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此話一出, 還真把謝見君給問住了,云胡自離開白頭縣后,他這邊就沒了消息, 一直到今日, 才接了個回程的信兒。
云胡篤定了他肯定猜不到, 吊起好奇的胃口后, 就繼續說道:“我在驛館落腳時, 碰巧遇上了青哥兒和他家中宋管事兒。”
“青哥兒也出去跑商了?”謝見君有些意外, 前幾日他還聽東云山回來的府役提起沅禮家的長睿染了風寒,以為青哥兒在家中照顧著,脫不開身呢。
“說是五月初便走了,在東都轉了一圈,剛從那邊回來。”云胡解釋道:“昨夜我同他聊起甘盈齋生意上的事兒, 心里面忽而冒出個主意來”、
“說來聽聽?”謝見君支著腦袋,側目笑瞇瞇地看著他。
“青哥兒說宋家也做些倒騰果子的營生, 從嶺南到北辰他們都有涉獵, 我想著甘盈齋本來也是要到處收著果子, 不妨跟宋家合作, 這左右算下來,其實同我們自己去收也相差不了多少銀錢,卻是能省下不少力氣。”
云胡憋著一口氣說完,末了還偷偷摸摸地瞄了眼自家夫君的神色, 這宋家畢竟不是旁的普通商戶,兩家其中厲害關系千絲萬縷,他生怕自己萬一說錯了話, 辦錯了事兒,誤了謝見君的公務。
“瞧我作甚?我這臉上沾了灰?”察覺到小夫郎怯生生的視線, 謝見君作勢蹭了蹭臉頰,笑問道。
“沒、沒有、”云胡臉別向他處,只下意識磋磨衣角的小動作彰顯著他此刻的不自然,這碰著自己拿主意的事兒,他總是心里沒譜。
“爹爹臉紅了!”一直老實窩在懷中的大福,驀然站起身來,小手貼上云胡的臉頰,“還是燙的!”
謝見君抿抿嘴,壓下喉嚨間的一聲悶笑,假作沒瞧見小夫郎的窘迫,自顧自地說道:“這宋管事兒常年在外跑商,各地的情況大抵都摸索了個差不離,肯定是要比你們摸著石頭過河要容易些,那青哥兒也是個誠心誠意的實在人,若是同他們家做生意,的確能免下不少的掰扯麻煩,我覺得你這法子琢磨得不錯。”
“是嘛!”自己的想法一如既往地得到支持,云胡心中歡喜,盛滿碎芒的眸底透著耀眼的光暈,少頃,他復又興沖沖地開口:“那我明日就去找宋管事兒再商議一下,早早把此事給定好,趕著杏子下市的時節,在甘盈齋推一波新品,一直賣蘋果罐頭,我瞧著大伙兒都吃膩了!”
“那、那爹爹不陪我了嗎?”大福著急問道,他話聽著一知半解的,不很明白,只知道將將接上盼了許久的爹爹,就又要送出門了。
“放心,自是會陪你的。”云胡捏了捏好大兒柔潤雙頰上的小奶膘,樂呵呵地哄道。
昨日青哥兒提起此事時,他沒敢給準話,心里惦記著要回來探探謝見君的口風,便約了明日去茶樓里會面,想來都是熟人,即使帶著大福一同前去也無妨,若是能見著長睿,尚且可以讓兩小只湊在一起玩玩,自年初在崇福寺一別,這倆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可再沒見過面呢。
得知云胡這剛回來,就已經安排好往后的行程,謝見君心疼他跟個陀螺似的轉個不停,本想留他在家中歇息兩日再出門,只話到了嘴邊,想了想還是咽了回去,最后只囑咐他莫要讓自己太辛苦。
殊不知剛剛談成幾筆大生意的小云掌柜,渾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勁兒,別說是疲累了,他甚至覺得自己還能犁上兩畝地,然后再劈兩捆子干柴。
——
入夜,
謝見君提著燈籠從書房里回來,剛一推開臥房門,便瞧著云胡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坐在床邊擺弄著他從小花娘那兒買來的花枝。
“要找個瓷瓶裝起來嗎?”
“走不開呢…”云胡無奈攤手道,他稍稍側了側身,讓出背后的位置,就見睡熟的大福緊緊地扯著他的衣擺,只他一動就哼唧,嘴上念念叨叨的說著要找爹爹。
“這小崽子。”謝見君眉梢輕挑,上前接過云胡重新理好的花枝,又從柜子里翻出個玉壺春瓶,仔仔細細地添了水,將其擱放進去。
“今個兒怎么想起來買花了?”云胡一面指揮他將春瓶拿到大福夠不到的柜子頂上,一面隨意地問道。
“迎你回家,”謝見君言簡意賅。
如此直白的回話,惹得小夫郎怔忪一瞬,須臾,嘴角的笑意徑自蔓延開來,他騰出空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衣角從大福手里扯出,抱著人往床里面湊了湊。
大福如今重了些許,抱起來時還吃了勁兒,好在小崽子睡得夠熟,被放下時也只是翻了個身,不曉得在夢里吃什么零嘴,咂摸咂摸嘴又迷瞪過去。
謝見君順勢褪去了外衣,上榻摟著小夫郎,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他僵硬的脊背。
云胡似是被順毛的小貍奴,舒舒服服地瞇了瞇眼,往懷中貼近了幾分,似是忽而想起些事來,他猛地起身,“我聽滿崽說,你帶著大福去冬云山了?”
“是去待了幾天”謝見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飄忽。
“你既是有公務在身,怎么不同我說?去白頭縣不是要緊事兒,大不了推遲兩天罷了,大福頑皮,你既要顧著東云山的荒地,還得照看他,哪里能忙得過來?”云□□聲細氣地嗔怪道。
“那邊一切都好,沒有需要操心的地方。”謝見君搪塞,擔心小夫郎逮著這件事兒深究起來圓不過去,他慌忙岔開了話茬子,“同我說說,你在白頭縣這幾日如何?”
云胡心思單純,偏又不設防,只三言兩語就被帶偏了思緒,他重新躺回到床榻上,絮絮叨叨地跟謝見君講起孫老太爺的壽宴。
“你是沒見著,那孫員外家過壽搞得排場可大了,又是請戲班子,又是在城門口搭桌子施粥,敲鑼打鼓熱鬧了一整日,晚些還放了焰火”
提到焰火,云胡語氣里滿是惋惜,“若是你在,也能瞧見,那焰火看著漂亮極了,映得半邊天都亮堂堂的”
謝見君哪里敢搭話,孫家在護城河邊放焰火時,他就抱著大福,站在離著云胡不遠處的茶樓里呢,“沒事,這東西還不是年年都有?等著今年過中秋,咱們也去護城河邊瞧瞧。”
云胡不疑有他,聽了這話便點點頭,接著說起自己同怡翠樓齊掌柜,為了一分禮,你來我往交涉的事兒。
謝見君每日都會聽李盛源過來同他報備,自是對這些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但他稀罕云胡跟自己分享,即便一句話重復百邊千邊,他也不膩煩.
眼瞅著懷中小夫郎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聲音也含含糊糊地聽不清楚,他扯過手邊上的薄被,將人裹了起來,輕哄道:“睡吧,睡吧明日肯定會是個好天兒。”
神思已經跌落夢中的云胡,不知所云地嘟囔了兩句,再睜開眼時,屋外陰得厲害,窗欞縫隙間透進來的光,都似是裹著烏沉沉的霧。
“幾時了?”他揉搓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來,向著空蕩蕩的臥房問了一句。
“剛過辰時”謝見君打屋外進來,將沾濕的油紙傘擱放在門口,這天兒沒能如他所愿,早起醒來時就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敲打在屋頂的瓦片上,叮咚作響。
“已是這個時辰了!”云胡乍然想起今個兒還約了宋管事兒,慌慌張張地抓過放在床邊的衣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連扣子系錯了也沒發現,提上布鞋正要朝外走時,被拎住后襟,又提溜回屋里。
謝見君半蹲下身子,將他系錯的扣子依次都解開,挨個系回原來的位置,“瞧瞧,三歲多的大福都會自己穿衣裳了,這做爹爹的人,怎么扣子都系不好?”
說著,他還學著自己好大兒平日里做鬼臉的模樣,屈指刮了刮臉頰,“爹爹,羞羞”
云胡雙頰“騰”的漲得通紅,好似拴在銀杏樹上祈福的紅綢,耳尖上都浸著滾燙的緋意。
“你莫要打趣我了。”他聲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要湊得很近,方才能聽得清楚。
偏謝見君最愛看他這靦腆羞赧的模樣,一時生了逗他的心思,系正的扣子被一一解開,“學會了嗎?自己來試試。”
云胡被問的一怔,反應過來臉頰愈發紅了,仿若是要燒起來一般,他羽睫低垂,手有些抖,少頃,妥帖地穿戴整齊衣裳后,極輕地吐出一口氣,“系、系好了。”
“嗯,做得很好,獎勵你個小玩意兒”謝見君斂起笑,從紅絨荷包里倒出一只銀掐絲燒藍的鐲子,扣在他的手腕上,小夫郎手腕生得白嫩細長,鐲子松松垮垮地套住腕骨,在綽綽光影中閃著琉璃般的彩金。
“喜歡嗎?”他莞爾問道。
云胡一雙秋水剪瞳瞪得溜圓,“你何時買的?”
“想你的時候。”謝見君偏著門兒地不肯同他說實話,逗得小夫郎紅暈未褪,又起一池波瀾。
擔心從這人嘴里再說出些不著五六的孟浪話來,云胡一刻也不敢多停留,登上馬車的腳步,利索又帶著一絲些微的慌亂。
黑沉沉的烏云一團團簇起,似是要破空砸落下來,朦朧水霧彌漫,在檐下織起一片瀲滟的銀簾。
起初,謝見君還能伴著颯颯的雨聲,窩在府衙里處理堆積的公務,乏了便悠閑地吃上一盞清茶,只待晚些,混著泥沙的雨水漫上青石臺階時,他終于咂摸出了不對勁。
這雨來得太急,也太蹊蹺了些。
第182章
謝見君見暴雨肆虐, 頓感不妙,連忙喚人去將書院里講學的陸同知給召回來。
等待時候,他也沒閑著, 讓趙田帶著幾個府役去庫房中, 把經年用過擋水的沙袋重新翻找出來。
看得出來, 這些東西許久不見人打理過, 有些沙袋拎起來就漏了底, 落得一地都是黃沙, 大雨如滾滾洪水,翻涌而過,沒多時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土堆。
沒辦法,謝見君臨陣磨槍,去布莊現裁了十幾匹粗糙結實的混紡布, 集結了城中手藝精湛的裁縫們,著急忙慌地趕制了數十個布兜, 填進砂石和敲碎的土塊, 堆放在地勢低洼的地段。
陸同知姍姍來遲, 他安頓好府學的學子們才匆匆忙忙地趕過來, 這雨來得迅猛,不過一個時辰,好些地方的積水漫過了膝蓋,直逼腿根, 他身著蓑衣,頭頂竹編的笠帽,即使裹得嚴實, 下馬車時照舊被澆了個透,衣擺用力一擰, 嘩嘩砸落的水珠在地上匯成一處小水洼。
“大人,雨下得太大了,下官回來一路上,瞧見許多屋舍都被水灌了。”他扯著嗓子,揚聲吆喝道。
雷電在厚重的云層中肆意叫囂,淹沒了他的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謝見君背手立在屋檐下,眉頭緊擰,一語不發。云胡早上出門,一直到現在還未歸,不曉得是困在了茶樓里,還是堵在了回程的路上,他這心里焦灼得厲害,想出門迎迎,又實在脫不開身。
“大人,咱們怎么辦?”陸同知丟掉了無用的蓑衣,只帶著一頂碗口大的竹笠走上前來。
“去把輪休的府役,全部召回來。”謝見君沉吟片刻道。
陸同知就等著他發號施令,如今得了吩咐,便忙不迭地張羅起來,約摸著兩刻鐘,所有府役齊齊聚在府衙之中。
暴雨沒有絲毫減弱之勢,反而愈下愈烈,似是要將這一整座小城吞沒其中。
“宋巖,你找兩人去盯著府城南面的濉河,一旦水位升高,立時回來稟報!”
比起眼前下起來沒頭的大雨,謝見君更擔心河水暴漲,介時倒灌進城中,百姓們可就跟著遭殃了。
宋巖亦是曉得其中的厲害之處,當下就點了人,安排前往城南,時刻關注著濉河的水位漲幅。
“趙田,你尋一匹腳程快的馬,去崇福寺,問問那悟心主持,可否借寺中禪房一用,供百姓們上山避難。”謝見君馬不停蹄地繼續安排差事兒。
趙田抱拳,正要退下。
“等等”謝見君出聲,將人喚住。
“那崇福寺三千石階,并非所有人能在這種惡劣時候深一腳淺一腳地攀上去,你帶二十人,找出府衙庫房中的油苫布,去半山腰上搭建能落腳休息的棚子。”
“至于余下的人”他掃視了一圈,“眾將士聽令,所有人遂本官一道兒入城,凡是家中無壯丁者,檢查其糧食儲備,以及屋舍漏雨情況,老弱婦孺,身有殘疾,且行動不便之人,均帶離原處,安置去崇福寺,切記,轉移過程中二人為一組,一切以百姓安危為基準,不可攜帶過多的行李,徒增負重!”
暴雨傾盆而至,他的聲音鏗鏘堅毅,給每一顆動搖忐忑的心窩子里,都揣上了一塊妥帖安心的巨石。
府役們一呼百應,三三兩兩地分成數十小隊,有條不紊地四散開來,直奔城中各處人煙聚集的小巷。
謝見君雖是一城知府,但一向不搞那些前呼后擁的架勢,這回搶險,也只叫二八年紀的喬嘉年跟著。
這小子是上個月將將致仕的喬大爺家的獨子,府役這門行當,大多都是父子相承,知根知底,用起來方便又省事兒,只是孩子年紀尚小,做事兒來難免有些毛手毛腳,但好在無傷大雅,謝見君瞧著人生得機靈,就常帶在身邊教導著。
“將蓑衣穿好,莫要淋了雨,回頭再生病”
“等會兒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別亂跑,記得我說過的話”
半大小子最容易一意孤行,自作主張,他想起家里那不安分的兩小只,又不厭其煩地叮囑了好幾遍。
喬嘉年點頭如搗蒜,拍著胸口保證說自己記住了,一切行動,必定謹遵知府大人的囑咐。
謝見君并不很信任地看他一眼,順手將竹笠扣在他毛躁躁的腦袋上,半哄騙半威脅道:“你最好給我記得你打過的包票,若是貿然行事,不聽勸阻,等著回來挨板子吧。”
喬嘉年喉嚨一哽,點頭愈發用力,險些將竹笠都抖掉。
二人穿戴好,將要出門。
“噠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謝見君下意識地停駐腳步,循聲望去,果真是自家的馬車。
等不及他開口,馬車里探出半個腦袋,“阿兄,這城中到處都是半人高的水坑,你要去哪兒?”
許是淋了雨,滿崽高高束起的頭發一綹綹地搭在肩頭,身上還裹著云胡的外衫。
“去城中瞧瞧,這雨來得急,不少百姓的屋子都有些破舊,怕土墻屋頂泡軟了,砸塌下來傷著人。”謝見君溫聲解釋道。
“阿兄,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滿崽毛遂自薦,他如今已是個大人了,肯定能幫得上忙。
“胡鬧,這是什么好玩的事兒嗎?”謝見君的語氣聽上去些許嚴厲,小崽子登時就啞了嗓子,不敢再開腔。
圓溜溜眼尾垂下的小狗眼睛眨巴眨巴,瞧著就可憐,做阿兄的心一軟,從高臺上一腳踏入漫至膝蓋處的水窩里,這府衙后院的門坎兒處,都被李大河架上了擋水的木板,如今跨過去有些費勁,連昌多的個子,也得在中間絆一下,他便張開手,將人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王嬸煮了姜湯,等會兒多喝幾碗暖暖身子,阿兄出門在外,家里就拜托給你了,我們滿崽是個大孩子,會幫著阿兄照顧云胡和大福的,對不對?”
“好!”滿崽爽快應聲,雙腳落地后,又連忙接過謝見君遞來的大福,倆人像接力棒一般,配合默契。
最后被抱過水洼處的人,是云胡,曉得自家夫君職責所在,小夫郎喚住護送完人就要走的謝見君,悶頭從斗柜里翻出兩件保存完好,一直舍不得穿的油衣。
“雨露重,蓑衣不頂用,你們穿這個。”說著,他便遞上前去。
謝見君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轉身丟了一件給喬嘉年,二人利落地脫下稻草蓑衣,換上了輕飄飄,擋雨防水的油衣后,相繼消失在纏綿的雨幕中。
————
一路淌水到甜水巷,謝見君站在齊腰高的冰涼雨水中,疑惑不解,按理說城中家家戶戶的地底下,都修建了排水用的下水道,雨下得再大再密,也不應該會漫至這么高的位置。
喬嘉年見他眉心緊鎖,似是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這城中的下水道,好些年不曾清理過了,又有百姓常往里面倒自家的污水爛菜葉子,怕是早就堵塞了,亦或是陶管破損嚴重,已是不堪其用”
謝見君聞之頷首,他倒是沒想到,這城中的積水,遠超預料的情況,沿街過來,好些百姓都在家門口堆砌了木板磚石,用來抵抗源源不斷涌進來的雨水,不過好在府役們動作快,那些個住在一眼看上去就要坍塌的屋子里的人,已經被送到了崇福寺,腿腳利落地進禪房,行動不便者暫時住救濟棚子。
雨勢兇猛,凜冽的風裹挾著雨水,密密匝匝地砸下來,先前柔軟的雨點,如今都化作一柄柄尖銳的利刃,扎的人身上生疼。
他和喬嘉年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扯扯油衣,在狂風烈雨的蹂躪下,連油衣都抵抗不住。
在將一兩三歲的稚童,從搖搖欲墜的屋子里抱出來時,謝見君果斷脫去了已有些礙事的油衣,將他全須全尾地裹起來。
“等著喬嘉年把她奶奶接出來,一并送去崇福寺吧,這家里住不得了。”他高舉著孩子,又淌了一路的冷水送出巷子,交給早等在外面,幫忙接人的陸同知。
“大人,這點小事兒交給下官去做便好,哪能叫您這般操勞,快些坐下歇歇。”陸同知體貼道,他見謝見君走路有恙,擔心受了什么傷。
“無礙。”謝見君擺擺手,徒留喬嘉年一人在那間破舊屋子里,他實在不放心,又抽調不出旁人來,只得自己再返回去。
淌水淌了許久,當初福水村走山時,被亂石砸傷的腿開始隱隱作痛,他不得不扶住兩側的土墻,放慢腳步,前些年,云胡擔心留下病根,每每到梅雨時節,都會拉著他熏艾,已是好久沒有疼過了,誰知現下竟是這般不爽利。
然他不過皺了皺眉頭,緩了片刻后,便繼續往前走。
喬嘉年正背著腿腳有些跛的老漢朝門外走,方才謝見君叮囑過,說這兒不安全,讓他早些離開,剛跨出門坎兒,后背上的老漢劇烈地掙扎起來。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大爺,您別亂動了,我這就背您出去了,有什么事兒出去再說!”喬嘉年以為自己的姿勢不對,惹來老漢不舒服,靠著墻調整了一番。
哪曉得老漢掙扎得愈發厲害,“我那銀錠子還放在枕頭底下沒拿呢!哎呦,那可是我小孫子上學的束脩,可不能丟了啊!”
“大爺,不會丟的,我們大人說了,有府役在周圍巡邏呢!”喬嘉年淌著水本就走不快,每一步都得踩穩了才敢下另一只腳,老漢一直折騰,更是讓他左右搖擺,連身子都真不穩了。
“你說不會丟就不會丟?要是丟了,你供養我小孫子上學?快放我下來,我自己回去拿,淹死餓死病死,都不用你們操心!”
喬嘉年無奈,尋了處高臺,將老漢擱下,“大爺,您且在這兒等著,我去給您找,行不?”
老漢這才消停下來,鼻孔里悶出來一聲哼,“我那銀錠有多沉,我可有數呢,你別有歪心思,不然,我去你們知府大人跟前,告你一狀!”
喬嘉年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這老漢事事兒還挺多,但即便這般抱怨,他還是返回方才的屋中,沿著老漢提過的地方,仔細地翻找起來,想著趕緊找到,趕緊走,知府大人發了話了,讓他別在這兒逗留。
不成想老漢是年紀大了,還是無中生有,他翻遍了整張床鋪,都沒能找到那銀錠子,正當猶豫之時,只聽著頭頂一聲轟隆隆的巨響,似是有什么重物,直挺挺地砸到了屋頂上,緊跟著破碎的瓦片嘩啦啦地往下掉。
喬嘉年嚇得抱頭鼠竄,眼見著幾根粗壯的房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他歪倒過來,半截子屋頂被掀翻,他一時僵在原地,腳下似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動腿,末了,干脆就絕望地閉上眼睛。
誰料屋頂塌落之處,一雙堅實有力的手抵住,謝見君緊擰著眉頭,瓢潑的大雨砸落在他繃直的下頜骨上,一道銀光閃過,他陰沉的神色半隱半現,喬嘉年跌坐在地上,兩股戰戰。
那極力壓制怒氣的吼聲刺破了滂沱的雨簾,傳入他的耳中,
“小兔崽子!愣著做什么,還不快點滾出來!”
第183章
喬嘉年原是被坍塌下來的房梁, 嚇得七魄丟了三魄,轉瞬又被這記吼聲,喚回了兩魄, 他腿腳發軟, 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抬眸對上謝見君慍怒的眼神, 一身汗毛直挺挺地豎了起來。
“還不走?”
他恍惚點頭, 手腳并用地從屋里爬出來, 像只剛剛破殼,便急于回到海里的小海龜。
但眼下沒人覺得這姿勢好笑,謝見君確信他安全后,才向后撤開一大步,松開了抵住雨水沖塌的土墻上的雙手。
“轟”的一聲, 土墻沒了支撐,應聲而倒, 濺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說過, 讓你不要在這兒逗留?”謝見君微瞇了瞇眼, 將人從地上提溜起來。
“是說、說過”喬嘉年摸著腦袋, 心虛應答。
“你來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謝見君反問,“我三令五申地叮囑你,你全然不當回事兒,方才情況那般危急, 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鮮少有如此直觀表明自己情緒的時候,故而喬嘉年只愣怔了一瞬, 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辯解起來,“大人, 屬下本來背著那個大爺走出數丈遠了,只他說有個銀錠子丟在家中,還說那是給他小孫子上學要交的束脩,我這才回來找的”
他聲音愈來愈低,到最后,竟是生不出半點底氣,論起來,其實是他一時生出惻隱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囑拋之腦后了。
“還敢頂嘴?!”謝見君冷著臉呵斥。
擔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喬嘉年的后頸,仿若拎小雞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里,老漢穿著“小雞仔”身上的油衣,盤腿坐在高臺上,眼巴巴地等著自己的銀錠子,見二人出來,問喬嘉年。
剛挨了訓,喬嘉年不敢搭話,只悶悶地道了聲“沒找到”
“你這豎子,我那銀錠分明就擱放在枕頭下了,怎么就沒找到?怕不是你獨吞了吧!”老漢氣急敗壞,登時就站起身來,想要同他理論。
“大爺,這銀錠子只要是有,便丟不了,如今您瞧這風急雨驟的,還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難吧。”謝見君溫聲勸解道。
說著,他松開手,使了個眼色,讓喬嘉年去將老漢帶走。
老漢跟頭犟驢似的,見不著錢,任喬嘉年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離開,還嚷嚷著定然是這小后生見錢眼開,偷摸拿走了,不給他。
喬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澀,也斷然不會趁火打劫,動旁的歪心思。
眼瞅著積水愈發蔓延了上來,謝見君見勸不動老漢,心頭一陣煩躁,“再不走,咱們都得被困在這兒!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當然是要我那銀錠子!”老漢梗著脖子,倔強回話,大有要同銀錢共進退的架勢。
謝見君一把扯過懵懵懂懂的喬嘉年,轉身就往小巷外走,現下大雨如注,多在這兒耽擱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險一刻,他身為知府,是要護一城百姓安危沒錯,但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電光晃耀,一記悶雷落下,老漢打了個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臺上,下面是齊腰高的水,哪里也去不得,須臾,他扯著破鑼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謝見君淌著水,本就走得不快,聞聲便讓喬嘉年掉頭去將老漢背出來,走至一半,接應的陸同知便帶人趕了過來。
他朝著走過的路回望了一眼,長巷中空無一人,黑褐的濁水夾雜著碎枝爛葉,砂石土礫不斷地朝這邊涌來。
“陸大人,這條巷子的民戶方才都走得倉促,不少人家的財物都未來得及收拾,恐會被不軌之人趁亂摸了去,你留兩個人在這兒巡邏,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處的人家,可否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
陸同知聽了囑托,當下就留了兩個年輕的府役,其余人跟著撤走。
“崇福寺那邊可有回信兒?”謝見君攥干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臉,緊接著追問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帶著寺內僧侶,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幫著搭建臨時避難用的救濟棚,好些婦孺剛剛都被運送了過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幫忙呢”陸同知將自己從府役那邊聽來的消息,一一都說給他。
“那便好。”謝見君聞之,稍微寬下三分心,要知道,這甘州府城雖只是個小城,但林林總總也住了數千戶人家,轉移民眾容易,如何安置可是個麻煩事兒,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會受暴雨影響,悟心主持又寬和仁善,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風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個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來,壓得每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
“先救我大胖孫子!我們老陳家三代單傳,就這么一個心肝兒哩!”暴雨中,婆子細長尖利的叫嚷聲尤其聽著刺耳。
宋巖適才查探完前一家屋舍的漏雨情況,就被那婆子拽來了自家院子門前。
“官爺,俺們家這屋子不能住了,方才院子里柳樹被雷劈倒了,把屋頂砸出個這么大的口子,老身魂都要嚇掉了!”婆子一面說,一面還比劃著,“你們這些當官的,可得要保護好我們百姓吶!”
“大娘,您放心,我這就讓人帶你們出去。”宋巖好聲好氣地安撫著,被婆子堵在門口,他只得墊腳,想看看里面的情況。
“要塌了!屋子要塌了!”一漢子抱著襁褓中的被打雷聲驚得不住啼哭的嬰孩,急急慌慌地跑出來,一年過半百的佝僂老漢緊隨其后,懷中揣著個油布裹起來的大包袱。
“娘,快走,趁著水剛漫上來,咱們趕緊走!”漢子推搡著老嫗往巷子外走。
“孩他爹,咱家的銀錢地契都帶好了嗎?”婆子哄著哇哇大哭的娃娃,問及老漢。
“拿上了,都拿上了!我辦事兒,你還不放心,在這兒裹著呢!”佝僂老漢拍了拍懷中的包袱,信誓旦旦道。
宋巖在一旁翻了個白眼,屋子都要塌了,還不忘惦記著這些身外之物。
然確信一身家當都在這兒的婆子,諂笑著扯住他皂服的衣袖,“官爺,俺們一家子人齊全了,您說好送我們出去的,可別半中央把俺們丟下!”
宋巖冷冷地應了一聲,見幾人腿腳都算是利落,便將自己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脫下來,掩住老嫗和嬰孩,三步并做兩步,引著他們奔至巷外。
“里面如何?”將將趕來這邊的謝見君瞧著他背著老嫗,渾身濕津津地淌水出來,趕忙上前搭了把手。
“回大人,這是烏衣巷最后一家人了,一等就讓趙田他們護送去崇福寺。”宋巖騰不出手來行李,只得低眸回話。
謝見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說聲辛苦,眸光掃過年輕漢子懷中的嬰孩,小小一只,似是還未及滿月的模樣,便下意識地開口,“孩子的娘親呢?”
“娘親?”宋巖茫茫然地重復了一聲,“壞了,我說怎么少點啥!”
他揪過年輕漢子,“方才說人齊了,我問你,你家娘子去哪了?”
漢子被問了個怔忪,回過來神來才一臉輕松道,“她坐月子呢,人走不開,我也搬不動”
話音剛落,面前倏地閃過一陣風,問話的二人都不見了影子。
“大人,怪屬下疏忽了,還請您責罰!”返回那塌了一半的屋舍的路上,宋巖止不住地悔聲道歉。
方才若不是身后的照壁突然砸下來,他如何也得進院子看看,倘若去瞧了,定不會留那女子獨自在家中。
謝見君薄唇緊抿沒搭話,臨到臥房門口,他輕叩了兩下,等著屋里的女子穿戴好衣裳,回了話,才推開斑駁破舊的木門。
地上的水已經漫過了腳腕,女子挪動身子,掙扎著想要從炕上下來,她看起來像是剛生產完沒幾日,臉上毫無血色,又因著突然的暴雨和漲水,求助無門,眼神中滿是驚恐。
謝見君掃了一眼炕上鋪著褥單,大抵許久不曾拆洗過,他手下稍微用點勁兒,一扯便撕破了,想來那些人在逃難時,都可以隨意地丟下正在坐月子的孩子娘親,平日里必是也不會給很好的照顧。
無奈之下,他不得不冒著雨,從旁個臥房里翻找出幾床干凈的被單,隔著厚甸甸的被單,上前將行動不便的女子一整個打橫抱起。
那女子認得謝見君的身份,一時驚慌失措,身子騰空時,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那聲音里也不由得帶上了顫音,“大、大人,民、民女無礙,可自己下來走!”
“你現下身子正當虛弱,如何能經得起折騰?放心,我這就帶你出去,孩子還在外面等著你呢”曉得生產之人的辛苦,謝見君先是借著孩子,安撫了女子兩句,繼而穩穩當當地抱著她,朝屋外走去。
宋巖見此情形,瞳孔瞪得溜圓,張手就想上來迎,“大人操勞,此等小事兒,交于屬下便好,哪能讓您以身犯險!”
擔心過多的動作會讓女子本就不爽利的身子愈發雪上加霜,謝見君側身躲開,讓他去尋人抬步輿過來。
這步輿一來更妥帖舒服些,二來,巷子外的空地上人多眼雜,倆人身份有別,他這般貿貿然出去,雖是情急之下不論倫理,但也有損女子的清白名聲,尤其她那些夫家人,看面相就不是什么通情達理的人。
目送抬著步輿前來的府役將女子接走,謝見君顧不得歇口氣,喚上喬嘉年,就又趕著去下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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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連綿的天兒,連熹微晨光都來得早些。
一行人在城中足足忙活了一白日,加一整夜,天將將亮后,才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或坐著閉目養神,或躺著和衣而眠。
謝見君累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加之又淋了雨,淌了水,數年前受傷的腿疼得厲害,竟是連起身都費勁。
一想到大伙兒跟著奔波了許久,飯也沒吃,水也沒喝上,他強撐著精神頭,招手讓宋巖等人想辦法去內城里面弄點吃食來。
宋巖應承吩咐,隨手點了幾個府役,一道兒出去轉了一圈,約摸著一刻鐘后,數人兩手空空,苦著臉回來,“大人,內城積水有三尺高,酒樓茶肆這會兒都屋門緊閉,您沒瞧見,平日里最熱鬧的那條街,如今一片狼藉,半個賣東西的小販也沒有”
謝見君雖早先預料到可能是這般情形,但當下聽著宋巖帶回來的消息,他眉頭不由得緊擰成一團。
正當發愁如何解決吃飯問題時,“好香啊!”最先聞著味兒的府役們,一個兩個地坐直了身子,使勁兒地嗅著這從天而降的飯香味。
“快看,有人給咱們送吃的來了!”人群中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眾人的眸光齊齊被吸引了過去,連謝見君都跟著回眸。
就見朦朧雨霧中,一行淡淡的影子朝著他們歇息的地方,緩緩走過來。
從模模糊糊地認清遠來之人,是自家那位小云掌柜的一刻起,他緊皺的眉頭松動,眸中的倦意和憂慮,如潮水一般洶涌消怠而去,取而代之是滿滿的溫柔的愛意。
第184章
昨個兒夜里, 云胡擔心謝見君,一整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窗外雨聲颯颯, 他遙遙聽著府役們打跟前匆匆而過的腳步聲, 和急促的吆喝聲, 愈發地坐立難安, 躺也躺不下, 坐也坐不住, 索性便喚來守門的李盛源,勞他跑趟腿,以三倍的月俸召回了甘盈齋大部分的伙計。
一行人在灶房里忙得腳不沾地,今晨天兒微微亮,就馬不停蹄地將做好的吃食, 拿油紙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擱放進竹籃背簍里。
城中內澇嚴重, 拉貨的板車一下水就陷了進去, 摸過膝蓋的渾水連扁擔都用不得, 無奈之下, 云胡尋人心切,干脆背上竹簍,胳膊再挎上兩個竹籃子,雙眸一閉心一橫就邁進了水洼里, 身后伙計紛紛跟隨,凡是有些力氣,能拿得動, 身上都掛得滿當當,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淌著水, 摸索了過來。
“甘盈齋給眾將士做的素餅和米粥,你們忙了一天一夜,都辛苦了”
云胡帶著人,將吃食挨個分給靠著墻休憩的府役們。
這素餅內餡兒抹了葷油,添了油滋滋的脂渣,雖是昨夜烙的,但一直拿厚棉布捂著,這會兒摸上去還有些溫和。
那米粥熬煮得糜爛濃稠,筷子插在上面屹立不倒,其中還加了金黃金黃的雞蛋絲,光是聞著,便讓人止不住地咽唾沫,更何況是這群餓了許久的府役,幾乎要將這些吃食奉作佳肴玉釀一般珍視著。
曉得面前這位甘盈齋的小云掌柜就是他們知府大人的內子,大伙兒雖一個勁兒地往嘴里扒飯,但道起謝來都不敢含糊。
“謝謝夫人”
“謝謝”
云胡擺擺手,讓他們莫要在意這些禮節,還主動招呼那些臉色青白,瞧著虛弱的將士,讓他們都喝上一碗今早上剛熬的姜湯,好驅驅身體的寒氣,在水里泡那么長時間,饒是再強健的身子骨也撐不住。
眼瞅著自家小夫郎往這邊越走越近,謝見君朝著站在他身后的喬嘉年招了招手,“快快,趕緊扶我一把!”
他聲音壓得極低,生怕讓耳尖的云胡給聽了去,撐著喬嘉年搭上來的胳膊,勉強站起身來時,還稍稍活動了下一側僵硬酸麻的腿,盡量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與平常無異。
“你怎么過來了?”他接過盛滿米粥的小碗,笑瞇瞇地問道。
“來查崗,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云胡一本正經道,趁著無人敢往這邊張望,偷摸塞給他兩個白水煮熟的雞蛋,“先吃了這雞蛋,單獨給你留的。”
謝見君臉上的笑意更甚,眸光中的溫柔將面前的小夫郎,完完整整地籠罩起來,他眉梢微挑,莞爾打趣道:“如何還許我吃上獨食了?這要讓人瞧見,多不好?”
“瞧見怎么了?你是我夫君,自是要獨獨給你多準備一點的。”云胡說得理直氣壯,垂眸瞧著他剝蛋殼的手,都止不住地發著抖,心中忽而泛起一陣酸澀,“我來給你剝。”
謝見君啃著素餅,安心地等待小夫郎的投喂,二人相囿于這一方角落,享受著片刻的安寧。
“光顧著給我們忙活了,小云掌柜吃早飯了嗎?”
“我吃過了,出門前就吃了。”云胡將剝好的白嫩雞蛋擱放進米粥里,催促著他快些吃。
“家中可好?雨水倒灌進去了嗎?”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吃著粥,追問道。
“都好都好”知道這人還得接著關切,云胡干脆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都交代了出來。
“許先生擔心義塾的書沾染潮氣,昨個兒如何也要堅持過去瞧瞧,我勸說不住,便讓昌多跟著同去,好在義塾那邊地勢高些,還有膳堂和鋪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么事兒。”
“王嬸子和大河叔在家中看顧大福和蘭月,周時雁被我安排在甘盈齋忙活著給你們做吃食”
見小夫郎將家里人都交代了個遍,偏偏沒提滿崽,謝見君咽下口中有些噎的雞蛋,“滿崽去哪兒了?他不在家里?”
云胡心里咯噔一下,望向自家夫君的眼神中,倏地帶上了些許的心虛,“我同你說,你回頭可莫要訓他。”
謝見君聞之,抿嘴失笑道:“我何時有這般兇?竟叫那小混蛋還要說服你,一道兒瞞著我?”
“還不是昨個兒你走前說人家胡鬧?”云胡嗔怪,“不過,他也沒惹什么麻煩,只是府役在城中招募農戶,說崇福寺那邊被救助過去的人太多,一時忙不過來,他說與其在家沒頭沒尾地擔心你,倒不如去幫忙做點正經的事兒,遂一早就跟李先生出門了。”
“我猜也是,這崽子擱家里閑不住。”謝見君了然,滿崽的性子他再熟悉不過了,昨日若不是雨勢滔天,他也不會如此堅持,將人留下。
“對了,你們等下還得去內城嗎?”云胡偷摸看這做阿兄的人神色如常,不見慍怒之兆,便壯著膽子問。
謝見君頷首,目光遙遙望向城中,須臾開口道:“趁著這會兒雨勢減弱,待大伙兒休息片刻,就出發去西面和北面的城區。”
云胡聽完,淺淺應了一聲,“你若是還去城中,我便不跟隨了,左右鋪子里有周時雁在,你等差人去取吃食便是,我想去崇福寺瞧瞧。”他總歸是放心不下滿崽,想著被救助的民戶只增不減,他過去幫著添根柴火。
“行。”謝見君一時顧不上崇福寺,就喚來陸正明,讓他護送云胡過去。
短暫的相聚之后,又要面臨著分別。
謝見君長臂一撈,將小夫郎摟進懷中,朦朧雨霧中,二人緊緊相擁,隨后又各自奔赴各自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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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崇福寺走的路,需得經過府城的主街,現下主街渾水肆虐,水流速度極快,云胡身子骨單薄,淌在水中站都站不穩,依靠著身上的麻繩和陸正明的攙扶,才艱難地走到崇福寺山腳下。
云胡到時,滿崽正同崇福寺主持一道兒給災民們分粥,“去歇會兒吧,我來。”
他接過鍋鏟,把小崽子替了下來,順手給面前的女子碗中添滿粥。
“云胡,你送來的糧食不夠了,吃完這頓,還不知道下一批救濟糧啥時候能到呢”滿崽蹲在一旁,雙手拖著臉頰,發愁道。
“你去同你師傅知會一聲,看能不能找錢德福聯系下城中糧商,先去買些來,亦或者下山路上,尋著你阿兄,讓他給想想辦法”
缺糧是個大事兒,山上救助了這么多災民,里面不乏有老人和孩子,可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
滿崽聽了吩咐,掉頭就去找李盛源傳話,云胡刮完鍋底的最后一粒米后,也被后面趕來的王喜接替到一旁歇息。
“吃這么多東西有啥用?也不下奶,瞧把我大孫兒餓得!”一處昨下午剛剛搭建起來的救濟棚下,傳來一婆子的埋怨聲,還夾雜著嬰孩的陣陣啼哭聲。
民戶們被救助來這兒,本就閑得無聊,想找些樂子,乍一聽著動靜,湊熱鬧的天性使然,便都齊齊地循聲望去。
就見那婆子雙手掐著腰,嘴里不停地說著些難聽的話,指責他家剛生產完還在坐月子的兒媳沒有奶水,喂不飽孩子。
那兒媳也是個老實姑娘,被這般不留情面的地斥責,還不敢吭聲,只緊皺成一團的眉頭彰顯著此刻她有多難堪窘迫。
云胡看不過眼,起身湊上前去,拉下油苫布的簾子,擋住了女子被扯亂的衣衫。
“大娘,您快少說兩句吧。”他不耐開口,“您家兒媳身子本就虛弱,昨日又淋了雨,遭了折騰,難免會有些不爽利,但這也不是她的錯,您何至于這般咄咄逼人?!”
“哪兒來的小哥,管閑事都管到我家來了!”婆子愈發來勁,“她是我家兒媳,我說她兩句,怎么就聽不得了?我大孫兒餓得嗷嗷哭,她這當娘的,一點勁兒都使不上,可不就是個廢物?難為我家當初還花了三兩禮金迎她過門呢!”
“娘,您別急,再等一會兒,我這剛吃完東西,等下我再喂喂試試”女子低聲囁嚅道。餓著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自是最心疼了。
“沒用的東西!”婆子往地上啐了一聲,兀自尋了塊石頭坐下。
棚內氣氛一時壓抑難耐,女子臉色蒼白,抬眸望向方才護著自己的云胡,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意。
云胡生了惻隱之心,“你別慌,我去幫你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乳母在山上。”
“找什么乳母,那是富貴人家家里才用得起的,我們這小門小戶,可不敢請。”婆子站起身來,指著云胡罵罵咧咧道:“你是什么人,少來操別人的閑心!”
“你說他是什么人?”一向護短的滿崽驟然出現,不由分說將云胡護在身后,“你們方才吃的這些米粥,還是我嫂嫂鋪子里的東西呢!”
那婆子一聽云胡是個商戶,登時眉頭一皺,眼眸中閃過一絲輕蔑,“一哥兒居然在外拋頭露面的做生意,不要臉。”
滿崽最聽不得有人詆毀云胡,“你胡說什么鬼話?!吃了我們家的東西,狗嘴里還吐不出象牙來?”
“咋了,我說的不對?”婆子語氣輕佻地反問道:“這誰家的女子和哥兒不是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照顧婆母和老公公,你這嫂嫂,不清不楚地跟一堆漢子湊在一起,還做生意?這要放在我們家,都是得被打斷腿浸豬籠的!也就你阿兄是個冤大頭,愿意要這樣的人做夫郎!”
滿崽大怒,擼起袖子就要同那婆子干架,被云胡一把摟住腰,帶離到一旁,“乖乖,咱不跟這種人生氣。”
哄完,他徑直看向那理不直但是氣壯的婆子,
“我夫君向來體貼,別說是照顧孩子,就為了讓我心無旁騖地在外行商做生意賺錢,不被這些瑣事兒累贅,他甘愿家里家外地兩頭忙,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也不曾提過讓我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務!”
三兩句話,噎得婆子啞了聲。
偏偏小云掌柜覺得不過癮,頓了頓聲后,又給自己添補了一句,“至于你說的打斷腿浸豬籠,我想,他大抵是不敢的,你若不信,盡可以等他來,親自問問他!”
第185章
婆子在家中頤指氣使了多年, 何時受過這等氣?
她“呼哧呼哧”地大喘著粗氣,哆哆嗦嗦地手指著云胡,正要發作。
“你還想不想讓你這大孫子填飽肚子?”云胡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 一開口就精準地拿捏了她的命脈。
婆子的滿腔慍怒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一想到這小哥兒此舉, 也是為了自己的大孫子, 她不敢再說什么, 末了, 只惡狠狠地剜了一眼自家那不爭氣的兒媳,便任由云胡上前攙扶起女子,抱上孩子便出了棚子。
“這事兒急不得,你且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棚子外,云□□溫和和地安撫著女子。
“我婆母她”女子煞白的臉上閃過一抹難堪, “我婆母她說話不中聽,還望您別同她一般見識。”
云胡擺擺手, 表示自己并沒有將這些話往心里去。他方才同那不講理的婆子起了沖突, 偏偏又略勝一籌, 怕自己一走, 婆子把氣灑在可憐女子身上,這才將母子倆一起帶走了。
現下找了一處空閑的棚子,他安置好倆人后,便和滿崽四下里打聽起來, 然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借乳之人,眼見著女子急得直上火,孩子也餓得大哭。
“先喂些米湯, 或者是米糊糊吧。”他無奈道,心里盤算著之后下山, 找小販去買些羊奶來。
攏共還余了一小碗精米,因著府役帶來消息,說午時之前,會送新的糧食上來,他便著人將那精米熬煮出細漿,擱置溫和后,交于女子,喂給那嗷嗷待哺的小嬰孩。
小嬰孩灌了一白瓷碗的細米漿,許是不再餓了,咂摸咂摸嘴就睡了過去,云胡跟著松下一口氣,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救濟棚,同女子說道,“左右這棚子現下還是空閑,你且在這兒歇息上片刻。”
女子掙扎著起身,給云胡行禮道謝,“民女謝過您的好意,只是想來婆母惦記孩子,我還是帶兒子回去吧。”
“你若這樣回去,保不齊她還會為難你,待在這兒多好,我瞧著她也不像是會主動摸過來”云胡開口留人。
“她到底是民女的婆母,孩子的奶奶”女子面露苦澀,但仍未被說動。
她既是堅持,云胡再不好強留,便讓東哥兒將她母子又送回了原來的救濟棚,后聽著東哥兒帶回來的消息,說那婆子果真不待見她這兒媳,見她二人回來,一把搶過熟睡的孩子,掉頭就嫌棄她不中用,胳膊肘朝外拐,總之那倒出口的,都不是什么好聽的話。
云胡淺淺地吐出一聲嘆息,一時不知作何感嘆。
“大雨來了”滿崽掀開救濟棚的油苫布,側身鉆了進來。
早起雨淅淅瀝瀝下著時,大伙兒都以為這場暴雨將要停歇,誰知不過吃了個早飯的功夫,這雨勢便愈發激烈起來,埋在眾人心中的陰霾不由得沉重了幾分,誰也說不準,下一刻能是個什么光景。
滂沱雨幕中,一聲尖利的哭喊,給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又增添了一抹灰暗。
“出什么事兒了?”云胡斂去淡淡的憂慮,探身向外看去。
東哥兒打著油紙傘,站在棚子外聽了一會兒,進來回話,“掌柜的,好像是有人在哭喪。”
哭喪,就意味著死人了
云胡聞之愕然,連忙拿起擱放在角落里的傘,揭開油苫布便出了門,循聲而去,滿崽緊隨其后。
同樣聽著動靜,從自己棚子里出來的人也不在少數。
諸人或披著蓑衣,或打著傘,七七八八地將哭喪之人圍成了個圈。
“哎呦,是他家漢子呢”
“說是出去買東西,被水沖走了,溺死的”
“這也怪了,那水分明只有齊腰高,不過就是踩在石子上滑到了,偏偏站不起來,人就這么沒了”
“好好一個年輕漢子,撒手人寰了,留下這孤兒寡哥兒何去何從吶”
都是來崇福寺避災的人,這會兒聽著小哥兒的慟哭聲,誰心里也不是個滋味。
別看滿崽平日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其實眼窩子淺得很,這會兒早已悄悄紅了眼,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
云胡聽說那尸身腫脹得厲害,幾乎辨不出人形,怕一朝生變,嚇著這崽子,就讓東哥兒先把他拉回棚子里去,而后將手中的傘向一側偏了偏,罩在了伏在地上哭訴的哥兒身上。
“還以為只是下雨,沒尋思竟然出了人命”
“瞧瞧這雨下得越來越急,之后可怎么辦?我們家出來時,屋頂都被砸塌了”
“誰家不是?我養的雞鴨都來不及安置,就被官爺帶到這兒來了,也不知道家里啥情況”
“這暴雨要是停了,咱們咋辦?總不能在這小坡棚子里住一輩子吧?”
此話一出,眾人像是吃了啞藥一般,齊齊不作聲了。
府役昨日帶他們來崇福寺時,用的說辭是知府大人怕大雨生災,讓他們在此避難,可半個字沒提,避難之后怎么安置的問題。
現下聽后來人說,城中屋舍多處坍塌,想來是再住不得人了,這沒了屋子,沒了傍身的東西,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方才還在心疼那家中失了頂梁柱的哥兒,如今災禍殃及到每個人身上,氣氛忽而就變得微妙起來。
“一個個都還好好活著呢,怕什么?”云胡驟然出聲,打破了此時的平靜。
“知府大人既將諸位安置于此,便是想盡辦法保你們性命,縱然誰也不想看到安居多年的府城遭受這無妄之災,可當下事情已經發生了,聚在一起怨聲載道有何用?”
“雞鴨沒了就再養,屋子塌了就再建,人只要還在,就比什么都要緊,再者說了,想想你們是如何到這兒的,又是如何安心住下來的,咱們知府大人,斷斷不會忍心看大伙兒,深陷在這水深火熱之中!”
他聲音不高,說出的話,也并非是什么漂亮話,卻是給在場的所有人的心里都喂了一顆定心丸。
第186章
被寄予厚望的知府大人現下正忙著滿城撈人, 縱然府役先前知會過留在城中的民戶,若非必須,盡量不要出門, 但仍有人心存僥幸, 趕著滂沱的大雨外出覓食。
“陸大人, 您小心”湍急的水流中, 謝見君一把扯住陸同知系在腰間的麻繩。
“哎呦, 年紀大了, 腿腳不頂事兒了…”陸同知自嘲一聲,扶著石柱勉強站穩身形,“這城中積水太深,人在水里根本站不穩,方才那老頭, 腳下一滑,眨眼就沒了人影兒, 也就是您反應極快, 將人一把撈起, 才沒釀成大禍。”
“大雨如注, 難免如此…”謝見君望著眼前滾滾而過的濁水,從昨日起緊皺的眉頭便沒有舒展過。
“短短兩日,竟是比去年一整年的雨水都要密若是提前得知此情況,咱們也能早做準備, 不至于像現在這般措手不及。”陸同知跟著感嘆一聲。昨個兒他在書院講學,頭著剛開始,還以為是平平無奇的下雨, 直到山長來報,說山腳下的水直逼膝蓋骨, 他才急匆匆地驅散了學生,趕回了縣衙。
誰知這一忙活,便是兩天,本想著得空回家中瞧瞧境況,眼見著他們知府大人數次從自己后院的門前過,都不曾進門,他不得不歇下心思。
“陸大人,等會兒你帶幾個府役去一趟昌平街。”謝見君忽而出聲,將他的思緒,從數里開外扯了回來。
他拱手應話,本以為是安排了新差事兒,不成想謝見君的下一句,便讓他神色怔住。
“本官記得你家就在昌平街上,既是順路,回去報個信,你這兩天都獨身待在外面,又趕上暴雨,家里人該擔心了。”
“謝大人體恤,下官這就帶人過去。”說著,陸同知隨手從一旁避雨的府役中點了五個人。
一行人穿戴好蓑衣和笠帽,像捆螞蚱一般,用粗麻繩將自己與前后二人牢牢地拴在一起,風馳雨驟,長街成河,他們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小心,生怕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便跌入水中被沖走。
目送諸人消失在雨幕中,謝見君朝著同在酒肆檐下的府役們招了招手,預備著前往下一處集市。
“大人,您瞧那是什么?”眼尖的喬嘉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手指向橋下。
謝見君順著望過去,只見一木盆浮在水面上,伴隨著急流,上下起伏,嬰孩聲啼哭聲忽遠忽近。
“糟了,是個孩子!”他驟然心里一沉,雖不知嬰孩如何出現在此處,但若是不趕緊打撈起來,木盆眨眼就會翻入水中。
“來幾個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木盆,連發號施令都不曾挪開視線。
很快便有三五個身形高大的府役走上前來,他們撈了一上午的人,彼此配合默契,麻繩一捆,相繼淌進了濁水中。
謝見君跟著同行,一面走,一面拿小木棍,沿途戳戳點點地探路,原因無他,這條長街上原是有排水的石渠,平日里拿石板蓋著,但因著經年累月的人行馬過,加之被雨水沖刷了兩日,早已經薄弱不堪,稍稍不注意,就容易一腳踩空陷下去,他擔心孩子沒救上來,再給搭上自己人。
越往橋下走,積水越深,快要半中央時,已經沒過半胸,好在此行搭救的人身量都高,不至于受制于此處。
本以為只有個被涌動水流推及到此處的影兒,然到了跟前,他才瞧著那木盆雙耳,皆用麻繩捆著,麻繩的另一側則是系在一哥兒身上。
那哥兒不曉得被困在此處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人過來,抬手指了指那木盆,“勞煩救我孩子”,他聲音聽上去沙啞虛弱,似是在這兒呼救了許久。
府役長臂一撈,連盆帶孩子一并舉過了頭頂。
“你怎么樣?”謝見君瞧著哥兒神色有異,等著府役救下孩子,便關切問起。
“我身子卡在石板里,動不了了”小哥兒艱難道,似是怕眾人不信,他還憋了口氣,費勁地掙扎了一下,只聽著水下傳來悶悶的石板晃動的聲音,人卻是紋絲不動。
最擔心的事兒沒發生在府役身上,但讓這小哥兒遭了殃,謝見君不敢貿貿然地上手,而是同幾個府役一道兒憋氣,潛下黑褐色的渾水中,想看看現今是何種情況。
果真如小哥兒所說的那般,他腰以下的地方都卡在石板中間的窟窿里,而原是可以隨意挪動的石板,如今倒是牢牢地嵌在石渠上,邊緣處還被雜草灌木包裹著。
“大人,怎么辦?”宋巖的腦袋浮出水面,吐出一連串的氣泡。
謝見君探手扣住石板的縫隙,用力地向上提了兩下,一時沒提動,他眉心蹙了蹙,“等把這石板給砸開”
眼下也沒有旁的法子,宋巖重新返回到方才他們歇息的酒肆檐下,找了兩把錘子和撬棍,又小心翼翼地摸了過來。
想要砸開石板本就費力,更何況是在水中,頭頂上還是滂沱的大雨,幾人憋著氣,悶進水里敲敲打打,沒一會兒便要起身換氣。
“你且忍一忍,只要將中間的窟窿鑿得大些,就能將你撈起來了。”謝見君溫聲安撫著受困的小哥兒,石板受到撞擊,他箍在其中,必定難受得緊。
“大人不用顧忌草民,若是麻煩,棄了草民便是,只求大人看在孩子尚且年幼的份上,能保他一命”小哥兒大半個身子都掩在水中動彈不得,但還是盡力地懇求。
“孩子沒事,本官素日忙得很,沒精力替你照顧孩子,不過區區一塊石板而已,怎地就說的如此嚴重?”謝見君盡量地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能輕松些,好給面前這小哥兒一點點安慰。
“莫要想太多,只等著撬開石板,配合脫身即可。”
小哥兒重重地點了點頭。
約摸著半個時辰,眾人齊心協力,終于將他從石板中間的窟窿中,像是拔蘿卜一般,用力地拔出身來。
被困了這么久,謝見君擔心他身子有異,等不及歇上口氣,登時便喚人送他去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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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福寺半山腰,
因著大伙兒是在暴雨中,被府役們接連一個個地送來此處,這一夜過去,好些身子骨稍弱些的婦孺都染了風寒,癥輕者,喝上兩晚熱騰騰的姜湯,就勉強扛了過去,但仍有人燒得暈暈乎乎,連起身走路都費勁。
云胡當機立斷,叫上王喜幾個伙計,下山去城中找大夫前來看診。
遂,一早分別了數個時辰的二人,又心有靈犀地在醫館中碰了面。
第187章
謝見君前腳剛敲開南山堂的大門, 見云胡也在,心里驟然咯噔了一下,他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 待趙田背著受傷的小哥兒進內室, 才快走兩步, 拉過小夫郎, 仔仔細細地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怎么跑來醫館了?身子不舒服?還是滿崽和大福有什么事兒?”
“我無事, 滿崽和大福也都好得很”云胡曉得他著了急,挑著要緊的事兒先回了話。
乍一聽不是家中事,謝見君暗自松了口氣,回眸瞧著王喜幾人伙計都在,便開口問道:“那這”
“今日救助棚的民戶們相繼都發起了熱, 我擔心是淋雨染了風寒,趁著府役給大伙兒熬姜湯的空閑, 想著來尋馮大夫過去給瞧瞧。”云□□聲細語地解釋, 抬袖給自家夫君扯平整身上的油衣, 余光中瞥見內室中一晃而過的身影, 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嘴,“那小哥兒傷得厲害嗎?”
“還不清楚呢,得等著馮大夫診治過,方能知道。”謝見君微微躬身, 好讓小夫郎不用踮著腳給自己整衣裳。
“這兩日一直在城中,倒是對崇福寺那邊疏忽了,幸而你心細, 幫了我大忙。”
云胡得了夸贊,靦腆地抿抿嘴, 正要搭腔,馮大夫背著藥箱從內室中匆匆忙忙地出來,
“回稟大人,那小哥兒身子無恙,只是擦破了些皮肉,沒傷著筋骨,留在南山堂靜養些時日便能恢復。”
“那就有勞馮大夫了。”謝見君拱手道謝。
“大人可是要折煞老夫了!這救死扶傷本就是老夫的職責,如今城中暴雨,大人日夜不停地救助災民,我等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實在擔不得大人行此大禮。”馮大夫洇了洇額前的細汗,塞滿藥材的藥箱壓彎了他左側的肩膀,單單只是站著,身子就往一旁傾斜。
東哥兒極有眼力見兒,當即就接過他背著的藥箱,往自己身上一搭,別看里面裝的都是些輕飄飄的中藥,填滿了還真是不輕快。
他用力地顛了顛,將木箱牢牢地抱在懷中,還貼心地附上了一層油布,怕雨水滲進縫隙中,濡濕了藥材。
“掌柜的,咱現下要走嗎?”之所以這么問,是他看著知府大人和他們家掌柜的,黏黏糊糊地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流轉,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
被東哥兒不動聲色地一提醒,云胡想起自己此行是有牽掛的事兒在身上,他客客氣氣地朝著馮大夫做了個請的手勢,“馮大夫,您先走一步,我這邊稍后便來。”
“好”馮大夫應話,側目望向謝見君,頓了頓聲,道:“知府大人,義塾里習醫的孩子們有三兩個就在我這南山堂,若是您有打緊的差事兒,盡管吩咐他們,醫術雖生疏了些,但瞧個尋常病,還是綽綽有余。”
“請您費心了。”
目送馮大夫等人由東哥兒引至門外,知道云胡著急要走,謝見君見雨勢漸密,便將油衣脫下來,不由分說地讓小夫郎穿上。
“這天兒還下雨呢,油衣你自己”小夫郎的“穿”字未及說出口,眼前倏爾罩下來放大了數倍的俊秀臉龐,溫熱的吐息傾撒在他的鼻尖。
下一刻,謝見君俯身貼了貼他的額前,面露歉疚,“穿著吧,小心著涼,如今情勢危急,實在顧不得照顧你,還讓你跟著操心受累,這般奔波,我心中過意不去”
云胡一把捂住他的嘴,強行打斷了他的話,“等暴雨結束,你可得好好補償我。”
謝見君神色一怔,繼而溫柔地笑開,好看的眉眼間盡顯眷戀,他親了親小夫郎的掌心,待他如受驚一般,猛地抽回手,才溫聲溫氣地,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都聽你的。”
云胡重重地點頭,趕時間似的環了環他,便撩起下擺,提步小跑著出門,王喜正等在門口,見人到齊,就蹲下身子,讓馮大夫伏在自個兒肩膀上,一行人漸行漸遠,眨眼消失在長街上。
小夫郎一走,謝見君這心兒乍然空了好大一塊,然不及他拾掇拾掇心緒,陸同知同府役們又往南山堂送來了幾個人,藥童們見狀,趕忙招手讓抬進屋里,方便為其診治。
“陸大人,如何突然冒出這么多傷員?”謝見君疑惑道。
“大人,這些都是頂著暴雨出來買吃食,一腳踩空陷進水洼之后,被我等打撈上來的,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下官怕濁水不凈,感染了傷口,特此找大夫幫忙來施診。”
陸同知說這話時,一臉的憤憤然,分明已經派人知會過了,若非必要,切莫出門,可還是擋不住,天知道他們撈這些人費了多少力氣,年紀稍大的府役,到這會兒還喘不勻氣呢。
聞之,謝見君心下了然,這雨來得急,好些民戶家中都沒有備下存糧,怕是勉強支撐了兩日,實在挨不住,才會冒雨出來碰碰運氣。
他隨即就點了幾個年輕府役,命他們去城中商販那兒收糧食菜肉,著低價,再買給有需求的百姓,今個兒這般情形,還不知道會維持多少日,總不好只想著安置崇福寺的災民,置這些人于惘然。
“聽著,凡是有從中謀利者,一律給本官按照《熹和律法》嚴加處置!”
“是”被點到的眾將士齊齊應聲,剎那間四散而去。
僅僅靠府役挨家挨戶地敲門,能盡的力甚微,謝見君沉吟了片刻,招陸同知帶過來城中輿圖,指著數處積水尚淺的街巷,吩咐道:“陸大人,您帶人跑趟腿,同這些地方的商戶都知會一聲,現今可酌情自行安排出門販賣吃食,但不興哄抬物價,否則將與徇私謀利者一并嚴懲!”
逮著這種災禍時候,發國難財的商戶大有人在,他推出此舉,是為了讓城中百姓都能吃飽穿暖,必然不會再讓去年糧價暴漲的事兒重演。
將差役一一都交代下去,有府役來報,說是城外濉河水位暴漲,恐有泄洪之災,謝見君便又一刻不歇地往城門口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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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諸人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爬上了崇福寺的半山腰。
此時已是晌午過半,被油苫布掩住的木柴燒得劈啪作響,灶臺上煨著的姜湯咕嚕咕嚕地冒著小氣泡。
有高大威嚴的府役坐鎮,倒是省下他挨個通知的功夫了,很快便有高燒不退的家中人前來求診。
馮大夫從藥箱中掏出一大包用來防疫的藥草,委托府役熬煮過三遍后,讓大伙兒都喝上一碗,六月天,本就炎熱,又趕上連綿暴雨,最容易滋生疫病,可得早早地放備下。
同他一道兒前來的南山堂的小大夫,則是各自或提著,或背著藥箱,相繼跟隨著民戶朝臨時搭建的救濟棚而去。
云胡乍然想起背簍里裝著兩小罐從商販那兒買來的羊奶,記掛著那個剛生產完的女子,便自顧自摸了過去。
“劉娘子?”他站在棚子外,輕喚了兩聲。
棚內鴉默雀靜,連孩子的啼哭都沒了動靜。
擔心生了變故,他先行道了句歉,探手輕輕揭開簾布的一個小角,就見女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眸緊閉,面上現著不正常的潮紅。
“你怎么了?”他干脆利落地走進去,將兩小罐的羊奶擱置在地上,蹲身探了探女子的額前,果真是燒得滾燙。
“小云掌柜,您來了”女子察覺到微涼的觸碰,緩緩睜開眼,看清面前之人后便掙扎著要起身。
“我給孩子帶了些羊奶”云胡手指往旁邊一搭,繼續道:“你家那口子呢?你燒得這么厲害,如何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劉秀蘭舔了舔干澀的唇,“晌午那會兒,我生了熱,婆母怕傳染給孩子,就抱去另一處空閑的棚子,我那口子,大抵出門尋人逗趣去了吧。”
云胡一聽這話,登時就炸了毛,“你且等著,我尋大夫過來。”,撂下話,兀自就掀開簾子出去了。
正巧碰著南山堂的李小大夫剛從旁邊的棚子里出來,他便將人請了過來,等劉秀蘭穿戴好衣裳,才帶著入了棚子。
“不論你婆母咋樣,你夫君著實過分了些,你生產時吃了那么多苦頭,他竟不管不顧地扔下你在這兒自生自滅!”他一面找碗給劉秀艷倒了碗水,遞到她嘴邊,一面憤憤地嘟囔著。
“小云掌柜費心了。”劉秀蘭潤了潤嗓子,依照著小李大夫的吩咐搭了脈。
“如此靠不住的夫君,留著作何用?還不如和離了去,你還能再改嫁,省下受這窩囊氣!左右離了他們,你還能不活了嗎?”有周時雁和離的例子在前,云胡在婚事上看得極開。
小李大夫的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云胡,心道知府大人的夫人,行事作風這般有悖常理,自古“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他不幫著勸和也就罷了,還讓女子和離,這哥兒和女子除了嫁人,還能干啥?
劉秀蘭何嘗不是這般心思,“小云掌柜,民女領了您的好心,但如今我們已經有孩子了,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不能讓他沒了娘親。”
“那就把孩子一并帶走!”云胡不以為意道:“你手腳麻利,又會縫繡女工,何至于養活不了自己,平白收他們一家人的磋磨惡待?你若不成,盡可以來尋我,還能讓你流落街頭?”
劉秀蘭大驚失色,“他們斷斷不會讓我帶走孩子的!而且”她遲疑須臾,“我那夫君也并非是一無是處,他還是疼惜我的。”
見狀,云胡便不再說什么。能幫的忙,他都幫了,饒是再看不過眼,再可憐劉秀蘭,余下的事兒也是人家關上門來自己家的事情,并非他這外人能插得上手了。
他極輕地嘆了口氣,后忽而又想到,若當年謝見君是原來的那個人,自個兒沒準亦是同女子一般境地。
壓在心中的那口濁氣吐不出來,他帶著竹笠,悶悶地尋了塊高處的石頭坐下,從這兒向遠處望去,正是盤踞在城外蜿蜒的濉河。
彼時,謝見君正命人在城墻上就地扎營,暴雨不過將將下了兩日,濉河的水位便比先前漲了三尺,他委實不放心,生怕一個疏忽,引得河水灌進城中,百姓遭殃。
為防患于未然,他命人將沙袋堆積在河堤上,并以裝滿石塊的竹籠為奠基加固,除此之外,還征募了一部分身強力壯的民戶,用柴草堵塞城墻透水漏洞之處,并協助府役,分段嚴密監視濉河水位。
忙忙活活了近七日,他日夜宿在城墻的營帳中,寸步不離,幾次惦記著云胡和家里人,想要回城瞧瞧,都生生地忍住了。
如此,第八日清早醒來時,一輪紅日當空照,接連傾盆了數日的暴雨,終于消停下來。
雨停了,城中的積水猶在,為了讓甘州盡快恢復以往繁榮境況,謝見君馬不停蹄地帶著人清理樹木雜物,疏通淤堵的石渠,好用來排水除澇。
然這些都是小事,如何安置先前被送去崇福寺的那些災民,成了他現下最頭疼的問題。
暴雨過后兩日,一直在崇福寺與災民共存亡的小云掌柜回來了,他神神秘秘地將謝見君拽進屋里,悶著頭從陶罐里往外扒拉銀錢銀票,洋洋灑灑地鋪了一張床,
“你覺得,我以甘州商會的名義,在城中蓋一處安濟院,如何?”
第188章
“安濟院?”謝見君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 有些詫異道:“哪兒學來的新鮮詞?我當真是頭一回聽你提起。”
“你如何還小瞧人呢?”云胡身子一歪,順勢栽倒入他懷中,揉捏著他寬厚的手掌, 繼續道:“我聽過往的商販說, 去年曹溪的商會便是聯合起來, 在城中建了一座安濟院, 以此來收容矜寡孤獨的老人和無家可歸的孩子, 不光給他們提供遮風避雨的住所不說, 還有不花錢的吃食呢。”
謝見君摟緊小夫郎,將他鬢角垂下的碎發攏至耳后,“小云掌柜現如今得來的消息可真全乎,但你可知,這安濟院, 并非是以盈利為目的,還需要長此以往地投錢, 維持正常的運作?”
“我自是有法子!你只管說應不應許, 旁的我要跟錢會長商議呢。”云胡倏地回眸, 清澈的圓眸直愣愣地瞧著他, 似乎就等著他點頭。
“有何事同我說不得,竟去尋外人?我待你之心姣姣如明月,你倒是與我生分了,還賣關子”謝見君撇撇嘴, 說話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剛剛灌下了一大海碗的陳年老黑醋,連喉間都嗆著酸溜溜。
云胡掩著嘴角,悶悶地笑出聲, “我這不是擔心,給你徒添煩惱嘛?原見你成日為著安頓崇福寺災民的事兒愁苦, 我才冒出這般念頭,偏偏你還不領情。”,說著,他作勢起身要走,冷不丁又被扯住衣袖,一把撈了回來。
重心不穩的二人齊齊地歪倒在榻上,壓得身下的銀錢咯吱作響。
謝見君一向依著小夫郎,如今見他惦念自己,要幫忙排憂解難,心中歡喜得不得了,哪里敢攔著?不過說了兩句逗趣吃醋的話,便利落地松了口,直言他想操這門子心,盡可以放手去做,大不了官府出面,成全這善事兒。
也不知小夫郎何時來的雷厲風行的性子,轉日晨雞報曉,他剛睜眼,榻上就只余著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短襟高高撩起,露著光溜溜的小肚皮。
他扯過身側的薄被給小崽子掩了掩身子,出門喚來王嬸子一問才知,事業心暴漲的小云掌柜,辰時過半已經出門去了。
此時,被從床上強行喚起來的甘州商會會長錢德福,艱難地打了個哈欠,“夫人有要緊兒,讓府中家丁過來知會錢某一聲便是,如何還親自過來了?”
云胡故作老成地撇著茶盞中的浮沫,沉吟片刻,方開口道:“錢會長,我想以甘州商會的名頭,出資在城里蓋座安濟院,讓鰥寡孤獨貧乏不能自存的老弱婦孺,能有個吃飽穿暖的安身之處,您覺得如何?”
錢德福本還有些迷瞪,乍一聽這話,猛地瞪大眼睛,“夫人有此仁愛之心,昭如日星,實在另我等佩服,如若有什么需要錢某全力配合的要求,夫人盡管提,大可不必顧忌旁的。”
“有錢會長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日蓋成這惠民的安濟院,定讓城中百姓念著您的情分。”云胡笑瞇瞇地將茶杯擱放在桌上,撣了撣衣擺,一副起身要走的模樣。
“夫人且留步。”錢德福腦袋里靈光一現,當即將人攔住,“錢某覺得安濟院一事兒,乃是善舉,大可游說城中商戶一并出力,若是其余人不肯,我們宋家亦可以施助一二,這行善積德的大好事兒,家中宋老爺一向都是應允的。”
云胡輕點了點頭,心里禁不住暗喜,他挑在這個時候找上錢德福,是想著商會人多勢眾,只要各家指頭縫里面漏一點,就足夠這安濟院的建立與運轉。
加之大伙兒若是都摻一腳,興許可以起到相互監察,避免心懷不軌之人從中謀私利填腰包的效果,畢竟之后他還得顧著甘盈齋的生意,難免會生出些許的紕漏。
但既是其他的商戶不買賬,只要能幫謝見君解了這心頭大患,他也能支撐起安濟院,頂多就是吃點虧罷了。
錢德福見云胡不吭聲,不曉得他什么心思,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夫人如其瞧得過錢某的行事,就可將游說商戶的事情交于錢某去操辦。”
“那就勞煩錢會長了。”云胡應得十分爽快,他一向不擅長同商戶打交道,更別說干這從人家腰包里掏錢的營生了,錢德福既然肯出面,對他來說,是幫大忙了。
他客客氣氣地謝過,順勢以要去找合適院落為由,簡單寒暄兩句后就要離開。
錢德福跟著起身,送至商會門口,眼瞧著馬車走遠了,他才抻了個懶腰,心中暗忖,不過消停了兩日,這又來麻煩事了。
只是此麻煩事并非以往,他能做上商會會長的職位,是謝見君在其背后推波助瀾,這份恩情他總是要報答的,況且夸贊云胡仁愛之心,是肺腑之言,于情于理,他都得對此事兒格外上心。
晨起,正是街市上最熱鬧的時候,不少商戶瞧見知府大人的夫人,被恭恭敬敬地送出商會,相繼偷摸過來探口風。
錢德福趕著人多,趁勢將安濟院的事情說道了說道。
此話一出,登時炸了窩。
“這小云掌柜可真不厚道,自個兒行善事兒罷了,作何非得拉上咱們?”
“可不就是,當我們的銀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我自己家里老娘都照顧不過來,還想讓我去照顧旁人,想得美!”
唱衰的商戶,大都是城中雜貨鋪子的小掌柜,他們本就是賺些蠅頭小利討生活,自然不舍得往外掏錢。
但凡事都有兩面,有不樂意的,就有不在意的,
“老成頭,你話不能這么說。”布莊掌柜驀然站出來搭茬,“你看,這表面上是甘盈齋老板出的主意,想拉著大伙兒一起蓋安濟院,但誰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沒準這背后,是知府大人授意的呢?”
這話又引來了部分商戶的附和,想來不過就是出些銀錢,他們隨意去花樓喝個小酒,聽個小曲兒,一晚上都能豪擲百兩,區區添補一個安濟院算什么?要是因此得了知府大人的賞識,還能從中撈點好處,去年那些出錢捐糧的商戶名字,如今就明晃晃地刻在府學門前的石碑上,供人敬仰呢,這誰瞧著不羨慕?
于是,就有商戶當下派了小廝,去府里取來銀錢,交到商會的賬上,其余人紛紛效仿,短短一日,便募集了近百兩。
這邊,云胡跟著牙行的牙商,相看了四五處院子。
本應該在城中找塊閑適的地兒蓋一座安濟院,但如今遭暴雨之難的災民們還苦哈哈地等在山上,他委實不能像建廉租屋一般,慢悠悠地安排,故而,以租代買,是最為合適,且最快捷的法子。
離著甘盈齋不算太遠的關口巷,正巧有幾間相鄰的屋舍,無論是布局還是地方大小,都深得他心意,只是位置稍稍偏遠了些,但好在瑕不掩瑜。
他依照著數月來同各路商販講價的經驗,同牙商掰扯了將近兩刻鐘,硬生生地將每間屋舍都打下來三兩銀子,而后心滿意足地簽了契書。
有商會募捐來的銀錢,加上甘盈齋自己掏的私庫,云胡緊趕慢趕地招募了匠人,打算將屋舍從里到外都修繕一番,每一間臥房安排上二到三個床位,給行動不便的矜寡老人;收容孤兒的屋舍,他聽從了謝見君的建議,找木工定做了數張上下床,中間一根直梯連接,如此,極大地減少了占用的地方,能安置下更多的孩子。
收整安濟院需要時間,但崇福寺的災民則等不得,城中積水接連退去后,他們也陸陸續續地從山上下來。
被暴雨侵蝕的屋舍有些拾掇拾掇,勉強還能住人,有些四周的墻面塌了,院子里一片狼藉,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不少民戶歸來后,望著面前此般慘狀,皆是紅了眼睛。
“知府大人,這是府役統計上來報災的名錄,煩請您過目。”
府衙里,陸同知正忙著跟謝見君報備此次暴雨受災的情況。
“陸大人,此次救災,您怎么看?”謝見君壓下名錄,暫時并未翻開,而是問起了陸同知的想法。
“下官這兩日在城中走訪,見東街、烏衣巷等多處民戶的屋子已是搖搖欲墜,不堪其住,然這些地方的百姓大多是家境貧寒之人,連尋常討個溫飽都成問題,必然拿不出什么多余的銀錢來,下官想著不妨由咱們官府出資,幫著他們將屋舍修繕起來,以備暴雨再度來襲。”
陸同知說完,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謝見君的神色,見他面無表情,對自己提出來的法子,既不應許,也不駁斥,心里顫顫地沒了底兒。
謝見君先前也并非沒有動過這般心思,只是這兩日思慮下來,驀然覺得不妥,他斟酌須臾,緩緩開口道,“陸大人,一味地貼補,恐會讓人心生怠惰。”
“大人何意?”等了好半天,等來這么一句話,陸同知有些茫然,他大抵是能猜得出話中的意思,但還想要個準話。
但謝見君再未作聲,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翌日。
點卯后,府役在府衙大門口的告示欄上張貼了新的告示。
愛湊熱鬧的百姓見狀,齊齊地聚上前去,抻長了脖子,想瞧瞧那告示上寫的什么。
“知府大人說要修繕城中排水的石渠,特此招募民戶,工錢于每日結算”離著最近的識些字的小漢子,悶聲嘀嘀咕咕地念著,身旁圍了一圈人,正認認真真地豎起耳朵聽。
見小漢子忽而念了一半不吱聲了,便有人忍不住催促,“別停吶,快接著念!”
霎時,人群中一聲驚呼驟然響起。
“等等這工錢,怎么是蓋房子用的石磚和木頭呢?”
第189章
“哎呦, 倒還真是罕見了,這哪有官府招募人干活,不給工錢, 就給些破石頭破木頭的?打發叫花子呢?”老漢嘴里叼著煙桿子, 聞聲猛嘬了兩口, 吊著眉梢揶揄道。
宋巖神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 “知府大人的決策, 豈是爾等能隨意置喙的?大人此舉, 可是為了救濟此次水災受難的民戶,這修繕排水溝渠一事兒,更是造福于城中所有百姓,你這宵小,不感念大人恩情也就罷了, 居然還口出狂言!”
被官老爺不留情面地一通怒斥,老漢登時便不敢再吱聲, 肩膀一縮就隱進了人堆里。
余下的人更是靜默如雞。
想當初建廉租屋招募的匠人, 結算得可都是實打實的銀錢, 如今換到修石渠, 卻只給這些東西,知府大人若是有心體恤他們,何不送佛送到西?就像如拆遷那般,干脆將倒塌的屋子都推平, 然后補貼新屋舍和賠償款,這多皆大歡喜?
然大伙兒縱有不平,忌憚著宋巖等府役在此, 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
須臾。
“敢問官爺,大人何時招募匠人?我等又何時可以上工?”一身形干瘦的漢子驀然出聲, 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下雨的那幾天,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倒了,將屋頂砸了個好大的窟窿,草民囊中羞澀,實在拿不出銀錢來,無奈只能將家中婆娘和娃娃先行送回娘家避難去了。”
他曬得黝黑的臉頰上滿是渴望,因著常年在碼頭上扛大包,年紀輕輕,身形已有些佝僂,一身粗麻衣縫縫補補地掛在身上,腳上手編的草鞋早已經頂出了腳趾。
宋巖原本嚴肅的面色有一絲松動,他張了張口,將將要解答,旁邊另一背著布兜的漢子也緊跟著問出聲,“官爺,您給句準話,磚石和木頭每天都能領嗎?我這家里也等著錢蓋屋子呢,再不修補,過些時日到了雨季,保不齊哪天睡覺的時候,就被埋進屋里了。”
“官爺,大人招不招我們哥兒?多臟多累的活兒,我都愿意干,我爹娘年紀大了,經不得折騰,他們那份我可以頂上!”人群中一小哥兒壯著膽子自薦了起來,這告示上可以說不要哥兒,他家臥房可是塌了半截,這些時日,他都跟爹娘擠在一間屋子里呢。
“這”宋巖面露難色,知府大人沒說要小哥兒,但也沒說不要吶,正當他躊躇時,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
他一時受驚,蹙起的眉頭在看清來人時,倏地舒展開來,“知府大人,您怎么來了?”
原是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百姓,一個個都繃直了身子,屈膝行禮。
謝見君招了招手,讓大伙兒起來,而后溫聲說道:“此次修繕石渠,招募的匠人不限于漢子,哥兒和女子,有意者盡可以報名,選擇自己想要從事的差事兒,不同差事兒所對應的工薪也不同,大伙兒盡力而為,莫要強撐。”
話音剛落,先前問話的小哥兒喜笑顏開,城里商鋪招工,向來不愛要他們哥兒,說用著晦氣,偏偏甘盈齋和知府大人從不忌諱他們身份,還愿意給他們賺錢討生活的機會。
他高舉著雙手,興沖沖道:“大人,我一個報名!我力氣大,漢子能干的活兒,我都能干,只求大人到時候多給幾塊磚石,我好將我爹娘的屋墻,重新壘一壘!”
“好。”謝見君莞爾應聲道,朝著宋巖點了點頭,“勞煩宋府役幫忙記錄下來,咱們后日一早就開工。”
他說著,讓人從府衙里搬出一對桌椅,挑了個陰涼地兒擱下,繼而又送了紙墨,供宋巖登記上工的名冊。
不多時,府衙門前便排起了長龍,是有瞧不上這破石頭木頭的人,自然對此嗤之以鼻,但架不住家境貧困的民戶愿意出這份力氣,畢竟,他們在碼頭上抗一天大包,都換不來幾塊磚,官家指派的活計,還會管一頓飽飯呢,去年蓋府學的那伙匠人,有魚有肉,吃得可好哩。
趁著招募的功夫,謝見君同府衙內工房的人,商談著具體如何修繕的問題。
城中積水消退之后,他親自去查看過,的確如喬嘉年所說那般,原來排水的地方都是用的陶筒,經年累月的用下來,早已經破碎,加之百姓不管不顧地往石渠中傾倒污水爛渣,致使淤堵地愈發嚴重,這才導致暴雨傾盆時,水排不出去,在城中漫上齊腰高的河流。
但好在工房保存的石渠輿圖還能用,他能看出來,當年設計此布設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先人從城中最高點的地方挖渠,本著“城內高,城外低”的原則,在溝渠底部鋪設了一節節陶筒,這些陶筒猶如蜘蛛網一般,連接著城內的每家每戶,最終匯集成一條通往城外濉河的水溝。
只是這法子是個好法子,但修建時卻偷工減料,用料粗糙不說,還缺乏日常的維護,故而他這次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拾掇拾掇。
“大人,咱們要修這石渠,首先是得將淤堵的陶筒清理出來。”工房官員望著密密麻麻的石渠排布圖,鄭重其事地說道。
謝見君心想這還用得著你說?不光得清淤,還得讓民戶知道,這石渠是用來排水的,不是用來給他們行方便的。
他合計著讓巡城的府役不定期地茶攤,若抓到徑自往石渠中傾倒污物的人,罰款二百文,另外再打掃七日城中的公廁,以儆效尤。
但這遠遠不夠,規矩的養成不在于一朝一夕,還是得琢磨出來個更有效的法子。
“大人,下官心里尚且有一法子,不知道當不當說?”說廢話的官員繼續說著廢話。
謝見君默不作聲地做了個請說的手勢,心里又禁不住吐槽起來,有話就但說無妨,他還能吃了他們不成?這怎么陸同知帶出來的官員,都喜歡賣關子?
那官員不知其心中所想,兀自拱手做了個禮,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為防止這污物發酵,脹裂管道,咱們將這石渠里的排水管道都打上小孔,小孔之內再以空心竹子填補,這樣濁氣便能從竹管中排出,以此來極大改善淤堵的問題。”
“倒是可以一試”謝見君當即拍案應準了下來,這有道是“術業有專攻”,他對修繕石渠了解不多,以往看過的書中也未曾有過詳細地講解,便只能依靠著工房官員多年來的經驗,幫著拿主意。
報名的近千名民戶生生費了十日,才將輿圖中標記著的石渠里的污物,給清理干凈,這段時間,滿城臭氣漫天,只在外稍稍停留半刻,就熏得人雙眼發黑,神志不清,故而眾人出門時,不得不帶著口巾,身配大黃、蒼術以避之。
好不容易排污清淤的工作結束,謝見君同工房官員,馬不停蹄地指導著匠人們,更換石渠中破碎的陶筒,以磚石代之。
民戶白日里上工,酉時過半便帶著蓋屋子的家伙什兒回家,壘墻的壘墻,補屋頂的補屋頂,就連因暴雨停歇的廉租屋,也陸陸續續地恢復了動工,一時間整個甘州府城都忙得熱火朝天。
在這之后的數日,又淅淅瀝瀝地下過幾場雨,大伙兒經歷過滂沱的暴雨后,對這點毛毛小雨全然不當回事兒,一條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連個打傘穿蓑衣的也沒有。
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墻邊都生了霉斑,屋子里更是濕津津的,蓋在身上的薄被似是被水浸泡過一般,拎起來沉甸甸泛著潮潤。
某日,日頭上來。
因著安濟院,在關口巷忙碌了小半月的云胡,正和王嬸子在后院里晾曬被子和褥單。
這會兒正是太陽最盛的時候,曬一曬,夜里睡著都踏實。
昨日剛下了一場小雨,后院中水洼遍布,耀眼的日光一打,映著星星點點的碎金。
被委以哄大福睡午覺重任的謝見君,像拎著小雞仔一般,將死活不肯閉眼的小崽子提溜出門外。
“不睡了?”聽著動靜,云胡從薄被后探出半面。
謝見君打了個哈欠,無奈道:“精神得很呢,我瞧著他渾身仿若長滿了刺似的,在榻上一刻也待不住,索性帶他出來踩水坑,順道消耗消耗體力。”
“踩水坑?”云胡訝然。他這才發現,大福腳上的鞋都包著油布,想來是謝見君擔心這崽子濡濕了鞋襪,才給裹上去的。
“大福要去!”乍一見不遠處有兩口清澈的小水坑,大福像是腳底生風一般,不由分說地拽上自家阿爹,便直直地朝水坑從過去,臨到跟前,一腳重重地踏了進去,登時就濺起了亮瀅瀅的水花。
謝見君一時不察,被好大兒坑了一身水,飛濺的水滴順著他的發梢滾落,“啪嗒”掉在地上,漾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小兔崽子”他低低地笑罵了一聲,挑了處淺水洼,又踏了回去。
大福如何肯認輸?也不知是起了哪門子的好勝心,二人你來我往,所過之處水珠四濺,猶如風鈴般清脆的歡笑聲,在后院間回蕩,驚起鳥叫蟬鳴,與之和聲。
云胡負手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著細碎光影下二人嬉鬧的身影,勾起的唇角一直未曾落下。
“主夫,該是讓主君莫要帶著小公子玩鬧了,這一會兒濕了衣裳,怕是要生熱。”王嬸子不放心地相勸道,心里暗想,這踩水坑能有什么可玩的,主君就是太慣著孩子。
“無妨”云胡聞之擺擺手。
他最是樂得看謝見君陪大福嬉戲,哪怕只是尋常的踩水逗樂,這人也耐心得很,從不見半點煩悶。
“王嬸,您去燒上些熱水,一等好讓主君和小公子梳洗下。”
王嬸子疑惑地看了眼云胡,雖是有些不理解,但主家發下來的話,從來就只有照搬的份兒,她攏了攏袖子告退。
云胡立在原地瞧了半晌,見二人興致正盛,院中石磚上滿是綻開的水花,他抿了抿嘴,輕手輕腳地退下,生怕驚擾了此刻的溫寧。
晌午一過,便有些涼意,風一過,謝見君冷不丁打了個激靈,垂首看著大福衣裳和鞋面都濡濕得厲害,便想著帶人回屋中換身干凈衣裳。
大福玩心未盡,抱著他的腿又是撒嬌,又是打滾,蹭了滿身的泥點子,活脫脫像個小泥猴,“阿爹,咱們等會兒回家,再玩一刻鐘!”
他豎起一根指頭,像模像樣地在謝見君跟前晃了晃,雖然不知道一刻鐘是多久,但尋常時候,他只要這般纏著云胡和王嬸子,便是一準能如愿。
然這招,對謝見君沒用。
就見他家阿爹半蹲下身子,眸光與他齊平,而后笑瞇瞇道,“謝瑭,咱們該回了。”
這話說得言簡意賅,但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些許的危險之意。
被喚作全名的“恐懼”,剎那間爬上了心頭,大福利落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衣裳上的泥灰,一本正經咬字道,
“阿爹說得對,這小水洼也不是非得踩了。”
第190章
青魚街上的老方家漢子, 下暴雨的時候沒了,前些日子剛抬回老家入葬。
原是熱熱鬧鬧,嬉笑聲連連的小宅, 如今已是頹朽破敗, 不見半點生氣。
宋婆子挎著小竹籃打門口經過, 見兩扇斑駁掉漆的木門緊閉著, 泣泣啜啜的哭聲從院中傳來, 她駐足門前, 輕嘆了口氣。
“娘,怎么不走了?”身邊的兒媳疑惑問道。
“近些時日,這老方家的親戚又上門了?”宋婆子壓低聲音問道。
兒媳神色一怔,須臾,輕點了點頭, “昨日剛來過,不曉得堵著卓哥兒說了什么, 最后摔門走的。”
“造孽吶!”宋婆子搖了搖頭, “這卓哥兒孩子才兩歲多, 家里就沒了頂梁柱, 這些黑心肝的親戚,不搭把手便罷了,還惦記人家這點祖產。”
“娘”兒媳拍了拍她的手背,朝著四下街巷望了一眼, “吃絕戶呢,這卓哥兒婆母和老公公早些年就過世了,如今能主事的漢子也走了, 偏偏他又生了個哥兒,可不讓人惦記?”
“真是癩蛤蟆趴腳背, 純粹惡心人,你瞧瞧,攏共這一處破祖屋,和鄉下兩畝薄田”
不等宋婆子抱怨完,兒媳猛地一扯她的衣袖,將她拉到一旁,“娘,又來了”
宋婆子登時循聲望去,見一嬌俏小娘子捻著繡帕,扭著小細腰,從巷子里緩緩走出來。
“這是誰家的?”
“聽說是方家漢子出五服的嬸娘。”兒媳撇嘴,“瞧這走路的狐媚子樣兒,胯都要扭到天上去了,不曉得擱外面勾搭多少漢子哩。”
宋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滿臉的厭嫌模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上門打秋風,欺負卓哥兒家里沒人呢,呸!”
榮娘子還未叩開門,乍一聽著這話,探究的眸光直勾勾地掃視過來。
兒媳立時拉上宋婆子,往石墻后一隱,“娘,樹苗還在家等著呢,咱們快回去吧。”
誰都曉得,卓哥兒的這檔子事兒,一沾就是一身腥,再有善心,再看不過眼如何?到末了,還得關上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至于旁人家的腌臜事,不過是茶余飯后的閑話罷了。
榮娘子叩了一刻鐘的門,眼見著失了耐性,才等來開門的沈卓。
兩三日不見,沈卓又瘦了一圈,兩頰向內凹陷,眼底青灰遍布,走起路來,身子還踉踉蹌蹌,活脫脫就是個行走的骨頭架子。
榮娘子被他這副青白臉色驚得一怔,回過神來,手中的繡帕一揚,嬌嬌媚媚地嗔怪道:“哎呦,卓哥兒,你可要嚇死我了!”
“榮嬸娘”沈卓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側身讓開了進門的路。
榮嬸子也不同他客氣,徑直穿過他身邊往屋中去,途徑院子時,見滿地都是濁水退去殘留的污物,六月天散發著難聞作嘔的氣味。
她拿繡帕掩住口鼻,蹙了蹙眉頭,“卓哥兒,你這有手有腳的,合該收拾收拾屋子,瞧瞧這像是什么樣子!”
跟在她身后的沈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聽著話也不搭腔應聲,任榮娘子一路將他數落進屋里。
兩歲多的子春就睡在炕頭上,叩門聲都未能將他吵醒,沈卓輕手輕腳地把人搬到一旁,勉強騰出了能容下一人坐著的位置。
“榮嬸娘,您坐,我去燒些水來”說著,他翻出一口小鍋,擱放在火灶上,又從窗戶下撿了幾根柴。
三間小屋被暴雨沖塌了兩間,他不得不帶著孩子,蝸居在這窄仄的東屋,連帶著吃喝拉撒也一并擱屋里解決。
榮娘子并非第一次來這兒,方家漢子下葬沒兩日,她便跟著家里那口子登過門,小屋不見光,日頭最盛的時候還陰冷得厲害,單單只是坐了一會兒,汗毛就豎了起來。
她心里一千遍一萬遍起身想走,但都忍住了,原因無他,兒子娶親,兒媳鬧著要分家,她急于找處屋子,給小兩口騰地兒,城中屋舍租起來貴得駭人,若是能撈著這不要錢的,何樂而不為?
她接過沈卓遞過來缺口的小碗,嫌惡地擱放在炕上,轉頭擺出一副慈祥長輩的模樣,“卓哥兒,我前些日子,跟你說的事,你可考慮好了?”
沈卓收回手的動作一怔,須臾才陰沉沉地開口道:“嬸娘,這屋子是我和子春最后的念想,斷斷不能讓出去的。”
“你這傻孩子!”榮娘子恨鐵不成鋼,“不怨嬸娘多嘴,卓哥兒,子春是個小哥兒,以后總歸是要嫁人,到時候,這家產不就落入外人手里了?”
沈卓緊咬著唇瓣,臉色煞白。
榮娘子沒注意到他的異常,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嬸娘心直口快,不同你繞彎子,你想想,家里沒漢子,你左右已經生不得了,指望誰給你頂事兒?照樣不得是靠你侄子,你把地契和田契都過給你侄子,將來讓他給你養老”
“嬸娘不是貪圖你和子春的屋子,這與其扔給外人,實在不如過給你侄子,咱都是親戚,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吶,自然是有我們一口吃的,決不會落下你和子春。”
眼瞅著自己說的口干舌燥,面前的沈卓只悶著頭默不作聲,榮娘子有些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卓哥兒,你別不知道好賴!”
沈卓的喉間似是扎進了一根尖刺,扯著渾身都疼得發顫,他閉了閉眼,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道:“我家那口子就留了這間祖屋和一點薄田,你們便一直惦記著,如何,是要打算逼死我們父子倆罷休?”
“你這是說的哪里話?誰要逼死你們父子倆?”榮娘子連連反駁,殺人的罪名,她可不敢擔。
“卓哥兒,子春這么小,沒有能主事兒的撐腰,之后就算是嫁人了,也得受磋磨,你忍心看著他在婆家受苦?但要是有了你侄子,那就不一樣了,誰敢欺負子春,你侄子定是要同他拼命的!”
她話說得漂亮,實則是想哄著沈卓趕緊過了田契和地契,至于什么養老,什么拼命,她才舍不得自己兒子為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費心思。
沈卓哪里看不出她什么心思?不過是同老家那些親戚一樣貪婪的嘴臉而已,曉得他只有子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子春威脅他。
倘若不是孩子尚小,一朝要嫁人,得記掛著在外的名聲,他必是要一把火,跟這些人同歸于盡。
榮娘子見他又悶了起來,一時煩躁不已,想喝口水解解渴,又嫌棄那缺口的水碗,她捏著帕子猛扇了兩下,心里的怒火愈發壓不下去,連說出口的話,都難免刻薄了起來。
“沈卓,你別不識好歹!就你這掃把星,克死了婆母公公不說,還克死了自己漢子,出去看看,誰愿意搭理你?你還不趁著這時候討好巴結我們,將來有你好看!”
沈卓頭回被人罵做是掃把星,整個人都愣住了,回過神來,他顫抖著手,捂住被尖利叱罵聲吵醒的子春的耳朵,用力地怒吼道:“滾!滾出去!”
許是沒想到這小哥兒突然爆發,或是自己失了臉面,榮娘子立時跳下炕,“沈卓,你給我等著!”
撂完狠話,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留下卸了勁兒的沈卓攤到在地上,摟著受驚的子春,二人抱作一團,好半天沒緩過勁來。
本以為呵退了榮娘子,家里能清靜幾日,卻不料青魚街上慢慢傳出了他克夫克子的傳言,起先他并未在意,想著有人說,便任他去說,只要不是傷害子春,他都能忍,沒成想,傳言愈演愈烈,竟有孩童朝他扔石頭,說他是個瘟貨,招人晦氣。
家中晾曬衣物的竹筒被折斷 ,新買的豆腐被戳滿了洞,去修石渠喚來的磚石和木頭,也被無端地砸碎。
終是有一天,沈卓望著院子里丟進來的污物,什么都沒說,轉日起早,他穿戴上自己最齊整的一件衣裳,抱著子春,將家中屋門鎖好,
“子春,爹爹帶你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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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崽,東西都帶上了嗎?”
府衙后門,云胡已經在馬車上等了一刻鐘了,仍不見大福和滿崽,禁不住探面吆喝了一句。
“來了來了!”滿崽手提著釣竿,脖子上掛著大餅,咯吱窩還夾著大福,一步并作三步地邁出門,“云胡,今個兒咱們去哪兒釣魚?”
云胡接過他手中的東西,順勢將他一同拉上馬車,神神秘秘地說道:“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馬車轱轆轱轆地行駛在長街上,清脆的鈴鐺聲灑落一地。
“咱們這是要出城?”城門口近在咫尺,滿崽好奇發問。
云胡微微頷首,他早些聽人說之前連綿暴雨,導致河水水位上漲,這乍一退下去,城外河中魚蝦多得很,都肥美著呢,故而好不容易等安濟院的修繕告一段落,他立馬就打算帶著兩小只去碰碰運氣。
約摸著行進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一處茂密的樹林子里,不遠處群山蒼翠巍峨,溪泉穿行而過,潺潺作響。
滿崽一個箭步跳下車,優先占據了一處釣魚的好據點,“云胡,快來,這兒可是個好地方,一會兒一準有魚咬鉤。”
云胡淺淺地應了一聲,招手讓李盛源給他送魚餌過去,自己則正忙著往大福腰間系驅蚊蟲的香囊。
“爹爹,那邊有人在”大福驟然出聲,手指往河沿邊上伸去。
云胡抬眸瞄了一眼,就見一哥兒抱著個兩歲孩子,二人直挺挺地站在河邊,不知在做些什么。
大抵也是過來玩的吧他心里這般想著,并未過多地在意,將香囊依次都系好后,拍了拍大福身后的柔軟,哄著他去找滿崽。
“云胡,你瞧見那倆人了嗎?”滿崽正往魚鉤上掛餌,看他過來,朝著父子倆站的位置揚了揚下巴,“好奇怪啊,干巴巴地杵在那里,就像塊木頭一樣。”
“莫要在背后置喙旁人。”云胡輕斥了一聲,怕話說的重了,讓崽子敗了興致,便一面幫他掛餌,一面溫聲細語道,“興許是人家玩累了,歇會兒呢。”
滿崽倒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魚餌攢好后,他手下用力一揚,將魚鉤丟進了河中。
釣魚這事兒,慢工出細活,考驗得就是一個耐心,他坐在小馬扎上,雙手杵著臉頰,遙遙望著河對面,時不時瞧兩眼身后陪大福挖石頭的云胡,余光總能瞟到那對父子。
打下釣竿已經有兩刻鐘了,二人照舊站在原處,哥兒不知對懷中孩子說些什么,逗得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
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父慈子孝,他偏偏覺得別扭極了,好似有哪里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來。
釣竿忽而晃動了一下,他一把將其握住,而后用力地往自己這里扯魚線,“上魚了!上魚了!”
云胡聽見動靜,便上前幫著收線,想來該是條大魚,釣竿擺動得厲害,幾乎要將他二人拖進水中。
岸上河里糾纏了許久,最后是李盛源出手,扯回了即將要逃走的大魚。
滿崽興沖沖地將自己的“開門紅”丟進木桶中,正要重新掛餌時,他習慣性地又往父子倆站的河邊張望了一眼,卻不料,這回只看到了兩歲多的娃娃被擱放在岸上,而哥兒卻不見了人影兒。
他心頭忽而涌上來一股巨大的不安,
“云胡,你瞧見那孩子的爹爹去哪兒了嗎?”
第191章
云胡原是注意力并不在此, 當下經滿崽一提醒,他抬眉望向先前那對父子站的地方,果真只瞧著找不見自家爹爹, 哇哇大哭的稚童。
“別是出了什么事兒”他驀然心下一沉, 回過神來時, 滿崽已經先他一步, 朝著河岸邊上跑去。
被丟在岸邊的稚童, 手腳并用地往河里爬, 他不過三兩歲的年紀,哪里曉得爹爹前一刻還笑瞇瞇地摸了摸他的額發,眨眼就跳進了河中。
滿崽見河面上飄著一根素白衣帶,同先前哥兒身上穿的衣裳并無兩樣,他顧不及知會云胡, 脫下繁瑣的外衫往岸上一丟,不假思索地悶進了河中。
云胡著急忙慌地安置好大福, 來得慢些, 只抓住了他扔下的外衫, “滿崽, 快些回來!那河水深得很!”
著急撈人的滿崽,哪里還能聽得了這個?他奮力地向河中央游去,摸著衣帶便憋足一口氣潛了下去。
雙眸被渾濁的河水蟄得生疼,他愣是一刻不敢耽擱, 隱約看見水中有一處模模糊糊的人影,他趕忙腳下一蹬勁兒就轉到了其身后。
那哥兒雙眸緊閉著,連掙扎的動作都未曾有, 直挺挺地任身子往下沉。
滿崽從背后牢牢地將他抓住,順勢夾住他的肩膀, 正要把人艱難地往水面上拖,才驚覺哥兒腿上不知何時被麻繩纏了好幾遭,兩處腳腕結結實實地捆在一起,垂下的半截繩頭上還系著塊重石。
掙脫不掉這石頭,今個兒他們倆都在栽在這里,情急之下,滿崽騰出一只手,摸過別在后腰上的一把小匕首,俯身要去砍墜著重石的麻繩。
他潛下的時間太久,因著憋氣,胸腔里似是油潑火燎一般泛著疼,連帶著下刀都沒了準頭,三兩下都砍空后,他不得不放棄這法子,轉而拖著人繼續往上游。
好在李盛源也撲了進來,他水性好,身子骨又健壯,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哥兒腳下的重石,一手拎著一個,三人相繼冒出水面。
滿崽卸了勁兒,跟著大喘了一口粗氣,才覺得胸腔處悶疼稍稍緩解。
云胡在岸上接應著,幫著李盛源把溺水的哥兒和滿崽一道兒都拖到了岸上。
這剛上來,不能立時就讓人頭朝下控水,他撬開哥兒的嘴,接過滿崽遞過來的樹枝,橫其口中,而后吩咐李盛源把馬兒牽到跟前來。
原是應該去尋頭牛,但情勢緊急,實在耽擱不得,他便將人橫伏在馬背上,牽著馬慢悠悠地走,意圖讓哥兒把灌滿肚子的河水趕緊吐出來。
李盛源早在撈人上來時,就躲去了一旁,他身為漢子,到底是要避嫌的,更何況如今時節,大伙兒本就穿的少,這一下水,別說是那溺水哥兒了,就連滿崽也是一身里衣濕津津地貼在身上。
好不容易等著哥兒將腹中水都吐得差不離,人也緩緩轉醒,有了意識。
“爹爹!爹爹!”
被安排和大福待在一起的稚童,一猛子飛撲上前,扎進了他懷里,“爹爹不要丟下子春一個人!”
沈卓虛弱得厲害,連坐直身子都費勁,他半摟著子春,張了張口,末了一句話也沒說。
云胡認出他們費勁巴拉救上來的人,便是前些暴雨時候,在崇福寺半山腰上見著的那位沒了夫君的哥兒,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不管是有何事兒,你總歸是活下來了,這城外人多眼雜,不妨來我家馬車上。”
說著,就要上前扶沈卓起身,滿崽系好了外衫,跟著搭了把手,就連大福,也懵懵懂懂地扯住衣角,緊繃著小臉兒,用力地往上扯。
沈卓方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自戕的,誰知半道上被人撈了回來,有道是“行事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這會兒再想去跳河,已然沒了勇氣,尤其是看到自家兒子哭得通紅的眼眸,他這心里更加不是個滋味,遂半推半就地帶上了馬車。
馬車里正好有兩身替換的衣裳,本是云胡給滿崽準備的,擔心他一朝釣魚變撈魚,興起之時,直接一腳踏進河中,沒成想釣魚未曾濡濕衣裳,但兜兜轉轉,還是用上了。
眼見著沈卓換上后,整個人都有了點活人氣息,云胡試探著問道:“可是家中發生了什么事兒?”
沈卓曉得面前之人,是暴雨時于他們多有幫助的甘盈齋小云掌柜,亦是知府大人的夫人,一句話在嘴里轉了好幾圈,最終吐出口中的只有“沒事”二字。
“你既是走到了如今這地步,必定不是小事,何不將冤屈告知官府,讓官府來為你做主?”滿崽有些著急道。他看得出來,沈卓一心求死,不然也不會將自己的腳捆起來,還墜了重石,就為著溺水時,不因求生欲而掙扎。
偏偏沈卓如何不搭腔,問得急了,便帶著子春叩頭道謝,惹得云胡心里默默嘆氣,“你就算不考慮自己,也得想想孩子吧,我瞧他這模樣,頂多兩歲過半,你若是走了,他該如何自處?難不成一輩子都要活在爹爹在眼前自戕的陰影中嗎?”
一提起子春,沈卓面無表情的面色終于有一絲絲的松動。
靜候了片刻,他抿抿嘴,將自家夫君過世后,娘家厭棄,不肯收留他和子春父子倆,以及婆家親戚打秋風的事兒一一道了出來。
“這也太過分了!”滿崽氣癟,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來,腦袋磕上馬車頂,他捂住傷處跌坐回座位上,憤憤然道:“這算是哪門子親戚,該說是生啖人肉的畜生!”
“好了好了,你先別氣。”云胡心疼自家崽子,登時就把人拉到跟前來,細細打量他磕著的傷處,好在馬車頂上沒擱置勞什子尖銳之物,乍一撞上去,只瞧著輕微紅腫,并無大礙。
他輕揉了兩下,眸光繼續落回到沈卓身上,看他眼神疲憊而木訥,浸著看淡一切的絕望,又禁不住聯系到自己。
當年在福水村,他亦是被村民喚作瘟貨,掃把星,是謝見君趕走了妄圖想要磋磨他的親戚,帶著他同人理論,找里長要說法要道歉。
時至今日,再不會有人敢說他命格硬,克父克母,大伙兒就像是紛紛約好了一般,夸贊他旺夫,夸贊他一臉富貴相,更有甚者,說他天生就是要做官夫人的命,但多年前,他曾體會過的那些道不出口的心酸,已然深深地刻進了骨血中,這輩子都磨滅不掉。
一想到這兒,他對面前這哥兒的心疼憐惜之心暴漲,“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去報官,你只管將自己經歷的事兒,實話實說,知府大人會為你做主!”
然沈卓聽了這話,并未有丁點的高興,他輕搖了搖頭,“沒用的,大人能懲治得了一撥人,斷然不能懲治所有人,只要這祖屋和薄田在,就永遠擋不住他們,還是還是別給他添憂了。”
“你這是什么話?”滿崽出聲反駁,“你都敢捆著石頭去跳河,緣何不拼上一把?難不成,你不想帶著孩子過安穩日子?”
“你不懂”沈卓苦笑,榮娘子有一句話說對了,子春是要嫁人的,他若是跟這些人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誰知道未來婆母會不會忌憚他家里這些亂糟糟的事兒?大不了,大不了他讓了便是,左右有手有腳,還能委屈著孩子不成?
滿崽的確不懂沈卓的心思,在他看來,只要有他阿兄在,就沒有斷不了的官司,先前周娘子被她家夫君家暴,被婆母欺辱,不照樣被判了和離,要回了自己填補賭債的嫁妝不說,現下還在甘盈齋做著活兒,美滋滋地和蘭月過著小日子。
如此多好,這哥兒怎么就不聽勸呢?
他還想再說兩句,被云胡一個眼神制止,倏地縮回座位上,再不吭聲。
云胡給沈卓抵了帕子,讓他拭去眼角的淚,自己則清了清嗓子,繼續方才的話茬,“這各人有各人的思量和考究,我等替不得你做決定。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一味地退讓,并不能這些人偃旗息鼓,只會蹬鼻子上臉,巴不得騎到你頭上去這事兒我深有體會。”
沈卓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興許是不相信堂堂知府夫人,還有遭受過冷臉的時候,但他什么也沒說,摟緊了挨著他坐著的子春,須臾又干巴巴地道了聲謝。
云胡不再堅持,除了這檔子事兒,也沒什么釣魚的心思了,索性就吩咐李盛源送沈卓父子倆回家,而他帶著滿崽去了趟醫館,想著這崽子今日不管不顧地下了河,扥得讓馮大夫把個脈,必要的時候,再開兩幅苦些的中藥,省得每每遇上事兒,都剃頭挑子一頭熱,直愣愣地往前沖。
“云胡,你說那哥兒能聽得進你說的話嗎?”回程路上,滿崽悶悶不樂地問道,他實在是恨其不爭怒其不幸,但說到底,不是自個兒的家事,他說不得旁的,亦是不可能綁著沈卓是去報官。
“這聽不聽得進去,還是得靠他自己,我說的話,未必是對的,沒準他的考量,才是穩妥的。”云胡不敢說,放到當年,他會做出什么選擇,故而對于沈卓今日的顧慮,他能夠理解。
二人心思各異地回了家,徒留大福茫茫然,他咬著手指,眼巴巴地望著木桶中的“獨苗”,心想等會兒纏著王嬸給做成魚胙,他想吃了。
————
這邊,謝見君酉時散班,回到后院。
滿崽捧著剛從井里撈上來的杏子,笑得眉眼彎彎地跟在他身后進了書房。
“阿兄,你嘗嘗今日剛送過來的甜杏,好吃著呢!我怕大福都吃了,特地給你留了些!快吃一個!”
謝見君怎么瞧他這笑,都透著一股子的不懷好意,想起尋常這崽子有事兒相求于自己時,總是像今日一般殷勤,遂本著不愿意拂了自家弟弟好心的原則,他還是接過浸得水靈靈的杏子,填進嘴里。
果不然,
“阿兄,你能幫我個忙嗎?”滿崽一雙秋水杏眸瞪得溜圓,飽含濃濃期望的看著他。
下一刻,謝見君將一整個囫圇的杏子給吐了出來。
第192章
滿崽如何沒想到自家阿兄居然還能玩釜底抽薪這一套, 他愣怔了一瞬,登時便氣急敗壞地撲上前去,“阿兄, 你耍賴!我還沒說要幫什么忙呢!”
謝見君悶悶地笑出聲, 探手虛扶了扶他, “你先說說, 我酌情考慮要不要幫你。”
這一提到正經事兒, 滿崽神色明顯失落了起來, 他手指磋磨著衣角,少頃才低低開口,“阿兄,你可還記得那幾日,城中暴雨, 有一哥兒的夫君出門采買東西卻溺死了事兒嗎?”
“你們今日出門釣魚,遇著這哥兒了?”謝見君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見滿崽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便繼續追問道:“發生何事了?”
“就是”打了一下午的腹稿, 臨到說出口, 滿崽有些躊躇,不曉得自己此舉算不算多管閑事兒,亦會不會給阿兄帶來什么麻煩。
謝見君倒也不催促,耐著性子等他自個兒琢磨, 修剪得圓潤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著案桌。
約摸著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滿崽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似是做了個莫大的決定,他緊繃著小臉, 正色道:“我們今日在河邊釣魚,碰著那哥兒跳河了得虧是先生反應快,立時便下河將人撈了上來,一番搶救后才無恙。”
說這話時,小少年眼眸低低垂著,不敢跟阿兄對視,他雖記著遇事不可貿貿然沖動的囑托,可生死攸關的時候,哪里還能顧得了這么多?再說了,李盛源的確下河了,最終撈沈卓的功勞也是人家的。
謝見君瞧他這滿臉都寫著心虛的模樣,便知當時情況定然不是他說的這般,但如今人全須全尾地站在跟前,便沒再追究此事,“人撈上來了,那之后呢?這同你要我幫忙有什么牽扯?”
“當然有!”滿崽坐直身子,憤憤然道:“阿兄,你都不知這些人有多過分!”
借著這話茬,他將從沈卓那兒聽來的事兒,都一五一十地道了出來,分明是旁人的家事,他說起來時,整個人氣鼓鼓的,似是膨脹起來的河豚,情至深處,不得要給那些人“邦邦”兩拳頭。
謝見君斟了一盞茶,遞到他跟前,“消消氣,消消氣。”
滿崽端起茶盞,仰面一飲而盡,“阿兄,那哥兒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同云胡勸他去報官,可嘴皮子也說破了,他都無動于衷,只瞪著那雙灰白渾濁的眼眸瞧著我們倆,云胡便再不許我多說話,最后讓先生送他父子倆回家去了。”
“他不愿意報官伸張,興許是有他顧慮的事兒。”謝見君溫聲細語地安撫著“小河豚”,“你此番過來找我,是想讓我給他討個公道?”
被說破了心思,滿崽重重點頭,“阿兄,能行嗎?”
這下輪到謝見君踟躕了,其實并非是他不肯,他身為一州知府,本就該為百姓排憂解難,然則沈卓不肯報官,他也不能跑到人家家中去硬給治罪,要管閑事兒,就得有個合理的理由。
“阿兄,你幫幫忙吧!”等不來謝見君的回應,滿崽扯著他的衣袖晃了晃,軟軟地祈求道:“那哥兒一心尋死,跳河的時候,竟把自個兒腳腕和石頭都捆在一起了,他孩子那會就在岸上,也沒能把他喚回來呢。”
“好好,阿兄知道了,這事兒阿兄記下了。”謝見君不忍看自家崽子失望,便將此事兒給應了下來。
翌日,府衙點卯后,他將宋巖喚來跟前。
“青魚街那處沒了夫君的哥兒,如何安置的?”
“回稟大人”宋巖拱手,“陸大人給批了一筆補助金和喪葬費,現今正在戶房一步步地走流程,不日便會送到他家中去。”
“先扣下,晚些再給。”謝見君吩咐道。依照著昨個兒滿崽的說法,方家那些吃絕戶的親戚連破屋子和兩畝薄田都想占為己有,若是這伙人知道這筆銀錢,還不得把沈卓父子倆生吞活剝了。
“另外”他頓了頓聲,繼續說道:“本官聽聞,近些時日青魚街不甚安寧,常有匪徒出沒,你安排幾人,每日多去巡兩趟,若聽著家中有爭執聲,便叩門詢問一二,莫要讓匪徒禍害青魚街的百姓。”
“是,大人。”宋巖應得一頭霧水,趙田下東云山盯著種谷后,他見天兒巡街,不曾聽說有匪徒。
想來既是知府大人安排下來的差事兒,他必當放在心中,好生操辦,故而從府衙出來,當即點了喬嘉年和另兩位府役,讓他三人這幾日都在青魚街巡邏,如果有要事發生,立即回來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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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自那日被馬車送回家,街里的風言風語更甚,有說他在外勾搭了漢子,夫君剛走,就忍不住把漢子帶回家,還有說他急于保住方家的祖屋,想給子春找個后爹。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哪怕他解釋過,都擋不住流言的傳播,原是對他還有幾分同情的人紛紛倒戈,就連他在外上工回來,宋婆子都面露難色地說以后不能幫他帶子春了。
方家村里的親戚也不知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竟伙同周娘子找上門。
一大早,
沈卓帶著子春還在睡著,就聽見門外“咣咣咣”地砸門聲。
“爹爹,好吵”子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黏黏糊糊地抱怨道。
“子春乖,在這兒待一會兒,爹爹瞧瞧去。”說著,沈卓麻利地套上外衫,掀開門簾時,那一對老舊的木門應聲倒地。
一行人氣勢洶洶地沖進門,領頭的漢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聽上去都是些不入耳的腌臜話。
“方家大哥,你先前來我家時,我同我夫君尚且都好吃好喝地相待,如今您破門而入,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沈卓望著園中他剛剛收拾好,又被扯亂的雜物,不滿地蹙了蹙眉頭。
“你別叫我大哥,我們方家可不認你這不害臊的人!”漢子手指著沈卓,厲聲呵斥道。
“哎呦,我的大侄子哎,你死的可真冤枉,尸骨未寒,你家那口子就帶著野男人回家了!”榮娘子拎著繡帕在一旁假意哭喪。
“嬸娘,我何曾有過野男人?!”沈卓替自己辯駁道,“當日我同子春在城外戲耍,濡濕了衣裳,正碰著甘盈齋的小云掌柜,他一時發善心,便讓府中家丁送我二人回家,不曉得被誰瞧見了,竟說得這般離譜!”
“你說是就是?這滿青魚街的鄰里可都瞧見了!你就是克死我那大侄子一家人,迫不及待地讓自家姘頭登堂入室!”榮娘子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鼓動著上門找麻煩的老家親戚們,一塊兒發難沈卓。
她如意算盤敲得啪啪響,想來這群鄉巴佬一年到頭進不得幾次府城,即便爭去了方家祖屋,也沒多余銀錢修繕,她正好能要過來,到時候把沈卓和那個不爭氣的小哥兒趕出去,自己霸占下。
“得虧了榮娘子在府城幫忙給盯著這小賤人,否則俺們到這會兒還蒙在鼓里呢。”有人不經挑唆,當下便順著榮娘子的話茬發作起來。
“我就說俺們兄弟死得蹊蹺,那水頂多也就齊腰高,怎么摔倒了還站不起來了?別是這狐媚子同他姘頭合起伙來,把俺兄弟弄死了吧!”
“還不知道倆人啥時候爬一個炕頭上去了,保不齊那小雜種也是姘頭的種兒!”
一牽扯到子春身上,沈卓腦袋里登時嗡的一聲響。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面前這些手指著自己,喋喋不休潑臟水的親戚,心中一片悲涼。
他自認嫁進了方家,一直任勞任怨地伺候婆母和夫君,操持家務,照顧孩子,不說沒有功勞,如何也能論一論苦勞,可誰知,到最后,竟是落得這般下場。
沈卓僵立在院子里,六月天日頭極盛,他卻冷得渾身直打顫,想說點什么,話在嘴里糅合成碎渣,再開口,啊啊啊地發不出聲。
那會兒自家夫君將將出事,他忙著下葬的瑣事,便想將子春先送回娘家過度幾日,可數次登門都未能進得去,末了一次,門開了一小道縫兒,娘順著間隙遞出來幾個銅板,說家中嫂子甩臉子,不興嫁出去的人再回來。
他沒要銅板,登時帶著子春,便掉頭走了,再之后,即便被婆家親戚尋釁找茬,也沒有動過回娘家的心思。
沒了娘家人,又沒了婆母和夫君,他在這甘州城中舉步維艱。到這會兒,才明白當初云胡同他說過的話,人心是永遠不會被滿足的,他本想著忍一忍,忍到這些人都消停了,沒準就過去了,可這些黑心鬼,仗著他性子軟弱好拿捏,不僅傳他克夫克母,是個十足十的瘟貨,如今還造謠子春是他跟外面野男人生得種,這讓他如何再能忍得住?
他即便跳河,都不舍得帶著子春一道兒去死吶!
“別說了”他微瞇了瞇眼眸,從喉間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吵吵嚷嚷忙著指責叱罵的人,哪里能聽得見?
沈卓提起院中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緊閉著眼睛,破空揮了下去,“我說,都給我閉嘴!”
原先扎堆在一起的人,齊齊往兩側散開,避開了砍過來的柴刀,榮娘子反應慢,被柴刀的邊緣蹭到了臉上,汩汩鮮血順著額前滴落在地上。
“沈卓,你、你、”她似是腳下生根一般,早早地失了那股子掐著腰趾高氣昂的得意勁兒,看向沈卓的眸光中滿是恐懼。
然沈卓并未搭理,手攥著柴刀揮了幾下后,便將其刀鋒朝下,插進案板中。
他死死地盯著眾人,牙關咬得咯吱作響,“今日,我把話撂在這兒,方家的祖屋和田地,我沈卓絕不會霸占半分,將來一朝子春成親,自會給他一并帶走”
“方子春,是我同我夫君方聯的孩子,不是什么雜種,你們若敢繼續造謠生事,我豁出一條命,也要跟你們同歸于盡,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斷斷不會怕牛鬼蛇神,但誰要再肖想惦記,要么,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要么就死在這把刀下,我自己爛命一條,丟了就丟了,諸位不怕,盡可以過來試試!”
大伙兒見著嘴皮子那般厲害,從不肯吃虧的榮娘子都悶著嘴不說話,一時被沈卓明晃晃的恨意嚇著了。
正當他們不知所措時,喬嘉年帶著人,不由分說地沖了進來,“何人在此鬧事?我等是知府大人手下的府役,賊子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腰間的佩刀一拔,凜冽的寒光乍現,驚得眾人齊齊后退了半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額前冷汗稀溜溜地冒了起來。
第193章
諸人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 打心眼里就杵這官爺,喬嘉年手中佩刀一亮,他們面面相覷, 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沈卓從滔天的恨意中回過神來, 余光里瞥見破了相的榮娘子狠掐了自己一把, 欲上前伸冤, 他快一步扔下沾血的柴刀, 趕在榮娘子前面,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額前都磕出了血印子。
“官爺,求求您給草民做主吶,草民活不了了!”
喬嘉年一半大小子, 頂了老爹的府役職位,攏共還沒干多久, 何曾見過這陣仗?登時就嚇了一跳, 慌亂間想起宋巖囑咐的話, 他清了清嗓子, 故作嚴肅道:“爾等有什么冤屈,盡然可以向知府大人伸冤。”
“官爺,您別聽他胡說!”慢一步的榮娘子跟著也跪伏在地,她臉頰上被蹭破的傷處已經止血, 干涸的血跡糊了半臉,瞧著就滲人,“俺們是他夫君的親戚, 今個兒來此,是想幫著他收拾收拾屋子, 奈何這小賤人”
她話說到此處時,喬嘉年目光掃過來,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榮娘子立時改口,“是這哥兒失心瘋了,抓起柴刀就四處亂砍,官爺,您瞧瞧民女這臉上,劃破了個碗口大的疤呢!”
喬嘉年看看沈卓額前的血印子,又瞧瞧榮娘子臉上的傷,一時拿不住主意,同身后幾位府役一商量,當即就要帶眾人去府衙,交給知府大人定奪。
這下可算是一舀子滾水澆熱油,炸起鍋了。
跟著從老家過來的人里面,多數都是和方家漢子沒多大牽扯的親戚關系,他三叔公搖人過來時,只撂下話,說是等著讓沈卓將田契和地契吐出來,請他們在村里大擺三天的流水宴席,這才呼啦呼啦來了好些人,眼下一聽要去府衙,大伙兒倏地慌了神,紛紛四下逃竄起來,一時間,窄仄的小院里擁堵得不成樣子。
“官爺,俺們不認識他們,俺們就是路過來湊湊熱鬧”
“是啊是啊,俺們這就走!保準被給官爺添麻煩!”
沈卓冷眼瞧著方才還指著自己鼻子罵喪門星的眾人,齊刷刷地改了口,他心中濁氣難吞,伸手扯住喬嘉年的褲腳,啞著嗓子哀求道:“官爺,別放他們走!就是他們想逼死草民,搶草民的東西草民對天發誓,今日所說之言,絕無半點虛假!”
喬嘉年垂眸見他一副形銷骨立的瘦弱模樣,又聽聞他口中的話,當即便持刀擋在了院門口,“今個兒在這兒的人,一個也不許放過,全都帶去府衙!”
林林總總二十來個人,都被捆住雙手,仿若栓螞蚱一般,被押著從小院中走出來。
頭回見府役押送這么多人,浩浩蕩蕩地過街,百姓們都像是尋著樂子似的,齊齊跟在身后,一路到了府衙。
謝見君正忙著看趙田遞上來的,關于東云山谷子生長進程的文書,冷不丁聽底下人來報,說喬嘉年不知為了何事,羈押了大半城的百姓過來。
他霎時兩眼一黑,想著這小子是在折騰什么,好端端的出了啥事,竟抓了這么多人,然等到一行人烏泱泱擠在府衙大堂時,他見著為首衣衫破舊,滿是塵土,額前還洇著血絲的沈卓,心里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先前他讓宋巖加強對青魚街的巡視,看來是碰著方家吃絕戶的親戚上門鬧事兒了。
這案子并不難判,老方家的事情,這些時日鄰里鄰居的,或多或少都有耳聞,得知今日這陣仗,便都窩在府衙門外,墊著腳尖,想看看知府大人如何懲治這伙人。
沈卓先是“咣咣咣”連叩了幾個頭,砸得青石磚都“邦邦”作響,眾人看他可憐,心里那桿秤不知不覺地就歪向了他。
就聽著他泫然欲泣地講述著夫君死后,自己所遭遇的種種事兒,娘家厭嫌,不肯讓他進門避難,婆家親戚為了那點薄產,欺辱他父子倆,那心窩子軟的人乍一聽這話,都跟著紅了眼眶。
縱有親戚反駁,說自己不曾加害于卓哥兒,也被青魚街的鄰居駁斥了去,他們雖是避嫌,怕沾染一身腥而閉門不聞,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那吃絕戶的,就是喪盡天良,看人家卓哥兒家里沒有主事的頂梁柱,便趁火打劫,可不是良心被狼叼走了?
謝見君今個兒亦是斂去了往常溫溫和和的笑意,著底下人拿過祖屋的房契和地契,仔細地核對過屋主的身份后,當下就判了案。
“凡今日尋釁滋事者,惡意侵占他人家產者,皆杖三十!”
他擲出三支白頭簽,隨即就有府役上前接了簽,要帶人下去行刑。
乍一聽挨板子,立馬就有人喊冤,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三叔公請他們來時,啥話也沒說,要提前知曉是吃絕戶,定然給個雄心豹子膽,都不敢摻和!
謝見君手中的驚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不問問何事,你便跟著過來,就不怕被人赤條條地賣去黑煤窯?”
那人不說話了,他自知理由找得蹩腳,心里止不住地咒罵著挑事兒的三叔公,又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沈卓。
早知這哥兒如此不安分,他就不燙這趟渾水了,這下子好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撈著那點蚊子肉,反而還得挨頓板子。
本以為這知府大人會挑著領頭鬧事的人責罰一通,沒成想待大伙兒都一視同仁。
一時之間,衙內只余著竹板捶打皮肉的悶鈍聲,和從被塞住的口中溢出的叫喚聲。
沈卓俯首跪在案前,一動不動,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謝見君眸光不經意地掃過去,只覺得這哥兒心里還藏著事兒。
果不然三十板子打完,等到府役接二連三將挨了罰的諸人抬上來。
沈卓挺直了腰桿,借由自己和子春的安危受到了威脅一事兒,求謝見君徹查這些時日闖入他家中砸磚石丟污物的賊人。
這事兒說難辦也不難辦,說容易也不容易,當下這個時代,一來沒有監控查證,二來抓不到實質性的證據,謝見君末了便從這些尋釁之人口中套話。
有膽小者,因著挨了板子,早就嚇破了膽,這會兒只肖得稍稍威脅兩句,便都將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吐露了出來。
弄了半天,搞事情的人,是榮娘子一家。
他們家離著沈卓家最近,又著急要霸占那祖屋,給兒子兒媳騰地方,便琢磨出了這些齷齪法子,意在逼退沈卓帶子春離開,就連青魚街上造謠沈卓克夫克子,是瘟貨,喪門星的傳言,也是出自這家人之手。
榮娘子的兒子在府衙大堂上更是大放厥詞,說卓哥兒肚子不爭氣,生了個不頂事的小哥兒,徒留這家中祖產無人繼承,按道理,早晚都是要給他的,他不過先要過來而已,省的卓哥兒一朝人沒了,那屋子住著晦氣。
謝見君生被氣笑了,心道這勞什子歪理落在這人口中,還能說的如此理直氣壯,也是種本事。
曉得跟這種人講不來道理,趕著民怨沸騰,百姓齊齊為沈卓叫苦之時,又扔下了兩支紅頭簽。
噼里啪啦又是一頓竹板子,榮娘子的兒子消停了,滿嘴只聽著“哎呦哎呦”的呼痛聲。
就這還沒完,旁人是吃絕戶,打頓板子,給個警示,能讓他們心生畏懼,不敢再打老方家祖產的主意,但榮娘子一家行事惡劣,還占了個損害他人財務的罪名,當下就被謝見君下了大牢,沒個一年半載的,鐵定是出不來了。
至此,纏繞在沈卓心頭多日的重石,終于穩穩妥妥地墜了地。
知府大人懲治了吃絕戶和鬧事的人,還私下里命人補助了自家夫君的喪葬費和救濟金,他對這往后的日子,生出了幾分希冀,想著手里有銀錢,還有能賺錢的活計,只要不坐吃山空,他和子春定然能越過越好。
方家的三間臥房塌了兩間,一大一小老是擠在那一處小屋子里吃喝拉撒,總歸不是長久之計,他盤算著先將院子里的雜物收整出來,就尋匠人過來再把屋子重新搭一下。
“我說,卓哥兒”前來幫忙的婆子,瞧見沈卓近日來臉色較之前紅潤了些許,人也看著精神了幾分,心里有些不平,“你如今跟老方家的親戚撕破了臉,還鬧上了公堂好歹同出一脈,子春又是老方家的種,你不該把事情給做絕了吶”
“可不就是嘛,你當時太沖動了,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想想子春,這子春要嫁人的,到時候婆母一打聽,他家中只有一個爹爹,還跟阿爹家的親眷都斷了關系,說不定之后怎么磋磨他呢。”
另一年紀稍大些的哥兒跟著搭腔,他當年夫君走了后,也被親戚上門打秋風,最后為了平事,生生讓出去老家一套屋子和二十畝良田,憑什么沈卓就有官府撐腰?什么也沒丟,到頭來還過得這么滋潤,他可聞見了,這家昨日燉肉了!
“卓哥兒,這將來你要是有個好歹,哪里能容得下你?”
沈卓被說得一愣一愣,心里氣這些人站著說話不腰疼,要幫襯的時候獨善其身,過后又來諸葛亮,但失了當日的壯膽,他這會兒有些無措,不知道該反駁些什么。
“誰說沒地方容他?”院外冷不丁響起清脆溫和的聲音。
幾人目光一下子轉到了院門口,就看云胡輕搖著銀白折扇,大搖大擺地提步進門,而后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兩個多嘴之人,厲聲質問道:“你們安得什么心思?難不成受了欺辱,就要忍氣吞聲?這種心術不正的親戚,不早早斷了,留著過年給自己添堵?”
婆子被說得臉紅,暗暗嘀咕了句,“咸吃蘿卜淡操心”
云胡聽出她是在罵自己多管閑事兒,當即就回嘴道:“你要生往泥潭里墮,就別拽著往上爬的人。”
說罷,他打量了一眼窄仄的小院兒和要倒不倒的危墻,重新斂回眸光,望向打他進門便莫名緊張起來的沈卓,眉梢微揚,
“這地兒沒法住人了,沈卓,收拾東西,我接你去安濟院。”
第194章
“安、安濟院?”沈卓神色微怔, 下意識脫口而出,“那是什么地方”
“是能容你安身的地方。”云胡隨手撣了撣石凳上的灰塵,大喇喇地坐了上去, 回眸正撞上那一老哥兒和婆子探究的目光, 他彎了彎眉眼, “沈卓, 沒了這些吸人血的親眷在身邊礙事, 你的好日子, 盡然在后面呢有安濟院在,斷不會讓你帶著孩子去流落街頭。”
他這話,明面上是安撫沈卓,實則是在揶揄方才那倆說話不中聽之人。
婆子與老哥兒聽出了話外之音,面色登時便陰沉了下去, 忌憚著院子里人多,又都是云胡帶來的家丁, 自己不好撒潑發作, 愣是將氣咽回了肚里, 起身告辭時, 臉黑得跟鍋底似的,語氣別提多咬牙切齒了。
這閑雜人一走,沈卓忙不迭將云胡請進了屋里。
“小云掌柜,您且坐上片刻, 我這就去燒水煮茶。”說著,他在狹小擁仄的屋子里轉悠起來。
說要煮茶,不過是些碎茶梗, 從集市上茶販子那兒買來的,尋常他夫君出門上工, 總稀罕往盛水的竹筒里捏上一小撮,沾沾味兒,如今他夫君不在了,便剩了這一小包,正正好能沏開一碗。
他現下手中雖捏著救濟金和喪葬費,但不敢招搖,怕惹人耳目,遂什么正經東西都沒能置辦,就連給云胡煮茶的水碗,都是挑了又挑,找出個缺口稍稍小些的,袖子抹了好幾遍,才小心翼翼地將茶包中的碎茶梗倒進去,雙手遞給云胡時,他腦袋低低垂著,窘迫得似是下一刻就要鉆進地縫中去。
云胡一路過來,正有些口干舌燥,接過碗來,倒不像在家中如此講究,還得撇去面上的浮沫,只抵在唇邊輕吹了吹,一碗熱茶就干下肚,喝完又靦腆地討要了一碗。
倆人都不是善談之人,這茶一喝,便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云胡捧著水碗,狀似從容地一小口一小口淺酌著,其實心里后悔得不行。
接沈卓去安濟院這話,是他一時的氣話,之所以過來這兒,是因為今日想去張貼安濟院招工的告示,適逢路過此處,才想著瞧兩眼。
剛剛站在院子外聽著那不安好心的倆人,一唱一和地擠兌沈卓,他就忍不住出了聲,但論起來,還沒能問問人家本人的意愿呢。
昨晚躺在榻上商量此事時,謝見君也說先探探口風再談。
畢竟安濟院現下的幾處屋舍都修繕得差不離了,這兩日就得招工。
他粗略地統計了一番,要招的人手還真不少。
坐鎮的院長,原是打算從商會中挑出一人來這兒管理,但錢德福念及安濟院的主意,一早是他先提出來的,便自作主張地舉薦了他做院長。
他推脫不過,加上有謝見君在旁“煽風點火”,這事兒就敲定了下來。
除此之外,這灑掃院子和屋舍的人,在灶房里做飯的廚子,還有看守的護衛,可都少不了。
“那個”靜坐了片刻,云胡憋不住了,他擱下已有些溫涼的水碗,開門見山地說道:“方才是我氣不過,奚落那倆人,不曉得你”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沈卓打斷,“我愿意去,雖不知這安濟院是何地方,但只要能收留我和子春,給我們父子倆一口熱乎飯,便是讓我給您當牛做馬,我也在所不惜!”
話畢,沈卓不顧云胡阻攔,屈膝行了個大禮。
“使不得,使不得!”云胡大驚,腳底下像是踩著滾燙的木炭一般,倏地從原地跳開。
“你、你、”他難得又結巴起來,“你既是有心,不妨等等晌午的招工啟事,過兩日去關口巷報名便是,那里會有專人負責接待。”
招工沈卓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弄了半天,這小云掌柜是想要招他去干活,不過也好,聽說這甘盈齋的伙計,福利都肥得很,除去每月固定的月錢,還有四日休沐,端午節時,分了肉蛋節禮,可把宋婆子的兒媳給羨慕壞了,在他這兒念叨了有些日子呢。
不論這些東西,哪怕是一文錢都不給,他也不會拒絕云胡,那日在城外河邊,若不是他們一家心善,自己怕是早就跟子春天人永隔了,哪里能有后來這些伸張正義和討公道,這恩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想到這,他便又要行禮。
云胡向來受不慣這大禮,當即撩起衣擺就要跑路,臨到門口,他退回來半步,一字一句,鄭重其事道:“沈卓,人總得往前看,這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沈卓鼻子一酸,驀然紅了眼眶,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借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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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間,云胡帶著商會的人,在府衙前的告示欄貼出了安濟院的招工啟示
“小云掌柜,這安濟院是啥東西?”有甘盈齋的常客,好奇問道。
“是收容貧困鰥寡老人、流浪乞丐等身子有疾,且不能自存之人的地方。”云胡耐心解釋,見眾人齊唰唰湊上起來,便繼續道:“這是由咱們甘州商會出資成立的,凡符合以上條件的民戶,盡可以去報名,一月十文錢,安濟院提供住所和每日的吃食,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護理,以及治病救災”
“還能有這等好事兒?”諸人都不相信這天上掉餡餅,紛紛雞一嘴鴨一嘴地質疑起來。
“別又是商會想出來的勞什子撈錢的法子吧?”
“他們那些唯利是圖的商販,舍得出錢做慈善?”
商戶的人聽著這一浪高起一浪的質疑聲,有些不耐,正欲發作時,被云胡伸手攔住,他笑瞇瞇地朝著最開始潑冷水的漢子反問道:“如何沒有這好事兒?告示都已經貼在這兒,難不成還能作假?這可是府衙門前,您們不信商會,還不信府衙嗎?”
漢子被噎了一嘴,張口老半天也沒能吐出一個字,末了悻悻然離去。
云胡也不糾纏,只讓王喜將安濟院招人的要求,高聲念了一遍,念到要招練家子的護衛時,臺下又有人起了異議。
“都是一群老弱婦孺,有什么可保護的?誰還能把主意打到他們身上不成?”
此話一出,立時哄笑成一團。
“你懂個屁!”一身跨小布兜的女子站出來替云胡辯解:“咱們商會和小云掌柜行善事沒錯,但你能架得住別有用心之人,借機在安濟院中行不軌之事?這不得找練家子好生看顧著!”
云胡的顧慮被摸了個透,他沖女子點點頭,示意對她的話,表示贊同。
安濟院雖是按照身份,將漢子,與女子、哥兒都分別安置在不同的院落里,但彼此之間都離得很近,難免會生出變故,有身手好的伙計看守,自然是要更安全一些。
“小云掌柜,我會些拳腳,我來應這個護衛。”人群中有一年輕漢子舉手自薦。
“我做飯好吃,我應灶房的廚子”先前替云胡出頭的女子也跟著接話。
陸陸續續,又有人相繼出聲。
云胡擺擺手,“大伙兒不用急,安濟院就在關口巷,有意向者,就到管事兒跟前去登記,介時一并應試,應試當日會告知每門差事兒的月錢,供你們考慮。”
秦婆婆踩著小腳,顫顫巍巍地上前扯了扯云胡的衣袖,“您說的這收容之人,又是如何登記呢?”
她兒子早夭,前些年又沒了夫君,家里只余著她一人,這次暴雨,祖屋的房頂還塌了,正愁沒個瓦檐安身呢,安濟院這把柴火便熱騰騰地燒過來了。
“大娘,這兩日即可。”云胡拍拍秦婆婆枯瘦的手背,溫聲溫氣地安撫道,“您若是不方便,等會兒留下,我讓宋管事兒先行給您登記。”
“哎、好好好。”秦婆婆大喜,想著自己余生的日子終于有了著落,灰白渾濁的眼眸中都現了笑意。
往后幾日,安濟院的招募如火如荼。
沈卓應了縫補護理的營生,帶著子春搬進云胡特地修繕的,用作伙計休息的屋舍中。
經商戶和府衙的人考核過,鰥寡情況皆為屬實的老人,也相繼被收容到了安濟院。
“秦婆婆,那安濟院,當真有他們說的那般好嘛?”諸人在外觀望了幾日,逮著回家拿東西的秦婆婆問起。
“好嘛”秦婆婆扯了扯自己身上新做的夏衣,“這就是里面的管事兒發的,說冬日還給新棉衣呢。”
“每個月就掏十文錢?”
“是吶,又給吃又給住,還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來賺錢哩。”秦婆婆笑得一臉褶子,臉色肉眼可見,較先前紅潤了不少。
而他說的力所能及的活兒,是云胡吩咐下來,挑杏核的活計。
從青哥兒家收了上百斤的甜杏,挑核剝皮成了難事兒,他想著與其招新伙計來干這活,倒不如外包給安濟院的人。
有些老人只是腿腳不便,但手上活兒利索,甜杏在她手里,一剜一轉,杏肉就一分為二,可比年輕小伙子干活要麻溜多了。
這聽說能賺錢,還有新衣服穿,原先篤定安濟院是騙人地方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動搖了,他們中間不乏有女子哥兒外嫁,兒子外出討生活且常年不回家的留守老人,原是在集市上賣些自己縫制的香囊繡帕,以此賺點三文五文來填飽肚子,有時一整日不開張,連個熱乎饅頭都沒得吃,現下安濟院只要十文錢,拼了這一雙手,還能賺不出來?
有愿意去的,自然就有不愿意去的,這不去的人,并非覺得安濟院不是好去處,只是有兒子在身邊,擔心自己這一走,兒子就要背上不孝的名聲,故而,即便日子過得拮據,也硬撐著面子,不肯松這個口。
*
這邊,云胡忙著甘盈齋和安濟院,成日里陀螺似的腳不沾地,那邊,身為一州知府的謝見君也沒能閑著。
六月底,他又去了趟東云山,谷子們長得結實飽滿,蔭綠的細長枝葉間掩著澄黃的粟粒,瞧上去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打那兒回來后,他便著人去知會了底下的四個知縣,要求在十日里,將統計好的本縣荒地的數目整理成冊,上報給府衙,準備將開荒的事宜推向整個甘州。
第195章
“開荒?”
剛從師爺那兒聽來消息, 馮之越一口熱茶嗆在嗓子眼兒,惹出了幾聲咳嗽:“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剛剛消停了幾日, 又要折騰!”
“大人, 您忘了, 頭著年初開春時候, 知府大人便組織農戶, 在常德縣東云山那處開墾荒地種谷子, 想來是已有成效了。”師爺雙手呈上還新鮮熱乎的公文,“您看,這上面說,讓咱們先合計荒地的數目呢,怕是此次要有大動作。”
馮之越一聽這事兒就覺得麻煩, 府衙遞下來的文書更是懶得看一眼,招手讓師爺去把主簿叫過來, 不由分說地把丈量荒地的差事兒丟給了他, 自己則悶頭悶腦地跑去了甘寧縣。
錢閔正同鄉紳商量八月祭祀的事情, 冷不丁聽下人來報, 說是曲蘭縣知縣求見,眼底登時劃過一抹不耐煩,
“你沒事兒總往這兒跑什么?”他不緊不慢地送走鄉紳,對著小跑進來, 衣擺都有些凌亂的馮之越,皺眉斥責道。
“哎呦,大人, 您可接著知府那邊的公文了?”馮之越洇了洇額頭上的細汗,苦著臉道。
“嗯”錢閔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點差事兒值當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馮之越一向是沒什么主見,挨了訓斥也搭著手,訕訕地干笑兩聲,“小的、小的不是又怕踩火坑里去了,誰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那公文上不是寫的明明白白,要墾荒種地!”錢閔語氣愈發不耐,眉頭緊鎖著,將對馮之越的厭嫌,明晃晃地掛在臉上。
“哎哎…”馮之越連連應聲。額頭上又洇滿了汗珠。他自是知道去墾荒,只凡事兒來找錢閔商量,早已經成了他慣常做的事兒了,這不才不管不顧地跑過來。
“他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便是,一個犢子,也值得你這般懼怕他…”錢閔搖搖頭,“再者說了,墾荒于你也是一件好事兒,到時候讓各村的里長都配合些,年底田稅你還能多收一波,成日里吆喝著沒有油水撈,白花花的銀子送到你眼前了還不知道伸手接?”
“是是…”馮之越自個兒悶頭一想,也是這么回事兒,心里登時就寬松下來,臉上也見了笑,他被吳知縣嚇破了膽,生怕謝見君抓著什么把柄要發落了他。
“行了,趕緊回去吧,讓人瞧見你跑來這兒,成何體統!”錢閔著急趕他走,當下便沖他擺手。
馮之越心頭的大石頭都落地了,眼下別提多輕快了,錢閔一發話,他樂顛顛地行了個禮,就要退下。
“等等…”錢閔將人叫住,“近些時間,別過來這邊了。”祭祀在即,他可不想把謝見君的眸光招過來。
“是…”馮之越應得爽快,心里已經琢磨上怎么讓縣里農戶都去墾荒種地,好給他多交些銀錢上來。
——
約定的日子到了,四個縣紛紛交上來本縣中所丈量的荒地的畝數。
謝見君大致掃過一遍,差不多便有了數。
他和陸同知略一商談,翌日,蓋著知府官印的文書又分發了下去。
此次推及全甘州的大面積墾荒,以農戶們自愿為準,凡申領荒地者,前三年免田稅五成,三年后準許買賣,且買地的價錢要遠遠低于良田。
這公文一發,告示一貼,尚不知村里農戶反應如何,城中人倒是先躍躍欲試,別看他們成日里生活在府城,但都并非是富紳豪商,過著大魚大肉的奢靡日子,多數人還是勉強糊口,有一天算一天,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瓣花,
開墾荒地,雖說是辛苦,但有了自己的田地,種些糧食出來,就不用整日擔心糧價突然暴漲,吃不上飯的情況了。
謝見君得知大伙兒意愿后,將申領荒地的條件放寬,現下正是他鼓勵開荒的時候,自然想著別卡得那么嚴格。
這一開放,早早就有民戶登門。
盡然皆是荒地,但地與地之間的質量,可有著天淵之別,有些碎石多,有些雜木多,這誰去的早,誰就能先挑。
反正前三年又不要買地錢,種出來的糧食還能少交五成稅,何樂而不為?
一時之間,府衙門前熱熱鬧鬧。
原以為村里農戶亦能如此有興致,七月中,謝見君帶上云胡,著一身素樸的常服,假作成一對回村里探親的小夫夫,摸去了村里。
這回挑的地兒,是曲蘭縣的西井村。
他并未提前知會馮之越,過來此處時,也特地繞開了進城的路,二人特地將馬車停得遠遠的,徒步走進了村子。
六月剛收完麥子,不過半月,又套種上了玉米、大豆等作物,所到之處,良田中一片綠油油。
這套種完糧食,農戶們便能短暫地歇口氣了,故而,謝見君在村子里轉悠了老些時候,也沒見著幾個下地之人。
然他此行過來,不是要看良田里的莊稼長勢如何。
算著日子,距離墾荒的告示貼下去,已有好多天,他想瞧瞧荒地的墾荒情況。
“咱要不尋人先打聽打聽?”炎炎烈日下,云胡舔了舔干涉的唇瓣,試探著問道。他們初次來這兒,人生地不熟,單靠著自己找,指不定要找到猴年馬月了。
謝見君側目瞧著小夫郎鼻尖兒都沁了汗,就將人拉到樹蔭下,搬來塊平整的石頭,讓他坐下。
“你且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說著,他微瞇了瞇眼,看清不遠處有農戶屋舍,便提步朝那邊走去。
走近聽著屋里有說話的聲音,他輕扣了扣門扉,見著一身粗麻短打,渾身曬得黝黑的干瘦老漢出來,溫聲喚道:“大爺,我是去東井村探親的,途徑此處,想來跟您討要一碗涼白開。”
他晃了晃手里捏著的竹筒,示意自己沒有騙人。
那老漢瞧他是副生面孔,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原是有些戒備,聞之是探親,又看他青衫裝扮,想來是個讀書人,方慢悠悠地扯開門栓,“進來吧,你在院中一坐,我去給你倒水。”
謝見君微微躬身,道了句謝,雙手遞上盛水的竹筒。
不多時,老漢端出滿當當的一海碗,“你先喝些…“
謝見君連忙接過大白瓷碗,又說了好幾聲謝后,湊近輕呷了一小口,這水看著清 ,喝起來卻有些咸頭。
“看你一路過來汗透了衣裳,我往水里添了點鹽巴。”老漢解釋道,“祛暑解渴,不是啥害人的孬東西。”
謝見君點點頭,他以前也下地勞作過,自是曉得其中道理,只是如今這鹽和糖都是緊俏東西,這老漢對他一個陌生人,倒也是舍得。
他猛灌兩口解了渴,趁機同老漢打聽了兩句開荒的事兒。
“喏,就是村子西頭的那片地。”老漢手指往西邊一搭,“你從這兒出了門,一直往那邊走,走上個兩刻鐘就到了,這會兒該是有人在那邊忙活著。”
“哎好”謝見君還記掛著眼巴巴等著自己的小夫郎,擔心他曬暈了頭,問清楚地址后,便起身辭別。
他拿著灌滿涼白開的竹筒,急匆匆地往來時的路上走,打老遠就瞧著云胡盤腿坐在地上,懷里好似還捧著什么東西。
他快走幾步,這才看清云胡小心抱著的是半截子紅瓤西瓜。
“哪里來的西瓜?”謝見君半蹲下,扭開竹筒頂部的蓋子,很自然地遞到他嘴邊。
云胡就著手喝了兩口,潤了潤干涸嗓子,而后笑瞇瞇道:“我同一過路的嬸子那兒買來的,她正給家里漢子送吃食,我瞧著新鮮,便買了一半。”
他似是獻寶一般,將溢著清甜香氣的西瓜,舉高到謝見君面前,“剛從井里撈上來,放到這會兒還涼絲絲的,將將好入口。”
謝見君沒接,伸手將他額前被汗濡濕的碎發攏至而后,見小夫郎臉頰曬得紅撲撲,有些心疼道:“作何還等我回來?先吃便好。”
云胡靦腆地抿抿嘴,拽著人坐到樹下,將手中的西瓜一分為二,大一些地就丟給他,自己則捧著小塊吭哧吭哧,啃得滿嘴都是甜汁兒。
謝見君在老漢兒那兒喝飽了肚子,現下已沒那么渴了,索性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還騰出空來,掏手巾給小夫郎蹭了蹭嘴角。
一小塊西瓜吃下肚,云胡拍拍圓鼓鼓的肚皮,打了個飽嗝,“我幫你打聽到了。”
“打聽著什么?”謝見君怔怔問道,順勢用自己這邊沒吃多少的西瓜,換掉了小夫郎手里啃得溜光的瓜皮。
“當然是墾荒的事兒”小夫郎眉梢輕挑,“我聽那婆子說,村西頭那邊,的確有數百畝待開墾的荒地,但申領的農戶并沒有幾家,還有大片大片的荒地空著,那里長為了完成縣里分派下來的任務,成日挨家挨戶地游說農戶去縣衙里申領,急得滿嘴起燎泡呢。”
“那婆子沒說大伙兒為何不愿意去墾荒嗎?”謝見君追問道,他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高產糧一事兒太沖動,做錯了決策,但仔細想來,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云胡聞之,茫茫然地搖了搖頭,“她著急去送飯,閑聊了兩句就走了。”,眼見著自家夫君眉心微蹙,神色凝重起來,他又跟著接上一句,“要不咱還是去瞧瞧吧,也好當面問問那邊的農戶,這是怎么一回事?”
謝見君正有此心,二人相扶著起身,三下五除二地解決掉最后那塊西瓜,大步往村西頭走去。
如老漢所說的那般,村西的位置的確偏僻,楞生生地走了兩刻鐘才到。
謝見君見一年輕漢子,頭裹著白斤,半裸著上身坐在地壟間乘涼,便上前探詢了一句。
漢子乍一聽是來問開荒的事兒,臉色“噌”得就變了,他將嘴里叼著的狗尾巴草往路邊狠狠一啐,
“開他娘的荒!這群狗日的官,光想讓驢拉磨,還不讓驢吃飽!免那五成田稅有屁用?看看這梆硬的石頭地,狗來了,撒潑尿都嫌硌腳!”
第196章
“你們說是不是!”年輕漢子噼里啪啦一通罵完, 心里那口濁氣還沒吐利索,便試圖在二人跟前尋找認同感。
“狗日的官”手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一旁的小夫郎肩膀微微抖動著, 想笑, 又不敢當面笑出聲, 原是被曬得紅撲撲的臉頰, 現下暈起了一片緋意。
那漢子見他們倆誰也不搭腔, 便自顧自地說道:“這破開荒,老子是一日都不想干,若不是家里今年新添了人口,我瞧著腦袋拐彎了才想鋤這石頭地哩。”
“可不嘛,這都收拾幾天了, 一畝地還沒篩干凈,趕明兒得叫俺家娃娃過來搭把手。”一年長些的壯漢挨著跟前坐下, 拿下頭頂的草帽, 兀自扇著風。
這火傘高張的, 地頭間連點風都沒有, 往那兒一坐,汗珠子就順著臉頰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對了,你說你們倆要去東井村探親?探得誰家親?”年輕漢子忽而掉轉話頭。
謝見君同云胡眸光短暫一碰,繼而溫和笑道:“是一位叔伯家, 這不好些年沒回來了,爹娘身子不爽利,我倆就代跑一趟, 路上聽著縣令那邊墾荒的告示,閑來無事, 想申幾畝地種種糧食。”
“你快別忙活了。”漢子連連擺手,“那些個整日里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官老爺,哪里懂我們這些莊稼戶的疾苦?”
“不是說荒地前三年免五成田稅,三年后還可以買下來嗎?”謝見君試探著問,他折騰小半日跑來這兒,就是想聽聽農戶們心里的想法,單縣令們報上來的冷冰冰的公文,是看不出什么來的。
年長漢子聞聲,吊著眸掃了他一眼,“小書生,一瞧你就沒干過農活,墾荒哪有這么容易?”
“愿聞其詳。”謝見君席地而坐,手搭在雙膝上,作乖巧聽講狀。
“這辛辛苦苦開墾的土地,能種出多少糧食還不清楚,俺們就已經背上田稅了,”老漢攤手,滿臉都寫著無奈,“你瞧瞧俺們手上的這些農具,哪有能頂用的?”
“俺家要不是有牛,俺才不干這得不償失,又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呢。”年輕漢子也跟著抱怨。
這耕牛是犁地的一把好手,謝見君年初在東云山墾荒時,便是靠著宋沅禮送來的牛省了不少力氣,如今聽他提起,便作勢問道:“咱們這西井村里,有耕牛的,大抵是幾戶人家?”
“小書生,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老漢撇嘴,“大伙兒的日子過得緊巴巴,吃飽穿暖都成問題,哪里還有閑錢買那金貴玩意?這滿西井村,你掰掰手,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云胡默默地在心里盤算了一番,當初住在福水村時,尚且一小半農戶家里有耕牛,他們賣豆腐賺了錢后,也托福生哥買了小牛犢,原以為那時已經足夠貧困,沒想成相比較現在的西井村,竟還算是富庶些的地方。
他余光中瞥見謝見君神色凝重,搭在一起的十指緊扣著,指節處微微泛白,便伸手撫了撫他的后心
感受到小夫郎的安撫,謝見君歪著腦袋朝他彎了彎眉眼,極輕地道了句“沒事”。
老漢像是憋了許久,乍一打開話匣子,地也不犁了,土也不篩了,拉著二人就嘮起了閑磕,埋怨官府只管給分地,旁的一概都讓農戶自己來置辦,這一家老小,算起來要五六口人,連飯都吃不飽,還得從齒縫里擠出種糧來。
又說起這荒地位置實在偏僻,哪怕是一朝開墾好了,后面灌溉都成問題,他們總不能日日挑著扁擔往這邊送水。
“也就是今年收成好些,擱往年災荒時候,村里農戶都得去找城里地主家,亦或者錢莊借貸呢!”年輕漢子補充道。
“這借貸不是違法嘛?”云胡大驚,脫口而出道。他記得當初他爹牧青,便是因著借貸還賭債,被謝見君以《熹和律法》為由,送進了大牢里。
“這事兒當然不能讓上面知道”年輕漢子壓低了聲音,“我一聽你們說話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曲蘭縣本地人,自然不曉得,這邊借貸的利息至少得五分利,有些鄉紳開口便要九出十三歸還不上,就得拿全部身家抵債,上個月,就你們去探親的那個東井村,就有人家不得已把閨女賣去給錢莊掌柜做小妾呢!”
謝見君聽著這些話,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他頭著冒出墾荒這個念頭時,只想著種出糧食來,不讓百姓們災荒年忍饑挨餓,就算是大功告成,今日走這一遭,才驚覺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回去路上,他單手撐在馬車的窗欞處,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青苗,默不作聲。
“你別發愁了,再想想辦法嘛。”云胡在一旁干巴巴地勸慰道。
謝見君斂回目光,瞧見小夫郎眼中明晃晃的擔憂,上手揉開他眉宇間的川字,“無妨,我倒不是發愁,只是琢磨著如何去調整墾荒的法令,既是已經知道問題所在,就得對癥下藥,因地制宜。”
“我當是以為你今日挨了那漢子的叱罵 ,轉頭放棄了呢。”云胡吐了口嘆息。
“哪能遇著點困難就撒手不管了?”謝見君莞爾,“你出門在外做營生,何曾因為眼前暫時邁不過去的坎兒罷休?”
小云掌柜腦袋立時搖得同撥浪鼓似的,“我可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人,”,他捏捏謝見君的臉頰,一雙杏眸亮瀅瀅地望著他,“謝大人,打起精神來,甭管是什么難題,落在你手里,一準能解決,我相信你!”
被“盲目”信任的謝大人回去府城,先是讓府役們化作平民,深入到各縣所管轄的村里,去了解農戶們申領荒地的情況。
不出他所料,諸人帶回來的消息,同他那日在西井村聽來的大同小異,在清楚整個甘州四縣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后,他召集了府衙六房,重新決策墾荒的法令。
第197章
七月末, 府衙以及四縣陸陸續續地貼出了新告示。
凡是墾荒所用的種子,皆由官府分配,包括但不限于糧食與果蔬, 開荒的農戶可依照著所申領荒地的份額, 自行選擇并領取種子的品類。
官府不日將派匠人們, 下鄉修建灌溉所用的水渠和水井, 另以低廉的租金, 租借鐵農具與耕牛于農戶。
從即日起, 州縣百姓均可以向官府借貸錢糧,以補助耕作,其借貸利息為二成,于年底臘月三十日前,以過往三年內豐收時的最低糧價為基準, 兌換成糧食,一并歸還于官府。
此告示一出, 立時就吸引了不少的農戶, 前來打探情況。
“什么?官府居然要借貸給咱們, 利息才兩成?”
“不光如此, 你瞧見沒?這到年底償還的時候,可是依照著最低的糧價!”
告示欄前難得如此熱鬧,諸人甭管是看得懂的,還是看不懂的, 都齊刷刷地聚在一起,討論著墾荒的新政策。
這前兩條所提及到的種種,只要是認識得些字, 便都能整明白,唯獨最后一條,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人群之中迅速沸騰起來。
要知道,他們作為看天吃飯的農戶,哪怕是在豐收年,趕上家里人口多稅賦重,也不得不去借貸,用以維持家用。
那些個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紳們開口就要五分利,更有甚者,仗著自個兒有些學識,拐彎抹角地騙他們簽下九出十三歸的契約,等到年末收賬,眼看著賠光了家底兒也還不上,便只能賣身為奴。
賣身契一簽,這輩子都活不出個人樣兒來。
不過現下好了,有了這二成利息的借貸,大伙兒幾近沒了后顧之憂,一個個心里歡喜得很,想著自己終于不用再受諸多黑心商戶的剝削搜刮,還有官府能幫著分種子,挖水井,借農具和耕牛,便都興高采烈地結伴往衙門去。
————
書房里,
謝見君正立在案桌前執筆臨帖,昨個兒吩咐戶房的官員去采買良種,今日將將能有一日清閑,才臨完一頁,擱放在一旁晾干墨汁的功夫,宋沅禮便興沖沖地推門而入,
“我說你這腦袋瓜子可真是靈光,琢磨起事兒來一套一套的,自打新告示貼出來,我那縣衙的大門都快被農戶們給踏破了,先前無人問津的荒地,如今都成搶手貨了。”
“這不挺好?”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將筆放回到筆架上,“若農戶們墾荒得順利,今年年底又能多一波稅收的糧食了。”
“想什么大美事兒呢!”宋沅禮撥弄著手中剛從崇福寺求來的佛珠,沒好氣道,“大伙兒是愿意來申領荒地了,但我這又是農具,又是耕牛,幾乎不要錢似的地往外租借,還得貸著錢糧,這年末縣衙賬上若不都是赤字,我就跟你姓。”
“謝沅禮這名字道也不錯,就是不知道宋叔伯能不能同意了。”謝見君眼尾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清秀的弧線。
“你慣會打趣我!倘若被我爹知道,我改姓為謝,還不得扒了我的皮,回頭在列祖列宗跟前磕頭道歉?”宋沅禮撇嘴,挑起果盤中的香瓜,自顧自往嘴里填著。
謝見君輕笑出聲,隨手招來王嬸子,讓她幫忙去沏一壺熱茶,再拿些點心。
“這香瓜再來一份,我吃著甜得很。”宋沅禮毫不客氣地差使道,神色自若地如同在自個兒家中似的。
王嬸子下意識看向謝見君,得了他的首肯后,便緩緩退下。
“好端端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何突然整治起民間借貸來了?”宋沅禮咽下嘴里的香瓜,忽而出聲詢問起來,“你要修建水利,租借鐵農具和耕牛,這我都能理解,為了開荒嘛,總得給農戶們個甜棗,才能驅使他們開荒種地,可是借貸是怎么回事兒?”
謝見君掃了他一眼,“這官府出面借貸,一來能解民戶的燃眉之急,二來,這兩成利息雖說不多,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度支的緊張,三來,倘若借此打壓了部分鄉紳的囂張氣陷,何樂而不為!”
他當初在西井村聽農戶說起有人還不上借貸的錢,被迫拿家中女兒抵作錢莊小妾的事兒時,就有這個想法的雛形,回頭跟六房官員反復商討后,才敲定了下來。
如今,拋開旁的不說,從府役們傳來的喜報中得知,至少在民間借貸這塊,已經有所遏制。
不過此法子,只適合短期內小范圍推行,時間長了,若監管不力,必然滋生出旁個麻煩,還得不停地改進和完善。
“聽你這么說,是有幾分道理。”宋沅禮仔細琢磨了片刻后,點了點頭。
門外冷不丁響起輕緩地叩門聲,謝見君一聽這動靜,便知是云胡來了,當即起身朝著門口走去。
宋沅禮將將回過神來,就見謝見君已然接過自家小夫郎手上的托盤,牽著他的手,帶進了書房里。
他猛地一巴掌拍到腦門上,“瞧我,光顧著跟你在這兒嘮閑話,把要緊事兒給忘了!”
聞聲,兩人的目光齊整整地望向他。
宋沅禮道:“云胡,我家青哥兒過幾日要攜商隊去一趟曹溪,聽說你之前跟他提過也想去,故而便托我問問你,可是愿意同行?”
云胡乍一被問了個愣怔,反應過來才想起自己的確說過此話,只現在這個時候…他躊躇起來,安濟院剛剛步入正軌,謝見君又要下鄉去體察民情,自己若是在這個時候去曹溪,家里家外都是麻煩事兒。
謝見君見他緊抿著嘴,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猶豫神色,曉得他是擔心這邊的情況,正要開口勸撫,冷不丁被他出聲打斷,“沅禮,勞你給青哥兒帶句話,我這兒先行考慮考慮,再做定奪。”
沒等來準話,宋沅禮也不著急,總歸是他已經完成了青哥兒分配下來的差事兒,回去好交差,至于云胡最后如何決定,那便讓他們兩個小哥兒去商量吧。
傳完了話,見天色已不早,他還得趕著日落前回常德縣,叨了兩口香瓜就要告辭。
云胡揣著事兒,送宋沅禮離開后,一直心不在焉,幾次連大福喚他都不曾入耳,惹得小崽子哭鼻子抹眼淚,鬧著說爹爹不疼他了。
謝見君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趕著入夜歇下時,二人黏黏糊糊地一通耳鬢廝磨完,他揉捏著小夫郎柔軟的掌心,“今個兒青哥兒去曹溪那事兒…”
“我還是不去了吧,這兒實在走不開。”云胡依偎在他懷中,有氣無力地說道,他斟酌了好些時候,才忍痛下了決定。
“想去便去,安濟院有錢德福和商會,家里有我,有何掛心的?”謝見君不以為意,他看得出來,云胡上次從白頭縣回來,一直對跑商這事兒躍躍欲試,先前他擔憂小夫郎獨身在外,多有不測,如今有青哥兒同行,什么事兒便都能互相照應著了。
云胡聽此,定定地看著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直瞧得謝見君心里發毛,禁不住暗自思忖自個兒可是說錯話了。
須臾,才見著小夫郎彎了彎唇角,笑道:“你倒是什么事兒也縱著我,就不怕我心在外飄野了,不肯回來了?”
謝見君一怔,繼而攤手,“那還能怎么辦?我只能獨守空房了,再不濟,我還可以攜兒子以令夫郎呢。”
云胡被逗得咯咯咯直笑,笑聲驚醒了一旁的大福,小崽子哼唧了兩聲,連眼睛都沒睜開,翻了個身便繼續睡去了。
“我看今年過了年,該與大福分屋了,老跟著咱們睡,也不妥了。”謝見君給好大兒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壓低聲音道。
“差不多是時候了…”云胡應聲,“前日王嬸子還問是否要將咱們旁邊的那間臥房收拾出來,留作給大福住呢。你既也是這般想法,趕明兒,去曹溪之前,我便讓她去安排,屋中的床榻和柜子都得要找木工現定做,還得再打副案桌,來年給大福習字念書用…”
“行,都聽你的。”謝見君打了個哈欠,手臂穿過小夫郎的后頸,將人往自己身前又拉近了幾分,“這時辰不早了,我們的小云掌柜,拾掇屋舍的事兒,還是留給明日再盤算吧。”
漆黑靜謐的夜幕中,只余著窗外落進來的星星點點的碎芒,二人呼吸聲交纏在一起,繾綣流連。
臨睡著前,云胡想,他大抵這輩子都不會離開謝見君,心里有了牽掛,自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
去曹溪的事兒就這么定了下來,翌日,大福起床后,就被謝見君抱到一旁說悄悄話。
他沒提云胡要走,只說自己過兩日要去鄉下,那里可以下河摸魚,爬樹摘果子,問大福要不要同去。
大福正苦于如何逃脫跟著許褚習大字,他委實坐不住,身下像是生了刺似的,老想惦記著出去玩,冷不丁聽說能去鄉下,立時就跳起身來,強壓著內心的喜悅,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阿爹,真的嗎?那大福去了鄉下,是不是可以不用寫大字了?”
謝見君扶額,人人都說孩子是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然,打從好大兒抓鬮的那日,一把攥住了嘉柔公主手腕上的小木劍起,他就知道,這小子這輩子絕不會走讀書這條路。
“阿爹?”就等不來回答,大福顫顫追問,他手指緊扣著衣角,生怕謝見君不肯放過他。
對上小崽子圓溜溜,盛滿期待的眸光,謝見君語氣涼涼地回道,“對,去鄉下,不用寫…”
大福一個蹦高,喜滋滋地撲進他阿爹的懷里,“那爹爹去嗎?小叔叔去嗎?”
好嘛,平日里最親近的人,居然都排在寫大字的后面,謝見君這心已經同集市上商販殺了十年魚的刀一般冰冷,“爹爹有要緊事兒要去辦,小叔叔要忙著甘盈齋的生意,就咱們倆…”
就倆人…沒有爹爹…沒有小叔叔…當然,也沒有寫大字!大福是個凡事都好商量的孩子,一剎那的悲傷過后,他迫不及待地讓王嬸子給他收拾行李,恨不得明日就走,先生說了,明日還得再教他寫兩個大字呢!
第198章
晨起, 天色漸亮,細小的云片中泛起魚肚白的霞浪。
一輛青蓬馬車穿過靜悄悄的長街,噠噠地往城外駛去。
臨近城門口, 鼎沸的人聲隔著窗欞, 傳進了馬車里, 謝見君摟緊懷中熟睡的大福, 揭開竹簾的一小角, “正明, 外面怎如此喧鬧?”
陸正明探身張望兩眼后,恭敬回道:“大人,屬下瞧著都是些青衫打扮,背著布袋子的書生,想來應是進城趕考的考生。”
“院試要緊, 咱們不急著走,先給他們讓開進城的路吧。”謝見君低聲吩咐道。他摟緊懷中好似疊卷餅一般, 被團團裹起來的大福, 仰面打了個哈欠, 眸底氤氳起潮濕的水汽。
昨個兒這崽子擔心他說話不算數, 怕一覺醒來被丟下跟許褚習大字,硬生生睜著眼熬了半宿不睡覺,直熬得他再三保證,自個兒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絕不會偷偷摸摸離開,才哄得人哼哼唧唧地躺下, 這會兒正睡得香甜,如何擺弄都不醒。
陸正明聽了吩咐, 當即扯緊韁繩,馬蹄急踏,一陣得得的嘶鳴后,馬車被趕到旁邊街巷的酒肆門前。
一簾之隔,謝見君閑來無事,便側耳聽著書生們扎堆湊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討論著廉租屋的事情。
“你們聽說了沒?這府城里的廉租屋,只要十五文一日呢!”
“十五文錢,你想什么好事兒呢?饒是客棧里最簡陋的大通鋪,都沒有這個房費。”顯然有人并不相信好端端的,這天上能掉餡餅兒,挑起話茬的書生話音剛落,登時就有聲音略顯年長些的書生開口駁斥了回去。
謝見君眉頭微皺,遲疑片刻間,
“我四月來府城時,住的是知府大人特地租下供給考生的客棧客房,破敗得厲害,還收了二十文!”
“一準是你聽錯了,說不定是二十五文,三十五文呢”
“如此要緊事兒,我還能搞錯了?”挨了質疑的書生,語氣有些不滿,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是我來這兒集市上賣杏子的大表哥得了消息,特地書信于我,說廉租屋前些日子對外開放租賃,喚我早些過來備考,若非如此,我定要等到最后一日才來府城。”
然大伙兒聽了這話,仍是一副半信半疑地踟躕模樣,書生氣憋,正準備拂袖而去,冷不丁從酒肆門前停著的馬車里走下一人,瞧他一身玄青常服,腰間云玉革帶系得標致齊整,垂下一處繡工稍顯笨拙的香囊,瞧著像是出自尋常人家之手,但仍不掩其綽約風姿。
“學生見過知府大人!”人群中眼尖的書生倏地認出了謝見君的身份,立時就屈膝行禮,反應過來的眾人更是齊齊跟隨。來此參加院試的書生都還不是秀才功名,這會兒乍見了官老爺,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
只眨眼功夫,城門口就烏泱泱地跪倒一片。
謝見君招手,喚諸人起身,借著先前書生挑起的話頭,順勢將廉租屋一事兒,詳細地講解了來回。
得知廉租屋的房費的確為十五文一日,且短租幾日,長租數月乃至一年皆可,大伙兒原本緊繃的臉頰上見了笑意。
同行的這些書生,家境都不甚富裕,多數是一家人勒緊褲腰帶供出來的讀書人,往年來府城考試,難免要被客棧掌柜狠狠宰上一筆,有時付不起高昂的房費,便薄被一裹,在天橋底下對付兩宿,如今府試住上了知府大人租賃的客棧,院試又趕上了價低安居的廉租屋,眾人這心里都暖烘烘的,對著謝見君好一通美言贊頌,有甚者,幾乎要當場提筆賦詩一首。
謝見君臉皮恁薄,三兩句順耳的話聽下來,已是臊得雙頰通紅,眼瞅著城門口的考生們越聚越多,儼然有擁堵之勢,他微微欠身,行之以拱手禮,“本官還有要務在身,不便長留,在此先預祝爾等‘長短九霄飛直上,不教毛羽落空虛’”
眾人齊聲回禮,似是約定好一般,分散到兩側街道,紛紛讓開了出城的路。
謝見君見狀不好推脫,回馬車上后,輕挑起一側的竹簾,溫溫和和地道了句謝,便讓陸正明趕車快行幾步,他今日要去白頭縣,委實是再耽誤不得時辰了。
——
黃昏時分,趕在城門落鑰前,青蓬馬車拐進了縣城。
守門的衙役乍一見著陸正明亮出來的腰牌,臉頰掛上了兩抹諂笑,“恭迎知府大人!”
馬車稍作一停,等護衛們躬身讓開路,接著就往縣城中去,今個兒太晚了,謝見君打算先帶著大福歇息一夜,明日再去尋那白頭縣的縣令。
然不過半個時辰,便有人尋上了他們落腳的客棧。
來者,正是上個月朝廷剛派下來的新縣令大人,姓辛,單名一個弘字,是位剛入仕的舉人,謝見君與他接觸不多,只在他來甘州府衙述時,草草見過一面,如今不過第二回。
這辛弘將將而立之年,眉眼生得疏朗清潤,瞧模樣,雖說談不上什么清秀,但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子凜然正直之氣,談吐爽利干脆,不見半分阿諛求容,謝見君最喜同這樣的人打交道,有什么事兒,都可以擺在明面上直說,不用拐彎抹角地互相試探,更不用從一眾溜須拍馬的話中,摸索有用的信息。
二人在客棧里碰面后,他便開門見山地問起城中廉租屋的情況,得知已經有小販和農戶在此處落腳歇息,他心生愉悅,話鋒一轉,又打探了一番墾荒的事兒。
辛弘不卑不亢地作了個禮,“回稟知府大人,下官前些日子走訪過幾個村子,農戶們自申領了荒地后,個個兒都忙得熱火朝天,想來不需得數月,便能安排下種的事宜。”
謝見君聞之,微微頷首,“辛縣令若是行得方便,不妨明日再同本官走一趟。”他笑瞇瞇地向辛弘提出邀請。
這一來眼見為實,聽來的話再怎么夸得天花亂墜,都比不上自己親眼過去瞧瞧,二來,他想摸摸辛弘為官處事的能力,這縣令雖說官階不高,但卻是一城百姓們實實在在的父母官,可不興整個光會耍嘴皮子糊弄人,不懂得為民謀利做實事的花架子。
然辛弘一聽,登時便滿口應下,“謹聽大人吩咐,下官這就去安排,明日來接大人下鄉。”
這下輪到謝見君發怔了 ,要知道,往常給縣令們分配個差事兒,這些精明的老油子,不是想著法子的推脫,便是兩手一攤跑來府衙哭窮,冷不防見著辛弘如此爽快,他還有些不適應,愣怔一瞬后,才莞爾笑開,“那便約在辰時一刻吧。”
“是”辛弘拱手,而后就以不打擾知府大人休息為由,干干脆脆地退下。
*
“阿爹,我困了”被陸正明送來房間的大福揉搓著睡眼,小貓兒似的貼到謝見君跟前,軟聲軟氣地嘟囔著要抱。
“阿爹給你洗把臉就睡。”一路奔波到了此處,剛入住就忙著接待辛弘,深知冷落了好大兒,被喚作阿爹的人,一時心生虧欠,喚客棧小廝送來熱水后,便打算“伺候”小崽子沐浴。
前前后后折騰進去兩刻鐘,木桶中的水鋪了滿地,謝見君將顯然沒未戲耍夠的大福提溜出來,汗巾一裹丟在榻上。
本以為嚷嚷著困極的人,腦袋一歪就能會周公,不成想等他洗漱完,又將地上的水收拾好時,這崽子瞪著一雙炯炯有神的星眸,兀自捧著小腳丫玩得正起勁。
“大福,該睡了。”他俯身吹滅案桌上的燈燭,屋中霎時陷入了昏暗。
“阿爹,現下是幾時了?”漆黑夜幕中,大福驟然出聲。
“大抵是亥時了”謝見君回道,精神頭一松懈下來,他整個人都跟著迷瞪,說起話來,腔調也變得黏黏糊糊。
“阿爹,河里肯定有許多許多的魚,是不是?”大福繼續鍥而不舍地發問。
謝見君手肘支著臉頰,勉強打起精神,短促地道了聲“是呢”
大福撐著腰,腳丫子努力地去摸頭頂上的窗幔,還不忘接著碎碎念,“我要去河里撈魚,撈上來的魚帶回去給爹爹吃,爹爹最喜歡吃魚了”
“嗯,你爹爹最喜吃月牙肉,那地兒的魚肉又鮮香又滑嫩”謝見君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神思已經逐漸滑向模糊。
“我還要、我還要爬樹摘果子,摘好大的果子,也給爹爹”
“好”
“大果子給小叔叔分一個,給許爺爺分一個,蘭月也要,還有嬸嬸。”
“好”
“一個,兩個,三個我要摘好五個大果子,我好累呀”大福自顧自地嘀咕著,還像模像樣地掰著指頭算數。
平日里教這崽子數個數,比登天還要難,如今反倒是分得一清二楚,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算數,謝見君頓感欣慰的同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謝瑭,雖說你沒想著給阿爹也分個大果子,但阿爹還是想告訴你,你的話,實在太密了!”
第199章
好不容易哄得“小夜貓子”睡了覺, 翌日,卯時過半,謝見君便被討嫌的蟬鳴聲吵醒。
他記掛著今個兒要下鄉, 又想著云胡起早要出發去曹溪, 這一整晚都沒睡安穩, 一早醒來時, 腦袋昏昏沉沉的, 喚來小廝要了盆冷水, 又浸濕帕子抹了把臉,才覺得眼前逐漸清明起來。
“阿爹,我想噓噓”,大福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摸索著坐起身來。
謝見君系好身前的衣帶, 撈起眼眸還未睜開的好大兒,出門去溲解, 回來時, 客棧小廝已經將早食擱放在桌上, 他打眼一瞧, 都是尋常集市上賣的夾餡兒蒸餅,粟米白粥,還有兩碟爽口的小醬菜,想來是有陸正明提前叮囑過, 飯菜的口味都依照著他二人往常的習性安排的。
“大人,那白頭縣的縣令辛大人,已經帶著衙役們等在客棧門口了。”
說曹操, 曹操就到,他剛想起陸正明, 這貨便來傳信了。
“正明,你且讓他等上一刻鐘。”他斟酌道。
話音剛落,他喚來大福,往手里塞了個比崽子小臉兒都要大一圈的蒸餅,自己則捧起碗,三口兩口地灌下一碗粟米白粥。
此番下鄉,尚不知何時回程,故而這一趟走,還得把客房退了,謝見君只帶了陸正明一個隨從,遂什么事兒都得自個兒親力親為,這不將將收拾好行李,又得給大福穿衣攏發,忙忙活活到辰時才出門,辛弘已經在樓下大堂,喝完一盞茶了。
見知府大人帶著稚子現身,辛弘眸底閃過一剎那的錯愕,但很快便消失不見,他上前一步,協同衙役們,一道兒恭恭敬敬地拱手做禮。
謝見君虛扶了扶,“時辰不早了,咱們快些出發吧。”,說著,他抱起大福,率先出了客棧門,其余人緊隨其后。
往梁家村走的一路都極為順暢平攤,先前顛簸的坑洼土路,如今悉數都被填平。
辛弘見謝見君不住地往窗外看,便主動解釋道:“下官前來白頭縣上任時,途徑此處,見路面坎坷凹凸,遂招募了匠人修了路,其余幾處也在休整,只是如今大人吩咐下來的墾荒一事兒最為要緊,下官放農戶們回村開荒去了。”
“也好,現下炎熱,待入秋天涼,在安排也可。”謝見君頷首,“辛縣令是何許人也?”
“回大人,下官為東都人,乃是農家子出身,于去年鄉試,考取了舉人功名。”辛弘一本正經道,似是一點都不介意自己莊稼人的身份。
謝見君淺應了一聲,沒再把話茬繼續下去。
辛弘亦不是多話之人,二人一沉寂下來,馬車里就只余著大福咿咿呀呀的稚聲。
約摸著走了一個來時辰,謝見君再揭開竹簾時,梁家村的石碑已然近在眼前。
“就停在這兒吧…”他出聲吩咐道。
陸正明扯緊韁繩,迫使馬車停在了黃泥小道上。
“大人,還未進村子…”辛弘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向謝見君。
“本官見這農田一片綠油油,風景甚好,正巧馬車坐得累了,下來走走。”謝見君擱放下竹簾,順手往大福脖頸間套了一串艾草香囊,抱著他先行下了車。
辛弘一臉不知所以地也跟了下去。
“辛大人!是辛大人來了!”小路兩旁的農田里,正有不少農戶在埋頭鋤草,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眾人眸光齊齊望過來,認清來者的確是辛弘后,便有人趕忙丟下鐮刀,手往兩邊褲腿蹭了蹭,喜著臉湊上前來。
“辛大人,您怎么來了,可是縣里又有什么差事兒要吩咐給俺們?”
“沒”辛弘搖頭,不等他話說完,旁個農戶就搶了話茬去。
“辛大人,有您給的耕牛,犁地可省了俺們不少勁兒呢。”
“就是,這鐮刀和鋤頭比俺們自家的好使多了!”
大伙兒圍著辛弘,雞一嘴鴨一嘴地說著開荒的事兒,瞧著好不熱鬧。
謝見君添不上話,索性站在一旁安靜聽著。梁家村是頭一回過來,自是沒有農戶認得他,更何況這一身不打眼的素樸常服,尋常人見了,只當他是辛弘帶來的隨從。方才便有農戶想將他擠開,好離著辛弘更近些,他便貼心地給讓了路。
待辛弘一一回應了農戶們的熱情后,才想起同行的知府大人已經被自己干晾了許久,他忙不迭擠開人群,小跑到謝見君跟前,將一開口,就被擺手打斷,
“無妨,這等官民同樂的好事兒,本官一向是喜聞樂見,你既能受百姓們歡迎愛戴,也是你平日里積攢下的福報。”
“大人此話言重了“辛弘謙虛,”下官之前也曾是莊稼戶,吃過起早貪黑的苦頭,沒得到如今官袍加身的時候,偏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官架子,這下地勞作,都是看天吃飯的營生,能讓百姓們吃飽穿暖,安居樂業,才是下官為官入仕的初心。”
謝見君聞之點點頭,“如此甚好。”
農戶們瞧著他們的辛大人,畢恭畢敬地同身邊站著的“隨從”搭話,一時好奇,湊到衙役跟前小聲詢問,得知那“隨從”竟是從甘州府城過來的知府大人,一個個都變了臉色,他們在村里待了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知縣了,何曾想過,這有朝一日,還能見著知府大人的真容。
曉得其身份后,一行人不免局促起來,往村中里長家走的路上,都遠遠地跟著,再不敢往面前湊,有不明情況者想過來跟辛弘打聲招呼,都被捂著嘴扯走,就怕一不小心說錯話,攤上大事兒!
連一向自詡自個兒是見過大世面的里長趙巷也兩股戰戰,奉茶時手不住地打顫,腦袋愣是不敢抬。
“大大大大人,請喝茶…”
謝見君雙手接過茶盞,抵在唇邊小抿了一口,“趙里長莫要客氣,本官此次前來,就是想問問咱們大伙兒墾荒順不順利,可是有遇著什么麻煩?”
趙巷下意識看了眼辛弘,心道這縣老爺前兩天剛從這兒離開,轉頭又帶著知府大人過來,難不成是村子里出了啥子不能說的要緊事兒?
然辛弘對上他的視線,只當他是膽小不敢回話,便出聲鼓勵道:“大人問你什么,只管老老實實回話就好。”
“哎哎…”趙巷連連點頭,搓著老樹皮一般干裂粗糙的手背,滿目拘謹道:“勞大人掛念,村子里都好都好…”
謝見君笑瞇瞇地頷首,擺擺手,讓趙巷放輕松,說自己只是隨便問問。
歇息了小半個時辰,吃了兩盞茶,他提出來想去田地轉轉,趙巷趕忙在前面帶路,引得一行人齊齊跟隨。
村里來了大官,農戶們害怕之余,禁不住對謝見君充滿了好奇,一時這家里也不做飯了,地里也不除草了,烏泱泱好似一條長龍,結伴往村東頭那大片荒地走去。
正忙著彎腰埋頭篩石頭的眾人,大老遠就見著憧憧人影朝著這邊過來。
“山子,你眼神好,你瞧瞧走前面的人,是不是咱縣老爺?”
被喚作山子的壯漢直起腰,粗剌剌將汗巾擱肩膀上一搭,瞇縫眼瞄了兩眼才道,“是辛大人,還有一人看上去眼生,沒穿官服,認不出是誰。”
“沒穿官服?保不齊是縣衙的師爺也來了,辛大人上次走時,說讓師爺擇日帶匠人過來,想法子幫咱們挖水井呢。”
說話功夫,眼瞅著一行人走到跟前。
這回有趙巷主動幫著介紹,諸人都很上道地行禮問好。
謝見君掃了一眼光禿禿的荒地,瞧著像是剛剛打過草,露著枯黃的地皮,“這地兒石頭多嗎?”
山子抹了把汗,“回大人,地里石頭不多,就是塊頭都大了些,耙起來費勁,幾日下來,、連錘子木柄都砸斷了好幾根。”
謝見君應了一聲,回神對著辛弘吩咐道:“這些時日讓鐵匠們趕趕工,先緊著給農戶們開荒用,萬不能在這上面拖后腿。”
“是”辛弘沖身后衙役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分配下來的差事兒先行記錄下來,等著回去縣里好作安排。
“今年六月的麥子,收成如何?家里人可還夠吃飽飯的?”謝見君繼續問道。
山子撓撓頭,一臉難為情,“能吃飽飯,誰還愿意吃開荒這苦”
謝見君一怔,繼而自嘲地笑了笑,“說來也是如此。”
“大人,您別聽他瞎說!”趙巷瞪了眼山子,慌忙替他找補道,“要論起來,今年上半年雨水多,又沒有旱澇之災,麥子漲勢極好,比往年的收成增加了不少,只是家里人口密,田地稀疏的農戶,日子還是緊巴了些,不過好在上月都去縣衙申領了荒地,只等這兒的糧食種出來,就寬闊多了。”
“老話說‘民生在勤,勤著不匱’,一家人的勁兒都往一處使,日子一準能過好。”謝見君笑吟吟地鼓勵道,“官府這邊,亦是盡可能地為大伙兒行方便,若開荒時候遇著什么需求,今日只管同我細說,咱們一同想辦法。”
這話如果放在兩個月前,即便謝見君說破了嘴皮子,都不會有人相信,原因無他,實在是白頭縣的前任知縣不作為,災荒之年也不見一粒米一個銅板子。
大伙兒原已經對當官的不抱希望,可自打辛弘上任以來,這又是給修路,又是給賑濟,時不時還出錢補助村里的鰥寡老人,獨孤婦孺,凡是為百姓謀利的好事兒,那是一個接一個,不要錢似的往下砸,日子久了,種種作為,百姓們都悉數看在眼里,這誰心里還能沒一桿明事理的秤?
謝見君鏗鏘一言,登時激起了農戶們激憤的熱忱,諸人一朝開了話匣子,將他和辛弘圍在中間,嘰嘰喳喳地說著自個兒的想法,有說要在地壟挖水渠,方便灌溉的,有說用戽斗費勁,想建一座筒車將河里的水提到岸上來的,還有反饋犁頭太鈍,耕牛拽不動
一直到日暮西沉,眾人還是意猶未盡,眼見著到了飯點,謝見君從灰撲撲的地上站起身來,撣了撣衣服上的土,粲然一笑道:“大家不著急,我這一趟過來,且要待上幾日,時辰不早了,今日就先到這里,咱明兒再聚。”
“大人,您今夜住哪兒?可要留在村中,我家中寬敞,不妨來我家歇息!”山子壯著膽子自薦。本以為這么大的官,定然是不茍言笑,走起路來威嚴凜然,誰知謝見君笑抿嘴一笑,溫溫和和,說話也不打官腔,方才亂哄哄地閑聊時,都不見他有半點惱怒不耐之意,讓人禁不住想要往跟前親近。
“大人,來我家,我家比山子家還寬敞,夜里蓋的被子都是婆娘剛曬的,軟和著呢。”
“我家殺雞了,我夫郎手藝好,給大人燉雞吃!”
眾人一改先前見他時那般小心翼翼,齊齊發出邀請,但半道上就被趙巷截了回去。
“大人,您若不嫌棄,今日就留宿在鄙人的陋舍,晚些我讓村里會做飯的婆娘整些酒菜,咱們一起熱鬧熱鬧。”
盛情難卻,謝見君索性就應了下來,原想邀辛弘同往,但因著縣衙還堆著公務,等他回去處理,故而二人寒暄了兩句后,辛弘便帶著大部分衙役,連夜趕回了白頭縣。
彼時,暮色蒼蒼,梁家村的家家戶戶都燃起了煙囪,打高處望去,踏實的煙火氣彌漫了整個村落。
村頭的空地上擺了一串長桌,都是大伙兒拎著家中的桌子椅子過來湊數的,肉末豆角,素炒青綠,香蘑燉雞農家小菜洋洋灑灑地擺滿了長桌,趙巷更是從家中的地窖搬出過年才舍得喝的酒,先給謝見君斟了一碗。
“大人,村里不比城里,沒啥稀罕東西,這些都是村民們自家種的菜,自家養的雞鴨,您且嘗嘗鮮,若有不合胃口的,還望您多擔待。”
謝見君淺啄了一小口碗中的清酒,這酒性烈得很,順著喉嚨流入腹中時,帶起一片火辣辣。他蹙了蹙眉頭,生等著這股勁兒下去,才緩緩開口,“趙里長這是說的什么話,是本官來此,叨擾大家了。”
“哪里哪里,大人肯賞臉來我們村,梁家村蓬蓽生輝”
二人杯盞交錯,說著酒席上的場面話,謝見君一面要應付不斷上前來敬酒的農戶,一面騰出空來照顧飯還吃不利索的大福。沒有王嬸子和云胡在旁幫襯,他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只一會兒沒瞧上的功夫,碗里的酒就空了底兒,再一瞧跌進懷里的人兒,皎皎銀輝下,小家伙站都站不穩,眸色迷離,雙頰現出兩抹不正常的酡紅。
“小兔崽子,你怎么能偷喝酒呢!”謝見君怒。
被酒催眠得神志不清的人,指著天上如鉤月色,傻嘿嘿地笑道:“爹爹,有兩個月亮呢”
第200章
“哎呦呦, 這咋、咋喝酒了!” 趙巷大驚失色,忙不迭招來自家閨女,“二丫, 快、快去煮碗解酒湯來!”
二丫掉頭就要往灶房跑, 被謝見君伸手攔住, “趙里長, 不用如此麻煩, 若是方便, 可容我討一碗蜂蜜甜水?”,那酒碗里面,攏共就余下個底兒,想來是大福喝得急了些,酒勁才一股腦地沖上頭。
“有有有”趙巷一連串點頭, “娃娃們昨日上山,剛采了野蜜回來!”
這野蜜原要背去鎮子上賣錢的, 二丫自采來便放在高柜上, 愣是一口都沒舍得吃, 連小弟惦記, 也只給他咂摸兩下,如今眼巴巴地看著大福“咕咚咕咚”地灌完一整碗甜水,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干澀的唇瓣。
謝見君看在眼里,趙巷讓二丫再去沖一碗時, 他揮手婉拒了,只說帶大福去河邊溜達溜達,醒醒酒。
知府大人既是發了話, 趙巷斷不敢留他再吃幾盞,當下就親自點了燈籠提過來, 目送這一大一小慢慢悠悠地往河岸走去。
“阿爹”大福被顛得有些悶,掩著嘴角,咳嗽了兩聲,嗆出一口酒氣。
“阿爹在呢。”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應聲,手捂在小崽子的后腦勺,將人往懷中壓了壓。
“阿爹”大福伏在堅實的肩頭,無意識地低低呢喃著,他似是不曉得自己在念叨什么,便阿爹阿爹,沒頭沒腦地喚著。
“在呢在呢”謝見君不厭其煩地回應著他,垂眸見他小臉兒熏染得紅撲撲,有些心疼道:“腹中是不是不舒服?”
大福輕晃腦袋,少頃,齒縫間擠出幾個字,“甜甜的。”
謝見君哭笑不得,尋了塊平整的高石坐下,“不舒服記得跟阿爹說。”
“好哦~”大福怔怔點頭,抓過他阿爹的手覆在自個兒小肚子上,“吃飽飽了,阿爹給揉揉。”
謝見君動作輕柔地給他案撫著,時不時瞧瞧他的臉色。
不多時,山子端來一碗清甜的水當當的吃食,“大人,這是城里近日來賣得火熱的甜食,說是叫什么杏肉罐頭,城里人都稀罕的緊,您要是不嫌棄,給小公子盛兩勺嘗嘗。”怕村子里席面招待不周,惹了這位知府大人不悅,他說起話來都帶著幾分恭謹。
乍一聽是杏肉罐頭,謝見君怔忪了一瞬,他掂了掂懷中已有些清醒的大福,“想不想吃糖水罐頭?”
被喚到名字的大福茫茫然翹首,眼神中還透著些許的迷離。
謝見君瞧他這幅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心里默念著自己兒子,自己兒子他湊到小崽子耳邊,低低耳語道:“這可是爹爹做的…”
眼見著那一雙烏溜溜的圓眸,閃爍起星星點點的碎芒,懷中人似是來了精神,猛地坐直身子,“想吃。”
山子一瞧他沒事,心里也不打鼓了,手上也不發顫了,笑呵呵地遞上湯匙,“稀罕吃,便多吃些,家里還有哩。”
巴掌大的小肚子,哪能容得下這么多吃食?大福湊近抿了兩口,就嚷嚷著要撐破肚皮了,謝見君挑眉,拉上他沿著河岸,一面慢慢吞吞地溜達,一面消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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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臨入睡前,謝見君做好了又要聽“小話癆”嘮叨半宿的準備,可誰知打躺下開始,身側這小子就一直盯著屋頂上的木頭房梁,不曉得在琢磨什么,同他搭話,也心不在焉,就在謝見君表示自己即將睡著的時候,一旁冷不丁傳來悶悶的聲音,聽上去潮乎乎的,“阿爹,我想回家找爹爹。”
曉得是傍晚時分山子送來的那盞杏肉罐頭,勾起了念想,他輕嘆了口氣,“過些時日,咱們就能回家了,只是你爹爹出遠門去了,大抵要下個月才能歸來”
大福淺淺地哦了一聲,也不哭鬧,也沒有不依不饒,只奚奚索索地背過身去,謝見君看他小手搭在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輕拍著,湊近還能聽著從嘴里跑出來的不成腔調的輕哼聲。
他眼圈倏地紅了,想起尋常云胡哄大福睡覺時,也是這般哼著安眠曲輕拍,如今云胡不在身邊,這崽子就自個兒哄著自個兒。
他一時百感交集,心里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
遠在蘭嶺驛站歇息的云胡,這會兒似是心有靈犀一般,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可是惦記大福了?”同在一間客房的青哥兒忽而出聲問道。
云胡坐起身來,望著窗外被風吹動著搖曳交疊的枝杈,半晌,極輕地點了點頭。
青哥兒索性也不睡了,披了件外衫,下榻斟了一盞涼茶遞給他,“我瞧著知府大人是個對孩子上心的人,有他陪著,大福定然不會有什么事兒,”
“我倒是不怎么擔心這個,對大福和滿崽這倆孩子,他一向都很有耐心,照顧起人來,比我還要仔細得多。”云胡抿抿嘴,靦腆地夸贊著謝見君的種種好處。
但如若他知道,大福在梁家村喝醉了酒,恐怕就要從蘭嶺飛去白頭縣,擰他家那位夫君的耳朵了。
被念叨到的謝見君無端打了個噴嚏,心道這鄉里開闊,無遮無攔的,夜里一起風,還挺涼,他起身掩住一半的窗子,又揭過丟在一旁的薄被,給自己和大福蓋在身上,才安心地躺下。
將將五更天,便聽著院中有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想來是趙巷同家里人起來洗漱燒火。
謝見君沒繼續躺著,他昨日說好了要跟農戶們一道去開荒,再賴著不起就不合適了。
簡單對付了兩口包子后,他換上一身利落的短衫,提著鐮刀同趙巷和他兒子出門,一路遇著下地的農戶,大伙兒都熱絡地迎上來打招呼,經過昨日同坐在一桌摟席,眾人見了他,總算沒有先前那般拘謹,搭話的時候,也自在了許多。
謝見君一邊瞧著小路兩面竄得正盛的青苗,一邊同農戶們閑聊,好似一剎那,自己回到了當年的福水村,那時起早和云胡去田地,也是挑在這個時辰,日頭還沒上來,不冷不熱的,正是干活的好時候,一行人或扛著鋤頭,或提著鐮刀,有說有笑的往自個兒地里走,有時碰見哪家人摘了新鮮果子,總會給他們倆手里塞一把。
不成想這一恍,竟是好些年過去了,也不知如今福水村的人都過得怎么樣了
“大人,你瞧,辛大人派過來的匠人,正給俺們鑿水井呢。”走在前面的山子倏地回身,一下子將謝見君的神思,從過往中扯了回來。
謝見君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伙精壯漢子提著開篦,鑿斧還有鉆桿,圍堆在一起埋頭苦干。
“得虧有了辛大人,俺們才能用上這水井,等今年荒地開墾完,種上糧食就不用發愁沒水灌溉,也不用大老遠地提桶過來澆水。”趙巷發自肺腑地感慨道,辛弘沒上任之前,種地這行當,別提吃多少苦頭了,今年眼瞅著,大伙兒卻都要過上好日子。
謝見君聽著農戶們開口閉口贊頌辛弘,心中欣慰不已,從昨日來見到的耕牛和農具,到今個兒的水井,他交代下來的差事兒,辛弘樁樁件件都認真去辦了,沒得跟錢閔、馮之越二人似的,想著法子地應付搪塞,故而人家在農戶之間能得此威望,他并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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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戶們到了地方,嘮了兩句閑話歇歇腳,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家忙活各家的事兒,畢竟這話可以少說,飯可不能少吃,填飽肚子不挨餓才是最要緊的。
謝見君也沒閑著,大福有陸正明顧著,跟村里差不多年紀的小子一道兒戲耍,不需得他操心,索性他就扛著鋤頭刨地篩石,時不時還幫著趕趕牛,好將那些堅實的土塊翻動起來,用錘子砸碎。
此番有他身先士卒地墾荒,大伙兒干起活來更是帶勁,原本荒蕪的脊土,現今一派熱火朝天的沸騰景象。
在梁家村呆了五日,他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十里村,這回沒讓辛弘陪同,進村時,風塵仆仆的模樣險些被當做是拐子,找里長好生解釋過,又亮了腰牌,才被畢恭畢敬地迎進門。
這十里村同冬云山附近的桐塢村,情況十分相似,他們村中水井打上來的水,喝起來泛著咸口,平日里用水都得去山上挑山泉水,趕上雨雪時節,山路泥濘,單只是走路都費勁,更別說是背水下山了。
謝見君從里長那兒聽來此事,當即便修書一封,讓宋沅禮挑選幾個腦袋瓜子伶俐,又手腳麻溜的漢子過來,效仿上半年在桐塢村竹筒引泉的法子,幫著十里村的里長上山砍竹子搭架子,又在村里鑿出幾處石槽,以便農戶們將來接水食用。
至于開荒那處,雖然鑿不出水井,但好在附近有條河流,只是距離稍稍遠了些,他同經驗老道的老人們商討著畫出了筒車的圖紙,交由木工們加班加點地忙活,在河岸架上一節節竹筒拼湊出來,拿竹索固定住的的圓盤狀的竹輪,每當竹輪轉動時,每一節中空的竹筒便會隨著竹索上下翻轉兜滿水,而后再在將水傾斜進水槽內,用作農田的灌溉,既省力又方便,可比農戶們一斗一斗地來回運容易多了。
解決完吃水灌溉的問題,謝見君見村民有條不紊地開荒,便寬下心來,轉頭還沒歇口氣,就又換了地方,活脫脫跟個陀螺似的,一刻都不停歇。
這一晃大半個月過去,白頭縣下屬的幾個村子,陸陸續續地都被他摸了個遍。
白日里,他跟農戶一起下地開荒,忙時,就把自個兒當塊磚,哪里有需求就往哪里搬,甭管什么臟活累活,都跟著往前湊,閑時,村民或坐著或躺著在田地里歇著,他也不在乎地上灰撲撲,衣擺一撩便席地而坐。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贛州府城的知府大人,是個博施濟眾、平易近人的好官,同那些個成日里只會窩在縣衙里吃香的喝辣的,干享福的狗官不一樣。
眾人見了他,一個個都親切不已,謝見君帶著大福離開時,各類山菌果子,野兔豚肉不要錢似的往馬車上塞,直擠得小崽子吆喝著喘不動氣才作罷。
這小家伙跟著村里孩子下河摸魚,上山爬樹,能玩的地方,齊齊去了個遍兒,渾身曬得跟小黑猴似的,身子骨摸著卻強健了不少,實在不枉他費心巴力地帶出門,折騰了這一趟。
回城時,適逢酉時過半,他喚陸正明去甘盈齋接上滿崽和昌多,在白頭縣的這半拉月,除去惦記著獨身前往曹溪的云胡,還有這兩只打小顧到大的崽子。
家里沒個正經長輩,許褚年事已高,還得顧著書院里備考的學生,大大小小的事兒都靠他們倆自個兒張羅,謝見君一時心生歉疚,干脆大手一揮,帶去春華樓,狠搓了一頓。
席間,滿崽吃著謝自家阿兄給挑好刺的魚肉,興致勃勃地同他講起前些日子甘盈齋發生的事兒。
“阿兄,你都不知道昌多有多厲害!”
“如何厲害?說來我聽聽”謝見君手肘半撐著下頜骨,一臉的好奇模樣。
“那日有老嫗跑來甘盈齋尋釁滋事兒,非說自己吃桃肉罐頭,吃壞了肚子,泄瀉個不停,嚷嚷著要咱們賠看病的藥錢,但其實是她吃了前兩日家里變味的剩菜,鬧了腹痛,想借勢來黑些銀錢,我們頭回碰著這種事兒,一時之間都不曉得該如何辦才好”
“可誰知昌多不聲不響,提著算盤就上了,三言兩語,據理力爭,直斥得老嫗臉紅脖子粗,末了敗下陣來,灰溜溜地跑了,之后數日都不敢再從甘盈齋門口過了!”
滿崽說得興起,手舞足蹈之際,險些一巴掌掀翻了昌多的飯碗。
昌多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著碗躲到一旁,待三人眸光整齊望向他時,他臉頰臊得通紅,“我哪有滿崽夸得那般厲害,只是見老嫗心虛得厲害,才篤定這里面有鬼的。”
謝見君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虧了你反應快,這甘盈齋里有你幫忙,云胡在外也能寬心了。”
昌多羞赧地垂下眼眸,心里好似煙花炸開,噼里啪啦地濺起滿身歡愉,能得來這么一句夸獎肯定,可比吃著好吃的零嘴,穿上好看的衣裳,更讓人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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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華樓出來,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謝見君招呼幾個崽子趕緊上馬車。
馬車穿過長街上,噠噠噠行進了兩刻鐘,陸正明扯緊韁繩,“大人,咱們到了。”
謝見君囑咐三小只在車上等著,自己則掀開竹簾,頂著雨跳下馬車。
正打算回家拿傘,霧沉沉的雨幕中,驀然走出幾個身穿蓑衣之人,乍見他出現在府衙的后院門口,一行人齊齊“撲通”一聲跪地叩首。
“大人,求您發發善心,救救甘寧縣的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