色煞白,形銷骨立之態,便喚她快些躺下。

    趁著號脈的功夫,小杉安撫婦人道,“娘,知府大人就在門外,他說身份有別,實在不宜私闖內宅,故而讓娘親只管瞧病便是!

    如此,婦人才暫時歇了心思,靜等著馮大夫搭脈。

    須臾,馮大夫緊蹙著眉頭收回手,“你這咳疾多久了?”

    “約摸著能有個小半年了!毙∩紦屧趮D人前面開口,“娘一直不肯去醫館瞧病,就這么拖延了下來…大夫,我娘怎么樣了?”

    馮大夫抿了抿嘴,沒吭聲,他收拾起藥箱,轉身出了屋門,謝見君正等在外面,開口便問出了跟小杉一樣的話。

    “回知府大人,需得每日行針用藥,好生將養個數月,方能痊愈!

    那婦人豎起耳朵在屋中一聽,登時就慌張地拒絕道:“不瞧了…小杉,你快去同大夫說,娘不行針,也不吃藥,娘沒什么事,咳咳咳…”,她又止不住咳嗽起來,漲得滿臉通紅,連話都說不利索。

    咳嗽聲傳至屋外,謝見君輕嘆一聲,“馮大夫,勞煩您了,人該怎么治,還是怎么治,至于那藥錢,暫且先掛在藥堂的賬目上,待這幾日惠民醫所成立,再轉移到那邊去!

    “是…”馮大夫拱手做了個禮,叫出小杉,讓他跟自己去醫館拿藥。

    冷不丁一開門,門外烏泱泱地站滿了人,正探頭往院里瞧。

    馮大夫嚇了一跳,身子一側,立時露出了身后的謝見君。

    大伙兒急急火火地湊上前去,七一嘴八一嘴地問著惠民醫所的事兒。他們夠不上安濟院的收錄資格,又因著身患隱疾,多數需要常年吃藥調理,可自己家里一窮二白,周圍親戚還都借了個遍,哪里能承擔得起這高昂的藥費?到最后不得不默默地飽受著病痛的折磨。

    那會兒聽醫館的人提及知府大人要在城中建一所惠民醫所,又見馮大夫主動登門給人瞧病,還沒收錢,想來這消息應是不假,一個個就追了過來。

    被百姓們團團圍住,謝見君也不惱,他擺了擺手,示意大伙兒先行安靜下來,遂不緊不慢地說道:“本官的確要建惠民醫所!

    “大人,這是啥?”有好奇者揚聲問道。

    “簡單來說,之后大家身子抱恙,且囊中羞澀時,盡可以到惠民藥局去問診,官府會給予相應的救濟和補貼,以保大家都能請得起大夫,用得起藥。”謝見君長話短說,挑著要緊的地方,同他們提了提,至于惠民醫所的背后如何操作,官府在其中充當什么樣的角色,就不須得讓百姓們知道了。

    “真的?那以后俺們去看病,是不用給錢了?”

    “你想啥美事兒呢,梁老頭,這大人說了,不是不用給錢,是往后少花錢,多出咱們不能承擔的那部分,大人來幫著承擔,是不是?”

    謝見君微微頷首,以示贊同,“這位小哥兒說的沒錯,除此之外,惠民醫所還會于每月十五,會在堂口義診!彼f話溫溫和和,平易近人,即便是被會錯了意,也不曾呵斥,反而還耐著性子解釋,這讓大伙兒聽了,心里都暖烘烘的。

    “凡沒有聽明白的人,也不用著急,晚些本官會在府衙門口張貼告示,大伙兒可前去細看,如今情勢緊急,惠民醫所的據點暫時安排在南山堂,由馮大夫安排診治,另本官會同陸大人以及商會的會長重新協議,放寬安濟院和廉租屋的申領資質,給大家提供安身之處!

    此話一出,大伙兒止不住地驚呼,說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眼瞅著一條腿都邁進棺材了,還能遇著這天大的好事兒,一時之間,對謝見君的贊頌之聲愈發高漲,這可是佟知府在位時,他們不曾享受過的福利和待遇呢,來時臉上的愁容,盡數被發自內心的喜意取代,離開院子時,一個比一個高興,嘴幾乎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有了這一惠民利民的新政策,加之前面的種種,城中民戶對謝見君的品性可謂是贊不絕口,誰若是敢說他一句壞話,那是立馬臭雞蛋爛菜葉子招呼。

    尤其是在惠民藥所自開辦起,愈來愈多的窮困百姓的舊疾都得到了妥善的醫治,還能住進有人照顧,不愁溫飽的安濟院調養身子,家中有人去世后,又可以去義莊領到一筆官府補貼的喪葬費,這日子過起來別提多有盼頭了。就連小杉也因著要“償還”他娘行針吃藥的錢,被馮大夫留在醫館里做了個小藥童,再不用擔心年紀太小,賺不著錢貼補家用了。

    ————

    “大夫說你脾胃脆弱,病才將將痊愈,偏如何要吃糖炒栗子?”

    一眼望不到頭的熱鬧長街上,謝見君跟某位倔強的小云掌柜,在糖炒栗子的小攤旁僵持。

    “我想吃!痹坪獠蛔〉赝佒谐吹悯r亮的栗子上瞥,大有不給他買,他就不走了之勢。

    “不可以!敝x見君也不肯讓步,向前想拉小夫郎的手腕,將他帶離此處。

    偏偏這小云掌柜也不知道哪里來了使不完的牛勁,腳下跟生了根似的,緊緊地扎在攤子前,謝見君不敢硬拽,怕力氣大傷了他,只得好聲好氣地哄著,“這糖炒栗子日日都有,再過些時日,待你身子骨徹底不打緊了,我保證給你買,可好?”

    “可我現在就想吃!痹坪粸樗鶆樱澳悴唤o我買,我今天、我今天就留在這里,不回家了!”

    “真不走了?”謝見君噙著笑意問道。

    “嗯!”云胡重重地點頭,臉別向他處,以表自己堅定的決心。

    本以為謝見君就此會妥協,可不成想眨眼功夫,這人竟然掉頭就走,把他干巴巴地扔在街上,連一旁看熱鬧的小販都驚得臉色一變,云胡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道不出口的委屈,絲絲拉拉地泛上鼻尖。

    就在他以為自己真的被丟下,整個身子都蔫蔫兒地垮下來之際,走出幾步的人卻驟然回身,云胡驚喜,讓步的話臨到嘴邊還沒說出口,就被謝見君長臂一撈,單手摟到了肩膀上。

    “你放我下來,這么多人看著呢!”他像一尾離水的魚,奮力地掙扎起來。

    “你不走,我就只能用這個法子了。”謝見君遞給小販幾個銅板,趁小夫郎沒注意,接過了一小兜糖炒栗子,藏進袖口里。

    “我走走走,我鐵定走!只要你放我下來,我保準立馬就跟著你走!”云胡掙扎無果,利落地妥協服軟,只求讓這位謝大人在外,給自己留點面子,好歹他也是甘盈齋的主事兒,這讓底下伙計們給瞧見了,他以后還怎么發號施令。

    “晚了!敝x見君悶著笑,將他往肩膀上又顛了顛,小夫郎再將養得仔細,扛起來也不見費勁,這點小雞崽似的重量,壓在身上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見他還不安分,謝見君索性輕拍了拍他身后柔軟,果真便消停下來了。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羞紅了臉的小云掌柜一路被抗回了家,長街所過之處,外出采買的百姓們都停下腳步,捂嘴偷笑。

    “瞧瞧,這哪里是咱們威風凜凜的知府大人和他夫人?分明一對在尋常不過的恩愛小夫夫了!

    第214章

    天一冷, 日子過得飛快,暮去朝來,眨眼就到了端月元日。

    夜雪初霽, 早起謝見君推開屋門, 凜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迎面撲來, 他哈出一口霧蒙蒙的白氣, 轉頭縮回了地龍燒得溫熱的臥房里。

    “云胡, 今個兒太冷了, 咱們還去崇福寺嗎?”

    被強行喚醒的小夫郎微睜了睜眼,抓過他凍得通紅的手塞進被窩里,低聲地呢喃著,“再睡一刻鐘,不急”

    “你若實在困乏, 便不去折騰這一趟了,左右滿崽和子彧也能幫著去燒柱香供奉一下!敝x見君散了一身寒氣, 爬上床榻又將人結結實實地摟進臂彎里。

    云胡被抱得有些熱, 抬手輕推了他兩下, “這禮佛貴在心誠, 哪里還能托旁人代勞?一年到頭去不得一次半次,大年初一總不能落下。”,說著,他便要掙脫開起身, 適逢窗外噼里啪啦鞭炮聲乍起,倆人嚇得一激靈,齊齊都褪了困意。

    “小兔崽子”謝見君撫了撫胸口, 壓下心頭砰砰砰的亂跳,“一天天的趕不及這三個小子有精神頭, 昨日守歲到子時,還能起這么早。”

    “是你貪懶,還怪人家勤快!痹坪蛉ち怂宦暎^手邊的冬衣,慢騰騰地往身上套。

    王嬸子曉得他們今早要去崇福寺,昨夜便提早找出了兔毛織的圍脖,此時被謝見君拿來,圍在小夫郎的脖頸間,毛茸茸的,襯得人伶俐秀氣。

    “滿崽,你確定今個兒不去崇福寺了?”等李大河套馬的時辰,謝見君招呼著院中玄青夾襖加身,悶著頭忙活堆雪獅的人。

    “季子彧好不容易休沐,不須得去府學點卯,我要帶他去看雜耍和戲臺班子,晚些再去春華樓嘗嘗大師傅最近剛琢磨出來的新菜!”滿崽頭也不回地吆喝道,昨日守歲時便約好了今天的行程,他斷斷是不能食言的。

    “出門在外小心自個兒的安危。”謝見君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隨手解下腰間的荷包丟給他,順勢又把好大兒也一并塞了過去,“帶大福一道兒上街逛逛!

    滿崽被丟慣了,登時就扔下手里堆了一半的雪獅,撇撇嘴抱起大福就進了屋,徒留季子彧不知所措地站在庭院中,乖乖巧巧地作保證,“阿兄和云胡嫂嫂盡管放心,我會照顧好滿崽和大福,最晚日落前,我三人一準就回家!

    謝見君伸手撣去落在他肩頭的雪粒子,“那倆小搗蛋鬼可要拜托你了。”

    這一通耽誤,兩人出門時已過了辰時,冬陽倦倦,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云胡本就犯困,加之馬車里的火爐熱騰騰的,他依靠在謝見君身上,迷迷瞪瞪地到了崇福寺山腳下時,還睡眼惺忪。

    “這么快就到了”他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來,手里立時就塞進來個手爐,暖意從掌心緩緩地蔓延開來。

    “我瞧著石階上的雪都被僧人們提早清掃過了,不過走起路來還是得謹慎些!敝x見君給他系好毛氅,將人小心翼翼地抱下馬車。

    彼時來崇福寺祈福的百姓們甚多,知府大人一露面,便有好些人趕著熱鬧,湊上前來寒暄。

    “謝大人,多虧了您和商會,俺們今年在安濟院住得可熨帖了,一入冬先得了兩件暖和冬衣,用的都是今年剛下的新棉花哩!

    “可不是嘛,我家老頭子腿疾,若不是惠民醫所的大夫,這條腿恐怕就保不住了!

    “大人,大人,我們一家五口住進廉租屋了,那屋子結實得很,冬日里竟是一點風都透不進來!今年跟著您享福了!”

    大伙兒圍坐成一團,笑呵呵地嘮著閑話,親近地仿若一家人似得。

    謝見君溫溫和和地給予著回應,遇著有穿得喜氣洋洋的孩童們拜年行禮,他還從袖口中掏出幾個塞了零錢的紅紙包,挨個給分了分。

    云胡原是眾人扎堆那會兒,便想要躲去一旁,誰知一雙手被牢牢地圈在自家夫君寬厚溫熱的掌心里,仔細地護在身后,一直到人群逐漸散去,手心里攅了熱汗,也不曾被放開過。

    “我自己無事的。”他輕咬了下唇,面上盡顯羞赧之意。

    “今日天冷,還讓你在外凍了許久,我實在過意不去!敝x見君往掌心里哈了兩口熱氣,將他微涼的手搓熱了,才牽著他一步步登上石階。

    大雄寶殿中跪滿了前來祈福之人,二人立在門口,稍等了片刻。

    “你想求什么?”閑來無事,謝見君低聲問身旁的小夫郎。

    云胡扯著他的衣袖,左右四下張望了一眼后,湊到他耳邊,極輕地道了句:“求子”

    謝見君神色一怔,繼而溫溫柔柔地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也去菩薩跟前拜拜,求他讓你得償所愿”,哪怕他向來不信這鬼神之說,但眼下為了哄小夫郎開心,做這點小事兒亦是心甘情愿的。

    “已經如愿了。”,云胡明眸微翹,彎成了一泓清潭。

    謝見君心里驟然咯噔一下,他下意識地看向小夫郎平坦的小腹,好半天,磕磕巴巴道:“什、什么時候的事情?”

    “我也剛知道不久,前些日子請馮大夫過來搭脈,說是有兩個月了!

    適逢殿中空出幾處蒲團,云胡剛說完這話,便垂眸將樂傻得不知道先邁那條腿的人拽進門去。

    “兩個月差不多是你剛從曹溪回來那會兒!敝x見君暗戳戳地算時間,“難不成是夜里那回?還是雨聲鼎沸之時”

    云胡臉皮薄,被打趣得頭都不敢抬,只故作鎮靜地雙手合十,默默誦經。

    “我想起來了,應該是上次糖炒栗哎呦”謝見君話還未說完,腰間嫩肉就被人掐了一把,他吃痛地驚呼出聲,立時招來殿中百姓們探究的眸光。

    “佛祖面前,你能少說兩句嗎?”云胡咬牙切齒地說道,他被眾人齊齊望過來的視線,燒得渾身滾燙,跪立難安,恨不得自個兒一頭鉆進地縫里。

    謝見君斂了笑意,“我有點事,去去就來,你若是拜完了,就在這兒等著,別到處亂跑。”

    云胡正愁他在這兒招人耳目,聞之,忙不迭地點點頭。

    約摸著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謝見君去而復返,撈起跪得腿有些麻的小夫郎,扶著他往門外走,“這會兒下山上山的行人太多了,我方才去尋寺里的住持,借了一間禪房,咱們去禪房休息須臾,待人少些了再下山也無妨。”

    “也好,我實在困極了!痹坪f著又打了聲哈欠,眼眸中漾起瀲滟的水光。

    他的確乏了,前腳剛進禪房,腦袋一沾枕頭,鼾聲便飛了出來,連謝見君給他解外衫掖被角,也沒有察覺。

    這一覺踏踏實實地睡到了晌午。

    醒來時,禪房里亮堂堂的,謝見君正守在床前閉目養神。

    他面容生得清潤如玉,微耷的長睫垂下淡淡的陰翳,即使是睡著了,眉宇間仍有一道淺淺的溝壑,那是一年多來纏繞在心頭未曾消減的憂慮,云胡半撐著身子,抬手將他散至胸前的碎發攏至耳后。

    許是累了,謝見君睡得極深,胸膛伴著沉重的呼吸聲上下起伏,小夫郎一時起了狡黠之心,手指沿著沉闔的雙眸,一路撫至下頜的青茬,末了落入半闊的掌心里。

    下一刻,原本在睡夢中的人,忽而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

    “你你你你、你何時醒來的?怎么也不吭聲!”云胡嚇了好大一跳。

    就見眼前人莞爾一笑,疏朗俊秀的臉頰流露出一抹玩味,“我想看看,到底是誰家的小夫郎這般稚氣?”

    云胡自知受了捉弄,不輕不重地捶了他一下。

    要擱尋常時候,謝見君定是要拉著人逗趣上一時半刻才作罷,但如今念及小夫郎有了身子,自然吩咐什么差事兒,便老老實實地做什么,讓端茶絕不倒水,讓穿衣絕不套鞋。

    這不小祖宗說乏了,要回家,他也殷勤地鞍前馬后伺候著,若不是顧忌著給小云掌柜留點面子,他巴不得一路都抱著他走呢。

    那住持送二人出崇福寺時,正碰著石階上一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前來朝拜。

    隆冬正月,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麻衣,冰涼的雪水濡濕她身前的衣裳,她卻毫無察覺。

    往大雄寶殿的路泥濘難行,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虔誠地向神佛禮拜。

    云胡禁不住駐足,多瞧了兩眼。

    “這位女施主的家中孩兒,前年高燒驚厥,中了偏枯,至今還臥床不起”住持轉動著手中的佛珠,默誦了一聲阿彌陀佛!芭┲髅糠瓿跻皇宥家仙絹斫o孩子拜佛祈福,兩年來無論風雨,都不曾間斷過貧僧得了閑空,也會陪她誦經祈福,盼著她心誠能打動佛祖顯靈,施恩于孩子,讓他早日能恢復如常!

    云胡最是聽不得這話,當即就紅了眼眶,“到底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謝見君雖自詡不信神靈,此時也難得沉默下來,倘若有朝一日,神明成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想,他也會這么做。

    ————

    “自打昌多在甘盈齋作賬房先生開始,我便無聊死了!贝喝A樓里,滿崽支著臉頰,神色蔫蔫兒地同季子彧抱怨著,“還以為你來甘州,就能成日里陪我玩了,可是阿兄不許我打擾你溫習功課。”

    “這幾日學府休沐,你想去哪里,我都陪著你去!奔咀訌獙⑻舾蓛趑~刺的肉,推及到他面前,“以后下學,待把阿兄布置的課業完成,我也能騰出空來”

    “快拉倒吧”滿崽擺擺手,捏起塊米糕,懶散地填進嘴里,“你有那閑空,還不如在家里休息休息呢我是曉得我阿兄性子的,你別看他平時跟誰都是一副笑瞇瞇的老好人模樣,你若真觸著他的逆鱗,書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寫,一準得挨念叨。”

    季子彧苦笑,心里暗忖還真讓滿崽說對了,謝見君待他之嚴格程度,一點不亞于府學里不知他身份的古板夫子,好幾次在書房講學時,他因著心有旁騖走了神,可都挨了手板。

    “那、那、”,他磕磕絆絆半天,也沒能想出個兩全的好法子來。

    見滿崽唇邊沾了米糕的碎末,他下意識地抬手,冷不丁觸碰到柔軟的唇瓣,季子彧似是被針刺了一般,猛地縮回手。

    “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如何還臉紅了?”滿崽不解?傆X得一年不見,面前這人愈發小心翼翼了起來。

    “是、是這屋里的火盆燒得太旺了!”季子彧慌亂地躲開他的視線,殘存著溫熱氣息的手指不住地磋磨著衣角,仿若要將其撕開似的。

    “的確是有些熱!睗M崽不覺有異,自顧自地順著話茬接道。

    似是當真覺得熱了,他扯了扯緊扣在一起的衣襟,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頸。

    季子彧倏地一陣口干舌燥,他連忙低下頭去,一直到吃完飯,起身離座,都不敢再抬眸。

    第215章

    “咱們一會兒溜達到清雅閣聽書吧?”滿崽被投喂得有些撐肚子, 他打了個飽嗝,朝著不遠處的茶肆,沖季子彧揚了揚下巴。

    “今個兒就不去了吧!奔咀訌。他起早出門前, 答應了謝見君必然會趕在日落前回家, 倘若未能遵守承諾, 自己恐怕要失信于人了。

    “可是我還沒玩盡興呢。”滿崽微微斂目, 語氣里盛滿了不高興, “這太陽還沒落山, 尋常我同昌多出來玩,即便是戌時回家,阿兄也不會生氣的!

    “我陪你堆雪獅,玩投壺或者射箭都可以,咱們回去吧!奔咀訌寐暫脷獾貏駥АK麄儌z本就身份有異, 偏又是大晚上流連在外,更容易招人說閑話, 他倒是不在意, 可總得顧忌著滿崽這啥也不懂的小呆子。

    滿崽權當是他乏了, 蹙著眉頭將他上下打量了幾眼, 輕嘖道,“要不你明日起,便跟著我上先生的早課吧,我瞧你這身子骨實在不行, 得好好鍛煉鍛煉了!

    季子彧哭笑不得,想來他在上京時,縱馬騎射可謂是頭角崢嶸, 如今到了滿崽這兒,自己卻變成了個手無縛雞之力, 走兩步就累的死腦筋,書呆子。

    但只要能哄著這小祖宗趕緊回家去,即便被誤解,他也無奈地認了,“對對、是我許久不曾走過這么多路,身子有些疲累了。”

    滿崽一副我就知道定然是這樣的了然模樣,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我阿兄說了,讀書身健方為福,你吶,平日多出門走走,曬曬太陽,別總悶在屋里捧著個書看起來沒個盡頭,都把自個兒學傻了”

    季子彧一面聽著嘮叨,一面催促著,到底還是慢了一步,他二人進門時,謝見君正抱著大福從臥房中出來。

    “今個兒去哪兒玩了?怎么這個時候回來?”

    原以為比早起約定的時間晚了些,會惹阿兄不高興,他乍一聽這話時,不由得咬緊嘴唇,剛要開口解釋,就被滿崽搶了先去,“在城南看了兩場皮影戲,又去春華樓坐了坐,我本還想著等下去清雅閣聽書,可是子彧說他走累了,索性就回家來了!

    謝見君聞之,側目看了眼季子彧,早起這小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作保證那會兒,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依著滿崽愛湊熱鬧的性子,今日大年初一,街上到處都是搭臺子唱戲玩雜耍,不玩到盡興,是決計不可能收心回來的,他本以為至少要過了戌時,才能見著這兩小只呢。

    “夜里寒涼,早些回來也好,我讓王嬸熬了雞湯,你們過來喝一碗,暖暖身子。”說著,他率先往灶房走。

    “怎么突然趕在這個時候熬雞湯了。”滿崽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句。

    “爹爹有小寶寶了”大福忽而出聲,驚得兩小只都停駐了腳步。

    “阿兄,是真的嗎?”,滿崽一把扯住自家阿兄,驚詫地問道,險些將人拽一趔趄。

    “是真的,云胡又有身孕了,馮大夫說已經兩個月了”謝見君穩住身形,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小少年的額前,“ 小兔崽子,冒冒失失的!

    得了準信的滿崽,轉頭一個蹦高跳到季子彧的身上,八爪章魚似的環著他脖頸,烏溜溜的圓眸中盛滿了喜意,“你聽著沒?我可是又要做小叔叔了!”

    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頭似的,他一面怕滿崽跌下來想伸手去扶,一面當著大家長的面兒,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干巴巴地站在原處,艱難地扯出一抹笑,“恭、恭喜你了!”

    好在滿崽一瞬的驚喜之后,便跳了下來,“阿兄,等讓云胡給我生個小哥兒玩玩,我瞧著旁人家的小哥兒乖乖軟軟的,可喜人了!

    謝見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見你也是個小哥兒,怎地從來沒有乖順的時候?跟只猴子似的,不管不顧”

    “我、我、”滿崽莫名被噎了一嘴,回過神來,他上前搶過張著手討要抱抱的大福,丟下一句“我再也不要理會阿兄了”的氣話,掉頭跑走了。

    “滿”季子彧下意識想去追,要走時才想起謝見君還在這兒,他回眸躬身做了個禮,得了應準后,便忙不迭朝著滿崽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

    臥房里,

    云胡側倚在窗前,望著方才還熱熱鬧鬧,現在已經空蕩蕩的庭院,低聲嗔怪道:“明知那小崽子氣性大,偏愛逗他,這不把人逗急了,一等還得你費勁去哄。”

    “用不著我!敝x見君勾唇,將剛端來的熱騰騰的雞湯吹涼后,遞到小夫郎嘴邊上,“你不是也瞧見了?謝家那小子上心著呢!

    云胡輕抿了一口,只覺得喉間涌上來一陣陣惡心,他蹙著眉頭,將勺子推遠,“不想喝了,那股子醒膩味兒,聞著老想吐。”

    謝見君把瓷碗擱放在離得遠些的桌上,回身握住他微涼的手,覆在自個兒雙頰上,“有件事兒,想要跟你商量商量”

    云胡一怔,下意識脫口而出,“什么事兒?”

    “我原是打算等大福過完四歲生辰,就同他分房歇息,但如今你有了身孕,我想著總歸是要分開的,不妨將此事兒提前些時日,你覺得如何?“,大福睡覺一向不安分,夜里被踢一腳,亦或者被杵一拳都是常事兒,謝見君擔心小孩子沒輕沒重地,恐會傷著小夫郎,故而琢磨了一路才斟酌開口。

    “但”云胡輕撫著小腹,有些擔憂道:“大福畢竟跟著咱們睡了這么久,冷不丁讓他歇在旁個屋子里,怕是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指不定要多鬧騰呢。”

    “沒事,我來想辦法!

    謝見君撂下話,轉日用過朝食后,就將王嬸喚進連通著正室的一間小屋里。

    “主君,這里面的桌椅床榻,都要清走嗎?”王嬸子接了差事兒,對他難得奢侈的行為表示不解。在她的認知中,主君和主夫二人的日子過得一向節儉,甚少有好好的東西割棄不用的情況出現,遂才多了句嘴。

    “對”謝見君語氣堅定,半點不像是在開玩笑,“這閑雜的東西全擱去庫房中,屋子空出來,我要置辦別的家私。”

    王嬸子聽此,立時就招呼府內家丁,忙活了兩三日,將小屋中的一應陳設都搬了出去。

    謝見君也沒閑著,他帶上大福,找了城中一位手藝精湛的木匠。

    “瞧瞧,看有沒有你心悅的家私!彼麑⒛窘吵噬蟻淼母魇郊宜降膱D樣,悉數都擺到大福跟前,由著他挑選。

    之所以折騰這一趟,說到底是謝見君想讓好大兒能依照著自己的喜好來修繕臥房,畢竟有了參與感,對這間屋子才會有歸屬感。

    大福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覺得新鮮有意思,阿爹說由著他挑,他便選自個兒心悅的圖樣,還興致勃勃地拉著滿崽陪著一道兒“監工”,每日三遍五遍地去打探小屋的修葺進度。

    眼巴巴盼了大半個月,小屋修繕好后,為了讓他盡快地適應新地兒,謝見君囑咐云胡和王嬸兒常帶他在此處戲耍,平日里睡午覺,也歇在這間小屋里,偶時得了閑空,夜里臨睡前,父子倆就躺在新打的矮榻上嬉鬧逗趣講故事。

    由此又打了些時日的預防針,大福這才緩緩地接受了要分開的事實,盡管這中間,他半夜在小床上醒來,發現身邊只有自己時,也曾哭鬧過幾回,但都被謝見君好生安撫住了。

    冬去春來,日子一天天變暖,云胡的身子也愈發沉重了起來,好在這回腹中的小家伙安安分分地不怎么折騰,除去貪食以外,他沒受太多罪,就連馮大夫都說這胎坐得極穩,府中家丁,連同著甘盈齋的伙計,以及府役們都在猜測十月底出生的小娃娃,定然是個小哥兒。

    謝見君私底下也曾琢磨過,想著有大福這小漢子在前,若真能再得位似云胡一般水靈靈的小哥兒,的確是一樁喜事兒。

    *

    芒種過后,各縣的荒地陸陸續續地都開墾得差不離,勤快些的農戶已經從縣衙里領了種子,種上了晚谷、黍、稷等夏播的作物,大伙兒忙忙碌碌地勞作著,就盼著下半年多收些糧食上來。知府大人可發了話,這墾荒的田地,前幾年都減免田稅呢,還不是誰家糧食種得好,誰家就占便宜?

    “哎,你們發現了沒?這些天怪了,河里的魚都主動浮出水面,特別好打!

    “我注意到了,有些魚的魚頭都是朝下倒立著呢!

    田壟間,幾個曬得黝黑的精瘦漢子湊在一起抽旱煙。

    “誰說不是呢,俺大伯哥前兩天去打魚,說那魚都在水面上莫名其妙地打轉,瞧著跟吃錯藥似的!

    一年長些的老漢緊擰著眉頭聽完,猛嘬了口旱煙,“天生異象,別是要出什么大事兒吶!”

    “哎呦,秦老頭,瞧你這膽小模樣,不過幾條魚罷了,它們往水面上跑,不正便宜了咱們這些個打魚的?”

    “就是,俺家娃娃就指著這點魚能上得起學了,趕明我多跑兩趟,打些上來賣去集市,賺了錢到時候給俺婆娘買支絹花,我看城里人都這么戴呢。”

    三言兩語揭過話茬子,幾個年輕漢子又笑作一團。

    倒是老漢緊鎖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他擔心有異,想著過兩天縣令大人下鄉探查,就將此事兒跟官老爺提一提,官老爺見多識廣,興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呢。

    第216章

    靜夜沉沉, 謝見君秉著燈籠從屋外進來。

    “小夜貓,還不睡?”他見云胡平躺在榻上,雙眸直愣愣地盯著頭頂的木頭房梁出聲, 挑眉打趣了一聲。

    “我餓了。”云胡聽著動靜, 一手托著高高隆起的小腹, 側身癟著嘴有些委屈道。

    “王嬸兒蒸了米花糕, 想不想吃?”謝見君翻出個軟枕擱放在他后腰處, “那灶臺上還煨著骨湯, 悶燉了一整日呢,我去給你端一碗來?”

    云胡咂摸咂摸嘴,尋思了好半天,“我想吃素湯面,就是、就是、”, 他說話猶猶豫豫,似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想吃我做的?”謝見君支著臉頰, 笑瞇瞇地瞧他, “是之前在福水村時, 我常做的陽春面?”

    云胡靦靦腆腆地頷首, 他白日去甘盈齋點卯,正巧遇著長延街新來的一家面館開張,便去嘗了嘗鮮,那素面雖搟得勁道, 鹵子也鮮香可口,可他偏偏就回憶起數年前冬夜,四面漏風的牛棚里曾吃過的那碗, 冒著白涔涔熱氣的滾水湯面。

    這不眼巴巴地惦記了一整天,晚上用膳時心中還盼著, 到方才歇下,這股子念頭便愈演愈強烈,直叫人惦記得抓耳撓腮地睡不著覺。

    “在這兒等會,我去去就來。”謝見君重新燃起燈籠,搭了件薄薄的外衫就要出門。

    “太晚了,你別去了,我不吃了,明日、明日再說!痹坪鷮⑷顺蹲。

    “不打緊,這要是吃不上,你怕是要睜眼到天亮了!鄙钪约倚》蚶尚宰拥闹x見君篤定地笑道。上個月小夫郎一時興起想吃鮮果子,他跑遍了整個府城也沒買著,云胡就縮成一團坐在床邊,抽抽搭搭地掉了半宿的小珍珠,連帶著腹中孩兒也鬧騰得厲害。故而這回,不過一碗湯面而已,說什么也得滿足了。

    揉了面,起了鍋,忙活了小半個時辰,他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素面回屋。

    云胡立時就丟下手里繡了一半的小肚兜,湊上前猛嗅了一口,“好香吶!”

    “如今已是夜半,少吃些打打牙祭,免得脾胃積滯。”謝見君放吹至微微涼后,才遞給小夫郎。

    云胡討巧似的抿嘴笑了笑,“我只吃一點點。”,說著,他挑起一柱面條,送入口中。

    這面條扯得極細,根根分明地散落在碗底,如翡翠一般青碧的小蔥點綴其間,更添一份鮮香。

    “可還合胃口?”謝見君抹去他嘴角沾染的星點湯汁。

    云胡手捧著小碗,輕點了點頭,明亮亮的眼眸中盡數是滿足。

    “爹爹,你在吃什么?”寂靜的屋中,冷不丁響起一聲稚語。

    倆人跟著打了個激靈,齊齊循聲望去,就見本該在一個時辰前就睡熟的小崽子,正抱著滿崽給買的虎頭娃娃,站在門檻兒處揉搓眼睛。

    “爹爹,你怎么背著大福吃好吃的!”大福墊腳朝著屋里忘了兩眼,嘟著嘴不滿道。

    云胡哭笑不得,從碗中撥出兩根細面,又分了半塊荷包蛋,“過來嘗嘗阿爹做的素湯面!

    大福雙眸一亮,小短腿蹬蹬蹬跑到自家爹爹身前,把礙事的阿爹擠到一旁,自個兒攀上云胡的腿,張圓了嘴巴,“啊——”

    也不曉得他是餓了,還是想湊熱鬧,倆人你一口我一口,等著謝見君想攔的時候,一碗湯面已經見了底。

    大福抹干凈嘴,打了個飽嗝,扯住他的衣袖,一晃一晃地請求道:“阿爹,大福這幾日都有乖乖地在小屋睡覺,今晚上可不可以獎勵我跟爹爹一起睡?大福保證會很小心很小心,絕對不碰到小寶寶!”

    “好好好~你想找爹爹,隨時都可以回來,不需要什么獎勵,也不用談條件!敝x見君最是見不得好大兒的可憐模樣,當下便將人摟到榻上,挨著云胡,三人一同躺下。

    ————

    夜闌人寂,安放在案桌的茶杯忽而掉落在地上,清脆的破碎聲驚醒了睡眠極淺的謝見君。

    察覺到身下輕微的顫動,他連忙起身,一瞬間眼前天旋地轉,屋子不受控制地搖晃起來,方瓶茶壺滾落,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瓷片。

    他眼疾手快地將云胡扯下床榻,隨后用薄被將大福一裹,把倆人都塞到了桌下,自己則張開雙臂,堵住了露在外面的大片空隙。

    震動持續了剎那,只待屋中恢復平靜,三人才逃也似的跑到了臥房外。

    迎面對上同樣把半睡半醒的滿崽背出來的季子彧,謝見君忙不迭上前關切道:“你們倆都沒事吧?”

    “阿、阿兄,方才情勢緊急,實在是唐、唐突了!”季子彧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貿然闖進小哥兒內室的冒犯行為做解釋。屋子發生震動時,他正在書房里不緊不慢地臨帖,先是擱放毛筆的架子倒了,而后硯臺也摔在地上,他心里暗道不好 ,便趕忙沖出門去查探滿崽的情況。

    幸而滿崽迷迷糊糊地睡得不沉,被他一喚便坐起身來,還未搞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就被他一把扛到肩頭上,踉踉蹌蹌地朝外跑,只是跑得太過于著急,一時連鞋子都忘了穿。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謝見君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眼,確定兩小只沒磕著碰著,稍稍安下心來,余光中瞥見王嬸子兩口子也相繼一前一后地出來,他惦記著許褚,對著季子彧丟下一句,“滿崽先麻煩你照顧了”,轉身就沒入漆黑夜幕中。

    許褚喜靜,臥房的位置距離院子有些遠,但好在李盛源就住在旁邊,他趕過去時,許褚已經被其帶出屋子,正安置在空地處休息。

    “先生,您怎么樣?可有受傷的地方?”

    “無礙、無礙、”許褚被嚇了一跳,這會兒心還砰砰砰地如擂鼓,他輕捶了兩下胸口,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是地動了嗎?”

    “看樣子是地動沒錯了!敝x見君頷首,“學生來晚了,讓先生受驚了!

    許褚擺了擺手,“我這里沒什么要緊事兒,倒是你夫郎和幾個孩子如何?”

    “他們都還好,有府里人幫忙看顧著,暫無大礙。”

    話音剛落,一墻之隔,驚恐的尖叫聲和嬰孩的哭鬧聲四起,謝見君眉頭擰得愈發緊湊了幾分。

    這地動來得太突然,當下又是夜半時分,正是大伙兒睡得最熟的時辰,還不知城中現在是何光景。

    “阿兄,你快去看看阿嫂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他心里驟然咯噔了一下,回眸時,季子彧已經三步并做兩步地跑到跟前,慌慌張張地叫嚷道:“阿兄,云胡嫂嫂他、他不太對勁!”

    第217章

    云胡臉色煞白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分明是六月天,他手腳卻冰如寒石,心口似是窩著一塊石頭, 連喘息都變得艱難。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急急慌慌趕回來的謝見君, 半蹲在他身前, 神色緊張地詢問道。

    “沒什么事兒, 就是有點嚇著了!彼徚司徤窕卦, 語氣中夾雜著微弱的顫音。

    “莫怕, 我在這兒呢,別著急,慢慢地吐息”謝見君一下接一下地輕撫著他的后心,溫聲寬慰道。

    “阿兄,先生已經去請馮大夫了!睗M崽一蹦一蹦地過來。出門時未來得及穿鞋, 剛剛季子彧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小心翼翼地裹住了他的雙腳, 現下他走起路來些許的費勁。

    謝見君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道:“別亂走了, 去找個安穩的地方歇著!

    滿崽生怕云胡動了胎氣, 愣是要守在跟前,說如何也要等馮大夫過來。

    謝見君見狀便不再堅持著趕人,他重新斂回視線,揉了揉懷中小夫郎毛茸茸的額發, “好些了嗎?”

    “不妨事”云胡壓下心中的驚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些,“你是不是要出門?城中這會兒怕是已經亂作一團了!

    謝見君點了點頭, 身為一州知府,這等危急的關頭, 他必然不能像尋常百姓那般,安逸地窩在府里避難,故而,剛才去見許褚時,便已然喚當值的府役去召集人手。

    等到府役們相繼趕到府衙,他已經利落地穿戴好緋色官袍,連冠帽都規規矩矩地扣在頭頂上。

    “老大,發生何事了?”喬嘉年似是剛從被窩里被他老爹揪起來,里衣趔趄在外,連衣裳都系錯了扣,整個人瞧著邋里邋遢,不修邊幅。

    謝見君擰眉:“把衣裳穿好,像什么樣子!”

    喬嘉年垂首,將錯亂的扣子重新系好,撇撇嘴低聲抱怨了一句,“現在都啥時候了,老大你還在乎這個”

    謝見君彈了下他的額前,厲聲斥責道:“若是咱們都慌里慌張,不成體統,必然會引起民心大亂,到時候你讓滿城百姓還能依靠誰?”

    眾人一聽這話,連忙將身上的衣裳扯平整。

    “謝大人!謝大人!”陸同知姍姍來遲,他家離著府衙要遠些,過來自然更費勁,況且方才發生了地動,城中百姓都倉皇地從屋中逃出來,好幾條街擠得水泄不通,故而耽擱到此刻,才趕過來。

    謝見君擺擺手,見人齊了,登時就吩咐兵房的官員去清點庫中的帳篷,衣物等物資,現下還不曉得這場突如其來的地動能帶來多大的災難,他得提早做好準備。

    兵房的官員一走,其余各房的主簿也紛紛被派遣回府衙,至于那些余下的府役,他分成了四列,由自己和陸同知以及另二人,各帶一隊人馬前去探查,

    “這城南,城北,城東,城西四個方向,凡是見著有受傷的百姓,送去最近的醫館療傷,另,發生坍塌的屋舍要格外留心,倘若行進過程中,地動重蹈覆轍,就地尋找掩體避難,切莫驚慌失措,自亂陣腳。”

    “是!”眾人接了命令,有條不紊地列隊,依照著他的差遣,紛紛四下散去。

    原本還熙熙攘攘的堂前,片刻間安靜了下來。

    “咱們也走吧!敝x見君將喬嘉年招來跟前。這小子做事兒一向冒冒失失,擱其他人眼皮子底下干活,他還真不放心,遂但凡出公務,他都將人帶在身邊,這回也不例外。

    “老大,咱們去城西嗎?”喬嘉年小心問道。城西那塊算是甘州的貧民窟,雖說去年拆除了一部分蓋作廉租屋,但仍是有大片大片破敗不堪的屋舍,家境貧寒的民戶賃租不起廉租屋,便不得不硬著頭皮,將就在里面住著。夜半時分,地面晃動得如此厲害,連站都站不穩,很難說那地方的人能逃過一劫。

    謝見君亦有此顧慮,故而利落地翻身上馬,招手喚府役們跟上。

    往城西走的一路上,見著不少從屋中逃出來的民戶,因著是深夜,眾人衣冠不整,或赤腳裸膀,或身裹薄被,但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慌與恐懼。

    “城中有臨時避難所,大家可依據自身的情況,自行安排前往,目前尚不知地動還會不會發生,暫時先不要回屋,尋空曠處歇息。”謝見君一面安撫著,一面在沿途留下府役,帶民戶們撤離去安全的地方。

    等到了城西,盡管來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冷不丁看見倒塌的房屋,散落的磚瓦和灰頭土臉,血跡斑斑的百姓,大伙兒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愣著作甚?”謝見君將傻眼的眾人喚回神,“先把受傷的民戶背離這塊廢墟,送去醫館。”

    府役們如夢初醒,齊齊動手忙活起來,有拿著撬棍鐵锨這兒戳戳,那兒鏟鏟尋人的,也有抬著步輿往外運送不能自理的傷者的,一時之間,“叮叮咣咣”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漆黑的夜幕。

    謝見君也沒閑著,他仔細查看了眾人受傷的情況,見多數都是輕傷,想來應是在逃跑時,被碎瓦片斷樹枝剮蹭出來的。他帶著喬嘉年等府役,將輕傷者依次送去安濟院,那里有馮大夫門下的學生日夜坐診,雖說重病瞧不了,但簡單包扎下傷口還是能信手拈來。

    眨眼天擦亮,這后半夜并未有地動,日頭一上來,民戶們因著惦記自家的財物,便都三三兩兩地結伴回了家,那些坍塌頹敗的屋子已然不能再呆下去,謝見君索性將人都安置進了廉租屋里。

    “老大,這是各縣呈報災情的文書,方才陸大人派人送過來的!

    謝見君抹了把臉,接過喬嘉年遞上前的文書。

    他忙忙碌碌地生熬了大半宿,這會兒精神頭有些困乏,連信上的字都看不清楚。

    好不容易尋了一處光亮的地方,將四封文書完完整整地看下來,他雙眸猛然緊縮,寒涼之氣從腳底蔓延至頭頂。

    “老、老大,怎么了?”喬嘉年見他神色不對勁,磕磕絆絆地問道。

    “傳令下去,所有人即刻回府衙,不得耽擱!”謝見君攥了攥僵硬的拳頭,短促而痙攣地呼出一口氣。

    喬嘉年直覺出事了,但老大不說,他也不敢問,登時就領了命令,招呼依靠在墻頭歇息的府役們列隊。

    “等等”臨走時,謝見君倏地將大伙兒都叫住,“都回去見見自己的家里人,半個時辰后,在府衙門前集合!

    “誒?”府役們一個個不明所以,倒是喬嘉年嘴快,當即就問出口,“老大,這是要干啥?”

    “去甘寧縣!敝x見君道。據四縣知縣報上來的災情文書來看,此次地動,白頭縣,曲蘭縣還有宋沅禮所管轄的常德縣,只察覺到并不算太強烈的震感,且三位知縣已連夜轉移并安置了災民,短時間內都能夠穩得住局面。

    唯獨去年剛換了新知縣的甘寧縣,單看這位年輕知縣歪歪扭扭的字跡,他便知當地必然亂成一鍋粥了,更別說新知縣文書中所提及到的“黎庶涂炭”“血肉狼藉”“尸橫遍野”,用詞之駭然,隔著一層薄薄的紙張,他都能感受到。

    那甘寧縣上萬人口,光指著縣衙那點衙役,根本顧及不全,與其等著鎮壓不住的那一步,倒不如現下就過去,畢竟人命關天的事上,一刻都不能等。

    他讓府役們齊齊回家告別,自己也趁機回了趟知府。

    聽李盛源說,馮大夫來瞧過,給云胡開了兩幅安胎藥。

    他進臥房時,小夫郎喝了藥,正倚靠在榻上打盹兒。

    聽著門開的動靜,云胡眼眸睜開一道細縫兒,迷迷糊糊間,見矗立在面前的身影甚是眼熟,“夫…”

    話剛起了個頭,就被噎回了肚里,謝見君俯身,落在他唇角的親吻溫柔而繾綣。

    小夫郎微微仰面,熱忱地回應著這份隱秘短暫的柔情。

    良久,二人氣喘吁吁地分開。

    “城里都安置好了?”云胡問。

    “有輕重傷者,還有部分人家的屋子倒了,我都給安排進安濟院和廉租屋了!敝x見君輕撫著小夫郎俊俏的眉眼,不急不緩地說道。他眸中深情脈脈,直瞧得人紅了臉。

    “對了”他頓了頓聲,繼續說道:“云胡,我得去趟甘寧縣!

    “現在要去嗎?”云胡不解的眸光望向他,半晌才緩緩開口,“甘寧縣出事了,是嘛?”

    謝見君頷首應了一聲,“昨夜府城的地動,應是受了甘寧縣的波及,我實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云胡眼眶倏地紅了,他張了張口,似是打算說點什么。

    謝見君已經做好了被挽留的準備,然小夫郎只是拿過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去吧,我們都等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他神色微怔,緩緩道了個“好”字,起身往門外走時,正看見滿崽抱著大福站在門檻兒初,不知何時過來的。

    “阿兄,你當真要去?”滿崽不可置信地詢問。方才倆人的對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加之今早上從街上打聽來的消息,曉得甘寧縣當今瘡痍滿目,他實在不愿意讓阿兄趕在這個時候去涉險,“能不能不去…你不要我們了嗎?”

    “說什么胡話呢。”謝見君笑了笑,“你留在家里,幫阿兄照看一下云胡和大福,好不好?”

    滿崽剛想說不好,余光中瞥見云胡沖他搖了搖頭,他將臨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那你要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們,我是個大人了,我肯定、我肯定能行的!彼剖且獮樽约杭佑凸臍,最后幾個字,他咬的極重。

    “阿兄自是相信你的。”謝見君捏捏他的肩頭。他倒也不會真的把這重擔丟給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只是想安安滿崽的心罷了。

    時間緊迫,來不及多說什么寬慰的話,謝見君將家里事宜都挨個交代好后,便急匆匆地趕去了前衙。

    此行到甘寧縣救災,他帶走了大部分的兵馬和賑災的物資,還特地將陸同知留在知府,之所以這么安排,實則是因為甘寧縣離著府城最近,發生地動后,自然會有大量受災的流民涌入府城,若城中無官員坐鎮,必定引發暴亂,到時他遠在甘寧縣,也只能鞭長莫及。

    陸同知臨危受命,送他們出城時,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自己決計不辱使命,直言等大家平安歸來,他自掏腰包給將士們接風洗塵。

    ————

    出了城門口,謝見君帶人一路走的都是官道,雖說官道平坦寬闊,但經歷了昨夜頻發的地動,仍有不少從山上滾落的巨石,將前進的路擋的嚴嚴實實,府役們不得不一面探路,一面徒手清理著亂石泥土,碰著有遇難的百姓,他們便就地焚燒,以免天氣炎熱,陰雨連綿,引發不必要疫病。

    眼見著再拐過一個大彎,就能見到甘寧縣的石碑,忽而一聲巨響,地面不受控制地搖晃起來。

    眾人見勢不好,連忙井然有序地撤離,驟然相隔不遠的地面,裂開了一道四尺寬的大縫,渾黃的濁水從縫隙間不斷地向上翻涌,阻隔了撤離的路。

    “都穩。e慌!”謝見君高聲道。

    一行人將將站穩腳跟,面前的裂縫復又在震動中重新合上。

    大伙兒齊齊傻了眼,這一回,沒人再敢往前一步,踏過這條裂縫。

    第218章

    突生變故, 原本設定好的路線斷斷是不能再走了,待大伙兒從震動中緩過神來,謝見君當機立斷決定改道換路, 好在后半段還算是順利, 眾人走走停停, 比原來的路程多耽擱了一個時辰, 才到甘寧縣的城門口。

    如今的城樓已不復先前威儀森森, 城墻上破開好大一個洞, 滿地都散落著亂石碎瓦,守門的護衛更是不見人影兒。

    “老大,這…”喬嘉年擰眉。從他這個方向望過去,城中幾乎算是一片廢墟,零星有幾個衙役裝扮的漢子在幫著救人, 更多的是不堪入目的頹壁殘垣和失魂落魄的百姓。

    “進城看看!敝x見君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身旁宋巖, 自己先一步跨過城門。

    “曹知縣呢?”他上前問到正埋頭搬石頭的衙役。

    那衙役回眸, 見問話的人是知府大人, 連忙要叩身行禮, 被謝見君一把托住,“怎么就你們幾個人,其他人呢?曹知縣在哪兒,紀萬谷呢?”

    他一連串的問話, 把人砸的有些懵,反應過來,衙役同周圍二人視線短暫一碰, 面露難色道,“回稟大人, 辰時城中余震,紀主簿被石頭砸暈了,現在正在醫館里躺著,其余衙役都各自救家里人去了!

    “曹知縣呢…”謝見君第三遍問。

    “他…他…”衙役磕磕絆絆地不肯作答,倒是一旁臉上染著血污的衙役嗤笑一聲,“俺們那位知縣大人嚇破了膽,躲在烏龜殼里喊娘親呢!”

    此話一出,謝見君眸光一沉,還未說什么,就被喬嘉年搶了先,“大膽,爾等身為知縣衙役,怎可在背后如此置喙你們大人!”

    那衙役一把摔掉手中的撬棍,“他奶奶的,就他的命是命,別人的命都是草芥!若不是這石板下面壓著俺家兄弟,俺也躲著去,他娘的誰愿意干誰干!”

    “你!”喬嘉年見他口無遮攔地爆粗話,一時不耐正欲發作,被謝見君揪著后襟拎開。

    “宋巖,你帶人從城門口開始分散搜查,一切按照咱們在府城的安排來,傷者送醫館,亡者送義莊等家眷辨別身份后焚燒,另外,讓衙役帶你們去尋開闊的空地處搭建臨時避難所用以安置災民。”

    “是!”宋巖領了命令,當即將隨行而來的數百名府兵分成十人一列的小隊,各帶一位惠民醫所的大夫,地毯式地搜尋傷患。

    “等等我,我也要去!”喬嘉年摩拳擦掌。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將人薅回來,“跟我去縣衙走一趟。”

    “哦”喬嘉年不情愿地應了一聲,跟在他身后,二人抄近路去了縣衙。

    連夜的震動并未對這座縣衙造成多大的傷害,只大堂寫著“明鏡高懸”的牌匾,此時正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瞧上去尤其刺眼諷刺。

    謝見君二話不說,直接進縣衙后院。

    后院里靜悄悄的,連個侍奉的丫鬟婆子都沒有,他們倆挨個房間搜下來,最終在書房里找到了所謂的知縣大人。

    曹靖舟腦袋上裹著洇血的紗布,正哆哆嗦嗦地坐在書案后寫著什么,被“吱悠”推門聲嚇得一顫,他猶如驚弓之鳥,迅速雙手抱頭躲在了書案下。

    謝見君走近,拿起書案上墨跡未干的紙草草掃了一眼,原以為是呈報災情的文書,不成想從頭看下來,竟是一封辭表。

    “曹靖舟,你要走?”他微瞇了瞇眼,眸中燃起一抹慍怒。

    “大大大大、大人”曹靖舟哭喪著臉從書案下鉆出來。他剛過弱冠之年,臉上的稚氣都未曾褪全,加之灰頭土臉,畏畏縮縮,讓人看著就窩囊。

    “回答我,你是不是要走?”謝見君厲聲重復道,眼見著曹靖舟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他上前掐住他的后頸,將人從地上硬生生地拽起來,一路拽到了府衙門前的長街上才松手。

    “你能撂挑子跑路,你也可以縮進殼里,一輩子不冒頭,但是你看看身后的百姓,你手下的衙役,他們土生土長在甘寧縣,這兒是他們的家,是他們落地歸根的地方,他們無路可退!”

    “我都、我都要死了!”曹靖舟聲嘶力竭。言外之意,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哪還能管得了這么多!

    謝見君將他推倒在碎瓦礫下,與昨夜因著地動被倒塌樹干砸死的老漢,面面相覷。

    曹靖舟幾乎嚇掉了魂,雙手杵在地上,屁滾尿流地往后退,連掌心被擦破了皮也未曾察覺。

    “這些死去的人,他們有年邁的父母,剛成婚的妻子夫郎,還有年幼不知事的子女,此時都被壓在破瓦碎石之下,或已經撒手人寰,或奄奄一息等著救援”

    “你苦讀數年圣賢書,受鴻儒百家教誨,一朝身為父母官,難不成就是眼睜睜地看著整個甘寧縣,在你眼前變成人間地獄?”

    謝見君逼著他正視面前死不瞑目的老漢,見他神色雖有些煞白,但勉強能看出一絲絲的松動,便繼續道,“今日若是你爹娘,就在石板之下生死未卜,你尚且還能冷眼旁觀,一心只想著要逃走?”

    曹靖舟怔怔地發愣,昨個兒半夜發生地動時,他驚恐失色地從內室里跑出來,見外面片瓦不存,行號巷哭,登時便上書陳表災情,還找來了衙役們想要救困扶危,可誰知單只是半個時辰內,地動便頻發了數次,沒人再聽他說什么,大伙兒一時方寸大亂,東逃西散。

    他看街上有人被砸倒在地,想要上前幫忙搬開那重石,不料從石碓里拽出來的都是斷胳膊斷腿。

    他倏地嚇破了膽,適逢一塊碎瓦片震落,砸破了腦袋,便不敢在外待著,趔趔趄趄地跑回屋子,天亮才想起來寫辭表,打算辭官回老家。

    到如今,想走的心并未有半分減弱,可邁出去的腿卻遲疑了。

    他舉子高中之時,是同爹娘和先生立過誓言的,他日若為一方父母官,定然會關心民瘼,視民如子,但現在…

    謝見君看他跪在地上,一面拿袖口抹著淚,一面費勁搬石頭,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

    他一時心生不忍,連語氣都溫和下來,“人已經沒了,別浪費時間了,去把你的人召回來,安排安排后面的事兒,還有很多活著的人等你來救。”

    曹靖舟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起身時險些一頭栽進謝見君懷里,“我知道了!

    謝見君將人扶住,揚了揚手中的紙,“這辭表,本官先收著,你想走,本官不攔著,但你至少要把這一成百姓都給我安置好!

    曹靖舟用力地抹了把臉,抬眸時眼神較之前堅定了許多,正值從醫館醒來的紀萬谷匆匆忙忙趕回來,便讓他去召集衙役。

    不多時,尚且還能行動的衙役們陸陸續續都趕了回來。

    謝見君冷著臉站在一旁,聽曹靖舟吩咐救災事宜,有不妥之處就開口補充一二。

    “這曹知縣也太慫了!”喬嘉年撇嘴。

    “恐懼害怕,乃是人之常情!敝x見君輕敲了下他的腦袋,“也就是你,初生牛犢不知天高地厚,前腳剛斥責了衙役,后腳就在我跟前置喙朝廷官員,嗯?”

    喬嘉年登時就不吭聲了,整個身子貓進了柱子后,露個半截子小辮兒在外翹著,跟著腦袋一晃一晃。

    謝見君抿了抿嘴,壓下唇邊的笑意,重新將視線落在曹靖舟身上。

    衙役們都見過他們知縣大人的狼狽模樣,本想置之不理,可忌憚著有知府大人在旁鎮場子,不得不聽從命令,故而一小部分人被安排前去臨時避難所,與宋巖所帶領的府役集合,其余人則全部派出去搜救。

    曹靖舟自己帶了一隊,說是要去鼓樓,那塊居住的民戶甚多,必定受災也是最嚴重。

    謝見君瞧他冷靜下來后,說話語氣都變得沉穩了許多,步伐也跟著堅定,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尋幾個身手利落的衙役,讓他們去底下村子瞧瞧,我記得這幾處村子距離縣城雖說不遠,但地勢都是四面環山繞水,接連不斷的地動最容易引起山崩洪水,若是不及時撤離,一整個村子怕是都得跟著遭殃!

    曹靖舟剛從喬嘉年嘴里聽到今早趕來甘寧縣時,遇著的地面裂縫又合上的駭人事兒,心慌得不行,經謝見君一提醒,便趕忙點了幾人,命他們在天黑之前將村中受災的情況上報回來。

    ————

    數次余震后,城中的情況愈發糟糕,到處都是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民戶,他們神色麻木,眼神空洞而絕望。

    有太多太多的人被困在廢墟之下,府役們沒有趁手的撬棍錘子,便徒手抬石板搬碎石,一雙手磨得血肉模糊,可好不容易將人從瓦礫堆里刨出來,眨眼就一頭栽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求求你了,先找我兒子,我兒子就掩在這石頭下面,我剛才都摸到了,身子還是熱的!”

    “幺兒!幺兒!你回娘一句話吶!”

    “救我,快救我!我家娘子馬上就要生了,我不想死!”

    陣陣哭嚎聲,裹著凜冽的風聲,宛若一把鋒利的刀,一下接一下地凌遲著所有人緊繃的神經。

    謝見君剛剛把尚有一口氣的老漢扒出石堆,交給挎著藥箱趕來救治的大夫,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就被小跑過來的府役告知,喬嘉年跟人吵起來了。

    他喉間一哽,心道如今是什么光景,那小兔崽子還有心思跟人打架。

    然等他趕到鼓樓下一處倒塌的民房前時,就見喬嘉年背對著身,蜷縮成一團,像個蘑菇似的蹲在碎石瓦旁邊,離著不遠處有個打赤膊的漢子此時正緊緊抱著個五六歲的孩子,那孩子雙眸緊閉,手腳無力地耷拉著,明眼人一瞧便知已經不在了。

    適逢他上前想問問發生了何事,壯漢驟然跪地慟哭,“兒啊,你就想吃個糖葫蘆,我當時怎么就狠得下心不給你買!”

    第219章

    壯漢的慟哭聲如刀刀戳心, 謝見君鼻尖凝起一陣酸澀,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緊。

    他上前拍拍壯漢的肩頭,示意身后的府役將人扶到一旁空地, 回眸見喬嘉年還維持著背對著身子蹲在地上的姿勢, 像座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遇著什么事兒了?怎么還跟人吵起來了?”

    喬嘉年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子難受勁兒, 被謝見君溫溫和和的一問, 又止不住翻涌上心頭, “他就、他就那么用力地抓著我, 一直念叨著‘哥哥,我想吃糖葫蘆’,我都跟他做了保證,只要他從里面出來,別說是糖葫蘆, 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給他摘可是、可是明明身子還都是熱的, 咋就不喘氣了?我還得給他買糖葫蘆呢我費了那么多勁兒才把他扒出來, 他爹憑什么說他沒出息, 光惦記著一口吃的?”

    未及弱冠的小少年雙手緊捂著臉, 并不算寬闊的肩背微微搐動著,滾燙的淚珠順著指縫,砸落在身前灰撲撲的衣裳上,濺起一片濕意。

    那一連串剖心的質問, 連一向會道能言的謝見君都難得沉默了。他蹲坐在一旁,像是哄孩子似得輕撫著喬嘉年的脊背,斟酌半晌, 才哽了哽道:“雖說是事在人為,但世事無常, 你已經盡力了!

    喬嘉年眼圈通紅,“老大,其實你、你不用安慰我的”,他猛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地止了哭腔,“我都知道,肯定能活的,是我太慢了,只要我利落些,動作再快點,他們就都能活”

    他抹了把眼淚,袖子上的臟污沾得滿臉跟花貓兒似的。

    但謝見君笑不出來,眼見著小少年提起丟在一旁的撬棍,低聲嘀咕著“我得快點我得快點”,便頭也不回地扎進了人堆里,他緩緩站起身來,良久,極輕地嘆了口氣。

    “知府大人,曹知縣請您過去一趟,說是有重要的事情稟告!毖靡圻^來傳話。

    大抵是下鄉查看情況的衙役們趕回來了,謝見君應聲后,就跟在衙役身后急匆匆地往縣衙方向去。

    曹靖舟此時正拿著甘寧縣的輿圖,上下左右地擺弄著。早起他派出去的那一撥人里面,唯獨只有滄河村的衙役至今未歸,他看輿圖上標注的滄河村所在的位置,距離甘寧縣城約摸著有一個來時辰的腳程,雖是被兩山夾在中間,但好在地勢并不算嚴峻。

    可即便如此,被分配到更遠更陡峭的村子的衙役,都已經陸陸續續地回到縣衙報信,唯獨沒有這地方的消息。

    謝見君聽聞此情況后,當即就修書一封,蓋上甘州知府的官印,著人送去漢羽軍營請駐守的黃將軍即刻派兵過來支援。

    “大人,要不再派人走一趟?亦或是下官親自前往?”曹靖舟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

    “這個時辰都沒趕回來,就是出事了。”謝見君微抬了下眼皮,“明日一早,若不等黃將軍的援兵,咱們再做打算!背侵猩星乙黄墙,單靠著他從府城帶來的數百名府役和縣衙里的人,只能勉強應付縣城,其他地方實在是長莫及,還是得早早尋求外援過來幫忙。

    除了找那黃將軍,晌午那會兒,他還將諸縣報上來的災情稍作整理,命人快馬加鞭地送往了上京,想來崇文帝收到文書,不日就會派官員下來救災,只是甘州離著上京千里之遙,即便賑災的大臣此刻動身,日夜兼程地趕路,過來少說也得一個月,但只要他們能支撐到那時,甘州這個劫就能跨過去。

    曹靖舟并非愚笨之人,自是清楚他話中意思,當即就拱手道,“大人有何差事兒盡管吩咐,下官一切謹遵大人的安排。”

    謝見君頷首,冷不丁想起旁的事兒來,便問道,“曹知縣,本官讓你準備的旗子呢?”

    曹靖舟愣怔一瞬,趕忙回話,“已經分發給各小隊了,凡是搜救過的地方,就插上赤色小旗,好提醒后來者,以及警示那些不知情的民戶。”不得不說,有了這位謝大人幫著鎮場面,他吩咐起差事來較之先前順當多了,那些個老油子衙役盡管敢欺負他初生牛犢,拿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卻不敢冒犯謝見君,一個個聽話著呢,干起活來也積極上道,哪還有他在位時的那股子懶骨頭勁兒?他心里實在羨慕,故而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瞟著謝見君。

    “何事?”察覺到有眸光望過來,謝見君的視線從甘寧縣的輿圖上斂回。

    “不不”曹靖舟后退著擺手,“沒什么事,下官就是見您跟著操勞一天,連口涼茶都沒來記得喝,想問問大人可否用膳?”

    謝見君下意識舔了舔干澀的唇瓣,經此地動,城中井水多有污染,能喝的水本就稀少,自然要先緊著百姓和奔波于廢墟之間忙著救災的府役們,“不了,咱們去臨時避難所那邊看看!

    話畢,他先一步跨出了門。

    曹靖舟早餓得前胸貼后背,本想著趁機能撈兩口,誰知知府大人心系百姓,他也不好拖后腿,只好苦著臉在前引路。

    ————

    臨時避難處設立在城中一塊寬闊的空地上,一行人到時,受傷的百姓們或坐著,或躺在春凳上,大伙兒臉上的神色都近乎于麻木,背著藥箱的大夫腳不沾地地穿梭于其中,看守此處的護衛們扎堆聚在一起忙著搭帳篷,好安置源源不斷被送往此處的老弱婦孺,還有地動時僥幸從家中逃出來的婦人哥兒也沒閑著,正起鍋燒飯,照顧病患。

    “大人,民戶們烙了熱乎乎的餅子,您吃點吧!庇懈勰脴淙~包著剛出路的餅子送過來。

    謝見君沒什么胃口,接過來便直接遞給了身后狂咽口水的曹靖舟,“快吃吧,夜里還得換班呢,別餓著肚子!

    曹靖舟到底還是個少年性子,加之他一天下來也沒吃東西,草草客氣了一番后,三口兩口就將碗口大的干餅子給咽了下去。他擦了擦嘴上的餅渣滓,“大人,天馬上要黑下來了,夜里搜救必定困難,您看如何安排合適?”

    謝見君略一思索,回眸對送餅子的府役叮囑道:“讓惠民醫所的大夫抓緊開幾處藥方,如今天熱,最易生疫病,須得早些預防,等會兒多熬幾鍋,叫大家都喝上一碗,另往義莊送尸體的府役都得帶上口巾,家眷辨認身份后即可焚燒處理,不得耽擱。”

    “是!备垲I了命令,當即就行禮退下。

    曹靖舟張了張口,想問問自己還能做什么,就見謝見君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召集所有搜救的隊伍,以一個時辰為一輪,讓他們換著過來吃點東西歇歇腳,這么忙下去,再結實的身子骨都吃不消!

    “好好,下官這就去!辈芫钢圩钆伦约涸饫渎洌缃癖话才派喜钍聝,他心里歡喜,雖不敢表露在面上,但還是屁顛屁顛地尋人去了。

    身邊乍一空了下來,謝見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用力地掐了下兩側的太陽穴。他來這兒一天了,還不知道家里什么光景,云胡不足二月就要生了,也不曉得到時候這地震能不能結束。

    云胡無端打了個噴嚏。

    “爹爹,你生病了嗎?”大福緊張兮兮地湊過去,肉肉的小手撫上他的額前,片刻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爹爹沒發熱!

    “爹爹沒事,只是有些困乏了。”說著,云胡打了個哈欠,眼前漫上瀲滟的水光。他擱下手中的針線,扯開榻上的薄被,“大福,夜深了,你該睡了!

    “大福不想睡,大福想等阿爹回來,阿爹拉過鉤的,他要帶大福去看賽龍舟!敝x瑭趴在窗欞上,望著漆黑夜幕的小月牙,悶聲說道。

    “聽話,等天亮你醒來之后,阿爹就回來了!痹坪托牡睾逯,盡管他也不知道謝見君何時歸家,可人總得有點盼頭。

    謝瑭訥訥地點頭,想起阿爹走時曾拜托他要照顧好爹爹,就順勢拉著云胡一起躺下,“爹爹也要睡覺!”

    云胡淺哼著童謠,沒一會兒功夫就將懷中的小崽子哄睡著了。

    他托著小腹,小心翼翼地下榻。

    白日那會兒,隨著陸同知搜救的民戶越來越多,安濟院和廉租屋不堪重負,他便做主將府衙后院劃出來一片地方,用作給災民們休息,這臨著歇下了,心里總有些不放心,就想要過去瞧兩眼。

    誰知將要出門,滿崽先一步進來,“你咋還沒休息?這外面都安排好了,陸大人派人過來看守著呢,你別操心賑災的事兒了,這幾日我和子彧會帶著甘盈齋的伙計在府衙門口布施,屆時陸大人也會帶著府兵去城門口施粥,你就安心在家待著,這都要生的人了,怎么還到處跑!

    云胡被這崽子的連珠炮砸的有些懵,回過神來不死心地追問,“庫房里的糧食還夠嗎?用不用提前跟城中糧商們再購置一些?”

    “下午錢會長帶頭捐了糧食和物資,還有一些常用的藥品,短時間內肯定能應付得過來,再說了阿兄不在,知府里面還有那么多在其位謀其職的官員呢,總不好把這燙手山芋都丟給咱們商會,我可聽說了,陸大人明日就要開糧倉了!睗M崽道,他這一下午可沒閑著,到處都去打探消息,有從甘寧縣逃亡過來的災民,他都緊著過去問兩嘴,看有沒有阿兄的消息。

    說話間,二人一前一后地回了臥房。

    睡熟的大福抽抽搭搭,眼尾氤氳著霧蒙蒙的水汽,似是夢見了勞什子難過的事兒,云胡走近才聽著這小子斷斷續續地叫阿爹,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心里只盼著甘寧縣的災情并不很嚴重,好讓謝大人早些歸家。

    謝見君惦記著家里的老老少少,加之還得警惕著隨時到來的余震,本就睡得不很熟,迷迷糊糊聽著輸送物資和傷員的街道,被間連不斷坍塌下來的碎石瓦礫堵住,他索性起身搓了把臉,適逢換班過來休息的人將搜救用的鏟子丟在身邊,他挑了把趁手的,跟府役們用鏟子一點點挖,不知忙活了多久,硬生生地鑿開了一條新路。

    昏沉沉的天漸漸泛起魚肚白,朦朧白霧中,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將近。

    是援兵到了。

    第220章

    遙遙望著一行騎兵不緊不慢地縱馬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將軍白袍銀鎧,昂然端坐于馬上,手中的紅纓長槍寒光凜凜, 隔老遠便讓人禁不住心生畏懼, 百姓們更是自發地往兩旁避讓。

    “這將軍瞧著真威風!那□□的駿馬, 竟是踏雪烏騅, 也太氣派了!”曹靖舟一聲驚嘆, 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艷羨。

    “這算什么“喬嘉年睨了一眼直撇嘴, “你是沒見我們家老大騎馬的模樣,那可真是清雋儒雅,溫潤如玉,哪里像這些個大老粗”

    “知府大人風姿之綽約,想來自當不輸給那位大將軍, 只是吾等沒這個福分,不曾觀瀾過大人的豐采。”曹靖舟借著他的話恭維了兩句。

    “別閑聊了!敝x見君擰眉, 截斷了二人的話頭。眼見著騎兵將近, 他先行一步上前拱手行禮, 這黃將軍乃是三品懷化將軍, 照理說他身為四品知府理應主動拜見。

    然話剛起了個頭,馬上之人一個翻身跳下來,躬身托住了他,“小謝大人, 一年未見,別來無恙?”

    “小常將軍?”謝見君定了定睛,這才認出來者并非鎮守漢羽營的黃將軍, 而是當朝嘉柔公主的駙馬常知衍,“您怎么在這兒?”

    “替我家那位老侯爺跑趟腿”常知衍解釋道, “剛從你手下那兒接著消息,得知甘寧縣地動,我便帶兵趕過來了,災情如何?還趕得上嗎?”

    謝見君正了正神色,“我等在城中搜救了一天一夜,還有很多人被困在廢墟之下,另,昨日去滄河村的衙役一直沒回來,我擔心是出事了,想帶些人過去走一趟!

    常知衍大手一揮“這好說,我帶三百親兵去滄河村,余下的七百人就留在城里,遵從你的安排!

    “這“謝見君裝作不經意間地側目往他身后掃了一眼,想來常知衍此番帶過來的都是自己手下的親兵,一個個都眼高得很,自己未必能差使得動,況且兩邊還得需要時間磨合,“不妨這樣,我去,你留下,昨個兒就有奸詐之徒,趁機哄搶災民的財物,想來越往后這種情況必定會只多不少,此番去滄河村尚不知何時能歸,城中得有人坐鎮!

    “不是還有知縣嘛?常知衍問。

    “曹知縣剛上任不久,難免年輕了些!敝x見君回的極為隱晦。其實說白了,他也能看得出來,曹靖舟這毛頭小子,鎮不住那些混跡縣衙多年的老油子。

    “也罷,我既是來了此地,自然要聽從你這知府大人的吩咐”常知衍沖身旁侍從招招手,喚他調來了三百精兵,讓其即刻跟著謝見君去滄河村。

    謝見君也顧不上再跟他寒暄兩句,當即就帶著自己昨夜挑好的人和這三百精兵浩浩蕩蕩地往滄河村去,至于其余的幾個村子,依照著衙役們回報的消息,由曹靖舟自行分配救援。

    ————

    一路上,謝見君縱馬在前,沿途吩咐士兵們務必看好腳下的路,以及盯緊兩側山石,若發生余震,亦或是泥石流,便讓他們尋掩體避難。

    雖不知滄河村的情況如何,但見前行之路一片狼藉,原本高聳參天的樹或被攔腰砍斷,或被拔地而起,連同大塊滾落的山石齊齊將路堵了個結實,想來村子里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眾人一面提防著余震,一面組織著清路,生生走了兩個多時辰,然臨近滄河村,大伙兒都傻眼了。

    因著地動,橫跨兩處的吊橋塌了,滔滔江面上只余著一條光禿禿的鐵索。

    “老大,這怎么辦?”喬嘉年蹙眉,另一邊帶隊的王將領也過來詢問。

    謝見君斟酌片刻,望了眼身后蔭郁的林子,“咱們先把橋鋪起來!边@橋是滄河村連接外面的唯一的路,要想進村,只能從此處過,遂除了將原來的橋恢復原樣,別無他法。

    領了命令,士兵們各自散去。不多時,原本沉寂的林子回蕩起“吭吭坑”伐木的動靜。

    謝見君站在高石上往江對面眺望,奈何白霧彌漫,隱隱約約地看不很清楚。

    “老大,昨日來滄河村的衙役找到了!”喬嘉年小跑著過來稟報。

    “找到了?人怎么樣?”謝見君問。

    “只找到了一個”喬嘉年面露難色,“就是、就是”

    說話間已經有府兵押送著人過來,只見那衙役渾身血污,蓬頭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合上了!都合上了!”,儼然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

    “兄弟們在林子里砍樹,他不曉得打哪兒冒出來的,見人就抓著衣服,像現在這樣說什么合上了,怕是受了刺激,人已經瘋了!眴碳文陣@了口氣,雖說不是自己朝夕相處,一同跟著老大并肩作戰的兄弟,可看著好好一個人,如今成了這副模樣,他心里酸酸澀澀的,如何也不是個滋味。

    謝見君大抵能猜到發生了什么,他們昨日去甘寧縣時,就曾遭遇過地面驟然裂開轉瞬又合上的駭人事兒,那時大家都被嚇了一跳,幸好反應及時,才沒有釀成悲劇,但這衙役恐怕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說不定失蹤的另一個人就是在地面裂開時,掉進裂縫里了。

    他將隨行的大夫喚來跟前,讓其瞧瞧這人的情況。

    哪知大夫只搭了個脈,少頃,就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沒救了。

    謝見君只得將神志不清的衙役先送回縣城,交由惠民醫所的醫館們再給想想辦法。

    短暫的小插曲過后,諸人繼續有條不紊地伐木搭橋,一直折騰到太陽快落了,才勉強鋪出一條能供人走路的木橋。

    此時顧不得仔細修繕,謝見君立時就帶人穿行過木橋。

    好不容易過了橋,還沒進村就聽著里面此起彼伏的慟哭聲。

    一灰頭草面的婆子從村子里沖出來,撲倒在謝見君身上,用力地錘著他,“你們這些當官的還是不是人了!你們怎么才來啊!這村子里的人都要死絕了!”

    謝見君被結結實實地拳頭錘得胸口生疼,他呵退了欲上前拉開婆子的士兵,示意他們先進村尋里長,自己則留下耐心地安撫著婆子,“對不起,是我們來晚了!

    那婆子涕淚橫流,沾染得他滿身都是塵污,即便如此,也不見他又半分盛怒,反而說話的語氣還愈發溫和,只待人宣泄了須臾,逐漸冷靜下來,謝見君才伸手撐著婆子站起身。

    “大娘,村子里現今是何光景?”

    婆子抽噎難言,倒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的里長,將她拽去了一旁,回神對著謝見君連連請罪,“知府大人,她家就剩下她一口人了,求您莫要介懷!保f這話時,那里長的聲音聽上去濕漉漉的,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一般,他眸中布滿了紅血絲,眼底真真發青。

    “無礙!敝x見君輕聲寬慰道,緊接著便聽里長繼續說道:“地動那晚,大半個村子都陷進地縫中了,地上全是噴涌而出的血,昨日還能聽見從底下傳來的敲擊聲和哭訴聲,草民便帶著幸存下來的人一起挖,可一戳就是一個血窟窿,大伙兒都嚇破了膽,到今日您們來時,就已經沒有動靜了,不管俺們怎么喊,都聽不著聲音了”

    謝見君聞之,只覺得心臟似是被一雙手用力的攥緊,疼得他喘不動氣來,竟是被那婆子方才錘下的拳還要難捱。

    “老大,您怎么了?”喬嘉年見他臉色不對勁,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里長似是沒察覺到異常,繼續自顧自地說,“好多人跑著跑著就掉進了裂縫里,那裂縫開開合合,掉下去的人就沒有能爬的上來的,這下面層層疊疊,不知壓了多少人”

    “先去、先去救活著的人!敝x見君后退兩步,搭在喬嘉年身上的手用力地攥緊,指節微微泛白。

    “是!我這就去知會王將領!”喬嘉年轉身就要跑,似是想起什么來,邁出一半的腿又收了回來,“老大,你從昨天開始就沒吃什么東西,也沒闔過眼,你不妨歇息一下,我等去搜救便是。”

    “別耽擱時間,趕緊去!”謝見君猛推了他一把,待心口處稍稍平息,便跟著前去救援。

    為了救被擠在殘垣窄縫之間的民戶,他們這些士兵徒手搬開石塊,接力似的把傷者送去村外臨時搭建起來的避難所,至于那些一時半會兒撈不上來的人,便想盡辦法送些吃喝進去。

    搶救傷者的同時,謝見君讓人盡量將農戶家中的糧食也都扒出來,物資緊俏,受災的人又多,單指著來時帶的那點東西根本不夠大家填飽肚子,而那些被砸死的家禽,便只能就地焚燒,用以銷毀,以防疫病傳播。除此之外,他還給遠在甘寧縣縣城的常知衍和曹靖舟送信,讓他們送些物資過來村子。

    如此,斷斷續續忙活了五日,眼見著正常人不可能在斷食斷水的情況下存活這么長時間,謝見君正打算結束搜救,安置災民,卻冷不丁被告知,有一家三口正被掩埋在墾荒田地旁的一處小屋里。

    “哎呦,他們是上個月搬過去的,主事兒的漢子腿腳不咋地利落,干活確是一把好手,他夫郎也是肯吃苦的,倆人還育有一個四歲的孩子,當時俺們都慌了神,倒是把這一家人給忘了!崩镩L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釋。

    雖說已經六天了,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但謝見君這心里頭總有點不得勁,遂一聽里長上報過來,便帶人趕了過去。

    平整整的田地上,那一處塌了半拉的小屋尤其顯眼。

    “有沒有人還活著?”謝見君一面揚聲高喊,一面拿撬棍敲擊著石壁。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震落了碎石塊。

    士兵們也都沒閑著,連日的搜救下來,大伙兒都有了經驗,搬起石塊來也會掂量掂量受力的地方。

    這又是喊又是敲,折騰了半晌,大家都有些泄氣。謝見君心里萌生了退意,想著自己恐是一時上頭,明知不可為,還偏要為之,愚蠢得厲害。

    他召集了所有人,將要打算離開時,從石堆下隱約傳來極輕的石頭相撞的聲音。

    “有人!有人!”大伙兒萎靡的眸中驟然亮起一盞光。

    “老大,居然有人還活著!”喬嘉年大喜,指著碎石堆的手都在微微顫動。

    謝見君心中也歡喜不已。

    一場地動,整個滄河村活下來的百姓不足百人,他們日夜不停地搜救扒人,見慣了太多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喪氣事兒,冷不丁還能找到有喘氣的活人,一個個像是打了雞血似的,動作都變得輕快起來。

    但扒開一層層壓在人身上的碎石瓦礫后,眾人這才發現,方才一直回應著敲擊聲的竟然是個孩子,而他的一雙爹爹,在地動發生的那一刻,用自己的身體給他搭起了一座避難的堡壘,抗住了重重砸下來的木梁,而他本人正是因為胸前的長命鎖恰好抵住了一根穿透他爹爹身體的利刃,才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在場所有人齊齊紅了眼眶,那二人身子已然僵硬,但還是維持著最開始護佑孩子的動作,他們費了好些力氣,不惜折斷孩子爹爹的胳膊,才將余著一口氣的孩子,從“堡壘”里面抱出來。

    謝見君趕忙交由隨行過來的大夫,看士兵們正小心翼翼地努力地夫夫倆的身子歸原,一時之間,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天下來,他見過有余震發生那刻,只顧著自己逃命的,也見過兩個孩子同時壓在一個石板下,做爹娘的只讓救兒子,不要小哥兒和姑娘的,薄恩寡義之人看得多了,愈發覺得眼前這對夫夫讓人欽佩。

    遇難逃生是天性,但保護孩子,是為人父母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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