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謝見君帶人將滄河村地毯式的搜尋了一遍, 再找不到生還者后便決定離開此地,回甘寧縣。
一場地動,滄河村的屋舍盡數倒塌, 他本打算勸說村民們集體遷村, 但大伙兒記掛著喪生的親眷, 怕這些人回來時無處可歸, 說什么都不肯走, 無奈之下, 他只好留下一部分士兵幫著重建屋舍。
甘寧縣彼時也已經結束了搜救,日子實在太久了,久到沒有人能熬得過這場天災,士兵們翻遍了碎石瓦礫中,再找不到任何生還的希望。
地動發生的第七日, 時值端午節。
往年這個時節,正是甘寧縣最為熱鬧的時候, 大伙兒一個個都頭簪艾花, 孩子們身貼艾虎, 起早吃上個熱騰騰的水團子, 便結伴出門去江邊看你追我趕,如火如荼的扒龍舟。
看完了龍舟,再來一碗香津津的五黃飯,吃完還有系彩絲, 斗百草,入夜時,家家戶戶也會拿出來雄黃酒來淺酌一口, 被踢有多愜意了。
但如今,城中富戶能避的避, 能逃的逃,只留下尋常百姓。
數日不曾梳洗,人人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哪里還有心思慶祝這不合時宜的端午節。
謝見君也全然沒有心情,原因無他,只聽曹靖舟說從前幾日開始,百姓之間不知怎地就流傳起一個謠言,說是此次地動全是因為得罪了河神川后,遭到了天譴而導致的,今早衙役們更是在濉河邊上抓到了幾個偷偷摸摸地祭拜河神的百姓。
這幾個魁梧漢子捆了一苦命哥兒,想要將他丟進濉河給那勞什子川后做新娘,被抓后,其中一人還梗著脖子強嘴拗舌,“就是因為今年沒有祭祀河神,川后發怒了,才要降罪于我們!”
“大人,您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無辜的百姓,只要給川后供上祭品,川后一定會饒了我們!”
“錢大人在時,甘寧縣何曾遭過此等劫難!左右那哥兒父母已不在世,若是能嫁作川后,也是他的福氣!”
謝見君冷哼一聲,“這福氣送你,你要不要?”
“大人何出此言?我本身為漢子,怎可嫁作旁人為妻,祖上知曉怕是要蒙羞的!”漢子肩背繃得挺直,見謝見君不買賬,便轉頭沖著懵懵懂懂的百姓吆喝起來,“鄉親們,你們仔細回憶回憶,這些年甘寧縣一直風調雨順,靠的還不是年年給河神進貢?不過損失一個哥兒罷了,就能換咱們縣城一整年的安寧,這點買賣劃不劃算?”
眾人本就因著地動受了驚嚇,偏又敬畏神明,耳根子軟,經不起挑撥,不過三言兩語就被喝得朝著濉河方向,跪地祈禱,口中念念有詞,更有甚者,竟對剛被救下來的哥兒蠢蠢欲動,如若不是常知衍在旁帶兵鎮著,恐怕要亂成一團。
“大人,這怎么辦?”曹靖舟沒經歷過這場面,只從紀萬谷口中聽說過謝見君處置前一任縣令錢閔,以及聯合起來搜刮民脂民膏的鄉紳和神漢的壯舉,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置。
謝見君睨了他一眼,當下手探至他身后,用力地將人往前推了一把。
曹靖舟被推得身子一趔趄,站穩腳跟后,他冷不丁對上此時已經同仇敵愾,誓要恢復祭祀的百姓們,驟然心下一慌。
“老大,他能行嗎?”喬嘉年壓低了聲音,湊到謝見君跟前耳語道。有自家老大珠玉在前,他實在瞧不上這個畏畏縮縮,一臉窩囊勁兒的曹知縣。
“不行也得行,他是一城知縣。”謝見君打定了主意不吭聲,就等著曹靖舟開口。這小子先前已經失了民心,又不招衙役們待見,倘使不在這個時候想辦法收攏人心,之后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
“那個”曹靖舟憋了半天,眉頭一皺,高聲道:“都別吵了!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問一問,費心巴拉地從頹垣敗瓦下把你們這些人扒出來的,到底是誰?!”
百姓們被斥得一怔,一個個面面相覷。
“劉嬸子,你家住南屏街,離著這兒有數里遠,是誰把你背到這兒來的?”
“王叔,當初把你從土堆里挖出來時,你話都說不利落,眼瞅著人都要翻白眼了,是誰一針一針把你扎回來的?”
“還有,那邊的趙家小子,余震那會兒,碗口大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來,又是誰把你護在身子底下,自己被砸破了頭,斷了胳膊?”
曹靖舟倒豆子似的挨個數落起來,相處了今日下來,他竟也能將百姓們認了個大概,現下說起來可謂是有理有據,“祭拜什么河神?什么川后,你們都給我睜開眼瞧瞧,大伙兒能得救,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現在,靠的是夜以繼日,不知疲倦的他們!”
他手指著身后列成數隊胡子拉碴,衣衫臟亂的士兵們,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有些是自個兒,有些是旁人的,混著臟兮兮的泥沙,瞧不出個正經人樣兒來。歷經了多日的辛勞,原本舞槍弄棍的一雙手早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口子,磨了多少水泡,被曹靖舟一指,齊齊背到身后。
“要不是將士們和大夫們費心救治,爾等還不曉得壓在何處等死呢!”他一時情緒上頭,話難免說得重了些,“這神明在上,若真的有靈,理應護佑一方百姓安居樂業,又豈會讓你們深陷水深火熱,惶惶不可終日?”
他字字珠璣,塞得百姓們啞口無言,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
少頃,就在謝見君忍不住想要添補一二時,方才被提到的劉嬸子緊搓著衣角忽而開口,“俺、俺也不信什么川后,那錢大人在位時,俺一家四口做活都吃不飽穿不暖,趕上每年祭祀,家底兒得掏空個干凈”
“是這么回事兒,俺還是念著馮大夫的情分吧,俺不是昏了頭”王老漢也跟著接茬。
很快,陸陸續續有民戶站出來,說自己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那騙錢又害人的祭祀也并非出自本意,是誰掏心掏肺地救自己,他們心里都門兒清。
眼見著風向驟變,百姓們逐漸倒向了官府,有人著急了,登時就跳出來,指著曹靖舟破口大罵,說他是縮頭烏龜,只顧著自個兒的死活,還說諸人是被蒙蔽了雙眼,如果不早早向河神請罪,往后這樣的天災只多不少。
謝見君不等人把話說完,便命府役將這挑頭的幾人堵住嘴,拿麻繩綁了起來,丟到曹靖舟面前,靜等他處置。
“來人!”曹靖舟深吸了一口氣,堅定的眸光望向居于臺下的眾多衙役,須臾,緩緩開口,“凡擾亂民心,興妖作怪者,皆當眾行五十廷杖!”
原本還對他不滿的衙役們,皆因著方才那幾句鏗鏘之言,對他們這位年紀輕輕的曹知縣有所改觀,故而曹靖舟一發話,眾人斂了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懶散神色,上前壓住挑事之人,當著所有百姓的面兒噼里啪啦好一通“照顧”。
幾人被打得哀嚎聲連連,偏又被堵住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行刑完都昏死了過去。
曹靖舟令人將其拖下去,丟進縣衙大牢,不日按教唆罪從嚴發落,以此來震懾身懷異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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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總想著讓百姓們畏懼你。”事畢,謝見君將曹靖舟叫來跟前,溫聲提點了兩句,“畏懼之心固然要有,可若過為已甚,反而得不償失,要曉得松弛有度。”
曹靖舟聽得直點頭,他知道這位知府大人字字句句皆是為了他好,遂格外的聽話。
謝見君讓他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他轉頭就托婆子哥兒們幫著包了水團子,分給受驚的百姓們,那水團子碧綠粽葉裹著,極小一只,團在掌心里水靈靈的,湊近能聞著淡淡的米香,讓眾人悲痛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撫慰。
除此之外,他還讓人在空地處燃起了篝火,帶頭祭拜了在此次地動中喪生的百姓,又許諾官府會幫著大家一起重建甘寧縣。
時隔多日,百姓們的臉上終于見了零星的笑意。
謝見君沒有參與這場熱鬧,他獨身隱在昏暗下,望著天邊碧月,怔怔出神。
今日是五月初五,更是滿崽的生辰,他到底沒能趕上,也不知道這小子吃沒吃上長壽面,答應了大福要帶他去江邊看賽龍舟,如今也食言了,自己不在跟前,云胡懷著八個月的身孕,恐是連覺都睡不安穩。
他越是胡思亂想,這心里就越發空落落,連曹靖舟走近都未曾發覺。
“何事?”他收回深思,抬眸問道。
“大人,下官”曹靖舟支支吾吾,一副扭捏姿態。
“有事直說便可,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何至于這般忌憚?”謝見君莞爾。
“下官想拿回那封辭表。”曹靖舟閉了閉眼,做好了被斥責的準備。
“不打算走了?”謝見君反問,深邃雙眸中閃過一抹戲謔。
“不、不走了。”曹靖舟有些心虛道。天知道他那日是真的怕極了,才會生出辭官這般荒唐的念頭,縱然他家境雖富裕,但也是苦讀多年才考上的舉人功名,哪能輕易就撂了挑子。“我想留下來,甘寧縣的百姓經此地動顛沛流離,無處安居,還有好些孩子失去了爹娘親眷,一朝變成孤兒,我想在城里劈一塊空地建福佑堂,收容無家可歸的孤兒,年紀大些的,就請匠人教他們營生的手藝,年幼些的,交給嬤嬤們□□養,身子康健后許人收養,由官府定期入戶回訪,以確保這些孩子們都能過的上好日子。”
“不錯。”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贊賞。
“下、下官是聽聞甘州商會成立了安濟院,才得此想法。下官只是希望受傷的百姓能盡快好起來,走出災難的陰影,重新回歸于原來的生活。”曹靖舟忙不迭地解釋道。
但謝見君聽他說完,臉上并沒有半分高興,片刻,他沒頭沒腦地吐出幾個字,“不會的。”
“誒?”曹靖舟訝然,不等他將心中疑惑問出后,謝見君繼續喃喃道:“身體上的傷口總有一天會愈合,但心里的傷會伴隨一輩子,在某個風平浪靜的時刻,打人一個措手不及。”
愚笨如他,也聽出了這話中的含義,他沉默下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接這句話,然就見眼前之人從袖口中掏出小心保存的書信,當著他的面撕得粉碎,“那日的事兒,本官權當沒有發生過,望你秉節持重,勿忘本心。”
曹靖舟還在發蒙,謝見君已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帳子圍起來的篝火堆走去,今日是頭七,白日里剛下過一場雨,夜里有些涼,他要將火燃的再旺些,照亮那些歸家之人的路。
*
熱鬧褪去,帳子附近逐漸沉寂下來。
一婦人輕搖懷中稚童,低聲唱著安眠的童謠,她聲音不高,音色卻猶如鶯舌百囀,洋洋盈耳,眾人都不吭聲了,三三兩兩地圍坐在一起,靜靜地聽著,謝見君也坐在篝火堆旁,享受著片刻的恬謐。
“知府大人,老夫來給您換藥。”
馮大夫背著藥箱湊上前來。他聽說謝見君前兩日在滄河村為了救一孩子,單手抵住了倒塌下來的石板,被震落的碎石砸傷了胳膊,特地過來查探一番。
“有勞了。”謝見君輕攥了攥拳,傷口處雖還有些疼,但已無大礙。
趁著包扎的功夫,他問起云胡的情況。那日走得倉促,只瞧著小夫郎人無大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老夫來之前曾給夫人搭過脈,夫人受了點驚嚇,但好在平日里將養得仔細,并未傷及根本,只待老夫回城再給開幾帖安神穩胎的藥,保夫人拖到八月安安穩穩地生產,不成問題。”馮大人將絹帛覆住抹了藥膏的傷口處,耐心地回話,“大人放心,夫人福澤深厚,定不會有事。”
“借馮大夫吉言。”謝見君難掩心中歡喜。他算著日子,再過幾天就能回府城了,到時候可得好好補償云胡,自己在他最需要人陪的時候一走了之,怕是小夫郎受了不少委屈呢。
哪知話音剛落,急促的嘶鳴聲遙遙傳來,原本昏昏欲睡的眾人齊齊驚醒,循聲望去。
一約摸著十七八歲的少年從疾馳的馬背上滾落下來,摔得一身泥灰。
謝見君頓感不妙,下一刻,被摔蒙了的少年不管不顧地大喊,“主君,不好了,主夫、主夫他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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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什么事兒了?”縱馬回城的路上,謝見君問身邊的昌多。
“主君您走后,主夫就將后院讓出一部分安置流民,這幾日,我和滿崽一直在府衙門前施粥賑災,不成想有心懷不軌之人挑唆災民,說府衙里的糧倉有吃的,災民暴動,趁夜沖進了后院,不知是誰趁著慌亂推倒了主夫,滿崽為保護主夫,不慎摔翻在地,磕傷了腦袋,我走時還在昏迷,主夫更是受驚早產,季小公子當即就讓我來尋您”昌多撿著重要的事兒說了說,他一路趕過來,馬鞭子都要揮出殘影,就怕自己腳步一慢,耽擱了要緊事兒。
謝見君緊蹙的雙眉幾近擰成了死結,他走時,分明將李盛源和陸正明都留在了府里,如何就出了事兒?云胡現今可才八個月吶!
他顧不及細想,只盼著當下身后就長出一雙翅膀,飛到小夫郎身邊。
二人一刻未停,趕回府城時已過半夜,寂靜的長街上“得得”的馬蹄聲尤為刺耳。
“我哪能看得清楚,不過一個哥兒罷了,也不知道懷的誰的野種,老大的肚子還在外面拋頭露面,不像話撞了就撞了,人不是還沒死嘛,大不了一尸兩命,老子這條賤命賠給他便是”
府衙中,被五花大綁的漢子口無遮攔地罵罵咧咧,“老子最看不慣這些人!不就是有點臭錢,高高在上,不讓我們當人看,那么多吃的,憑什么不分給我們?還讓我們干活,干他娘的,老子就讓那哥兒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厲害,還是他那張叭叭的嘴厲害!”
正說著,他被人從身后一腳踹翻在地,不等回神,又被人提著衣領,硬生生地拖拽起來,一記重拳砸在鼻梁骨上。
謝見君望著從漢子袖口中掉落出來的云胡貼身帶著的平安扣,心中怒火再也壓抑不住。
兩世加起來,數十年修養的溫潤清正,端方持重,在這一刻潰不成軍。
第222章
眼見著那漢子臉上見了血, 人也被打的直翻白眼,在場的陸同知見勢不好,趕忙帶著幾個府役上前去攔。
哪知往日里瞧著瘦瘦弱弱, 無縛雞之力的人, 如今卻有拔山扛鼎之勢, 幾個牛高馬大的壯漢齊齊使勁, 愣是沒將人拉開。
謝見君眼圈通紅, 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似是下一刻就要將面前之人抽筋剝骨,萬刃凌遲。
“主君,您冷靜些,主夫還等著您呢!”昌多急得“噗通”一聲叩首,才勉強將失去理智的人拉回來。
謝見君如夢初醒, 踉蹌著撥開眾人,只身穿行過府衙, 徑直往后院去。
彼時, 后院中忙忙碌碌。
因著云胡生得倉促, 又趕上原定的穩婆前些日子回鄉里去了, 季子彧便從收留的流民中找了兩個說是有托生經驗的婆子,現下正在臥房里幫忙。
好在乳母并沒出差錯,如今也被請來后院,安排在偏室等信兒。
謝見君進門時, 胡子拉碴,滿身血污,可把眾人給嚇了一跳。
許褚更是心臟都漏了一拍, 拄著拐忙不迭上前關切,“可是受傷了?怎弄成這幅模樣?”
“勞先生掛念, 不妨事。”謝見君抹了把臉,他這一路過來,臉上沾的又是汗又是土,一抹瞧著更是狼狽,“先生,我夫郎他怎么樣了?”
不等許褚回答,他話音剛落,王嬸子急匆匆地打臥房里小跑出來,“參湯呢?快去把參湯拿來!”
他接過家丁遞上來的參湯,迷迷怔怔地就要悶頭往臥房里送。
“哎呦,主君,您別添亂了!您進不得這里面!”王嬸子眼疾手快地將他攔在門外,端了碗,轉身又回了屋子。
朱紅木門一開一合,漫天的血腥氣迎面而來,謝見君心中一驚,就聽著陌生婆子的催促聲從屋中傳出,“夫人,您喝點參湯,再加把勁,這孩子在腹中憋得久了,怕是會沒命的!”
他定定地站在門外,須臾,似是想起些什么,招手喚來了府里人,“滿崽呢?他人怎么樣?請大夫過來瞧過沒?大福又被誰帶著?”
“回大人,書淮無大礙,現已在臥房里歇息,小公子一早就被周娘子抱去甘盈齋了。”李盛源拱手回話,他自認自己有愧于知府大人的委托,沒能保護好夫人和滿崽,這會兒心里直打顫。
然謝見君只是淺淺應了一聲,并未有任何發作的話,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不曾離開過面前的這兩扇木門。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崇福寺的鼎鐘敲過二茬。夜色漸漸褪去,紅日刺破了烏沉沉的云霧,撒下一片金黃。
“夫人!夫人!”
臥房內,一身青衣的穩婆不住地喚著床榻上的云胡。
“這都幾個時辰了”另一花衣婆子小聲嘟囔了一句。她們干耗一宿了,這要再生不下來,保不齊得一尸兩命,到時候她怎么跟知府大人交代?萬一那位官老爺發起怒來,要當眾砍她腦袋咋辦?一想到腦袋不保,她這心里頭也著急起來,“夫人,您且再用點力氣,這懷胎八月不容易,可不能功虧一簣吶”
云胡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團團棉花,只瞧著婆子的嘴張張合合,不曉得在說些什么,他下意識地頷首,掙扎著想要抓上青紗床幃,冷不丁探至半空的手,被寬厚的掌心結結實實地包裹住,下一刻,耳邊傳來熟悉的溫潤聲音,“我抓住你了,云胡,別怕,我抓住你了。”
謝見君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又仔細凈了面,現下瞧著與尋常無異,連神色都平平淡淡的,不見幾分焦急。殊不知這從容模樣都是裝的,打方才王嬸子傳話說云胡情勢不妙,他便按訥不住地貓了進來。
“出、出去、”云胡濕津津的面頰上早已經分不清是細汗還是淚珠,渾身的勁兒似是被吸干了一般,連推人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謝見君紋絲不動,連視線都沒能從他身上挪開,兩個婆子見狀也不敢多說什么,挑著言重的話,勸云胡屏息凝神,一鼓作氣。
臥房里血腥氣凝重,云胡自個兒聞著都想作嘔,偏又趕不走人,末了只得憋足一口勁,滿心放在那死活不肯出來的小兔崽子身上。
謝見君被回握住的手攥得生疼,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不住地拿干凈的帕子給小夫郎擦汗。
這一番折騰,又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聲刻意壓低的呻口今聲,滿頭大汗的青衣穩婆從帳子下抱出個孩子。
花衣婆子湊上來瞧了一眼,見孩子緊閉著雙眸,一動不動,奇怪道:“咋沒聲呢?”
謝見君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二人先把孩子抱走。
“他怎么不哭啊”云胡有氣無力地問道,大福剛出生那會兒,哭聲響亮得屋舍都能聽見,“夫君,你聽,沒有哭聲!”他慌了神,顧不得身上的疼,朝著穩婆離去的方向伸出手,“給我看看,抱給我看看!”
“別慌別慌”謝見君將小夫郎按回榻上,“我去云胡,我去把孩子給你抱回來。”
說著,他掀開門簾,退出內室。
青衣穩婆這會兒心慌得厲害,尋常人家的孩子剛出生時,高低都得哭上兩聲,偏偏她接生的這個,從抱出來到現在,愣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花衣婆子反應極快,當即便照著孩子屁股拍了兩巴掌,她自認用的力氣不算小,可孩子仍沒有聲音。
這可把兩人嚇得夠嗆,眼淚霎時就掉了下來,連抱著孩子的手都禁不住打起哆嗦,這可是知府大人的孩子吶,出了差錯,她們搭上小命也不夠賠的!
“我來”隨即跟來的謝見君緊抿著唇,接過不發一語的孩子,朝身后又重拍了一下。哪怕回來路上便做好了保不住的準備,但眼下看著云胡熬了一宿生出來的小人兒就這么直挺挺地窩在懷里,他心如刀絞。
倆婆子擠在角落里不敢吭聲,心中更是將各路神仙都念叨了一遍,祈求這個孩子能出點動靜,哪怕只是哼唧一聲。
驀然,孩子被抱在小被的身子一抖,“哇”的一聲揮手蹬腿地啼哭起來。
哭聲之嘹亮,連門外守著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籠罩在頭頂上的陰霾盡數散去,謝見君暗暗松了口氣,趕忙將孩子抱回內室,遞到云胡眼前,“聽聽,這聲音,可一點不比大福弱。”
“那就好那就好”云胡低喃著,眼皮子一點一點耷拉下來。他實在太累了,這會兒安下心來,緊繃的神思都跟著散了。
謝見君將孩子交還給青衣婆子,讓其帶去沐浴洗凈再送回來,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夫郎,只等著身下的褥子都換了新的,又輕手輕腳地把人放下,輕啄了下他的額前,“云胡,今夜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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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小夫郎,謝見君騰出空來去看了眼滿崽。
“阿兄,我好害怕”剛剛蘇醒過來的滿崽環著他的脖頸,嗷嗷大哭著。這小崽子一貫心大,長到這般年紀,掉金豆豆的次數屈指可數,想來這回是真的被暴動的流民嚇著了。
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抱著安撫了小半個時辰,待哭聲漸弱,便接過季子彧遞上來濡濕的手巾,給滿崽抹了把臉,溫聲溫氣地道“阿兄不在,讓你受委屈了。”
滿崽拼命地搖了搖頭,瑩白的淚珠順著眼眶滾落,砸的謝見君心窩子都軟了,就聽他不可置信地嘀咕著,“明明前一天、前一天大家還有說有笑,就過了一晚上,他們就跟瘋了似的,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搶,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季子彧站在身后,聽他磕磕絆絆,沙啞著嗓子給謝見君講當夜發生的事兒,用力地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云胡,云胡怎么樣了?”滿崽原是窩在他阿兄懷里抽抽搭搭,猛地坐起身問道。
謝見君眸子一緊,“云胡將將生了”
“什么?”小少年星眸瞪得溜圓,“這不是才八個月嗎?如何就生了?肯定是我沒保護好云胡,讓他磕著了!”
“不怪你。”謝見君抬手將他鬢角的碎發攏至耳后,心疼地撫了撫他腦袋上洇血的絹帛,“疼不疼?”
“好疼”滿崽吸了吸鼻子,“早知是塊石頭,我就躲開了真給我疼蒙了,方才醒來時,連子彧都認不得了。”
謝見君經他一提醒,緊忙著回眸看向被自己冷落的人,“子彧,你怎么樣?剛剛讓大夫給瞧過了嗎?”
“阿兄,我沒受傷”季子彧斂起眸中一閃而過的陰狠,面帶歉意道:“都怪我太大意了。”
“胡說什么呢?你也不過是個孩子,當時那種場合,不害怕都算是勇敢的,阿兄哪里還能怪你?”謝見君莞爾,揉了把他亂糟糟的額發。他聽府里下人說了,滿崽一受傷,季子彧就拔了刀,挾持了鬧事的領頭漢子,硬生生地拖延到陸同知帶人趕過來,才作罷。
“阿兄,你還是快回去陪云胡吧,我和子彧都沒事兒,你不用擔心。”緩過神來,滿崽就將他往外趕。
“也好。”謝見君確信倆小只是真的沒大礙,便整了整被揉搓得雜亂的衣襟。起身往門外走時,他看了眼季子彧,“折騰了這么長時間,你們倆都好好休息會兒吧。”
季子彧并非愚笨之人,曉得他是在提醒自己,趕忙做了個禮說要回屋。他趁著大家都忙云胡生產的事兒,不顧禮節地守了昏迷的滿崽一整夜,如今人既已經醒來,再厚著臉皮留下,就有些不妥了,這要是傳出去,難免有損到滿崽的清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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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七活八不活,瞧瞧這身量,說不好聽的,這孩子恐怕是長不大了。”
“可不是嘛,去年臘月,俺們村一哥兒也是八月早產,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呢,好不容易生出來,孩子都沒活過滿月,我聽說死的時候,個頭還沒滿月剛生下來的娃娃大呢。”
“活不了就活不了,左右不過就是個賠錢哥兒,我瞧著那位夫人年輕,身子骨還算是強健,修養一段時日再要一個便是,興許下一胎會是個大胖小子”
接生的倆婆子正雞一嘴鴨一嘴地躲在角落里說閑話,冷不丁頭頂一聲輕咳,二人變了臉色。
去而復返的謝見君面色陰沉,深邃幽冷的瞳中氤氳著凜冬的寒霜。
倆人曉得說錯了話,齊齊跪倒在地,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大人饒命,民婦、民婦妄言,小、小公子定然會長命百歲,福祿雙全!”
眼瞅著額前磕得通紅一片,念及云胡難產,她們倆是出了力的,謝見君無奈地嘆了口氣,“都起來吧,管好自己的嘴,去賬房把工錢結了。”
倆婆子哪還有心思要錢,一聽說小命保住了,立時貓著腰,心驚膽戰地跑出了屋子,生怕晚一刻就被逮回來吃牢飯。
人一走,屋中驟然安靜了下來。
謝見君推開內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床榻上面無血色的云胡,他膝蓋一陣發軟,搖搖晃晃地后退了一步。
云胡迷迷糊糊間覺得身側一沉,繼而被摟進熟悉的懷抱里,似是怕弄疼了他,環住他的胳臂只微微用力,克制又帶著輕輕淺淺的溫柔。
他稍稍動了動身子,下一刻,接連掉落在頸間的淚,像極了滾燙的熔巖,灼得他渾身發疼。
“夫”他忽而醒來,眼前冷不丁被罩下一片濃濃的陰影。
謝見君雙肩顫顫地起伏著,他似是做錯事兒的稚童,反反復復地呢喃著“對不起”,聲音喑啞而低沉,浸著潮濕的鼻音。
云胡一怔,說不出口的酸澀,緩緩從心頭蔓延開來。
第223章
云胡將覆在眼瞳上的手拿下來, 貼在自己微涼的臉頰上。掌心里連綿的細小傷口和粗糙的繭子磨得他有些疼,手背上一道道血印觸目驚心,他曉得那是自己方才神志不清時亂抓出來的。
“不怪你的”他眼圈倏地紅了, 連眼尾都泛上了緋色, “ 你已經足夠好了真的我沒想你能回來, 甘寧縣離著府城少說也得有數十里, 這一路縱馬, 恐是累壞了吧?”
謝見君默不作聲, 將人又往跟前撈近了幾分。他自認虧欠云胡的事兒多到數不勝數,因著他不在身邊,小夫郎分明自己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到頭來卻是一句責怪的話都不曾說過,還想著如何去安撫他, 裝作一副無事的樣子,就只為了讓他心里能好受些。
但一想到剛剛進門時, 見著床欄邊上那連成一片嵌入的指痕, 他這心頭似是被一把鈍刀橫穿而過, 攪弄得血肉模糊。
“是我疏忽了, 我不該”他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些,“我不該在這種時候把你丟下的”
眼見著自家夫君鉆了牛角尖,整個人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云胡抬手揉揉他緊擰在一起的眉心,“都過去了你還沒告訴我,給孩子取得什么名字呢。”
謝見君避著他的眸光洇了洇眼角, 溫柔說道:“叫彧之,是個小哥兒方才先生瞧過, 說眉眼像極了你,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慣會哄我高興,小嬰孩眼都沒睜開呢,哪里能瞧得出這么多?”云胡莞爾,不輕不重地捶了他一下,被攥住細弱的手腕又揣回到懷里。
“是真的。”謝見君親了親他的掌心,“我何時騙過你不成,一會兒等乳母將小家伙抱過來,你自個兒瞧瞧看。”
“好”他定定地看著眼前人,清亮的眼眸中愛意繾綣,少頃,他一字一字地重復道,“謝彧之?”
“取自生不息,綿延不絕之意。”謝見君慢條斯理地解釋著,怕小夫郎不懂,還特地在他掌心里將這兩個字板板正正地寫了一遍,“過段日子,待你好些,我便教你寫小家伙的名字。”
云胡頷首,枕在他的臂彎里打了個哈欠,眼前立時蒙上了一層瀲滟的水光。
“孩子的乳名就留作你這爹爹的來定吧。”謝見君抵在他耳邊輕聲道。
溫熱的氣息猶如蓬松細密的羽毛,撩過小夫郎的耳廓,他困意深沉,黏黏糊糊地應著話,“我得好好想想”
“慢慢想,不著急”謝見君溫聲溫氣地哄著。
晌午的陽光從窗間打落進來,如縷縷金絲,落在云胡裸在外的瓷白肌膚上,染上一片暖黃的光暈。小夫郎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能撐著精神頭說這么多話已是極限,被輕拍著哄了兩句就歪著腦袋睡了過去。
謝見君陪著多躺了一會兒,等懷中人輕微的鼾聲響起,他躡手躡腳地下榻,喚人送熱水進屋。
云胡的確睡熟了,連被濡濕的手巾一點一點地擦身子都不曾察覺,磨得不耐才低眉呢喃兩聲,溫軟模樣直叫人心里頭扯著疼。
謝見君仿若在擦拭著百年難得的稀世珍寶,動作輕柔,目光專注。
門板被輕叩了兩下,李盛源的聲音打門外傳來,撕開了一室的安靜,“大人,陸大人派人來問鬧事的那些賊子如何處置?”
想起昨日見到的那幾個不似流民的漢子,謝見君眸底劃過一絲冷冽,他丟下和暖的手巾,給小夫郎掖了掖被角。
再出門時,人已經換上了緋色官袍,連腰間的革帶束得規規矩矩。
“把人帶上來。”他身居府衙高堂,神色是少有的凜若冰霜。
話音剛落,犯人們被府役們一左一右地架著腋下拖了上來,沿途還落下一地鮮紅的血痕。
“怎么回事兒?”謝見君皺眉。
府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沒說出個道道兒來,末了,還是宋巖湊上前一步,低聲耳語道:“大人,早起您府上的季小公子說是丟了要緊的東西,要同這幾人對峙,府役們不好阻攔,便將人放進了牢中,哪知就一盞茶的功夫,他們的手筋和腳筋都被挑斷了,想來想來應是大公子”
謝見君側目睨了他一眼,硬生生將他余下要說的話逼回了肚里。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季子彧待滿崽有傾慕之心,昨個兒滿崽受傷倒下時,那季家小子幾近瘋了,若不是有人攔著,怕是鬧事領頭之人要血濺當場。
遂今早,他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縱著,畢竟人家報的可是知府大人親弟弟的仇,想來謝見君面上雖不悅,心里還是贊同的吧。
果不然見謝見君掐了掐兩側的太陽穴,有些頭疼道:“拖下去吧,找個郎中給瞧瞧。”
眾人領了命令,將要把人拖走。
“等等。”謝見君驟然出聲,落在犯人手上的眸光一沉。
他繞過公案,快走兩步一把握住賊子的手腕,微微用力迫使其攤開掌心,指尖和虎口位置的繭子厚實且堅硬,一瞧就不是莊稼子長年累月干農活磨出來的,倒是…倒是跟滿崽這舞刀弄槍的極為相似。
“帶下問問是哪里來的山賊,去甘寧縣請小常將軍帶兵去剿了。”
他緩緩起身,嫌惡地蹭掉賊子掌心里漚著的汗,擺擺手讓府役將人押回大牢。
昨日還出言不遜的賊子,聽完這兩句話,雙眸瞪得老大,他如何也沒想到面前之人一句廢話都沒有,只看了看掌心就敲定了自己山賊的身份,一時驚恐地扭動起身子,嘴里“唔唔唔”個不停。
謝見君扯下他口中的手巾,厲聲道:“要么認罪,要么招供出爾等藏身的地方。”
賊子不死心,“我們、我們是莊稼戶,逃難過來的!不是什么山賊,我們就是餓得沒辦法了,想搶點東西吃!”
此話一出,一道兒鬧事兒的幾人更是“唔唔”著附和。
謝見君嗤笑一聲,想起聽陸同知所說,這些人搶東西時挑挑揀揀,沾了灰的饅頭餅子隨手就扔掉不要,摻了土沙的米也丟之一旁,他倏地冷了臉色,回身拂袖而去。
*
城中的賑災還在繼續,每日從城門口涌入的難民數量只多不少,只這回謝見君親自坐鎮,凡生事擾民者,無辜撒播謠言者,一律當眾行五十大板,押入牢中等候發落。
幾次嚴厲不留情地震懾下來,流民們安分了不少。他們原就是為了討口飯吃,才跋山涉水地逃來府城,只是被有心之人挑撥,一時失了理智,現下有熱乎的飯菜吃著,有安穩的地方住著,哪里還有再鬧的心思。
但這人一多,賑災的物資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季宴禮雖早早傳信來說,崇文帝已經派了官員押送賑災銀兩和物資往甘州來,但千里跋涉總歸需要時間,謝見君招來商會會長錢德富商量了一番,決計效仿當初蓋府學,修建下水道時的“以工代賑”,說服城中商戶們招募工人修繕在地動中坍塌的屋舍,借富戶的錢來供養窮困的百姓。
除此之外,他還聯合了四縣的知縣,以官府出面重建屋舍,分發補貼,安排土地等福利,吸引逃來府城的流民重回各自的老家,以此來減輕府城的負擔。
就這么腳不沾地地忙活到七月底,從上京而來的賑災隊伍姍姍來遲。
“謝知府,本官此次前來,奉圣上之令,為的就是讓生者得食、病者得藥、死者得葬”
春華樓的包廂里,戶部侍郎左廉打了個酒嗝,拍著謝見君的肩膀鏗鏘說道。
若不是他現下喝得舌頭都捋不直,謝見君還能勉強對他的話信上幾分。
然謝見君只是微微偏頭,躲過了撲鼻而來悶餿的酒氣,他惦記著家中生了熱的小崽子,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待著,可為了賑災銀兩能早日發放到百姓的手里,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同這從三品的侍郎應酬。
“左大人,您說的句句在理,下官瞧著今日時辰不早了,您一路顛簸至此,想來是累極了,不妨回客棧先行歇息一晚,明日再商討賑災事宜,可好?”他壓著性子道。
“不急、不急”左廉抹了把嘴,側目望向窗外的彎月,“謝知府,本官身子骨有些乏累,不曉得何處能松松筋骨?”
謝見君眼皮微抬,已然變了臉色,“不知左大人所言何意?下官愚鈍,還請您明示。”
“謝知府”左廉蹙著眉頭,輕嘖了一聲,似是在嫌棄他不懂事兒。
然不等左廉開口,謝見君便繼續就著話茬接道,“大人既是來此,想必也知道甘州窮困,又災害頻發,尚如今受地震之苦,城中人人自危,百姓們為避難不得不背井離鄉,餓殍荒野,就連煙花巷柳之地也早早地閉門謝客,下官想問問大人所說能松松筋骨的地方,是哪里?”
他話音剛落,就見與左廉同行的一位官員極其輕微地沖他搖了搖頭,趕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圈又咽了回去,他起身,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下官恭送左大人回客棧歇息。”
左廉面露不悅,只覺得這謝見君果真如三皇子所言,書讀多了腦袋迂腐得很,連這般明白的暗示都聽不出來,實在是掃興。
他冷哼了一聲,直直得朝廂房外走去,再沒給謝見君任何一個眼神,一場接風洗塵的筵席,到末了不歡而散。
次日,謝見君剛進府衙,就被喬嘉年拽著往庫房走。
“老大,昨日往下卸貨的時候,我等就覺得不對勁,今個兒陸大人帶我們清點賑災的物資才發現,這里面當真是有大學問!”
“剛學了兩個詞就亂用”謝見君手執折扇輕敲了他的腦袋,嗔怪道。
“哎呦,老大,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有閑情雅致訓斥我吶!”喬嘉年急得冒了滿頭的大汗,步伐也不免快起來,直拽得謝見君半個身子都是歪的。
“沒大沒小”謝見君咬著牙斥了兩句,跟著到了庫房,見宋巖苦著臉,從原本填滿糧食的糧袋中倒出將近半袋子的石頭和沙子,他臉色僵了一下,“這是賑災糧?”
喬嘉年點頭,“不光如此,您再瞧瞧這些”,說著,他持刀揭開箱籠,從中拿出個巴掌大的銀錠子遞上前,“老大,您掂量掂量吧。”
謝見君狐疑地接過來,拿在手里顛了顛,單不說分量如何,這色澤和手感就不對,“假的?”
喬嘉年點頭如搗蒜,“倒不全然都是假的,陸大人驗過了,差不多能有三分之一。”
謝見君面色愈發難看,掩在衣袖下的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身為賑災的官員,左廉及其隨行官員驕奢淫靡,貪圖美色,他尚且能忍耐,半夜嫌棄客棧破舊,鬧著要換地方,他作為一州知府,為了百姓安危也選擇忍讓了,但救命的銀錢和糧食被摻了假,這叫他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銀錠子從手中滑落到地上,濺起悶悶的一聲重響,謝見君大步從上面跨過去,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左廉,不成想剛走出幾步,人就頓在了原地。
昨日暗暗提醒他慎言的那位戶部官員,此時正攏袖靜立在門口,似是早先就預料到會有事情發生,淡定從容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請小謝大人留步,此事萬萬不可!”
第224章
“任大人, 有何不可?”謝見君眉梢微挑,眸中寫滿了不悅。
任肅攏了攏袖,恭敬回道:“師大人曉得您性子秉公任直, 不畏強御, 遇著不平之事難免按訥不住, 但此番隨行的官員, 多數為三皇子的人, 那左大人更是三皇子麾下的得力干將, 此番來甘州,所行之事皆是得三皇子授意,還請您務必要三思吶。”
昨日被不動聲色地提醒之時,謝見君便猜到這任肅是師文宣塞進賑災隊伍的人,今個兒一聽果真如此, 他下意識地嘆了口氣,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漸漸涌上心頭, “任大人, 本官既已經知情, 難不成要坐視不管?”
“今日之事, 已成定局,即便您上書彈劾,那奏折也遞不到圣上面前。”任肅攤手,“您遠在甘州, 尚不知曉京中局勢,如今太子因著討伐國師一事兒,本就失信于殿前, 您若是趕在這個時候,貿貿然地得罪左廉, 等他回了上京參您一本,那可就有的受了“
“下官所愿,不妨請您暫且忍耐些,以免禍水東引,殃及池魚您內子前些日子不是剛得了幼子嗎?聽說還是八月早產,熬了一天一夜,可真是不容易”
冷不丁提到云胡,謝見君眉峰蹙起,目露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任肅神色坦然,迎上探究的眸光,他壓了壓聲音,苦口婆心地相勸道:“下官此言,全然是為了謝大人,您現今并非孑然一身,凡事得多思量思量。”,說這話時,他搭上謝見君的肩膀,用力地捏了兩下,“況且,您哪怕是去找左大人,也無濟于事,國庫空虛,今年各地又是旱災,又是水災的,哪里再湊得出賑災銀兩,大人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謝見君喉間一哽,任肅所言并無道理,他雖是不在乎太子處境艱難,但自己家里人還是顧忌的,一想到這兒,他輕吐出一口濁氣,招來陸同知,讓他帶著戶房的官員將所有的救濟糧拆袋過篩,挑揀出稻草和砂礫后在重新打包裝起來。
眨眼垛得起高的“小山”就削去了一半,大伙兒瞧著直心疼,說到底,這可是盼了許久的救命糧。
“這也太不是人了!”喬嘉年暗啐了一口。他頂替他老爹的班,進知府做府役的時間晚,自然不如其他老手對這事兒習以為常,加之謝見君自從上任以來,樁樁件件做的都是為民謀利的好事兒,他便覺得為官者理應如此,殊不知前頭那位佟知府在時,連這些都得再摳出大半吞進私庫,只余下指縫間漏出來的那點,才會想著分給災民,有時還要加征稅收,以至于災民拿不著賑災糧食不說,還得被迫自掏腰包往知府貼錢。
“這些糧食,爾等挪出幾份來,今日便押送去四縣。”謝見君清點過數量后,說道:“一會兒去府衙門前貼張告示,就說從即日起,一直到十月底,每日在城門口,鐘樓等五處地方分別發放賑災糧,每人限領一升。”
“大人,律法有令,官府發放賑災糧的時間不得超過三月。”陸同知在一旁小心提醒著,“這些糧食實在是杯水車薪,根本支撐不到十月末。”
“糧食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你們只管聽命行事。”謝見君吩咐道,見眾人領了命令仍是佇立在原地不動,便又緊跟著接了一句,“若一朝圣上問責,所有懲處,皆由我一人承擔。”他只身立在檐下,脊背繃得挺拔端方,一身緋色官袍襯得人清正凜然,猶如扎根在破巖之間恣意生長的青松,任憑風吹雨打,堅韌傲然。
眾人不免動容,齊齊拱手,“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將事情辦妥當。”
說著,便四散而去。
等院中重新歸于平靜,謝見君收緊的手緩緩松開。
任肅從斑駁樹影下走出來,撣了撣衣袖上的碎葉,“大人方才所言,可是心里有了法子?”
謝見君避而不答,反倒是問起他有何高見,不妨給指點迷津。
任肅雖官階不及謝見君,但好歹混跡官場多年,見多識廣,當即就說可以從城中富裕的商戶身上下手,畢竟此番地震,圣上下旨免甘州一半賦稅的事兒還沒有公之于眾,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加征商稅,以此得來的銀錢便能用作賑災,還能給自己博一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好好好”謝見君聞之,連說了三個好字,回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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賑災糧的告示起早便貼了出去,尚不及晌午,幾處發放地兒排得人滿為患,為避免魚龍混雜,再生暴動,府役們吸取教訓,拉起了長線,以十人為限,領完糧食后再放十人過去,如此,勉勉強強地壓制住了心急如焚的災民。
“你說,咱們老大能搞到糧食嗎?”喬嘉年一面維持著排隊的秩序,一面苦著臉同身邊的府役抱怨。
“大人有高世之智,區區小事兒,定然難不倒他,想來咱們著急也白搭,索性安心地等消息吧。”那府役安撫他道。“你別多想了,又幫不上忙,只能把大人吩咐下來的差事兒辦好,以接他后顧之憂。”
喬嘉年聽完,沉重的心情不見半點緩和,正要開口,冷不丁被杵了下小腹,“左大人來了。”
他登時垂下眼眸,跟著陸同知等人一道兒行禮。
陸同知跟在謝見君身邊近兩年,也學來些圓滑世故,左廉從馬車上下來時,他嘴角扯出一絲笑,搭手將人扶了下來。
“今日發糧,謝大人怎地沒來坐鎮?”左廉環顧了一周,沒見著謝見君的人影。
“回大人,知府大人公務纏身,特將此差事兒交于下官操辦。”陸同知畢恭畢敬地回道。
左廉沒再吭聲,日頭正盛,他抬袖遮了下熾熱的陽光,碰巧身著短打的稚童從跟前跑過,他嫌惡地蹙了蹙眉頭,“本官一路奔波至此,身子不爽利,這酷暑難耐,若無旁的要緊事兒,本官先回客棧去了。”,說著,他沖馬夫使了個眼色,馬夫將剛收起來的矮凳,重新搬了下來。
“這”陸同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不是才剛來嗎?就要走?然他頓聲的功夫,左廉已經悶進了煨著冰的馬車里。
“對了”左廉掀開竹簾,頤指氣使道:“待你家大人騰出空來,讓他去給本官尋個旁的廚子來,甘州的吃食口味太重,本官著實吃不慣”
喬嘉年小暴脾氣哪能忍,當即就上前做了個禮,“大人此言差矣,此地口味重,乃是百姓日子貧苦,為了能有力氣干活所致,自是比不得上京清貴,食之寡淡,大人既是來體恤民情,自當與民共苦。”
“牙尖嘴利”左廉斜睨了他一眼,眸中嘲弄難掩,“謝見君是該好好約束約束手底下的人了,別什么貨色都敢在本官面前造次。”
驟然被噎了一嘴,喬嘉年一時氣不過,剛要駁斥回去,被隨左廉一同過來的任肅,一個眼神呵住,“你家大人現下處境已經足夠艱難了,別再給他找麻煩了。”
他愣怔一瞬,迅速安分下來。
幸而左廉一心想回客棧歇息,沒得同他計較,擱下竹簾便吩咐馬夫快些離開這里。
目送馬車漸行漸遠,陸同知回眸,照著喬嘉年毛茸茸的腦袋就是一巴掌,“你啊,等著回去挨罵吧”
平白挨了訓斥,喬嘉年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太過于沖動,故而摸了摸鼻子,心里祈禱倘若此事兒傳到謝見君的耳朵里,望他家老大能看在他這么長時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少罵他兩句。
彼時,正同錢德富碰頭,商量著該從哪里籌糧的謝見君冷不防打了個噴嚏。
“大人辛苦多日,身子可是抱恙?”錢德富極有眼力見兒地出聲關切道。
謝見君端起面前的茶盞,輕啄了一口,漫不經心道:“無妨,興許是遭人念叨了。”,他正了正神色,“錢會長,您瞧著本官剛剛提的法子,能有可行之處嗎?”
“大人言重。”錢德富惶恐。分明昨日從上京送來的賑災糧剛進城,這會兒謝見君就找上他說想要籌糧,其中發生了何事,他略一思忖也能掰扯明白,想來應是這批賑災糧有問題,只是
謝見君見他不言,便繼續誠懇道,“我知此事有些為難你,畢竟商戶們也都不容易,此次地震,他們同樣損失慘重,今早我已經派人去別地兒籌買糧食,但遠水解不了近火,還得仰仗錢會長出面,替甘州百姓先行解了眼下這燃眉之急。”
“想讓糧商們心甘情愿地出錢出糧食,的確是強人所難。”錢德富實話實話。其實不光甘州府城,常德縣同樣面臨著如此困境,他前些日子才剛剛采購了幾車糧食送去給宋沅禮,起早又接了籌糧的差事兒,謝見君來之前,他還在發愁呢,據說那常德縣的糧商都快被宋沅禮給薅空了。
“我自是知曉此舉難辦,錢會長大可以這般同他們說,以官府的信譽做擔保,向爾等商戶們籌資,一年之內,連本金帶兩成利息歸還于諸位。”謝見君放話前,自己也掂量了掂量。此事能不能成,其實看的還是他的信譽,好在他自認上任一來,除卻最開始高價收糧坑了他們一把之外,平日里待這些商戶不薄,按理說該是能有人買賬的。
任肅給的辦法雖說也能渡過困境,但他委實不忍心壓榨商戶,地震一災過后,商戶的日子也都不好過。
錢德富沒想到謝見君居然能讓這么大的步,當即便起身,熱淚盈眶地行了個大禮。自古官員不想著法子從百姓們手里掏錢都算是清廉的,這謝大人還舍得往外掏錢,為民之心,著實令人撼動,“大人,草民定當竭盡全力為您辦成此事兒,還請您靜候佳音。”
謝見君將他扶起,笑瞇瞇道,“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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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德富前腳剛把消息散出去,商戶們便聞訊而來,往常都是他們借貸,利息高不說,風險還極大,要論起來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官府主動向他們借款,還給兩分利呢,有心之人嗅著味就找上了戶房的官員,得了準話后就紛紛送錢的送錢,送糧的送糧,一個個拿著官府蓋章的借貸文書,心里別提多美滋滋了。
云胡不曉得打哪兒聽來了消息,某日謝見君散班后,鬼鬼祟祟地將他拉進了屋里,從斗柜中摸出個包袱,迎面丟給了他。
“喏,打開來看看吧。”
“里面是什么東西?”謝見君不明所以地打開包袱,登時被驚得一哽,“如何這么多銀票?”
他詫異地抬眸,回過神來又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云胡現今是甘盈齋的掌柜,自然是有些銀錢傍身的,只是為何要給他這么多錢?
“我讓昌多去錢莊換的,你近日不是缺錢缺糧食嗎?都給你了”小夫郎語氣輕松,嘴角微微上揚,無一不彰顯著此刻得意的心情。
謝見君怔怔地看著他,一時心潮彭拜,想說點什么,話趕到了嘴邊,打了個轉兒,又咽了回去。
他丟下包袱,驀然上前捧住云胡細嫩的臉頰,不由分說地親了上去,直把人親得面色潮紅,呼吸難耐才作罷,“我都、我都不知道該怎么”
道謝的話未來記得說出口,云胡踮起腳尖兒,在他唇邊印下輕輕一吻,
“我想讓你知道,我是你的軟肋,亦是你的鎧甲。”
第225章
半月光景, 有錢德富等商會的人幫忙籌集,以及府役去別的州府征調,謝見君前前后后湊了將近五萬石的糧食。
然糧食還未分發給各知縣, 就遭了左廉的惦記。這東西雖說不打眼, 但若是換成白花花的銀兩, 他自認沒有一個當官的能禁得住誘惑, 不會動什么歪心思, 遂以商量賑災后續事宜的由頭, 當即就著人去喚謝見君。
謝見君雖不知他所圖何事,但也沒寄希望于他良心發現,恭恭敬敬地聽了幾茬訴苦的話后,便咂摸出左廉是在暗示想從自個兒這里撈點油水,他裝傻充愣地應付著, 悶不吭聲地喝完三盞茶,就以賑災事務繁忙為由, 起身告辭。
左廉心里一個勁兒罵他愚鈍, 偏偏明面上又不能阻攔, 畢竟人家是在真的忙著賑災, 到末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送他走。
哪知前腳剛出客棧,跟著同去的陸同知便止不住地叱罵起來,“這左大人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謝見君趕忙捂住他的嘴, 一把將人拽上了馬車,“陸大人慎言。”
“他敢做,難不成別人還說不得了?”陸同知一向心直口快, 方才在廂房看見左廉側倚在憑幾上吊著眼發話,渾身跟沒骨頭似的, 已然心生不滿,這會兒更是沒了顧忌,“自那日在賑災點露了個面后,這些打著賑災旗號過來的官員們,不是沉迷于煙花巷柳之地尋歡作樂,就是點戲班子登門吃酒聽曲,諸多花費還理直氣壯地記在咱們知府的賬面上,這是拿咱們當冤大頭嗎?”
“陸大人,您消消氣。”謝見君溫聲相勸著,見陸同知氣得直喘粗氣,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頭便吩咐下去,打今日起,再有商戶前來戶房要賬的,一律不予理會。
話剛放出去,沒過兩日,左廉又派人來了,這回可不是喚他過去聽話的。
謝見君心知肚明,進門就逮著左廉好一通哭窮,說甘州窮得叮當響,糧食都是好心商戶施舍的,救災的帳篷是賒了賬置辦的,還說前段日子災民圍堵了府衙,鬧了一整晚火光通天,又給錢又給吃的,好不容易才鎮壓下去,到末了提及自己這知府做得如履薄冰,百姓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他也不敢驕奢淫逸,已經吃了好些天的青菜豆腐,這肚子里一點油水都沒有呢
如此喝完三盞茶,硬生生地給左廉整不會了,斥責的話哽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噎得他直跳腳,自那以后,人也稍稍安分了些許。
————
眨眼秋意綿綿,距離那場如噩夢一般的地震,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左廉見撈不著好處,素日又被拘束得緊,早早地就帶賑災的官員回了上京。
送行前,謝見君摸黑去見了一面任肅。
任肅此行跟過來,必定是有別的任務在身,否則師文宣不會費盡心思,將他塞進滿是豺狼虎豹的賑災隊伍里。
但謝見君沒心力去細想,他找任肅,只是吃不下賑災糧被換的暗虧,想著搏一把。他將左廉等人這些時日玩忽職守,酣歌醉舞的種種惡行,一一列在奏章里,連帶著搜集到的供述一并交于任肅。
吏部有監察百官之責,左廉偏又站隊在三皇子那邊,要不要處置,如何處置,身為吏部尚書的師文宣想必有自己的思量,況且,這官員貪污賑災銀兩,自古以來在律法中都是重罪。
任肅本以為謝見君早已經作罷,沒成想居然還留了一手,一時心中感慨萬分。
“小謝大人放心,這些東西,下官會悉數交于師大人,也望您在甘州能照顧好自己,咱們有朝一日,上京再會。”
謝見君聽得神色一怔,在甘州呆了兩年,雖是累了點,操心的地方多了點,但遠離那些勾心斗角,這精神頭放松多了,若他真要被調回上京,還真有些不怎么情愿。
只這話不能同任肅說,更何況,他回不回,能不能回,也不是由著自個兒性子能決定的事兒,不過順其自然罷了。
這送走了賑災的官員,府衙諸人心里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倏地都松了下去。
逃來府城的災民們因著有了各方知縣掏心掏肺地安撫,大部分選擇重返老家,而留在城中討生活的百姓,也陸陸續續地住上了官府出資,自個兒出力搭建的廉租屋。
似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的發展,但謝見君清楚,心里的傷痛并不會因此而消弭,遂他在城中劈了一塊地,命匠人們建了一面紀念墻。
那烏沉沉的石壁上鐫刻著所有在地震中喪生的百姓的名字,許多都是后來縣衙拿著戶籍冊清點人數時才得來的,密密匝匝地一眼望不到頭。
誰能想到數月前還是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已經變成鎏金下的冰冷文字。
紀念墻完工時,謝見君特地請了崇福寺的住持來此誦經超度,百姓們得了消息,自發帶著貢品酒食前來祭奠。
當日天陰沉的厲害,晨起時便開始下雨,等到將祭臺等法物置辦好,雨勢漸大,細細洋洋的雨點子噼里啪啦砸下來,濡濕了謝見君的衣衫,他揮退前來撐傘的喬嘉年,只身立在朦朧雨霧中。
沉重的誦經聲響起,他端起面前斟滿酒的陶碗,舉高過頭頂,
“今天行有舛,降重災于甘州,地裂山崩,城垣俱毀,數萬人歿于危墻瓦礫,妻離子散,生死相別。”
“然我甘州百姓雖歷此劫難,但甘愿冒地震之危,賑災之險,扶危拯溺,相呴相濟,是以慷慨赤誠之心,天地可鑒,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愿保百姓安居樂業,海晏河清,時和歲豐。”
說著,他將酒緩緩地潑灑在青石階上。
身后眾人神色凜然,緘默不言。
起初只是一兩聲打破寂靜的悲啼,漸漸的,眾人壓抑許久的悲痛好似泄閘的洪水,翻滾著涌上心頭,哀鳴聲掩在簌簌的風聲里,呼嘯而來,卷走了綿延的思念和故人的眷戀。
“哭啥,咱們現在過得日子不比在村里強多了,知府大人給咱蓋的新屋子結實這呢,可得高高興興的”
“這要不是知府大人,俺沒被砸死也餓死在村里了,好歹撿回來一條命,俺算是看開了,人活著比啥都好”
“這有知府大人在,咱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好過一天,他們已經不在了,咱們就得替他們活下去”
“這以后要是想他們了,就來這兒瞧兩眼,燒燒紙說說話,知府大人良善,讓咱們起碼有個能祭拜的地兒,不至于人走花落,終了什么都沒剩下”
謝見君聽著這些故作堅強的安慰的話,心中百感交集。
但不管怎么說,這一關大伙兒都艱難地挺過去了,有道是“關關難過關關過,前路漫漫亦燦燦,”想來再過去些時日,定然能迎來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第226章
賑災的事兒暫且告一段落, 謝見君難得清閑下來,心疼云胡這些時日來照顧孩子辛苦,這好不容易趕上休沐, 他便利利落落地接了班。
起早先給大福換好衣裳, 送他跟滿崽出門去南橋小巷看雜耍, 回來就陪著小彧之在榻上逗樂。
木身羊皮做的撥浪鼓精巧玲瓏, 輕輕晃動, 兩側綴著的彈丸敲到鼓面上, 咚咚作響,惹得小崽子一雙烏溜溜的圓眸彎成月牙,如藕節似的小胳膊舉得高高的,想要探手去抓他握著的鼓槌。
謝見君自是不能給的,這小崽子正值口欲期, 見著什么玩意兒都好奇,非得親自嘗一嘗才肯, 昨日得虧大福瞧見了, 硬生生地從他口中摳出來半個蠶豆, 嚇得幾人出盡一身冷汗。
未能得手, 謝彧之似是有些不滿,手揮腳蹬地“啊啊”叫著。
“聽聽,誰家娃娃氣性這般大?”謝見君失笑,手中的撥浪鼓丟到一旁, 揪起口巾給他蹭了蹭唇角的涎水。
“還不是你自家娃娃…”云胡笑著推門進來,見一大一小齊齊歪頭瞧他,微翹的眉眼中多出了幾分柔軟。
“怎這么早就回來了?”謝見君翻身下榻, 接過小夫郎褪下來的外衫,順手搭在椅子上。
“今年甘州冷的早, 我去了趟吉祥布莊,把安濟院要用的冬衣訂上了。”云胡搓熱手,俯身將沖他張開手的小崽子抱起來,“我們祈安有沒有想爹爹?”
“想啦想啦…”謝見君故意夾著嗓音,替還不會說話的小家伙回了一嘴。
云胡悶笑出聲,掐了把他腰間的軟肉,“都是兩個孩子的阿爹了,還沒個正經,可別叫祈安學了去…”
祈安見自家阿爹吃癟,也“咯咯咯”笑得直樂呵。
“就定好這個名字了?”謝見君勾了勾小崽子的鼻尖,溫聲問道云胡。
云胡被問得一怔,少頃輕點了下頭,“為人父母,總希望孩子能成龍成鳳,但我別無他求,只盼著他這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安康健。”
祈安生不逢時,趕上了地震和暴動,偏又早產兩個月,出生那時跟小貓兒似的,小小的一只,連哭聲都聽著細弱,大福一件肚兜就能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尚未及滿月,馮大夫便跑了三趟,到如今,幾乎每隔一旬都得請他登門號脈。
頭著剛開始,行不得針,吃不得藥,謝見君就用人參煮了水,拿絹帛一點點濡濕了唇瓣往嘴里喂,夜里哭鬧得乳母哄都哄不住,他就抱著在院子里閑溜達,這不跌跌撞撞地也養到了快半歲的年紀,僅不過比將養大福那會兒,更得多費些心思罷了。
“對了今早我同錢會長商量了一番,打算趁著現下找活兒的人多,工錢稍稍便宜些,再給安濟院招幾個手腳勤快的伙計,沈淼在那兒恨不得一人掰成八瓣兒,都快忙不過來了”云胡忽爾開口,將話茬子扯向別處。
適逢乳母叩門要帶祈安去偏房喂奶,謝見君將嘬著手指頭的小家伙小心托給乳母,回頭擁著云胡坐在桌前,倒了杯熱茶推給他,“沈淼幫著掌管安濟院也有一年多了,這點小事兒交給他去操持就行,總不好挑幾個趁手的伙計還得你親自來。”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云胡輕抿了一口清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你算算,先生雖一直在文誠書院教書,但這兩年他腿腳不利索,年初還摔了一跤,而今身邊少不得人伺候著,大福又是滿地跑看不住的年紀,我想趕在這個時候,也一道兒招些家丁入府中來,一來算是給災民們尋一門賺錢的營生,二來咱們也方便些,你覺得如何?”
“我聽你的。”謝見君不假思索道。他老早就動過這個心思,只是被突如其來的地震給打斷了去,現下聽云胡提起,他自然是舉雙手贊成的。
“行,過兩日我讓牙行帶人過來,你若得閑空,一道兒挑挑”云胡順勢邀請道,“你這瞧人的眼光一向比我在行,我怕我看走了眼。”
謝見君沒拒絕,時值再一輪休沐之時,便差人給牙商遞了信兒。
一大早,才將將吃過早飯,李大河就來報,說牙商帶人來了。
看得出來年關下著急找活計的人多,謝見君和云胡出門時,院子里洋洋灑灑地站了數十人,老的少的,婆子哥兒都有,因著是送來知府上,牙商早先教過了規矩,現下都低垂著腦袋,戰戰兢兢地連大氣也不敢出。
風寒雪重,謝見君當即就讓牙商將人引進了燒著火爐的屋子里,又讓李大河挨個給倒了一碗熱水來暖暖身。
這些人大多都被主家挑過幾茬了,從來都是天寒地凍時候,在院子里冷颼颼地站著,哪里還經受這待遇?一碗熱水咕嚕咕嚕下肚,這會兒連心窩子都跟著暖和起來。想到自己若是能留在這般仁善的人家里做工,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兒,一個個腰板繃得挺直,生怕病懨懨的,讓主家瞧著晦氣。
“大人,這都是我們掌柜的給您精挑細選過的,身子骨都康健著呢,就是瘦了些,但您也知道,都是因為地震沒了房屋沒了田地,又吃不上飯才跑來城里討生活的”牙商是個實誠人,有啥說啥。然他也不敢欺瞞謝見君,畢竟人家是知府大人,想要他這小命,不過揮揮手的功夫。
“嗯”謝見君聞之,淺應了一聲,他心里清楚,但凡能有個指望,任誰也不會簽了賣身契,讓自己入奴籍,只是他這府邸消受不了這么多人,便從中挑了兩個在灶房做飯打雜的婆子,兩個負責灑掃采買的年輕漢子,最后又要了兩個生養過的哥兒,既能幫著帶大福和祈安,也能陪云胡嘮嘮閑話。
如此,幾人歡喜幾人愁,被選上的人自然心里樂呵得緊,沒被選的就只得垂頭喪氣地退至一旁,暗嘆自己沒福氣。
“夫人,這是六人的賣身契,都是剛簽的,白紙黑字又蓋過了手印,一準錯不了,您且過過眼。”付了銀錢后,牙商懂事兒地奉上賣身契。
云胡接過來,看也沒看,就直接遞給了謝見君。
牙商一瞧,登時就拜了個禮,還未來得及說兩句漂亮的奉承話,就見他們這位知府大人草草掃了兩眼賣身契后,便當著那六人的面兒撕了個粉碎,丟在火爐里。
“這”大伙兒都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謝見君葫蘆里賣得什么藥。
“既入我府上,今日起便是自由身了。”謝見君朝一旁站著的李盛源使了個眼色。
李盛源得了示意,趕忙將早先就準備好的契書挨個分給六人。
來做工的人都是破落戶,大多不識幾個字,契書拿到手也不知道寫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眾人臉上都寫滿了茫然。
“大人,草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牙商壯著膽子問道。這尋常主家拿這賣身契要緊著呢,畢竟有了這賣身為奴的契書,他們就可以隨意使喚,做錯了事兒也可以打罵發落,官府是過問不得的,哪像這位知府大人說撕就撕了,還讓這些家奴回歸自由身。
“不急”謝見君緩聲道,他知道眾人不識字,索性派李盛源同六人細細講解。
得知手里攥著的不是賣身契,而是一年一簽的聘用契書,甭說是被挑中的人了,連牙商都跟著一愣怔,沒被選中的人更是眼紅得厲害。他們也是實在沒有活路,才舍身去旁人家當牛做馬,一輩子看人眼色行事。本以為落在知府大人的府邸,無非是日子過得好些不被苛待,哪知連奴仆也不用做,一朝不想干活了,還能夠全身而退,回歸到良民的身份,這等好事兒怎么就沒落在自己身上!
然謝見君之所以這么安排,其實是接受不了這個時代把活生生的人當做貨物隨意買賣,穿來此處十來年,哪怕他適應得再好,唯獨這點,自始至終都沒有被同化,而且,當初跟王嬸兩口子簽的也是聘書,只不過聘用的年歲長些。
今日招的這六人,他和云胡商量過決定一年一簽,想著即便是脾性不和,把人辭退了,也不至于出了這個門,再尋不著別的活計。
搞明白契書是什么東西,六人心里都樂開了花,不等牙商催促,便接二連三地上趕著要蓋手印,生怕晚一刻,謝見君就反悔了。
其余人看當真沒戲了,便不得不歇了心思,跟著牙商往外走時,還扎堆湊在一起談論這事兒,被牙商一聲呵斥才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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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沒什么禮節,但最基本的規矩還是得知道,送走牙商后,謝見君便讓李盛源和王嬸子分別帶六人下去,該調/教調/教,該分配活計分配活計,還有他們之后要住的地方,也都一一安排好。
留下的倆哥兒,一個跟云胡差不多大,叫寧哥兒,話不多,但瞧著穩重,另一個較之年輕些,喚明文,雖是生養過孩子,但那娃娃臉不顯年紀,大福與他很是投眼緣,一炷香的功夫倆人就玩到一起去了。
因著是大福身邊的人,云胡便仔細詢問了明文的情況,得知他孕時受了驚嚇,提早了兩個月生產,生下來的小哥兒天生體弱,一歲那年生了場病沒救回來,自個兒心里嚇得直惴惴。半夜從噩夢中醒來,渾身被冷汗浸濕,謝見君摟著他好一通哄,末了沒辦法,硬是讓乳母將睡熟的祈安抱來身前,探了鼻息才哄得小夫郎躺下,結果還是一整夜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祈安更是因為折騰了這一趟,大白日又發了燒。
馮大夫前腳剛從文誠書院上完了課,后腳就被請來了府衙后院。
他輕車熟路地上前給祈安搭了個脈,回頭就沖著謝見君做了個禮,面露難色道:“知府大人,方得要行針才能退熱。”
云胡本就自責,乍一聽行針,當時便變了臉色。
謝見君見狀,趕忙招來滿崽讓他把云胡拽出屋外,自己則留下來陪燒得小臉兒紅撲撲的祈安。
一根根泛著銀光的細長針從針袋中取出來,扎在小家伙的身上。他不過五個多月,話都不會說,即便是疼,也只得歇斯底里的大哭,那連綿不絕的慟哭聲仿若一把把冰錐,狠狠地鑿進謝見君的心里。自古以來,就沒有爹娘能承受得了自家孩子受這苦楚,也正是因為如此,方才他才執意讓云胡離開。
這好不容易挨過了行針,小崽子水盈盈的雙眸早已經被眼淚泡得紅腫,小身子一抖一抖的連哭都沒了力氣,只牢牢地抓著阿爹的指節不撒手,那馮大夫靠近一步,便拼了命地掙扎,身下的被單都被踢開了。
云胡并未離開,祈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他就站在門外聽著,掩在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緊,連指尖嵌入掌心亦未曾察覺到疼。
謝見君送馮大夫出門,見小夫郎眼圈通紅,神色不對勁,當即上前抓過他的手腕,愣是費了好些勁兒才掰開他的手。
“都怪我,我明知他身子羸弱,冬夜那么冷,偏還折騰他一遭”云胡近乎失神地低喃著,他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撕破喉嚨才吐出來。
“如果那晚我不逞強,祈安就不會早產,就剩下兩個月了,再有兩個月他就能平平安安地出生,他本來不會生病的,都是我的錯”
“我不該救他們的,他們忘恩負義,他們想害祈安”
“云胡,你聽我說”謝見君努力掰正他的身子,迫使小夫郎直視自己,“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云胡雙手捂著耳朵,試圖將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是我沒給他一個康健的身體,憑什么要他來承受這些”
他似是入了魔一般,任誰說的話也聽不進去,只怔怔地往外走,“福媽說了,崇福寺最是靈驗了,我、我現在就去崇福寺,去求那些神仙,別再讓祈安受苦了”
謝見君曉得云胡是這些日子被祈安斷斷續續的生病,折磨得精神有些崩潰,遂將人一把扯住,“云胡,你聽聽,祈安在哭呢,他想找爹爹了”,他眉心微微蹙起,溫涼的指腹拂去小夫郎眼尾的淚珠,再開口時,聲音里裹著滿當當的溫柔,
“不要去了,好不好?”
許是有祈安絆住了腳,又或是當真被勸服,云胡聞言輕點了下頭,終是被他勸回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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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去崇福寺祈福的這一茬,隨著祈安的痊愈也就拋之腦后了。
哪知,元溯當日,空山雪霽,謝見君著一身素服,從崇福寺山腳下,一步一叩首,數百層青石階,他從日出拜到日暮,只為祈求神明垂憐,護佑幼子平安。
第227章
朝中封印末日, 秦師爺在宮門外,等來了滿面紅光,嘴角壓不住笑意的師文宣。
“哎呦, 老爺今個兒上朝可有何喜事!”他諂笑著上前, 小心翼翼地將師文宣扶進馬車里, 隨后自己也跟了進去, 招手喚馬夫回府。
師文宣將將坐穩, 捋了把半白的胡須, “今日早朝,圣上對見君這小子大加贊賞,還賞賜了不少東西。”
秦師爺曉得定然是因為賑災一事兒,遂跟著奉承了一句,“尚書大人慧眼識英才, 咱們小謝大人也爭氣,把賑災一事兒辦得屬實漂亮。”
師文宣對這句稱贊很是受用, “是吶, 當初老夫送他去甘州, 不過是想磨磨他的性子, 沒想到短短兩年多,他便在甘州蓋了府學,建了安濟院和惠民醫所,還懲治了兩個貪贓枉法的知縣, 可謂是大有建樹,老夫聽說他還在甘寧縣修渠來著…”
“說是因著地震,耽擱了進程, 怕是要拖延到明年春上才能完工,屆時那甘寧縣百姓, 便不用再受旱澇之苦了。”秦師爺斟酌著回道。
“好好好”師文宣大喜,“等著將此事呈報給圣上,見君的功績上又可再添一筆了。”
“可不是呢,今早底下人來報,說圣上年初推行下去的溲種法和區田法,讓各地都增產了不少糧食呢,這都是咱們小謝大人的功勞,想來若不是地震,今年年末,甘州交上來的糧草定然比往年多多了!”秦師爺見師文宣高興得合不攏嘴,便撿著他愛聽的話說,“他那位夫郎,初識還瞧著有些怯弱,如今也是做了掌柜的人了,那合意果在曹溪賣得火熱,每日鋪子前都排長龍呢…”
秦師爺這話倒是提醒了師文宣,“昨日念念回府,說小婳婳對這合意果很是心儀,你回頭把府里余下的那些,都給送去季府。”
“不勞大人費心。”秦師爺拱手,“夫人怕您饞嘴惦記,已經派下人送去了。”
“這如煙,當真是”師文宣無奈地笑了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他連忙道:“回頭你去庫房里挑些補品,托商隊給見君送去,這甘州貧困,自是沒什么像樣的東西,老夫聽說他幼子早產胎弱,久病不愈,夫郎生產時又傷了身子,可得仔細將養著。”謝見君讓他在百官面前很是長臉,他樂意對這個學生多上心些。
秦師爺領了命令,適逢馬車停在尚書府門前,他將師文宣扶下馬車后,便要帶人去庫房清點。
“等等…”師文宣招手將他喚回來,“子彧莫不是還留在甘州?”
“聽咱姑爺說,還在呢。”秦師爺道。
“放在見君跟前教導著,倒是無妨,只是別誤了鄉試。”師文宣算了下日子,“不過,也是時候該回來了…”
“確實,今年咱們季小公子要下場考試,也不知道小謝大人將他教導的如何,若是能傳他衣缽,也考個解元,那可真是皆大歡喜了…”
秦師爺接茬,哪知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師文宣打斷。
彼時,二人已經進了府邸,師文宣停駐腳步,回眸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老夫說的,可不單單指的是子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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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一過,季宴禮便傳信來,說是鄉試將至,喚季子彧早些回上京。
自打接著自家阿兄催促的書信,季子彧一直悶悶不樂,滿崽一連問了幾遍他何時動身,便好似一根引信丟進了鞭炮堆里,噼里啪啦炸了起來。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回去?”他語氣有些煩躁,驚得滿崽滿頭霧水。
想著自己分明時關心了一句,這家伙竟然不領情,滿崽一時不耐,“季子彧,你真是愈發奇怪了!”
“我如何就奇怪了?我自己也還沒想好呢。”季子彧反駁。
“你早晚都是要走的,況且我又沒趕你走,左右不過鄉試重要些,你之后若得了閑空,大可再來甘州,何至于扭扭捏捏,跟個姑娘家家似的。”
“你、你一點都不懂。”冷不丁聽見這話,季子彧氣急敗壞。他此番回上京,若是中了舉子,轉年二月便要會試,斷不可能再跑來甘州,若是沒中,怕是他家那位阿兄會拿繩子將他拴在家里,如此,他還、他還怎么來找滿崽?又有何顏面來面對待自己近兩年悉心教導的謝見君?
“你瞧不起誰呢?”滿崽的腦回路顯然沒跟他搭上線,“別看我這人讀書怠惰,但也知道輕重緩急,我阿兄說了,‘君子上達’,你先前一門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入仕為官,怎地現在總惦記著享樂了?”
“我并非貪圖享樂,我是”季子彧驟然哽住。我只是想同你多待幾天后面這句,他愣是不敢說出口。阿兄在信中說謝見君是當年三元及第的狀元郎,自己不過一個稟生,連案首都算不得,有何厚臉皮追著人家弟弟后面跑,即便是有心去登門提親,謝見君也斷然不會同意將滿崽嫁給他一個稟生。
一想到這兒,他便是任何一句替自己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滿崽見他欲言又止,可等了半天又等不來他開口,心里愈發覺得他奇怪,丟下一句“莫名其妙”,轉身拂袖而去。
倆人在一起玩了這么多年,并非沒有鬧過矛盾,可唯獨這回,偏偏像是約定好一般,默契地誰也沒找誰。
“你這做阿兄的,還管不管了?”某日,實在看不過去的云胡,將謝見君拽進了內室。
“管什么?”謝見君逗著床榻上剛剛學會坐著的祈安,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少在這兒裝傻,我還瞧不出你來?”云胡沒好氣地坐回到床邊,“這都七八日了,要不要咱們牽個頭,給兩小只說個和?總這么鬧別扭,也不是個事兒,昨日大福還說他小叔叔躲在屋里生悶氣呢。”
謝見君挑眉,“都不是孩子了,從小一起長大,如何還不清楚彼此心性?放著冷靜兩天,自然就能琢磨過來,用不著咱們摻和,他們有自己處理事情的辦法。”
云胡說不過他,又怕自個兒多此一舉,引得事情不好收場,只得作罷。
然謝見君話雖如此,從那日后,對季子彧倒是愈發嚴格起來。
起早,天將蒙蒙亮,就喚他起床臨帖習字,等著學府散學后,晚間又把他提溜去講學,連吃飯都是婆子給專門端到書房。
季子彧忙的腳不沾地,更別提抽時間跟滿崽正經說句話了。
滿崽也不曉得近些時日在做什么,總是拽上明文悶在臥房里誰也不見,連大福要找明文捉迷藏,都得往后排。
就這樣,拖延到季子彧走前,倆人攏共沒見過幾面,更因著見面時有大家長在場,季子彧什么話也沒法說。
臨行前一日,他終于堵到了匆匆從外面回來的滿崽。
“你尋我作甚?”滿崽一把推開他,徑直往院中走。
“不是我不肯來尋你,實在是課業繁重,每每擱下筆已至深夜,即便見你屋中仍亮著燈,可那般時辰,我又怎能貿然叩門?好不容易休沐,阿兄還帶我去城中和鄉里勘察民情,我、我”季子彧像小媳婦似的扯扯他的衣袖,“滿崽,你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我給你道歉,對不起”
滿崽繃著臉不吭聲,他倒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覺得這回見面,二人之間像是隔著些什么,總有點說不上來的別扭,興許是季子彧哪怕人在甘州,也得依著阿兄的安排去學府上課,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像以前那般隨時被他叫出去戲耍,又或是季子彧待他太過于小心翼翼了。
但他一貫心大,自己琢磨了些時日沒想明白,去問過云胡,云胡支支吾吾地也沒跟他說明白,索性就放棄了,這小半月之所以悶在屋里,其實是有要緊事兒要做。
“喏,書呆子,給你的。”他從袖口掏出個東西,迎面丟進了季子彧的懷里,“我早先見你原來的荷包舊了,今日上街,見著一小娘子挎著竹籃兜售自己繡的佩囊,便給你買了一個,你明日不是要走了嗎?”
季子彧愣怔地接過來,拿在手中仔細打量了一眼,佩囊用的是黛青綢布,上面繡著杏林春燕,想來應是登科及第的意思,只那春燕的繡樣有些蹩腳,針腳也不夠細密,他費了好些勁才辨認出是何物。
“好、好看嘛?”滿崽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眼神不住地往這邊瞟,“這可是我繡”他似是說錯話一般,趕忙改口,“這可是我挑了許久呢。”
季子彧悶悶地笑,他知道明文繡活精致,祈安好些衣裳上的繡樣都出自他手,聯系這段時日滿崽的異常,他這會兒也猜出個大概,這佩囊應是滿崽跟明文學來的。
“不喜歡就還我!”滿崽還當他是笑話自己,上手就要去搶,奈何佩囊被季子彧舉得老高,任他墊著腳蹦跶都夠不著,“還給我,我才不要送你了!”
“不給!”季子彧有心要逗他,“既是送我的,便是我的東西了,哪里還能有返回去的道理?”
“我說有就有,我現在不想送了!”滿崽自知二人身高有異,跳起來摸不著,他就踩到石頭上,大有今日必須拿回來之勢。
季子彧怕他摔下來,手探至他身后,虛虛地護著他。
二人你來我往鬧騰得出了一身汗,原本的隔閡不知不覺被打破。
“誒?這里面有東西?”季子彧摸著佩囊里硬硬的,納悶地問道。
“我去崇福寺給祈安和大福求平安符時,順道給你也求了一個。”滿崽喘勻了氣道,“你此行回上京,雖說阿兄派人護送你,但這近千里的路程,走起來并不容易,偏我又不能隨行保護你,就只能靠它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絲毫沒意識到他眼中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可比他要厲害多了。
季子彧眼窩一熱,連忙低下頭去,摸摸索索在身上找了好半天,摸出個巴掌大點的木哨來,“原是想托大福轉交給你的這是我自己做的,能、能吹響”
滿崽茫茫然地接過木哨,一時沒弄清季子彧送他這東西是何用意,他下意識地抵在唇邊,用力地吹了一聲,果真真能吹響,那哨聲悠揚綿長,似是整個甘州都能聽見。
“以后”季子彧搓搓掌心里的汗,“以后,你要找我,只管吹響它,千里萬里,我都會來。”
滿崽莞爾,“我才不信呢,等你出了甘州,我就算把這哨子吹爛了,你也聽不著,又怎會來?”
“我一定會來的!”季子彧鄭重說道,他眸光堅定,神色認真,有那么一剎那,滿崽還真有點相信他說的話,但那點信任轉瞬即逝。
為了讓他安心回上京備考,滿崽解了根細繩,穿過木哨頂端的圓孔,將它掛在自己脖子上,用力地拍了拍,“滿意了吧,和你的長命鎖掛在一起呢。”
季子彧笑意漫上眸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將佩囊小心地收進懷里。
屋檐外的拐角處,謝見君拉著云胡藏在斑駁樹影里,指著重歸于初的兩小只,壓低了聲音道,“瞧瞧,我說和好了吧?”
云胡探頭悄默聲地看了一眼,連忙低下身去,“你得意個什么勁兒?說讓他們倆自己處理,你倒好,成日里把子彧摁在書房里溫習功課,連人不都讓見,還是子彧有心,知道刻木哨求和,可比某些人行多了。”
莫名被點到的謝見君一臉無辜地回眸瞧他,直瞧得云胡心里毛毛的,不知這披著羊皮的大尾巴狼又要琢磨出個什么主意來折騰他,當即扭身就要跑。
謝見君反應極快,三步并做兩步追上小夫郎,不由分說地打橫撈起來,塞進了臥房。
大白日里,碧紗幔后,兩道人影交疊在一起,軟榻微微晃動,發出“咯吱”的響聲,隱隱還能聽著齒縫間擠出來的求饒聲,以及“行不行?某人行不行?”的渾話。
————
翌日,城門口。
“東西都帶好了?”謝見君給季子彧整了整衣襟,關切問道。
“阿兄放心,都檢查過了,沒有遺漏的。”季子彧乖巧回話,“此行一別,再見不知何時,還請阿兄和阿嫂務必照顧好身子。”
謝見君淺應了一聲,搭了把手,扶他上馬,“凡事平常心,莫要緊張失了方寸,按平日學來的用心作答即可。”
“子彧定當不負阿兄教誨。”季子彧拱了拱手,眸光不由得地看向滿崽。
謝見君見他二人有話要說,體貼地讓出位置,回頭招來陸正明和另外護送的侍從,仔仔細細地叮囑了兩句:“這一路莫要著急,天黑就留宿在客棧,凡是入口的東西一定要謹慎,不可有怠慢之心”
幾人連連點頭,這些話,云胡方才已經吩咐過了。
“還有,我已給季大人傳信,告知歸期,但無論前來相迎的人是誰,你們都必須把季小公子平安送回到家門口。”這般安排,也是謝見君擔心路途遙遠,恐會生變。畢竟人來時全須全尾,他送回去也得如此。
“天色不早了,你們也該走了。”
話畢,一行人利落地翻身上馬。
“滿崽,你可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季子彧第一百零八遍念叨道。
“記得了。”滿崽晃了晃胸前掛著的木哨,“路上小心,回上京別忘了給我阿兄保平安,他最是擔心你了。”
“嗯。”季子彧手中的長鞭一揚,一聲響亮的嘶鳴聲,身下的馬猶如離弦之箭,颯沓而去。
直至看不見任何身影,云胡招呼滿崽離開,就看他拿起木哨,用力地吹響,嘚嘚的馬蹄聲去而復返,隨之而來是季子彧的聲音,
“九州四海,普天率土,我都會來赴約。”
第228章
春上, 謝見君去了一趟甘寧縣。
說來這還是去年六月甘州震后,他第一次過來。
時隔十個多月,城中早已不復先前那般殘垣頹瓦, 瘡痍滿目, 長街上的店肆屋舍鱗次櫛比, 春光皆馥, 兩側擺滿了各式雜貨攤子, 人潮涌動, 小販的吆喝聲叫賣聲不絕于耳。
“大人,您瞧,那是原來的鼓樓,地動時坍塌了大半,后來匠人們修繕了三個月才恢復如初”
“這是七星橋, 先前從中間斷開了,現如今也已經重新搭建, 上元節時, 橋上掛滿了花燈, 其光如明日, 可奪月色”
往縣衙走的一路上,謝見君一面聽著曹靖舟在耳邊喋喋不休地描述,一面用余光打量著路人的神色,見過往行人皆是眉揚目展, 神采奕奕,他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
“知府大人,這是下官曾許諾的福佑堂, 用以收養在地震中失去父母和親眷的孩子。”途徑一處屋舍,引路的曹靖舟驟然停駐腳步。
謝見君循聲抬眸望去, 朱紅木門高大厚實,寫著“福佑堂”三個大字的門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進去瞧瞧?”
“大人,您這邊請。”曹靖舟朝身后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上前輕扣了扣門板。
不多時,兩扇門中間拉開一道兒細縫,漏出一張謹慎的小臉兒。
認清來人后,原本警惕的眸中忽而亮起一盞光,只見七八歲年紀的小哥兒興奮地朝身后揚聲吆喝了一句,“曹大人來了!曹大人來了!”
緊接著木門向兩邊拉開,十來個高矮不一的孩子們將曹靖舟團團圍住。
“大人,您今日如何有空過來?可是要考校我們的功課?我昨個兒跟先生學了十個大字呢!”
“我也是!我也是!先生夸我字寫得好呢!”
“我還會從一數到一百!”
“小麻雀”們圍在曹靖舟身邊,唧唧喳喳地報告著自己近幾日的收獲。
“好好好,不錯不錯”
曹靖舟連連夸贊,從袖口處摸出一把糖,挨個給孩子們分了分。
領了糖,又得了夸贊,孩子們心滿意足地跟著聞訊而來的婆子離開。
原本熱鬧的庭院,倏地安靜了下來。
“大本官瞧著,曹知縣甚得孩子們喜歡。”謝見君笑瞇瞇地溫聲道。
“大人見笑,下官休沐時經常過來,陪著他們一塊兒戲耍,日子久了,也就混熟了。”曹靖舟解釋道,“跟這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待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心里很舒坦。”
謝見君輕點了頭,本想著附和兩句,哪知曹靖舟話鋒一轉,“若非本官當初怯弱不堪重用,他們中的很多孩子本該不是孤兒的。”
“前塵往事已是曾經滄海,人斷斷不能往復從前,再修改結局,孩子們現在有了安身之處,還能是時時填飽肚子,也是你這福佑堂的功勞。”謝見君自然知曉他說的何事,故而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頭,寬慰了兩句。
曹靖舟受寵若驚,“下官不敢貪功,只求自己在任一日,甘寧縣便能長治久安,民安物阜。”
“嗯。”謝見君應了一聲,繼續往里走。
這回兒再遇見的孩子,都不過三四歲年紀,身邊安排了婆子哥兒們專門看顧著,有個如祈安差不多大小的小哥兒,聽說剛出生時爹娘就沒了,原是被鄰居收養了去,后來得知城中蓋了福佑堂才送過來。
小崽子生得虎頭虎腦,也不怕生人,謝見君一張手就抱了過來,他摟在懷中顛了顛,“哎呦,瞧著個頭不大,身子骨倒是挺結實的。”
“回大人,這孩子平日里是由乳母貼身照顧著,每一旬管事兒會請大夫前來搭脈號診,往常有個頭疼腦熱,也會及時尋醫。”曹靖舟道。
“對了”謝見君將環著他脖頸的小家伙交還給乳母,“甘寧縣百姓如何?可有疫病傳播?”
“不曾。”曹靖舟拱手道,“從地震當月開始,一直到年末,防疫的湯藥不曾短缺過,就是”
他停頓少頃,有些為難,“就是地震那會兒,百姓們逃的逃,散的散,不少醫館里的大夫也跟著跑去了別處,若不是有惠民醫所的大夫們日夜操勞,即便我等救下了人,那些受傷之人,也會因著沒有得到醫治而喪生。”
謝見君一時沒吭聲,但蹙起的眉頭卻沒能掩飾住他此刻的憂慮。
曹靖舟見狀也沒有繼續說什么,一行人走到了學堂外,“大人,福佑堂中年紀稍大些的孩子,本官都安置在此處讀書,這其中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能識些大字,下官想將來送他們去科舉,若能博個一功半名,之后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謝見君透過窗戶掃了一眼講堂內,見孩子們都規規矩矩地聽先生們講課,便多留了片刻。
一直到散課,他才讓學堂先生把那幾個識字的學生叫出來。
“本官聽聞爾等都識字,是先前在私塾里念過書?”
孩子們一時沒應話,齊齊看向曹靖舟。
“大人問你們話呢,如實回答即可,不須得拘謹。”曹靖舟在一旁鼓勵道。
“念過”繼而連三地回復聲響起,謝見君揉了揉他們的腦袋,繼續道,“有沒有愿意行醫的?”
此話一出,別說是孩子們了,連曹靖舟都驚詫地瞪大眼眸,“大、大人?”
“我打算在城中開設一間醫塾,用以培養學生行醫,但前提是得識字,不知道你們幾位可有興致?”
眾人一下子沉默了下來,謝見君也不著急,說明來意后,便安安靜靜地等著。
須臾,一只小手顫顫巍巍地舉了起來,“我、我愿意。”
他打眼望去,是個瘦瘦弱弱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付文璋,我爹是大夫,為了救鄰居的爺爺,被壓死在了瓦礫下,我想、我想繼承我爹的衣缽!”付文璋壯著膽子道。
“我、我也想,我爹娘就是因為沒有得到大夫及時的救治才死的,我想做個大夫,以后救很多很多的人!”另兩個孩子也跟著附和。
“行。”謝見君滿意地頷首,“既然如此,今日就隨本官回府城,本官尋先生來教授你們醫術。”,說著,他回眸看了一眼曹靖舟,“曹知縣舍得割愛?”
“當當當、當然舍得!”曹靖舟點頭如搗蒜,他是沒想到自己不過隨口一提,謝見君居然要在城中建醫塾,這若是有個正經能習醫的書院,還愁沒有大夫!
兩頭都應許了之后,謝見君將這三個孩子帶走,暫且安置在安濟院中,半月后,他便令府役在府衙門口的告示欄上,張貼了要成立醫塾的通知。
新告示一貼,立時就引來了不少百姓的關注。
“大老爺,您給念念這告示上寫的啥哩?”大伙兒好聲好氣地懇求道。
府役清了清嗓子,
“這知府大人要招收識字的孩子,送去醫塾里面習醫“
“攏共學習五年時間,這五年中所有的束脩和食宿費皆由官府承擔,但五年學成后要在惠民醫所任職六年,若不任職,另謀生路,則需要還清這筆錢。”
“這教書的先生,都是由惠民醫所的大夫輪流擔任,通過入學考試后,方能入學,且一月一次小考,半年一次大考,凡小考五次,大考兩次未能通過者,則被勒令退學。”
“什么?要識字的娃娃?”剛聽完告示,有人立馬就不樂意了,“咋地,不識字還不許上學了?”
“還得入學考試,考不過就不要?”
“考不好要退學,這未免也太嚴格了!”
告示欄前吵吵鬧鬧,謝見君早料到此告示一貼,定然會起風波,故而聽著動靜,便從府衙內踱步出來。
“人命關天的大事兒,豈能兒戲?”
眾人被噎了一嘴,三三兩兩地不吭聲了。
好半天,
“知府大人,那文誠書院都能收女子和哥兒,醫塾收不收?若您肯要,我明日就送我閨女過來,她跟著我老丈人念過些書,是識字的!”一漢子倏地出聲,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謝見君頷首,“不論身份年齡,只要識字,并且能通過考試,皆可以入學。”
那漢子寬了心,當即便推開人群,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趕,瞧那著急模樣,是生怕知府大人出爾反爾呢。
余下的諸人反倒是面面相覷,躊躇不定。
“大伙兒不用急著做決定,本官還有一事兒要說。”謝見君頓了頓,“醫塾成立后,原本文誠書院的兩個醫科班會跟隨醫塾搬到甘州學府,另還有幾個學生考中了秀才,并入了學府讀書,遂空出來數十人名額,可以安排更多的學生入義學。”
“可算是等著了!我兒的年齡馬上就要超了!”
“太好了,我們家孩子有不花錢的書念了!”
文誠書院招生的消息一放出來,人群中可比醫塾熱鬧多了。
“別高興得太早”謝見君擺了擺手,示意大伙兒先行安靜下來,“不是想念書就能念書,義學的學規一樣嚴格,考試不過,亦或是講堂上表現欠佳,一樣會被勒令退學,今年文誠書院便退了五名濫竽充數的學生。”
話雖如此,但自家孩子能免費讀書的喜悅,顯然已經蓋過了被退學的恐懼,眾人一掃方才的陰霾,一個個喜著臉散去,就等著三日后帶著孩子過來報名。
————
湊熱鬧的人群一散,宋沅禮冷不丁出現在府衙門前,“知府大人,您今日喚下官前來,所為何事吶?”
謝見君聞聲,眸光一沉,“人多眼雜,回府衙說吧。”
“得得得,數日不見,知府大人還跟本官賣起關子來了”宋沅禮不明所以,跟在身后嘰嘰咕咕地念叨些有的沒的,
兩人前后腳進了府衙大堂,謝見君從公案右側的一打文書中,抽出一封明顯同其他有異的書信,迎面丟進了宋沅禮的懷中。
“啥東西還得本官親自看”宋沅禮接過書信,漫不經心地將其展開。
下一刻,較之以往高出數十倍的驚呼聲在府衙響起。
“什么?老子升官了?還是京官!”
第229章
“戶部主事, 正六品”謝見君輕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道。
“等等”宋沅禮驟然抬眸,“這不對勁我不過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知縣罷了, 怎會一躍成了京官?”
“如何不能?”謝見君反問, “這三年來你任職常德縣知縣的功勞有目共睹, 任誰都挑不出錯處來。”, 話雖這般說, 但實則是他原想給宋家討個皇賞, 以便于青哥兒之后行商,故而年末時,他特地將宋沅禮以及宋家數年來所行的善事,一并上報給了京中,哪知封賞的蔭德落在了宋沅禮身上。
“我、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常德縣。”宋沅禮神色恍惚。自打收到這封調任書, 他便一直沒有緩過神來,到這會兒只覺得手里這東西, 實在是燙手得很, “眼見著百姓們日子一天好過一天, 我還有很多事兒想做呢, 這、這就把我調走了?”
“想做的事,在何處不能做?回了上京,豈不是更有施展的余地?”謝見君勸道,見他照舊還是一副失魂模樣, 上前輕彈了一下他的額前,有些無奈,“我若是你, 現在就該趕緊回去跟青哥兒商量商量,最晚月底, 你就要動身了。”
宋沅禮聞之,訥訥地點了點頭,轉身往府衙外走。
走出兩步,他驟然回眸,“不對,你的調任書?你不回去嗎?”
謝見君無辜攤手,“我任期未至,回哪門子上京?”
“宴禮不是在吏部任職嗎?還有你那位貴人,如何不把你調回去?我那些個功績算什么?自從你上任甘州知府,這甘州從原來的一潭死水到如今的蓬勃昌盛,可都是你嘔心瀝血的成果,你最應該”宋沅禮哽住,心里愈發不得勁。
“沒有應該,回與不回都是皇命。”謝見君推著他往門外走,“這旁的知縣擠破了腦袋想要做京官,放到你那兒,偏還躊躇起來了,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宋沅禮支支吾吾地還想再說點什么,被押著上了馬車,撩開車帷時,謝見君已不見了人影兒,滿腹心事都堵在胸口,他緩緩吐了口濁氣,這、這算是哪門子的事兒?!
————
將人送走,謝見君理了理衣擺,徑直穿過府衙入了后院。
滿崽盤腿坐在廊下青石階上發愣,不曉得在想些什么。
謝見君俯身坐在他旁邊,“我聽云胡說,你最近一直不高興,是有什么心事兒嗎?跟阿兄說說?”
“阿兄”滿崽側目瞧他,“我們也會像沅禮兄長一般回上京嗎?”
謝見君被問得一怔,心道今個兒這是怎么了,如何一個兩個都跑來問他這個問題,今早出門前,連云胡都狀似有意無意地試探他的口風。
他捏了捏滿崽的后頸,“是不是甘州呆的煩悶了,想回上京玩?還是因為旁的?”
他問得隱晦,沒有提季子彧的名字,就見小少年雙手捧著臉頰,當真是認認真真地思考了片刻后,正經回道:“子彧回上京之后,我這心里,總覺得好像空了一塊似的,偏又說不上來是何感覺,悶悶得還挺難受之前他在那會兒,雖說不能依著自個兒的性子尋他,但只要有閑空,他總在跟前,似是我招招手便會出現”
說這話時,滿崽下意識地摩挲著掛在脖頸間的木哨,季子彧走后,他一直沒摘下來,現下更是養成了一琢磨事兒就忍不住盤兩下的習慣。
“阿兄,我想不明白。”他半個身子都歪了過來,倚在謝見君肩頭上,低聲地呢喃著。
謝見君從他手中的木哨上斂回眸光,“想不明白便是還沒到想明白的時候。”
“好吧”滿崽軟軟地應了一聲,也不曉得聽沒聽得進去。
二人坐在廊下,靜默了片刻,小少年猛地坐直身子,“我知道了,阿兄!八成是我近些時日太閑了,從明日起我還去甘盈齋點卯吧,沒準忙起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他說的煞有介事,起身就要回屋,被謝見君叫住,“滿崽,這人活一世,圖的就是隨心所至,順其自然,別給自己徒增煩惱。”
滿崽聽完,怔怔地思忖片刻,道:“我忘了給子彧回信了,阿兄,我回臥房寫信去了。”
“去吧。”謝見君頷首,目送他日漸挺拔的身形消失在長廊下。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兒了?”云胡一早就看見倆人坐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說什么,擔心是有要緊事兒,愣是等到滿崽走了才過來問。
謝見君長臂一撈,將他一把帶進懷里,“無礙,只不過是小豆苗要發芽了而已。”
“什么小豆苗?發芽?什么發芽?”云胡聽得一知半解,然沒等他問清楚,就被拽著往門外走,“去哪兒?”
“出門散步。”
————
三日后,是醫塾和文誠書院的報考日。
一大早,府衙門前便烏泱泱地堆滿了人,府役們不得不在外拉起了繩子,用來維持排隊的秩序。
雖說是兩家義學同時收學生,但城中百姓擠破頭還是想送自家孩子入文誠書院,一來不用交束脩,二來晌午還能得一頓免費的午飯,他們可都瞧著呢,那書院里的學生們一個個較之前都圓潤了許多,哪還有干癟豆芽菜的模樣?聽說每日都能見著葷腥,即便是尋常百姓,也未能吃的這般好呢。
倒是醫塾門堪羅雀,一上午只等來了幾人,謝見君也不著急,左右醫塾所招收的學生并非限制于甘州府城中,他早已經讓府役把消息帶給四個知縣了。
于是第二日,文誠書院的名額招滿后,醫塾門前的人慢慢多了起來,那些親身經歷過地震慘狀的人更愿意走學醫這條路。
學生們投考后,還得參加由馮大夫為首的惠民醫所的大夫設置的面試,以及筆試,兩者都要通過后,才能獲取入學資格,這一耽擱,等到開學時,已是草長鶯飛,盎然春意。
“阿爹,大福困困”馬車里,大福像只猴子似的攀在謝見君身上,迷迷瞪瞪地打哈欠。
他被阿爹塞進文誠書院,拜在了許褚門下,今個兒正是頭一日上學。
“等會兒見了山長,可不許這般散漫了。”謝見君替他將小書袋跨在肩膀上,溫聲囑咐道。
“好哦。”大福無精打采地點著頭,臨到書院門口,他卻是忽然來了精神,“阿爹,晚些散學時,你能帶祈安來接我嗎?我想祈安了。”
“可以。”謝見君想也沒想地便應準了下來。
“那你能帶春華樓的茯苓糕嗎?”大福繼續道。
謝見君眉梢微挑,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我還想吃御寶閣的炸魚酢,五芳齋的龍須酥,徽香源的翡翠酥餅,還有還有爹爹的合意果”大福掰著指頭一一細數著,一面說,還一面小心地看著他阿爹的神色。
“小兔崽子,你擱這兒報菜譜呢。”謝見君拎了拎他的小耳朵,“讓你去書院念書,這詩還沒學上個一句半句的,零嘴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要嘛要嘛,祈安也想吃的!他今早上都偷偷告訴我了。”大福毛茸茸的小腦袋在他懷里蹭來蹭去,只蹭的做阿爹的人繳械投降才肯作罷。
“得得得,現下快些上學去吧”謝見君一陣扶額,“阿爹答應你,晚點定然帶著還不滿一歲,就能開口說自己想吃什么的靈童祈安,來接你散學,好不好?”
“不好,阿爹要拉鉤鉤!”大福半信半疑地伸出手,非得跟謝見君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嘰嘰咕咕地念完了咒語,才安心下馬車,隨等在門口的教諭往書院中走。
謝見君今日是送熊孩子上學的阿爹,自然不能入書院。
回去路上,趕車的李大河閑來無事,同他嘮起了閑話,“小的早些年在不少富貴老爺家做過活兒,可從未見過您如此慣著孩子的阿爹,像這般親力親為地照顧孩子,小的當真只見過主君您一位呢。”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客氣道:“大河叔謬贊,我不過就是趁著他還需要我的時候,多陪陪他罷了,小孩子轉瞬就長大了,等他一朝成人,便是想親力親為,也得招人家厭煩了。”
李大河跟著呵呵笑了兩聲,心想能待孩子上心的阿爹,怎么會招人厭煩呢,謝見君保準沒見過尋常人家那些不管娃娃,喝醉酒還動輒打罵的阿爹,這樣的腌臜人才會讓孩子離得遠遠的呢。
————
送完大福,謝見君沒回家,而是跑了一趟甘盈齋。
今日宋沅禮動身去上京,他和云胡說好要去送一程。
城外茶攤上,謝見君和宋沅禮二人杵著臉頰,看云胡和青哥兒聊得甚歡。
“我從沒覺得青哥兒是如此的話癆,他們倆在一起怎么有這么多的話要說?”宋沅禮表示不解。
謝見君瞧得樂呵,他喜歡看云胡有自己的朋友,更喜歡看小夫郎即便自己不在身邊,亦可以同旁人侃侃而談。
“我將錢德富留在了此處,你有什么要緊事兒,只管去商會尋他,他是能做主的。”青哥兒一遍遍叮囑著云胡。
他是知曉這人生性靦腆,就怕自己一走,若是兩邊的生意出了岔子,云胡記掛著情面不好說什么。
云胡瞧出他的心思,莞爾寬慰道:“你且放心好了,咱們倆相識一場,我同你還能有見外這一說?”
“你最好如此。”青哥兒不放心道,“倘若你們能一道兒去上京那便好了,咱們還有個照應,認識這么長時間,我還真舍不得你。”
云胡偷瞄了眼正同宋沅禮道別的謝見君,“興許吧,興許有朝一日,我們也能回去,到時候咱們就在上京繼續做生意。”
“兩位小祖宗聊完了嗎?”宋沅禮適時插了句話進來,“青哥兒,你可是冷落我許久了。”
“瞧瞧,這是夫郎不在跟前,心里著急了”云胡笑瞇瞇地打趣了一句,直臊得青哥兒臉都紅了,也不好再詳聊下去,畢竟他們還得趕路,耽擱不得多長時間。
謝見君順手從路邊折了一支綠柳,同小夫郎一起相贈給宋沅禮夫夫,“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此去山高水長,還望二位一路平安。”
宋沅禮走得倉促,一時也沒得準備回禮的東西,便解下腰間的一枚玉佩,雙手遞還給他,“咱們上京見。”
————
一行馬車緩緩消失在冗長的官道上,謝見君牽起小夫郎的手,抵在唇邊親了親,“咱們也該回了。”
不等二人上馬車回城,“嘚嘚嘚”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喬嘉年扯緊手中的韁繩,從馬背上利落地跳下來,連禮都沒來得及行,便急急慌慌道:
“老大,上京、上京來官兒了!”
第230章
謝見君先將云胡送回了甘盈齋, 才跟著喬嘉年去府衙。
上京來的貴客已經被安排進寅賓館歇腳,他到時,宋巖剛送完一盞熱茶出來。
“大人, 是傳書使。”宋巖壓低聲音道。
謝見君輕點了點頭, 推門而入, 見來者一襲紅衣, 頭冠赤色稠巾, 果真是來送公函的傳書使。
“恭喜大人, 賀喜大人。”那人聽著動靜,趕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做了個禮后,便拱手奉承起來。
謝見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正當想問問這喜從何處來時, 公函已經被呈到面前,他展開來掃了一眼, 開篇慣常是些贊頌功績的官話, 洋洋灑灑地鋪滿了整張紙, 他難得心急了些, 直接翻到最后,這才瞧見行云流水的一行字,
“甘州知府謝見君,秉公任直, 材優干濟,今遷任戶部侍郎一職,于同年九月初十蒞任。”
戶部侍郎他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任期未至,自己不光升了一階, 竟然還要被調回上京,倒真是讓宋沅禮給盼著了。
但傳書使見他愣住,權當他是因為升官高興壞了,打勤獻趣著說了兩句恭維的話,“下官數年前來這兒時,甘州還是不毛之地,貧瘠之鄉,如今瞧著有了幾分繁盛之景,可見都是咱們小謝大人宵衣旰食,克盡厥職的功勞,圣上若能親臨此地,定然會夸贊您有鶴鳴九皋之賢能。”
謝見君酸得直牙疼,但還是扯著笑推脫道,“大人過譽,本官在其位謀其職,是百姓們勤懇耐勞,樸厚忠良,方成就今日清平安定的盛景。”
二人你來我往地客套了一番,那傳書使以詔書已送到,要即刻返京為由,當下告辭離開。
謝見君送他出門,借著送甘州特產的由頭,將讓陸正明提早準備好的紅封,一并塞進馬車里。
既是傳詔,又是升遷這等喜事,便不得讓人空手而歸,這是在上京三年,師文宣特地教導給他的為官之道。
那傳書使本以為自個兒白跑一趟,不成想還能得一紅封,握在手中顛了顛分量后,掛在臉頰上諂媚的笑不由得真誠了些許。
————
人一走,謝見君扯了扯嘴角,一直維持著假笑,這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撩了撩衣擺,正要回府衙,喬嘉年不知打哪兒蹦出來,湊到他身旁低語道:“老大,你是不是要離開甘州了?”
謝見君聞聲,側目睨了他一眼,“你現在都敢躲在門口偷聽了?”
喬嘉年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沒偷聽,宋巖哥把我拎走了,我就是”他頓了頓聲,“我就是見上次傳書使來了之后,這才不到一個月,宋知縣就被調去上京主事了,我想你,我想你”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似是有什么東西梗在喉間,連吞咽都變得費勁起來。
謝見君也沒打算瞞著,遂干脆利落地告知了實情。
“哦”喬嘉年聽完,悶悶地應了一聲,他像是被雨淋濕絨毛的小狗,耷拉著耳朵,一面念叨著“上京好,上京比甘州強多了”,一面焉兒巴巴地往府衙走,那單薄的背影瞧著別提有多可憐了。
謝見君好像也受了浸染一般,心緒總趕不及當年得知外任甘州知府時那么的輕松自在。
他干坐在屋中,愣了大半下午的神兒,一直呆到薄霧冥冥,李大河來報時,說是該接大福散學了。
想起晨時同小學童拉了鉤許了承諾,他不負使命地撈起尚且還在咿呀學語的祈安,挨家挨戶地買齊了小學童欽點的零嘴,末了,趕在散學前,早早地等在了文誠書院的院門口。
散學的鐘聲一響,孩子們穿著統一的青衿,背著各式小書袋陸陸續續地從書院中出來。
謝見君只站了一盞茶功夫,便等到了自家小學童。
“哥哥”祈安個頭不大,眼力倒是極好的,大福剛冒了個頭,他便在阿爹懷中撲騰起來,還單字單字地往外蹦,引來了一眾學子的矚目。
“快看,我就說了!我阿爹一定會來的,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他答應我的事兒從不會食言!”大福一臉得意地同身邊剛結交的小伙伴炫耀道。
謝見君聽見動靜,拿起祈安藕節般的白胖胳膊,朝著幾人方向揮了揮手,意料之中,大福馬不停蹄地小跑過來,許是跑得有些急,他額前噙滿了亮盈盈的汗珠,臨到了跟前,手往衣衫上用力地蹭了兩下,“阿爹,我想抱祈安。”
“小心些。”謝見君將咿咿呀呀向大福張開手的小崽子,輕手輕腳地托給他,“大福,阿爹給你帶的零嘴,要給小伙伴分一些嗎?”
大福回眸望了一眼,幾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正拘謹地搓著手站在身后,不敢湊上前來,他微微頷首,“阿爹,他們是我的朋友,可以分。”
得了應許,謝見君從油紙包中挑了幾塊剛炸出來的香津津的魚酢,挨個給他們分了分,孩子們學著大福的模樣,沾滿汗的掌心在衣裳上蹭干凈才敢伸手接過來,還不忘有禮數地道聲謝謝,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他們都是貧寒人家的孩子,一年帶頭沾不了幾回肉沫性子,有好吃的東西,自然是帶回去同家里人一道兒嘗嘗。
謝見君瞧著日頭落了,便招呼大福上車。
回去路上,頭一日上學的小學童很是興奮,拉著阿爹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一天下來在書院里識了什么字念了什么書,似是半點不知道累一般,偏謝見君心里揣著事兒,難免聽著聽著就出了神。
“阿爹!阿爹!”久等不來回應,大福扯扯他的衣袖,稚嫩的眉眼間飛上一抹擔憂。
謝見君驟然回神,趕忙道歉道,“對不起呀,大福,是阿爹走神了。”
“沒關系,定然是阿爹來回奔波太累了。”大福體貼道,他學著云胡的樣子,踮起腳尖揉了揉謝見君微擰的眉頭,“阿爹若是累了,之后大福可以自己上學,阿爹散班后只管回家中歇息便是。”
謝見君被安撫得眼窩子一熱,抬袖捏捏小崽子的臉頰,“這般善解人意的乖寶,是誰家的孩子?”
大福笑得眉眼彎彎,嘴角扯出兩抹小梨渦,“是阿爹和爹爹的乖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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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聽聞謝見君胃口不好,沒怎么用晚飯,將將從甘盈齋回來的云胡,端了一盤洗好的青棗扣響書房的門。
“來了。”屋內有人應了一聲,須臾,面前的兩扇門由內打開。
云胡被迎面而來的酒氣嗆得后退一步,他掩了掩鼻息,“好嘛,說什么胃口不好,原來是躲在這兒偷喝酒。”
謝見君醉眸微醺,“就這么一回,還被你逮住了。”
“所以說,人不能做壞事兒。”云胡睨了他一眼,先一步跨進門,將青棗擱放在案桌上后,便將酒盞悉數都收了起來,還打開了窗戶通風換氣,“你本不是酗酒之人,今個兒把酒帶進書房,可是遇著什么不高興的事兒了?”
“這都被你瞧出來了,我們家小云掌柜還真聰明。”謝見君像是一只粘人的狗子,從身后抱住云胡,沉甸甸的腦袋抵在他的頸窩里,“晌午那會兒,圣上傳詔,命我九月初十之前回上京任戶部侍郎。”
“升官啦?!”云胡訝然,但見自家夫君看上去并不像有多高興的模樣,他將人拽到身前,強行按到椅子上,“你不想回去?還是在顧慮旁的?比如我?比如先生?”
被猜中了心思,謝見君悶悶地笑出聲,他遲疑到這會兒,的確是在合計如何安置家中之人,且不說祈安胎弱多病,經不起千里之行,許褚雖一直在書院教書,但今年明顯身子骨不比往年,這般折騰兩個月,老人家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倘若將他們留在甘州,這邊又沒有可托付之人,他只身回上京,照樣擔心得不得了。
“我知你肯定又在瞎尋思了,若是拿不下主意,不妨去問問先生自個兒的意愿,反正我、我不想和你分開,大福和祈安也不想和阿爹分開。”說這話時,云胡眸中霧蒙蒙的,連聲音里都浸著濃濃的鼻音。
謝見君的心一下子軟了,“我怎么、怎么舍得丟下你們。”
“不瞞你說,我去年懷祈安那會兒,就已經在培養甘盈齋的接班人了,如今周娘子自己就能挑大旗,王喜更是曹溪甘州兩邊生意都兼顧著,這邊交給他們倆,沒什么問題至于昌多,昌多若是想留在甘州,甘盈齋自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品性什么咱們都一清二楚,交給他,我很放心,但他若是想回上京,大不了我在上京開一家甘盈齋分齋,糖水罐頭的生意在哪兒都一樣做,興許上京賺的更多呢。”云胡輕揉著他的后頸,溫聲溫氣地寬慰著。
雖說是寬慰,但這些事兒,他早就在準備了,故而得知謝見君要回上京任職,他也沒表現得多么驚慌失措,只想著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待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愁悶了一下午的心結被云胡的三言兩語解開,謝見君壓在心頭的這口濁氣緩緩地消散,臉色也難得見了幾分輕松。
“你啊,就是喜歡自個兒給自個人徒添煩惱,想得太多,就會變成桎梏你的包袱和累贅,我是你的夫郎,與你并肩作戰的人,不是你的累贅和和事事都要顧慮的包袱。”云胡跨坐在他的腿上,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些時日,小夫郎總愛占據主導地位,謝見君樂得配合他,見他俯身要親自己,故意身子后仰不給他親。
云胡顯然沒想到自己被戲弄了,他一時“氣急敗壞”,雙手捧住自家夫君的臉頰,硬生生將人帶到身前來,給他額前嘬了個大紅印子。
“我錯了我錯了”謝見君連連求饒,被按著寫下承諾書,承諾自己絕不會獨身回京,哄得小夫郎氣消了,方才消停
離著六月中旬動身時間,還有兩個多月,雖是遷任戶部侍郎一事兒已成定局,但謝見君還是想站好這最后的一班崗。
申領了荒地的農戶們都已經開墾得差不離,他讓知縣們將采購的優良種子分發下去,依照著溲種法和區田法播種,雖說他見不著青苗長成的模樣,但看自己在冬云山墾荒做實驗的成果,以及季宴禮信中所言,這兩個法子對各地的糧食增產的確有效。
只要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今年甘州必定會是個豐收之年。
而令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經歷了地震打擊的甘寧縣,好在有曹靖舟的監督,匠人們修好了河渠,濉河在雨季來臨時也照樣平風浪靜,不似往年那般波折,遂即便有人提起要祭祀河神,也沒有百姓愿意搭理,那知府大人可說的明明白白,神明倘若良善,自會保佑大家過上安生日子,不須得通過這種勞民傷財的祭祀去討好它。
至于安濟院,有商會在背后支撐運作,倒是不用他操心,只是擔心自己走后,新上任的知府不愿意承擔惠民醫所和義學,思慮數日后,云胡不忍見他憂慮,主動說起如果沒有官府支持,他和錢德富商量過了,介時甘盈齋和諸多商戶會出錢將義學和惠民醫所辦下去,不會讓他的心血付之一旦。
如此,一樁樁心事兒迎刃而解,見城中百姓一個個皆是喜眉笑眼的高興模樣,他總算是放下心來。
六月初一,天蒙蒙亮,一行青蓬馬車緩緩地駛過青石街道。
謝見君在這兒攏共呆了不到三年,要離開時,心里還真有些眷戀,他抱著沒睡醒的大福,輕輕嘆了口氣。
“老大,我爹來了。”喬嘉年的聲音從馬車前傳了進來。他自打子承父業做府役以來,便是一直跟著謝見君,故而得知老大要離開甘州,自個兒躲起來難過了許久,謝見君一問要不要跟自己走,他便想都沒想地答應了。
“去給你爹道個別吧。”謝見君溫聲道。自己把人家孩子帶去千里之外的上京,總得留些時間給父子倆說兩句告別的話。
“不、不光是我爹。”喬嘉年聲音有些抖,“老大,您還是親自出來瞧瞧吧。”
謝見君聞之一怔,下意識掀開車帷一角,映入眼簾的是密密匝匝,人頭攢動的百姓們,他們或背著竹簍,或挎著竹籃,此時都像是約定好一般,安靜地站在道路兩旁。
“嘉年,趕緊停車!”他將懷中的大福托付給云胡,自己利落地下車。
百姓們乍一見他出來,齊齊跪倒在地,“知府大人!”
謝見君這才瞧見他們身后的背簍和竹籃里裝的都是糧食家禽,還有尋常不舍得吃的雞蛋。
“大人此行回京,恐余生再不得相見,吾等略備薄利,還望大人收下。”大伙兒將自己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往馬車跟前塞。
“大家的拳拳好意,本官心領了,只是此去山高路遠,實在不便攜帶,還請各位都拿回去吧。”謝見君連連婉拒,他特地挑在晨光熹微的時候離開,就是想靜悄悄地走,沒成想還是被逮了個正著,現下見百姓們如此熱忱地跑來相送,他這心里頭酸酸澀澀的,總不是個滋味。
“您這三年勵精圖治,宵旰憂勞,為俺們蓋廉租屋,讓俺們有新屋子住,蓋義學,讓娃娃們有地兒念書,還蓋惠民醫所,就圖讓大伙兒吃得起藥看得起病,俺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您,沒啥拿得出手的東西,一點點誠意,大人笑納!”百姓們說什么也不肯讓步,非得要謝見君收下才愿意作罷。
謝見君壓下喉間的哽咽,“本官能有今日之功績,全是仰仗大家的配合,如此盛譽,本官受之有愧,本應多做些事兒,實在是力薄才疏,只盼著大家的日子能越過越好,再無憂心之事。”,說著,他上前將為首攔路的幾個百姓一一扶起。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日得諸位相送,實乃我之幸事。”
他接過喬嘉年遞來的辭別酒,痛痛快快地仰面一飲而盡,“大家山水相逢,緣分一場,望諸君珍重。”
“大人,念您行之不便,大家不強求,但這樣東西,還請您一定要收下。”曹靖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竟也趕了過來,現下正雙手端著一個木盒,呈到謝見君面前。
“這”謝見君有些為難。
“大人,您且先打開看看,再抉擇也不遲。”曹靖舟低聲提醒著,順勢騰出一只手,揭開了木盒的蓋子。
謝見君探頭瞧了一眼,登時愣在原地。
“甘寧縣地震時,是大人不畏艱險,堅持帶兵來此賑災,滄河村也因著大人決策果斷,保住了數十人的性命,為此您還險些失去自己的孩子,這是幸存下來的百姓們剪了自己的衣服拼綴縫制而成的百衲衣,一來是感謝大人的救命之恩,二來希望您的幼子祛病化災、長命百歲。”
本以為自己能扛得住這滿城的頌聲,卻在看到這件由一塊塊碎步拼成的百衲衣時,謝見君紅了眼圈,他顫顫地接過木盒,“替我、替我謝謝大家了。”
曹靖舟屈膝,重重地叩首,“甘州能得您這位知府,是百姓之幸,大人,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百姓們齊齊跟隨。
頌聲悠揚綿長,裹著濃濃的眷戀和祝福,隨馬車駛出長街,奔赴千巖萬谷,群山萬壑。
第231章
此行回上京, 因著有許褚隨行,加之祈安從出生起,頭一回坐馬車去這么遠的地方, 謝見君一路上都走得極慢, 這一耽擱, 等到了上京已是八月底, 暄氣初消, 秋意澹遠。
落腳的宅子是崇文帝賞賜下來的, 離著宮門并不算遠,是個寬敞的二進院子,來時,屋中陳設早已經被得了消息的季宴禮命人收拾干凈。
他們到的時辰太晚,偏又一身風塵, 不便前去叨擾師文宣,只叫府中人前送了拜帖, 說明日午時攜內子前去登門拜訪, 至于季宴禮和宋沅禮兩邊, 也都依次遞了消息, 只道時間倉促,回京述職之后再聚。
路上顛簸了兩個來月,大伙兒都疲憊極了,行李只從馬車上搬下來垛在院中, 謝見君便遣散了眾人,讓他們早些洗漱后回房歇息,明個兒再做休整。
“爹爹”大福跟屁蟲似的追著云胡, 黏在他跟前轉來轉去地不肯走。
“怎么了,想跟爹爹說什么?”云胡不明所以, 幾次停下來詢問,哪知這小子扭扭捏捏地什么都不說,見謝見君抱著祈安,便也上前鬧著要阿爹抱,困得睜不開眼還硬撐著精神頭,不肯跟明文回屋。
“初來乍到此處,夜深露重,阿爹有些害怕,不妨大福今夜留下來陪陪阿爹?”謝見君瞧出了自家好大兒的小心思,主動開口留他。
大福打的正是這個主意,一時心中狂喜,但面上還裝作有些為難的模樣,“阿爹,你說過的,大福今年過了生辰,是個大孩子了,不能再跟您和爹爹擠在一張榻上歇息了,但阿爹你若是害怕,大福還是可以勉為其難地陪你哦!”
謝見君悶著笑,接過明文遞來的熱帕子,給他抹了把臉,又仔細地凈了手,“大福可真是貼心,又勇敢又善解人意。”
還當是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嚴嚴實實,大福眉梢飛出一抹小得意,一個翻身,咕嚕滾上床榻,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這是爹爹的這是祈安阿爹要睡在最外面保護我們!”
“好,都依著你的安排來。”云胡將一身短打的祈安也小心地擱在榻上,挨著兩小只躺下,“好了,阿爹記得將燭燈吹滅,我們要歇下了。”
眼瞅著自己地位不保,謝見君打又打不過,只得無奈地側身躺下,長臂一撈,便將三人都摟進懷里,“睡覺!”
本以為回上京的第一晚難免會心潮彭拜,寢不安席,哪知腦袋一沾著枕頭就沒了意識。
轉日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謝見君被身上的“八爪魚”盤得喘不上氣來,“小兔崽子,睡覺還是這么不老實。”他睜眼捏了捏扒著自己不撒手的大福的臉頰,艱難地坐起身來。
“瞧瞧,這是誰醒了?”云胡聽著動靜,抱著祈安從屋外進來。
“幾時了?”謝見君啞著聲音問。
云胡指指一層青碧薄紗相隔之外的日頭,“才過巳時,離著下午出門還早,你不妨再睡一會兒。”
“不了,今日還有要緊事兒呢。”謝見君輕手輕腳地往身上套衣衫。說好要去拜訪師文宣,總不能空著手去,雖說有從甘州帶回來的手信,但到底是禮薄了些,還得再置辦幾樣。
府里下人斷不會由著自個兒的性子歇息,他出門時,原本堆放在院中的行李已經悉數被收進屋子,院中人來人往,匆匆而過,只途徑他身邊時,才會停駐腳步,躬身道一聲“主君”。
“別磨蹭了,李媽媽新烙了菜餅子,又煮了米粥,我喚她端來屋中,你快些吃上兩口。”云胡見他在檐下發愣,搭了句茬提醒道。
“行”謝見君頷首,簡單洗漱后,對付了兩口餅子,他便隨馬車出門采買。
如今的上京,同他離開時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是繁華熱鬧,人聲鼎沸,無論是哪一處的黎庶涂炭,民不聊生都未給此處帶來任何的熏染。
他循著熟悉的店鋪備齊了禮,晌午一過,就帶上云胡和兩個孩子一道兒往尚書府去。
約摸著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瞧見尚書府的門匾,彼時秦師爺已經等在門外,見馬車停在府門口,連忙上前搭了把手,將他們幾人扶下來。
“三年未見,小謝大人別來無恙?”
“受秦師爺照拂,一切安好。”謝見君客氣道,回身從云胡懷中接過祈安,跟著秦師爺往正廳走,然剛邁過府門,小夫郎就被柳如煙派來的婆子截胡了。
“錢媽媽,這老爺還等著見小謝大人一家呢。”秦師爺有些為難。
云胡也不知該不過去,求助的眼神望向謝見君,哪知那錢媽媽是個厲害的,雙眸一吊就笑盈盈道:“哎呦,夫人一早讓丫鬟們在房中備了您最愛吃的幾記點心,特地喚我在此處,就為了接您和兩個孩子過去,夫人說了,同他們一幫拿喬作勢的官爺兒有何可見的,倒不如去她房中說些貼己話來,聽聞您得了幼子,說如何都得抱過去讓她瞧瞧呢。”
如此,秦師爺自是沒有阻攔的道理,想著師文宣要見的不過謝見君罷了,正巧有夫人幫著照顧他夫郎孩子,也好叫他安心前去。
剛到手的小夫郎飛了,謝見君翹首以盼,眼巴巴地望著三人消失在園中。
“已是這么多年伉儷情深的夫夫了,小謝大人還是放心不下呢。”秦師爺在一旁笑瞇瞇地打趣道。
謝見君臊得臉紅,窘迫地斂回眸光,“秦師爺見笑,請您前面帶路。”
師文宣吃過晌午飯,便以看書為由等著他的學生過來,聽著門開的動靜,忙不迭喚下人看座奉茶。
“外任三年,學生未能時時侍奉先生左右,為先生排憂解難,還勞您掛念,心中實在有愧。”謝見君進門沒急著入座,先行叩首,拱手行了個大禮。
“快快起來,都是做侍郎的人了,還行這些虛禮作甚?”師文宣虛抬了抬手,將他扶起來,“同老夫說說,你這三年在甘州境況如何,行事還算方便?”
謝見君早料到他會問這個,故而將自己一路過來打好的腹稿,一一說與他聽。
得知剛去甘州,自己這傻學生為打壓城中糧價,自掏腰包從商戶手中收糧分發給百姓賑災,師文宣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又聽聞后面經歷了暴雨和地震,眸中心疼更甚,“為師當年本想著錘煉你的心性,才放任你去甘州,若早先知道要吃這么多苦,斷然不會縱著你,這上京附近富庶的州府那么多,偏挑了這窮鄉僻壤之地,為師瞧著,你這次回來身子骨都消瘦了許多。”
“先生莫要擔憂,甘州雖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但勝在民風淳樸,府里諸官亦是一心為百姓,之所以消瘦,是趕路所致,學生擔心誤了述職,一朝圣上怪罪下來,后面那幾日奔波了些。”謝見君解釋道。
“你啊,都讓為師不知怎么說你才好了。”師文宣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忽而想起些什么來,他驟然朝著秦師爺使了個眼色。
秦師爺屏退侍奉的人。
“見君,你臨走前,為師留給你的問題,你可有了答案。”師文宣試探著問道。
謝見君神色微怔,曉得這是問他愿不愿意歸順于太子麾下,他張了張口,正要作答,屋門被急匆匆地叩響。
“老爺,府里來人了,說是請您即刻去一趟薈香閣,貴人有事要與您相商。”
謝見君聞之,趕忙起身,既是貴人,那定然就是東宮那位了,他的事兒可耽擱不了。
師文宣亦是臉色一變,顧不及聽他這位學生的答復,當即便應了話,說自己換身衣裳就過去。
“見君,現下恐你師母還未同你夫郎聊盡興,你可去前廳稍候片刻,為師出門一趟。”
謝見君拱了拱手,以示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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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香園中,
“我還當是你們去甘州三年,書淮許了人家呢!”柳如煙狀似無意地問起。
“不曾”云胡輕搖了搖頭,“夫君說還不著急呢。”
“哎呦,這都什么時候了”一聽滿崽的婚事還沒找落,柳如煙心中暗喜,“瞧瞧這做兄長的,就是心大,云胡,你可得給書淮上些心思,這上京的哥兒姑娘,是三四十便都定親了。”
云胡怕自己說錯話,只管點頭應著,心道謝見君早早發了話,滿崽的婚事兒全憑他自己做主,便是一輩子不嫁,也會一直養在府上。
然柳如煙瞧他這乖巧模樣,還當是將自己說的話入了心,便繼續添了把柴,“云胡,你覺得我們家子彧如何?他同書淮自小一同長大,性情品德都是知根知底兒,模樣又生得俊秀標致,偏還同他兄長一般,是個重情之人對了,我聽老爺說,這孩子鄉試考得還不錯,過些時日放了榜,那可就是舉子功名了,若等到來年會試一過,便能入仕為官,前途無量,我瞧著兩人般配得很,你回去跟見君也提提,這書淮的年紀耽擱不得了。”
云胡猛提一口氣,他就知道柳如煙半道截胡,一準是有事兒要交代,現下聽她字字句句都是沖著滿崽而來,禁不住想要撫把汗。
“夫人,老爺受邀出門去了,小謝大人正在偏廳候著呢。”錢媽媽從府里丫鬟那里得了信兒后前來通報。
云胡騰得站起身來,“既、既是如此,晚輩便不叨擾師母了。”
“我這、我這還想留你們在府里吃頓便飯呢,自打念念出嫁,府里甚少有這么熱鬧的時候了,你們這一路風塵仆仆地過來,也沒來得及給你們接風洗塵。”柳如煙一陣惋惜,但見云胡去意已決,只得道:“罷了罷了,見君平日瞧著性子沉穩得很,偏是一步也離不得你,如此還叫我怎好意思開口強留。”
說著,她喚來錢婆子,將庫房中特地讓人備下調養身子的補品,給云胡和兩個孩子帶著,送他們上馬車時,還拍拍云胡的手背,“可別忘了我囑咐你的話吶。”
走出老遠,謝見君見小夫郎怔怔地直出神,連祈安喚他都不曾應答,便關切道:“師母這是同你說什么了,從尚書府出來就魂不守舍的”
“別提了。”云胡仰面靠在馬車四壁上,嘆了口氣,“說滿崽的婚事兒呢,還說子彧和滿崽青梅竹馬,又品性相投,讓我回頭問問你,若是合適,早早給倆人定下呢。”
“那你怎么回她的?”謝見君好奇。
“我哪里敢說話,怕言行有失,得罪了人自個兒還不知道,連大氣都不敢喘,只悶頭應著,幸好你來得及時,否則師母怕是都要給算日子了。”云胡沒好氣道。在滿崽的婚事兒上,他和謝見君統一戰線,子彧是好,渾身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可倘若滿崽不喜,他二人定然不會為了些旁的強迫他嫁過去。
謝見君瞧著他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不由得失笑。
笑聲傳到云胡耳中就變了味兒,“你還笑,我都為難死了。”他上手擰了把謝見君腰間的軟肉,“下回,師母再問起來,你自己回了她去。”
“好好好,往我身上推便是。”謝見君溫溫和和地哄他道,“滿崽那個性子,只依自己的意愿來,別人是強迫不了的,由著他去吧。”
————
等到徹底將府內家當安置好,又是幾日過去了。
九月初十,謝見君著朝服入宮述職。
起早上京城中就下起了雨,等到了宮門口,雨勢漸大。
馬車進不得宮內,謝見君只好下地步行,好在城門口有專程迎他的宦官,見他掀開車帷一角,便極有眼力尖兒的上前撐傘。
臨入宮門前,他見掛著季府牌子的馬車也等在此處,想來季宴禮應也是受了召見,指不定二人還能碰個面,來上京已有七八日了,他們三人還沒聚過呢。
抱著這樣的念頭,他由宦官引著入宮時,還禁不住四下觀望了幾眼。
這一觀望不打緊,還真讓他尋著人,只是尋著的不是時候。
疾風驟雨中,季宴禮只身跪在殿前,雨水濡濕了他的朝服,濕津津地貼在身上,打老遠望去有些狼狽,然他肩背挺直,身子不見半分佝僂,隔著茫茫雨霧,謝見君都能瞧見他那一身不堪折腰的傲骨。
“侍郎大人,您別瞧了,是季大人說錯了話,圣上命他在這兒自省呢,您還是快些走吧,圣上還在殿中等著您呢。”宦官在一旁小聲提醒道。
謝見君猛地回神,擦著季宴禮身側而過,自始至終,二人眸光沒有任何交集。
待入了內殿,他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得身子一抖,分明暑氣未散,殿中冷嗖嗖的涼意卻直往骨頭縫里鉆,“微臣拜見圣上”。
“起來吧。”崇文帝的聲音陰惻惻地從頭頂上傳來。
謝見君做了個禮后才緩緩起身,等了好半天沒聽著動靜,他悄默聲地抬眸。
不過三年光景,身居皇位的崇文帝就老了許多,兩鬢都已見了白發,眼底的皺紋深如溝壑,當初那雙令人生畏的眼眸,如今渾濁黯然,再不見赫赫威儀,歲月催人老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說是述職,但崇文帝肉眼可見地心緒不佳,只簡單地過問了兩句,便顯疲態。
謝見君滿心惦記著還淋雨的季宴禮,又苦于無法開口,正發愁時,崇文帝忽而開口,“謝卿,你可知,朕緣何讓季宴禮跪在殿外?”
“微臣不知。”謝見君恭謹回話。
“他說兵部侍郎貪贓枉法數十萬銀兩,但經實察不過三萬兩白銀,且是兵部主事所為,與那侍郎毫無干系,朕要結案,他不準,便跑來殿前鬧著要朕嚴查,但凡事兒都得講究個證據,朕沒答應他,他就說朕放縱貪墨之人禍亂朝綱,如此大逆不道之話,你說朕該不該罰他,嗯?”崇文帝眼皮微抬,似是在征詢他的意見。
但謝見君只覺渾身發涼,他下意識地抿緊下唇,須臾才斟酌著開口道:“季大人雖一心為民為國,但性情直率,
嚴氣正性,冒犯了陛下,的確、的確該罰。”
崇文帝冷哼一聲,“你倒是挺會替他說話。”
“微臣不敢。”謝見君屈膝。
“他若能有你幾分識相,也不至于敢頂撞朕,什么性情直率,嚴氣正性,朕看他就是膽大包天咳咳”崇文帝忽而劇烈地咳嗽起來,身旁的李公公趕忙奉上一盞涼茶,撫了撫他的后心,“圣上保重龍體,切勿動怒!”
好半天,他止了咳意,“罷了,謝見君,你去勸勸他,若他執迷不悟,這身朝服就不必穿了,朕看他那個弟弟,也不用考功名了,省得兄弟二人一道兒在跟前氣朕!”
謝見君領了命令,當即便出了大殿,接過宦官遞過來的油紙傘,三步并做兩步走到季宴禮跟前,將傘面傾斜于他。
頭頂砸下的雨珠驟然停了,季宴禮抬眸,他臉上身上都是雨,額發更是一縷一縷地往下滴著水,見來者是謝見君,他一把將其推開,“趕緊走,別多管閑事兒啊!”
“去認個錯兒。”謝見君重新撐回傘,“如果你還在乎子彧仕途的話。”
季宴禮嗤嗤笑出聲,“我、我何錯之有?”
謝見君半蹲下身子,眸光與之齊平,用只有二人之間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手中握著的證據不足,又打草驚蛇,沒遭反噬都算你運氣好,你說你何錯之有?去老老實實地認個錯,回頭再從長計議。”
不等人回過神來,他搭了把手,將季宴禮從地上生拉硬拽起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沒必要賭這一時的氣,平白讓人看了笑話去,有時候低頭,是為了更好的反擊”
季宴禮也不知聽進去多少,踉蹌著推開他,自己往殿中去,跪了快兩個時辰,他膝蓋早已沒了知覺,剛走兩步便跌落在地上,幸而宦官反應極快,將他一把托住,小心翼翼地扶進殿內。
謝見君站在石階下候了片刻,只聽著李公公尖細的聲音遙遙傳來,“圣上口諭,吏部侍郎季宴禮御前失儀,念其初犯,從輕發落,今責令其回府閉門反省十日,罰俸三月。”
第232章
口諭一傳, 便是圣上不愿意追究的意思。
謝見君先行一步出了宮門,喬嘉年正等的無聊,見人一冒頭, 趕忙從車廂里抽出一柄油紙傘, 撐開迎了上去, “老大, 這上京的雨一點不比甘州小, 等會兒咱們可不能從原路回了, 那塊兒地勢低洼,現下一準淹了。”
“不著急走。”謝見君停駐腳步,讓他稍安勿躁,自己則不住地往宮門口張望。
瞧這架勢,似是在等人, 喬嘉年便也挨在跟前,撐著傘老實待著。
約摸著兩刻鐘的功夫, 宮門內踉踉蹌蹌地被扶出一人, 謝見君趕忙上前, 從公公手中接過渾身濕透打著顫的季宴禮。
“車上可有干爽衣裳?”他蹙眉問道追過來的季府小廝。
“沒、沒來得及準備”小廝一臉為難。原是出門前, 夫人見外面下雨,說讓主君帶件外衫再走,然主君說去去就回,頂多半個時辰, 哪知這一去就是小半日呢。
“不回家。”季宴禮扣住謝見君扶著自己的手,艱難開口,“去、去你那兒。”
“主君, 夫人還在家中等您回去呢。”小廝苦著臉勸阻。出門一趟,耽擱了歸家的時辰不說, 若是連人都沒接回去,他怎么跟夫人交代吶。
“給夫人傳句話,就說我同季大人數年未見,云樹之思無日不萌,今日于宮中相遇,甚是歡喜,特邀他過府一敘,今日便留他在府上歇息了。”謝見君曉得季宴禮是怕師念擔心才不肯回去,遂依著他的意愿扯了個謊,好讓小廝回府里交差。
那小廝自然識得發話之人的身份,又知道二人同窗契友莫逆之交,想著此說辭尚在情理之中,得了季宴禮的應許后便退下了。
回府路上,謝見君從座位下翻出個黛青包袱,這里面是云胡特地囑咐給他帶上的外衫,說是怕淋了雨,好有個替換的,如今正當派上了用場。
“快些把你這繁重的朝服脫了。”
季宴禮伸手去解衣襟上的暗扣,奈何在雨里跪了兩個時辰,身子骨早已經浸泡地能捏出水來,抖抖瑟瑟地解了好半天,末了被謝見君一巴掌拍掉礙事兒的爪子,這才幫著脫了下來。
謝見君拿干爽外衫裹住他,朝馬車外揚聲吩咐了一句,“嘉年,快些回府里。”
“哎,”稚氣未脫的聲音隔著一層薄薄的車帷傳進來,季宴禮眉梢微挑,低聲道:“這小少年,是你從甘州帶回來的?瞧著人還挺機靈。”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方才在宮門口他腿腳發軟,登不上馬車時,喬嘉年俯下身子,以自己做腳踏,托了他一把。
“原是我府中的府役,年紀不大,性子雖冒失了些,但勝在忠心伶俐,又會些拳腳功夫,接到調令后,我便做主將他帶了回來,留在身邊看顧著,免得傻愣愣的,一時不察,著了有心之人的道兒。”謝見君溫聲解釋,見季宴禮饒有興致地豎著耳朵聽他說話,當即眸光一沉,“你還有心思打聽這個?”
“這說的是什么話?”稍稍緩過勁兒來的季宴禮咧嘴直笑,哪還有方才在殿前,梗著脖子說自己沒錯的犟種模樣。
謝見君懶得再搭理他,猶自坐正了身子閉目假寐。
馬車在長街上拐了幾個彎,又徑直地跑了一段距離,才停在府門前。
喬嘉年扯緊手中的韁繩,勒令馬車停下,“老大,咱們到家了。”
他聞聲睜開眼,身旁的季宴禮一整個歪倒在馬車的內壁,雙眸緊閉,面色潮紅,單是瞧著,就覺得他難受極了。
“醒醒”他上手探了探,意料之中額前一片滾燙。
“嘉年。”他掀開帷簾,對著車外的小少年吩咐道:“你去南寧街上的益元堂,請大夫過來府中一趟。”
“好。”喬嘉年接了差事兒,也沒著急走,彼時見雨停了,他幫著把季宴禮背下馬車,交給聞訊而來的陸正明后才調轉車頭,嘚嘚地往南寧街方向去。
*
“怎么回事?主君不過去宮中述職,如何還被暈著送回來了?”
謝見君剛把季宴禮安頓進客房,便聽著云胡急匆匆小跑過來的聲音。
他趕忙起身,將小夫郎攔在門外,“這是聽了誰傳的胡話?不是我,我沒事,沒被暈著送回來。”
一見自家夫君安然無恙地站在面前,云胡正要松口氣,就聽著謝見君繼續道:“是宴禮,他今日在殿前淋了些雨,想來在家中借宿一日,我見他有些發熱,方才讓嘉年去請大夫了。”
“那他現下如何?”雖不是自家夫君,但好歹同季宴禮相識數年,也算是舊友,云胡很自然地關切問道。
謝見君透過虛掩著的門縫朝里面望了一眼,“這會兒正昏睡著呢,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云胡跟著嘆了口氣,他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瞧著現下光景不是發問的好時候,便說要去灶房讓婆子們熬些姜湯來,再給季宴禮找一身干爽的衣裳。
不多時,婆子送來了幾身寬松些的里衣和外衫。
跟著一同進門的還有喬嘉年和請來的大夫。
謝見君將焐熱的手巾丟回到水盆中,主動讓出了床邊的位置。
片刻,大夫給季宴禮把完脈,不緊不慢地拱手做了個禮,“大人莫要擔心,只是受了點風寒,不打緊,待老夫開兩帖藥,退了熱便可復元。”
“有勞了。”謝見君一聽人無礙,當即舒了口氣,喚來府里人隨著去醫館取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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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宴禮醒來時,已是第二日起早。
他揭掉額前被浸得微涼的帕子,掙扎著坐起身來。
謝見君本是闔眼斜靠在軟榻上,聽著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聲音,轉瞬睜開眼睛,“醒了?”
“我這是何等的殊榮,還勞師弟親自給守夜?”季宴禮懶散地撐著手,說起話來沒個正行。
“你就貧吧。”謝見君沒好氣地噎了他一嘴,盯著他將大夫開的湯藥喝完,才問起昨個兒在殿前的事情。
“快別提了”季宴禮將碗遞還給送藥進來的婆子,待屋里只余二人后,他壓低聲音說道,“有人想保那兵部侍郎,怕被吏部揪著不放,隨便推了個主事出來頂罪。”
“我聽圣上說,贓款只找到了三萬兩白銀?”謝見君追問。
“應是走漏了風聲,叫他提早得了消息,將東西轉移走了。”季宴禮嘆了口氣,“我與先生幾次上書,奏請圣上嚴查此事,奈何圣上全然不當回事,還認定我等有奪嫡之嫌,只在朝中訓斥了兵部尚書兩句,治了他個管束下屬不力的罪責,罰俸兩月,便想輕輕松松地將此事兒揭過去,要知道,那可是數十萬兩的軍餉,將士們辛辛苦苦地鎮守邊關,到頭來,卻連糧草都要克扣!”
謝見君分析道:“太子與三皇子爭斗多年,朝中眾臣紛紛站隊,那兵部侍郎雖只是個從三品的官員,但吏部沒完沒了地參他,又拿不出實證來,還逼迫圣上嚴查治罪,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別的地方。”
“我曉得圣上生性多疑,又想要平衡朝中勢力,但這些人貪墨軍餉,置法度于無物,我明知實情并非主事一人所為,怎能熟視無睹?”季宴禮反問,似是想從謝見君這兒得來一個答案。
“沒說讓你就此收手。”謝見君安撫他道,“如今邊境安穩,暫無戰事,圣上難免有些松懈,但倘若此事危及國運,動搖我朝之根本,連帶著那把萬人之上的椅子都坐不穩當了,圣上自是會重視起來,但那時”
他頓了頓聲,“趕狗入窮巷,若非一擊即中,必遭反噬。”
季宴禮就著他的話,仔細咂摸了兩下,自嘲道:“我倒是沒有你看得分明。”
“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這論對朝堂的熟知程度,你比我要敏銳多了,回頭不妨同先生再商量商量,昨日貿貿然地沖到圣上面前,可把先生給嚇了一跳,你昏睡不醒時,他還派秦師爺過來瞧了瞧呢”
謝見君正說著,門外陸正明前來傳話,說是季小公子來接季大人回府。
季宴禮輕嘖了一聲,“這混小子不去書院上課,跑這兒來作甚?我一個大活人,走也能走得回府里,還能迷路不成?”
“瞧瞧,人家也是一番好心。”謝見君笑瞇瞇地打趣道,“你這會兒連站都費勁,如何走回去?要不我去同子彧說一聲,留你在府上再待幾日?”
“罷了,我一夜未歸,準是念念著急了,才讓子彧來跑一趟。”季宴禮嘆了口氣,扶著墻慢悠悠地往門外走。
謝見君上前搭了把手,攙著他出了屋門,還沒走幾步,就見庭院中兩處奔跑的身影,正是打著旗號來接人的季子彧,和同他興致勃勃玩蹴鞠的滿崽。
倆人離得有些距離,跑動起來時,滿崽嘴里咬著木哨,只一吹響,季子彧便將腳下的蹴鞠往他跟前傳。
謝見君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怎么瞧都覺得此場景說不上來的奇怪,他索性招招手,將跑得滿頭大汗的滿崽叫來跟前,沒收了他的木哨,溫聲嗔怪道:“子彧少說也要比你年長兩歲,哪有你這般喚他的?”
“還不是因為我嗓子都要喊冒煙兒嘛”滿崽撇嘴,朝一旁的季宴禮拱了拱手,“見過宴禮阿兄,阿兄身子可見好?”
“沒什么大礙。”季宴禮笑瞇瞇地回道,余光中瞥見季子彧面露狐疑地打量他,“愣著作甚,還不過來扶我一把?”
“你咋了?”季子彧瞧出他走路有異,擰眉問道。
“昨夜喝醉了酒,興起之時從臺階上摔下來了。”季宴禮面無表情地扯謊。
季子彧明顯不信,“你能找個不那么蹩腳的借口嗎?你這分明是”
他話剛說到一半,就看謝見君朝他極輕地搖了搖頭,趕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憋出一句,“阿兄,咱們回家吧。”
第233章
謝見君去戶部點卯的第一日, 正趕上早朝。
寅時將過,他翻了個身,正打算輕手輕腳地下榻, 腰間冷不丁環上來一雙手, 將他一整個從身后抱住。
“吵醒你了?”謝見君微糙的指腹摩挲著小夫郎的手背, 低低地問道。
“不曾。”云胡黏黏糊糊地應著, 他喉間忽而涌上一陣干癢, 禁不住輕咳兩聲, 身子也跟著顫了顫。
“這秋日干燥,我昨個兒聽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讓婆子煮了潤喉的梨膏,你白日里記得喝上一碗。”謝見君撫了撫他的后心,幫著捋順了氣息。
云胡困乏得眼睛都睜不開, 只顧著點頭,不曉得聽進去多少, 迷糊間感覺肩頭一暖, 原是踢到腳邊的薄被, 被重新攏起又蓋回到身上。
“起早寒涼, 莫要再踢了被子。”謝見君低聲叮囑了一聲,將被角的四邊掖緊。
適逢寧哥兒叩門,問可是要送熱水進來。
“不必了,我這就出去, 擱放在外室吧。”擔心洗漱的動靜會驚擾了床榻上的兩小只,他俯身親了親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后, 便推門而去。
雕花木門一開一合,屋中重歸于平靜。
云胡手撫上還浸潤著溫熱氣息的唇角, 緩緩地扯出一抹饜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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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蒙蒙黑,去宮中的路上安靜得很,馬車轱轆滾過青石板,發出“吱呀”的輕軋聲,想來應都是趕著前去上朝的官員們。
謝見君靠在軒窗旁淺瞇了須臾。
“老大,咱們到了。”喬嘉年將馬車勒停在宮門口。
他聞聲,將揉亂的朝服扯平整,剛下馬車,就被宋沅禮從身后猛拍了一巴掌,驚得渾身打了個激靈。
“走路跟個貓兒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是被你嚇死了。”他撫了撫胸口,溫溫和和地嗔怪了兩句。
宋沅禮笑,“瞧你這膽小勁兒,怕是連大福都趕不及。”
話音剛落,就被謝見君輕杵了一下,他來不及躲閃,見面前朱紅宮門驟然由內而外推開,壁檐下連綿的赤色燈籠,照亮了長街上的路,早已經在宮門口等候多時的官員們相繼魚貫而入。
他斂起松松垮垮的散漫模樣,招呼謝見君,二人默著聲跟在打燈宮人的身后,往太和殿走。
早朝沒什么要緊事兒,鳴三鐘行完禮后,謝見君手持笏板,垂眸站在戶部尚書方旬身后,聽他向圣上奏明欽南水患之事。
這欽南地處邊陲,同甘州一般災害頻發,眼瞅著入了秋,又發了大水,欽南知府遞上來的奏章中說水勢如注,頃刻間便淹沒了數百個村子,百姓們流離失所,餓殍千里。
崇文帝面露不耐地聽太子和三皇子為著誰去賑災,爭執了一刻鐘后,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摔在地上,“吵吵吵,整日里沒完沒了地吵,能不能讓朕清靜清靜!”
文武百官登時都不敢吭聲了,一時之間,偌大的宮殿中只聽著他粗重的喘息聲。
李公公趕忙奉了新茶,“陛下切莫動怒,小心龍體。”
崇文帝推開茶盞,“老七,你來。”
一直隱在眾官員中默不作聲的七皇子忽而出列,“父皇,兒臣在…”
“老七,這欽南賑災不可無主事之人,你替朕跑趟腿。”崇文帝道,他聲音聽上去沙啞渾濁,浸著濃濃的疲憊。
七皇子有些遲疑,他悄默聲地抬眸望了一眼太子,二人視線短暫相碰,見太子朝他微微頷首,便上前一步,屈膝拱手,“兒臣領旨。”
“嗯…”崇文帝滿意地點點頭,復又將方旬叫出列,讓戶部批五萬石糧草用作賑災,另派官員隨行,即刻出發去欽南,不得耽擱。
雖說以錢糧賑災,乃是眾人約定俗成的章程,但這一路奔波過去,路途遙遠,且不說有官員在其中徇私貪墨,單只算路上的損耗,便不計其數。
謝見君任甘州知府時,就曾吃過賑災糧草的暗虧,故而聽聞崇文帝的安排后,便想說與其花費數月,搭上人力物力趕赴過去,倒不如下令于相近的幾個州府,移民就粟,讓欽南知府先行將受災的百姓,遷往糧食充足之地就食,以免經受饑饉。
然如今自己已不是一人說了算,頂頭還有方旬坐鎮,尚不知這位年過半百的尚書大人品性如何,他自認此時出頭委實不妥,遂猶猶豫豫地作罷。
早朝散后,秦師爺來問,說師文宣在殿前時曾見他欲言又止,問是否對賑災有旁的見解。
礙于有外人在側,謝見君不方便言語,便托秦師爺傳話,說是散班后登門去尚書府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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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
書房內,師文宣翻看完謝見君欲上表陳事的奏章后,驚詫問道。
“對,學生在早朝時就已然冒出此等念頭,這賑災,總歸是要以解決災民的溫飽為先,與其眼巴巴盼著朝廷的賑災糧草耗費數月運送過去,倒不如自救。”謝見君斟酌著說道:“如今國庫入不敷出,各地災害又頻發,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資賑災,用不了多久,便會掏空國庫如此移民就粟,災民們于荒年,遷徙到富庶的州府,待豐年時候再遷回原地,一來供給及時,二來還能夠緩解國庫捉襟見肘的難題,可謂是一舉兩得。”
“倒不失為一個穩妥法子。”師文宣沉吟片刻,捋著胡須贊同道。
“只怕沒那么容易。”旁聽的季宴禮唱衰。他原是被罰在家自省,聽聞謝見君來尚書府,便以探望岳丈為由也貓了過來,現下完完整整地聽完了此事后,皺著眉搖了搖頭,“我的好師弟,你要知道,自古以來貪墨賑災銀兩的官員層出不窮,屢禁不止,你貿然提出這移民就粟,恐要觸及他人利益,定然會遭到有心之人的強烈反對。”
“所謂賑災,是解救災民于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圣上批了五萬石的糧草給欽南,怕是到災民手中最多不過十之二三,介時要么餓殍遍野,要么暴亂起義,這兩者,都不是咱們想要預見的結果。”
一想到甘州那些摻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謝見君牙關咬得咯吱作響,“這移民就粟,只能解燃眉之急,學生尚且還有一個法子,可以儲糧備荒,平糴出糶。”
“說來聽聽。”師文宣一時來了興致,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學生以為,既已知欽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災害頻發之地,不妨在幾處設置豐盈倉。”謝見君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
“豐盈倉?這是何物?”季宴禮發問,他頭一回聽說這詞,實在是覺得稀奇。
謝見君沒急于解釋,反倒是說起了旁的,“這每逢災荒或戰亂之時,便會引起谷價上漲,甘州大旱,糧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尋常百姓根本負擔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飯,不得不啃樹皮吃觀音土充饑,但遇著豐收之年,谷價又跌到谷底,農戶們辛辛苦苦地勞作一整年,到頭來別說是賺錢,連老本都得賠進去,這谷價跌跌漲漲,長此以往下去,遭殃的只會是無辜的百姓們。”
“這是自然,別說甘州了,去年上京大雪,糧價都貴得駭人呢。”季宴禮順著他的話接道。
謝見君頷首,“我于甘州三年,見慣了百姓們面對糧價時漲時跌的無奈,遂才冒出豐盈倉這個念頭,此舉,便是在豐穰之年,官府平價收糧存進糧庫儲備,兇歉之年,再以糧庫中所存之谷,平價糶賣于市,從而避免‘谷貴傷民’‘谷賤傷農’的窘境,除此之外,官府亦能夠以借貸的方式,將糧谷或者種子發放給百姓,約定好期限,待災荒過去,再歸還相應數量的糧谷,不光能維系豐盈倉的運作,還可以起到賑災的作用。”
“有官府插手的地方,必定少不得貪污腐敗,你總想著賑災便利,可曾考慮過豐盈倉一旦建起來,平糴出糶的糧價被官吏控制,用以謀私怎么辦?”季宴禮身為吏部左丞,思慮舉策時,總會先考慮到這一步。
然謝見君聽了,只側目瞧著他,半晌才緩緩地吐出幾個字,“我是戶部的”
季宴禮被說得一怔,反應過來一巴掌拍上他師弟的后背,“行行行,好好好,先生你快瞧瞧他這幅德行,弄了半天,是把這燙手山芋丟給咱們吏部來處置了!”
師文宣被自己這倆學生的一唱一和逗得直笑,須臾,他端起秦師爺奉上來的熱茶,淺斟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道:“見君,你明日將移民就粟,以及豐盈倉之舉一并整理進奏章中,先行交于方旬,讓他幫你參謀一二,若有可行之處,便奏明圣上。”
謝見君正有此意,他悶頭盤算得再怎么完備,沒有方旬的點頭,這折子也遞不到崇文帝跟前去,倒不如趁此機會,摸摸方旬的行事品性。
三年前,他在翰林院任職時,曾聽聞同僚說起,這位尚書大人乃是崇明縣主之子,承蒙祖上陰德,當年以二甲進士的功名入仕,不惑之年就做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為人圓滑處世,審時度勢,故而結交了不少大臣,這些年在朝中一直都是順風順水,即便面對爭權奪嫡打得火熱的太子和三皇子,這人也是不討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極平。
謝見君最是佩服這樣的奇人,琢磨著無論如何都得去會會,遂轉日辰時,他剛進戶部,就將斟酌了一整晚的奏章,呈送到方旬面前,想聽聽他的見解。
然方旬仔細翻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略顯無奈地將奏章遞還給他,“謝左丞,這豐盈倉的舉措不錯,但就是戶部沒錢。”
第234章
謝見君早料到方旬會推脫, 當下便將奏章按在公案上,“尚書大人莫要急著駁回,若豐盈倉的建成, 不須得從國庫掏一分一厘, 當是可以一試?”
“哦?”方旬驚訝, “左丞豈不是在說笑?即便如你奏章中所言, 僅在欽南, 宿州, 南陽等幾處多災貧困之地建豐盈倉,但倘若沒有國庫在其背后支撐,恐也會難以運作起來。”他說的都是大實話,這些年國庫空虛,司農仰屋, 戶部身為陛下的錢袋子,每日兢兢業業地維系國政, 只恨不得將一個銅板掰成兩個花, 哪里還有余錢由著這位剛上任的年輕左丞折騰?單這回欽南水患的五萬石糧草, 都是費盡心思湊起來的, 更別說建勞什子豐盈倉了。
他自認自己勸說得足夠明了,哪知謝見君聽了他的話,沉穩面色不減,反而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下官知曉尚書大人的顧慮, 豐盈倉并非一時興起的念頭,下官也是在實地考察過民情后,才得出此舉, 是用以賑災的最有效最快速的法子。”
“那你說說,不用國庫負擔是為何意?難不成豐盈倉是一磚一瓦自己搭建起來的?那糧食也是不花錢, 自己長腿跑進糧倉里的?”方旬面露不耐道。他何嘗不拿災民的性命當回事兒,但在其位謀其政,多數時候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舍棄些什么。
“尚書大人此言差矣,建豐盈倉大可不必大動干戈,由知府出面,在城中尋幾處無主之屋,招募匠人們將其簡單翻新修繕一番,便可投入使用,只肖得日常注意內澇走水即可至于頭茬采買糧食,可以施以恩惠鼓動商戶們捐納,或說動城中樂善好施之人同官府合作,而這往后的補倉,則更為簡單,糴糶的價差,還有中歉之年向百姓出貸糧谷種子所獲的利息,都能夠彌補豐盈倉運轉過程中的損耗。”
謝見君說的頭頭是道,看得出來是正經思慮過的,字字句句皆是為民所愿。
方旬不忍潑冷水,但念及他在甘州任三年知府期間,的確大有建樹,便松口說要將奏章呈送給陛下檢閱。
————
奏章剛遞上去,謝見君就被李公公傳進了尚書房。
同受傳詔的還有太子與三皇子,以及本就在此跟崇文帝議事,且被留下來旁聽的師文宣。
謝見君垂著眼眸,恭恭敬敬地朝著龍案后的崇文帝屈膝叩首,“微臣參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起來吧。”崇文帝的眼眸從面前的折子上挪開,微抬了抬手,啟唇道:“朕今日得見謝卿遞上來的折子,這移民就粟和興建豐盈倉確為良策,謝卿有心了。”
“陛下盛譽,天下之務莫過于恤民,微臣身為戶部左丞,行分內之事。”謝見君拱手謙遜道。
崇文帝頷首,將手中的折子遞給太子,“你們幾個也過來瞧瞧,別整日就知道在朕面前吵來吵去,爭來爭去,有這閑工夫,不妨想想如何為朕分憂,朕見謝卿便做得極好。”
太子在略表不滿的念叨聲中快速地將奏章過了一遍,而后不情愿地傳送給三皇子,趁著他還沒回過神來,連忙附和道;“父皇慧眼識才,謝卿寬仁善任,為民謀福祉”
他話未說完,便被三皇子出聲打斷,“父皇,兒臣以為此舉不妥。”
太子的臉色瞬間垮了下去,“老三,父皇方才都說了謝卿所奏是為良策,你此時跳出來,難不成是想忤逆父皇?”
三皇子“嗤嗤”地笑了一聲,“哎呦,皇兄,這忤逆的罪名可不興往皇弟頭上戴,父皇招我等前來,想聽的定然不是什么阿諛奉承之話,這既為人,有異論乃是常理,皇兄是想捂住皇弟的嘴?”
“皇弟何出此言?你有異議,只管當著父皇的面提出來便是,孤何時不讓你說話了?”太子語氣不善,連聲音都多了幾分冷意。
三皇子沒作理會,自行上前一步,“父皇,兒臣并非不贊成,只是覺得此舉欠妥,豐盈倉雖為備荒儲糧,但欽南,宿州等地遠在邊疆,‘春夏出糶,秋冬糴還’談何容易?若地方官員徇私舞弊,中飽私囊,只會徒增百姓們的劫難,還有,一朝管理不善,糧食受潮生霉造成的倉儲損耗又該如何解?”這話聽上去句句在理,但他全然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他本就因為沒爭取到欽南賑災而心懷憤懣,又想到老七那個小畜生白撈了一大肥差,更是氣不過。
這以后若用不著從國庫里往外掏賑災銀糧,他豈不是又少了一處能撈錢的地兒,單指著那些窮鄉僻壤之地的知府進貢,一年到頭能有多少?還不夠他聽曲打賞淸倌兒的呢。
一想到這,他又逼近了一步,神色凝重道:“父皇,賑災不是兒戲,兒臣請您慎重決策。”
謝見君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著,他知曉三皇子的性子,不想去招惹他,更不愿讓他將矛頭對準自己,又明白他和太子兩方持對立意見,不過是拿著此事兒叫板博弈,未必有幾分是為百姓著想,遂攏袖立在一旁,默不吭聲等著崇文帝決斷。
崇文帝就沒有這么平和的心態,他近日總覺得煩躁不堪,心中似是有一團火猛烈地燃燒著,三皇子和太子的幾句斗嘴,猶如一勺滾燙的熱油澆在這把火上,燃起了滔天的火浪。他將茶盞重重地擱放在龍案上,“文宣,你聽了這么一會兒,來說說你的想法。”
冷不丁被崇文帝點名,師文宣往左一步出列,“微臣以為,左丞所提之二策,意在賑災,尚可。”移民就粟和豐盈倉的事兒,昨個兒他已經同謝見君商議過,奏章的措辭也是經他之手批改的,他自是首肯心折,但三皇子的面子不可不給,故而說道:“三皇子有此顧慮,尚在情理之中,但此顧慮并非無解,只肖得嚴格規范負責豐盈倉的官員選拔,并加強對豐盈倉的運作管理,便能緩解此弊端。”
“嗯”崇文帝應聲。他招招手,喚來跟前服侍的李公公,“老七動身了嗎?”
“回陛下,七皇子今早已攜諸位賑災大臣,還有五萬石糧草出發往欽南去了。”李公公言道。
崇文帝沉吟片刻,“傳詔給欽南知府,命他即刻將受災百姓暫時遷往皖都和汀州,待明年麥收之后再遷回本地。”
“是”李公公領了差事兒就要走,剛行兩步就被叫住,“再給老七傳封詔書,讓他在欽南監督著,待把豐盈倉建成再回來。”
崇文帝既出此言,就是認可了謝見君的提議。
謝見君聞之,心中大喜,他原以為方才受三皇子百般阻撓,豐盈倉一事兒定然會被擱置,沒成想這皇帝雖薄情多疑,但勝在明事理,曉輕重。
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崇文帝之所以答應得這么痛快,其實是因為奏章中提到建豐盈倉不需動用國庫,這自個兒不用掏錢,還能占個仁政愛民的好名聲,此等善事,何樂而不為?
————
口諭一傳,幾家歡喜幾家愁。
三皇子失了賑災這塊大肥肉,又被太子在殿前壓了一頭,勉勉強強忍到崇文帝起身回了后殿,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太子見他氣急敗壞,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出了尚書房還抿嘴直樂呵。
師文宣好心提醒,“殿下切莫松懈,三皇子吃了這么大的暗虧,想必不會善罷甘休,殿下要小心他卷土重來。”
“老師所言,學生定當謹記在心。”太子正了正神色,恭敬回話。
他輕咳了兩聲,驟然回眸望向跟在他二人身后出來的謝見君,笑瞇瞇地贊許道:“謝卿才學淵博,執政有方,實乃百姓之福。”
“微臣不敢當”謝見君趕忙推脫,“若非有殿下和先生的鼎力相助,單靠微臣區區幾句薄言,實在難以成事。”雖說太子只是在崇文帝跟前怒懟了三皇子幾句,但這功勞,他可不敢往自己身上攔。
“謝卿未免太過自謙,正所謂‘賢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而辭順,’孤正是看中了謝卿身上這份濟世愛民的赤誠之心,只可惜三弟眼拙,不識英才。”說這話時,太子的語氣倒是聽著真有幾分惋惜。
謝見君訥訥地陪笑兩聲,以方旬還在等自己回戶部述職為由,匆匆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漸行漸遠,師文宣微瞇了瞇眼、“太子殿下覺得老夫這學生如何?”
“他能站在孤這一邊,自當是極好的,若他同方旬一般,兩邊不靠,孤亦能容忍一二,但要是跟錯了主子”太子側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老師,您教過我的,不能為己所用者,即費之,還望老師到時候別舍不得。”
師文宣心中一驚,須臾,艱難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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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彧,今個兒都要放榜了,你還賴在榻上磨嘰什么呢!”滿崽將門板拍得邦邦作響。
“來了來了!”季子彧手忙腳亂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這就收拾好了!”
他提上靴子,將將拉開門閂,被滿崽撞了個滿懷,當即便紅了耳梢,“對、對不起、我起晚了。”他磕磕絆絆地替自己找補道,雙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往哪里放。
“你真是沉得住氣,倒顯得我著急了。”滿崽站穩身子,微微歪頭,“你眼底怎么發青?難不成是太緊張了,昨夜沒睡好?”
“是、是、”季子彧面露尷尬,他哪里是緊張沒睡好?分明是生了不該有的妄念,大冷天不得不澆了自己一頭冰水。
滿崽不知所因,自顧自地墊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我阿兄不是說了嗎?平常心!平常心!反正橫豎都是一刀,大不了被宴禮阿兄罵的時候,我讓阿兄給你求情。”
“無妨,我有你給求的平安福,一準能得償所愿。”季子彧笑道,他用力地壓壓自己的胸口,那是藏著不可言說的小心思的地方。
“行吧,左右都有我呢!”滿崽見他神色還算是輕松,自己也偷摸舒了口氣。
待二人趕到禮部南苑時,此處已經被前來蹲榜之人里里外外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走,咱們先去茶肆等著。”滿崽瞧著擠不進去,果斷提議去對面的嵐風閣。
得知最后一間廂房已經被定了出去,他拉著季子彧尋了處偏僻的地方坐下,“小二,來一壺春景,再上兩碟子點心。”
“好勒!”小二喜著臉應了一聲,將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掉頭就往樓下跑。
哪知走得急,正好同上樓的一行人撞在了一起。
為首一身云緞錦袍的貴公子,滿臉嫌惡地將小二踹倒在地,“哪來的雜碎玩意兒,不長眼的狗東西,竟敢沖撞小爺。”
原是亂糟糟的茶肆驟然安靜下來,連滿崽的眸光也被吸引了過來。
“不過是撞了一下,何至于如此苛刻?”他猛地起身,快行兩步將小二從地上扶起來。
“你是誰?小爺我教訓人,還容得你插手?”那人吊著眉,斜睨了滿崽一眼,見他穿著素樸,眸中的譏諷更甚,“滾開,別在這兒多管閑事。”
“季同甫,你把嘴給我放干凈點。”緊隨而來的季子彧將滿崽擋在自己身后。
“你認識啊?”滿崽挑眉。
“是”季子彧遲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說啊,你怎么不說了?”季同甫似笑非笑,“瞧我都給忘了,不過一個妾生的小雜種,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份?早些年還不是跪在地上給我當馬騎”
隨行的公子哥們齊齊哄堂大笑,那尖利的笑聲聽著別提有多刺耳了。
“好吵”滿崽掏了掏耳朵,“子彧,我怎么聽著有狗吠聲?”
季子彧緊繃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不等他開口,滿崽繼續道:“算了,好歹咱們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為人者,不與畜生一般見識的道理還是懂的,子彧,你今日既是來等放榜,可別沾染了晦氣。”
如此明晃晃的指桑罵槐,季同甫哪里能忍?他當即揚手就要給滿崽一巴掌,掄至半空被季子彧攔下,
“小雜種,你居然敢攔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誰?”
后面這句話,他是對著滿崽說的。
滿崽并非傻子,哪怕一開始不知道,觀望到現在也看明白了,這季同甫應就是季東林的二兒子,季府那位嫡母的獨子,但那又如何?
他最是看不慣此等囂張跋扈,倚強凌弱之人,更何況是當著他和那么多人的面,公然辱罵季子彧,遂再開口時,嘴里難免也刻薄了起來,“怎么,你是還沒斷奶嗎?”
他這話一出,擠在茶肆里看熱鬧的書生都禁不住“噗嗤”笑出聲,但礙于季同甫的身份,很快便隱了下去。
“你信不信讓我爹治你的罪?”季同甫氣急敗壞,“我爹可是禮部尚書!你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著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飯吧!”
“季同甫”季子彧面色陰沉得厲害,他牙關咬得咯吱作響,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間吐出來,“我在這兒,你動他試試”
“你、你、”季同甫已有好些年不曾同季子彧打過交道了,還當他是那個小時候任自己隨意欺辱,連哭都不敢出聲的小可憐,如今見他烏瞳幽深,眼神銳利,似是能射出寒冰,手心里竟冒起了汗。
眾人見勢不好,趕忙上來打圓場。
“都給我滾開!”季同甫打小沒受過除季宴禮以外的任何委屈,一想到自己今日不光吃了癟,還失了面子,一時惱羞成怒,撥開面前的公子哥便揚長而去。
滿崽搖搖頭,輕嘖了一聲,“我還當有多大本事呢。”
“今日之事,謝謝你替我出頭。”季子彧咽下心中的那口濁氣,努力讓自己的臉色瞧著不那么難看。
“行了,別整這虛頭巴腦的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之所以能忍這么久,是怕你爹發難于禮阿兄吧。”滿崽一副了然模樣。
被猜中心思,季子彧無奈地笑了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兄在朝中處境本就艱難,我不想再給他找麻煩,更不想讓你委屈。”他聲音越來越小,到末了那句話,滿崽即便湊的很近,也未能聽清。
好在他心大,又自認體貼,拉著季子彧做回原來的位置后,擔心他受其影響,便主動說起自己聽來的榜下捉婿的趣事兒。
“我說你呀,等會兒放榜,可得小心那些前來搶親的豪紳富商們不過,若是能因此碰著心儀之人,你也算是賺了。”
“謝書淮”季子彧倏爾捂住滿崽的雙耳,“你真的看不出我的心意嗎?”
“你說什么?”聽不見聲音的滿崽努力辨認著他的口型,“你是不是閑的?好端端地捂著我耳朵干嘛?”
季子彧收回手,聲音極輕地低喃道:“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啊?”滿崽滿頭霧水,剛想問問此話何意,面前人已經起身,“底下人多,你在這里待會兒,我看完榜便上來尋你。”
三兩步的功夫,季子彧已然消失在茶肆中,滿崽仰面灌下一盞熱茶,緊扣在杯盞邊緣的指節微微泛白。
*
杏榜剛一張貼出來,立時就被烏泱泱的人群團團圍了起來。
“中了!我中了!”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立時就有家丁沖開人群,一左一右地將人架走了。
季子彧見狀,便沒往前面擠,想著等會兒人少了,再去看看自己中沒中,哪知有相識的同窗鉆到跟前,從尾往前仔仔細細地掃了一遍后,驀然大聲吆喝起來,“子彧,是解元!你中解元了!”
剎那間,人潮涌動,大伙兒的眸光齊刷刷地望了過來,都想要一睹解元風采,那些盼著榜下捉婿的富貴老爺們更是蠢蠢欲動,打著如何都要將他搶回家中的主意,好許給小女做婚配。
季子彧被圍在中間寸步難行。
俶爾,一戴半扇狐貍面具的小少年攥住他的手腕,拼著勁兒將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拽出來,“書呆子,還愣著作甚?快跑啊!”
秋日暖陽傾斜而下,給少年的身影染上碎碎點點的星芒,手腕處傳來的溫熱觸感,猶如春日里肆意生長的藤蔓,又好似冬夜洶涌燃燒的篝火,明媚而熱烈,將季子彧整個人都浸潤在一片歡愉之中,連眸底的脈脈情愫,竟都忘了掩藏。
第235章
季子彧高中解元的消息, 不出二刻就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謝見君也從陸正明那兒得知了喜訊,當即便吩咐他將庫房中原本備好的賀禮送去季府。
陸正明領了吩咐沒著急走,“大人, 屬下打聽到, 那季家的二公子也中了, 是四十七名”
謝見君正逗弄著坐在腿上咿呀學語的小祈安, 聞之怔了一下, 想起此人正是子彧同父異母的嫡兄, 便低低地應了一聲,“他在國子監讀書多年,又受名士夙儒教誨,一場鄉試,于他沒什么難的。”
“是…”陸正明早料到謝見君是這般反應, 然他想說的并非如此,但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引子, 遂猶猶豫豫, 不曉得自己當講不當講。
謝見君余光中瞥見他少有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遂開口詢問道, “如何?還有旁的要緊事兒?”
陸正明張了張口,適逢一陣風起,卷動碎枯葉嘩嘩作響,半掩的書房門從外吹開。
“阿爹!”祈安撐著謝見君的胳臂站起身來, 手指著雕花木門,軟聲軟氣道:“阿爹,你看, 風有咱們屋子的鑰匙,它可以自己開門!”
“是嘛。”謝見君被他這稚語逗笑, 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噙滿了化不開的溫柔。察覺到吹進屋的風有幾分涼意,擔心身弱的小家伙受寒,他朝著陸正明使了個眼色,差使他去將門重新掩好。
哪知,
“等等…”一雙白凈的手抵住門扉,隨之進門的,正是起早外出,剛剛回來的云胡。
陸正明收回搭在門栓上的手,躬身做了個禮,讓開了進屋的地兒。
“爹爹!”乍一見自家爹爹的身影,祈安興奮地蹦跶起來,張著手要云胡抱抱。
“哎呦,這是哪里來的小泥猴?”云胡笑瞇瞇地走近,從謝見君懷里接過沾染了滿臉墨汁,似個花臉小貍奴的祈安,抵在額前不嫌棄地親了兩下。
謝見君見狀,也巴巴湊上臉去,靜等著小夫郎雨露均沾地親親。
“一邊去…”云胡紅著臉將他推開,“這屋里還有旁人在呢,少在這兒不正經…”
陸正明曉得是自己“礙事兒”,忙不迭回身告退。
人一走,謝見君愈發肆無忌憚,他長臂一撈,就將云胡拽進懷里,寬大的衣袍將二人罩得嚴嚴實實。
小夫郎被鋪天蓋地而來的干凈味道牢牢裹住,眼瞅著生得俊俏的眉目近在眼前,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下意識閉眸,哪知意料之中的親吻未曾落下,想占便宜的某人半道兒被懵懵懂懂不識人事兒的祈安一巴掌扇開,右臉頰立時得了個完完整整的烏黑小手印兒。
他愣怔一瞬,沒忍住笑出了聲,始作俑者也跟著“咯咯咯”笑彎了眉眼。
“小兔崽子!”便宜沒占著,謝見君咬了咬牙,一怒之下毫無威懾力地怒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給你擦擦!”云胡眉梢微翹,笑著出來打圓場。他從袖口掏出塊手巾,茶水濡濕了,作勢給謝見君抹了兩下,誰料臉上越擦越花,沒一會兒功夫便有了兩只“泥猴”。
他努力壓平唇角的弧度,清了清嗓子,故作一本正經道:“對了,我正有一事兒要同你說呢。”
謝見君當小夫郎是要說季子彧的事兒,遂主動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云胡驚訝,“壞了,你這不愛聽閑話之人都知道了,滿上京還不得傳的沸沸揚揚?”
“閑話?”謝見君眉心微動,心道這季子彧高中解元一事兒,姑且算不得勞什子閑話吧…
“可不是呢!”云胡瞄了眼書案上滿崽隨手丟下的彈弓,意味深長道:“新晉解元香餑餑被一帶半扇狐貍面具的小少年當街劫走,大伙兒這會兒可都猜是哪路神仙呢。”
謝見君挑眉,“那解元和咱們家的小狐貍去哪兒了?”
“不知道…”云胡誠實道:“熱鬧沒瞧上,我這還是從茶館聽來的呢。”他也是今日帶著昌多出門去看甘盈齋的新落腳點,聽人嘮了幾句閑聊罷了。
當初謝見君高中狀元之時,曾得了崇文帝賞賜的兩間鋪子,那會兒家中沒做營生,便一直將鋪子托牙行賃居在外,如今租期已至就收回來了。
“那你的鋪子看的如何?”謝見君順著他的話問道。
“尚可…”云胡掰著手指細數道:“地段和位置都不錯,昌多去打聽過,整條街上就數買吃食的商販居多,我們倆在茶館坐了一會兒,還真見著不少行人…”
“既是滿意,趕明兒我讓嘉年去請幾位匠人來,將那兩間鋪子重新再修繕修繕,兩處相鄰在一塊,正好一間開門迎客,一間作庫房。”
云胡聽著謝見君的安排,擺了擺手,“你莫要跟著操心了,不過兩間鋪子,我自己來安排便是。”
“好好好,就依著咱們小云掌柜的要求來…”謝見君見狀不再勉強,想著豐盈倉的工程暫且已經告一段落,他正好得了幾日閑空,若是小夫郎需要幫手,他搭把手也方便。
這話音剛落,半掩的書門外又探進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瞧瞧,我們家的小狐貍回來了?”他偏頭瞧了一眼,莞爾打趣道,“尋常我這書房可是一個人都見不著,今個兒熱鬧了”
“還不是因為你總拎人進來罰寫大字”云胡默默地腹誹了一句,就見滿崽小步踱進來,討巧似的從身后變出個半扇的狐貍面具,覆在了祈安的臉上,“這是小叔叔給你帶的手信,喜歡嗎?”
祈安最喜這些個哄孩子的精致小玩意兒,立時就撈在懷里不撒手,還一本正經地朝著滿崽拜了拜,“謝謝小叔叔!”,他掙扎著想從爹爹身上下來,要跑去拿給大福瞧,云胡見狀,便將他帶了出去,還貼心地掩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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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余著二人,滿崽臉色一變,湊到謝見君跟前,雙手攀住他的脖頸,蹙著眉抱怨起來,“阿兄,我今日可生氣了!”
“怎么了?”謝見君問,他還在琢磨方才陸正明未說完的事兒,是否同這小少年有關,但見滿崽一臉氣呼呼的模樣,想來應是八九不離十。
“阿兄,你知道季同甫嘛?”滿崽歪著腦袋,試探著問道。
謝見君一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這個人!”滿崽癟著嘴往書案上一坐,拿起茶盞“咕咚咕咚”灌了兩口,“那季大人好歹也是禮部尚書,如何能教出這般跋扈自恣的兒子?今日不過小二跑得急了些,沖撞了他一下,他便將人踹倒在地,還罵罵咧咧,惡口傷人,一點世家公子的溫潤綿善都沒有!”
“所以你替那小二出頭了?”謝見君最是了解自家弟弟這打抱不平的錚錚性子,聽此,便想也不想地篤定道。
被猜中心思,滿崽難為情地撓了撓頭,“我一開始也不知道他是季同甫,只是同他爭執了兩句,后來子彧替我出頭遭了那宵小的叫囂,我沒忍住”,他聲若蚊蚋,時不時還偷瞄自家阿兄的臉色,見謝見君并無慍怒之意,只是溫溫和和地瞧他,遂壯著膽子繼續道:“阿兄,你都不知道他當時說話有多難聽!那么多人在場,他一口一個妾生的,小雜種,還揚言讓京兆府尹治我的罪,季子彧那般溫順的脾性都按捺不住,我哪能聽得下去!”
謝見君雖說沒見過季同甫本人,但經季宴禮和旁人的口中也能將此人的脾性摸索個差不離,聽聞這是那位嫡母的獨子,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家中長輩捧在掌心里嬌養著,性情頑劣不堪,但勝在是個讀書的料子,故而即便再跋扈,季東林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阿兄?”滿崽說得口干舌燥,回頭見謝見君默不吭聲,他忽而心里就沒了底兒,“阿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沒有。”謝見君搖頭,給他洇了洇鬢邊的細汗,“咱們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兒,若下回再遇到此人出言不遜,行為乖張,只管同阿兄說,莫要讓自己受了委屈。”
“真的?”滿崽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眸,要知道,他回來之前就已經做好要挨罵的準備了,沒成想阿兄竟然不計較,他一時大喜,摟著謝見君興高采烈地蹦跶了兩下,又似是想起什么來,神秘兮兮道:“阿兄,你聽說了沒,西北那邊又要打仗了!”
“哪里聽來的?”謝見君眉梢輕挑。三年前,西戎求娶嘉柔公主未果,被常知衍率兵逼退其邊境數百里,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怎地突然就要起兵?
“城中都傳遍了,說是西戎今年剛換了位新主君,正盤算著籠絡民心呢。”滿崽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倒像是真有那么回事。“這一打仗,又得四海困窮,民不聊生”他緊接著感嘆了一聲,話未說完被謝見君半道兒截住,“甭管你從哪兒聽來的,出了這門就得給我爛在肚里,聽著嗎?”
滿崽乖巧地頷首,“阿兄,你是不是又得忙起來了?”
“興許是吧。”謝見君低聲喃喃道。如今朝綱紊亂,國庫空虛,軍費開支難以維持,若真是要打仗了,還不知道朝中又得為著軍餉吵成什么樣兒呢。
果不然,轉日上朝,兵部剛將西戎進犯的軍報呈報上去,眾臣們便吵吵起來。
三皇子雖不在朝中,但他麾下大將可一點都不遜色,張口就說不妨加征田稅以供給軍餉,左右將士們守衛邊境也都是為了護佑黎民百姓的安危,想來他們是能夠理解的。
“趙大人”謝見君實在聽不下去這何不食肉糜的荒謬之言,禁不住出列反駁,“您可知農戶們開荒種地,夜半就要扛著鋤頭鐮刀下田勞作,一直忙活到天黑透了才會回家,有時趕上農忙,連飯也顧不得吃,即便炙膚皸足,寒耕熱耘,也不曾歇息過一日?”
“左丞大人,您此言何意?咱們現今說的是籌集軍餉,您加以阻攔,難不成是有別的辦法?”那位趙大人被駁了面子,臉上掛不住,故意當著眾臣的面兒,把謝見君架在火上烤。
他這一提,謝見君沒作聲,反倒是將崇文帝的目光給吸引了過來,“謝卿,你身為戶部左丞,可有為朕排憂解難之法?”
謝見君抬眸望了望半瞇著眼就快要睡過去的方旬,有些無奈道,“回陛下,臣以為,從國庫中抽調糧草送往邊境,雖未必要之舉,但運送路上難免會有損耗,守軍們能收到的軍餉只有十之二三,不妨允許商戶們自發將糧草捐贈給守軍,用以換取相應的爵位,亦或是減免部分稅收。”
此話一出,眾人一陣嘩然,連方旬都回首看他,臉上難掩震驚。
“謝左丞,你知道你在說什么?!”沒等崇文帝發話,那位趙大人耐不住性子,當眾不管不顧地斥責起來。
“哦?”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攏袖,“趙大人何出此言?咱可都是為了百姓和邊境將士吶,您有異議,是想自己掏錢添補軍餉?”他將話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趙民。
趙民無端被噎了一嘴,氣得臉紅脖子粗,登時就朝著身后幾個御史使了個眼色。
御史們得了示意,紛紛跳出來指責謝見君此舉是禍亂朝綱,與那唯利是圖的小人同流合污,置圣上威嚴于不顧。
“哎呦呦,這亂臣賊子的罪名可不敢隨便扣,孰是孰非自有圣上來定奪,諸位同僚都是長輩,何至于跟一黃口小兒置氣”師文宣老神在在地出列,三言兩語便把話頭重新拐回了崇文帝跟前。
崇文帝面色無異,讓人暫時摸不清他是贊成還是反對,但任誰也說不出個什么道道來,索性大伙兒都閉了嘴。
謝見君倒是有幾分把握,封官賣爵并非是他一時興起之言,昨日聽滿崽提起西北要打仗那會兒,他便有了這想法,今日不過是順勢而言,他自認多少能揣測出點圣意,只要不從國庫出錢,他們這位圣上就樂意得很。
殿中靜默片刻。
“朕有些乏了,散了吧。”崇文帝掩面打了個哈欠,率先起身。
眾臣見狀,齊齊行禮,“臣等恭送陛下。”
————
從殿中出來,謝見君被季東林攔住了去路。
“尚書大人?”他皺了皺眉。
“左丞大人當真有個好弟弟吶。”季東林面露嘲意。
這是為著昨日之事來興師問罪了謝見君腹誹,隨即他臉上掛起一抹假笑,“瞧下官這記性,都忘了恭賀尚書大人,聽聞子彧高中解元,季同甫也中了舉子,當真是一門雙喜吶。”
提起這個,季東林就來氣,他請了那么多大儒來家中給季同甫補課,這混小子竟然沒考過他慣來不聞不問的小兒子,還被一哥兒按在地上言語羞辱,實在有辱門風。
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聲,算是回應了謝見君的恭賀,“小兒同令弟相識多年,老夫竟不知令弟如此伶牙俐齒,只可惜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老夫勸謝大人還是早日約束下自己弟弟的言行舉止,以免一朝惹禍上身。”
謝見君一向護犢子,聽了這話,連假笑也不掛了,“尚書大人此言差矣,舍弟頑皮,但也知禮數曉分寸,不僅如此,下官還聽聞他勸說二公子務必謹言慎行,莫要禍從口出,畢竟諸如‘我爹是禮部尚書’‘讓我爹治你的罪’‘你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著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飯’這樣的話,可不興傳到圣上耳朵里,您說是嗎?”
季東林臉色青白,昨日他回府,只聽著府內夫人說同甫遭了欺辱,對這混小子在茶肆大放厥詞一事兒一字不知,若他提早知曉事情真相,斷然不會作出不管不顧地跑來斥責謝見君管教無方之舉,如今被人毫不客氣地指到臉上,他一時還真有點騎虎難下。
“小謝大人!”李公公及時出現,不動聲色地打破了此時的窘境。
見來人是尋自己,謝見君又掛上了溫溫和和的笑,恭敬地朝著他行了個禮。
“不敢當不敢當,小謝大人這是要折煞老奴呢。”李公公喜笑顏開,語氣也放得諂媚了幾分,“正巧您還未走,圣上差老奴請您去尚書房議事呢。”
議事謝見君暗自咂摸了兩下,莫不是商討他方才在殿前提起的封官賣爵一事兒?
然容不得他細想,李公公在旁提醒了一聲,他趕忙回神,正對上季東林狐疑的眸光,“既是圣上傳召,下官不敢耽擱,尚書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他禮數做得周全,哪怕方才威脅了季東林,言語間也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當著李公公的面兒,季東林不敢發作,只得咬緊了牙關,勉強扯出一點笑意。
他剛要開口,面前之人已經潦潦草草地收回禮,不疾不徐地拂袖而去,再沒給他一個眼神。
第236章
這次被單獨叫來尚書房, 謝見君猜想大抵是為了籌集軍餉一事兒。
他跟在李公公身后進門時,太子正同崇文帝說著什么,聽見宮人通報, 回眸沖他溫和地笑了笑。
“謝卿來的恰是時候, 父皇對你方才在殿前所言深感興致, 特此召你前來詳問呢。”
他腳步一頓, 撩起衣擺屈膝行禮, “微臣拜見陛下, 太子殿下。”
崇文帝微微抬手,示意讓他起來回話,“你這小子,這次又給朕琢磨出了什么鬼主意?”
“稟陛下,是入粟拜爵。”謝見君恭恭敬敬地起身。
“你讓朕準許商戶自發捐糧于邊關將士, 還要許他們爵位?”崇文帝略帶威嚴的聲音從龍案后傳來。
“是”謝見君道:“微臣所言拜爵,是陛下賞賜捐贈糧草的商戶沒有任何實質的爵位, 除此之外, 還可準許他們與之爵位相匹配的特權, 諸如商戶之子能夠入官學讀書, 亦或是免除三年勞役,見縣令,縣丞只作揖而不行跪拜之禮…”
他話落了有一刻鐘,尚書房內安安靜靜, 無一人出聲。
“太子,你怎么看?”良久,崇文帝清了清嗓子, 眸光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
“兒臣覺得謝卿的法子有幾分可行之處。”太子附和著謝見君的提議,“軍中餉銀糧草歷年來都是由國庫所出, 但現今國庫匱乏,已無力支撐邊關將士行軍打仗,然西戎頻頻再犯,又豈能坐以待斃?不妨就依謝卿提出的法子,鼓勵商戶捐贈,由商戶來承擔運輸過程中的損耗,如此一來,想必能暫解邊境軍糧短缺的困境。”
太子一通話恰恰道出了謝見君的心聲,商人重名利,只是捐些糧食罷了,若能從中獲利,博個爵位出來,哪怕沒什么實職,只說著好聽,他們也樂意。這可是他當初在甘州威逼利誘讓其幫著賑災,蓋府學時得來的經驗,如今是照著葫蘆畫瓢。
但僅有這些還不足夠讓崇文帝下定決心,他得把入粟拜爵的好處都揉碎了,讓他們這位皇帝知道此舉有百利,故而沉吟片刻后,他繼續開口道:“陛下,臣認為,若邊關糧草得以充實,陛下亦可將商戶那兒收上來的糧草,平價售賣給民間百姓,或充盈在各地的的豐盈倉中,以備災年不時之需,”
果真崇文帝聽他一言,緊擰在一起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謝卿,你明日先將此事兒呈報給方旬。”
得,這就是松口了,但沒完全松口的意思,還得同六部尚書再作商議。
謝見君倒也不著急,此事成與不成,于他而言,并未有任何好處,他那會兒忍不住發聲,是實在看不慣那些食厚祿者理所應當地壓榨百姓而已。
他領了差事,見崇文帝面露倦意便識趣地退下,哪知剛走出兩步,太子竟也跟了過來,開口便讓他早些做打算,說三皇子最晚月底歸京,入粟拜爵一事兒宜早不宜遲。
曉得太子是怕節外生枝,他亦是擔心一朝三皇子手底下的人反應過來,決計會對此加以阻攔,畢竟,軍餉不從國庫中出,他們就要眼睜睜地這塊大肥肉拱手讓人。屆時,即便圣上最終決定采納了他的意見,中間必定也不會太順利,這多一事,總歸不如少一事。
“殿下放心,微臣今日便將此事呈報給方大人。”
“也好。”太子見他如此識相,滿意地點點頭,“謝卿恤民之心,世人感召。”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過都是些權宜之計,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得殿下博世仁濟,聽聞欽南水患,殿下自掏三萬兩用以賑災,恭惠之德,實乃社稷之福也。”謝見君自謙的同時,還不忘恭維了太子兩句,果不然瞧著他神色愈發舒緩,臉上也見了笑意。
“父皇憂心國事,日夜操勞不得寐,孤為其排憂解難,乃是吾等分內之事。”太子此行目的達成,心情自然大好,他拍了拍謝見君的肩頭,又夸贊了兩句“肱股之臣,忠良之將”才放他離開。
————
崇文帝的動作也是極為迅速的,熹和與西戎再戰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實,容不得他拖沓,不出兩日,征召糧草的文書便如雪花一般飛往了各州府,上京城中更是因著此事爭論不休,要知道,往上數幾百年,可從未有皇帝公開賣官給百姓,尤其是賣給商人的先例。
“只要捐六百石就能得個二等爵吶!”云胡白日里在街上聽了傳言,夜里躺在謝見君身側,忍不住同他說道了起來。
“若是一千石,還能準許商戶之子入官學呢。”謝見君將小夫郎撈到懷里,手指不自覺地勾著他柔軟的烏發,輕聲道:“只不過這些糧食都得運到了邊境,依照著過秤后的重量,授予爵位。”
“這也是你的主意?”云胡問,漆黑夜幕中,他雙眸尤為清亮。
“是,也不是”謝見君答得含含糊糊,說到底,不過是他起草了一份初稿,交由圣上同六部尚書商討完后才敲定了最終的方略,論功勞,并非他一人的,聽聞太子殿下據理力爭,還與持反對意見的兵部尚書和那位讓季宴禮栽了跟頭的侍郎掰扯了兩句呢。
“那你沒被彈劾吧?”云胡繼續追問,饒是他再不通政事,也知道能讓圣上點頭賣官,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說不定還會引得眾怒,背上奸惡悖亂,結黨營私的罪名。
謝見君的確被御史參了好幾本,倒不是因為入粟拜爵。圣上點頭應準的事兒,他們不敢公開叫板,故而咬著他在甘州任知府時,曾準許商戶之子上府學一事兒不撒口。
就為這,崇文帝還特地將他叫去跟前,仔細問了問,得知他初到此處時,知府賬面上一窮二白,連買糧食的銀錢都拿不出來,賑災是商戶們自討的腰包,蓋府學是商戶們自個兒捐的,便沒再說什么。
這一來二往,處處挑刺的御史們不得不歇菜,圣上明知這位戶部左丞行事有悖常律,卻不肯發難,偶爾議事,還要聽聽他的見解,擺明了是要護著,一個個的都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子,看明白局勢后便都消停下來,靜觀其變。
云胡見他不吭聲,便知自己猜對了,“你你”,剛吐出兩個字,就被謝見君不由分說地堵住了唇,直親得渾身發軟才低喘著將他推開,“你慣、你慣會用這套來糊弄我。”
謝見君定定地看著他,眸中的熾熱幾乎要將他吞沒,“明日,明日我保準同你細說。”
然這明日復明日,此事高低讓他給糊弄過去了,等到云胡反應過來,滿上京城的商戶們已經對他家夫君交口稱譽了。
那富商們慣來地位低下,連個九品的小芝麻官也敢對他們指手畫腳,頤指氣使,出門辦事兒,還得忍受著一關又一關的剝削和刁難,但有了入粟拜爵,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只須得花費數千石糧食,便能為自己買來一個爵位,有了爵位,一來孩子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去上官學,再不用四處砸錢找門路,二來自己見了小官,亦不用卑躬屈膝,點頭哈腰。
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
他們哪里缺這數千石糧食,缺的是認可和身份。遂這一聽說新上任的戶部左丞大人說動了崇文帝允許他們用糧食來買爵位,眾人都高興不已。
一時之間收糧的收糧,找鏢師的找鏢師,上京城久違地熱鬧起來,大伙兒只巴不得一個筋斗云,就能將這些糧食送至邊境,故而,對于幫了大忙的謝見君,更是感恩戴德,贊不絕口,就連云胡走在路上,還常聽著有商戶閑聊說他家夫君做了件大善事,說自己活了一輩子,沒成想半只腳踏進棺材了,還能撈個爵位光宗耀祖,這以后到地底下見著列祖列宗,腰桿兒都得挺得邦直。
他回頭就將這些話學給謝見君,還學得有模有樣,惟妙惟肖,直言自個兒也瞧得心癢癢,想去村里收些糧食上來,沒準還能撈個二等爵,但被以“始散財以得官,終聚財以剝民,利一而害十也”為由勸住了。
謝見君當初同太子說的很明白,“入粟拜爵”只是權宜之計,只望崇文帝嘗著甜頭見好就收,莫要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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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秋日過半,大福在百川書院已經念了月余的書。
謝見君閑來無事,便將人叫來書房,考校其功課。
這一考校不要緊,他將幾近散頁,邊邊角角都卷起來的書冊拎到大福跟前,“這就是你平時上課用的書?”
大福雙手搓著衣角,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阿爹,我可以解釋的”
謝見君小心翼翼地擱放下書冊,動作之輕柔,生怕這東西散在自己手里,平白給這小子不去上學的理由。他耐著性子沖大福招了招手,“過來,到我跟前來,我聽聽你怎么解釋這堆破爛。”
大福哪敢上前,聞之立馬后退了數步,雙手圈在嘴邊作大喇叭狀,“阿爹,是大黃,大黃昨日不小心踩壞的!”
“呵”謝見君嗤笑一聲,他雖說平日多以放養為主,并未嚴格要求這小子虛心向學,但也不代表自己就能聽之任之,“我看你是將這本書冊上的內容都背下來了,才這般不愛惜,不妨現下背給阿爹聽聽?”
大福開口就要否認,抬眸正對上自家阿爹有點冷的眼神,他下意識咽了下口水,拼命回憶著腦袋里僅有的那點東西,“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謝見君靠在椅背上,指尖輕點著扶手,好半天聽不著動靜,他微抬了下眼皮,“這就完了?”
“沒,還有阿爹,你容我想想”大福苦著臉,磕磕絆絆地繼續道:“茍不教,性乃遷,教教”
“教之道。”謝見君好心提醒。
“對對,教之道,貴以專”大福又停了下來,這回他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后面接的是什么了,只記得夫子講這門課時,他正坐在下面,跟同窗比誰挖的蚯蚓更長呢。
等了片刻,再沒有任何動靜,謝見君嘆了口氣,起身繞過書案。
還未等他做什么,大福一個大轉身,飛速地往門外跑,腿腳利落得似是身后有洪水猛獸追他一般。
“謝瑭,我數到三”謝見君不欲去追。
“一”
“二”
大福一面跑,一面心里猶猶豫豫地犯嘀咕,他忍不住回眸張望,就見他爹立在書房門外,不緊不慢地朝他豎起了三根手指頭。
第237章
眼見著阿爹就要數到“三”, 大福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正愁是要跑去搬救兵,還是乖乖回阿爹身邊, 冷不丁后襟被高高拎起, 整個身子驟然騰空, 下一刻,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嘿, 這哪來的小兔子?”
“季叔伯!”救兵來了!他猛地回身,像只八爪章魚似的,緊緊地攀在季宴禮身上不撒手,“季叔伯快救我,阿爹要收拾我!”
“哎呦, 放心,有季叔伯在這兒, 咱不怕他。”季宴禮一面抱著他往書房走, 一面笑瞇瞇地逗弄著。季子彧緊隨其后, 朝著乖乖巧巧伏在肩頭的大福擠眉弄眼地做鬼臉, 惹得他咯咯咯直笑。
謝見君大老遠就聽著動靜,現下見三人走近,便側身讓開了進書房的路。
“師弟,我說你別總是板著個臉, 瞧給我們大福嚇得,這小臉兒都白了。”季宴禮顛了顛躲在懷里不敢吭聲的小家伙,撇撇嘴揶揄道。
“只是考校他的功課而已, 何來嚇唬他一說?”謝見君挑眉,張手將不情不愿的好大兒抱來自個兒跟前, 擰了擰他的小耳朵,故作嚴肅地威脅道:“給你兩個時辰,把書冊重新整理好,晚些我去你房中檢查,若是弄不好,你就給我等著”
大福一聽這話,腳底板似是抹了油,抱著被自家阿爹戲稱為破爛的書冊,溜得更快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長廊上,謝見君斂回眸光,對著一旁引路過來的寧哥兒吩咐了兩句,“去沏壺熱茶,再端兩盞點心過來。”
“是”寧哥兒領了吩咐便要走,臨出門前還將半掩的書房門闔緊。
門一關,緊接著身后傳來“撲通”一聲響,謝見君一怔,回眸就見季子彧朝他俯身行禮。
“好端端的,行這么大的禮作甚?快些起來。”說著,他探手去扶。
哪知季子彧沒有半點要起來的意思,反而正了正神色,語氣也帶上了幾分恭敬,“子彧今日前來,是專門謝過兄長的教導之恩。”
說這話,是為著前段時間高中解元一事兒,他能在鄉試中拔得頭籌,全憑在甘州那一年多謝見君耳提面命的諄諄教導,不但將他安排進府學,得名師提點,還不辭辛勞地為他補課開小灶,帶著他一道兒下鄉體察民情。正因著如此,才讓他在作答時格外的得心應手。
“請兄長再受子彧一拜!”顧念著這恩情,季子彧又重重一叩首,腦門磕在青石磚上“咣咣”作響,連謝見君聽著都心疼,哪知做親哥哥的人,卻同個沒事人兒似的,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兀自把玩著石墨。
“起來吧,是你勤學苦讀,引錐刺股,方有今日之成就,倘若爛泥扶不上墻,我即便費再多的心思也無濟于事。”謝見君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撣了撣他衣衫上的灰塵,不放心又叮囑了一遍,“這轉年二月便是會試,切莫因著一時得意而驕橫恣肆,玩物溺志,眼下會試和殿試才是最要緊的,有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趁著這個興頭,將余后的考試一把過了,好了卻一樁心事兒。”
季子彧原本就敬重于他,如今更是拿他的話唯首是瞻,聞之便正了正神色,“阿兄的教誨,子彧定當銘記于心!”
季宴禮將石墨丟回到書案上,輕嘖了一聲,“我可從沒見著某人這般聽話過,看來還是見君阿兄說話管用。”
季子彧不搭他的醋話,閑下來,眼神不住地往門口方向瞟,似是在特意等待著什么,仔細辨之,還能瞧見這小子胸口處鼓鼓囊囊,好像塞著個長條盒子。
謝見君猜他一準是得了勞什子新鮮玩意,想拿給滿崽,遂依著這小子的心思開口道:“子彧,滿崽這會兒估計窩在臥房里看話本子呢,你幫我跑趟腿,讓他去瞧瞧大福。”
他話音剛落,屋門霍然被推開,“曹操”毛茸茸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阿兄,我聽大福說季子彧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屋里進,見著季宴禮同在,便停下腳步,老老實實地問了聲好。
“滿崽,素日不見,我怎么瞧著你長高了些呢。”季宴禮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后,莞爾笑道。
“真的嗎?”小少年大喜,蹬蹬蹬小跑到書案前,原地轉了一圈,“阿兄,你再仔細瞧瞧,我當真長高了?”,自打前年季子彧萬丈高樓平地起,他這心里一直憋著勁兒呢,閑來沒事,他就在院里蹦高,盼著有朝一日能超過季子彧。
季晏禮樂意哄他高興,遂微微頷首道,“你再加把勁兒,就趕上那混小子了。”
滿崽愈發欣喜,得意的眼神落在季子彧身上,好似在說,你看,我也是能長高的。
季子彧本就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現下便附和他阿兄,跟著夸贊了兩句,果不然見滿崽眸底的欣喜幾乎要溢出來。
謝見君抱臂倚在桌角,無奈地圍觀了一場大小狐貍逗自己傻弟弟的熱鬧。
“走走走,上一邊玩去,大人們有事相商,小屁孩不要在跟前礙事兒。”季宴禮逗完了滿崽,起身往門外趕兩小只。
滿崽也不愛跟他們湊活,聞言拽著季子彧的衣領,將人揪了出去。
趕完了人,季宴禮又跌坐回遠處,像是沒骨頭似的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抱怨了一句,“師弟,大忙人,我這如今見你一面,可真是費勁。”
“這不見著了?”謝見君從寧哥兒手中接過桂香樓的糕點,擱放在他面前,“我記得你一直忙著找那兵部侍郎貪墨軍餉證據,怎么今日有空過來?”
“有點眉目了,但還是需要時間。”季宴禮回得很是隱晦,他前些天收到一封舉報信,這來信之人是東騎將軍吳道言的將軍府內下人,曾受其苛責,遂鋌而走險舉報這吳道言為表功勛,謊報殺敵人數,更是跟兵部侍郎勾結起來,私吞了朝中運送南境的糧草,以至于讓將士們一個個餓著肚子行軍打仗,到冬日里連件御寒的棉衣都沒有,不得不添蘆花取暖,他正順著信中所提及到的種種,順藤摸瓜地尋人呢。
謝見君一聽,便沒有繼續追問,季宴禮在吏部呆了那么多年,行事定然比他要謹慎有分寸。
“我說師弟,我不在京中的小半月,你可是不聲不響地辦了件大事兒呢!”季宴禮突然提起入粟拜爵一事兒,這在上京乃至各州府都已經傳遍了,他知道也不算稀奇,“要我說嘛,你這腦袋瓜當真好使,擱我身上,就算是想破腦袋,我也琢磨不出說服咱們這位圣上向商戶們售賣官爵,用以充盈軍餉的法子。”
“這一打仗就逮著戶部要錢,我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總不能由著那些人一意孤行地加征賦稅。”謝見君無奈攤手,“不過,我也江郎才盡了。”,他說的是實話,從甘州回來,除了盯著豐盈倉的運營進度,就是跟著參與國政議事,現下還得同駐扎在西北邊境的常知衍核對商戶捐贈的糧草分量,這生產隊的驢都沒有他這么好使喚。
“有沅禮在,你還愁沒幫手?”季宴禮笑得有些幸災樂禍,“誰叫那方大人就是個妥妥的甩手掌柜呢?他兩邊都不沾,又兩邊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極平,讓太子和三皇子找不出半點毛病來,可也就這樣了,你且等著瞧吧,到了年關,你便找不著他嘍。”
謝見君聽得一知半解,他剛回來沒多少時日,京中的情況不如季宴禮摸得清楚,光依靠著師文宣私下里給他惡補,到這會兒才勉勉強強地將朝中重要官員分明白,更別提了解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了。
季宴禮最喜看他師弟這幅懵懵懂懂的傻模樣,他憋著壞不給解釋,暗戳戳地賣完了關子,就以回家看婳婳為由,起身告辭離開。
謝見君本想留他二人吃頓晚飯,見狀也不好強留,送他出門時,正見著先前被趕出書房的兩小只端坐在檐下,腦袋對著腦袋嘰嘰咕咕地說小話。
聽著門開的動靜,滿崽循聲回眸,順勢搖了搖手中的東西,“阿兄,你瞧,是萬花筒,可有意思了!”
這應就是季子彧特地帶過來的新鮮玩意兒了,謝見君猜想。他接過來,拿在手中扭動了兩下,意料之中,入目看見五顏六色的光影交錯其中,在長筒里飛舞旋轉,煞是好看。
這東西不常見,季子彧能找來,是費了一番心思,他將萬花筒還給滿崽,頓了頓聲道,“喜歡就收著吧,可要好生謝謝人家,子彧這忙著考試,還得四下給你搜羅小玩意哄你開心。”
“我們倆之間,說什么謝不謝,都不夠肉麻的呢!”滿崽滿不在意地勾住季子彧的肩膀,將他帶到身前,“季子彧,你說是不是?”
“嗯,只要、只要你喜歡就行。”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頭似的,連回話都磕磕巴巴,,平日里最是盼著的勾肩搭背,此時卻讓他汗流浹背,就連滿崽搭在他肩頭的手也滾燙得厲害。
第238章
送走季晏禮哥倆, 謝見君果真兌現承諾,去看大福將那本散架的書冊整理得如何了。
他來時,明文剛把卷邊的紙張重新熨平整, 他接過略帶溫熱的紙, 揮揮手讓明文退下。
“阿、阿爹…”大福只當他是來收拾自己的, 靠著桌沿邊上不敢往跟前湊。
謝見君見他縮著肩膀, 同小刺猬似的可愛極了, 饒是生氣也舍不得發作, “過來…”,他把大福扯開跟前,隨手翻了翻鋪在書案上的書冊。
“嗯?怎么還少了幾張?其余的呢?”他看向好大兒,溫聲問道。
大福難為情地指了指書袋,似是怕被發現什么, 他趕忙把書袋抱來胸前,悶頭在里面翻找了一番, 摸出來幾個紙折的長槍, 大刀。
謝見君扶額, 心里一個勁兒地默念著親生的親生的。終是沒忍住, 他抬手輕彈了下小家伙的額前,有些嗔怪道,“念書豈能當作兒戲?快些拆了。”
大福揉了揉并不疼的腦袋,悶悶地道了聲“好”, 這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心愛之物,一點點地拆開。
謝見君將其熨平,擱放在一旁晾干, “這書是給誰念的,怎這般不愛惜?”
這話問得大福一怔, 回過神來,他囁嚅道,“給、給阿爹念的…”這要換他自個兒,他才不愿意去書院呢。
“給我念的?”謝見君訝然,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他緩了緩神,想著大福還小,說得多了他也聽不明白,索性道:“既是給我念的,那就用些心,過兩日我會再考校你的功課。”
大福小臉瞬時皺作一團,“還要考校吶?不是都、都考校過了嗎?再烤,我就要烤糊了”
“你說呢?”謝見君不疾不徐地反問,摸著手邊上的紙張都干了,他重新攏起來,拿著棉線仔仔細細地裝訂起來,一面裝訂,一面還不忘帶著大福復習。
午后的暖陽透過淺薄的云層,探進屋中,暈開一層層溫柔的光影。
小少年稚氣的聲音在四壁之間交織縈繞。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云胡靜靜地站在門外,聽謝見君低聲念一句,大福便跟著背一句,眼底噙滿了化不開的笑意。
“主夫,咱們現在進去嗎?”明文在一側提醒。
“不急。”云胡道,他回來時便聽明文說了此事,想著自己同夫君很早之前便商定好了,分工協作,遂謝見君教導孩子時,他從不插手。
隔著一道門,他站著聽了有些時候,才等到謝見君出來。
乍一看見小夫郎候在門外,謝見君趕忙上前,摸著他衣裳上泛寒意,連手都被凍得微微涼,不免擔心道:“這天兒冷得很,怎么也不進去?若凍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沒站多久,這會兒院子里有陽光,我不冷,給你看看這個”云胡搖了搖手中的請帖,“陸學士夫人剛命人送來的請帖,邀我明日去府里賞菊。”
這是小半月以來,他收到的第五封請帖了。
這陸學士,就是當時同榜的榜眼陸伯言的堂兄,謝見君在翰林院入職時,他在皇子身邊侍讀,二人甚少有交集,沒成想他也湊起了熱鬧。
“聽說他夫人是個善談的性子,與不少官宦家的夫人哥兒交好,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無妨。”謝見君翻看著請帖,淡然說道。
“那我還是去吧,左右明日也沒什么事兒,鋪子那邊有昌多盯著呢。”云胡聳了聳肩,一回京,少不得要出門走動,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架不住來者這么多。
自打謝見君在上京城中聲名大噪,不少人都動了巴結的心思,原因無他,連御史都參不動,可見這位戶部左丞在圣上跟前有多受青睞吧。
拜帖一封接一封地往府里遞,不光給云胡,一向深居簡出的許褚也收到過帖子,說是請他去交流學問,這可把他老人家嚇得惴惴不安了好幾日,想來他自己不過秀才出身,連稟生都算不得,只是沾了學生的光,在這繁華的上京中安定養老,哪能稱得上一聲大儒,更別提那浮于表面的切磋學識了。
倒是謝見君沒怎么當回事兒,直言先生若是有興致,便去瞧瞧,權當是出門散散心,他這才安下心去赴約,偶時從旁人嘴里得了朝中的什么消息,還回來跟他這位學生說道說道。
云胡亦是如此,心里雖然打怵,但知道這是替自家夫君拉攏人脈的好時候,不全然為了謝見君,只要滿崽和大福還在上京生活,與這些京中貴人交際,都是遲早的事兒。
只不過謝見君說了,不用特地奉承誰,合得來就當交個朋友走動,合不來不強求。
他抱著平常心去,無論見了誰,哪怕是官階高的夫人也大大方方地行禮交談,倒讓原本打定了要看他笑話的一眾官眷們吃了一驚。
滿上京誰人不曉,這左丞夫人先前就是個說話結巴的農家子,一朝野雞飛上枝頭變鳳凰,指不定得有多耀武揚威。
但見他模樣雖生的俊俏,但衣著打扮低調簡單,頭頂一支素色銀簪,說起話來溫聲慢氣,即便對待下人也沒有半點驕橫跋扈,不說是出身農戶,還當是哪家富紳的端靜小公子呢。
眾人看不著笑話,又顧忌著謝見君,不敢輕慢于他,一來二往,還真讓云胡從這些官眷中結識了幾個相熟能聊得上來的朋友,趁機將還未在京中開張的甘盈齋的名聲先行打了出去。
那鋪子前前后后修繕了近兩月,臨近黃道吉日要開張,他帶上天冷縮在被窩里裝病,說什么都不想去上學的大福去城外寺廟討個好彩頭。
“爹爹,我發現了,只要不去書院,我就不肚子疼了。”馬車上,大福搖著云胡的衣袖,一雙招人喜歡的圓眸眨巴眨巴,討巧地說道,大黃蹲坐在他身邊,也跟著哈巴哈巴地搖尾巴。
“看來不去書院,還是件好事兒呢”云胡撇撇嘴,懶得揭穿好大兒的戲言,“趕明兒你去同阿爹說說,這興許以后都不用去書院了。”
一聽阿爹,大福立馬坐直了身子,“爹爹,我覺得書院還是得去,肚子疼也得去,大福明日就乖乖去上學,爹爹就不要跟阿爹說了,大福最喜歡爹爹了!”,說著,他攀高了去環云胡的脖頸。
云胡一時沒躲開,被他抱著叭叭叭啄了滿臉的口水,“你呀,若是把這鬼機靈放在功課上,還愁阿爹日日檢查你背書,拘著你習大字?”
大福不吭聲,笑瞇瞇地在馬車里滾了一遭,又抱著大黃嬉鬧到一處去了。
出城門約摸著走了兩刻鐘才到白云寺山腳下,再往上走馬車去不得,大黃也不能進寺廟,云胡于是留下喬嘉年,自己帶著大福一步一步踩著石階上山。
白云寺求神拜佛最為靈驗,之前在京中時,他便常常陪著柳云煙前來上香,這回來更是輕車熟路。
一路從大雄寶殿拜過去,大福雖不愛去上學,但素來都乖巧得很,云胡盡可以忙活自己的事兒,不用過多地關注他,這小子知道輕重,不會亂跑。
遂,等到云胡敬完了香火,就見大福小小一團,跪在殿中的蒲團上,嘀嘀咕咕地求神佛保佑弟弟平安康健,莫再生病,許是瞧見別人來拜都上貢品,他從身上背的小布袋子里摸出一把糖果子,叩完頭便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祭臺上,臨走前還又鄭重其事地三鞠躬。
那軟乎乎的模樣瞧著要多虔誠,有多虔誠,云胡看得眼眶一熱,把人招來跟前時,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腦袋,說三神奶奶見他如此心誠,定然會實現他的愿望。
“爹爹,你看下雪了!”
從殿中出來,地上已鋪了一層白霜,大福興沖沖地跳進雪堆里,踩得腳下“咯吱”作響。
來時未曾想到會下雪,云胡沒帶傘,想著下山的路都是青石階,走起來怕是滑得很,故而琢磨著找廟里和尚求一間禪房歇息會兒,等雪停了再走。
剛出來沒兩步,迎面走來兩位執傘的婦人,瞧那穿著,像是大戶人家的嬤嬤。
云胡帶著大福讓開路,哪知這倆人徑直朝自己走來,到跟前先行了個禮,才道:“左丞夫人,公主殿下正在寺中禪房休憩,邀您和小公子過去吃盞熱茶。”
一聽是公主,云胡心頭哽了哽,他同那位嘉柔公主上一次打交道,還是大福一周歲生辰時候呢,現下怎么就碰到一起去了。
然容不得他多想,既是相邀,就不能不去。
那嬤嬤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當即便上前給他二人執傘,擋住了撲簌簌的雪花。
大福不明所以,礙于有外人在,也不敢開口問云胡,老老實實地伏在他爹爹肩頭被帶去了禪房。
本以為只有嘉柔公主在,不成想到了地方竟發現三歲多的小世子也在,正抱著蹴鞠在廊下踢來跑去,見他二人過來,也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繼續玩自己懷中的球。
云胡把大福擱放在地上,帶著他一并朝公主行禮。
“這孩子都長這么大了?快些到跟前來,讓本宮瞧瞧。”嘉柔微微起身,沖大福招了招手。
“去吧。”云胡輕點了下頭,大福這才撣凈了身上的雪,往公主身邊走。
“你小時候,本宮還抱過你呢。”嘉柔捻起一塊水晶糕,遞放在大福掌心里,“還記得這個嗎?”她輕搖了搖手,系在纖細手腕上的小木劍也跟著晃了晃。
大福瞧得眼眸直發亮,忍不住上手去摸。
“謝瑭,不可冒犯。”云胡趕緊喝住,這公主乃是千金之軀,哪能輕易觸碰。
“沒事”嘉柔莞爾,解下腕間的細繩,“既是從一而終都喜歡,本宮便送你了,小家伙,這是本宮心愛之物,務必要好好收著。”
云胡連大氣都不敢出,這可是嘉柔公主同小常將軍當年的定情之物!
大福重重地點了點頭,仔細將那小木劍收進布袋里,還學著他阿爹,朝公主做了個揖,“謝瑭謝過公主殿下舍愛。”
他禮行得規規矩矩,話也說的一本正經,一看就是家中人好生教養過,嘉柔瞧著就喜歡,又給他遞了兩塊糕點后,便將小世子叫來,說讓二人一道兒去廊下踢蹴鞠。
孩子一走,禪房里清靜下來。
云胡雙手捧著嬤嬤遞過來的茶盞,一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知道,公主挑在這個時候叫他二人過來,可不僅僅是為了給他兒子送腕飾。
“庭晚周歲時,本宮收到了謝卿從甘州送來的玉項圈”嘉柔率先開口。
“師傅手藝欠佳,不比京中工匠精細,刻出來的項圈粗糙了些,還望公主見諒。”云胡戰戰兢兢地回話。
“這屋中沒外人,你我二人閑聊,不必如此拘謹,本官是瞧著那玉項圈做得精巧,才提了兩嘴。”嘉柔笑道,染著朱紅蔻丹的手指輕捻起一塊糕點,擱放在云胡面前的白盞中,“本宮聽聞你在甘州生產時傷了身子,如今恢復得如何”
“回公主殿下,雖不如先前,但好在夫君貼心照顧,已是熨帖多了。”云胡說的是實話,生孩子本就是鬼門關里走一遭,更何況生祈安難產,除去柳云煙專程送來甘州的補品,謝見君還出高價網羅了許多,成日里讓王嬸子燉煮給他喝,旁人在榻上躺一個月,他硬是被按著躺了兩個多月,身子骨都躺得酥軟了。
這往后一年,謝見君更是拿他要緊得很,連出個門去甘盈齋,都得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一路小心護送過去。
嘉柔笑了笑,“謝卿是個會體貼人的,不像本宮家中那位將軍,本宮生產時候,他竟嚇得站都站不穩,險些將孩子給丟出去,氣得公爹好一通訓斥。”
“小常將軍在戰場上殺伐果斷,偏在您跟前失了態,想來那時極為擔心您。”云胡揣摩她的心思,挑揀著好聽的話說道。
“應是如此吧。”嘉柔面上映起一抹嬌羞,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兒,連眼神都柔和下來。
云胡淺淺抿了一口放得有些涼的茶水,“如今西戎頻頻進犯,有勞常將軍辛苦鎮守邊境了。”
“本宮今日前來白云寺,便是為著邊疆將士們祈福,希望戰事早日結束,他們也能過個好年。”嘉柔道,作為將軍家眷,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邊境的艱辛,常知衍一走就是數月,她日日擔心得輾轉難眠,婆母心疼她日漸消瘦,遂勸她出來散心。
“公主如此胸襟,吾等望塵莫及。”云胡附和,不動聲色地恭維了兩句。
嘉柔微微頷首,話鋒一轉,“這說來,本宮還得好生謝謝你夫君,父皇身在宮中,對邊境戰事難免鞭長莫及,若非他勸著父皇準許商戶們自發往西北送糧草,將士們還不知要過多久的苦日子。”
云胡一怔,連忙說道:“夫君常言,‘在其位謀其職,食其祿,擔其憂,盡其事。’”這是謝見君同許褚說的,他偶時聽到便學了來,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場。
嘉柔定定地瞧他,似乎想從他臉上瞧出些什么。
屋中沉寂安靜,只聽著茶水滾開的咕嚕聲,和火舌舔舐干柴的噼啪聲。
良久,嘉柔才又開口,“難為謝卿了,本宮聽聞,因著入粟拜爵一事兒,謝卿在朝中受了排擠,還遭了言官彈劾。”
云胡驟然抬眸,他就知道謝見君逆天行事沒那么容易,果不然是出了事兒。
嘉柔一直觀察著他的神態,見他如此驚訝,便作出一副說錯話的模樣,“瞧本宮多嘴了,看來謝卿不曾同你提過他在朝中處境。”
云胡勉強扯出一抹笑,“夫君怕我多想,一直不肯同我說朝中之事,我亦不知他竟這般艱難。”
“你莫擔心,父皇是向著他的,太子哥哥說遞上去的折子,父皇看都沒看呢,還在早朝時當眾斥責了挑事的御史。”嘉柔繼續道。
“是陛下寬宥仁善…”云胡稍稍松了口氣,但一想到伴君如伴虎,他又緊張起來,這皇帝性情喜怒無常,一朝得寵,一朝失寵都是常事兒,哪能依靠這點虛無縹緲的圣恩過活。
嘉柔俯身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那些彈劾你夫君的折子都被太子哥哥打回去了,太子哥哥極為賞識謝卿,謝卿想做什么只管放開手去做,有他在朝中幫持,你夫君定然無礙。”
云胡訥訥地點頭,心中的擔憂未曾消減。
爐火燒得旺盛,煮開的茶水沖破茶盞,滴落在木炭上,激起滾滾白煙,正猶如他當下焦躁的心緒。
他聽出嘉柔話中有話,是變著法子在向他暗示些什么,但謝見君一向有自己的思慮,他做不得他的主。
“哎呦,這倆孩子玩的可真高興。”嘉柔又恢復了以往的親和,同他嘮起了閑話,“我這兒子,平日里最喜干凈,那衣裳上但凡沾到半點灰塵,都得鬧著換下來,今日偏偏轉了性子,竟在雪地上打起滾了。”
云胡循著她的話往院中望去,雪已經停了,大福和小世子正你追我趕的打雪仗,清脆如銀鈴的歡笑聲傳進屋里,讓他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復了些。
他緩了緩神,剛要開口,就見小世子腳下一滑,徑直摔倒在地上,當即仰面哇哇大哭起來。
這可把公主心疼壞了,顧不得籠衣,三步并作兩步出了門,從嬤嬤那兒接過小世子,摟在懷中溫聲溫氣地哄著。
云胡見狀,借機帶上手足無措的大福告退。
公主顧念著自家兒子,命侍從去請大夫,自然也沒心思再同他閑聊,擺擺手就讓二人退下了。
馬車噠噠噠一路到城門口,云胡緊繃的身子才緩緩舒展開來。
城門口亂糟糟的,似是有人再爭執。
云胡揭開竹簾,往外探了一眼,見著季晏禮府上的侍從駕著馬車進城,被守城的護衛攔住,非得要看看馬車里坐的是何人。
那侍從不知是什么緣故,只亮出來季晏禮的腰牌,命護衛放馬車同行,愣是不許他們掀簾子檢查,仿若馬車里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云胡排在靠后的位置,觀望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從腕間褪下來一個玉鐲,讓大黃叼住,隨即朝他做了個手勢。
護衛們正同季府侍從僵持,忽而面前閃過一只大黃狗。
“來人吶!幫幫忙!公主殿下賞賜的腕飾被狗叼走了!快來人吶!”云胡從馬車上跳下來,大聲地吆喝道,就連大福也探出腦袋,稚聲稚氣地跟著叫嚷起來。
守城護衛的眸光都被吸引了過來,他們未必認得云胡但一定認得謝府的馬車和大福,謝見君不上早朝的那兩日都是親自送大福去百川書院,這小子每次經過他們這些個巡街的護衛時,都會專門撩起竹簾打招呼。
“去,派幾個人幫著找找…”攔著季府馬車的領頭護衛朝身邊人揚了揚下巴。
謝見君現下是圣上身邊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于公于私,他們都得搭把手。
很快,一群人圍著城門口同一只狗較量了起來。
大黃這狗有靈性得很,一個勁兒地往季府馬車跟前轉悠,讓原本還堅守在馬車上不讓步的護衛也跟著莫名跑動起來。
不一會兒功夫,城門口便亂作一團。
那季府侍從見此,趕忙揚鞭,催促馬快些跑過了閘口。
馬車經過云胡身邊時,一陣風吹過,挑起竹簾漏出了車上之人的面容,云胡瞧著眼生,好像以前從未見過,并非是季晏禮的府里人。
待馬車消失在長街上,他將大黃叫了回來,取下它銜著的鐲子,戴回到自己手上,裝作一副找到了的模樣。
“剛才有勞各位大哥幫忙了!”他從袖口掏出個荷包,塞給了領頭的護衛,“一點心意,請各位大哥吃盞酒,今日腕飾丟失一事兒,還望諸位大哥莫要說出去。”
所謂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護衛推讓了兩下便收下荷包,直言今日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末了還貼心地將云胡扶上馬車,主動讓開了進城的路。
云胡走出老遠,聽見背后傳來護衛的懊悔聲,“方才那輛馬車怎么不聲不響地過去了,這要是大人追究起來,可如何交代!”
怎么交代,不是他考慮的事兒了。
馬車行至府門口,剛停下,明文急急慌慌地從府里出來,“主夫,不好了!有人協同一車禮品送來了兩個哥兒,現下正跪在正廳,說無論如何都要給您奉茶,您快去看看吧!”
第239章
“奉茶?奉什么茶?”云胡茫然, 好端端給他奉茶作甚?
“哎呦,主夫!”明文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這是要您喝妾室茶呢!他們二人要被主君納入房內了!”
云胡心中驟然咯噔一聲, “是主君許他們進門的?”
“主君今日散班后吃酒去了, 方才給李管事兒遞話說先安排進府邸, 等他回來安置。”明文道。他在甘州時見謝見君甚是疼愛他夫郎, 還以為他們這位主君與別的漢子不同, 沒成想天下烏鴉一般黑, 漢子果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走,進去瞧瞧!”一聽說是謝見君應準了,云胡臉色霎時陰沉下來,他一時說不上是生氣還是旁的,只覺得這心里難受得厲害, 好似,好似有人拿著鈍刀剜他的心頭肉。
這不可能, 謝見君怎么可能會準許那兩個小哥兒進門呢?還明目張膽地說要給他敬茶。
他腳步不由得加快, 門前又落了一層雪, 他走得有些踉蹌, 進正廳時,額前已沁了汗珠。
“給大夫人請安。”倆哥兒跪了許久,好不容易才等來云胡,當即便俯身沖他行禮。
“爹爹, 他們是誰呀?”大福在一旁扯扯云胡的衣袂,天真地問道。
云胡抿嘴不言,面前兩個哥兒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 容貌生的姣好,身形婀娜, 細腰盈盈可握,的確是漢子最好的那口。
“爹爹…”大福見云胡不理自己,便又試探著喚了一聲。
“大福,阿爹給你布置的功課,不是還沒寫?明文你帶他回房去。”云胡道,他視線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那倆哥兒,連同大福說話,也一直目視前方。
大福雖不知家中發生了何事,但見爹爹臉色極差,哪怕是不情愿,也乖乖巧巧地被明文抱走。
屋中一空,云胡登時沒了主意,見倆哥兒還跪在地上,便讓其先起來。
二人對視一眼,還以為這家夫人肯收他們作妾室,一時心中大喜,趕忙起身端過茶盞,就要往云胡跟前走。
云胡看他們走路平緩端正,就知已經提早被教過規矩,遂開口問,“你們從何而來?”這些時日來送禮巴結的官員不在少數,但送人過來,他還是頭一回見,不管謝見君有沒有應準此事,他想他都應該問一問。
其中一個哥兒微微作揖,“回大夫人,妾名喚青卓,今年十六歲,他是蓮城,與妾同為十六歲,我等是鴻臚寺卿宋昀宋大人,特地奉給主君的,”
鴻臚寺卿云胡對這官階還不是摸得很清楚,但知道不如謝見君官大,他便沒那般慌亂了。
“請大夫人喝茶。”青卓重新跪下,將手中端著的茶盞往云胡面前遞,蓮城緊隨其后,“請大夫人準許妾為主君開枝散葉。”
云胡饒是再遲鈍,現下也知道這奉茶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想接,也不想給謝見君納妾,更不想有人所謂的開枝散葉。
“大夫人,主君已過而立之年,膝下卻只有二子,其中一位還是哥兒”青卓斟酌道。他要想辦法留在謝府,若被退回宋昀那兒,指不定又會送給誰家,他托人打聽過了,這謝左丞性情溫順,定不會虧待于他。
“哥兒又如何?”云胡最是不愛聽這話,立時駁斥了回去,“難不成你不是?身為哥兒,如何還瞧不上自己的身份?”謝見君從未嫌棄祈安是個哥兒,平日里最是疼愛他。自祈安出生起,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是他親力親為,甚少假借他手,在祈安身上花費的心思,比滿崽和大福加起來還要多,前夜這小崽子哭鬧不止,謝見君抱著他哄了一整夜呢!
青卓自知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趕忙俯下身去,顫顫道:“青卓粗鄙,說錯了話,請大夫人責罰。”
云胡瞧他這幅害怕模樣,也沒有繼續發作。
倒是那個叫蓮城的哥兒,膽子大得很,他見云胡作勢要走,便跪在他面前,攔住去路,“大夫人,主君已經準許我等進門,您雖貴為左丞夫人,掌管府內中饋,但也不能違背主君的意愿蓮城,請您喝茶。”
云胡拂袖拍掉他端著的茶盞,碎瓷混著茶葉落了一地,在寂靜的正廳中格外刺耳,“別說是主君準許,即便你們已經入了府,也斷沒有威脅我的道理,這茶,你還留著給你們那位主君喝吧!”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剛出正廳,便與吃完酒從外面回來的謝見君撞在一起,撲面而來的脂粉味嗆得他后退一步,心中怒意止不住地翻涌起來。
“走開”他一把推開謝見君,悶著頭擦著他身側而過。
謝見君原有些醉意,被云胡這中氣十足的怒吼聲驚褪了酒氣,“怎么了?”他將人拉回來。
云胡不肯看他,也不肯開口,只一個勁兒地推他,還拿帕子掩住鼻息。
寧哥兒在他身后指了指正廳位置,謝見君這才發現家中不知何時多了倆人,他錮著拼命掙扎的云胡不撒手,問寧哥兒發生了何事。
“主君,那兩位是今日鴻臚寺卿宋昀宋大人,送來的侍妾,李管事兒說您吩咐先將人安排進府邸”寧哥兒越說,聲音越小。
“我何時準許他們進門?”謝見君厲聲問道。
“人家都已經要給我奉茶了,你還說沒有!”云胡憋不住,低眉咬了一口他的手背,想讓他將自己放開,“我這就帶大福和祈安回福水村,反正祈安就是個哥兒,你也不稀罕,有的是人愿意給你開枝散葉!”
謝見君被咬得一陣吃痛,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放手,若不當著云胡的面兒,將這事兒解釋清楚,沒準明日起早,家里就真空了,“去把李盛源找來,我當面同他對峙。”他說著,還費勁將身上沾染脂粉味的外衫脫掉,用力地丟去一旁的樹下。
云胡好不容易不掙扎了,他從未這般鬧騰過,一時還真讓謝見君招架不住,跟頭倔驢似的,抓住人又咬又啃。
李盛源正在庫房,照著禮單清點這些時日府內收到的禮品,寧哥兒跑來說出事兒了,他才急急慌慌地趕過來。
“主君,您召屬下前來,是為何事?”
“李盛源,你托下人前來問話,為何不說鴻臚寺卿送了兩名侍妾過來?”謝見君冷聲問道,語氣里浸滿了寒霜。他甚少有這般嚴肅的神色,府里人一個個都默了聲,大氣都不敢出。
“侍妾?”李盛源被問了個懵,“何來侍妾?”,他腦海中仔細回憶著今日發生之事。
起早,謝見君讓他將庫房中的禮品清點出來,遂打吃過早飯,他就一直待在庫房里,晌午府中下人來報,說是鴻臚寺卿宋昀大人送了補品過來,他正忙得滿腦袋官司,也沒仔細聽下人念禮單,興許就是那個時候出了岔子,加之謝見君給了話說先安置,他隨手就吩咐下去,也沒過多在意,以至于讓那兩個哥兒鉆了空子。
一想到這兒,他連忙拱手,“主君,是屬下做事懈怠了,應是同府里下人交接時未查清楚實情,擅作主張呈報給了您。”
未經授意,李盛源決計不敢往府里放無關人等,這點,謝見君是清楚的,只是今日陰差陽錯,惹出了這場鬧劇。
“云胡”謝見君現下才敢撒開手,他望著小夫郎,面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神色,“你我成婚十余載,我從不會在這種事兒上欺騙于你,倘若我知道有侍妾,別說活生生的人,便是鴻臚寺卿送禮的馬車都不可能進府。”
“那如今人已經在正廳了!”云胡吸了吸氣,壓下滿腔的委屈。這倆人入府時,定然已經有很多人看到了,更別說前來送禮的宋府下人,他們回府述職,也會同那宋大人說,謝見君把侍妾收下了。
“來,你跟我過來。”謝見君牽起小夫郎的手,將人重新帶回了正廳。
青卓一直低著頭,即便二人已經到了抬眸,他也不敢抬眸,手中端著的茶雖早已變涼,此時卻像是個燙手山芋一般,丟都丟不出去,“主、主君”
“你并非是我府中人,依律法,你該稱呼我一聲左丞大人。”謝見君嚴詞糾正道。
“是是,左丞大人。”青卓怕觸了他霉頭,趕忙改口。
“主君,妾終于把您盼回來了!”蓮城像是沒聽到此番告誡似的,膝行兩步,伸手便要抓謝見君的衣袖。
謝見君眼疾手快,一個側身,拉著云胡躲開,“你有何冤屈,盡可以訴說,本官酌情幫你伸冤,但若為別的,趁早還是歇了念頭。”
“能侍奉主君在側,是妾的福氣,妾沒有冤屈可言。”蓮城哭哭啼啼地說道,他用詞之誠懇,叫外人聽了,還當是有多忠心,實則,他只是想留在謝府,這府里夫人一瞧便是個好拿捏的軟弱性子,只要他進了府,憑著自己一身本事,何愁拿不下這位年輕綽約的左丞大人。
“你既無冤屈”謝見君頓了頓聲,“來人,送他們倆回鴻臚寺卿府上。”
陸正明得了命令,立時上前要把蓮城拉開。
蓮城說什么也不肯走,“左丞大人,哪怕您不曾碰過我二人,出了這個府門,旁人也會默認我們失了清白,您不留下我們,我等就只有跳河這條路了,求您發發善心,收我們在府里做個下人也好,我等愿意伺候您和夫人,我發誓,我絕無二心!”
“我不愿意。”幾乎沒有半點猶豫,謝見君開口便堅定地拒絕了,“本官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拿錢走人,你二人自此恢復自由身,二本官送你們回原處,只不過,你們的命能不能由得自己抉擇,那就很難說了。”
并非是謝見君絕情,他知道這些女子哥兒都是官宦富紳打小養在府中,尋人專門教他們歌舞,琴棋書畫和魅惑之術,將來用作給自己鋪路的工具,但留在府里,就是在他和云胡之間埋了個隱患,他不可能讓這樣的事兒發生。
蓮城一聽,心當即涼了半截,他若是被退回去,除卻繼續被送出去給人做妾,便是被賣入秦樓楚館,任人褻玩
正當他猶豫之時,青卓先行磕了個頭,“左丞大人,草民愿意拿錢走人!草民不想回到那吃人的地方,草民想活命!”
如此,蓮城見再無任何入府的可能,最終只得附和青卓說自己也選第一個。
云胡聽到此話,悄默聲地松了口氣。他怕極了謝見君心軟,會松口把人留下,也怕這二人不依不饒,鬧得滿府不得安寧。
“天色不早了,不妨留他們在府里歇一日,明日再打發他們走。”他扯扯謝見君的衣擺,小聲說道。
“不行,今日必須離府。”謝見君看出來了,那蓮城不是個安分的人,府里攏共就這么大的地兒,若留他在府里,為了不受旁人糟踏,蓮城很有可能孤注一擲,行逆悖之事,萬一不小心著了道兒,就真的說不清了。加之以后這樣的事兒恐怕只多不少,如果不一次料理干凈,云胡還會受更多委屈。
他拍拍小夫郎,以示安慰,回眸看向李盛源時,臉色又冷了下來,“去庫房拿些銀兩過來,送他二人出府找個客棧安頓。”
李盛源本就因為做錯了事兒,害得主君和主夫之間心生嫌隙而懊悔,聞之立馬雷厲風行地把青卓和蓮城帶出了正廳。
臨散時,謝見君讓召集了府中所有的下人,嚴令告知,打今日起,府里不準許再放任何無關之人進來,不僅如此,還當眾罰了李盛源三個月的俸祿,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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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用飯時,謝見君里里外外洗了好幾遍,身上還沾染著些許的脂粉味。
云胡鼻子尖,剛一坐下就聞見了,他蹙了蹙鼻子,什么話也沒說,還貼心地給謝見君挑魚刺拔蝦殼,非得要親手喂到他嘴里,一面喂,一面笑瞇瞇地問他飯菜是否合胃口,若不喜歡,他再去做些來。
難得遇上小夫郎下廚,本該鮮美可口的魚蝦,謝見君偏偏吃起來心驚膽戰,味同嚼蠟,尤其見小夫郎從頭至尾一直笑著,連說話都溫聲細語,沒有要嗔怪他的意思,越是這樣,他越是擔心下一刻,小夫郎會從桌下掏出一把刀,剁了他這個“負心漢”。
臨歇下了,謝見君戰戰兢兢地提著燈籠回臥房,哪知云胡一手抱著祈安,一手牽著大福,滿面春風笑意地堵在臥房門口。
“來,同你們阿爹說晚安。”
伴隨著咿呀兩聲糯語,臥房的門砰的一聲在他面前關上。
第240章
謝見君曉得云胡這是心里的氣還沒消, 加之他今日去赴宴,沾了一身姑娘家香津津的脂粉味回來,小夫郎雖未反應在明面上, 但肯定憋著火呢。
想著明日循了合適的機會再同云胡好生解釋解釋, 他轉頭進了一旁大福住的小偏室里。
云胡哄睡了倆孩子, 就一直平躺在榻上, 望著頭頂上方的木頭房梁怔怔出神。
他今日并非跟謝見君鬧別扭, 其實是在同自己生氣。
自打下午見了那倆年輕俏麗的小哥兒, 這心口處便好似噎著一口濁氣,上不去下不來,仔細咂摸咂摸,還有些許的委屈勁兒拉扯著。
先前雖把氣話掛在嘴上,嚷嚷著若是謝見君要迎妾室進門, 自己就帶孩子們回福水村,給新人騰地兒, 可真到這個時候, 他又舍不得了。
他扯著衣袖蹭了蹭眼角, 身側的祈安跟著哼唧兩聲, 他立時不敢亂動了,身子繃得僵直,生怕把貼著自己睡覺的孩子們吵醒。
等了好一會兒,屋中安靜下來, 云胡又禁不住亂想起來,臨睡前不該使性子的,謝見君好歹當著他的面發落了那倆哥兒, 還罰了李盛源的俸祿,這放在旁人身上, 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即便吃酒回來身上沾了香粉,也定然是逢場作戲罷了,哪能作真?
這些時日參加宴會,他可聽了不少腌臜的家宅事兒,什么妻妾爭寵互使絆子,什么主君留連秦樓楚館,戀不思家,跟這些人一比,謝見君都算是頂頂好。
他如實想著,可說不清楚,這心里頭就是酸澀得厲害,酸水冒得像是喝了一整罐程娘子家的老陳醋似的。
心虛雜亂,人自然也睡不安穩,云胡不知干躺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只覺得身側一沉,熟悉的藥草香鉆入鼻息。
他用力地嗅了兩下,是自己中秋時繡的香囊,里面填了滿當當的用作安神的藥草。
“是小狗嗎?還聞來聞去的…”頭頂傳來一聲輕笑,緊接著鼻息被輕輕掩住。
“悶…”云胡黏黏糊糊地出聲,偏頭躲開鉗制。
“還生我的氣?”謝見君壓著聲音問道。他在大福的小屋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便貓了過來,這會兒見小夫郎不出聲,又自顧自地替自己解釋起來,“我今日去赴宴,那右丞請了幾位舞女助興,哪知一曲舞畢,她們竟上前來敬酒,不騙你,我立時就躲開遠遠的…”
何止是躲遠,天知道,他見著一姑娘扭著細腰靠過來時,幾乎都要跳起來了,若是早知會有這種事兒,他斷斷不能應那右丞大人的約。
“我不是生你的氣…”云胡慢騰騰地開口,“總覺得要失去你,我容貌生得不夠俊俏,性子也軟弱不成大器,家世背景于你更是毫無助力,還得處處得你庇護”他咬字很輕,語調拉得綿長,似是在試探,又似是在害怕。
“是我的錯,是我沒能給足你安全感,讓你這般患得患失。”謝見君一陣心慌意亂,一向善言的他,此時面對云胡,忽而笨拙了起來。
“安全感是什么?”云胡聽得一愣,側目瞧他,“是你們那兒的話嗎?”他偶爾能聽到從謝見君嘴里蹦出幾個陌生的詞,每每都要好奇發問。
謝見君下意識地點頭,反應過來屋中昏暗,云胡瞧不見,復又斟酌著開口道:“安全感便是能讓你感覺到踏實的東西。”
云胡低低地“哦”了一聲,聽不出什么情緒,“其實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這心里酸酸的不得勁,方才竟想將你拿繩子捆住,從此都關在屋中,誰也不許見,只能日夜同我在一起,還想把那些肖想你的人通通趕走,左右我已是有些家底傍身了,何愁養不起你?”他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樂了,這要放在從前,他哪敢有這般霸道的想法?遂話音剛落,便立時拿被子蒙住臉,臊得不敢抬眸。
哪知屋中安靜了有一盞茶的時候,云胡悄悄扯下被子,就見謝見君安安詳詳地平整躺著。
“你這是作甚?”他茫然問道。
“等你來捆我呀。”謝見君煞有介事地張開手,仿若在極力地邀請他對自己做些什么。
云胡曉得他又逗自己,翻了個身,將后背留給他。
“小醋精,你當我傾慕于你,只是嘴上說說?”謝見君貼近了幾分。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云胡有些癢,探手去撫,被一把握住。
謝見君撓了撓他柔軟的掌心,“你我二人相伴十余載,還有了這兩個小家伙,這些年我一直忙著外面的事兒,在甘州時更是時不時離家在外,家中一應事務皆是由你獨自操辦,我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于你,不僅如此,你先前那般靦腆的性子,為了幫我分憂,還強逼著自己同人打交道,如此種種犧牲,倘若我不顧咱們相依為命的情分,迎那勞什子妾室進門,亦或是沉溺于溫柔鄉,那我豈不是枉為人夫?”
云胡安安靜靜地聽著,須臾,他轉過身來,語氣堅定道:“我信你。”
謝見君微微一怔,清俊的面容染上淺淺的溫柔,他將腦袋埋在小夫郎的頸窩里,“云胡,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心悅你。”
漆黑的夜幕中只余著廊檐下的幾盞燈籠泛著幽光,垂墜的流蘇被風吹得搖晃,影影綽綽。
屋中呼吸聲交織在一起,繾綣連綿,云胡眉心微動,笑意從唇邊緩緩蕩開。
謝見君見他神色些許松動,摟著人,委委屈屈地說道:“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說丟下我回福水村的話了?我也會難過…我的事兒,你盡然可以全部做主,我向你保證,再不會有這樣的事兒了。”
云胡一聽這話,心里便愈加內疚了,他趕忙道:“我說的是氣話,我不會丟下你的,再說了,滿崽他們也都舍不得你的…”
“好…”謝見君覆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那我記住了,你下次再說,我就哭給你看。”
“你是何年紀了?如何還跟祈安似的?”云胡不可置信地瞧他。
“我不管!我心里難過,就抱著你哭,反正你不信我傾慕你,還想要丟下我。”謝見君孩子氣地搖了搖身子,身下床榻也跟著吱悠一聲。
“你別難過了。”云胡湊近輕啄了下他的嘴角,小聲哄著,“我以后都不說了,我是信你的,我也…我也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謝見君忍著笑,“你說話當真?像大福愛吃糖那般喜歡我?”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蒙騙過你?我…我最喜歡你了。”云胡羞赧得臉頰滾燙,連說話聲都發著顫。
謝見君終于得償所愿,也不回大福的偏室了,半個身子沒挨上床榻,還偏要一家人整整齊齊地擠在一起。
云胡只覺有哪里不對勁,一直到臨睡著前,他還在納悶,分明是自己在生氣,怎么折騰到最后,他反倒成了哄人的那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