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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主夫, 明日要用的香燭鞭炮,一應(yīng)都拾掇齊全了,晌午那會兒, 我同昌多去清點(diǎn)了一遍, 東西數(shù)目都能對得上……"

    月影婆娑的長廊下, 周時雁正同云胡確認(rèn)著甘盈齋開張的最后事宜, "明日吉時一到, 借主夫您的手, 將香燭點(diǎn)上,給咱們鋪?zhàn)佑憘好彩頭……\"

    她微微躬身,垂眸小心囑咐著,好半天聽不著云胡的回聲,"主夫?", 她翹首,瞧見云胡怔怔地站在原地, 目光灼灼地望著門口處的一道兒黑影。

    \"是、是誰!誰在哪兒?", 她登時便將云胡擋在身后, 顫顫地出聲問道。

    昏暗處走出一人, 正是從東云山匆匆忙忙趕回來的謝見君,他只著一身玄青常服,額前的發(fā)絲被細(xì)汗濡濕,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 即便是隔著霧蒙蒙的光影,依舊掩飾不住他滿身的風(fēng)塵。

    “你怎么回來了!”云胡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暈暈乎乎,他撈起衣擺, 一猛子翻過齊腰高的朱欄,“不是說趕不及了嘛?”

    分神功夫, 他一腳踩到石階上,險些歪倒在地,謝見君眼疾手快地將人接住,穩(wěn)穩(wěn)摟緊了才笑瞇瞇地嗔怪道:“都是做爹爹的人了,還這般冒失。”

    云胡滿心的歡喜,將將要溢出肺腑,哪里還能顧得上這些。

    因著開張一事兒,他本已惴惴不安,擔(dān)驚受怕了一整日,現(xiàn)今見著謝見君,便覺得高懸著的心,晃晃悠悠地落回了原處,連腳下踩的青石磚都踏實(shí)了許多。

    “你吃過晚飯了嗎?餓不餓?我讓周娘子去給你煮碗面?”,說著,他回眸望向自己來的地方,廊下已是空無一人。

    周時雁早在認(rèn)清來人是家中主君時,就已經(jīng)貼心地退下,將這一方小隅留給了幾日不見的二人。

    “不用忙活了,路上吃了個包子,這會兒不餓“謝見君拉著小夫郎坐在檐下,“明日便要忙起來了,如何還沒歇下?”

    云胡抿了抿嘴,誠實(shí)說道:“你不在我跟前,我這心里,總覺得沒什么底兒呢,又老是胡思亂想“,說到這,他倏地壓低聲音,“方才周娘子同我念叨了許多,我便是一句話也沒能聽進(jìn)去”

    謝見君被小夫郎這可愛模樣,逗得笑彎了眉眼,他摩挲著云胡細(xì)嫩的手背,老神在在地說:“放寬心嘛,若是你的話,那定然沒問題,我就是想要瞧瞧我們小云掌柜到底有多厲害,才特地從東云山回來了”

    云胡被這聲“小云掌柜”喚得耳尖兒滾燙,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自欺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莫要打趣我了。”

    “行~”謝見君笑得一臉縱容地捏捏他的后頸,順勢將人從朱欄上摟起來。

    “走吧,小云掌柜,今個兒咱們早些歇下,明日可得有你忙碌的時候呢。”

    從燈籠中透出的昏黃燭光,將二人的身影拉得細(xì)長。

    云胡向前邁了一大步,冷不丁回眸,如秋水般清亮的眼眸中映著謝見君溫潤的倒影,他眉梢輕挑,“左右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

    十五起早,長沿街上那家神神秘秘,吊著大伙兒足足有半月之余的鋪?zhàn)咏K于要開張了。

    兩掛大紅鞭炮噼里啪啦炸過之后,裹在甘盈齋牌匾上的紅布被扯了下來。

    “我倒要瞧瞧,這糖水罐頭究竟是何物!“抱著娃娃的哥兒早等在門口,他見天兒打這兒經(jīng)過,每每都被蜜津津的香甜氣息勾得走不動道。如今好不容易盼到鋪?zhàn)娱_門迎客,便是一刻都等不及地涌上前,想湊湊熱鬧。

    “別擠,別擠,見者都有份!”昌多揮舞著賬本,憋足了氣,揚(yáng)聲吆喝著。“東哥兒,快些將咱們的試吃,再端些出來!柜臺上又空了!”

    “好嘞,這就來了!”云胡新招的伙計(jì)東哥兒扯著嗓子應(yīng)下一聲,轉(zhuǎn)身從后院的灶房里又端出兩個木托盤,那木托盤上放著的赫然是被分做極小份的蘋果罐頭。

    “咱們掌柜的可真舍得,這么貴的東西說不要錢就不要錢。”他將數(shù)十盞小碗挨個擺放在空蕩蕩的柜臺上,同身邊的周時雁咬著牙根小聲道。

    “這你就不懂了吧!”周時雁挑了挑眉,語氣中滿是得意,“這都是掌柜的聰慧,開門做營生,靠著嘴皮子干說,哪能比得上讓客人們親自嘗嘗?”

    說著,她朝著昌多的方向努努嘴,“瞧見了沒?那個抱娃娃的哥兒,剛剛還在咱們這兒排隊(duì)領(lǐng)試吃,這不已經(jīng)買了兩罐子了!”

    東哥兒淺淺地掃了一眼,便斂回眸光,這小小的一罐蘋果罐頭就賣十二文,那可是他們家一天的口糧,他哪里舍不得買,也就是在鋪?zhàn)永镞^過干癮罷了。

    “小哥兒,給我來一盞”一頭發(fā)花白的老嫗帶著自己小孫子過來領(lǐng)試吃。

    “哎,這就來了。”東哥兒聞聲,微微躬身,將小碗遞給齊腰高的小孫子。

    小孫子小心翼翼地接過碗,湊上前去吸溜了一口碗中的糖汁,登時臉頰上就綻起笑意,“奶奶,是甜的!”

    “哎哎“老嫗慈愛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小孫子身上,“快嘗嘗果肉”,她咽了口唾沫,出聲催促道。

    小孫子一只手捧著小碗,另一只手空出來舀起一勺填進(jìn)嘴里,馥郁的果香伴著鮮亮厚實(shí)的果肉倏地滑入口中,他抿了抿嘴,回味滿是清甜。

    “如何?“老嫗急不可耐地問道。

    “奶奶,真好吃!”小孫子誠實(shí)回道,渴求的目光不住地看向柜臺后的陶罐,那里面裝的,可都是細(xì)膩甜嫩的蘋果罐頭哩。

    “小哥兒,你們家的糖水罐頭多少錢一罐?”老嫗聞之便開始摸索身上的荷包,想要給小孫子買一罐解解饞蟲。

    “大娘,十二文一罐。”東哥兒道,就見掏錢的老嫗動作一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上盡數(shù)是驚訝和難堪。

    “奶奶,我不要了。”小孫子懂事地扯著老嫗往隊(duì)伍外面走。

    東哥兒見狀,將他們吃完的碗隨手?jǐn)R放在柜臺下,等著其他伙計(jì)過來收。

    他站在鋪?zhàn)永镆辉缟希裁慈藳]見著?有張口就要好幾罐的闊綽人家,也有試吃完。打聽了一聲價錢就悄默聲溜掉的人。

    他瞄了瞄老嫗和小孫子素樸,甚至可以稱之為破舊的穿著,理所當(dāng)然地將其歸為了后者,把云胡先前不能以貌識人的叮囑,完完全全地拋之腦后,但誰知,眼見著這倆人走出幾步,復(fù)又折返了回來。

    “小哥兒,我要一罐。”老嫗顫顫巍巍地從荷包里數(shù)出十二個銅板,推到他面前。

    “奶奶,太貴了,我真的不要了!十二文錢都夠咱們一家一整日的飯錢了!”小孫子上前就要摸銅板,被老嫗拍了下手背擋了回來,“不妨事,一罐糖水罐頭,奶奶的銀錢夠用。”

    說著,她讓東哥兒幫忙將陶罐子密封打包好,輕手輕腳地接了過來,又遞給一旁想看又不敢看的小孫子。

    “你既是覺得好吃,咱們就買一罐,等著吃完,你若是還想吃,就再來買”

    小孫子心里樂得跟吃了蜜似的,露著齊齊兩排小米牙,顛顛兒捧著蘋果罐頭跟在疼愛自己的奶奶身后,一老一小慢悠悠地走出人群,消失在巷子口。

    東哥兒被這二人之間的溫馨氣氛感染,默默地感嘆了一聲羨慕,冷不丁垂眸看著偷摸探過來的小臟手,連忙一把擒住,“誒,小兔崽子,你都來要過三回了!可算是讓我抓著你了! ”

    小孩掙了掙,沒掙脫開東哥兒,“你放開我!

    “你爹娘呢?“東哥兒不撒手,“讓你爹娘過來!小小年紀(jì),凈賺不學(xué)好!”

    “吃你的東西怎么了!”小孩梗著脖子倔強(qiáng)道:“你們擺在外面,不就是讓人吃的嗎?小氣鬼!”

    東哥兒猛提一口氣,他就沒見過這般說話橫且招人煩的小孩兒,當(dāng)下臉色就陰沉了下去,“十二文一罐,要買就買,不買別在這兒待著,上一邊去。”

    小孩做了個鬼臉,眨眼扎進(jìn)人堆里,不見了影兒。

    東哥兒以為他走了,剛要放松警惕,重新掛上笑臉去迎接其他客人時,小臟手又趁亂摸了過來。

    “沒完了是吧!”東哥兒語氣愈發(fā)不耐,聲音之大,將一旁看顧鋪?zhàn)拥臐M崽都招了過來。

    “成宥?”滿崽一眼就將那灰頭土臉的小孩兒認(rèn)了出來,“那日讓你幫我發(fā)策書,你騙完我的糖水罐頭就跑,還把策書都丟進(jìn)泥坑里,今個兒又跑來這兒作甚?”

    成宥撇嘴,剛要開口,身后一漢子忽而拽住他衣襟,將人扯到一旁,隨后便撐開肩背,站在滿崽跟前,“有你們這么開門做生意的嗎?欺負(fù)一個孩子作甚?都已經(jīng)擺在柜臺上了,我兒子多吃兩盞是犯哪門子律法了?”

    滿崽被氣笑,一把奪過漢子遞給成宥的小碗,往柜臺上重重地一磕,指了指門口的木牌,“瞧見那幾個大字了沒?每人僅限領(lǐng)一份!”

    漢子嗤笑一聲,“你那寫的什么狗爬?老子又不認(rèn)字,在這兒糊弄誰呢?!再說了,你們這么大一間鋪?zhàn)樱头堑靡粋孩子一般見識?”

    “這都已經(jīng)告訴你了,你還在這兒不依不饒干啥?”東哥兒作勢掃了掃柜臺,趕人之意明晃晃地擺在了臺面上。

    漢子被當(dāng)眾下了面子,還要承受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一時氣急敗壞,抬手便要給東哥兒一耳刮子,半中央被滿崽截住,

    “來人吶,都看一看,瞧一瞧,有人不講理了!”

    他高聲嚷嚷起來,登時就將在門口排隊(duì)的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

    第162章

    成宥爹顯然沒能想到, 面前這個瞧上去弱不禁風(fēng)的小哥兒,居然會有這么大的力氣,自己被攥住的手臂疼得發(fā)脹, 偏偏如何也掙脫不開。

    他登時就萌生了退意, 可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兒, 又實(shí)在拉不下臉, 干脆理不直氣不壯地呵斥了一句, “你擱這兒嚷嚷什么?說誰不講理呢!”

    ……

    “占便宜還找事兒”滿崽暗暗嘀咕了一聲, 發(fā)策書被騙那日,他便不喜成宥,如今見他爹這般不辨是非,還明晃晃的助紂為虐,心中更為不悅。

    但今個兒是甘盈齋頭天開門做生意, 他亦是不愿在鋪?zhàn)娱T前鬧事兒,干脆就松了手中的鉗制。

    成宥爹當(dāng)是以為滿崽懼了自己, 甩了甩胳膊, 將要扯著嗓子再嘚瑟兩句。

    滿崽瞧出他的心思, 當(dāng)即將話頭截住, 耐著性子道:“大叔,我們這開門迎客人,講究的就是個和氣生財,您帶成宥過來嘗嘗鮮, 我們不攔著,如今成宥嘗也嘗了,大伙兒也都瞧見了, 這蘋果罐頭十二文一罐,您覺得可以就買, 不合適就勞請騰個地兒,這后面還有老長的隊(duì)呢!”

    他這話說得客氣,加之有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幫著搭腔指責(zé),成宥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爹,我想要,你給我買!”成宥不依不撓地扯著他爹的衣袖鬧騰著。

    “吃什么吃!當(dāng)你爹開錢莊的,什么狗屁東西,還敢賣十二文!”漢子一巴掌拍到成宥腦袋上,陰沉著臉撇開人群將他扯走。

    “可算走了,耽誤事兒!”東哥兒憤憤然道,“不買就不買,還罵咱們賣得吃食,什么人吶!”

    “送走了就成,繼續(xù)糾纏下去也沒啥好事兒…”,滿崽拍拍他的肩膀,墊腳朝著那父子倆離去的方向瞄了一眼,見沒了人影兒便寬下心來,接著招呼排長龍的客人。

    “你這做阿兄的,倒是沉得住氣,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

    后院里,云胡斟了一盞茶,推給打方才就一直背靠著椅子,老神在在的謝見君面前,“緣何不讓我過去瞧瞧?滿崽若是吃了虧可如何是好?”

    他擰著眉頭,不滿地嗔怪道。

    “那崽子就不是個能吃虧的主兒…”謝見君端起茶盞,撇去面上的浮沫,輕抿了一小口笑道,“我上回同他扳手腕都輸給他了,這一般人奈何不了他,況且,李盛源也在跟前守著呢。”

    “李先生歸李先生,你是你,這能是一碼事兒?這誰家的哥兒,像你養(yǎng)得這般糙實(shí)?”云胡念念叨叨,回眸見陸正明牽了馬過來,眸色暗了暗。

    “大人,咱們該回了。”陸正明將韁繩拴在樹下,上前抱拳行禮,“天色不早了,這會兒走,都得要摸黑才能到東云山。”

    謝見君聞之,擱下手中的茶盞,“知道了,這就走了。”

    “是…”

    陸正明一走,云胡臉色更不好看,他不情愿地張了張口,“你這便要回去了嗎?”

    謝見君從這話中聽出了滿腔的不舍之意,上前捏了捏他的后頸,“過些時日,東云山那邊下完種,我就回來了,還得忙活四月中旬的府試呢。”

    云胡撇撇嘴,臉別向他處,低低地囁嚅道:“到底是為了四月府試…”

    謝見君聽著這酸溜溜的腔調(diào),笑彎了眉眼,抬手捻下落在他肩頭的一抹青芽,“小云掌柜如何還吃起醋來了?”。

    云胡被他揶揄地臉紅,輕推了推他,“快走吧快走吧趁著天亮,你們早些回,往東云山走都是山路,夜里總歸是不安寧的。”

    “瞧瞧,我這還沒出門呢,便是已經(jīng)等不及片刻,就開口催促了”謝見君眉梢微翹,聞聲打趣道。

    “還不是擔(dān)心你走夜路!”云胡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跟在他身后一道兒出了門,“這吃的喝的,我都讓人備好了,你路上走慢些,莫要著急忙慌地趕路,實(shí)在困乏得厲害,就在常德縣休整一夜這天兒忽冷忽熱的,夜里可別蹬了被子,早起也得套件厚實(shí)外衫,若是身子有恙,萬萬不能自己扛著”

    打在福水村時,他就常送謝見君出遠(yuǎn)門,這么多年下來,總也忍不住絮叨兩句,哪怕是知道眼前人足夠能照顧好自己了,每每還是擔(dān)心得不得了。

    謝見君又何嘗不知,左右這些話翻來覆去地囑咐了好些年,現(xiàn)今卻依舊是常說常新,不過云胡樂意念叨,他亦是樂意聽,這在后院門口又耽擱了一刻鐘的功夫,陸正明來催,二人才分別。

    縱馬走出老遠(yuǎn),他一回頭,仍見云胡一襲月白長衫,立在門口,風(fēng)吹起他寬大的袖擺,遮掩住他單薄的身形。

    “得讓小夫郎多吃些肉了”謝見君暗暗思忖道,他回身擺了擺手,手中的長鞭一揚(yáng),直直地沖著城門口而去,眨眼就消失在長街上。

    “云胡,阿兄走了嗎?”滿崽端著茶杯,晃晃悠悠地從后院出來。

    “回冬云山了。”云胡斂回眸光,看向額前洇滿細(xì)汗的小滿崽,溫聲問道:“鋪?zhàn)永锟蛇照應(yīng)得過來?”

    “你別說!今個兒來人可真多,那蘋果罐頭賣起來,比咱們料想的情況要好多了,東哥兒和周娘子他們,現(xiàn)下尚且忙得腳不沾地呢”滿崽揭開杯蓋,微微抿了一口,涼透的茶水入口苦澀,他不由得蹙起眉頭。

    “這茶涼了,小心鬧肚子,我去給你沏壺?zé)岵鑱怼痹坪舆^他手中的茶杯,說著,將手搭在滿崽肩膀處,把人帶進(jìn)后院。

    謝見君不在,這一家子老小,他都得仔細(xì)看顧著。

    ————

    “這天兒怕是要下雨了。”往東云山走的路上,謝見君翹首望了眼霧蒙蒙的天,有些擔(dān)心道。

    “大人,咱們可要拐道去常德縣的縣城里歇息一夜再動身?”陸正明小心地觀察著他的神色,試探著問。

    “無妨,咱們腳程加快些,早點(diǎn)回東云山去。”謝見君敦促道,他說下雨,并非是想要歇歇腳的意思。這一場春雨過后,眼看著清明將至,地里便可以收拾收拾,下谷子了。

    “宋知縣那邊的溝渠挖得怎么樣了?”他掰著指頭算了算日子,側(cè)目看向同行的陸正明。

    “回知府大人的話…”陸正明勒緊韁繩,讓馬停下來,隨即做了個禮,正色道:“前兩日草民上山探查,聽宋知縣所言,再有個三五日,便能挖到山下了…”

    “三五日…”謝見君喃喃地重復(fù)了一句,“倒是也能趕得上。”

    “可不是呢!”陸正明出聲附和道,“那宋知縣不敢耽誤了大人墾荒的要緊事兒,正帶著匠人沒日沒夜地在山上挖溝呢。”

    “嗯”謝見君點(diǎn)了點(diǎn)頭,宋沅禮雖瞧著散漫,辦事兒卻是穩(wěn)妥,無論什么事兒交于他,只管放寬心等著便是,一朝事成了,他定然會興沖沖地跑來邀功。

    到底是在衢州學(xué)府一道兒同過窗的人,彼此都相熟得很,這不回東云山?jīng)]幾天,謝見君剛帶著連云山諸人,在地里丈量下種的溝距,宋沅禮就大搖大擺地下山來了。

    “咱們知府大人,您吩咐下來的事兒,下官可給您辦妥了!”

    謝見君將手中的矩遞給身側(cè)的趙田,吩咐他繼續(xù)帶人丈量,自己則沖著宋沅禮使了個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地進(jìn)了小屋。

    “快快快,快給我倒盞茶來,這一路下來,我都要渴死了。”宋沅禮大喇喇地往榻上一躺,毫不客氣地使喚謝見君給自己倒水。

    謝見君倒也縱著他,從案桌上隨手撈起茶壺,斟了滿滿一杯遞給他,“忙活完水渠就沒什么事兒了,你且回縣里去吧,這出來夠久了,也該回去主事兒了。”

    “哎,你這妥妥地卸磨殺驢吶!”宋沅禮憤憤起身,借著他的手,灌了一滿杯的茶水,“剛用完我,就想著把我攆走?感情不得請我大吃一頓,好生生地犒勞我一番?”

    謝見君懶得同他雞一嘴鴨一嘴地打嘴仗,三言兩語地揭過話茬,吃過一頓清湯寡水的面后,又將人攆回了山上。

    余下的這幾日,他帶著人,在犁過數(shù)次的耕地上,一行行地扛著鋤頭鑿溝,好用來種谷子。

    被連云山等人一遍遍溲好晾干的種子,就挨個種在了這直溜溜的溝里,他們沿著溝,隔上兩寸半就種上一行,種完還得在覆蓋上一寸厚的土壓結(jié)實(shí),一直栽到匠人們將水渠通過來才結(jié)束。

    謝見君親力親為,數(shù)日下來,手掌心磨得全是水泡,這下子可沒人敢在說他是花架子了,畢竟這些天,他的付出,大伙兒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播完種后,他特地囑咐趙田去村里買了兩頭豬回來,央婆子們煎炒烹煮做了好幾桌油亮亮的葷食,以此來犒勞大伙兒辛苦月余的付出,連幫著挖水渠架竹筒的匠人都沒落下,諸人掌燈,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熱鬧了一整夜。

    謝見君也擱下知府大人的官架子,同他們暢飲過幾盞后,才回了小屋。

    不日他就要回去甘州,這一下種,地里的活兒就不須得天天盯著了,他留下了幾名府役,看顧連云山一行人,安安分分地照顧谷子。

    這群人做山匪前,都是莊稼人出身,區(qū)區(qū)這幾十畝田地,忙活起來不在話下,他只肖得隔些時日,過來瞧瞧谷子生長的進(jìn)程即可。

    *

    甘盈齋里,

    云胡將將被謝見君要回來甘州的消息,沖撞得暈暈乎乎,一顆心正砰砰砰跳個不停,冷不丁從巷子口走出一人,

    “小云掌柜,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第163章

    云胡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 禁不住后退兩步,穩(wěn)住身形后定睛一瞧,才認(rèn)出來者正是春華樓的掌柜。

    “孫掌柜?”他驚訝出聲。

    “小云掌柜, 還請留步。”孫全微躬著身子, 笑瞇瞇地將其攔下, “孫某有事, 想同小云掌柜商談一二。”

    “這”云胡頓足, 探究的眸光輕輕地瞄了一眼。他同眼前的這位孫掌柜, 不過有幾面之緣,勉強(qiáng)說是認(rèn)識,連相熟都不算,這般貿(mào)貿(mào)然碰面,他還這真一時半會兒猜不出這人, 要跟自己商談什么事兒。

    但甘盈齋既然開門迎客,就沒有把客人堵在門口不讓進(jìn)這一說, 他索性招手將孫全引進(jìn)了后院, 順道囑咐周時雁幫忙沏壺?zé)岵杷蛠怼?br />
    “小云掌柜, 莫要操勞…”孫全客氣道, 臨著入座前,他還虛虛地拱手做了個禮。

    畢竟這位小云掌柜,說到底,還是知府大人的夫人, 早聽聞二人是少年伉儷,情深緣長,他這該行的禮數(shù), 可是不能怠慢了,這正打算談?wù)聝褐? 照常寒暄兩句時。

    云胡驟然開口,“孫掌柜親自跑這一趟,所為何事?”他著急回家尋從東云山歸來的謝見君,一刻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周時雁奉茶,便開門見山地問起了孫全的來意。

    孫全聞聲一怔,肚子里打好的用作問候的腹稿,半句都沒道出聲就被噎了回去,他訥訥地張了張口,反應(yīng)過來忙不迭接話道:“小云掌柜,孫某此次過門來,是想問問您,甘盈齋的糖水罐頭能否成批出售?”

    “誒?”這下輪到云胡發(fā)愣了,他無意識地吞咽了下,聳兀的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怔忪道:“成批出售?”

    “對對,您也知道,孫某是做酒肆生意的,這客人們來店里吃飯,酒足飯飽之后,都愿意點(diǎn)上一記點(diǎn)心,來解解口中的葷膩…”孫掌柜作為經(jīng)商多年的老油子,向來話說一半,留一半。

    但云胡并非愚笨之人,哪里聽不出來這話中的意思?他眼角微微揚(yáng)起,順著話茬說道:“孫掌柜此話,是想從我這買了罐頭,回頭放在春華樓里做點(diǎn)心是吧?”

    孫全頷首,臉上的笑意更甚,“就是不知道您這成批出售的價錢,可還跟市價一樣嗎?”

    “那必定是不同的”云胡想也沒想地出聲否認(rèn),“您去找巷子口的阿么家買豆腐,素日買得多了,他老人家尚且還給你添碗豆渣呢,更何況是我這邊,您說是吧?”

    “有小云掌柜這句話,孫某可就放心了…”孫全裝模作樣地?fù)崃藫嵝乜冢贿^是瞧著甘盈齋開張數(shù)日,生意好得實(shí)在讓人眼饞,才動了心思,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罷了。

    然他話音剛落,云胡便緊跟著接上,“孫掌柜能來此,恐怕早已摸清了甘盈齋的市價,我也不同您逗悶子,鋪?zhàn)永锏奶O果罐頭,分為小罐和大罐兩種,小罐就是您瞧見的這些,向外售賣一律為十二文一罐…”,他指了指院子里剛用黃泥封好口的巴掌大的小陶罐,隨后又喚東哥兒從庫房里搬出了個大陶罐,

    “這一份大罐,是一百二十文,一罐約摸著能倒出來十二份小罐,孫掌柜若是能一次要五十大罐以上,價錢就可以按照一百文一罐來…”

    孫全遲疑,面露難色道,“小云掌柜,五十罐,我這春華樓可有些承不住吶…” 說承不住是假,怕賠錢才是真話,萬一大伙兒只是稀罕個新鮮勁兒,過幾天賣不出去,可都要砸到自己手里了。

    云胡一時沒搭腔,他斟滿八分茶,推到孫全面前,片刻,才不疾不緩地笑道:“孫掌柜莫要為難,我也并非要您一定買五十罐,只是甘盈齋做的是小本生意,也得考慮到投入的本錢,一百文一罐,我們已經(jīng)讓利許多,況且”

    孫全連連點(diǎn)頭,見云胡仍有話要說,便作洗耳恭聽狀。

    云胡擱起茶盞也不喝,捏著茶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拂著面上的浮葉,“孫掌柜,這甘州,夏初有桃子,秋末有山楂,冬上還有新鮮蘋果,都是能用來作糖水罐頭的東西…我聽走南闖北的小商販說,嶺南盛產(chǎn)荔枝,顆顆晶瑩飽滿,尋常百姓怵其售價極貴,尚且買不起一斤半斤,但要做成罐頭,大抵亦是有人家愿意咬咬牙買上一小罐嘗嘗的…”

    “更何況,我們甘盈齋買的這糖水罐頭,只要密封得當(dāng),能擱置一年之久,圖的就是讓大家伙兒在旁個時節(jié),也能吃上不當(dāng)季的果子。”

    “您說的這話沒錯,越是不當(dāng)季的東西,就越招人稀罕”這點(diǎn)生意經(jīng),孫全心里門兒清,甘州再窮困,也有的是豪紳富商愿意花這錢。就連春華樓,時常還搞些稀奇的野味來,那價錢,貴得連他自個兒都直瞪眼,但也照常擋不住那些富貴老爺們,有時,尚且要爭搶上一會兒呢。

    但話說歸說,真要讓他真金白銀地掏出來,他亦是舍不得。

    云胡也不催促,耐著性子給足了孫全琢磨的時間,他一盞熱茶慢悠悠地喝完,才見著孫全拍案,似是下定了決心,“小云掌柜,咱們就這么定了!”

    這話一撂出來,孫全就肉疼得直抽抽,可要讓他就此歇了心思,他還真饞這點(diǎn)小利,干脆眼一閉心一橫,“先來個五十罐,若是在春華樓里賣得好,還望小云掌柜看在咱都在城中做小買賣,誰也不容易的份上,再忍痛割割愛。”

    “那是自然。”云胡應(yīng)聲,猛地想起些謝見君的囑托,他趕忙添補(bǔ)道:“孫掌柜,這做買賣講究的是個誠心,咱們把話先撩在前面,您放在春華樓的售價,不得低于甘盈齋。”

    “是是是”孫全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孫某今日前來,就是帶著十二分的誠心過來的,這點(diǎn)淺顯的道理,孫某明白,小云掌柜只管放心便是。”

    孫全說完,抬袖蹭了蹭汗意,心道云胡就算是不提此事兒,他也不能干斷人財路的腌臜事兒,更何況,甘盈齋的背后,可是有知府大人給撐著呢,誰敢得罪?怕不是自己個兒活膩歪了!

    “那就好。”

    買賣促成,二人立下字據(jù),又約定了送貨的時間,孫全臨走前,還付了二兩銀子的定金。

    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銀子窩在手里面,云胡倏地松下了一口氣,只感覺沒在云端里的腳,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仍诹说厣希菩睦锊恢螘r已經(jīng)洇滿了汗,往褲腳上抓了一把,就抓出了兩個潮濕的手印。

    “云胡吶,云胡,你可太丟人了”,他暗暗自嘲了一聲,立在原地僵了好一會兒,忍了許久的笑意,才緩緩地從唇邊溢出。

    “云胡,你自個兒偷摸笑什么呢?”

    眼前驀然撞進(jìn)來滿崽略有些英氣的臉龐,他打了個激靈,漂游在外面的神思一下子被扯了回來,他頓了頓聲,“方才春華樓的掌柜過來,從咱們這兒要了五十大罐的蘋果罐頭呢。”

    說著,他將手心中的銀子展給滿崽瞧。

    滿崽目光往白花花的銀子上掃了一眼,登時驚詫地蹦起來,“云胡 ,你太厲害了!”,他止不住地稱贊,“若是讓阿兄知道了,肯定會替你高興的!”

    云胡抿嘴,心里悄默聲地自喜,這是他頭一回,單獨(dú)同人談這么大筆的生意呢!竟然還給談成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謝見君,自己可再也不是那個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只會躲在他身后的小結(jié)巴了!

    “滿崽,你去跟鋪?zhàn)永锏娜苏f一聲,你阿兄回來了,咱們甘盈齋放半日假!”

    “掌柜的,你說真的嗎?”打跟前路過的東哥兒,耳尖兒地湊上來問道。

    “這還能有假?都收拾收拾東西,準(zhǔn)備關(guān)鋪?zhàn)恿恕!痹坪旖且植蛔〉厣蠐P(yáng),幾乎要將歡喜明晃晃地寫在臉上了。

    甘盈齋的伙計(jì)干起活來雷厲風(fēng)行,放假動作也極快,一刻鐘的功夫,告示都貼了出去。

    “哎呦,小伙子,今個兒咋早早地閉門了?”前來買罐頭的婆子瞇縫著眼,瞧了瞧新鮮出爐的告示,一個字一個字費(fèi)勁地念著,“家中有喜事,特此休沐半日?”

    東哥兒樂得嘴角上翹,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大娘,是掌柜的心善,體恤我們一連忙活了數(shù)日,讓我們今個兒回家都早些歇歇哩!”

    “這可好這可好!”婆子利落地將陶罐揣進(jìn)自個兒懷里,“你們家掌柜的可真舍得,這么好的買賣都閉門不做,我瞧著,這一整條長沿街,就數(shù)甘盈齋生意興隆呢。”

    “都是仰仗大娘您們常來捧場呢!”東哥兒腦袋機(jī)靈,又會來事兒,三句兩句哄得婆子笑開了花,臨走前還拍拍他的手背說明早要再來買。

    送走最后一茬客人,云胡大手一揮,將伙計(jì)們都相繼遣散了去。

    轉(zhuǎn)而,他帶著滿崽坐上馬車,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趕,快到家門口時,冷不丁想起謝見君最愛蘇春齋的閑筍蒸鵝,又繞路跑了一趟。

    這來來回回地一通折騰,到家已是日落西沉。

    比他先一步進(jìn)門的謝見君,正帶著謝瑭,滿院子地捉迷藏。

    他像模像樣地從一數(shù)到十,一面數(shù)數(shù),一面試探小家伙的位置。

    “大福藏好了沒?”

    “阿爹要開始找大福了哦?”

    奈何幾次被自家阿爹騙下來,三歲多的大福已經(jīng)吸取了滿滿的教訓(xùn),無論聽著什么動靜,他都縮在自己的一畝四方地兒不搭腔。

    謝見君逗弄不成,便沿著廊下,四處尋找小家伙的身影。

    灌木中沒有

    石頭后面沒有

    樹底下也沒有

    正當(dāng)他納悶這“小泥鰍”鉆哪出犄角旮旯里藏著時,回眸見云胡和滿崽一前一后地進(jìn)門來。

    “噓”他從石頭后面爬起身,蹭掉衣前沾染的泥土,先是沖二人擺擺手,做了個默聲的手勢,接著從袖口掏出一油紙包,用力地晃動了兩下。

    “沙沙沙”的聲音,瞬時傳遍了后院的每一處角落。

    躲在假山后面的大福“騰”得冒出半個腦袋,“阿爹,我要吃糖!”

    第164章

    謝見君瞧著朝自己小跑過來的大福, 眉眼含笑地逗趣道: “說是要捉迷藏,如何還自己跑出來了?”

    “阿爹!”大福抻長了胳膊舉得高高的,嘴里不住地咿咿呀呀, “要吃糖!要吃糖!”

    “什么糖 ?阿爹身上哪來的糖?”謝見君長臂一撈, 將崽子摟進(jìn)懷中, 眨巴著眼睛, 故作無辜道。

    大福不死心, 環(huán)著他的脖頸四處張望, 奈何裝著飴糖的油紙包,早就被謝見君悄沒聲地塞給了云胡,任他扒拉,也只能是撲了個空,“分明就是有的呀”

    謝見君聽著自家好大兒茫茫然的嘟囔, 悶悶地笑出聲。

    “給阿爹看看,你這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 他不動聲色地揭過話茬, 將大福的心思拉扯到旁處。

    云胡探面瞥了一眼, 開口解釋道:“是滿崽從長沿街小販那兒買的金魚紙鳶, 先前倆人在院子里玩,這紙鳶掛在樹上,扯斷了線,我還當(dāng)是已經(jīng)丟了呢, 不知又被這小家伙從哪里找出來了”

    大福以為爹爹是在問自己,便指著庭院中的假山,乖乖巧巧地說道:“在大石頭后面找到的!”

    謝見君揉了把他的發(fā)髻, 以示表揚(yáng),又順手接過來他手中的紙鳶, 見著這紙鳶前半截都已經(jīng)耷拉了下來。

    他將其翻到背面,仔細(xì)打量了一眼,好在只是支撐用的十字竹骨折斷了,用麻繩捆一捆,還能接著再玩一陣子,“晚些阿爹給你補(bǔ)一補(bǔ),明日帶你放紙鳶可好?”

    大福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環(huán)著謝見君“吧唧”啄了下他的臉頰,興沖沖道:“大福喜歡跟阿爹一起玩!阿爹快補(bǔ)紙鳶!”

    既是應(yīng)了這話,入夜,月影如鉤。

    謝見君掌燈坐在桌前,扯著毛糙糙的細(xì)麻繩,一圈一圈,打著轉(zhuǎn)地往紙鳶背面固定,握住竹骨的手指微微用力,現(xiàn)出淺淺的青色筋骨。

    云胡一打眼就瞧他指腹間和掌心里,遍布著未痊愈的細(xì)小口子和水泡戳破后留下的傷痕,趁其不備,悄沒聲從柜子里摸出跌打損傷的藥膏,硬生生地憋到謝見君給大福補(bǔ)完紙鳶,才不由分說地將人拉到床邊上。

    “給我看看你的傷”他剪去燒得焦黑的燭芯,致使屋中更加明亮了幾分。

    “哪來什么傷”謝見君干笑兩聲,雙手不自覺地往身后藏。

    云胡哪里能給他逃跑的機(jī)會,當(dāng)即冷著臉將藥膏重重地擱放案桌上,動靜之大,若是今夜大福歇在屋中,指定能被吵醒。

    謝見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不妨事,都是些小傷,沒什么要緊的。”

    “你這個人吶!”云胡頭也沒抬地嗔怪道,他挖出一指腹的藥膏,動作極輕地抹在謝見君掌心的傷口處,“出門前,分明答應(yīng)得好好的,到頭來還不是左耳進(jìn)右耳出?成日里一個勁兒地叮囑讓旁人愛惜身子,自個兒卻不當(dāng)回事兒,不曉得有人心疼?”

    謝見君歪頭側(cè)目,瞥見小夫郎眼圈都紅了,霎時驚慌失措起來,他籠袖拂去他眼底的潮意,結(jié)結(jié)巴巴道:“都、都怨我、許久不用鐮刀鋤頭,有些生疏,讓你在家擔(dān)心了。”

    云胡繃著臉頰,抿嘴不搭茬,手里的動作卻愈發(fā)輕柔,直至抹完了藥,還不放心地俯身吹了吹傷口。

    “疼嗎?”他緊蹙著眉頭,出聲關(guān)切道。

    謝見君掌心被撩動得有點(diǎn)癢,見小夫郎語氣溫軟了幾分,便試探著扯扯他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起嬌來,“疼嘛再給吹吹”

    云胡不買賬,將面前的藥膏收拾起來,作勢起身要走。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將人拉住,沉甸甸的腦袋抵在小夫郎的頸窩里,繼續(xù)厚著臉皮哼唧,“云胡,你不心疼我了嗎?我可是險些被鐮刀劃傷腿呢,若不是那刀刃鈍了,沒準(zhǔn)我現(xiàn)下就成鐵拐李了”

    云胡連忙捂住他的嘴,用力地往地上剁了兩腳,“快別說這喪氣話!讓我瞧瞧傷在何處了,這好好的鐮刀,如何朝著腿上去了?”

    “騙你的。”謝見君討巧地笑了笑,握住他慌亂摸索過來的手,揣進(jìn)自己懷中,借由小動作掩住了腿上的青紫,“我沒干什么農(nóng)活,就是下種時,人手不夠,去幫了點(diǎn)忙而已,平日里,可都我給他們分配差事兒呢,弄得人家還以為我就是個光知道耍嘴皮的花架子。”

    云胡本就心里酸酸澀澀得不是個滋味,聽了這話,愈發(fā)難受得緊,“他們?nèi)绾沃獣阅隳菐啄暝诟K謇锔赊r(nóng)活時吃過的苦?竟還在背后編排你!”

    “不氣不氣,你瞧,我這不遵照著您的囑咐,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嘛”謝見君拍拍他的手背,溫聲寬慰道。

    “咱們不提這個,同我說說,這甘盈齋開張數(shù)日,生意還好?鋪?zhàn)永锬苷諔?yīng)得過來嗎?”

    被三言兩語岔開話題,云胡睨了他一眼,登時就從柜子里掏出賬本,丟進(jìn)謝見君懷中。

    謝見君接過賬本,但絲毫沒有要打開來看的意思,他將其擱放在案桌上,正色道:“這是你的鋪?zhàn)樱豁毜媒o我看這些東西。”

    云胡愣怔片刻,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靦腆地笑了笑,“我今個兒談成了一筆大買賣呢!”

    “是嘛!”謝見君驚喜,給小夫郎斟了盞茶,便追問他的大買賣。

    云胡一時興致,便將自己同春華樓孫掌柜如何周旋一事兒,挑揀著重要的地方說道了說道。

    一聽說如今的小云掌柜如此上道,謝見君心中滿是欣喜,登時便毫不吝嗇地稱贊道:“這論起作生意,還得是我們慧心妙舌的云胡,這個家沒你可不行!”

    云胡被吹捧得飄飄然,眉梢間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他大手一揮,語調(diào)鏗鏘道:“你放心,假以時日,待我將甘盈齋的買賣做到大江南北,你就只管辭官致仕,在家中溫書習(xí)字,釣魚養(yǎng)花,日子怎么閑適舒服,怎么過!”

    “好,到時候就都聽我們小云掌柜的安排”謝見君笑瞇瞇地順著他的話附和道,就見斑駁泛黃的光影中,小夫郎眉眼彎彎,眸中閃爍著飛揚(yáng)的光芒,如此躊躇滿志的自信模樣,惹得他挪不開目光,“云胡”

    云胡被這聲喚得有些懵,回過神來,眼前是放大了數(shù)倍的姣好俊顏。

    謝見君輕抬起他的下頜,俯身貼了貼,“得你如此,夫復(fù)何求。”

    “你是讀圣賢書之人,好端端地說這個,害不害臊”云胡紅著臉垂下眼簾,低聲囁嚅道。

    謝見君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喉間溢出一絲淺笑,“誰說這讀圣賢書就得要存天理滅人欲?古往今來,鴻儒大家尚且也會娶妻生子呢,若是將這愛恨嗔癡都一并抹殺掉,豈不是太過于苛刻?”

    云胡嘴上的虧吃得多了,曉得自己爭論起來也占不來便宜,便歇了聲,掙扎著想要躲開,誰知又被撈住細(xì)弱的腰際扯了回來,二人雙雙栽倒在床榻上。

    謝見君上手剝開小夫郎素青的圓領(lǐng)長衫,內(nèi)里是繡著暗花紋的淺云里衣,結(jié)帶系得工整,他解起來極其費(fèi)勁,好半天扯不開,便有些泄氣地嘟囔了一聲,“四月春微寒,怎么還穿的這么多?”

    云胡早在他給自己寬衣時,耳梢就已漲起緋色,如今聽了這話,更是慌張地避開他的視線,嫩白的臉頰似庭院初開的春梅,透著朦朧的嫣紅。

    謝見君牙齒磨了磨舌尖,忽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他一寸一寸地拂過小夫郎的青絲淡眉,杏眸朱唇,嘴里念念有詞。

    “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云胡見他還掰著先前的話茬子不松口,猶自臉燒得滾燙,偏偏謝見君愈發(fā)來勁,呢喃的情詩不要錢似的往外吐。

    “爾爾辭晚,朝朝暮暮”

    “初見乍驚歡,久處亦怦然”

    他心如淼淼江河中一盞浮舟,每一句情詩落下之處,總猶如滾滾潮水,牽動著幾近撞碎的神思。

    朦朧月紗似風(fēng)吹動,輕搖了一夜,天將將亮,紗帳中探出一只手,胡亂地摩挲著著昨夜倉皇之下丟出的衣裳。

    “莫不是還想要繼續(xù)聽情詩?”謝見君將沾染著臘梅的纖細(xì)手腕扯回帳中,塞進(jìn)了溫?zé)岬谋桓C中。

    云胡渾身止不住地痙攣亂顫,他憤憤然地“嗷嗚”一口啃上他的肩頭,啞聲道,“你不許再提,我不聽了!以后都不聽了!”

    “還有力氣咬人?”謝見君就著這姿勢一動不動,連眉心都未見波瀾,他溫溫柔柔地打趣道,“如何一點(diǎn)都不疼?”

    云胡氣得要命,想起昨夜被人當(dāng)做砧板上的魚,翻來覆去地可勁兒折騰,便兀自將新被往腦袋上一蒙,鼓著臉頰不作聲,大有這輩子都不再理某人之勢。

    謝見君輕拽了兩下沒拽動,怕自個兒沒輕沒重,失了分寸,當(dāng)真惹生氣了,便連忙討?zhàn)埖溃拔也惶崃恕?br />
    他撈起泄了勁兒懶洋洋的小夫郎,讓他伏在自己的胸口,手繞至身后,輕捏了捏他柔軟的后頸,緊跟著似是想起什么來,又狡黠地補(bǔ)了一句:“今日不提了。”

    第165章

    謝見君昨個兒剛從東云山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 恰好今日府衙休沐,起早用過飯,他將堅(jiān)持要上工的小云掌柜送去甘盈齋后, 便帶著大福和滿崽駕車往城外去, 說好要放紙鳶, 他這做阿爹的人, 可不會言而無信。

    如今已是草長鶯飛的初春, 一樹樹雪白梨花如揉散的云霧, 漫山遍野地鋪展開來。

    日光斑斑,透過滿樹的扶疏枝葉,斜斜地沒入林間,閑花柳浪,樹影森森, 風(fēng)乍起,掠起清淺的草木香。

    鮮少出城的大福, 見著什么東西都稀奇, 身下像是扎滿了釘子, 坐在馬車?yán)镆豢潭疾幌? 不是拉著謝見君,讓他給自己念茶幡上的字,就是扯著滿崽,要折車窗外一枝新柳。

    滿崽被纏得頭疼, 馬車將將停在河岸邊,他便撈起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小崽子,掌心向下用力一撐, 眨眼就跳了車。

    “唔呼!”平地上體驗(yàn)了一把起飛的大福,很給面子地拍了拍小手, “小叔叔會飛飛!小叔叔好厲害!”

    “ 小兔崽子”謝見君追在身后,低低地笑罵了一聲,“年紀(jì)不大,身手練得倒還可以”

    他招招手,將玩鬧成一團(tuán)的兩小只喚到跟前,把纏著細(xì)繩的轉(zhuǎn)線筒丟給滿崽,而后從袖口中掏出一條手巾,輕輕地抖落開。

    自河對岸吹來的風(fēng),撩動著素白手巾,翩翩搖曳。

    “滿崽,你松線,我來帶大福放紙鳶。”

    滿崽聽了吩咐,小心翼翼地扯動著手中的細(xì)繩,時而拉緊,時而松緩,還不住地調(diào)整著自己所站的位置。

    謝見君握著大福一雙小手,緊攥住紙鳶的竹骨,將其高高地舉過頭頂,逆風(fēng)朝著河畔小跑過去。

    只待風(fēng)力適宜,他哄著大福撒開手,那金魚紙鳶乍然掙脫了桎梏,慢悠悠地迎風(fēng)而上。

    “飛起來了!”大福歡喜,然不等他臉頰上的笑意消減,原本飄至半空中的紙鳶,倏地垂直而下,一猛子扎進(jìn)了地里。

    謝見君撿起紙鳶,撣去面上掛著的碎枝落葉,“無妨,咱們再試一次便是。”

    說著,他轉(zhuǎn)動著手中的線筒,將細(xì)繩松至數(shù)丈之長,待風(fēng)起時,便招呼滿崽朝自己而來,二人配合默契,拉扯著紙鳶越飛越高。

    眼見著這紙鳶一時半會兒,恐不會再落下來,謝見君從樹下搬來塊數(shù)斤重的石頭,將線筒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壓住。

    起身時,正見石堆里窩著幾塊薄薄的扁平石片,他撿起石片,用力地朝河中擲去。

    將將沉浸在紙鳶飛起來的喜悅中的大福和滿崽,眼睜睜地看著丟出去的石片,擦著水面,猶如一尾細(xì)長的銀魚,不斷地向前彈跳,最后沒入碧波中。

    “阿兄,這是什么?”滿崽驚詫地瞪大眼眸,訝然道。

    “這叫打水漂”謝見君用拇指和中指,緊緊地捏住小石片,丟出去時,食指在后,輕輕地?fù)軇觾上拢屍湫D(zhuǎn)著飛出,落在河面上,蕩開了四五圈漣漪。

    滿崽登時就來了興致,抱著他家阿兄的手臂,興沖沖地鬧著要學(xué)。

    謝見君隨手從石堆里撿了塊瓦片,塞到他手里,

    “身子向后傾斜”

    “手臂微彎不要彎得太過”

    “半蹲下”

    “用臂膀發(fā)力,瞄準(zhǔn)后再往河里丟”

    滿崽一面聽阿兄溫聲溫氣地耐心同自己講解著,一面心里暗暗嘀咕,等他學(xué)會了這勞什子打水漂,定要到季子彧跟前好好地顯擺顯擺,叫他這書呆子瞧瞧自己有多厲害。

    大福在自家爹爹的教導(dǎo)下,同樣學(xué)得有模有樣,他好似貪水喝的黑羽烏鴉,不知疲憊地往河里丟石頭,也不管石塊大小,只要是小身子能搬得起來的,便統(tǒng)統(tǒng)抱著扔進(jìn)水里。

    只肖得二刻鐘的功夫,滿崽打了好幾茬水漂,他挪了一座小山。

    這可把孩子累壞了,“吭哧”往地上一坐,呼呼地大喘粗氣,粉撲撲的臉頰上凐滿了汗,在曜日下泛著粼粼細(xì)亮的光。

    “累壞了吧?”謝見君笑瞇瞇地把人摟到跟前,打方才,他便蹲坐在一旁,看精神頭十足的小崽子“愚公移山”,這會兒濡濕了手巾,給他抹了把臉。

    大福點(diǎn)頭,抬手見滿崽苦練多時,終于打出了一圈像樣的水漂,立時就站起來歡呼捧場,二人還像模像樣地?fù)袅藗掌。

    這一通玩鬧下來,待謝見君將紙鳶收回,已是午時。

    大福還要趕著晌午回家睡午覺,三人便沒有多留,稍稍一休整,便坐上馬車往城中走。

    ——

    回家路上,謝見君順道去了趟貢院。

    自從上次吩咐陸同知修繕這貢院,他一直不曾前來看過,今日恰逢打跟前經(jīng)過,便想著進(jìn)去瞧瞧。

    玩累的滿崽披著斗篷,抱臂靠在馬車?yán)锎蝽铮x見君不忍叫醒他,索性抱著眼睛瞪得像銅鈴,沒有丁點(diǎn)睡意的大福下了馬車。

    陸正明看二人出來,當(dāng)即扯緊馬背上的韁繩,欲與其同行。

    “正明,你不用跟來”謝見君壓低聲音阻攔道,“滿崽在車上睡著了,你且在這兒守著他便好,我去去就來。”

    說著,他便牽著大福柔軟的小手,穿行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往貢院方向去。

    考試臨近,貢院中有灑掃的府役,見謝見君進(jìn)門來,忙不迭迎上前屈膝行禮。

    “屬下參見知府大人。”

    躲在自家阿爹身后的大福,怯生生地瞧著面前身形魁梧的府役,見他腰間著佩刀,便好奇地想要上手摸一摸,探至半路,就被謝見君握住,扯了回來。

    府役眼疾手快地向后一躲,“小公子莫碰,這刀刃鋒利著呢,可是要劃傷手的。”

    大福癟癟嘴,扯著謝見君的衣袂,又縮回到他的背后,須臾探出半個腦袋,沖著府役咧嘴笑,烏溜溜的圓眸撲閃撲閃,襯得格外惹人憐愛。

    就連一向緊繃著臉嚴(yán)肅的府役,見此,都不由得掛上慈祥的笑意,若不是記掛著知府大人在場,他怕是要忍不住上手捏捏大福肥嘟嘟的小奶膘了。

    “你去忙吧,我這沒什么要緊事兒。”謝見君冷不丁出聲,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不用在跟前侍奉。

    府役回神,復(fù)又行禮后,才畢恭畢敬地退下。

    “阿爹,這是哪里呀?”頭回來貢院的大福,驀然見著陌生的地方,好奇地四處張望。

    “這是哥哥和叔叔們不日要考試的地方。”謝見君溫溫和和地回應(yīng)著。

    “那考試是什么?”腦袋里裝著十萬個為什么的大福,繼續(xù)稚聲稚語地追問。

    這可把做阿爹的人問得有些懵,他訥訥地張了張口,半晌都沒能想出一個通俗易通的解釋,好在小崽子也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轉(zhuǎn)瞬就被樹杈上的鳥雀勾了心思去。

    謝見君干脆就放他在院子里跑,自己則圍著貢院轉(zhuǎn)悠起來。

    聽陸同知說,這貢院的磚墻是重新砌補(bǔ)過的,他上手撫了撫,除卻浮塵,并未有撲簌簌往下掉的土渣,號房里的案桌和睡覺的床板,顯而易見,也是找木匠新打的木板,摸上去平整干凈,無一處有磕碰和漏洞的地方。

    這陸大人辦事兒之仔細(xì),連那解溲的茅房,他都特地加固了,單獨(dú)隔開在一處,讓寒窗苦讀一朝定乾坤的考生們免除了坐臭號的顧慮。

    環(huán)顧了一圈,臨出門時,他見府役半個身子投在水井里,不知在撈些什么,便上前詢問起來。

    府役把從水井里撈上來的枯葉丟至一旁,拱手回道:“陸大人擔(dān)心考生們水土不服,讓我們早早將水井清理干凈。”

    謝見君淺淺“哦”了一聲,接著他的話,添補(bǔ)道:“單單只是清理水井,尚且還不夠,考試時,務(wù)必把水燒開了,再供給考生除此之外,吃食上也得用些心思,這時節(jié)乍暖還寒,容易生變,都得仔細(xì)著。”

    “是”府役領(lǐng)了差事兒,繼續(xù)俯身入井里,提著耙子撈東西。

    謝見君人都走出去了,又忍不住退回來,他招來一名府役,交代他好生看顧著,莫要叫人腳下一滑,落入井里去。

    這方方面面都叮囑到了,他才放心離開。

    重登上馬車,滿崽還在呼嚕呼嚕地打著酣睡,人已經(jīng)由方才的倚靠,轉(zhuǎn)為四仰八叉地平躺,謝見君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好讓他能睡得舒服些。

    誰知剛剛走出沒多遠(yuǎn),原本平穩(wěn)前行的馬車驟然停住,扒著窗戶的大福一個沒站穩(wěn),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夢里和周公下棋的滿崽也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正明,如何突然停下了?”謝見君蹙了蹙眉頭,掀開布簾詢問道。

    然陸正明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被街上吵吵鬧鬧的喧囂聲吸引了眸光。

    “黑心客棧,還我荷包來!”一青衫打扮的少年,扯著嗓子,不管不顧地在客棧門口高聲吆喝。

    “你血口噴人,我這里何時偷你荷包?沒錢還來打尖兒住店,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美夢呢!”客棧掌柜不甘示弱地懟了回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引得四周的百姓紛紛聚上前來,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熱鬧。

    眼見著這來往的路,都已經(jīng)被扎堆的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馬車一步也向前邁不動,謝見君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滿崽,你照顧好大福,我下去瞧瞧。”

    說著,他掀開布簾,借由陸正明搭過來的手臂,不緊不慢地下了馬車。

    客棧掌柜因著被少年誣陷偷荷包一事兒,原是滿腦子上火,乍一見著謝見君,打心里竟平白生出了一股子冤屈。

    他撲上前,潦潦草草地行過禮后,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大人,您可得給草民做主吶,這小后生在我們鋪?zhàn)永镒×艘凰拗螅汪[著說自己荷包丟了,非得讓我們賠他的荷包,草民冤枉吶,草民清清白白開客棧,怎么會拿一個小后生的東西呢!”

    “我的荷包就是在你們客棧里丟的!”少年怒氣沖沖地堅(jiān)持道:“還有,我明明已經(jīng)付了房錢,為何你們要坐地起價,我不從,就將我趕出來?”

    客棧掌柜剛要替自己辯解兩句,猛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噎得啞了聲。

    第166章

    謝見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一件事兒聽得亂七八糟,瞧著二人之間氣氛劍拔弩張,便淡淡地開口詢問道, “怎么回事?”

    掌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須臾間, 他咽了口唾沫, 連連叫起苦來, “大人, 您也知道,我這客棧里,一天下來人來人往,哪能記得都有誰來住過?再說了,大多都是走南闖北的商販, 今個兒在這里,明日指不定去哪兒了, 您叫我上何處去抓白日鬼?”

    “你少在這兒狡辯了, 沒準(zhǔn)是你店里自己人作案呢?!”少年不依不饒, 他盤纏丟了, 還有五六日才要考試,中間這些時日,他沒地方住不說,連口飯都沒得吃。

    “我可以發(fā)誓!”掌柜的立時就豎起四個指頭, “若是我客棧伙計(jì)偷了你的荷包,我就我就”

    “鹿掌柜…”謝見君斜睨了他一眼,截斷了他的話頭, “本官問的不是這件事兒,這少年所說的坐地起價, 你可給本官解解惑?”

    “這…”鹿掌柜下意識地縮了下肩膀,眸底閃過一抹驚慌失措。

    少年見他不開口,便自顧自地說起來,“昨日我來住店,同小廝要了一間五十文的下等房,這才過了一日,今早小廝來敲門,告知我這間房從今日起,漲到二百文一間,我出身農(nóng)家子,本就是掏空了家底兒過來考試的,可這弄了半天,身上帶的銀錢竟還不夠城中住店,我一時接受不了,當(dāng)即就要走,這才發(fā)現(xiàn)荷包沒了!”

    鹿掌柜臉色青灰,額前洇著冷汗,他偷摸瞟了眼謝見君的神色,見他一如如常,便壯起膽子替自己辯解道:“小后生,店里房費(fèi)依照著時節(jié)漲跌,原本就是常事兒嘛!您就算是承受不住這房費(fèi),也不該誣陷我們偷你東西,我這店里伙計(jì)都是知根知底兒的人,手腳都干凈著呢!”

    謝見君聽到這兒,算是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捋順清楚了。

    他微瞇了瞇眼,看向一旁扣著手滿臉緊張神色的客棧掌柜,少頃,斥責(zé)道:

    “鹿掌柜,約束好店里的伙計(jì)固然重要,但既是客人們來住店,理應(yīng)也得幫著看顧好他們的財物,莫要讓宵小之徒乘人之危,現(xiàn)如今客人的東西就在客棧里丟了,你身為客棧掌柜,難辭其咎”

    “大人您教訓(xùn)的是”鹿掌柜顫顫應(yīng)聲,身子不由得發(fā)起抖來。

    謝見君頓了頓,繼續(xù)道:“凡店中之人,無論是住店的客人,亦或是打雜的伙計(jì),從即刻起,一律不得放出門外,待宋府役過來謄好供詞,查出偷盜之人后,再放他們離開。”

    “是是是,草民一切都聽從大人的吩咐!”鹿掌柜想也不想地點(diǎn)頭,反應(yīng)過來才曉得,他們這位知府大人是打算給小后生找荷包,然他鹿永新行得正坐得端,有何懼?不過就是耽誤些功夫罷了,正正好讓外人瞧瞧,他這客棧可不是勞什子黑心客棧。

    謝見君說完,便讓圍觀的路人去府衙找宋巖過來。

    這知府大人的話誰敢不聽?立時就有人鉆出人群,朝著府衙方向小跑而去。

    在旁一直沒吭聲的少年,忽而湊上來好奇問道:“你是要幫我抓偷荷包的賊嗎?”

    謝見君掃了一眼他稚氣未脫的渾圓臉頰,笑問道:“你的路引呢,拿出來給我瞧瞧。”

    少年一聽這話,當(dāng)即跳出老遠(yuǎn),緊緊地護(hù)著自己胸前的布兜,“我先生囑咐過,這可不能隨便拿給人看!”

    “你這夯貨,你面前這位,可是咱們甘州的知府大人,他若不得看,這世上就沒人能看了!”鹿掌柜恨鐵不成鋼地斥了一聲,“還不快給大人行禮!”

    少年愣怔了一瞬,忙不迭就要屈膝,他現(xiàn)在還不是秀才老爺?shù)纳矸菽兀B童生都算不上,見了官老爺,自然是得要下跪行禮的。

    謝見君伸手將他托住,聽著小少年肚子咕嚕咕嚕地直叫喚,他將陸正明叫來跟前,伏在他耳側(cè)低語了兩句。

    等到青衫少年一層層從布兜里掏出被綢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路引來時,陸正明適逢拎著油紙抱著的兩個熱乎包子回到此處。

    謝見君將包子塞給少年,順勢接過他遞來的路引,翻開細(xì)細(xì)看了兩眼。

    這少年,名為褚白,乃是甘州白頭縣龍井村人,現(xiàn)今剛滿十六歲,此番入府城,是奔著四月府試而來。

    “給你保結(jié)的稟生呢?他人怎么不在?”,謝見君合上路引,溫聲詢問起來。

    褚白一門心思都在香噴噴的肉包上,謝見君話都說完了,頃刻,他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咽了下口水,回道:“草民來得早些,保結(jié)的先生,以及互結(jié)的另外四位考生,都得要等府試前一日到。”

    “ 嗯”謝見君頷首,將手中的文書送還給他,“你帶著這路引,等下去府衙找陸大人,將今日發(fā)生之事告知于他,他會給你安排這后面的事情。”

    褚白雖不知謝見君要他去尋那位陸大人是為何意,但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答應(yīng)了下來。

    一場急急火火的鬧劇落幕,圍觀的百姓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

    鹿永新也跟著撫了撫胸口,暗戳戳地松下一口氣。

    “鹿掌柜”謝見君緊接著一句陰惻惻的喚聲,又讓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中。

    “大、大人,您還有何吩咐,盡管告知草民,草民必當(dāng)竭力配合宋府役,早日破除盜賊偷竊一案!”,他馬不停蹄地表忠心,像捧著圣旨一般,畢恭畢敬地拱手。

    謝見君冷哼一聲,顯然是不買他的帳,“鹿永新,你方才說這客棧的房費(fèi),是依照著時節(jié)而變動起伏,對嗎?”

    鹿永新臉色驟變,他還當(dāng)是已經(jīng)把這檔子事兒給糊弄過去了,沒成想知府大人斷完官司后,又揪了出來,他訕訕地張了張口,心道難不成要跟謝見君說,這滿甘州城里的客棧掌柜,都眼巴巴地指著府試,想要從考生們身上大撈一筆嗎?

    “今日五十文,明日二百文,本官倒不知道,是何種時節(jié),能讓這房費(fèi)起伏如此之大?鹿永新,難不成,你是單創(chuàng)了一套歷法嗎?”

    謝見君說話向來都是溫溫和和,哪怕現(xiàn)下質(zhì)問,也是一樣的語氣,若不是鹿永新將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還真以為面前這人在溫聲柔氣地同自己嘮家常呢。

    但現(xiàn)下他可沒心思多想,“草民不敢!草民、草民這就讓小廝重新調(diào)整房費(fèi)!”

    謝見君神色淡淡,面上沒見著有什么波瀾,鹿永新便愈發(fā)大氣不敢出,身子緊繃成一條直線,連滿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半晌,他才聽著頭頂上方傳來清潤低沉的聲音。

    “本官話不多說,你且好自為之。”話落,謝見君拂袖而去。

    鹿永新跌坐下,猶如得了赦免一般,整個人癱軟成一團(tuán),懸在鬢角多時的冷汗,終于滴落在地上。

    褚白手捧著熱乎乎的肉包子,瞧見他這幅狼狽模樣,撇撇嘴,輕“嘖”了一聲,而后又將目光放在遠(yuǎn)去的謝見君的背影上,眼含艷羨地感嘆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沅芷澧蘭,光風(fēng)霽月的知府大人吶!可真威風(fēng)!”

    謝見君顧忌著馬車?yán)镞有倆崽子,離開得匆忙,自是沒有聽見背后褚白的話,

    回家路上,他單手支著下頜,細(xì)細(xì)地琢磨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兒來。

    這一琢磨不要緊,他回想起當(dāng)年,自己和盧笙幾人去府城考試,因囊中羞澀,在昂貴的房費(fèi)面前被壓低了頭顱,如今見著這些個農(nóng)家出身的考生,照舊還要經(jīng)歷相同的窘迫困境,他這心里,總也不是個滋味。

    今日雖說訓(xùn)斥了鹿永新,但逢考必漲,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不可避免,屢禁不止的事情,別說是客棧了,就連酒肆飯館,也在悄沒聲地抬高價格,他能壓得住一家,壓不住千千萬萬家。

    一想到這,他尚未舒展開的眉頭又緊緊蹙在一起。

    “正明”他掀開門簾,“晚些你去給錢德福遞句話,讓他入夜來府中一趟。”

    ————

    日落西斜,融融夜色逐漸朦朧。

    “見君,快些來嘗嘗我剛得的金嬌釀!”跟著被召喚的錢德福一道兒前來的,還有拎著酒壺的宋沅禮。

    謝見君本是沏了熱茶待客,見狀,就讓王嬸子做幾道下酒菜來,順道燙幾盞酒杯,云胡曉得他們此次碰面肯定有要事相商,原打算去灶房里搭把手,被宋沅禮迎面攔下,

    “云胡,你別走了,坐下來一起品品這金嬌釀,青哥兒說酒勁不大,你喝著也無妨。”

    云胡一時沒應(yīng)話,探詢的目光不自覺得落在謝見君身上。

    “你今日累了,別跟著去忙活了。”謝見君將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還貼心地往小夫郎腰后墊了個軟墊。

    “嘖嘖,我這好不容易來一趟,凈看你倆擱這兒卿卿我我了!”宋沅禮笑瞇瞇地打趣他二人。

    “去去去”謝見君擺手,作勢轟趕道。他接著燙盞的功夫,將今日在客棧門口的見聞,以及自己回來一路上思慮的事兒娓娓道來。

    宋沅禮原是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沒個正經(jīng)模樣,乍一聽這些話,他猛地坐起身子,重復(fù)道,“所以你是打算從城中征用幾家客棧,用作給赴府城考試的書生們住?”

    “正是如此。”謝見君頷首,“我下午著人去打聽過,現(xiàn)今各家客棧因著府試一事兒,房費(fèi)居高不下,考生們怨聲載道,我聽說有住不起的書生,夜里薄被一裹,就睡在天橋底下…與其讓考生們風(fēng)餐露宿,日夜擔(dān)心溫飽,我想不如就由官府出面,左右算著日子,離著府試也沒有幾天了。”

    “商戶重利,只怕是不肯吃這個虧”宋沅禮對他們這位知府大人提出的想法頗有些擔(dān)憂。這適逢城中復(fù)試,誰都想趁這個時候賺錢,哪有把到手的銀錢往外推的道理?

    “你說的這個,便是我今日特此請錢掌柜過來的目的。”謝見君不緊不慢道。

    正忙著燙盞的錢德福,立時放下手中的活計(jì),屈膝行禮 ,“大人如此為甘州百姓著想,實(shí)乃國之大義,草民佩服,愿為大人分憂!”

    謝見君上前將他扶起,“錢掌柜莫要行此大禮,本官是想借你的嘴,將此事兒告知給那些商戶,凡以尋常市價征用的客棧,年底均可免一成商稅,以示安撫。”

    “大人這等放心將此事交給草民,草民定不負(fù)大人的期望,務(wù)必把事兒給您辦熨帖了!”錢德福拍著自己的胸膛,語氣鏗鏘地保證道。

    謝見君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今個兒商談,除了征用客棧一事兒,他還另起了一個念頭。

    “沅禮,我想在城中批一塊地蓋成廉租房,供人長租,短租,亦或是日租,你覺得如何?”

    “啥叫廉租房?”自小錦衣玉食長大的宋家公子哥,被謝見君這冷不丁蹦出來的詞給驚掉了下巴。

    “是官府出資建造的屋舍,只用作百姓日常賃居,且掠房錢低于市價。”謝見君將后世的概念用當(dāng)今的白話解釋了一遍。

    “哦”宋沅禮淺淺應(yīng)了一聲,“這倒是個好主意。”他如是贊同道。

    “四月府試過后,緊接著就是八月的院試,征用商戶的客棧給考生,此法子只能應(yīng)急,不能作為長久之計(jì),但倘若有廉租房,我想著可以解決他們的住宿和溫飽問題”

    “其實(shí)除去那些來甘州考試的考生”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云湖驟然開口,眾人齊齊循聲望去。

    云胡被這般熾熱的目光盯著,身子有些拘謹(jǐn)起來,抬眸對上謝見君鼓勵的眸色,他清了清嗓子,抬高聲音道:“我是說,撇開他們不談,我覺得來走商的尋常商販亦可以過去歇歇腳,對于很多村里人來說,即便城中客棧恢復(fù)往日的房費(fèi),他們也承擔(dān)不起。”

    謝見君一聽他這話,便知道云胡是想起常德縣的那對推著班車賣蘋果的老夫婦了,他壓下心中原本想要說的話,籠袖捏了捏小夫郎的肩頭,意欲讓他放松下來,而后緩緩開口道:“云胡這話說的有道理這廉租房一事兒,我打算在甘州城中,以及下屬四個縣城一并推行開來,考生也好,商戶也好,甭管走到甘州那一處,都能有個安穩(wěn)的落腳地兒!”

    “這事兒我無異議,只要是于百姓有益,我一向都是舉雙手贊成!”宋沅禮表態(tài)附和。

    謝見君知道他的性子,故而也沒有多說什么,眼見著王嬸子將下酒菜端上桌,他便招呼幾人動筷子。

    趁著無人注意到這邊,他湊近云胡跟前,眼角含笑地地低聲道,“這是誰家的夫郎,生得這般聰惠伶俐?\"

    云胡霎時紅了臉,借由掩飾羞赧,他端起桌上的酒盞,仰面一飲而盡。

    這金嬌釀嗅之有淡淡果香氣,初嘗時柔和綿軟,入口后豐厚細(xì)膩,尾韻持久,回味起來,那舌尖上還浸著經(jīng)久不散的甘甜。

    云胡很是喜歡這味道,趕著謝見君三人忙著閑聊時,就如同偷腥的小貓兒似的,多酌了幾盞。

    然這等小動作哪里逃得過謝見君的眼睛,但想著有自己在身邊護(hù)著,小夫郎哪怕是貪杯也無礙,他便沒有攔著,還將金嬌釀往面前拉近了幾分。

    一番暢飲過來,后勁兒有些上頭的宋沅禮被錢德福攙扶著離開。

    謝見君送二人出門上馬車,回來時就見云胡坐在石桌前干愣神。

    他伸出兩根修長的指頭在小夫郎跟前晃了晃,意料之中,小夫郎追著他直搖頭晃腦。

    “乖寶,我抱你回屋歇息。”他輕聲哄道,欲上前將醉酒的人打橫抱起。

    “不回!”云胡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而掙脫開,不由分說地拽著謝見君坐在朱紅廊下,抬腿跨坐在他身上,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一閉上眼,你就不見了!”

    “我如何會不見呢?”,謝見君虛扶著他,手探至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他安撫著酸痛的腰。

    醉意已深的云胡,顯然聽不見謝見君說任何話,只睜著一雙瀲滟迷蒙的秋水剪瞳,直勾勾地看著他,曲起的手指沿著他的鼻梁弧線一滑而下,停留在他的薄唇上,少頃,撩起他的下頜,直白又坦蕩地問道:“這是誰家的夫君,生的這般好看?”

    謝見君被這輕佻的語調(diào)逗得失笑,小夫郎比他還不勝酒力,被宋沅禮鬧著三杯兩盞下肚,一點(diǎn)嫣紅慢悠悠地在眼尾暈開,如今連溫?zé)岬耐孪⒅卸冀愦嫉木茪狻?br />
    他沒由來的一陣燥熱,似是猛灌了一壺烈酒,渾身都冒著滾燙,他伸手輕點(diǎn)了點(diǎn)心上人的額前,眸底噙滿親昵的笑意,

    “生得好看的夫君,是云胡的人。”

    第167章

    晨露熹微。

    昨夜貪杯宿醉的云胡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 酒意消減,兩側(cè)的太陽穴似是被重錘擊打過一般,突突地跳著疼。

    他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就見這個時辰本該在書房的人, 眼下卻側(cè)倚在案邊, 動作極輕地翻看著手中的書卷。

    四月天清冷, 這人身上披了件雪白襯袍, 隨意攏起的墨染烏絲, 順著光滑的外衣滑落至臉側(cè),掩藏在羽睫下的眉目溫潤如玉,清疏柔和,如水中泠月。

    云胡暗戳戳地往他身側(cè)貼近了幾分,又驀然想起什么, 他手探出被窩,胡亂地摸索了兩下。

    “別找了, 大福跟著滿崽在院子里習(xí)早課呢。”

    謝見君握住他的手, 重新塞回到到被窩里。

    “幾時了”云胡打了個哈欠, 睡眼朦朧地問道。

    “如今尚不及辰時, 你且再”謝見君原是覺得虧欠了云胡,前段時間一直駐守在東云山,甚少陪伴他,讓小夫郎生出“只要一閉上眼, 自己就不見了”的慌亂與不安,故而,今日特地在床上多賴了一會兒, 想著小夫郎從睡夢中醒來時,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在身邊。

    然他話還沒說完, 本還困乏得睜不開眼的云胡,猛地鯉魚打挺跳起身來,一面抓過手邊的衣衫,急急慌慌地往身上套,一面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小跑,“你怎地不早些喚我,今日還得去鋪?zhàn)永锬兀 ?br />
    謝見君愣怔一瞬,眼見著小夫郎臨到門口,復(fù)又退回來半步,回眸望他,“你既是早就醒了,如何還賴在床上?今日莫不是要再休沐一日?不去府衙了?”

    “這這就去了”他無奈地合上書頁。

    心上人變臉太快,分明昨個兒還夸他是生得好看的夫君,今日便已嫌棄,謝見君拾掇拾掇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跟著追出門去,“莫急,等著吃過早飯?jiān)僮撸鯆鹄恿四阕钍窍『钡乃j菜餅子呢!”

    到末了,滿心思惦記著上工的小云掌柜,也只是草草地墊了墊肚子,就連二趕三地出了門,謝見君擔(dān)心他忙起來不管不顧,傷了身子,便讓陸正明去春華樓買了幾記常吃的點(diǎn)心,給送去了甘盈齋,自己則換上久違的官袍,入了府衙。

    他在東云山呆了月余,府衙里的一應(yīng)政務(wù)皆是由陸同知代為操持籌辦,一時用不著他過多的費(fèi)心,遂這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昨個兒夜里同錢德福提過的征用客棧一事兒。

    之所以費(fèi)勁搞這一出,也是想提前探探商戶們的口風(fēng),稍作調(diào)整。雖說他身為知府,只要一聲令下,那些客棧老板們必定不得不從,但他并不想落下個說一不二,苛待商戶的話柄子。

    那錢德福亦是個利落性子,今日一早便出門去游說那些客棧的掌柜。

    “知府大人這一手好算盤打得啪啦啪啦響,但誰會跟錢過不去?”

    “這被官府征用,除了能賺個說起來好聽的好名聲以外,錢袋子可是空的!”

    如他所料那般,眾客棧掌柜并不像當(dāng)初捐贈糧食救助災(zāi)民時,那般買謝見君的帳。

    他沖著躲在人群中的自己人使了個眼色。

    那人立時會意,“錢掌柜,您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怎么好端端地問起大伙兒這事兒來了?”

    眾人一經(jīng)提醒,忽而反應(yīng)過來,忙紛紛湊上前,“錢掌柜,有事兒您直說,可別跟我們賣關(guān)子了!”

    錢德福捋了把胡須,故作高深道,“不瞞大伙兒,我聽我府衙中的親戚說,知府大人的確想以尋常市價,征用幾家客棧給趕考的學(xué)子們用,大抵是要十日呢。”

    “尋常市價?”諸人訝然。

    “那可真是要虧死了!往年這個時候,我們客棧里的進(jìn)賬都是平日的數(shù)倍呢!”

    “誰不是呢?過了這村沒這個店,我就指著這些書生們過來,好從中大撈一筆!”

    錢德福聽著大伙兒的抱怨,默不作聲,但熟知他的人,見他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樣,便曉得其中興許還有別的道道兒,當(dāng)即諂笑問起:“錢掌柜,咱們這交情,您還藏著掖著?這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說了旁的?”

    果不其然,話音將落,就見錢德福了然地抿嘴笑了笑,“我尚且還聽了些別的話,說是凡被征用的客棧,年底可免一成的商稅。”

    “什么?”比先前高幾度的驚呼聲,倏地在人群中炸起,“知府大人此番這么大的手筆?白花花的銀子,說免就給免了?!別是蒙咱們吧?”

    “錢掌柜得來的消息,何曾有假的過?”驟然就另有人出聲維護(hù)道,尤其是那些跟著錢德福攢了不少好處的商戶,對他遞出來的話,一向都是深信不疑。

    “這般看來,即便這些時日損失些銀錢又何妨?那可是一成的商稅吶!”配合著當(dāng)托的人適時點(diǎn)上一把火,登時有商戶改了口風(fēng),無他,單單只是免這一成商稅,就已經(jīng)足夠有吸引力了,就連先前堅(jiān)決反對,不情不愿的客棧掌柜,聽了這話之后,也都動搖了。

    錢德福見造勢造得差不離了,大伙兒的態(tài)度,逐漸朝著理想中的趨勢轉(zhuǎn)變,便偷摸朝著身側(cè)的隨從擺了擺手,著他去給謝見君通風(fēng)報信。

    不出半個時辰,官府貼出了新告示,內(nèi)容與錢德福所說無二。

    客棧掌柜們猶如餓急了眼的虎豹,一個個循著味兒就摸了過來。

    謝見君命小吏挨個記下了客棧的名稱和具體位置,又將陸同知喚來跟前,讓他帶人去實(shí)地考察一番。

    “陸大人,像春華樓這般修繕得奢華的客棧,便可以直接剔除掉,此次征用,當(dāng)選那些素樸簡單的,哪怕是稍稍破舊些,但只要是一應(yīng)陳設(shè)都齊全也無妨。”

    “大人,這是何意?”陸同知不解,“咱們征用的客棧環(huán)境越好,考生們不是住得更熨帖?”

    謝見君早知陸同知會這么問,他眉梢輕佻,聲如溫玉地解釋道:“家境富庶的學(xué)子們來府城中考試,出手大多闊綽,選擇住宿的客棧時,首當(dāng)其沖就是春華樓,你若將這等客棧征用,不就是放任這些學(xué)子們,去同那些真正需要幫助解決住宿問題的考生,爭搶補(bǔ)助的名額嗎?陸大人,這可與咱們的初衷相悖吶!”

    陸同知臉色一變,躬身拱手道:“還是大人考慮周到,是下官愚笨短淺了。”

    謝見君莞爾笑了笑,將此話茬揭了過去,“煩請陸大人去客棧走一趟,早些敲定好征用的客棧。”

    陸同知應(yīng)下話,雷厲風(fēng)行地朝外走,臨到半路,又被喚住 。

    “陸大人,昨日可有一位叫褚白的小少年,來府衙尋過你?”驀然想起昨日在那客棧門口發(fā)生的事兒,謝見君出聲關(guān)切。

    陸同知復(fù)又行禮,一本正色道:“回大人的話,下官體恤這褚白年紀(jì)尚小,家境又貧寒,好不容易來府城一趟,還丟了全身家當(dāng),便做主給他補(bǔ)助了銀兩,昨個兒讓他歇在了自己家中。今日那孩子離開時,住過的臥房收拾得齊整,還擱了銀錢在桌上”

    “倒是個好孩子。”謝見君聲色溫和地承了一句,陸同知不曾插手過府試的事宜 ,故而念其可憐無助,留考生借宿一晚,倒也無妨,他并未細(xì)究,只是擺擺手,讓陸同知退下了。

    晚些,城門口貼出了新告示。

    一應(yīng)入城趕考的學(xué)子們齊齊湊在告示下,議論紛紛。

    “官府出面租賃了幾家客棧,讓咱們?nèi)プ∧兀 ?br />
    “可不是,這房費(fèi)之低,我還以為我是在做夢!”

    “我去年八月來時,這一間房就是數(shù)百文,如今居然只有二十文”

    “早聽聞咱們這位知府大人仁善寬和,今日得見,果真如此,此舉這可解了咱們的燃眉之急!”

    “且不論這個,我聽說,咱們今年考試的貢院,也被知府大人下令整修過!”

    “如此甚好!看來今年大伙兒都能毫無顧慮地考試了!”

    未見其人,謝見君的身影,便已然在趕考學(xué)子們心中倏地高大了起來,諸人都憋足了勁兒,想瞧瞧這位傳說中的知府大人究竟有著何等的綽約風(fēng)姿。

    府試當(dāng)日。

    謝見君一身緋色寬袖圓袍官服居于高堂,腰間十一魁革帶系得工整端正,負(fù)手而立時,愈發(fā)襯得他身挺如松似柏,分明是一張溫潤端方的面容,卻無端地讓人心生出幾分懼意,這是為官者震四方的威嚴(yán)。

    核對身份無誤的考生們,只敢悄悄抬眸看上一眼,就立時垂下腦袋,跟在府役身后悶著頭去尋自己的號房,至于那些尚未入貢院之人,都墊著腳尖,抻長了脖子向里面張望,得了斥責(zé)才老實(shí)下來。

    “大人,我沒有作弊,這小抄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謝見君正打量著過往的考生,冷不丁被門口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有搜子入貢院來,將謄抄著圣諭廣訓(xùn)的紙條,呈給他看。

    謝見君當(dāng)即起身,大步朝門口走去,就見一青衫打扮的書生,被府役后押著雙臂,涕淚橫流地替自己喊冤。

    擔(dān)心是這考生不小心著了陰詭之人的道兒,他并未著急處置,而是將小抄仔仔細(xì)細(xì)地瞧過一遍,又比對了這人先前檢錄時,曾在府衙里留下的字跡,兩份字跡落筆一模一樣,連橫撇勾點(diǎn)都一一吻合。

    “你說你是冤枉的,這字跡又作何解釋?難不成是哪個閑人,為了構(gòu)陷你,照著你的字,一筆一劃寫成的小抄?”

    考生被質(zhì)問得臉通紅,但仍是梗著脖子,打死不肯承認(rèn)自己作弊。

    同行保結(jié)的稟生,這會兒也不敢說話,顫顫地站在一旁。

    照理說,如今這般情形,有實(shí)打?qū)嵉淖C據(jù)在手,謝見君便可判其作弊,終身取消科舉資格,按照律法,其余考生亦有連坐之罰。

    然他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便想著這人如此堅(jiān)持,沒準(zhǔn)當(dāng)真是冤枉的,便讓搜子上前搜其全身,不成想,在布鞋的鞋底中間,發(fā)現(xiàn)了縫著四書五經(jīng)的布條。

    謝見君臉色登時陰沉了下來,揮手讓府役將這考生拖至門外,行杖二十。

    考生眼見著事情敗露,自己此生無望,再無東山再起的機(jī)會,索性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掙脫開鉗住他的府役,爬至謝見君面前,扯著破了音的破鑼嗓子,憤恨道,

    “你不能只治我一個人的罪!他們、他們也都帶了小抄進(jìn)來!”

    謝見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被連坐的四人臉色煞白,身抖如篩糠。

    第168章

    謝見君命人將與作弊考生互結(jié)的四人帶入廳堂, 從頭到尾仔細(xì)搜身后,果真相繼找出了夾帶的小抄,有人塞進(jìn)鞋襪中, 有人藏在筆桿里, 還有人甚至將磨塊中間掏空, 就為了擱入一張紙條。

    “來人, 將這五人, 一并驅(qū)逐至門外, 自今日起,終生不得再入考場!”

    幾名府役相繼上前,鉗住作弊的學(xué)生雙臂,以手巾堵口,不由分說地拖出貢院。

    余下的兩名保結(jié)的稟生兩股戰(zhàn)戰(zhàn), 謝見君的眸光不經(jīng)意掃過來時,倆人也不顧忌秀才無須向官員叩首的規(guī)矩, 當(dāng)即便屈膝俯身, 替自己辯解起來,

    “大、大人, 學(xué)生一直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實(shí)情!”

    “大人,這幾個學(xué)子都不是學(xué)生教出來的,是他們父母掏了錢, 學(xué)生才給他們保結(jié),他們作弊,絕非學(xué)生慫恿!”

    一個兩個都努力撇清自己與那作弊五人的關(guān)系, 然如今說什么也無濟(jì)于事,考試場規(guī):“知情保結(jié)之廩生, 杖一百。窩留之家,不知情者,照不應(yīng)重律治罪”。

    謝見君為震懾后來者,到底還是忍下惻隱之心,差府役將二人一道兒“請”出門外行杖刑。

    且不論五位互結(jié)的學(xué)子,一朝迷途,葬送了自己的青云路,待這消息傳回老家,那兩個稟生的日子也斷斷不會好過,律法中對科舉違紀(jì)一事兒的嚴(yán)厲處罰,絕非是鬧著玩的兒戲。

    將這幾人驅(qū)逐出去后,謝見君仍是想給余下那些妄圖瞞天過海的考生一個機(jī)會,便面對著眾人高聲說道:“即刻起,尚未入貢院的學(xué)子,可再把自己身上穿著的衣裳和隨身攜帶的竹籃檢查一番,若再查到有舞弊之人,必嚴(yán)懲不貸!”

    此話一出,自是有人不為所動,坦坦蕩蕩地挺身而立,等著搜子上前搜身,檢查竹籃中的筆墨,但謝見君眼見著有幾人,悶著頭擠出嘈雜的人群,眨眼就消失在街道上。

    他臨時加了一場二檢,已入貢院備考的學(xué)子,也得勒令解發(fā)袒衣,索及耳鼻,府役和搜子們更是瞪大了眼眸,里里外外反復(fù)地搜,就怕放任何一個心懷不軌的學(xué)子入考場,被知府大人抓個正著,株連到自己身上來。

    然在二檢時又搜出作弊考生數(shù)十人,臨時棄考者更是近百人,貢院外被丟棄的蠅頭小卷堆積于墻陰路隅者,不計(jì)其數(shù)。

    經(jīng)此一事,監(jiān)考也格外嚴(yán)格,府衙巡考的次數(shù),較之先前密集了許多,眾人的神經(jīng)似是一瞬間都緊繃起來。

    頭一場考試結(jié)束,考生們前腳剛踏出龍門,后腳便開始抱怨,那府役后腦上就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分明只是稍稍活動下腿腳,就被迎面厲聲呵斥一頓,即使是去茅廁解溲,亦有兩名府役相伴跟著,還直勾勾地盯著人小解。

    但好在貢院里提供的吃食,可比過往幾年都熨帖多了,熱騰騰的薺菜肉餅子,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沾著鮮甜滋味,謝見君特地囑咐聘來做飯的婆子們給煮了雞蛋,聽著考場上有人“咳咳咳”一個勁兒地直咳嗽,半下午還熬了梨汁,小火煨著,只要招手就會送到號房來,就連考生們喝的水,都是滾開幾遭的熱水,或者晾涼的涼白開。

    要知道,這些學(xué)子之前在貢院考試,吃的是能硌掉牙的石頭餅子,喝的是數(shù)年不曾清理過的水井里,直接打上來的井水,年年都有考生在考試途中生了痢疾,最終只得被迫棄考。

    第三場考試,因著是兩天一夜,需要在貢院里過夜,府役早早給號房里分發(fā)了棉被,棉被都是當(dāng)年找裁縫做的,塞的也是新棉花,經(jīng)太陽暴曬過,夜里睡起來暖烘烘的。

    除此之外,謝見君又請了扶元堂的大夫前來貢院坐鎮(zhèn),生怕有學(xué)子在考試過程中突發(fā)急癥,誤了救治的時辰。

    然沒等到惡疾的學(xué)子,反倒是有貪食而脘痞腹脹的書生,得了大夫好大一碗消食的湯藥。

    幾天考下來,末了從貢院出來的人,一個個神采奕奕,縱然有題目答得不盡人意,哭喪著臉的學(xué)子,但多數(shù)人都是面色紅潤,腳步穩(wěn)健,這哪里是來吃苦考試的,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還以為知府大人犒勞眾考生呢。

    謝見君府試跟著熬了三場,學(xué)子們中間中袖時,他還得忙著秉燭閱卷,數(shù)日折騰,等著放榜之時,他反倒是又清瘦了幾分,外衫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至晃蕩。

    云胡特地請了大夫前來給他調(diào)理身子,一日就要喝上好幾茬補(bǔ)品,直補(bǔ)得他火氣旺盛,在府衙處理政務(wù)時留了鼻血,這可嚇壞了同處一處的陸同知,當(dāng)即就要去尋大夫。

    謝見君好說歹說地將人勸住,說自己無事,只是天干氣躁。

    他哪里好意思說是被小夫郎流水般的補(bǔ)充填得心氣太旺,但即便已經(jīng)找到理由搪塞過去,但仍有“知府大人殫精竭慮夙夜匪懈,哪怕是身體抱恙,仍是力疾從公”的流言傳了出去。

    百姓們感念知府大人的付出,謝見君抱著大福上街采買時,都會被小販不容拒絕地往他懷中塞吃食,弄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哭笑不得地給送去銀錢。

    某日,執(zhí)著于給自家夫君補(bǔ)身子的云胡,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將將熬好的焦黑湯藥入書房,謝見君正伏在書案前臨摹字帖,當(dāng)即被這沖天的苦澀勁兒熏得頭暈?zāi)垦#囮囎鲊I。

    “云胡,我不能喝了,這玩意兒再喝下去,我真得沒了不成!”他都留兩回鼻血了!

    “不行!”如今的小夫郎,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在福水村,對謝見君百依百順的怯生生小可憐了,他將人強(qiáng)按在椅子上,舀起碗中的湯藥,輕吹兩下就要往自家夫君嘴里塞。

    謝見君拗不過他,只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被按著灌了一整碗黢黑黢黑的藥,苦得眉頭都皺成一團(tuán)。

    “來,張嘴!”云胡從袖中掏出塊飴糖來,撥開薄薄的油紙,塞給他。

    “一準(zhǔn)可要鬧了”謝見君認(rèn)出那飴糖是昨日他剛給大福買的,翹著嘴角笑道。

    “無妨”云胡老神在在地又從袖中摸出一塊,隨手撂進(jìn)嘴里,“大福還不會數(shù)數(shù),不知道你給他買了多少,偷吃一兩塊他發(fā)現(xiàn)不了的。”

    謝見君悶笑出聲,只覺得這話聽起來甚是耳熟,好似滿崽小時候,云胡也是這般偷摸給他喂栗子,就只為了哄他開心。

    他好半天才止了笑意,蜜津津的糖在口中化開,驅(qū)散了湯藥的苦味,連帶著心里也煨著甜。

    “對了,云胡,你之前幫我打聽的事兒,可有動靜了?”

    云胡聞聲,咯吱咯吱猛嚼了兩下,將糖渣咽進(jìn)肚里,“有了有了,我今早聽鋪?zhàn)永锏幕镉?jì)說,城西那塊兒有一片地,盤踞著老城中家境貧寒的百姓,他們的房子大多年久未修,很是破舊,有些都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你若想要都拆了,改建成廉租屋,選那地方,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繁瑣的府試過后,廉租屋的事兒就要提上日程,謝見君對府城不甚了解,故而托云胡幫忙,趁著甘盈齋做生意時,跟城里老人探訪一二。

    剛得來消息,轉(zhuǎn)日,他便跑了趟腿,前去瞧了瞧情況。

    這城西,要論地理位置,并不算偏僻,大抵因?yàn)樽≡诖颂幍娜耍鄶?shù)都是云胡所說那般努力討生活,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民,謝見君剛剛拐進(jìn)小巷子,就被眼前的破敗之像,驚得拔不動腿。

    盎然的春意并未給這里帶來任何生機(jī),這些老屋經(jīng)歷過一岔岔歲月的洗禮,早已是斷壁殘?jiān)行┪蓓敹妓税虢兀有人將就住在里面。

    即便來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但見潮濕石縫中滋生出來的青苔,滿墻肆意橫生的藤蔓,和那一個個從屋中院里走出來,神色麻木,眼神空洞的人,依舊讓謝見君如鯁在喉,連句蒼白的話都說不出來。

    從城西回來,他便一刻不停地草擬了拆遷的公示。

    此番拆遷,他決計(jì)用銀錢和屋舍兩種方式,來彌補(bǔ)城西百姓的損失。

    凡要錢者,就以所在屋舍的面積為標(biāo)準(zhǔn),按照一定的賠償比例,兌換成相應(yīng)的銀兩;而至于選擇屋舍的人,則是在改建廉租屋后,重建他們的房子,在外賃居的這段時日,每個月也會提供最基礎(chǔ)的掠房錢的補(bǔ)貼。

    在與陸同知等人仔細(xì)調(diào)整過這部分的補(bǔ)償后,謝見君便安排府役一家家一戶戶登門告知。

    自古以往,拆遷難免都會引發(fā)官民之間的矛盾,通過府役帶回來的百姓的反饋,他也在不斷地根據(jù)百姓需求,去調(diào)整補(bǔ)償?shù)恼摺?br />
    大多數(shù)百姓,在城西住了幾輩子,別說是修繕屋子了,每日拼死拼活賺來的銀錢,堪堪只能保證溫飽,故而,乍一聽知府大人要拆他們的破屋舍,都愿意拿錢的拿錢,賃居的賃居,原因無他,也是謝見君這半年多來給自己搏下的好名聲,眾人相信,他不會坑害自己。

    更重要的是,改建的廉租房,只要符合低保的要求,他們就能以低于市價數(shù)倍的掠房錢,租賃回來,哪怕地契上寫的不再是自己的名字,但比起吃不飽穿不暖住的還差,誰又會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遂,拆遷的公示一貼,眾人可謂是一呼百應(y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去府衙交接了鑰匙,可就有一家,愣是咬緊了牙關(guān),死活不買賬。

    謝見君去東云山查看種地情況,順帶送滿崽去桐塢村采買蘋果,回來時,人剛過城門口,宋巖扣著自己腰上的佩刀,氣喘吁吁地前來報信,

    “大人,不好了,那老丁頭拿著麻繩,說要在咱們府衙門前上吊呢!”

    第169章

    謝見君先是將滿崽送到了甘盈齋, 而后才縱馬慢慢悠悠地往府衙走。

    宋巖生怕那老丁頭當(dāng)真因著拆遷的小事兒,鬧出人命來,但又不敢出言催促他們這位知府大人, 跟著急得滿頭大汗, 好不容易將人盼著回了府衙。

    年逾半百的老丁頭正踩在石頭上, 顫顫巍巍地往房梁上丟繩子, 一面有條不紊地忙活著, 一面嘴上還停不住地哭訴。

    “老天爺不給我們老丁家留活路哇!我們老丁家祖祖輩輩扎根在這兒, 到老頭子一腳踏進(jìn)棺材里的時候,要刨了我的根吶!”

    他那如唱戲一般抑揚(yáng)頓挫的哭訴聲,很快便吸引了打府衙門口經(jīng)過的路人,秉承著一點(diǎn)熱鬧都不能落下的大伙兒齊刷刷聚了過來,三三兩兩, 對著老丁頭指指點(diǎn)點(diǎn)。

    這城西拆遷一事兒,現(xiàn)下在城里可謂是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任誰都知道知府大人給的補(bǔ)償厚得流油, 就盼著大人開開眼, 指頭縫里漏點(diǎn)恩, 也能收走他們的破房子,哪怕是給糊糊墻,修修屋頂也行,他們必定是舉雙手贊成, 哪里像這老丁頭,得了便宜還賣乖,跑來府衙鬧自戕。

    府役們一個個都為在一起, 但沒人敢上前制止老丁頭,謝見君先前叮囑過, 拆遷是在百姓的心窩子里剜肉,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與其起沖突。

    他們拿捏不住這個萬不得已的度量,于是就干巴巴地瞧著。

    “咱們知府大人性情也太溫和了些,要我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城西那一片的屋子推倒便是!”

    “可不,要照著佟知府一貫雷厲風(fēng)行的行事作風(fēng),哪還能容得下這些刁民撒潑?!”

    “這又是給錢,又是給新屋子,可把這些刁民的胃口都給喂大了,都敢來府衙鬧事”

    趙田在旁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低喝道:“你們是什么身份,嘴上沒個把門的,啥都敢往外說!知府大人所行之事,豈是爾等能私下里編排置喙的?”

    說小話挨了班頭的訓(xùn)斥,幾個府役縮了縮肩膀,不敢再吱聲,遠(yuǎn)遠(yuǎn)聽著馬蹄聲將近。

    眾人齊齊躬身上前行禮,連老丁頭都停下手里的“活計(jì)”循聲望去。

    就見姍姍來遲的謝見君利落地翻身下馬,將手中韁繩遞給趙田,而后大步穿行過老丁頭身側(cè),愣是連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給他半點(diǎn)。

    “去給我抬把椅子來。”

    府役們得了吩咐,連忙小跑著進(jìn)府衙,不多時,二人一左一右抬著烏沉沉的太師椅出來,謝見君撈起衣擺,徑直坐了上去,手肘支著臉頰,沖還在裝模做樣纏繩子的老丁頭,揮了揮手,語氣平常道:“大爺,您繼續(xù),我不打擾您”

    別說是老丁頭了,就連圍觀看熱鬧的府役們,聽了他這句話都傻了眼。

    “大、大人,您不是回來主持大局的嗎?”緊挨著他身側(cè)的宋巖,苦著臉附耳問道。

    “主持大局?”謝見君故作訝然,“這戲臺子都搭上了,不是喚本官來看戲的?”

    話落,他將眸光放到了打方才起便拿著麻繩不知所措,連哭訴都忘了的老丁頭身上,輕挑挑眉,似笑非笑道:

    “本官瞧著丁大爺腳下踩著的石頭太穩(wěn)當(dāng)了,趙田,你去將咱們府衙里那個缺了腿的三腳凳子搬出來”

    趙田一怔,原本嚴(yán)肅的臉龐乍現(xiàn)一抹遮掩不住的笑,他緊抿著嘴,把這輩子最為悲傷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悶著聲應(yīng)下吩咐,“屬下這就去搬!”

    將將要走,又聽著謝見君繼續(xù)開口道,“你們幾個,如何這般沒有眼力見兒?丁大爺花甲之年,還讓他老人家親自動手,不趕緊上前幫忙去?”

    老丁頭臉色一陣青白,手里的麻繩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眼見著三兩個府役當(dāng)真要過來搬腳下的石頭,他將麻繩往脖子上一搭,雙手握住繩子的兩端交叉著往兩邊扯,“別、別過來啊!你們過來、過來我就勒死我自己!”

    眾人皆停下腳步,眸光不約而同地穿過老丁頭,看向他身后神情泰然坐著的知府大人,似是在征詢他的命令。

    然謝見君說完方才那句話后,便垂下眼眸,對老丁頭要死要活的“威脅”不為所動,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哎呦,我不活了!”老丁頭見沒人吃他這一套,又怕府役們真的任他自己勒死自己,雙手一拍大腿,借勢從石頭上下來,往地上一坐,鬼哭狼嚎起來,“我不活了,我這就去死,給我兒子騰個空閑地兒,有人要挖我們老丁家的祖墳,拆我們家的屋子吶,可憐我那最小的孫兒,剛出生就要遭此劫難,從此無處為家,過著顛簸日子吶!”

    “老丁頭,你這話什么意思?”,謝見君不吭聲,倒是有同在城西的街坊鄰居憋不住話了,“知府大人何時斷你們家的活路了?你們家人口多,兒子是個瘸腿的做不了重活,大人體恤家中困境,補(bǔ)償?shù)你y錢比我家都多呢!你有啥不知足的?”

    “就那點(diǎn)銀錢能干什么用?”老丁頭一聽這話就惱了,也顧不上哭嚎,登時就站起身,同那人中氣十足地掰扯起來,“我們家可是有七口人呢!娃娃們吃飯穿衣不花錢?我和我婆子生病吃藥不花錢?”

    “既是處處都要花錢,你們老兩口,還有你那好兒子,成日里就擱家里歇著,讓兒媳婦一個人在外打零工,來補(bǔ)貼養(yǎng)活你們一大家子人?”嘈雜的人群中夾雜著一聲嗤笑。

    眾人看了這么久的熱鬧,也算是看明白了,這老丁頭又要上吊,又要勒死自己,好端端地不在家里待著享樂,跑來府衙折騰,感情就是對補(bǔ)償不滿意。

    “你想要什么?”謝見君微抬了抬眼皮,居高臨下地看向老丁頭。

    “那自是要先補(bǔ)償給我們家百兩!”老丁頭千盼萬盼,好不容易盼到了知府大人開口,說出口的話連腦子都沒過,就將自己打好的算盤一股腦拋了出來。

    謝見君聞之,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追問道:“之后呢,還想要什么?”

    “我們家這么多口人,高低也得安排住個三進(jìn)的院子!”

    老丁頭此話一出,底下圍觀的人群議論聲愈漲愈高,百兩銀子?三進(jìn)院子?這人怕不是要把自己給撐死!

    “要不…”謝見君緩緩起身,一字一頓道:“要不我干脆將這府衙,讓給你可好?”

    他口吻十分輕柔,看似是在同人嘮家常,但絕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忽視他說的話,就連老丁頭的后心都跟著一下子冷了下來。

    “大、大人,草、草民不敢!”

    “你不敢?”謝見君踱步到老丁頭面前,他眼神恣睢,聲音冷得像是淬了冰,“這府衙的屋舍你不敢要,你倒是敢來這兒上吊,本官竟不知,什么時候府衙辦案,都得靠撒潑了?”

    老丁頭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今日怕是要栽,他嘴角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著,這會兒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丁日升,本官前些時日登門,同你們一家坐在一起商談時,分明約定好了補(bǔ)償?shù)臄?shù)額,緣何如今不作數(shù)了?百兩紋銀,三進(jìn)院子,你好大的口氣,當(dāng)府衙是什么生財?shù)牡貎海俊敝x見君照舊是慢條斯理的溫和語氣,但幾乎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老丁頭更是臉色煞白,掌心里沁滿了汗,“大、大人…”

    謝見君似是也不在意他的回話,側(cè)目看向一眾府役,“白術(shù),本官從未聽你提過丁家要這些東西,你過來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被喚到名字的年輕府役,當(dāng)即“噗通”一聲跪地,“大人,冤枉吶!屬下多次上門,丁日升要么連門都不開,要么就是提著掃帚往外趕我們,屬下記掛著您的囑托,不曾為難過他們,可這一家子實(shí)在是欺人太甚,還往我們身上潑臟水,大人,您若是不信,盡然可以問問周圍的街坊鄰居,還有一同前去的其他府役,大伙兒都能作證!”

    話說到這兒,誰是誰非一目了然,謝見君并非是那專制之人,老丁頭若不是這般在大庭廣眾之下無理取鬧,獅子大開口,他尚且可以再讓一步,亦或是與之再商談一番,但現(xiàn)下已這般境況,他是斷斷不會如了老丁頭的愿。

    他今日松口半分,有一絲絲緩和的余地,明日府衙門前就會吊上一串人,這甘州還不得翻了天?

    “大人,大人,您讓我查的消息有眉目了!”,宋巖微弓著身子,墊腳上前,將剛得來的新鮮地契,雙手呈到他面前,“屬下著人打聽到,丁日升現(xiàn)今一家子住的屋子,地契上登記的戶主是一個叫佟銀的人,這佟銀數(shù)年前曾將屋子租給了丁日升,然在他去世之后,丁日升并沒有搬走,而是將其占為己有,帶著自己婆娘兒子,舉家一直住到了現(xiàn)在”

    謝見君挑了挑眉,給自個兒氣笑了,這丁日升要死要活地鬧了這些時日,折騰得竟還不是自己的屋舍,他將地契展開,在老丁頭面前抖了抖。

    尚未張口,老丁頭便搶了話頭去,“知府大人,俺們在城西住了這么多年,拆遷該是有我們一份吧?!我們家可是有七口人呢!”

    第170章

    他這一開口, 圍觀的人群登時就不樂意了,紛紛指責(zé)起老丁頭一把年紀(jì)不要臉不要皮,不是自己個兒的東西, 也好厚著臉皮占為己有, 如今竟然還拿著當(dāng)作籌碼, 也虧他上嘴唇碰下嘴唇, 能說得出要百兩銀子和三進(jìn)院子的話來!

    老丁頭向來在家頤指氣使慣了, 聽不得有人質(zhì)疑他, 當(dāng)下就扭過身,朝著石階下的眾人狠啐了一口,“佟老哥過世前,曾說要將這屋子送我呢!我要這拆遷款,還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聝海俊?br />
    “贈予的文書可曾有?何時立的契約?為何不曾來府衙更改過地契的名字?”謝見君連珠炮似的一連三問砸了下去, 直噎得老丁頭啞了聲。

    “就是啊,契約呢?丁大爺, 你把契約拿出來, 口說無憑, 拿出證據(jù)來!”底下人三三兩兩鬧起哄。

    老丁頭支支吾吾, 愣是漲不開口,雙手不住地往身上摸索著,掏不出半點(diǎn)東西,須臾, 他似是想出了勞什子對策,連腰桿子都挺直了,“這屋子, 可是我花了大價錢請人來修繕過的,我們家這一住就是數(shù)十年了, 都住出感情來了,乍一要我們搬走,怎么也得給點(diǎn)補(bǔ)償吧!”

    謝見君眼見著這站不住腳的歪理,從老丁頭的嘴里說出來,尚且這般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他雙眉緊蹙,神色凜然道:“丁日升,本官先前說得很清楚,城西所有拆遷的屋舍,皆以地契上的戶主名字為準(zhǔn),其余一概不論,你既非原主,自是談不上補(bǔ)償一事兒,本官命你們一家人,即日起搬離此地!”

    說著,他將宋巖招來跟前,“去找一下這個佟銀是否還有在世的親人,若是能尋著人,就帶來府衙,商議一下屋舍的處置。”

    老丁頭一聽這話,當(dāng)即心都涼了半截,他來府衙,是想多要些銀兩貼補(bǔ)家用,要是能再要個大屋子,那就更好了,然現(xiàn)下竹籃打水一場空,折騰到末了,還真是應(yīng)了自己的那句話,“從此無處為家,過著顛簸日子!”

    他登時便撲到地上,扯著嗓子正要哭嚎,冷不丁被謝見君望過來的冰冷眸光,凍得打了個寒噤。

    “丁日升,本官體恤你年事已高,受不得牢獄之苦,尚且同你在這掰扯半日,你如若繼續(xù)沒完沒了地撒潑鬧事,盡然可以去嘗嘗府衙里的牢飯是何滋味!”

    老丁頭被嚇得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起來,不等謝見君再開口趕人,忙不迭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草、草民、”

    不及他把話說完,謝見君已是拂袖而去,宋巖見他起身要追過來,上前將手中的佩刀一亮,凜冽的寒光晃得人直睜不開眼,老丁頭更是連連后退好幾步,險些又要跌倒,最終在一眾人的恥笑嘲諷聲中,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不出三日,宋巖帶著一對母子倆從潁陽匆匆趕了回來。

    “大人,這位就是佟銀的兒媳李氏,和他的孫子佟璉”, 府衙大堂上,宋巖向謝見君介紹著母子二人的身份。

    “民女李秀蘭攜幼子佟璉見過知府大人。”女子帶著個十歲的孩童,一道兒行禮作揖。

    “李秀蘭,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必你來的路上,宋府役也跟你說清楚了。”,謝見君省去不必要的說辭,直接開門見山道。

    “回知府大人的話,民女已經(jīng)知曉。”李秀蘭應(yīng)聲,“數(shù)年前,民女的公公,也就是佟銀,將家中多余的屋舍租給了丁日升一家,后因民女的夫君病逝,公公心善,不忍耽誤我,便許了我?guī)е⒆痈募蓿立下字據(jù),說將來有朝一日,佟璉成年,就將此地契更改為他的名字”

    “但我二人走后沒幾年,公公也跟著夫君去了,原是我該帶了佟璉登門祭拜,誰知那黑了心的丁日升非但不許我們娘倆進(jìn)門,還四處敗壞我的名聲,說我與他人茍合害死了夫君和公公,我一個弱女子哭求無門,也要不回佟璉的東西,只得帶著孩子回了潁陽,一直到送府役尋來,我才知,丁日升居然想霸占我公公佟銀的屋子,實(shí)在可恨至極!”

    談起往事,李秀蘭紅了眼眶,身側(cè)佟璉卷起衣袖給他娘拭淚,“娘,你別哭,我現(xiàn)在長大了,我不會讓別人再欺負(fù)你了!”

    “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順,娘沒事兒,這些都過去了,娘有你,已經(jīng)很滿足了!”李秀蘭撫著自己孩子的腦袋,眼中滿是欣慰。

    謝見君雖不忍打擾此刻母子倆之間的溫情,但方才李秀蘭所說的字據(jù),他仍是有些在意,便問其要了過來。

    李秀蘭從隨身的荷包里摸出一張,一瞧就仔細(xì)保存了許久的紙,交于宋巖,再由宋巖檢查過,呈給謝見君。

    “大人,這就是當(dāng)年我公公許我改嫁時,立好的字據(jù),民女不曾有半分作假!”

    謝見君接過字據(jù),展開來看,這紙存放了多年,已有些發(fā)脆泛黃,連字跡也跟了糊了不少,然能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

    同李秀蘭說得大差不差,佟銀的確要將屋子留給孫子佟璉,他謹(jǐn)慎地著人比對過字跡,并無出入,于是溫聲問道:“你可有考慮清楚,如何處置這屋子?還有,佟銀過世至今,丁日升所欠的掠房錢,你打算追回嗎?”

    “民女同幼子商量過,民女如今以另嫁他人,斷不會再回甘州來,故而只要賠償?shù)你y錢留作給佟璉將來娶妻生子用即可,至于這些年的掠房錢,民女全憑大人做主!”

    李秀蘭話說的干脆,倒是省下謝見君費(fèi)口舌了,他立時拍板,命趙田去找丁日升追回這些年的掠房錢,介時同賠償銀兩一并交于母子倆。

    丁日升到底沒想到,多年前種下的惡果,如今報應(yīng)在自己身上,他好不容易找了個破屋子,帶著一家老小搬了出去,轉(zhuǎn)頭府衙就上門討債,可他哪里能有這么多銀錢,填這個窟窿?隨即便不死心地又鬧上了府衙,到最后,被謝見君關(guān)進(jìn)牢中,吃了好幾日苦頭,只待家中人湊足了銀錢,才被放出來。

    謝見君記掛著之前有百姓說丁日升夫妻倆,連帶著他那個瘸腿兒子在家里游手好閑,就指著兒媳婦一人在外打零工養(yǎng)活,遂特地差人在討債時,給他這兒媳婦遞了句話,倘若她想要和離,遠(yuǎn)離這一大家子吸血的人,可隨時來府衙尋他,為其主持公道。

    如此,鬧得轟轟烈烈的城西拆遷一事兒終于落幕,在收齊了所有人的鑰匙和地契后,由官府招募來的諸多漢子們,熱火朝天地投入了推屋建房的工程中,這知府大人可是放了話,務(wù)必要在院試時,讓學(xué)子們住上熨帖的廉租屋呢。

    這城中的廉租屋有條不紊地建著,謝見君秉持著當(dāng)初的承諾,讓陸同知帶著文書和圖紙下四個縣,將此事告知了四縣縣令,命他們在縣城中建不少于三十間的廉租屋,以供過往的小販和村里來的村民歇腳暫住。

    ————

    一大早,還沒到上衙的時辰,錢閔就被馮之越著急忙慌地從被窩里叫起來,這會兒正一臉的不悅。

    “大人,您收著消息了嗎?知府大人要在縣城中建什么廉租屋,還得官府的人親自打理,就為了那些刁民!”馮之越剛得了消息,拽上吳知縣就跑來了,現(xiàn)下正說得口干舌燥,望著錢閔桌上的熱茶,一個勁兒地猛咽唾沫。

    “這知府大人做事兒當(dāng)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當(dāng)墾荒已經(jīng)足夠讓他費(fèi)心思了,沒成想他大手一揮,又折騰起了咱們!“

    “這小子年紀(jì)輕輕,想要做出點(diǎn)政績來,一朝任期將至,好再往上爬一爬,倒是也能理解”錢閔摩挲著手中的玉把件,嗤笑一聲。

    想當(dāng)初,他剛來到這兒做知縣時,也曾一腔熱血地想要大展身手,造福百姓,治理好整個縣,但那又怎樣?甘州如此窮困,年年又旱澇頻發(fā),連圣上都懶得管,他能折騰給誰看?

    日子久了,他倒是也看開了,與其兩手清貧在這兒待上幾十年致仕,倒不如趁機(jī)撈上一筆,安享晚年。

    “隨他折騰去吧,你一個知縣,還能管得了他一個知府?”

    “錢大人,話不是這么說吶!”馮之越著急,“上面光說讓咱們蓋屋子,可沒說給錢吶,我這縣里的賬目上一窮二白,哪有銀錢掏的出來?”

    “那又如何?你能猜的透他什么心思,還是你能說了算?從他當(dāng)初整高價收糧那一出開始,別說是陳然他們那些商戶了,咱們不一樣被這小子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說起這個,錢閔便氣不打一處來,自打謝見君來了甘州,什么事兒都自己一把手抓著,他是半點(diǎn)插不進(jìn)去,偏偏陸同知又是個軟硬不吃的死腦筋,陳然也愚笨不成大事。

    眼瞅著這又是建學(xué)府,又是開義學(xué),前些日子墾荒,如今又要蓋屋子,這小子在百姓那里的威望,可謂是水漲船高,這叫他如何能坐得住?馮之越都栽了跟頭,指不定頭頂上的這把刀,什么時候就落到他腦袋上了?

    “大人,那咱們接下來怎么辦?”馮之越見錢閔臉色陰沉,試探著問道。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就那點(diǎn)賑災(zāi)款,還能被他嚇唬住,到手的東西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交出去,你說怎么辦?”

    馮之越從錢閔那兒挨了訓(xùn)斥,不敢再去觸霉頭,轉(zhuǎn)而看向了吳知縣,就瞧著他照舊不吭聲,窩在椅子上也不出頭,只等著他們倆商量出個法子來,再跟著去做。

    得,又是個指望不上的貨色。

    他猛提了一口氣,給自個兒壯了壯膽子,“錢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難言吶,這不才尋上您老人家,想讓您給出出主意,您說,這廉租屋,到底怎么個建法?”

    “你就隨便去找塊沒主的地,給他蓋上三十間屋子,好歹交了差得了!”錢閔擺擺手,語氣極其不耐。

    “大人,萬萬不可!”甘寧縣主簿紀(jì)萬谷忽而出聲,將眾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陸大人說,廉租屋建成之后,知府大人會親自下縣城檢閱,若有不合規(guī)之處,便要降罪給縣衙呢!”

    “一個黃毛小子,仗著自己手里有幾分權(quán)力,就敢為所欲為!”錢閔怒極,“他不是要檢閱嗎?明日去縣城里挑三十戶人家的屋子,想辦法休整休整,只要面兒上能瞧得過眼,就拿這打發(fā)了他就行!”

    “大人,那這三十戶人家可如何安置?”紀(jì)萬谷驚詫于錢閔應(yīng)付謝見君的腌臜法子,但更擔(dān)心被挑中屋子的百姓。

    錢閔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少頃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紀(jì)主簿,這些刁民,跟縣衙又有何干系呢?”

    紀(jì)萬谷垂眸不言,掩在衣袖下的手緊攥成拳,連指甲鉗進(jìn)了肉里都未曾察覺。

    第171章

    錢閔的小算盤到底還是落了空, 他千算萬算,愣是沒算到謝見君預(yù)判了他的預(yù)判。

    馮之越和吳知縣走后的第二日,陸同知便帶著幾個府役, 大刀闊斧地奔著甘寧縣來了, 開口就說遵知府大人的吩咐, 特來此協(xié)助知縣盡快安排選址, 建廉租屋。

    錢閔與這陸同知一向不對付, 自是不肯老老實(shí)實(shí)地配合, 三言兩語就想將其搪塞趕走。

    但那性情持正不阿的陸大人也并非善茬,被有意地干晾了幾日后,當(dāng)即就修書一封,欲傳給府衙,請知府大人前來當(dāng)面敦促。

    錢閔雖不懼怕謝見君這初生牛犢, 但也并不想在祭祀臨近的時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 故而干脆將廉租屋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縣衙的主簿紀(jì)萬谷, 還裝模做樣地吩咐一定要辦好這件事兒。

    如此, 恰恰如了紀(jì)萬谷的心意, 他本就擔(dān)心,怕依著錢閔的性子,當(dāng)真會征用三十戶人家的屋舍來糊弄,屆時百姓有苦不能言, 白白吃下暗虧,但有了陸同知在一旁時時刻刻盯著,加之他在其中推波助瀾, 這工程反倒也是磕磕絆絆地動了土。

    其余三縣,宋沅禮是一早就先得了消息, 待加蓋知府官印的文書送下來,他便命人在東邊辟了塊地,三兩日就平地起了高,謝見君派去的官員不過陪著做做樣子。

    至于曲蘭縣和白頭縣,曉得錢閔栽了跟頭,馮之越同那吳知縣更是不敢在明面上耍什么小心思。

    眼見著一府四縣都在有條不紊地蓋著廉租屋,謝見君一時半會兒清閑了下來。

    一晃夏初將至,晚春的風(fēng)帶起了絲絲燥意,大福身上的圓袍長衫都換成了爽利的短襟。

    起早,小雨霖霖。

    謝見君醒得早些,便在書房里蘸墨臨帖,細(xì)雨綿綿,斂去了半舍的暑氣,攏起一層白岑岑的薄霧。

    “阿爹!”朦朧間,清脆伶俐的稚聲刺破薄霧,穿過半掩的窗扉,鉆入了書房。

    他將將臨完一帖,聽著動靜,把手中的毛筆擱置在一旁的筆架上。

    圓頭圓腦的大福飛撲進(jìn)他懷中,再翹首時,烏溜溜的眸中滿是笑意,“阿爹,你瞧,今日是我自個兒穿的衣服呢!”

    “大福可真聰明!”謝見君半蹲在他身前,解開系錯的衣帶,將緞帶一前一后地交叉搭在一起,捏住兩端從中間穿過,而后再扯緊,“這衣結(jié)要這般系,才不容易松”

    說著,他又將系好的緞帶重新解開,溫溫和和地哄道,“大福自己來試試?”

    大福下意識點(diǎn)頭,細(xì)長的緞帶纏繞在他指縫間,如同池塘中兩尾嬉鬧的魚,怎么擺弄都不肯聽話,翻來覆去,就連衣襟也被扯亂了。

    “阿爹,我做不好”他悶悶道。

    謝見君上手又系了一遍,這一回,他動作極慢,將每一個步驟,都仔細(xì)地拆解開來,“再來試試?”

    他抬袖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額發(fā),鼓勵道:“做得不好也無妨,你不用事事都做得很好”

    大福怔怔地看向自家阿爹,少頃才垂下眼眸,一面低聲嘀咕著,一面依照著他的話,像揉面團(tuán)似的,將兩根緞帶來來回回地折騰,到末了,鼻尖漾起一層細(xì)汗,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系了個齊整的衣結(jié)。

    “你看,這不是做得很好?”謝見君笑瞇瞇地夸贊,眼瞅著小崽子剛還浸著淡淡陰翳的圓眸中,亮起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碎金。

    “我要去教小叔叔系衣結(jié)!”大福得了夸獎,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津津,想著此等好事兒可不能落下滿崽,當(dāng)即便興沖沖地往書房外跑。

    “慢點(diǎn)走,小心摔著”謝見君失笑,出聲提醒好大兒跨過門坎兒時,小心腳下的石階。

    “阿兄,快看我的新彈弓!”遭了念叨的滿崽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長臂一撈,摟起要出門的大福,又帶回了書房里。

    他急著向謝見君展示自己新得來的彈弓,進(jìn)門后,便把大福丟給了緊隨其后跟進(jìn)來的昌多懷中,

    “云胡剛給你做的?”謝見君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問道。

    “云胡整日忙得腳不沾地,哪有閑空給我做彈弓”滿崽否認(rèn),“這是子彧送我的生辰禮呢!”

    生辰禮謝見君眉梢微挑,想著再有半個月,便是端午,這崽子的確又要過生辰了,只是日子還沒到,季家小子便已經(jīng)惦記著先將東西送過來了。

    他拿過彈弓,細(xì)細(xì)地打量了兩眼,弓架用的是上好的樟木,湊近能聞見隱隱的香氣,柄身上刻著象征吉祥與祥瑞的螭吻,單看這粗糙的雕工,一瞧就是自個兒刻的,手藝雖稍顯生澀,但勝在費(fèi)了心思。

    “他倒是挺會投其所好”謝見君語氣涼涼道,將彈弓又丟回給滿崽。

    “那是自然!”一向粗神經(jīng)的滿崽沒聽出自家阿兄聲音中的酸溜溜,自顧自地繼續(xù)道:“子彧刻這個可麻煩了,他在信中說,自己練了許久,生怕趕不及我生辰,就為這個,還劃傷了手呢,就是不曉得傷得嚴(yán)不嚴(yán)重,會不會影響他的考試”

    “沒事,你且回信告知他,考試要緊,莫要分心,至于這彈弓,阿兄也可以做,阿兄手巧,斷斷不會劃傷手。”謝見君沒好氣地說,越瞧滿崽手里把玩著的彈弓,越發(fā)覺得有些礙眼了。

    “阿兄,你何時學(xué)了木工活兒?”滿崽聞之驚詫,小鹿般無辜的眼神,直愣愣地看著他,須臾,一本正經(jīng)地開口問道,“你能在柄身上給我刻個貔貅嗎?許先生說貔貅是招財?shù)纳瘾F,可保我日進(jìn)斗金呢!”

    謝見君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時不知是該慶幸這崽子沒開竅,還是該笑話自個兒太幼稚,已是這般年紀(jì),竟跟個半大小子較上勁了。

    “對了,阿兄,子彧寄來的信里,還夾著一封信呢。”滿崽從衣袖中掏出一紙信封,“我瞧這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就沒有拆開,想必應(yīng)該是宴禮阿兄給你的”

    謝見君眸光一沉,自清明時,季宴禮來信,提到崇文帝生了一場大病,斷斷續(xù)續(xù)數(shù)月不見好之后,算著日子,他確實(shí)有月余沒收到來自上京的任何消息了,連師文宣也不曾有回音。

    如今乍一看到這封尚未拆解的信,他這心頭漸漸涌上來些許的不安。

    果不然,季宴禮秉承著禮節(jié),開頭先簡單地寒暄了兩句后,便直接進(jìn)入了正題。

    “圣上久疾未愈,前段時日,宮中來了一位術(shù)士,聲稱自己能治好圣上的惡疾”

    “那術(shù)士在宮中設(shè)壇祭祀,不過三五日,崇文帝病情減輕,半月后就可下床走動”

    “先生著人多方打探其身份,最終得知此人是三皇子引薦給圣上的”

    “術(shù)士說要集眾人之力,給圣上煉制可保長壽無疾的丹藥”

    “圣上年事已高,對其深信不疑,欲廣招天下術(shù)士,助其一臂之力,太子幾次相勸未果,盛寵漸弛”

    寥寥數(shù)行字,道盡了上京城中嚴(yán)峻的形勢。

    謝見君喟然長嘆,自古以來,總少不得君王追求長生之術(shù),可若世上當(dāng)真有這靈丹妙藥,何至于到今日還不現(xiàn)世?

    “阿兄,這信里寫了什么?是上京出事了嗎?子彧他們還好嗎?”滿崽湊上前來,怯生生地關(guān)切道。

    “放心,他們都好”謝見君點(diǎn)燃了書信,丟進(jìn)火盆中,直至化為灰燼,才一盞茶澆滅了火苗,“帶著大福出去玩吧,一等云胡醒了,再來喚我。”

    滿崽張了張口,還想再問點(diǎn)什么,可見著自家阿兄陰沉的臉色,臨到嘴邊的話,轉(zhuǎn)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他沖抱著大福站在一旁的昌多,使了個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

    待書房中重新歸于平靜,謝見君跌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他走前,論朝中勢力和圣上青睞,太子尚且能壓上三皇子一頭,如今將將不到一年光景,卻是盛寵漸弛,這一個小小的術(shù)士,當(dāng)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幫著三皇子,扭轉(zhuǎn)劣勢的局面?

    他實(shí)在想不明白,但唯一能清楚的是,一旦那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在這場奪嫡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別說是一直被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太子了,怕是師文宣和宴禮的日子,都不會好過到哪兒去,縱然他圖清凈,躲來了這偏僻窮困的甘州,但誰又能說得準(zhǔn)這將來不會發(fā)生變故呢?

    “在想什么?”虛掩的門扉被輕輕推開,云胡端著剛沏好的熱茶,小心翼翼地進(jìn)屋里來。

    謝見君忙不迭起身,接過他手中的木托盤,“難得今日不用去鋪?zhàn)永铮绾尾欢嘈⒁粫䞍海俊?br />
    “醒了就睡不著了”云胡打了個哈欠,眼尾氤氳起瀲滟的水光,“我聽滿崽說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這小崽子”謝見君笑罵了一句,“無妨,只是乍一接到宴禮的信,說起朝中的事情,一時心緒難平罷了。”

    云胡換繞了四周一圈,壓低聲音道:“可是跟近日圣上招募方士有關(guān)?”

    謝見君怔忪一瞬,“你這又是哪里得來的消息?”

    “從商隊(duì)那里聽來的”云胡解釋道:“這些人走南闖北,耳朵都靈通著呢,昨個兒閑來無事,便聊了幾句,這不正要同你說,被旁個事兒給耽擱了過去。”

    “是有些關(guān)聯(lián)。”謝見君不欲瞞著小夫郎,就將季宴禮信中告知的情況,與他簡單地說道了說道。

    云胡聽完,跟著吐出一聲沉重的嘆息,擔(dān)心師母和念念的同時,他心底又禁不住滋生出幾分慶幸,幸好去年謝見君自行下放,這甘州雖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身為知府,多數(shù)事情上都能自己做主,比起在京中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日子,可實(shí)在舒坦多了。

    只是安于現(xiàn)狀,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兒,他和謝見君有相同的想法,擔(dān)心一朝局勢生變,打人個措手不及。

    故而,斟酌再三,云胡還是將早些時候就盤算好的念頭,借著這個由頭,吐露了出來,

    “那個我想出去走走。”

    第172章

    “出…出去走走?”謝見君眸底閃過絲絲詫色, 想起這還是云胡頭一回主動提想出門,他驚訝之余,語氣里不免帶上了幾分欣喜, “可是想好要去那兒?去多久?又是何時歸呢?”

    “不走遠(yuǎn), 就去白頭縣待幾日”云胡道:“自從甘盈齋的名頭打出去后, 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商隊(duì), 帶著咱們家的糖水罐頭南上北下, 聽聞賣得都不錯, 我便想著,這銀錢既是要賺,甘盈齋為何不主動去分一杯羹?”

    謝見君莞爾不語,只微微頷首,對小夫郎的話表示認(rèn)同。

    云胡見狀, 愈發(fā)說的起勁,“我這思來想去地琢磨了數(shù)日, 還特地尋人四下打聽過, 這白頭縣, 離著府城最遠(yuǎn), 地方又偏僻了些,大多商隊(duì)都不會從此處經(jīng)過,若是咱們?nèi)ヅ芤慌埽d許能有收獲。”

    “現(xiàn)如今, 鋪?zhàn)永锏纳猓袧M崽和昌多時時幫襯著,加之周娘子和東哥兒幾個伙計(jì), 手腳麻利,干活也機(jī)靈, 已不須得我在旁瞧著了,挑在這個時候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想時機(jī)該是合適的。”他說得口干舌燥,端起書案上沏好又放涼的茶水,仰面一飲而盡。

    謝見君復(fù)又斟滿一盞,往前推了推,柔聲道:“慢點(diǎn)喝,小心燙”,他屈起的手指輕抵在太陽穴,望向小夫郎的眸光專注而溫柔

    被這般坦蕩直白,不掩飾情愫的熾熱眸光瞧著,云胡耳尖羞紅,一時竟忘了自己往下要說的話,須臾,才抿了抿唇,試探著問道:“你覺得如何?”

    “你說的有道理,這錢誰都可以賺,咱們也行,就是你…”謝見君頓了頓聲,“你何時去白頭縣,我陪你去一道兒同去。”

    “這哪里能行?!”云胡大驚失色,“你若跟我一起,便是跟拿刀架在商戶脖子上,逼他們買咱家的蘋果罐頭有什么區(qū)別?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謝見君啞然失笑,心道小夫郎這是嫌他礙事兒了,只是那白頭縣,單單只是來回也要兩日,他實(shí)在不放心云胡第一次獨(dú)身出門,就去這么遠(yuǎn)的地方。但看他的架勢 ,斷然是不會讓自己跟著,便以退為進(jìn)道:“那我就留在家中照顧大福,讓小云掌柜放心在外談生意,莫要有任何顧慮,可還行?”

    云胡點(diǎn)頭,雖說大福自出生起,就從未離開過他身邊,但此番去白頭縣,人生地不熟,他定然顧忌不上這崽子,現(xiàn)下謝見君開了口發(fā)了話,大福又并非是聽不進(jìn)話的執(zhí)拗性子,凡事只要同他好好說,有自家阿爹陪著,也是能答應(yīng)的。

    “大福跟著你,我自是能放心的,只不過算著日子,滿崽的生辰就要到了,我等著過了端午再走。”

    “也好,他過生辰,總歸是希望你在。”謝見君應(yīng)聲,“大河叔年紀(jì)大了,早些年干多了農(nóng)活,如今腿腳不便,怕是不合適長途趕車,我讓李盛源隨你同去對了,鋪?zhàn)永锏幕镉?jì),你要帶上誰?”

    云胡無意識地叩著案角,似是在躊躇些什么,“嗒嗒”的敲擊聲響在寂靜的書房中回蕩。

    謝見君也不催促,靜靜地瞧了他片刻,少頃,小夫郎薄唇輕啟,“就帶周娘子吧,我先前同她提過此事,那會兒她便應(yīng)下了,說是蘭月如今在義塾里念書,上下學(xué)都跟著府里接送先生的馬車一起走,用不著她操心。”

    “就帶這兩個人?”謝見君睫毛輕顫了顫,眉心皺得愈發(fā)緊了。

    “我是去談生意,又不是行軍打仗,帶那么多人作甚?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哪里有匪徒敢造次?”云胡不以為意,“生意嘛,能談下來就談,談不下來就作罷,我且不強(qiáng)求,大不了就當(dāng)是見見世面了。”

    謝見君愣了下,隨即歪著腦袋低笑幾聲。

    “怎么,是我說錯話了?”云胡不解地問道,冷不丁身子一輕,眨眼就被人扣住細(xì)腰,不由分說地拽進(jìn)懷里。

    “你沒說錯什么,是我小瞧咱們的小云掌柜了,本想著寬慰你兩句,誰知我這做夫君的人,尚且還沒有你想得開呢。”

    云胡被這半夸獎半哄騙的話,逗得笑彎了眉眼,回過神來,捏了捏謝見君柔軟的后頸,“我這一去數(shù)日,家里可就拜托給你了,我聽說東哥兒娘家村子里賣杏,正巧順路過去瞧瞧,若是合適的話,就收些回來,左右桐塢村的蘋果都賣得差不離,是時候該上新了,見天兒被這蜜津津的蘋果味兒熏陶著,整個人都快要變成蘋果了”

    “那我嘗嘗你這顆蘋果甜不甜”謝見君抓起小夫郎柔軟的手,抵在唇邊輕輕地啃咬了一口,他舍不得用力,只在手背上留了個淺淺的印子,繼而又重重地親了下去。

    云胡被撩得身子陣陣發(fā)軟,見勢連忙往回抽,半路又被拽著纖細(xì)的手腕,給扯了回來。

    謝見君向前貼近了幾分,幾乎要同他鼻尖蹭著鼻尖。

    小夫郎微微后仰,如明珠一般澄澈溫潤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他。

    “逃什么?”一瞬間的愣怔過后,謝見君猶如食不饜足的猛獸,褪去清正自持,端方雅致的皮囊,露出了鋒利的獠牙,將初入人間的小綿羊撕咬研磨,拆筋剔骨,吞進(jìn)腹中。

    云胡細(xì)弱的嚶嚀聲都變了腔調(diào),被緊扣住后腦,整個人動彈不得,神思在如藤蔓一般瘋漲的情,欲中,被侵蝕得潰不成軍。

    “阿爹,爹爹”去而復(fù)返,又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的大福倏地出聲,他啃著手指,茫茫然地看著面前聽著動靜而火速分開的倆人,好奇道:“你們在干什么?”

    “爹爹方才眼睛里進(jìn)了沙子,阿爹給吹吹呢。”謝見君面不改色地扯了個謊,半點(diǎn)不見被當(dāng)場抓包的窘迫。

    云胡臊得臉頰緋紅,訕訕地僵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恨不得現(xiàn)下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然大福乍一聽,立時便著急地蹬蹬蹬邁著小短腿,朝他小跑過來,小崽子個頭尚不及他腿根,只得費(fèi)勁地踮起腳尖,扯了扯他的衣袂,“爹爹不怕,大福也給你吹吹!”

    “已經(jīng)沒事了,多虧你阿爹,沙子從眼睛里偷偷跑掉了。”云胡心懷愧疚地將謊話圓了過去,回眸睨了一眼坐在書案后,側(cè)身支著腦袋,笑得一臉無辜的始作俑者,好似在說,瞧你干得好事兒!

    謝見君起身繞過書案,上前撈起自家乖乖軟軟的好大兒,頂在肩頭上,“走嘍,阿爹帶你去飛高高!”說著,一大一小晃晃悠悠地就往書房外走,經(jīng)過小夫郎身側(cè)時,他眉梢微挑地眨眨眼,眸色中盛滿了狡黠。

    云胡一陣氣憋,忍了又忍,末了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幼稚鬼”

    ————

    入夏后的天氣愈發(fā)熱了起來,端午節(jié)過后兩日。

    一大早,云胡就將大福喚來身邊,這腹稿打了好幾日了,臨走,總得要說出口。

    “大福,爹爹這幾日出趟遠(yuǎn)門,你在家里幫著爹爹照顧好阿爹,行不行?讓他按時吃飯,早些歇息,莫過于操勞…”

    “我這般年紀(jì)了,有手有腳的,還須得一個小娃娃看顧?”謝見君抱臂靠在一旁,笑問道。

    云胡不搭他的話,兀自絮絮叨叨地囑咐著大福。

    大福沒聽一句,都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早先就被謝見君打過預(yù)防針,今個兒知曉云胡要走,他也沒哭沒鬧,“爹爹放心,等你回來,我保準(zhǔn)把阿爹養(yǎng)得白白胖胖!”

    似是怕云胡不信,他還像模像樣地拍了拍胸膛。

    云胡失笑,半蹲下給他扯平了攪亂的衣襟,“最多五日,爹爹一準(zhǔn)就回來了。”,他頭一回跟大福分開這么長時間,心中不舍之意泛濫,連帶著眼圈都泛上了粉紅。

    “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謝見君瞧著他神色不對勁,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

    云胡慌亂地洇了洇眼尾,再開口時,聲音帶上了幾分潮濕,“這都裝好了,就要出發(fā)了。”

    “我送你。”謝見君接過他手中的布兜,一面抱起看著也不似平日歡生的大福,騰出來的空,又牽住他的手,“左右不過幾日光景,你出門在外,銀錢莫要不舍得花,吃好住好,若生變故,只管顧著自己”

    聽囑咐的人從小崽子換成云胡,他緊抿著唇,心不在焉地只顧著應(yīng)話,也不知真正聽進(jìn)去多少,謝見君心軟得厲害,送他上馬車時,避著人,貼了貼他的額前,“實(shí)在放心不下,要不再過兩日?”

    事業(yè)心高漲的小云掌柜一聽這話,當(dāng)即從溫柔鄉(xiāng)中抽身而出,“有你在,家里沒什么放心不下,我想去看看。”

    謝見君眉心微動,“既是如此,那我預(yù)祝小云掌柜心想事成了。”

    磨磨唧唧了半刻鐘,到底是把人送走了。

    大福被滿崽抱著,笑瞇瞇地沖馬車?yán)锾匠霭朊娴脑坪鷵]手,待馬車愈行愈遠(yuǎn),不見了影兒,他烏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掛在羽睫上瑩白的淚珠,終于撲簌簌地砸落下來。

    若不是阿爹說,爹爹看到他掉眼淚,定然舍不得走,他也不至于艱難忍到現(xiàn)在。

    謝見君瞧著他這淚眼婆娑,明明心里很難過,卻緊繃著臉頰,硬裝著堅(jiān)強(qiáng)的小可憐模樣,心里都軟成了一汪春川,當(dāng)下就把人抱過來,一面斂起袖子給他擦眼淚,一面低低哄道,“不哭不哭,知道我們大福忍得辛苦,阿爹帶你去騎馬,如何?”

    “出去騎馬?”身后的滿崽皺起眉頭,“阿兄,你今日不去府衙當(dāng)值?”

    話音剛落,陸正明牽著兩匹馬從后院偷偷摸摸地拐出來,“大人,咱們也該走了”

    謝見君頷首,回眸笑瞇瞇地沖著滿崽招了招手。

    滿崽一陣惡寒,滿身汗毛悉數(shù)都豎起來了,但凡他家阿兄這般瞧著自己,便是一準(zhǔn)沒什么好事要交代。

    果真,

    “滿崽吶”謝見君湊近,拍拍他的肩膀,擺出一副長輩做派,語重心長地緩聲道:“你如今過了生辰,便是又年長一歲,該到要承擔(dān)起責(zé)任的時候了,為了更好地鍛煉你,阿兄決定帶著大福去趟東云山,過幾天回來,這家里和鋪?zhàn)拥氖聝海桶萃心銕兔搭櫫恕!?br />
    說完,不等滿崽跳腳地應(yīng)聲,他抱著大福翻身上馬,逃也似的朝著城門口疾馳而去,動作之快,仿若身后有餓狼追著一般。

    “這這…主君怎地突然要去東云山,之前也沒聽他提過啊?”將將反應(yīng)過來的昌多滿目錯愕。

    自認(rèn)早看穿謝見君心思的滿崽,聞之撇撇嘴,“他說的話,你也信?保準(zhǔn)不放心云胡,偷摸跟著白頭縣了”

    第173章

    晌午日頭正盛, 馬車“噠噠”地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濺起陣陣沙霧。

    “李先生,等過了這一段路, 咱們找處陰涼的地方, 歇息上個片刻再走吧”云胡捏在手中的折扇輕挑起竹笭, 朝著駕車的李盛源招呼了一句。

    “好嘞!”李盛源爽快應(yīng)聲, 扯了扯套在馬背上的韁繩, 嘶鳴的長嘯裹挾著清脆的搖鈴聲, 在蒼翠山林間回蕩。

    “大人,夫人的馬車是要在前面停下了。”陸正明聽著動靜,回身稟告給謝見君。

    “嗯…”謝見君微瞇了瞇眼,探身望了眼數(shù)丈外朦朧的馬車影兒,喃聲道:“一會兒他們停下, 咱們也歇歇…”

    “阿爹,我們?yōu)槭裁匆诘砗笞? 不與他同行呢?”大福小臉兒曬得紅撲撲, 褪去了剛出城時的那股子新鮮勁兒, 現(xiàn)下被顛得有些蔫巴, 他不懂自家阿爹分明說的是去東云山,可出了城,便一直跟著馬車。

    “你想不想見爹爹?”謝見君整了整衣袂,給好大兒擋住毒辣的日光。

    “想見!”大福想也不想地應(yīng)聲, 仿若這話含在口中燙嘴似的。

    謝見君一窒,抬袖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酸溜溜地說:“你這崽子, 從前我出門時,可沒見著你這般惦記我。”

    大福回身圈住自家阿爹, 他胳膊短,只能環(huán)個半圓,卻也是牢牢地抱住謝見君,像小雞啄米一般,啄了他滿臉的口水,“大福喜歡爹爹,也喜歡阿爹,都喜歡!”

    謝見君哭笑不得,總覺得似是被哄了,又像是沒被哄,他吐了口氣,縱容笑道:“小崽子,你倒是還挺會端水,兩邊都知道要給自己落個好”

    將將過了三歲生辰的大福不曉得什么叫端水,但阿爹方才問自己想不想見爹爹,他心中高興,揪住謝見君的衣袖,一個勁兒地追問如何能見。

    “這還不簡單?”謝見君故作高深地賣起了關(guān)子,眼見著好大兒那雙像極了云胡的圓眸中,盛滿了亮晶晶的碎芒,他不緊不慢地繼續(xù)說道:“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兒”

    說著,他豎起一根手指,笑瞇瞇地諄諄誘導(dǎo),“爹爹此行是有要緊的事兒去做,咱們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面,暗中保護(hù)他的安危,如何?”

    大福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看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知道不會跟爹爹分開了,“我們是不是不能被發(fā)現(xiàn)?”他特地壓低了音調(diào),極小聲地問道。

    謝見君見自家兒子如此上道,笑意幾乎要裂到耳朵根,他壓著揚(yáng)起的嘴角,半哄半誘騙道:“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咱們就得被爹爹趕回家了,大福也就不能一直跟爹爹在一起了。”

    大福緊抿著嘴,探手扯了扯謝見君的小拇指,煞有其事地同他拉個鉤,“那說好了,阿爹可不能反悔的!”

    “阿爹想來說話算話,何曾糊弄過你?”謝見君信誓旦旦道,將最麻煩的一事兒解決了,他眸底笑意再遮掩不住,說到底并非是他粘人精,一步都離不得云胡,只這小夫郎如今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了,他擔(dān)心歸擔(dān)心,但也不想將人困在一隅宅子里。

    況且,當(dāng)初這甘盈齋,是他鼓勵云胡一手操辦起來的,如今更是什么阻攔的話也說不得,不過好在這次要去的地方是白頭縣,尚且還在他的管轄地域內(nèi),明著不能跟,暗地里也能去瞧瞧,但倘若要出甘州,他就當(dāng)真不能隨行了,這律法有令,地方官員未經(jīng)傳召,不得擅離轄地。

    遙遙追著小夫郎的馬車走了大半天,日暮西沉才瞧見白頭縣的城門。

    謝見君離著車隊(duì)數(shù)丈遠(yuǎn)便下了馬,帶著大福在城外茶攤上歇了歇腳。

    “大人,咱們何時進(jìn)城?再晚些怕是要關(guān)城門了。”陸正明將韁繩拴在茶攤旁的樹上,前來詢問。

    “不急,等夫人過了城門口,咱們再走”,謝見君招呼他坐下喝盞茶,自己沖了沖茶盞,給身側(cè)的大福斟了杯涼白開,“來喝點(diǎn)水潤潤嗓子,這一路嘰嘰喳喳,喉嚨都要冒煙兒了吧?”

    “阿爹,喉嚨為什么會冒煙?是像犼一樣噴火嗎?”大福雙手捧著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輕啄著,還不忘空出嘴來表達(dá)自己的疑問。

    謝見君將茶杯又往他面前推了幾分,一本正經(jīng)地哄騙道:“是這樣沒錯,你再不喝水,一會兒就要噴出火了,到時候把你爹爹招來,咱二人城都沒進(jìn)就得收拾鋪蓋回府城了。”

    大福連忙猛灌了一口,將喝完的茶杯倒放過來給他瞧,“阿爹,我都喝完了,不會噴火了。”

    “嗯,很好。”謝見君苦笑著夸贊了一聲,心道他們家云胡可真是辛苦,這小崽子一路過來跟十萬個為什么似的,途徑何處,都有八百個問題等著他,從花兒為什么是紅的,到馬為什么不會迷路,巴巴個不停,單是聽著,他便已經(jīng)覺得口干舌燥,也不曉得小夫郎平日里到底是如何應(yīng)付這小話癆的。

    被念叨的云胡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他揉搓了兩下鼻子,裹緊了身上的外衫,“周娘子,可是路引有什么不妥,怎么衙役還不放咱們過去?”

    周時雁輕扯開竹笭的一個小角,面露難色道:“主夫,這看守城門的護(hù)衛(wèi)見咱們是商戶,非得要看咱們馬車上的罐頭哩!”

    “他要看,你便拆一罐于他,既是衙役,便好生配合他們。”云胡體貼道,此番入白頭縣,他特地帶了一車的蘋果罐頭,就為這,還多叫了兩個店里的伙計(jì),想著衙役公務(wù)在身,要看就看,也無妨。

    誰知,一盞茶的功夫,周時雁回來回話,“主夫,他們要全拆開,說咱們帶這么陶罐進(jìn)城,萬一摻雜了旁個東西,他們擔(dān)不起這責(zé)任。”

    “這怎么能行?!”云胡挑了挑眉梢,有些不悅。如今這六月天,糖水罐頭一拆,保準(zhǔn)存放不住,到時還沒往外賣就都壞了,他們可不白跑一趟?

    “主夫”周時雁壓低聲音,“我瞧著他們不是真的想檢查,倒像是,想從中咱們這兒撈些什么”

    她話說得隱晦,但云胡一聽就明白了,他掀開車窗簾,沖著李盛源招了招手,待人過來,便湊近耳語了幾句。

    李盛源會意,原本嚴(yán)肅的臉上立時掛上了一抹諂笑,他從袖口中掏出一個小布兜,又從馬車上搬下了幾罐糖水罐頭,踱步到死活不肯讓他們過去的衙役跟前,趁旁人沒注意,先將小布兜塞給了衙役。

    “幾位大哥,您看天兒這么熱,你們在這兒當(dāng)值也不容易,一點(diǎn)小心意,我們掌柜的,請諸位吃盞酒,解解暑氣。”

    領(lǐng)頭的衙役顛了顛小布兜,聽著其中清脆悅耳的叮當(dāng)聲,倏地眉開眼笑,側(cè)身讓出了進(jìn)城的路,“還是你們掌柜的懂事,出門在外,人都學(xué)得機(jī)靈點(diǎn)”

    “是是是,衙役老爺教訓(xùn)的是,小的受教了。”李盛源忍下心中的惡心,討好地阿諛奉承了幾句,“小的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若有得罪之處,勞煩老爺們見諒,這陶罐里裝的是我們家的果肉罐頭,還請您笑納。”

    那衙役早聞著甜津津的香味了,本想著扣下些瞧瞧是何東西,如今見這人如此上道,心里甚為滿意,當(dāng)下便指揮著李盛源,將糖水罐頭搬到陰涼地兒去。

    “妥了?”云胡在馬車?yán)锏攘似蹋诺葋砹死钍⒃矗匠霭朊妫吐晢柕馈?br />
    “都辦妥了。”李盛源應(yīng)道,“又是要錢,又是要東西,這衙役的臉皮怕是比城墻都要厚!”

    “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損失些,便損失些吧。”云胡出門在外,不欲與當(dāng)官的生事兒,當(dāng)下勸撫了兩句,就喚李盛源上來趕車。

    正要走,身后傳來衙役罵罵咧咧的斥責(zé)聲,他回眸一瞧,只見剛剛為難他們的那幾名衙役,將一年過半百的菜農(nóng)圍在中間,非說他賣得菜不合規(guī)矩,要全都扣下。

    菜農(nóng)不肯,哆哆嗦嗦地同這伙人理論,“官老爺們,草民這菜都是自己家種的,干凈著呢,草民今個兒是走了兩個時辰的山路才背來的,您們行行好,通融通融”

    衙役們哪里是軟心腸的人,幾人爭執(zhí)間,菜農(nóng)的背簍被扯到地上,新鮮還掛著露水的菜葉子散落了一地,有些還遭了瘟,被衙役踩踏成了泥。

    云胡一時不忍,給了李盛源個眼色,李盛源驀然跳下馬車,朝衙役們走去。

    “老爺們,這老大爺跟小的是同鄉(xiāng),一起過來的,您們體諒體諒,也放他進(jìn)城吧”

    他話說得誠懇,聽口音,又像是那么回事兒,衙役們收了他的錢和東西,也曉得從菜農(nóng)身上摳不出東西來,便冷著臉擺擺手,放過了菜農(nóng)。

    菜農(nóng)連忙收拾起背簍,瞧見地上被踩爛的菜,肉疼得心里直抽抽,這可是他老婆子辛辛苦苦打理了好幾個月的菜吶,就這么糟蹋了!

    “大爺,咱們趕緊走吧,一等他們反悔了,可就麻煩了”李盛源出聲相勸道,順手接過菜農(nóng)沉甸甸的背簍,攙著他快些過了城門口。

    “小伙子,老頭子我今日謝謝你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怕是要交代在這兒!”菜農(nóng)顫顫地拱手感謝。

    “您莫要謝我,不過搭把手的事兒,要謝,你就謝我們掌柜的,是他心善幫了您。”李盛源側(cè)身避開他的禮,引著他到馬車旁。

    菜農(nóng)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連串的鞠躬哈腰。

    云胡將人托起,順勢打探道:“大爺,你們每次進(jìn)城,這些衙役都要這樣刁難人嗎?”

    菜農(nóng)一臉無奈,“也并非回回如此,只是老頭子我今日沒算好日子,若是趕著另幾位衙役當(dāng)值,可就順當(dāng)多了”

    “哦”云胡淺淺地應(yīng)和了一聲,感情是他們運(yùn)氣不好。

    “我瞧你們也不是本地人,若是再進(jìn)城,就逢每月雙數(shù)來,領(lǐng)頭的那個衙役,別看生得兇,臉上還有一道駭人的長疤,人卻是個好的,可比這些要強(qiáng)多了”說到這兒,菜農(nóng)狠狠地嘆了口氣。

    云胡想著等回了府城,將此事兒跟謝見君提一提,打著為民解憂的旗號,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猖獗事兒,有這樣的衙役,百姓哪有什么好日子過?

    但想歸想,眼下最要緊的事兒卻不是這個,他清了清嗓子,繼續(xù)問道:“大爺,咱們這白頭縣里,最熱鬧的集市在哪兒?”

    “就在前面的主街上,賣東西的商販都會在那里搭棚子支攤子”菜農(nóng)回道,見云胡一行人都是外地人裝扮,還坐著馬車,一瞧就是來做生意的,登時就熱心腸地給他們指了一家留宿的客棧,“這條街的東頭,有一家吉祥客棧,掌柜的是個實(shí)在人,要價不貴,有時候還會好心地照顧我們的生意,逢雨雪日子,還會將客棧里的柴房留作給我們歇腳過夜”

    云胡正向打聽住處呢,現(xiàn)下聽菜農(nóng)一說,告別了人,便沖著客棧去了。

    謝見君在城外茶攤上干坐了兩刻鐘,連茶水都喝得淡了,方起身入城,也恰恰因?yàn)閬淼猛恚瑒偤缅e過了將將發(fā)生的事兒。

    然小夫郎受了憋屈,他也沒逃過。

    守城的護(hù)衛(wèi)眼睛都快要高到天上去了,瞧著他一身素樸的青衫打扮,謝見君遞上前的路引連翻開都不曾,擺擺手便丟到地上去了,還催促他快些走,語氣之惡劣,嚇得大福躲在阿爹懷中不敢冒頭。

    “主君,這”陸正明看不過眼,欲上前訓(xùn)斥兩句,被謝見君伸手?jǐn)r住,“咱們此番過來,低調(diào)行事,莫要招惹過多的注意力。”

    說著,他俯身將地上的路引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幾位官老爺,草民想打探件事兒,草民帶著孩子來私塾拜師,想問問縣里可否有書生們能借宿的地兒?”

    “想什么好事兒呢!”衙役嗤笑一聲,“瞧你這窮酸書生的樣兒,怕是連個童生的功名都沒有吧?就這,還想要借宿喏,這大街上,橋洞底下,想睡哪兒睡哪兒!”

    說這話時,衙役們哧哧笑作一團(tuán),扭曲丑陋的嘴臉讓陸正明憋不住火,他家大人待人一向?qū)捄停卧苓^這等侮辱?

    但謝見君聽了這話,倒像是沒事兒人似的,只躬身做了個禮,便抱著害怕地縮成一團(tuán)的大福入了城。

    “大人”陸正明一時氣不過,憤憤然道:“這吳知縣手底下的衙役簡直欺人太甚!”

    “去打聽打聽夫人他們幾人住在哪家客棧,找間離得最近的客棧”謝見君閉口不應(yīng),反而岔開話題,說起了旁個事兒。

    “是”陸正明雖是氣憤,但也是有分寸之人,當(dāng)即就應(yīng)了差事兒,轉(zhuǎn)身消失在長街上。

    待人走遠(yuǎn),謝見君拍拍懷中默不作聲的大福,“大福乖,阿爹在身邊,不怕不怕。”

    大福吸了吸鼻子,“這些人好兇吶,他們會不會欺負(fù)爹爹啊?”

    謝見君一怔,眼底晦暗不明,須臾,他撫了撫大福的額發(fā),鄭重其事地正色道:“有阿爹在,沒有人能欺負(fù)你和爹爹,誰也不行”

    ————

    這邊,云胡依照著菜農(nóng)給的地址,找到了那件吉祥客棧。

    入店中一打聽,尋常過夜的房間只要十五文一晚,他便做主安排了五間客房給幾個伙計(jì),一趟帶來的陶罐,就委托掌柜的放在客棧的地窖里,拿冰塊煨著。

    今個兒趕路辛苦,在大堂里招呼諸人用過晚膳后,他大手一揮,讓大伙兒都早些歇息去,明日起早,再商量這糖水罐頭怎么個賣法。

    四人齊齊散去,小云掌柜終于得以喘口氣,他可真是累了,除去來甘州那回,便再也沒坐過這么長時間的馬車了,當(dāng)真是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若是謝見君在身邊,指定會打水給他泡泡腳,還會再給他案撫案撫僵硬的肩膀,可如今房間里只余著他自個兒一人,便是連叫小廝送熱水的勁頭都沒有。

    云胡仰面躺在床榻上,手里攥著大福的小衣裳,半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只是分別一日,他便有些想他們了。

    謝見君正帶著好大兒住在吉祥客棧的對面,推開房間的窗戶,恰巧能瞧見云胡歇息的屋子。

    “都安置好了?”他依靠在窗前,頭也不回地問道身后之人。

    “回大人,夫人已經(jīng)用過晚膳,這會兒歇下了,草民出來時,招呼小廝給夫人房間送了熱水。”李盛源拱手回話。

    “今日入城,可受刁難?”

    李盛源過來就是想報告此件事兒,眼下聽謝見君主動問起,便借話將自己同那些個衙役的交涉,從頭到尾地告知了一番。

    謝見君聞之,緊扣著茶盞沿兒的指節(jié)泛起陣陣青白。

    “大人放心,夫人未曾下馬車,此事都是由屬下和周娘子操辦的。”李盛源見狀連忙找補(bǔ)道,“屬下一直記掛著大人的囑托,定不會讓夫人受任何欺辱!”

    “嗯”謝見君微微頷首,“這幾日要麻煩你了,等下回去,去醫(yī)館拿些避暑的清絡(luò)飲,給夫人送過去,他若胃口不佳,就讓小廝送些清涼開胃的菜品,那清絡(luò)飲,你們幾人也喝上些,天熱,莫要生了暑氣”

    “屬下多謝大人體恤”李盛源應(yīng)話,正要走,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他頓住腳步,低聲道:“大人,那些衙役要不要去教訓(xùn)教訓(xùn)?”,他來時聽陸正明提起,謝見君在衙役那兒受了好大的氣,連小公子都嚇得晚膳沒吃多少就睡了。

    謝見君一時沒搭話,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diǎn)著案桌,少頃,他回眸望向一直躬身行禮,等著他開口的李盛源,眉心微蹙,“做得隱蔽些,莫叫人抓住了把柄。”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李盛源拱手退下,臨到門口,又被叫住,“這幾日,你得空去知會白術(shù),讓他入夜來我這兒一趟,我有事兒要問他。”

    謝見君過城門口時,曾特地問過衙役廉租屋的事兒,得到的答案不盡人意,便想著找當(dāng)初派到縣里專門盯著吳知縣的人,過來打聽打聽情況。

    李盛源得了吩咐,趕著天還尚明,記掛著要去醫(yī)館買清絡(luò)飲,便著急忙慌地離開。

    屋中重歸于平靜,只聽得累極了的大福輕微的打鼾聲,謝見君猶自一座雕像,一動不動地坐在窗邊,瞧著云胡屋子里的燭光滅了,才起身回了榻上。

    轉(zhuǎn)日,

    昨夜灌了一大碗的清絡(luò)飲,云胡早早地就被憋醒了,去解了個溲的功夫,回來房間的桌上已經(jīng)擺了早飯,都是他用慣的吃食,還有幾道開胃的小菜,一瞧就是李盛源特地去叮囑過了。

    “主夫,方才這客棧的掌柜,問咱們陶罐里裝的什么東西,他們下地窖去拿菜,聞著整個地窖里,都是香甜香甜的味道。”周時雁在一旁伺候著,順道將自己早上聽來的話,說于云胡聽。

    “等下去起兩罐,送給那個掌柜的,讓他嘗嘗鮮。”云胡吩咐道,那客棧老板大方且不拘小節(jié),讓他們用地窖,也沒收錢,如此,給幾罐糖水罐頭送個人情,倒是不為過。

    “主夫,我想左右這客棧也是管吃住的,咱們要不要先探探那掌柜的口風(fēng)?”周時雁試探地問起,“我趕早市時,去集上先行打聽過了,沒人聽說過咱們甘盈齋,更沒人知道這在府城里都已經(jīng)賣得熱火朝天的糖水罐頭是啥東西”

    云胡來這兒之前便有心理準(zhǔn)備,眼下咬著筷子,思忖了片刻后,“你給客棧老板送糖水罐頭的時候,借口問兩句,倒不用刻意去挑起這個話茬子,權(quán)當(dāng)是閑聊,順道兒再打探打探這縣里的情況,咱們對白頭縣一概不熟悉,問問當(dāng)?shù)厝俗顬楹线m。”

    周時雁也正有此心思,用過早飯后,她便抱著糖水罐頭,下樓去找上了客棧掌柜。

    那掌柜的瞧著周時雁這小娘子生得俊俏,又是個善談的開朗性子,忍不住多聊了幾句,得知他們一行人過來,是想要賣帶過來的糖水罐頭,他欲言又止,好半天沒再接上話茬子。

    “李大哥,有話,您不妨直說,這支支吾吾的,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周時雁機(jī)靈,一會兒功夫就改了稱呼,借著拉進(jìn)了二人原本生疏的關(guān)系。

    掌柜的被這聲“李大哥”喚得身心通暢,索性便敞開了心扉,扒拉著碗中水靈靈的果肉,同她說道:

    “妹子,我也不跟你繞彎彎,你說你們這罐頭,一小罐就要十二文,可是你看這白頭縣,窮得叮當(dāng)響,哪里有百姓舍得花這銀錢?門口那個小販,推來一車蘋果,得賣上小半個月,有時皮都癟了,還沒人光顧,更別說你這糖水罐頭了,肯定不好賣!”

    第174章

    “你、你這人怎么說話哩!”周時雁性子急, 聽了這話,當(dāng)下就垮了臉,“我們家的糖水罐頭在府城賣得可好了, 每日開門, 這門前都排著長龍, 有時客人來得晚, 尚且買不到呢!”

    掌柜的自認(rèn)這樣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商戶見得多了, 對周時雁的辯解, 也不過就是逢迎兩句好聽的話,便借著自己還有旁的要緊事兒處理的由頭,離開了。

    周時雁吃了癟,一時氣不過,上樓將這客棧老板的話, 原封不動地說給了云胡。

    “這等唱衰的話,你聽得還少?”云胡招呼她過來坐下, 將李盛源方才買回來的翡翠玉團(tuán)分出兩塊, 推至她面前, “聽說那掌柜的, 是白頭縣本地人,盤踞此處開客棧數(shù)年之久,算是對當(dāng)?shù)氐那闆r了解甚多,能說出此番話, 也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肺腑之言,你若句句都去計(jì)較,不累嗎?”

    周時雁斂下羽睫, 盯著面前淺黃的綠豆涼糕,默不作聲。他們一行人沒頭沒腦地跑來這不熟悉的白頭縣, 本就有些貿(mào)貿(mào)然,剛才與那李掌柜探聽了一二,她這心里更是忐忑,沒由來地也默許了那些喪氣話。

    云胡打眼一瞧,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撫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萬事總是開頭難,當(dāng)初甘盈齋剛開張時,不一樣也是瞎子摸石頭過河?瞻前顧后,畏手畏腳,就什么事兒也做不成了。”

    “是,主夫您說的對。”周時雁敷衍地搪塞著,探手去摸那盤中的翡翠玉團(tuán),這東西捏起來濕滑軟彈,入口卻細(xì)潤緊密,仔細(xì)咂摸咂摸,還能品出些許的清爽。

    “好吃嗎?”云胡問。

    周時雁點(diǎn)點(diǎn)頭,“柔柔糯糯的,吃起來略帶果干的微酸,但一抿嘴還是甜津津。”

    “這一小盞,就是二十文錢。”云胡輕點(diǎn)了點(diǎn)盤沿兒,不緊不慢地說道。

    “二十文?”周時雁驚呼出聲,一剎那以為自己聽錯了,“能有人買嗎?那李掌柜前腳說白頭縣窮得叮當(dāng)響,這后腳就有糕點(diǎn)鋪?zhàn)淤u二十文錢的甜品,這也太扯了,難不成將綠豆涼糕換個名字,就能賣出天價?”

    “如何沒有人買?”云胡挑眉反問,“這記翡翠玉團(tuán),三香齋每日只賣五十份,不等鋪?zhàn)娱_張,便早早地都讓城中貴人占了去,也就是李先生去的巧,才買到一些”

    周時雁怔了怔,忽而就明白了云胡話中的意思,“這般看來,縱然這地兒再怎么揭不開鍋,亦是有貴人愿意為了口腹之欲買賬,二十文一盞的涼糕都能一搶而空,興許城中人也能接受咱們這十二文一盞的糖水罐頭呢?”

    云胡沒在繼續(xù)這個話茬,轉(zhuǎn)而說起了旁的,“這些糕點(diǎn),拿去給大伙兒分分,知會他們一聲,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干活了。”

    說著,他起身,徑直朝外走去,臨到門口,又回眸道:“昨日說的先去酒樓試試水的計(jì)劃暫時先壓下,咱們換個別的法子。”

    周時雁還在琢磨著怎么在白頭縣打出名頭去,乍一聽云胡的話,還當(dāng)是他從這翡翠玉團(tuán)里摸出來什么道道兒,乍然心中大喜,應(yīng)下吩咐后,就將伙計(jì)們都喚了起來。

    然等她下樓想去問問云胡換什么新法子時,卻看見他們老板,正忙著跟客棧李掌柜租借桌椅和小碗。

    “李哥,借我們兩排桌椅就好,這小碗和湯匙怕是要多些,大抵一共要用個三四日,您瞧瞧多少租金合適,一并都算在房費(fèi)的賬上”

    “哎哎”李掌柜是個實(shí)誠人,沒有獅子大開口,這老些東西就要了一百文,見他們來的人少,還使喚鋪?zhàn)永锏幕镉?jì),幫著把東西推去西市。

    云胡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一連道了好幾聲謝,還讓李盛源從板車上又搬下幾小罐糖水罐頭給李掌柜。

    然他帶人剛走,客棧小廝就湊到自家老板跟前,撇了撇嘴:“一個小哥兒,居然在外拋頭露面的做生意,他知道怎么算賬嘛?怕是連算盤珠子都撥弄不動。”

    “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兒!”李掌柜一巴掌拍到他腦門上,“你瞧瞧他那一身不凡的穿著,像是普通人家討生活的小哥兒?沒聽著小娘子和他身后的壯漢,喚得都是主夫嗎?”

    小廝不過逞兩句口舌之快,就平白挨了斥責(zé),他悻悻然地抱著算盤回了柜臺前,冷不丁瞧見云胡留下的陶罐,目漏鄙睨地扯了扯唇角,“哥兒哪里懂這些做買賣的門道,就應(yīng)該在家老老實(shí)實(shí)地相夫教子,不像話”

    忙著在西市搭棚子的云胡,還不知道小廝這般輕看他,但若他知曉了,也不過就是一笑了之,畢竟,旁人再怎么說些不中聽的話,這銀錢賺來,還是捏在自己手里面。

    “王喜,你別擦桌子了,去司市那兒,先把管理費(fèi)交了”他使喚著伙計(jì)去交錢,初來乍到,在人家的地盤上擺攤做營生,就得守當(dāng)?shù)氐囊?guī)矩,這是他這些年跟著謝見君從福水村一路走到上京,又從上京跑來甘州悟出來的道理。

    王喜將抹布往桌上一丟,接過李盛源遞來的銀錢就小跑著去找司市。

    司市瞧著他是生面孔,還多問了兩句,無非就是打何處來,做什么買賣諸如此類的常見問題,他一一作答,末了臨走時,還工工整整地給做了個禮,云胡囑咐過的,出門在外,得對人客氣些。

    果不然司市臉色見好,還耐著性子給他指點(diǎn)了一二。

    王喜愈發(fā)恭敬,就差給人叩首了。

    交完了銀錢回來,攤子也搭的差不離,將將把寫著“甘盈齋”的招牌布幡豎起來,就有人瞧著稀奇往跟前湊。

    照例都是先做試吃,巴掌大的白瓷碗中盛著剔透的糖汁,烹煮得軟嫩的果肉猶如戲水的鴨子,水靈靈的窩在其中,瞧著就惹眼。

    過往采買的路人被這蜜漬漬的甜香氣勾得走不動道,紛紛上前詢問起來。

    “什么東西?聞起來咋這么甜?”

    “大娘,這是我們甘盈齋的蘋果罐頭,您嘗嘗來”周時雁笑瞇瞇地招呼道,順手端起一小碗遞給老嫗。

    老嫗將小孫子扯到跟前來,“吃、快吃、好東西!”

    小孫子雙手捧著碗,呼嚕呼嚕地咽下肚里,樂得眼眸瞇成一道兒細(xì)縫,“奶奶,我要!”

    老嫗也是個疼孩子的,當(dāng)下就扯扯周時雁的衣袖,“姑娘,你們這蘋果罐頭怎么賣?多少錢一罐?”

    “大娘,十二文。”周時雁老實(shí)道。

    “啥玩意?這一小罐就要十二文?”老嫗立時變了臉色,一把抓過眼睛直勾勾盯著陶罐的小孫子,扔下小碗就走了。

    “哦呦,可吃不起,快走快走,別看了,娘是不會給你買的!”一旁的婦人聽了,也不由分說地拽上孩子,連王喜遞過來的試吃都沒要。

    王喜臉上有些掛不住,手僵在半空中,須臾才窘迫地垂下去。

    “什么糖水罐頭,聽都沒聽說過,保準(zhǔn)是糊弄人的東西”

    “不要不要,連個正經(jīng)鋪面都沒有,誰知道賣得干不干凈”

    “十二文能買好大一兜蘋果了,哪個傻子放著新鮮的不吃,吃你們這不知擱了多久的東西?”

    眾人貪過這一茬便宜后,說起話來卻是愈發(fā)難聽了起來。

    “不買就不買,平白說這埋汰話作甚,我們老實(shí)本分做生意,又不偷不搶,你們嘴上積點(diǎn)德吧。”周時雁急性子,一時沒把住嘴,怒懟了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漢子。

    “瞧瞧,這小娘子的嘴可真厲害,大伙兒不過說兩句,氣性就這么大了!”漢子失了面子,張口就想罵人,被李盛源一個眼神都凍了回去。

    李盛源一身橫肉,膀大腰圓,素日冷著臉不茍言笑,連一向被寵得沒大沒小的滿崽都怵他三分,更別說個頭還不及他肩膀的漢子了。

    漢子瑟縮了下身子,掉頭推開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罵罵咧咧地走了。

    云胡聽著這邊起了沖突,就招招手,把周時雁和李盛源都叫去了一旁,自己過來招呼客人。

    但打聽的人多,愿意嘗嘗鮮的人也不少,就唯獨(dú)沒有人買,大伙兒都像是約好了一半,三三兩兩地插兜瞧著,就想看看誰愿意當(dāng)這個大冤種,買十二文一罐的蘋果罐頭。

    于是,小攤前人來人往,只見著小白瓷碗摞得半人高,陶罐紋絲不動。

    “掌柜的,咱們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等會兒都送出去了,還是沒人買咋辦?”王喜先急了,他們在甘州開張時,可沒應(yīng)付過這樣的情況。

    云胡沒應(yīng)話,繼續(xù)含著笑回應(yīng)一茬又一岔的客人,他模樣生得清秀,說起話來溫溫和和,哪怕是遇著抬杠的人,也沒有丁點(diǎn)的惱怒,

    “大哥,我們在府城里是有鋪面的,不是隨隨便便的吃食”

    “這罐頭用的果肉是我們從農(nóng)戶家里收來的,都挨個挑揀過用的時候,蘋果先要清水洗上個三四遍,再打掉皮,怕果肉變黑不好看,還得一直浸在水里,干凈著呢”

    “這糖水罐頭,一來生津解渴,消暑潤腹,二來還能解酒之效,客人們都常來光顧,我們在府城里賣時,鋪?zhàn)永锏幕镉?jì)熬上一鍋,一日就賣完了,”

    一聽說府城里的人稀罕,有人就起了興致,縣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去過府城,自是對那邊心生向往,但剛一冒頭,就被身邊人扯了回去,“你聽他瞎掰,他要能在府城賣得好,何至于來咱們縣里面?”

    如此,好些人又歇了心思。

    云胡說得口干舌燥,也沒賣出去幾份,謝見君在對面茶樓的包廂里坐著,瞧見小夫郎有些失落的神色,心里似是被什么東西堵著似的,絲絲拉拉地泛著疼。

    “阿爹,糖水罐頭那么好吃,為什么沒有人買,爹爹看起來好辛苦吶”大福扒著窗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家爹爹,語氣里聽著酸酸澀澀的。

    謝見君側(cè)倚在窗前,借由寬大的窗欞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冷不丁瞧見矮巷的拐彎處有三四個半大孩子,正歪著身子一個勁兒地瞧云胡的小攤子。

    “正明,你看著小公子,我出去一趟。”說罷,他揉了把好大兒的腦袋,轉(zhuǎn)身出了包廂。

    沒多時,幾個孩子蹦蹦跶跶地跑到攤子前,為首的小漢子從袖口掏出幾個銅板,稚嫩的圓臉上滿是懇求的神色,

    “大哥哥,我們買不起一整罐,可不可以只買一小碗?”

    第175章

    “一小碗?”

    云胡乍一聽這話, 怔忪了一瞬沒反應(yīng)過來。

    還是周時雁瞧著他發(fā)愣,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試探著問了一句, “掌柜的, 咱之前可沒開這樣的先例”

    “無妨, 既是想吃, 何必難為這些孩子們”云胡回過神來, 從紅布下翻出幾只小白瓷碗, 俯身沖領(lǐng)頭的小漢子彎起眼眸,溫言細(xì)語道:“這里一共是三份蘋果罐頭,我就收你們六文錢,如何?”

    小漢子連連點(diǎn)頭,在掌心里數(shù)出六個銅板, 遞給了跟前的王喜,王喜接過銀錢, 往腰間挎著的小布兜一揣, 便招呼他們?nèi)ヅ镒酉麓詈玫淖酪闻宰浴?br />
    云胡瞧見這三個孩子悶著頭, 手捧著小碗“呼嚕呼嚕”吃得津津有味, 腦袋里冷不丁冒出個念頭,他清點(diǎn)了下紅布罩著的小白瓷碗,足足有二十來個。

    “周娘子,王喜, 你們過來一下。”他將伙計(jì)們都喚來跟前,把自己的想法同幾人說道了說道。

    “一小碗一小碗,分著賣?”周時雁訝然出聲, 心道主夫莫不是從這幾個半大小子身上得了什么啟示吧。

    然不等云胡開口解釋,王喜心有顧慮地接茬:“掌柜的, 能成嗎?晌午日頭這么盛,咱把封口都拆了,倘若還是沒有人買賬,可就賠大了!”

    “不試試怎么能行?”云胡難得如此雷厲風(fēng)行,打定了主意,立時就讓李盛源掛幡吆喝,他常年習(xí)武,肺氣足,聲音也敞亮,朝著兩邊的街道一叫喊,就招來不少的行人駐足。

    “瞧瞧,我就說他們家的糖水罐頭賣不動吧,你看這才幾個時辰,就賣兩文錢一碗了”

    “嘖,不自量力,這兒可不比府城,哪有什么冤大頭愿意吃虧上當(dāng)”

    白頭縣,芝麻綠豆大點(diǎn)的地方,本就沒多少百姓,一來一往的還是早上那群奚落挖苦的鐵公雞。

    “你們咋說話哩!”這攤前的伙計(jì)還未來得及張口辯解,小娃娃們先耐不住性子了,“東西好壞,好歹嘗過再說,空口無憑地詆毀旁人,算什么?!”

    “小三子,你這哪來的銀錢買甘食?別是摸你爹的褲兜子了吧?”一瘦溜溜的漢子將嘴里叼著的狗尾巴草啐到地上,賊眉鼠眼地調(diào)笑著揶揄道。

    “石賴子,我有沒有銀錢關(guān)你屁事?擱這兒放什么屁話!”被喚作小三子的小漢子緊擰著眉頭駁了回去,他一向看不慣這不干正事兒的混子,說話自然也不會客氣。

    “嘿,小兔崽子,我回頭跟你爹說你偷錢!”漢子沒占得便宜,氣急敗壞道。

    “你別胡說,我們買這個的銀錢是茶樓里唔”年紀(jì)尚小一點(diǎn)的小哥兒登時張口就要解釋,被小三子一巴掌捂住嘴,“噓!咱們答應(yīng)過那位小叔叔,不可以說的!”

    云胡本就一直關(guān)注在這邊的情況,聞聲便順著街道,朝對面的茶樓張望了一眼。

    察覺到有視線掃過來,謝見君撈起趴在窗臺上看光景的大福,兩個人躲在窗戶后面,隱住身影。

    “主君,可是要再囑咐囑咐這幾個孩子,別在夫人面前說漏了嘴?”遙遙立在包廂門口的陸正明體貼詢問道。

    “沒事,不用麻煩了。”謝見君回。頭著方才,他見云胡攤前沒有人關(guān)顧,擔(dān)心小夫郎心里失落,便找來小三子,掏錢請他們吃糖水罐頭,就連小三子同云胡說的話,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的。

    如今看來,倒是也有些成效。

    這有唱衰的鐵公雞,自是就有好奇心盛,愿意花上個兩文錢來嘗嘗鮮的人。

    “給我來一盞吧,今個兒賣了一上午的菜,口里正干著呢!”一菜農(nóng)打扮的干瘦漢子從布兜里摸出兩個銅板扣在桌上,隨后蹲在路邊,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這果肉熬煮得恰到火候,吃起來軟軟滑滑,又是拿冰塊煨著,入口清涼,回味甘甜。

    他吃完一碗,意猶未盡地抹了把嘴,眸光不住地往陶罐上掃,少頃,猛地一跺腳,似是咬緊了牙關(guān)下定了決心,“小哥兒,再給我打包一小罐,我?guī)Щ厝ソo家里娃娃也嘗嘗!”

    “哎哎”云胡趕忙捆了麻繩,遞上前去。送走菜農(nóng),他手里攥著十來個銅板,眸底的喜意再遮掩不住。

    十二文錢的一小罐,嫌少有人光顧,小丁塊的試吃不夠塞牙縫,兩文錢一小碗反倒是最為合適。

    一時之間,早就動了心思,只是舍不得多余花這銀錢的婦人哥兒們,齊齊圍了過來,爽快地掏錢給自家孩子解解饞蟲。

    忙忙活活了小半個時辰,竟是比一整個早上都賣得好,幾人原本哭喪著的臉上都見了笑,好歹是沒白在太陽地里挨這么久的曬,總算是有點(diǎn)成果了,但云胡心中的歡喜過后,又兀自發(fā)起愁來,他們此番來白頭縣,并非想做零賣的營生,總不能一直兩文錢一小碗這么個賣法。

    “走開走開,擠在這兒作甚?!”一家丁裝扮的小廝虎著臉擠開了人堆,大搖大擺地走至攤前,伸手便要去掀覆在陶罐上的蓋子,“這賣的是什么吃食?”

    “是蘋果果肉煮的糖水罐頭,兩文錢一碗。”周時雁蹙了蹙眉頭,有些沒好氣地張羅道。

    小廝輕“嘖”了一聲,也沒說要,也沒說不要。

    有百姓瞧著他的穿著打扮,認(rèn)出了這小廝是城中孫員外的家丁,私底下三三兩兩地議論起來。

    那小廝跋扈慣了,亦或是覺得自己背靠大樹好乘涼,對諸人的小聲議論全然不當(dāng)回事,只辨識清了攤子上賣的吃食,便小跑著直奔一丈開外的馬車。

    他微微躬身站在馬車上,原本囂張的臉色早已換上了諂媚,“葉管事兒,打聽清楚了,那地兒賣的是糖水罐頭,兩文錢一小碗,小的瞧著不少人吃呢。”

    “去”馬車窗戶里丟出來兩個銅板,略有些滄桑的聲音響起,“去買一碗。”

    “得嘞!”小廝又顛顛地返回攤子前,這次大伙兒都識相地紛紛讓開了一條路。他將銅板大喇喇地往桌上一丟,也不管其咕嚕咕嚕滾到地上去,掐著腰,高聲使喚著云胡,“你這小哥兒,趕緊給我們?nèi)~管事兒盛一碗這罐頭,動作麻利點(diǎn)!”

    王喜哪里肯見自家掌柜的受這憋屈,當(dāng)即就眼疾手快地送上前去,小廝瞧不著的地方,他偷摸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什么狗院外,哪來的宵小,知不知道我們老板是誰?!說出來都得嚇?biāo)滥悖 ?br />
    “你這上嘴唇碰下嘴唇,叨叨什么呢?”小廝聽著身后有動靜,轉(zhuǎn)頭面露輕蔑睨了他一眼。

    “沒什么沒什么!”王喜連忙扯了扯嘴角,掛上一抹笑,“客官,您請拿好,好吃下回就再來照顧生意!”

    小廝冷哼了一聲,才端著碗離開。

    “哎,這碗不能拿走的”王喜在后面期期艾艾,云胡擺擺手,朝著一丈外的馬車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莫急,一等就準(zhǔn)送回來了。”

    “葉管事兒,東西買來了,您請慢用。”小廝舉高了雙臂,將小白瓷碗送進(jìn)了馬車?yán)铩?br />
    那葉管事兒因著定不準(zhǔn)孫老太爺八十大壽上的膳后甘食,愁得滿嘴都起了燎泡,也沒心思細(xì)品,接過碗來,看也不看地就往嘴里送。

    這蘋果罐頭一入口,他整個人就愣住了。

    不同于新鮮的果肉,這碗里的果子一瞧就是煮過的,嚼著綿軟溫潤,輕輕一抿,舌尖都沾著糯糯的沙瓤,他又舀起一勺剔透鮮亮的湯汁,抵在唇邊呷了一口,清甜干洌的汁水順著喉嚨直抵肺腑,透得滿心底都是陣陣的涼意,連裹在燥熱里的暑氣都一并驅(qū)散了個干凈。

    “葉管事兒,這罐頭味道如何?可還趁您的心意?”小廝狗腿子似的墊著腳尖,時刻觀望他的神色,自己不知不自覺地口中也分泌出唾液來。

    葉管事兒咂摸咂摸嘴,他這些時日被小公子苦夏和老太爺生辰,折騰得茶飯不思,方才這一碗甘食下肚,反而勾起了他的食欲。

    等等他驀然怔住,剛剛出門時,乳母來報,說小公子哭鬧,把送進(jìn)臥房里開胃的山楂茯苓糕給摔了,砸得滿地都是碎瓷片,還說不過幾日光景,小公子人就瘦了一大圈,主母急壞了,下了最后通牒,讓他務(wù)必找到能滿足口欲的吃食,否則就讓他收拾鋪蓋滾蛋。

    眼下他望著碗中水涔涔的果肉罐頭,忽而就來了主意。

    “旺財!旺財!”他撩開竹笭,“去買幾罐他們家的這個甘食,送回府里,讓乳母端去小公子跟前試試!”

    旺財倏地繃直了身子,接過葉管事兒扔出來的銀錠子,忙不迭又跑回攤子前,端的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打包幾罐,即刻送去城南孫員外府上!誤了時辰,有你們好看的!”

    話畢,待王喜稱了銀錢,倒找了銅板后,他一溜煙地消失在人堆里,似是篤定了沒有哪家商戶敢在白頭縣,得罪他們孫老太爺。

    余下的云胡和周時雁面面相覷,城南孫員外是誰?府上又在哪兒?

    好在排隊(duì)買東西的人有幾個熱心腸,七嘴八舌地給云胡指了指位置。

    乍然一瞧,離著攤子也不算遠(yuǎn),云胡便勞煩李盛源跑趟腿,將陶罐送了過去。

    這邊,葉管事兒吩咐完就讓馬夫駕車往鳳溪樓去,他今日出門,原是鳳溪樓的掌柜過來傳話,說他們家的廚子做了記新甘食給老太爺慶壽。

    馬車在長街上行駛了二刻鐘,到鳳溪樓門前時,齊掌柜早已等候多時。

    “哎呦,葉管事兒,可把您老人家給盼來了,小的敢打包票,這次的甘食,老太爺一準(zhǔn)得滿意不可!”

    葉管事兒聽了這話,臉上沒見著有多高興,原因無他,這已經(jīng)是齊掌柜送過來,又被打回去的第八份菜單了。

    他跟隨著進(jìn)了鳳溪樓,第一眼就看著擺在大堂中間的八仙桌上的白玉酥酪,興頭就下了一半,“齊掌柜,這就是你給老太爺準(zhǔn)備的?”

    齊掌柜這一聽這話,心都涼了半截子,“葉管事兒,我們家廚子近日來愁得頭發(fā)都掉光了,實(shí)在揣測不出老太爺?shù)男囊鈪龋唬l(fā)發(fā)善心,給我們出個主意?”

    葉管事兒眉頭擰成一道溝壑,他端起桌上的白玉酥酪,草草地嘗了兩口,總覺得食之寡淡,味同嚼蠟。

    按理說,鳳溪樓是白頭縣最為出挑的酒樓,這做出來的吃食,再怎么難吃,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他仔細(xì)地抿了抿嘴,倏地腦袋里又蹦出來西市上吃過的糖水罐頭,當(dāng)即拔腿就往外走,“齊掌柜,用膳之后的那記甘食先不論了,讓你家廚子備好宴席上的菜品,我這還有事兒,先走一步,咱們改日再敘!”

    “誒?誒?”齊掌柜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整的有些懵,待他反應(yīng)過來,門前的馬車早已經(jīng)沒了影兒,“怎么還說走就走了呢?這事兒還沒個著落呢?”

    第176章

    葉管事兒哪還能顧得上齊掌柜?老太爺?shù)膲垩? 就如同一把懸在頭頂上,隨時會掉下來的利刃,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

    別看誰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喚一聲“管事兒”, 但真要主上吩咐下來的差事辦不好, 他一樣得灰頭土臉地走人。

    “旺財, 我讓你送回府中的罐頭, 可辦妥了?”往西市趕的路上, 他挑起馬車的珠簾, 問道小廝。

    “您且放心,已經(jīng)安排好了,保不齊小公子現(xiàn)下都已經(jīng)吃上了。”旺財笑得一臉諂媚,回話時愈發(fā)卑躬屈膝。

    “嗯”葉管事兒繃著臉應(yīng)了一聲,沒再說旁的, 然眼見著馬車顛顛兒地穿過巷子口,拐進(jìn)西市, 那原本熱熱鬧鬧擺攤兒的地方, 此時卻空無一人, 他登時一慌, 心也跟著空了。

    “旺財!旺財!”

    “來了來了!葉管事兒,您有何吩咐?”旺財原有些困頓,整瞇著眼靠著車架打盹兒,冷不丁聽見動靜, 他連忙坐起身來,還因著路上顛簸,差點(diǎn)滾下車去。

    “快去給我打聽打聽, 那賣糖水罐頭的一行人去哪兒!”

    旺財跳下馬車,直直地奔著街上的行人而去, 須臾就帶了消息,“葉管事兒,他們收攤了,聽說明日還會在此地,繼續(xù)賣罐頭呢。”

    葉管事兒聞之,松了口氣,挑起的竹簾被放下,再開口時,聲音已沉穩(wěn)了許多,“走吧,先回府里。”

    馬車掉了個頭,朝著城南孫府疾馳而去。

    “哎呦,葉管事兒,可把您老人家給盼回來了! ”前腳剛進(jìn)門,后腳小少爺?shù)娜槟副阏伊诉^來。

    “琴娘,我正要去尋你呢,旺財送回來的甘食,可還合小少爺?shù)目谖叮俊比~管事兒試探著問道。

    “合得很!合得很!”琴娘揚(yáng)著手中的繡帕,樂得直點(diǎn)頭,眼尾的褶子都跟著冒了出來。

    “小少爺吃了一整碗呢,若不是夫人擔(dān)心這東西寒涼,傷了肺腑,一準(zhǔn)都攔不住,咱們二爺晌午同吳知縣應(yīng)酬完,方才回來也吃了一盞,說是清涼著呢,渾身酒勁都消退了幾分,可比那解酒茶吃著管用多了”

    “這就好!”葉管事兒大喜,“連一向最挑嘴的二爺都如此認(rèn)可,我瞧這東西保準(zhǔn)錯不了!”

    “對了,管事兒,瞧我這記性,光跟您說這個,忘了正經(jīng)事夫人讓我知會您一聲,說是讓問問這甘食出自哪家鋪?zhàn)樱魅赵僦硕鄠湎滦!比槟競髟挕?br />
    “還用等到明日?”葉管事兒撈起衣擺,轉(zhuǎn)身大步跨過青石門坎兒,“我瞧著這伙人都像是生面孔,定然是從別地兒過來跑商的商戶旺財!去打聽打聽他們一行人住的是哪家客棧,讓車夫套馬,咱們這就去跑一趟,看來這老太爺壽宴上的甜品有著落了!”

    剛進(jìn)門就要走,旺財來不及喘口氣,喝口水潤潤嗓子,就有又使喚著去找馬夫了。

    這邊,

    云胡在西市擺了一整日的攤子,從早起的無人問津,到晌午過后的門庭若市,這一朝一夕的巨變,可把他給忙壞了。

    趁著王喜去樓下點(diǎn)菜的功夫,他閑來無事,便坐在桌前撥弄算盤。

    今日零零散散加起來,總共賣掉了五十罐,因著頭著剛開始定價就是十二文一罐,二文錢一碗,這些全算在一起,將將有六百文。

    但說實(shí)在的,照著甘盈齋鋪?zhàn)訂稳盏氖圪u數(shù)目可差遠(yuǎn)了,就這,他們還得去掉伙計(jì)們的吃喝住宿,去掉從客棧老板這兒借用桌椅餐盤的租金,實(shí)際到手的銀錢,根本寥寥無幾。

    云胡不禁犯起了愁,他們折騰這一趟,大老遠(yuǎn)跑來白頭縣,想做的可不是零賣的營生。

    “主夫,您歇下了嗎?”門外冷不丁傳來周時雁的低喚。

    “還沒呢”云胡應(yīng)聲,起身拉開屋門。

    “主夫,我方才出去跟客棧的小廝閑聊,聽來一件事兒!”周時雁左右張望了兩眼,見著沒人,才進(jìn)了臥房。

    “何事?跟咱們有關(guān)嗎?”云胡問。

    “勉強(qiáng)算是跟咱們有關(guān)系吧“周時雁斟酌道,“您還記得入城時,跟咱們又是要錢又是要東西的衙役嗎?”

    云胡腦袋里立時蹦出來幾個模糊不清的面容,下意識地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聽小廝說,他們昨夜結(jié)伴去怡翠樓吃酒,喝得酩酊大醉之時,被人用麻袋套住腦袋,暴打了一頓呢!”周時雁眉梢微彎,言語間不難聽出一絲絲的幸災(zāi)樂禍。

    “被打了?”云胡詫異,“誰這么膽大,居然敢對衙役動手?”

    “那幾個衙役現(xiàn)在也想知道,是誰家的打手,吃了熊心豹子膽不過,小廝說,他們挨家挨戶查了一整天,到現(xiàn)在還沒個進(jìn)展呢,怕是找不到人了。”周時雁道,“誰讓這些衙役欺人太甚,扒著咱們吸血也就罷了,連年過半百的老農(nóng)都不放過,活該被打”

    “噓!”云胡手指抵在唇邊,及時制止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這可是在人家白頭縣的地盤上,一言一行都得謹(jǐn)慎,萬一被人聽了去,亦或是落下什么話柄,甘盈齋的營生可就到頭了。

    周時雁自知說錯了話,雙手緊捂著嘴,再不敢出聲,都怪她一時高興,失了分寸,可不能給鋪?zhàn)诱腥莵硎裁绰闊?br />
    她不提,云胡反倒是惦記上了,雖說看那幾個衙役蠻橫無理的行事作風(fēng),必然是招怨許久,一朝遭人報復(fù)也能說得過去,但他總覺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就仿若,此事跟自己有關(guān)系似的。

    “掌柜的”王喜來叩門。

    當(dāng)是以為來喚自己下樓用飯,云胡將要回話,便聽他繼續(xù)道,“掌柜的,城南孫員外家的管事兒找您,說有要緊事,想同您商量呢。”

    “孫員外?”云胡和周時雁二人視線短暫碰了一瞬,從對方的眼眸里皆看到了茫然。

    他對這孫員外唯一的印象,就是今個兒有些囂張的府內(nèi)家丁,除此之外,旁人連面都沒見著,更不知道,這管事兒突然找上門是要作何。

    但人既然來了,豈有不見的道理?

    “王喜,你引他去二樓找間包廂,先歇歇腳,我這就過去。”說著,等門口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云胡去里屋換了身干凈衣裳,囑咐同樣累了一天的周時雁回屋里休息,不用在跟前伺候,而后才不緊不慢地推門下了樓。

    ————

    謝見君早在晌午那會兒,就已經(jīng)注意到員外府的馬車,現(xiàn)下見它又停在客棧門口,便招來陸正明問了問,“這孫員外是什么人?”

    “白頭縣本地人,中規(guī)中矩的商戶,家里做布匹生意的,聽說買賣做得極大,手底下的布莊遍布南北,前些年府上還考出個進(jìn)士,后來從上京外放到地方上做了從四品的同知,就為這個,那吳知縣都對他們家禮讓三分,只是這家人行事低調(diào),與吳知縣只是明面上的交好,并無深交”陸正明將自己打探來的消息,一字一句地說于謝見君,末了,似是想起什么來,忙不迭地添補(bǔ)道,

    “聽說過兩日是老太爺?shù)陌耸髩郏駛兒孫老太爺家的二公子,在蒼響閣宴請了吳知縣,邀他到時候過門賀壽”

    “八十大壽吶”謝見君低喃,“難不成是去找云胡的?”

    “若是尋夫人,那可當(dāng)真是極好的!”陸正明在一旁抱拳附和。

    “誰知道呢。”謝見君笑了笑,推開面前的窗欞,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正正好能瞧見二樓臨街包廂里影影綽綽的身形。

    果真是去找云胡的

    “葉管事兒要見你們掌柜,叫一個沒用的小哥兒出來應(yīng)付算什么?知道我們是誰嗎?!”

    包廂中等了一刻鐘才等來姍姍來遲的云胡,旺財乍見是個哥兒,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眼后,語氣傲慢地撇撇嘴。

    “這就是我們家小云掌柜!”王喜向來不喜這小廝,又聽他如此輕看云胡,登時就垮下臉,說話也帶上了不耐煩。

    旺財借著孫員外的名聲,出門在外頤指氣使慣了,何時受過這等怠慢,擼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論。

    “葉管事兒”被王喜擋在身后的云胡驀然出聲,目光穿過旺財,看向了他身后之人,“您今日主動登門,難不成是想著同我們甘盈齋,論辯出個掌柜的身份?若是為這事而來”

    他頓了頓,斂回目光,朝著李盛源使了個眼色,“李先生,送客。”,說罷,轉(zhuǎn)身就要出包廂門。

    “小云掌柜留步”葉管事兒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上前張開手?jǐn)r住了他的去路,“府里人不懂事,得罪了您,還請見諒。”

    云胡不為所動,不疼不癢的兩句話,就想把他給打發(fā)了,哪有這樣的好事兒?誰說哥兒不能做掌柜,又是哪條律法規(guī)定哥兒做不得生意,他夫君尚且都沒說個“不”字呢!

    葉管事兒沒成想一個小哥兒,居然氣性這般大,曉得此行過來,是有事想求,他將旺財提溜到跟前來,厲聲地呵斥道:“還不快給小云掌柜道歉!府里是怎么教的規(guī)矩?這個月的俸祿全扣,回頭自己領(lǐng)罰去!”

    旺財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得罪葉管事兒,只得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給云胡道歉。

    如此,云胡臉色才將將見好,王喜見勢拉開面前的椅子,扶他入座。

    有了這點(diǎn)小插曲,葉管事兒也不好擺出假意寒暄的做派,索性開門見山地進(jìn)入了正題,“小云掌柜,鄙人姓葉,是孫員外家的管事兒,今日貿(mào)然登門,是想跟您談?wù)勌撬揞^的事兒。”

    第177章

    云胡大抵也能猜到此人的來意, 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聽他繼續(xù)道。

    “這三日后,正是我們老太爺?shù)陌耸畾q大壽, 老太爺活了大半輩子, 什么樣的山珍海味, 桂酒椒漿, 凡是叫得上名字的, 叫不上名字的, 他都吃過,見識過,到了如今年紀(jì),偏說想要嘗嘗新鮮,我這發(fā)愁了數(shù)日都不得解。“

    “幸而今日途徑西市, 嘗得此珍饈,這才貿(mào)貿(mào)然登門, 想找小云掌柜購置些許, 好用在壽宴上, 招待前來給老太爺賀壽的客人們。”

    云胡好不容易等他將話都說完, 心道這大戶人家的管事兒就是不一樣,說起話來有頭有尾的,就是實(shí)在啰嗦了些。

    他莞爾挑眉,笑瞇瞇地接過話頭, “葉管事兒抬舉了,這糖水罐頭能上得老太爺?shù)膲垩纾俏覀兏视S的殊榮, 就是不知您此番親自過來,是打算買多少罐, 我也好提早做打算。”

    葉管事兒單問了問大罐和小罐的容量和售價,又借了個客棧里的算盤,自顧自地?fù)芘饋恚炖镞嘀嘀咕咕,念念有詞。

    云胡在一旁安靜地喝茶,就見這人撥弄算盤的手指幾乎快出了殘影,一時心生佩服 ,這得是練了多少年,才能練出這個手速?昌多在鋪?zhàn)永镒隽藬?shù)月的賬房先生,那算珠子撥起來還生澀得很呢。

    “小云掌柜”葉管事兒心算了少頃,抬眸正色道:“鄙人就定三十大罐,最晚后日,您就得送去員外府上,如此不至于誤了壽宴。”

    “那是自然,此等要緊的事兒,必定耽擱不得。”云胡信誓旦旦地打著包票,原以為這葉管事兒會同他砍砍價,他都做好了讓利的準(zhǔn)備了,誰知這人清算完購置的數(shù)目后,就讓小廝當(dāng)場起草了契書。

    云胡被這敞亮又爽快的做派,驚得瞪大了圓眸,一時過意不去,便免去了零頭,葉管事兒先行給了三成的定金,直說等罐頭送到府上,必當(dāng)面結(jié)清余下的貨款。

    有兩邊蓋了手印的契書在,云胡也沒過多得計(jì)較,想著孫員外那般顯赫的家室,斷斷不會在這幾兩銀子上為難自己。

    送走了葉管事兒,他當(dāng)即就招來王喜。

    此番來白頭縣,沒料到會成這么大一筆買賣,馬車?yán)飵淼墓揞^不夠數(shù),他讓王喜明日一早去車鋪?zhàn)馄ヱR,回城中一趟,讓東哥兒安排鏢師,再從鋪?zhàn)永锾暨x五十罐,送來白頭縣。

    這王喜是當(dāng)初甘盈齋招伙計(jì)時,謝見君舉薦過來的人,說是個有點(diǎn)本事在身上的練家子,讓他出門在外帶在身邊,護(hù)佑安危。

    一路從甘州府城到白頭縣,雖說路上人煙稀少,但好在平平安安地到了,他人在縣里,還有李盛源在跟前,把王喜派出去跑趟腿,也無妨。

    王喜領(lǐng)了話,起身就要走,臨出門,又被喚住,“掌柜的,您還有什么吩咐?”

    云胡舔了舔干澀的唇,臉頰忽而燒起一團(tuán)火,須臾,有些靦腆道:“你回城中,若是見著知府大人,幫我?guī)Ь湓挘驼f我要在縣里多留幾日,一切安好,讓他切莫掛念。”

    “是”王喜應(yīng)聲,曉得他們家掌柜的同知府大人,夫夫倆伉儷情深,只是遞句話的事兒,算不得難,更何況,他領(lǐng)的可是兩份俸祿。

    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記掛著明日還得去西市擺攤兒,云胡沐浴一番后,簡單墊了墊肚子便歇下了。

    轉(zhuǎn)日,天將將亮,王喜就要動身回府城,才要出門,就被不知何時等在屋門外的李盛源叫住,湊到他身側(cè),低聲耳語了幾句。

    “什么,你說大人他”王喜驚詫。

    李盛源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在他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擱了主夫的營生。”

    王喜緩了緩神,抱拳退下,心道掌柜的還讓他去知會知府大人,殊不知他家那位夫君,就擱對面的客棧里窩著呢。

    ————

    等新的罐頭送過來的功夫,云胡繼續(xù)帶著伙計(jì)們在西市擺攤,如今零賣的目的,已經(jīng)不是賺大錢了,純純是為了提高甘盈齋和糖水罐頭,在白頭縣的知名度。

    熟知的百姓多了,口碑若能跟得上,就會開拓出銷路,而且,他有預(yù)感,孫老太爺?shù)膲垩纾瑫撬麄兗姨撬揞^的轉(zhuǎn)折點(diǎn)。

    如他所愿,鏢師押送的貨趕在壽宴前,準(zhǔn)時送了過來,葉管事兒挨個檢查過封口,確定沒有問題后,便結(jié)清了貨款。

    大壽當(dāng)日,城中但凡是有頭有臉的商戶都收了帖子,連同吳知縣也很給面子地到府中恭賀,孫府請了戲班子,搭臺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整日,那孫二爺更是帶著家丁,在城門口施粥行善,整個白頭縣好不熱鬧。

    謝見君眼見著那流水般的賀禮,一茬接一茬地往員外府里抬,禁不住感嘆道:“這孫老太爺在這兒,可真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br />
    “是有些根基在的。”立于他身后的陸正明恭敬道:“聽說每逢旱澇年,孫家就帶頭捐糧捐錢,救濟(jì)災(zāi)民,每月的初一十五,那孫二爺也會出來施粥,他們家在白頭縣的威望,怕是連吳知縣都趕不及。”

    “行大善,給后代子孫積德,倒是無妨,怕就怕一朝威望太盛,蓋過了縣太爺?shù)娘L(fēng)頭,那時就麻煩了”謝見君低喃,見多了豪紳富商與地方父母官勾結(jié),剝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兒,他難免會有所擔(dān)心。

    畢竟,這白頭縣的吳知縣并非是個能堪大用的人才,而他遠(yuǎn)在府城,鞭長莫及。

    “大人暫且放心,目前來看,尚且還沒有這樣的勢頭,這府中的主子們,都是好相與之人,只是有幾個不懂事的家丁跋扈了些,但無傷大雅,那葉管事兒別看整日笑瞇瞇,脾性溫和,實(shí)則是個有雷霆手段的人,有他壓著手底下的人,沒惹出什么亂子來”

    有了陸正明這幾日的多方打探,加之小夫郎來這兒談成的第一票大單,就是出自孫府,謝見君對這孫員外印象還不錯,想著他若老老實(shí)實(shí)關(guān)起門來自己的買賣,那便是極好的,但要是將歪主意打到百姓身上,他必不會縱容。

    ————

    老太爺?shù)陌耸畨垩甾k得極為成功,尤其是宴席最后的那一道甜品,可謂是給怡翠樓精致的佳肴錦上添花。

    這不剛一結(jié)束,就有商戶嗅著味兒摸上了云胡的門。

    但第一位主動找來的人,居然就是怡翠樓的齊掌柜。

    說來,齊掌柜將將得知自己千辛萬苦準(zhǔn)備出來的甘食,被一小小的糖水罐頭截胡時,還心有不甘,特地差小二穿戴了一身偽裝的行頭去西市買了一罐,回來一嘗,就咂摸出來味道了。

    他拿去給酒樓里的廚子也嘗了嘗,原是想復(fù)刻一份,可不管怎么做,都缺點(diǎn)什么勁兒,也不曉得,人家做這糖水罐頭是用的啥精妙的配方,試來試去,總之沒做成,還搭上了不少的果子和糖,心疼得他直抽抽。

    歇了復(fù)刻的心思,想分一杯羹的念頭卻是一直高漲,他擱家中躊躇了一日后,就厚著臉皮來了。

    他們怡翠樓,一來有自己跑商的商隊(duì),以往倒騰些干貨,亦或是熏魚臘肉,二來酒樓里有固定的客源,經(jīng)孫老太爺宴席這么一宣傳,想要在達(dá)官貴人中間推銷這糖水罐頭簡直易如反掌,光是昨個兒一天,就有不少管事兒登門來問,這糖水罐頭是不是他們家新出的甜品。

    他打定主意,只要云胡肯賣這方子,即便是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他也能斟酌斟酌。

    第178章

    云胡本以為這齊掌柜登門, 是打算同他商談這糖水罐頭的生意,誰知人家一開口就要買方子。

    “掌柜的,這不合規(guī)矩吧”

    照舊是二樓包廂里, 周時雁聽完齊掌柜的訴求后, 附耳到云胡跟前低語道。

    云胡一時沒吭聲, 少頃, 他扯了扯嘴角, 出言婉拒, “齊掌柜,我們甘盈齋,在府城是有正經(jīng)鋪面的,您能瞧出來,這每個陶罐的封口處都刻著我家的拓印, 剛剛您說想買糖水罐頭的配方,是不是有些許的釜底抽薪了?”

    齊掌柜大驚失色, 他還以為這小哥兒一行人, 不過就是一戶不起眼的小商隊(duì)呢, “恕鄙人眼拙, 竟不知小云掌柜乃是從府城而來,實(shí)屬冒昧,還望見諒!”

    “無妨”云胡懶散地靠坐在椅子上,他將將沐浴完, 如緞的烏發(fā)垂在腰間,只用一根素色的發(fā)呆隨意地束著,周時雁適時遞上來一盞熱茶, 裊裊霧氣中,他清秀的面容影影綽綽。

    齊掌柜吸了口涼氣, 借由喝茶掩住自己神色的不自在。該說不說,這小哥兒模樣著實(shí)生得俊俏,蕉月長衫分明系帶工整,連衣擺都一絲不亂,卻偏偏惹得眸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流連。

    “齊掌柜?”云胡等了半刻,都不見這人開口聊正經(jīng)事兒,便溫聲提醒道。

    “哎哎…”齊川連連應(yīng)聲,像是被窺探了心底秘密似的,眸底閃過一抹慌亂,他頓了頓,“小云掌柜既是不舍割愛,我齊某也不強(qiáng)求,不過,咱的生意該做還是得做,我們也是帶了十足十的誠意登門。”

    來了…

    云胡坐直身子,搭在扶椅上的手指輕叩了兩下,周時雁聽著動靜,便上前給齊川斟茶。

    “小云掌柜”齊川撇去盞中浮沫,湊近輕抿了一口,繼續(xù)道:“咱們都是在行商討生活的商戶,也能互相體諒,這如今生意可真是不好做,別看我這怡翠樓,在白頭縣名頭叫得響當(dāng)當(dāng),一樣白搭,客人們口都挑得很,你拿普普通通的東西去應(yīng)付,人家根本不買賬,那手藝好的廚子又要價高,實(shí)在是舉步維艱”

    云胡眸光淡淡地掃過他大拇指上套著的翡翠扳指,和手中把玩的玉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這還沒到講價的時候,齊川就先哭窮,打的什么主意,還當(dāng)他看不出來?

    甘盈齋開張以來,各路商戶他也見過不少,哪里是這么容易被糊弄的?

    云胡寬袖一撂,拭了拭眼尾并不存在的濕意,面露苦澀道,“齊掌柜說得對,您看我們家這罐頭一路從府城押運(yùn)來白頭縣,都得用冰塊一直煨著,還得找鏢師護(hù)送,這哪哪都是開銷”

    “是是是”齊川附和,發(fā)現(xiàn)這招對云胡不管用后,他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已知曉這糖水罐頭的售價,就想問問小云掌柜,我若訂一百大罐,可否在原定的售價基礎(chǔ)上讓兩分禮出來?”

    兩分云胡在心底默默地清算起來,他原定五十大罐起步,售價按照一百文一罐,但送來白頭縣的成本高,就打算定價在一百二十文,倘若讓兩分禮,便是比他在府城的價錢還要低,讓不得!這可讓不得!

    “齊掌柜,這都說谷賤傷民,您把價錢壓得如此之地,讓我們和果農(nóng)們都吃什么喝什么?那不成起風(fēng)時,對著西北方向張開嘴?”這話是謝見君教的,說是他們那兒吃不上飯了,就管叫喝西北風(fēng),云胡聽著逗趣,就學(xué)了來,說得齊掌柜一愣一愣的。

    “這小云掌柜話說得嚴(yán)重了,齊某并非想對您趕盡殺絕”齊川干干巴巴地替自己辯解道。

    “齊掌柜,您方才提及自己有在外跑商的商戶,不是我吹,您可曾在旁個地方聽著這糖水罐頭了?”小綿羊脫胎換骨為小狐貍,云胡變著話術(shù)誘導(dǎo)著齊川,見他下意識地點(diǎn)頭,便乘勝追擊道,

    “您從我這兒花一百文買了,出門帶到曹溪,東都這等富庶地兒,還不是翻著倍地往外賣?也就是我這人不愛折騰,否則,這錢我可舍不得讓給旁人賺,昨個兒孫員外府上的管事兒來說他們家二爺和小公子對著糖水罐頭稀罕得緊,又從我這兒要走了數(shù)十罐呢,一文錢都沒討,爽快著呢!”

    齊川心動起來,云胡所說句句在理,那些個豪商才不在意這售價哩,只要吃著稱心就愿意買賬,他去別的地方倒騰干貨的時候,亦是往狠了要價,沒辦法,誰讓那地兒沒賣的,老爺們偏偏又好這口呢!

    如此一琢磨,他竟把自己給說服了,但說服歸說服,商人本性,能多占點(diǎn)便宜來,就絕不松口,他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自顧自地訴苦,“小云掌柜,我對這糖水罐頭真有想法,就是就是手中不寬裕吶

    “您在府城應(yīng)該也曉得,去年整個甘州受災(zāi),糧價暴漲,我們怡翠樓險些就支撐不下去了,幸得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個仁善的好官,曉得體恤我們這些窮苦百姓,聽說自掏腰包跟糧商們打擂臺,硬是逼著這些個黑心人將糧價給壓了下來,才給了我們喘口氣,東山再起的機(jī)會,您瞧瞧,真不是蒙您的”

    云胡本來打定了主意不讓,但聽著人家口中這般夸贊謝見君,心里咕嚕咕嚕冒起了美滋滋的小氣泡,連臉頰上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假笑都多了幾分真誠,他抿了抿嘴,壓下快要飛起來的小雀躍,“那那看在大伙兒同為商戶的份上,齊掌柜要一百大罐,我每罐給您讓個一成,抹去零頭,如何?這之后甘盈齋上了旁的果肉罐頭,您若有心,咱們也可以再談。”

    齊川還不知自己后面說的那兩句話入了云胡的心,原是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誰知這小云掌柜話鋒一轉(zhuǎn),又換了說辭,一下子給便宜了不少,當(dāng)下便高興地合不攏嘴,招來小廝起草了契書。

    不僅如此,他等不及東哥兒再往這邊送,怕耽擱的時間過久,城中的達(dá)官貴人們失了興致,干脆將云胡帶來的,還沒賣掉的罐頭,一并都買了下來。

    其余商戶痛失先機(jī),但也相繼多多少少下了訂單。

    對此,云胡打了包票,說貨送到白頭縣,若中間運(yùn)送過程中出現(xiàn)變故,有陶罐破碎,亦或是罐頭的口感變質(zhì)的情況,只管告知送貨的伙計(jì),甘盈齋將全權(quán)負(fù)責(zé),保證到每一位商戶手里的東西,都是完好無損。

    這白頭縣一行,截止到今個兒,算是達(dá)成了他最初設(shè)定的目的,記掛著還得去東哥兒娘家村子找黃杏,轉(zhuǎn)日一早,心滿意足的小云掌柜,便帶著伙計(jì)們退了房。

    他這一走,謝見君終于松了口氣,這幾日同小夫郎“捉迷藏”,可把他和大福給累壞了。

    目送云胡的馬車出了城門口,他順手撈起好大兒,“走,阿爹帶你在城中逛逛”

    “阿爹,咱們什么時候回甘州,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大福伏在他的肩頭,嘴里嚼著糖果子,還不忘表達(dá)自己的疑問。

    “大福不喜阿爹陪你玩了?”謝見君問。

    大福手指磋磨著衣角,須臾有些為難道:“我喜歡阿爹,但我還是想跟爹爹在一起。”

    謝見君失笑,“我也想跟云胡在一起呢,不過再等上一日,阿爹手頭上還有點(diǎn)事兒要處理,咱們后日再回府城,可好?”

    大福自小就是個能聽得進(jìn)去商量的孩子,聞之他攤著手,像個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那好吧,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再陪你一日吧,可是阿爹你說好的,要給大福買糖葫蘆還不告訴爹爹,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哦。”

    聽到這話,謝見君終是忍不住朗聲大笑了起來,他的肩膀微顫,連帶著大福都跟著顛了顛,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道:“阿爹是同你拉過鉤的,怎會食言?這就帶你去買,不過你也答應(yīng)了阿爹,等爹爹問起來咱們?nèi)チ四膬海欢ㄒf去東云山,知道嗎?”

    大福拍拍胸口,以示自己為了糖葫蘆,絕對絕對會保守秘密。

    二人于是掉頭往城中走,剛買上糖葫蘆,謝見君便聽著城門口傳來喧鬧聲,其中還夾雜著衙役厲聲的呵斥。

    他把大福托付給陸正明,讓其帶回客棧,自己只身又回了原處。

    “發(fā)生什么事兒了?”他問及旁邊看熱鬧的漢子。

    漢子側(cè)目打量了他一瞧,瞧著這人一副書生裝扮,心道這年頭,讀書人不正經(jīng)念書,倒是對雜七雜八的閑事兒挺有興致,雖是這般想,但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解釋了是一鄉(xiāng)下姑娘,入城賣雞蛋,不知為何,同衙役起了沖突。

    謝見君打探完消息道了聲謝,往人堆里湊了湊,他身量高,幾乎不用墊腳,就能瞧見今日當(dāng)值的護(hù)衛(wèi),正是來白頭縣那日刁難他的衙役,此時又不知為了何事,將一女子推搡在地,竹籃中的雞蛋撒了滿處金黃。

    他見大伙兒只遠(yuǎn)遠(yuǎn)圍著觀望,不敢上前,便大步穿過熙攘的人群,搭了把手,將女子從地上扶了起來。

    “這位官爺,咱們有話好好說,何至于對一柔弱女子這般的粗魯為難?”

    “哪來的窮書生,少在這多管閑事兒!”王秋掀了掀眼皮,看向謝見君的眸色中滿是鄙夷,連語氣都帶著幾分輕視與不耐。

    謝見君從袖口處掏出自己的令牌,懸于面前,神色凜然道:“你說這檔子閑事兒,本官能不能管?”

    第179章

    令牌一亮, 那衙役臉色登時就變得慘白,他尚且認(rèn)不出謝見君是何身份,但斷斷不會不認(rèn)得那令牌。

    “卑、卑職參見知府大人!”他哆哆嗦嗦地跪地磕頭, 后心泛起一陣陣淬骨的寒意。

    原是看熱鬧的眾人也相繼回過神來, 齊唰唰跪倒一片, 向謝見君屈膝行禮。

    “哎呦, 瞧著這小書生白白凈凈的, 我還當(dāng)是哪個私塾的學(xué)生, 原來竟是知府大人!”先前搭話的漢子,這會兒窩在人堆里,壓著嗓子與同伴閑聊。

    “快閉嘴吧,幸好方才你沒說旁個亂七八糟的胡話,不然知府大人降罪下來, 可有你受的!”同伴出聲止了他的話頭。

    二人悄沒聲地抬眸,就見謝見君背手而立, 一身清潤書卷氣中, 隱著為官者不怒自威的赫赫威儀。

    “知府大人, 求您為民女主持公道!”先前被推搡的女子, 剛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反應(yīng)過來,立時便重重地叩首。

    “大人,民女乃是十里村的村民,今日走了一個時辰的山路來城中, 不過是想把家中數(shù)日來積攢的雞蛋賣給小販,好換取些銀錢,卻不料這衙役明里暗里地讓民女交錢入城, 民女不從,他便出言侮辱, 更有甚者動手動腳,大人,這滿地的雞蛋,是民女孩子治病救命的錢吶!”

    女子聲淚俱下地控訴著衙役的罪行,一旁眼窩子淺的婆子,都跟著紅了眼眶。

    然那衙役早在女子“噗通”一聲跪下時,一顆心就涼了大半截,如此聽完控訴,更是雙腿發(fā)軟,腦袋里一片空白。

    謝見君如幽不見底的深潭一般的烏黑眸光,淡淡地從他頭頂掃過,而后落在了女子身上,“你放心,若你所說情況屬實(shí),待吳知縣查證無誤后,必然會為你做主。”說著,他將女子扶起,招手把守在城門口的另一位年輕的衙役喚來跟前。

    “去知會你們吳知縣,就說本官在此處等他過來。”

    那衙役低眉瞄了眼跪在地上面色如土的領(lǐng)班,雙手接過謝見君遞來的令牌,掉頭就往城中跑去。

    約摸著一刻鐘的功夫,得了消息的吳知縣姍姍來遲,上來便沖著一干守城的衙役怒聲呵斥道,“一群沒用的飯桶,知府大人來此,竟無一人前來上報,如此怠慢了大人,回頭本官拿你們試問!”

    衙役們挨了訓(xùn),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不做聲。

    吳知縣冷哼一聲斂回眸光,原本陰沉的臉頰瞬時堆起笑紋,一雙狹長的眼眸彎成細(xì)縫兒,他諂媚地朝著謝見君做了個禮,“知府大人自府城遠(yuǎn)道而來,下官有失迎候,禮數(shù)上做得不周全,望大人莫要怪罪。”

    他話說的漂亮,神思卻早已經(jīng)慌作一團(tuán),誰知道這位大人是何時來的白頭縣,又待了多久,聽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把他喚來這兒。

    “吳知縣這是哪里的話?本官不過是途徑此處,聽聞城中有冤案,特請您過來給百姓伸冤而已。”謝見君客客氣氣地退居二線,讓出身后陳情的女子和被狀告的衙役。

    吳承志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聽衙役告知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眼下見那身著紺青襦裙的女子哭哭啼啼,當(dāng)即就讓人將她押住,欲帶回縣衙審問。

    “等等”謝見君出聲打斷,“吳知縣,既是冤情,這原告和被告,合該當(dāng)一視同仁才是,如何容手底下的衙役區(qū)別對待?”

    “大人教訓(xùn)的是!”吳承志嘴上應(yīng)著,心里暗暗叫苦,一準(zhǔn)是他今早上貪懶,沒去佛堂里給各路神仙老爺們上香,才好死不死地碰著這位祖宗,他朝著身側(cè)衙役使了個眼色,幾人上前,將王秋一并拿下。

    “吳知縣”謝見君慢條斯理地再度開口,聲音聽上去溫溫和和,可吳承志是見識過這知府大人的雷霆手段的,登時就回過身來,唇角扯出一抹極難看的笑意,“大人,您還有何吩咐?”

    “吳知縣莫要緊張,本官有個不情之請,想問問您辦案時,可是介意本官旁聽?”謝見君笑瞇瞇說道,這話雖是詢問的語氣,卻是容不得人拒絕。

    “不介意不介意!”吳承志連連擺手,將一眾人帶到縣衙后,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讓開了自己的位置,請謝見君入座。

    “哎,吳知縣,這縣衙還是您說了算,本官不過旁聽,若是不管不顧地坐到這公案之后,豈不是越俎代庖?”謝見君婉拒,目光在大堂中過了一眼,隨后找了個角落里的椅子坐下,他肩背繃得挺直,即便是入座,也不見半點(diǎn)松懶勁頭,可謂是做足了翩翩君子,穩(wěn)重端方的模樣。

    吳知縣沒心思欣賞這個,他抹了把額頭上的細(xì)汗,用力地吞咽了下唾沫,強(qiáng)撐著精神,讓衙役把女子和王秋一并帶了上來。

    其實(shí)案子并不難判,當(dāng)時城門口站了那么多百姓,隨便揪出一人,說辭都跟女子相差無二,只唯一麻煩的地方是,那女子的控訴,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帶動了不少百姓的附和,有第一人,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快,陸陸續(xù)續(xù)有外地來的小販和農(nóng)戶入縣衙,狀告王秋貪沒錢財,倒行逆施。

    公案下,王秋身抖如篩糠,他本以為有吳承志在,不管怎么樣都會想辦法保下自己,畢竟倆人本身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貪來的銀錢,他可沒少孝敬給這位縣老爺。

    但眼見著給他告狀的人愈來愈多,罪行五花八門,幾乎罄竹難書,吳承志就像是啞巴了一般,不光一個屁都不放了,連喝口水都得看角落里謝見君的臉色,他的心一步步墜入深淵,渾身冷得發(fā)顫。

    “大人,大人救我!”他不顧一切地掙脫開鉗制住他的衙役,膝行到吳承志面前,拽著他的衣袍,哆哆嗦嗦地為自己求助,這上牙磕下牙,說出口的話都語無倫次,還險些咬了舌頭。

    “我勸你最好識相點(diǎn),除非你家里人也不要命了。”吳承志咬著牙關(guān)擠出幾個字。

    王秋立時便不敢再開口,他跌坐在地上,涔涔冷汗濡濕了發(fā)絲,一縷縷地貼在額前,好不狼狽。

    吳承志抖了抖被扯亂的衣袍,起身先行對著謝見君行了個禮,而后才厲聲道:“來人,將王秋革去衙役的官衣,即刻押入大牢,嚴(yán)加審問,看看還沒有做過什么無法無天的事兒,另尋幾個人去他家,找出所貪財物,一應(yīng)全部充公!”

    話落,立時就有衙役領(lǐng)了命令,往縣衙外去,謝見君輕搖著銀白折扇,朝著隱在暗處的白術(shù)點(diǎn)了點(diǎn)頭,白術(shù)會意,跟在衙役身后,直奔王秋家中。

    一個小小的衙役縱然有潑天的膽子,也不敢明晃晃地做到如此地步,這背后,定然是得人授意,謝見君很難不將這人,跟吳承志琢磨到一起去。

    “大、大人、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本官也發(fā)落了獲罪之人,可否結(jié)案?”吳承志還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落了嫌疑,王秋一入獄,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了結(jié)此事兒,生怕慢一步,火就燒到自己身上來。

    “吳知縣,這是您的縣衙。”謝見君復(fù)又開口提醒了一遍。

    “哎哎”吳承志應(yīng)聲,驚堂木一拍,當(dāng)場就要結(jié)案。

    “知縣大人!”原告女子出聲懇求,她平白被占了便宜不說,背來的雞蛋還都打了水漂,叫她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惡氣?

    “刁難你的人,已經(jīng)被本官拿下,你還有什么說的?”吳承志語氣有些不耐,今日一事兒,他失了錢袋子,本就煩悶,這女子竟還不依不饒。

    “大人,只是拿下就足夠了嗎?民女以及這白頭縣一眾百姓的損失,就可以閉口不提了嗎?”女子是個烈性子,見他如此態(tài)度,心生寒意。

    “那你要怎么樣?”吳承志反問,“難不成要本官自掏腰包,來彌補(bǔ)你們的損失?行,不過幾個雞蛋,等著賠給你便是!”

    “吳知縣”謝見君起身踱步到公案前,望著女子和她身后的百姓,淡聲道:“這事兒原是我不該插嘴,但你身為白頭縣的父母官,職責(zé)應(yīng)是護(hù)一城百姓安危,我看不如這樣,王秋充公的家產(chǎn),拿出部分來,按照一定的比例補(bǔ)給受其迫害的百姓,如何?”

    吳承志一陣肉疼,但知府大人都發(fā)了話,他便只有遵守的份兒,故而就爽快地應(yīng)下,直言等清點(diǎn)家當(dāng)?shù)难靡刍貋恚蛯⒋耸聝航o提上日程,至于何時提上日程,那便是他說的算了。

    如此,女子也不好再糾纏下去,王秋被押走后,案子就算是了結(jié)了。

    謝見君一時不著急離開縣衙,吳承志催不得,就請他入后院喝茶。

    “知府大人此番入白頭縣,難不成是有公務(wù)在身?”

    “公務(wù)說不上。”謝見君端著熱茶,抵在唇邊吹了吹,“聽聞你這里的廉租屋搭建得如火如荼,本官過來瞧兩眼而已。”

    “大人布置下來的差事兒,下官定然是竭盡全力地配合,看這進(jìn)度,八月前完工,斷斷是沒有問題的!”吳承志信誓旦旦地保證。

    “哦,那就有勞吳知縣操心了。”謝見君輕抿了一口吹涼的茶,倏地怔住。

    他垂眸看了眼盞中青綠,這茶名為萬雪,乃是曹溪頭茬最新鮮的綠芽,炒制烘焙而成,雖比不得他在上京喝過的銀絲,但一個縣衙府上能有這等名貴的好東西,著實(shí)令他有些震驚。

    猶疑間,去王秋家中清算家產(chǎn)的衙役們回來交差。

    據(jù)說,他們從地窖的土層中挖出來數(shù)百兩的白銀,光是搬上來就廢了好些勁兒,只是一個毫無紳士背景且三代不從商的衙役,能有這些家底兒,的確說不過去。

    吳承恩乍一聽,臉色忽而就垮了下去,他原以為王秋這些年搜刮來的銀錢,多半都進(jìn)了他的口袋,沒想到這人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還私藏了這么多!

    然擊碎他所有意志的,還不是這數(shù)百兩的銀子,去而復(fù)返的白術(shù)帶回來一本賬冊,不經(jīng)他手,直接交給了謝見君。

    謝見君拿在手中,淺淺地翻了幾頁,便當(dāng)面摔在了他臉上,“吳知縣,你來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吳承志腦袋轟的一聲,尖銳的爆鳴聲幾乎要沖破耳膜,他愣是沒想到,王秋這個蔫兒壞的家伙,竟然還給自己留了一手,這些年上貢給他的銀錢貢品,此刻都一筆一劃地記在這本賬冊上,從來源到去處,毫無錯漏。

    “大、大人,下官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做出此等錯事,求大人開恩,饒下官一命,下官愿意將所有家產(chǎn)都獻(xiàn)給大人您!”

    現(xiàn)下此境況已經(jīng)容不得他在心疼銀錢了,為官者徇私謀利是大罪,只要謝見君拜表彈劾,他就完了!這一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還是保命要緊!

    謝見君神色如常,臉上照舊掛著和善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半點(diǎn)不達(dá)眼底,“獻(xiàn)給本官?”

    “充公!全部都充公!用作造福百姓,修路,搭橋,蓋房子”吳承志還算是清醒,“只要大人肯放過本官和一家老小,本官這就辭官,致仕!絕不礙大人的眼!”

    話說完好半天,都不見回音,他壯著膽子抬眸,謝見君正神色復(fù)雜地望著他,嘴角溢出半絲嘆息。

    他將頭頂上的官帽拿下,小心翼翼地擱放在地上,隨后重重地叩首,一直到謝見君離開,都不曾再抬頭,不知是在懊悔自己這么多年所做之事,還是痛惜一念之差葬送了后半生,總之,這輩子的官途到今日,算是到頭了。

    第180章

    “大人, 如今吳知縣辭官,廉租屋一事兒我等可還要繼續(xù)跟進(jìn)嗎?”

    從縣衙出來,白術(shù)見謝見君一直默不作聲地往長街上走, 便提著佩刀, 小步追上前去詢問道。

    “那邊現(xiàn)下是何進(jìn)程?”謝見君頓足。

    “回大人的話, 屬下慚愧, 吳知縣多次以縣衙賬面上銀錢不足為緣由, 拖慢進(jìn)度, 屋舍當(dāng)下不過將將起高”白術(shù)道。就這,還是他將謝見君搬出來數(shù)次,才催促出來的成果,否則,照著吳知縣磨洋工的勁頭, 怕是今個兒還停滯不前呢。

    “你盯著吳承志,將賬冊上貪沒的銀錢都一一吐出來, 這部分就用作蓋廉租屋, 另, 命周主簿即日起徹查所有的衙役, 此事兒絕不容包庇偏袒。”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白術(shù)領(lǐng)了差事兒便要重新回府衙,走前問起是否要差人護(hù)送謝見君回府城。

    “不妨事”謝見君婉拒。

    云胡繞路去東哥兒娘家村子,尚且要耽擱上幾日, 他此行歸程輕裝便馬,盡情慢悠悠地帶著大福一路玩回去,只要趕在云胡之前回城即可。

    想來是擔(dān)心小夫郎頭回獨(dú)身出門, 又是去的人生地不熟的白頭縣,恐會遇到麻煩, 誰能料到,這邊順順利利,沒出勞什子幺蛾子,反倒是借此機(jī)會,揪出了吳承志的小辮子,一舉產(chǎn)出了這么個大毒瘤。

    他就盼著,等將吳承志的辭呈遞到吏部,師文宣能安排一位仁愛賢能的新縣令上任,若是如此,那白頭縣百姓們就有好日子了。

    將余下的事宜都一并安排完,白頭縣一行,塵埃落定。

    謝見君本答應(yīng)了要帶著大福去街上逛逛,結(jié)果半道上又把孩子丟回了客棧,一時心生愧疚,繞路去三香齋買了這崽子最愛吃的蜜漬杏干。

    晚些,他忙著清點(diǎn)帶回家的行李,順手將一紅絨荷包塞進(jìn)箱籠里。

    “阿爹,你今天抓到壞人了嗎?”從陸正明那兒只聽來一字半句的大福,嚼著他買回來的杏干,圓眸忽閃忽閃地問道。

    “有阿爹在,是不會讓壞人逃脫的。”謝見君耐心地回話,給大福攏了攏散亂的發(fā)髻,又說道:“你不是一直盼著爹爹嗎?明日咱們就回家了。”

    大福心中一喜,登時就跳下床榻,蹬蹬蹬地小跑到他跟前,把吃了一半的杏干,戀戀不舍地裹上油紙,作勢要往箱籠里丟,“杏干好吃,給小叔叔裝上,等著讓他嘗嘗。”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fù)谱≌礉M了蜜的油紙包,擱放在案桌上,“阿爹不會落下小叔叔的那一份,這些就留給你自己吃。”

    大福癟癟嘴“哦”了一聲,又將尚未來得及收整起來的短衫,學(xué)著他阿爹疊衣裳的模樣,左右翻轉(zhuǎn)揉搓成一團(tuán),看得出來他是想搭把手幫忙,但疊起來的短襟滿是皺褶,謝見君任他在一旁“添亂”,自顧自地收整行李。

    待忙活完時,已是月上枝頭暮色濃,二人累了一天,倒頭就打起了酣睡。

    ————

    回程的路比來時要好走些,大福跟著出來有些時日,心里惦念著云胡和滿崽,一路上都催促馬兒快些跑,等回到府城,不過剛剛晌午。

    謝見君得了李盛源遞來的消息,說是云胡亦在趕回來的路上,瞧著腳程,大抵酉時過半才能到。

    算起來時間還算是充裕,他去了趟甘盈齋,將蜜漬杏干和大福丟給了念叨一上午的滿崽,而后才返回縣衙,提筆點(diǎn)墨給師文宣寫了封信,將白頭縣吳承志辭官一事兒在信中盡數(shù)告知,這官員的任免調(diào)動都需要經(jīng)過吏部,師文宣身為吏部尚書,少不得他點(diǎn)頭應(yīng)許。

    寫好的書信晾干了墨汁封存起來,蓋上他知府的官印,再由專門的驛使送走,等收到上京那邊的回信,怕是又得一兩個月的光景。

    “大人此番下白頭縣,可有收獲?”剛從府學(xué)那邊講完學(xué)回來的陸同知,見謝見君神色些許陰沉地坐在椅子上放空,便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時辰還早,謝見君不緊不慢地將城門口衙役收私賄,以及私下里給吳知縣斂財?shù)那闆r同他說道了說道。

    陸同知聽完,久未吱聲,末了吐出長長一聲嘆息,“這吳承志剛?cè)グ最^縣時,還是個春風(fēng)得意的少年郎,如今不惑之年竟也被權(quán)力迷惑了雙眸,實(shí)在是可惜又可恨。”

    謝見君倒是沒有這般感嘆,那會兒上學(xué)時,曾學(xué)過匡衡鑿壁偷光,勤學(xué)不輟的勵志故事,但后來才知曉,這人經(jīng)提拔重用后,違法侵地,貪污受賄,最后落得罷官削爵,貶為庶人的下場,一念失足,讓人唏噓。

    也由此看來,這能不能為官是一碼事,守不守得住本心,就又是另外一碼事兒了。

    然他只是拍拍陸同知的肩頭,什么話都沒說。

    酉時,寺廟的鐘聲驀然敲響,陸同知還沉浸在吳承志辭官的感慨中,公案后面的椅子“騰”得一下空了,等他反應(yīng)過來,謝見君已經(jīng)大步跨出了府衙正門,那步伐,瞧著別提有多輕快了。

    “知府大人急匆匆地這是要去哪兒?”他喃喃不解。

    “聽說是咱們大人家的內(nèi)子今日從外面回來,大人怕是去接他夫人去了。”府役在一旁好心解釋道。

    謝見君的確趕著去城門口接云胡,走前他答應(yīng)過的,定然不會失言。

    一路步伐匆匆,生怕誤了時辰,拐上長街時,他不小心踢到了小花娘立在腳邊的竹籃子。

    小花娘在長街轉(zhuǎn)悠了一天,熱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日落落了能歇息片刻,竹籃子乍一被踢到,撒了一地的茉莉紫藤,她皺了皺眉頭,正欲發(fā)作,抬眸見謝見君面帶歉意地望向她,便忙不迭要屈膝行禮,被一把折扇攔住,“民、民女參加知府大人…”

    “我既是撞倒了你的竹籃子,哪有你向我行禮的道理?”謝見君笑得溫和,低眉瞧見幾株雪白茉莉間夾雜著一簇簇黛紫的花瓣甚是靈動,風(fēng)一吹,還溢著沁鼻的香氣。

    “你這花,可否賣給我?”他溫聲細(xì)語地問道。

    “大、大人,這花雖是我今日采摘的,但如今已是傍晚,方才又落在了地上沾了灰,怕是已經(jīng)不新鮮了…”小花娘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道,她雖知謝見君性子平易近人,但好歹也是官老爺,心中還是畏懼的,故而說起來話難免磕絆了些。

    謝見君低下身子,撿起掉落的花枝,小心翼翼地?fù)哿藫刍ò晟系幕覊m,又從荷包里摸出塊碎銀子,遞到小花娘手里。

    小花娘大驚,連忙從荷包里往外扣銅板,她這花枝,一束才賣幾文錢,謝見君給碎銀太大,她實(shí)在找不開。

    “大人,這錢,民女就不收了,想來大人這般著急,定是去見您夫人,既是如此,民女便祝您二人芙蓉并蒂,松蘿共倚!”說著,小花娘從竹籃子底下抽出兩支本想著自己獨(dú)留的俏麗荷花,塞給謝見君,轉(zhuǎn)眼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彼時正是這條長街最熱鬧的時候,小販們或支著攤兒,或挑著扁擔(dān),穿梭其中叫賣吆喝,謝見君沒尋著小花娘,白賺了一束花,有些受之有愧,便琢磨著明日讓府里人再來這兒找找,將那買花錢還于她,這年頭,做點(diǎn)小生意討生活都不容易,自己身為一城知府,更不應(yīng)該占便宜。

    但買這束花,他是有私心的,云胡在外顛簸了數(shù)日,又舟車勞頓地趕回城,他想在奔赴這場久別重逢時,添些好彩頭。

    于是,往城門走的路上,他相繼又買了一串小糖人,一盞金魚花燈,一張半面的狐貍面具…這些都是出門逗趣的玩物,拿來哄小夫郎開心正當(dāng)合適。

    等著云胡趕著城門落鑰前回來時,就見他那位盛裝而來的夫君,左手提著花燈,右手捧著茉莉和小糖人,胸前還掛著祈福的香囊,朝著自己,目不轉(zhuǎn)睛地走過來,張開懷抱:“云胡,歡迎回來。”

    那一刻,嘈雜長街上聽不見半點(diǎn)聲響,只余著一顆盼郎歸的熱忱滾燙的心,跌落回胸膛里,“噗通噗通”地亂撞成一團(tuán)。

    “成了!”他跳下馬車,撲進(jìn)期望已久的懷中,“我辦成了!”

    “我就知道,如若是你,一定可以的。”謝見君也不管現(xiàn)下正在人聲鼎沸地長街上,大大方方地將人摟緊,毫不吝嗇地表達(dá)著自己明晃晃的肯定與贊賞。

    “爹爹!爹爹!”晚一步被滿崽帶過來的大福,看著他家阿爹和爹爹抱在一起,便上前扯住謝見君的衣擺,想要借機(jī)往上爬,“阿爹,大福也要抱抱!”

    “小粘人精!”謝見君失笑,過足了癮,就將云胡讓給了好大兒。

    “大福不是粘人精,阿爹才是呢!”大福得意地?fù)ё〉牟鳖i,沖著謝見君做鬼臉,云胡一回來,他們倆和諧且團(tuán)結(jié)的父子感情登時便分崩離析。

    一大一小不甘示弱地互拌了幾句嘴,招來周圍人捂嘴偷笑,云胡一陣無奈,接過謝見君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后,就將人趕上馬車,“走走走,有什么事兒回去再說,兩個幼稚鬼,丟死人了!”

    滿崽也嫌丟人,不肯同他這心智只有三歲不能再多一點(diǎn)點(diǎn)的阿兄同坐一輛馬車,轉(zhuǎn)身跟著他師傅縱馬離去。

    至此,分別數(shù)日的一家三口終于又聚在了一起。

    “你猜我此趟去東哥兒娘家村子遇見誰了?”然等不到回家,云胡就先神神秘秘地賣起了關(guān)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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