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陸大人, 您就別來回轉悠了。”謝見君正坐在公案前整理官員考核,這越到年底,府里的公務愈是繁忙, 又是收稅又是年終匯報, 他本就已經焦頭爛額, 偏偏這陸同知還在他跟前一個勁兒地晃。
“知府大人, 下官也不想轉悠, 但下官著實著急吶!”陸同知兩手一攤, 臉皺成一團,跟那皺皺巴巴的苦瓜似的。
他一聲長嘆,“您說說,這甘州學府原是最多兩個月就能建好,眼瞅著來年開春都可以開學了, 這一下雪,就又不知道得拖延到什么時候, 下官是白日愁夜里愁, 昨日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正說著, 他還上前, 扯著嘴角非要給謝見君瞧瞧。
“陸大人莫急…”謝見君不急不緩地安撫道,左右這雪是一刻都不停,再著急也沒用,總不好讓百姓們冒著大雪在外干活。
然他的安撫并沒有起到丁點作用, 陸同知照樣背著手在堂前,沒完沒了地踱步,那地磚都蹭得琤明瓦亮。
謝見君將筆往架子上一擱, “陸大人,不如這樣, 待日頭上來,咱們就去東面瞧瞧,若是雪化了,就招人回來繼續(xù)營建,可好?”
他曉得陸同知非要在他面前轉悠是為何意,那學府一天不建成,這人就一天不會安下心思,生怕他步了佟知府的后塵,將這事兒給耽擱下去,故而一日三趟地過來煩他。
陸同知一聽他這話,忙不迭小跑到屋外,抬眸瞧那漫天烏云將散不散,他探進半個腦袋,“大人,下官覺得明日咱們便可過去看看,據下官的經驗,這雪最多再下半日就能停!”
謝見君被纏得無法,偏巧陸同知此舉又是為了城中學子,容他說不出一句婉拒的話來,便只得無奈地應下,“好好好,聽陸大人的,明日咱們就去。”
如此,這才將焦躁不安的陸同知,勉強安撫住。
翌日,天放晴,冷風簌簌。
早起出門洗漱時,謝見君就覺察出一身寒意。
大福賴在被窩里哼哼唧唧地不肯起,還拽著云胡,非要同自己一道兒窩在床上,謝見君給倆人灌了熱騰騰的湯婆子塞到腳邊上,又給火爐中添了新碳。
“幾時了?”暖烘烘的被窩里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云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啞聲問道。
“快辰時了。”謝見君俯身挨個貼了貼臉頰,“我跟王嬸兒說了,等下讓她把早飯端到里屋來,今個兒天冷,就別出門了。”
“阿爹,我一刻也不想跟被窩分開。”大福縮成了小豆包,窩在云胡懷中,悶悶說道。
“小兔崽子”謝見君笑罵了一聲,上前掖緊了被角,才冒著寒風出門上衙。
日頭一上來,鋪在地上的雪便陸陸續(xù)續(xù)地消融。
陸同知心急,將將晌午過半,就拉上謝見君往府城東面去。
先前因著連綿幾場大雪,他將匠人們都遣散回家。
這雪一停,二人剛到學府門前,就被前來打探消息的農戶們團團圍住。
“知府大人,陸大人,咱們這屋子還蓋不蓋了?”
“下雪我們也能干,這快要年底了,我家婆娘和娃娃還等著俺往回拿錢呢!”
“俺們就想再賺點錢回家過年,兩位大人,您們行行好”
謝見君原是不想讓匠人寒冬臘月,飄著雪花在外面干活,受不住他們熱忱的請求,只好頷首應許,轉頭囑咐陸同知,再找?guī)讉會做飯的婆子過來,灶火上要一整日煨著熱水,給大伙兒暖暖身子。
陸同知爽快應下,臉上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那匠人們得知自己繼續(xù)干活,每日有飽飯吃,還有錢拿,個個也喜不自勝。
謝見君見勢,也不好再加以阻攔,便將營建學府一事兒全然交給陸同知去處理。
這人雖性子直來直去不懂變通,卻是個真正為甘州百姓著想的好官,有他在這兒坐鎮(zhèn),定然不會虧待了干活的匠人們,也不會容人在其中動歪心思,對蓋學府要用的東西偷工減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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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同知一心撲在學府上,婉拒了謝見君一道兒返城的邀請,直言要在這兒搭帳篷,與匠人們同吃同吃,學府一日不完工,他便一日不回府衙。
“那陸大人照顧好自己身體。”謝見君拗不過他,臨走時不放心又叮囑了兩句,才離開。
走出老遠,他掀開門簾,朝著身后望了一眼,陸同知指揮著匠人們搭棚子抬東西,忙得熱火朝天。
“主君,這位陸大人可真是個好人。”李大河出聲感嘆道。
“是吶,若不是他一直跑前跑后地忙后,這蓋學府,還不知何時能提上日程呢”謝見君斂回眸光,心道這學府石碑上不能只記捐助的商戶們,還得給陸同知留一處地兒,凡是之后入學的學子們,都得記著他的這份恩情。
“還是主君慧眼識人,才給了陸大人施展抱負的機會”李大河一碗水端平,稱贊陸同知的同時,還不忘夸夸自家的知府大人。
謝見君抿了抿嘴,掩住唇邊的笑意,將門簾放下來,“大河叔,咱們回城去趟文誠書院,瞧這時辰,滿崽該下課了。”
“哎好。”李大河揚鞭,馬不停蹄地驅車趕往了書院。
馬車趕到時,書院還沒有散學,謝見君等在門口,聽著書院中朗朗的讀書聲,“也不知道這讀書聲里,有沒有滿崽的一份”,他笑瞇瞇地同身邊的李大河說道。
“小公子一向刻苦,此時定然在學齋里念書呢。”李大河順著他的話接了一句。
“也是,我近日瞧著他消瘦了些許,想來是念書辛苦,等下接到人,咱們繞路到春華樓,買他愛吃的醬燒鴨去。”謝見君合計道,左右現下時辰還早,耽擱些也無妨,等到了春華樓,再買上幾記點心,帶回去給云胡和大福,讓一家人都樂呵樂呵。
“小公子若是知道主君這般記掛著他,肯定是得高興壞了。”
二人閑聊著,書院外傳來沉悶的梆子敲響的聲音,該下課了。
謝見君背手而立,翹首以盼。
接二連三有學生們背著書袋從書院中走出來,見著他們的知府大人等在門外,便壯著膽子,上前同他作揖打招呼。
謝見君一一回應,還問起了膳堂的事兒,得知近日來膳堂嬸嬸的手抖已經治好了,每次打飯的分量都給得足足的,他低眸輕笑,“那便好…”
這等來等去,等到再沒有學生出入書院,還沒瞧見滿崽的身影,謝見君有些納悶,他讓李大河在門口瞧著,自己入了學齋。
每日散學后,夫子們都要留下備課,謝見君直接找上負責滿崽學齋的周夫子。
得知謝見君其來意,周夫子更是不解“知府大人,小半月前,謝書淮便以身子不適請假了啊?還有他家中哥哥一起呢”
身子不適?謝見君想起昨日還見滿崽上躥下跳的歡脫模樣,哪能瞧出有半點不適?還有昌多是怎么回事?讓他們倆一道兒來學院上課,怎么還興一道兒逃課?
他壓下心中的慍怒,面帶歉笑道:“勞夫子上心了,近些時日,本官忙于政務,倆孩子都是內子在管教,許是怕我分心,沒同我說罷了。”
“知府大人勤政愛民,自當是要忙碌些的…”周夫子沒覺察出謝見君的不對勁,自顧自道,還從書案中抽出一打紙,“知府大人既是來了,我這有幾日的課業(yè),麻煩您帶給謝書淮,他若身子好些了,就補一補功課,歇了這小半月,較旁個學子已經落下許多了。”
“夫子放心,我會讓他明早,親自將功課送到您手上!”說這話時,謝見君雖是笑著,牙根卻咬得極緊。
周夫子張了張口,正想要說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晚些交也無妨時,人已經不見了影兒。
“看不出來,這位知府大人還是個急性子呢”他低聲嘀咕了一句,垂眸繼續(xù)批改著學生們的課業(yè),
剛邁出學院門口,謝見君斂了笑意,面色登時就陰沉下去,他一把掀開門簾,只身悶進了車廂里,那力氣之大,險些將馬車的門簾給扯下。
少頃,隔著厚重的門簾,李大河聽著車廂里悶悶的說話聲,“大河叔,回家。”
李大河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沒接到小公子是事實,他不敢問還去不去春華樓買醬燒鴨 ,忙不迭驅趕著馬車往家里走。
一路上,謝見君都在勸服著自個兒,這小孩子嘛,還能沒有個貪玩的時候?夫子的課枯燥乏味,他都是清楚的,偶爾貪懶,有那么一天兩天不想去上課,也能理解,尤其是大冬日,被窩里那么暖和,硬生生爬起來,的確困難,更何況,從前見寧也常逃課,老師的電話打到家里來時,他還幫著瞞過,如此一來,謝書淮只半個月不去上課 ,并非不是什么不能原諒的大事兒。
這般想著,等到了府門口,他一連吐出好幾口濁氣,才整了整壓皺的官袍進門。
剛推開門,滿崽笑吟吟地撲上來,“阿兄,你回來啦!宋大哥說你和李大人去看學府了,怎的這么晚才歸?”。
“路上擁堵,耽擱了點時間”他眉梢微挑,勉強扯出一絲笑意,“你從書院回來了?”
“對、對吶,”滿崽一怔,眸底掠過一抹不自然。
但就這點細微的不自然,也被深知自己一手帶大的崽子是個什么性子的謝見君,麻利地捕捉到了,他不動聲色地看向昌多,
“昌多你呢,也是從書院回來了?”
被喚道名字,昌多下意識地望了眼滿崽,二人視線短暫一碰后,他小心翼翼地頷首。
“好,挺好…”謝見君腦袋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應聲繃斷,他上前捏住滿崽的后襟,拎著往臥房走去。
滿崽不明所以,但直覺告訴他,這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兒,果不然二人臨到門口時,他家阿兄回身沖著昌多,語氣不善道:“你也給我進來!”
昌多不敢多作耽擱,趕忙小跑著追上去。
臥房里,
謝見君抱臂踱步于站的繃直的二人之間,“都去書院念書去了?”
滿崽不曉得是不是自個兒逃學的事情敗露了,悶著頭不搭話,只極其輕微地頷首。
昌多更是低垂著眼眸,死死盯著腳上的棉鞋,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行”謝見君簡直氣笑,將倆小只都丟去了墻邊面壁,“什么時候想好了,什么時候再同我說。”
說罷,他從書柜里拿出一本滿崽的畫本,兀自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起來。
不多時,云胡氣喘吁吁地推開臥房門,
“發(fā)、發(fā)生什么事兒了?”
他聽李大河說,謝見君去文誠書院沒接到滿崽散學,這會兒正生氣呢,連忙將還沒玩夠,鬧著不肯回家的大福,交給王嬸子,自己一路疾馳回來。
謝見君倒了杯熱茶,上前給他撫了撫后心,待小夫郎喘勻了氣,便冷聲道:“你讓他們倆自己說,今個兒去哪兒了?亦或是交代交代,這小半個月去哪兒了?”
滿崽一聽這事兒要完,求救的目光,可憐巴巴地看向肩負著“救命稻草”重任的云胡,不成想剛到半中央,就被自家阿兄的眼神給凍了回來。
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破釜沉舟道:“我們去武館跟著大師傅學功夫去了”
謝見君薄唇微抿,愣是沒想到這家伙逃學,居然是跑去武館,心里那陣火倏地澆滅了大半,他暗暗松了口氣,幸好不是去了勞什子不入流的地兒。
須臾,他頓了頓聲,道:“這是誰的主意?”
“我我我,是我想去,怕你不同意,逼著昌多替我瞞著,這事兒跟他沒關系!”滿崽應聲應得極快,生怕自己開口慢了,阿兄就會牽連到昌多身上。
謝見君怔忪了一瞬,一時不知道是該生氣,亦或是如何,末了,只得干巴巴地夸獎了一句,“你倒是,還挺仗義的”
“夫君,滿崽他”云胡見情勢不對,立時就要開口求情,被謝見君捂住嘴。
“放心,他如今都已經這般年紀了,我只是同他聊聊而已,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再揍他不成?”
云胡倒也不是擔心這個,他曉得謝見君一向有分寸,但還是下意識地會護著滿崽,“你跟他好好說,可別兇他
“好好好”謝見君耐著性子回道,他見昌多張了張口,似是也想說什么,便直接打斷:“去把夫子布置的課業(yè)做完,晚些我要檢查。”
將“礙事”的倆人都趕出門外,他終是騰出空來,“謝書淮,你不想去學院上課,為什么不同我說?”
“阿兄一直想讓我念書”滿崽雙手攪弄著衣角,苦著臉說道,“我們我們學齋的幺哥兒前些日子不想念書,都被他爹揍了兩巴掌,又送回了書齋里呢”
他聲如蚊蚋,一面說著,還一面偷瞄阿兄的神色。
謝見君哪里瞧不出自家弟弟的這些小動作,他緩了緩神色,將人拽到自己跟前來,正想要同往常那般,抬袖揉了揉他的腦袋。
滿崽“騰”地一下,抱頭躲去了墻角,“阿兄,我錯了,我明日就去書院,保準不逃課了!”
久不聞回聲,他顫顫地抬眸,瞧見阿兄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試探地喚道,“阿兄,你生氣了嗎?”
謝見君無奈地勾了勾唇,“我有這么嚴厲嗎?”
他自覺自己還算是個溫和的兄長,這么多年來,遇事都是講道理居多,沒想到在小崽子心目中,仍是像洪水猛獸一般。
“不不不,阿兄一點也不嚴厲。”滿崽猛搖頭。
謝見君權當看不出他眸中的怯意,輕嘆一聲,俯身拍去他衣裳上的灰塵,溫溫和和地說道:“當初阿兄送你去書院,不過是想讓你在能識文斷字的同時,還可以涵養(yǎng)性情,修持性德,怎好成為你的負擔了?還值當地怕我不同意,偷摸逃學?我今日若不是碰巧去書院接你,你打算再瞞多久才肯說實話?”
滿崽啞然,難怪阿兄今個兒回來得這么晚,難怪阿兄進門就問他和昌多是否從書院回來,敢情早就露餡了!
但聽著謝見君并沒有真的生氣,他心頭的那點害怕也慢慢跟著消散了,“我原是想過幾日再告訴你的,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你。”,興許是被幺哥兒的事兒嚇到了,又或是怕一直對自己滿懷期望的阿兄生氣,他才會鬼使神差地下意識去欺瞞。
“那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不管在何處,不管何時,只要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只管跟阿兄和云胡提,對不對?”謝見君諄諄誘導。
“你看,你想去武館,其實沒有必要瞞著我和云胡吶,倘若你遇著什么事兒了,還有我們能幫你,不會讓你一個人孤立無援,我雖然擔心你,但情況合理的前提下,還是會支持你你自己想想,這么多年,咱們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相處呀。”
滿崽點頭,重重地舒出一口氣,“幸好你知道了,這些日子,為了不讓你發(fā)現,我可真是要累死了。”
謝見君怎么咂摸,都覺得這句話有點不對勁,但眼下也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他抻了抻聲,“是喜歡嗎?想跟著人家學功夫?”。
他記得,在百川書院上學的時候,滿崽的騎射課成績,便遠遠超過于其他的課目,想來那個時候就有了端倪,只是自己未曾深究罷了,說到底,這其中也有他的責任,是他疏忽了。
“喜歡,比聽夫子講課有意思多了!”正說著,滿崽還比劃了兩下,許是學的時間短,拳腳動作雖是有些不成樣子,但一瞧,就是仔細練過的。
謝見君心里驟然蹦出個想法,起身就要往外走。
滿崽當是以為阿兄還生氣,登時撲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笑彎了眉眼,討好道,“阿兄,你消消氣,明日我就回學院上課去,我保證,以后真的不會再逃學了。”
謝見君揉亂了小崽子的發(fā)髻,將那不成形的想法暫時壓了下去,指了指案桌上,周夫子布置下來的課業(yè),“既是要上課,別忘了把這些寫完。”
滿崽明媚張揚的笑臉,立馬垮了再去,但因著是自己做錯事兒在先,他也不敢再撒嬌求饒,只得悶悶地道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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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
滿崽果真老老實實地上課去了,誰知臨到半中午,卻被夫子告知謝見君來接他散學。
“阿兄,咱們?yōu)槭裁匆丶遥渴羌依锍鍪裁词聝毫藛幔磕悴蛔屛疑险n了?”
馬車里,他見李大河驅車會府衙的方向走,惴惴不安地問道。
“哪來這么多的問題,等會兒你就知道了。”謝見君故作神秘,似是要吊足了他的好奇心。
可滿崽哪敢有什么好奇心,他生怕謝見君反悔了,要秋后算賬逃學一事兒,昨日幫他隱瞞的昌多,可被罰寫大字了呢。
一個不答,一個不敢問,倆人沉默地回了家。
剛進院,就見一身形魁梧,雙臂肌肉虬結的壯漢,只身立在后院,明明是寒冬臘月天,他卻穿得極為單薄,但即便如此,他仍是站的挺直,猶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墻。
見二人前后腳進來,壯漢屈膝行禮,“草民李盛源,拜見知府大人。”
“起來吧。”謝見君溫聲道,順勢將茫茫然尚不知情的滿崽,推到他面前,
“李師父,舍弟之后就麻煩您了。”
第142章
滿崽下意識地扯緊謝見君的衣袖, 喃喃道,“阿兄,他是誰呀。”
“小公子, 草民李盛源, 是知府大人特地找來教您習武的武師。”李盛源躬身行禮道。
“習、習武?”滿崽一雙星眸瞪得溜圓, 他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來的話, 望向自家的眼眸中滿是清澈, “阿兄, 你要不掐我一把,我現下定然是在夢中。”
“小崽子”謝見君捏了捏他的后頸,“偷學那點三腳貓功夫,招不是招,拳不是拳, 成什么樣子?如今這師父,我都給你找來了, 想學就正經學吧。”
話音剛落, 滿崽一個飛撲跳上身, 謝見君踉蹌著往后倒退了半步, 將人穩(wěn)穩(wěn)當當地接住,“都多大了,還這般嬉鬧?”
“阿兄是天下第一天好!”滿崽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頸,興沖沖地吆喝道:“滿崽最最最最最是愛阿兄了!”
“大福也愛阿爹!”不知何時從外面回來的大福, 小短腿“蹬蹬蹬”跑過來,抱著謝見君的腿,嚷嚷著也要阿爹給抱抱。
謝見君空出一只手, 倒是真的將人給提溜起來了,好在這些年, 再忙,他也沒落下鍛煉,否則光是抱著這兩小只,就得把他壓垮。
“李師父若是不嫌麻煩,就讓我這兒子也跟著湊湊熱鬧,省下他成日里跟個小猴子似的,上躥下跳。”
“是”李盛源拱手應下,心道這位知府大人,可真是跟旁個做兄長的不一樣,哪有人家會教一個小哥兒舞刀弄槍?況且還是在快要嫁人的年紀,但既然他收了這份錢,肯定是要仔細教導的,只盼著這小哥兒,別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練上幾日就失了興致。
“那便是麻煩您了。”謝見君溫聲客氣道,將兩小只丟給后院的李盛源,自個兒安下心來,拉著云胡回了屋子。
“我昨夜還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呢,你也不怕小崽子一時興起?”云胡接過他脫下來的官袍,齊整地掛在架子上。
“一時興起也無妨,他才這個年紀,家里又能擔負得起,想學什么就去學,嘗試的路子多了,反而會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物,不是壞事。”謝見君不以為意,將小夫郎囿于床邊,“我這人何時說話不算話過?除了在某些時候”
說這話時,他修長的手指恰恰拂過小夫郎光滑的脊背。
云胡身子一僵,當即就輕推了推他,“別鬧,這說正事兒呢。”
謝見君往窗外掃了一眼,李盛源正在院子耍把式,引得兩小只連連稱好,掌心瞧著都拍紅了。
他慢慢騰騰地收回手,順勢架住小夫郎的雙臂,將他安放在床上,“那李師父,其實是我請來看家護院的人,這一來,滿崽有心習武,我做阿兄的人,自是要給予支持,二來,明年春上,我怕是要長留在常德縣,你帶著大福出門,有練家子陪同看顧,我在外也能放心些。”
自家夫君行事一向穩(wěn)妥,又面面俱到,這點云胡很是清楚,故而對他的安排并無異議,只滿崽那邊
“滿崽若是之后想學琴棋書畫呢?”
謝見君哽了哽,摩挲著小芙蘭柔軟的臉頰,莞爾道:“乖寶,你是對滿崽抱有什么不切實際的期望?”
方才那話說得云胡自己都想笑,如今聽了謝見君的話,他更是壓抑不住地勾唇,“興許呢?”
“有興致,就隨他折騰。”謝見君攤手,“左右還能翻了天不成?”
云胡笑而不語,表示自家這位夫君,對兩小只的破壞能力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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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習武,最先要鍛煉腿部力量,謝見君時常見滿崽被李盛源,耳提面命地拎著扎馬步,頭著前幾日,這小崽子連走路都一瘸一拐,常常還吃著飯呢,飯勺一搭人就累得栽過去了,但即便如此,也沒見他生出半分怯意。
“實在不行,我去同你師父說說,休息兩日?”眼見著小臉都瘦削了幾分,這做兄長的心疼了。
滿崽腦袋搖得跟撥浪鼓,“阿兄,你得鼓勵我堅持下去,莫要鍥而舍之。”
謝見君被噎得沒話,索性也不再多說什么,只道讓他別太累,還囑咐李大河得空去醫(yī)館多開幾罐跌打損傷的藥膏,好備在家中。
這一開始正經習武了,身上鐵定得磕碰得一塊青一塊紫,傷藥都少不了。
某日他散班回來,還見云胡把之前雕刻用的家伙什兒,又給翻找出來了。
“這是要做什么?”他幫著抬高柜子頂,好讓云胡拿東西方便些。
“這幾日,李師父教滿崽耍劍,我瞧著大福也跟在后面比劃,學得有模有樣的,這不閑來無事,想給大福刻把木劍玩玩。”云胡將最后一把刻刀從箱子里拿出來,柔聲淺笑道。
“你許久不曾用這些東西,別累著了。”謝見君安置好柜子,端坐在桌前倒了杯熱茶,正要往嘴邊上送,冷不丁發(fā)現這茶盞上有塊磕壞的缺口。
“云胡,我好像發(fā)現家里少了好些東西”,他掃了一眼屋中陳設,連小夫郎拿著最寶貝的琉璃花瓶也不見了影兒。
云胡正在收拾刻刀,回眸見謝見君捏著茶盞,滿臉都寫著疑惑,他抿抿嘴,極其少見的冷笑一聲,“你剛發(fā)現嗎?都讓你兒子摔得差不多了”
正說著,灶房里傳來一聲脆響。
他扔下手中的東西,無奈地搖了搖頭,“得,這又碎了一個。”
二人忙起身,前后腳往灶房里去。
王嬸子這會兒正在灶房里忙著燒飯,滿崽和大福一人手執(zhí)一根半長樹枝,圍在她身邊一個勁兒地轉悠打鬧,喝都喝不走。
也不知是哪個崽子,趁她出門拿干柴的時候,不小心將灶臺上的一疊碗掃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的白瓷碎片散了一地。
“都別亂動!”匆匆趕來的謝見君,見一大一小拿著樹枝僵立在原地,連忙出聲囑咐道。
“阿兄”
“阿爹”
曉得自己做錯了事兒,兩小只原是被嚇了一跳,這會兒更不敢亂動了。
謝見君小心翼翼地邁過碎瓷片,先將墊著腳尖不知該何處落腳的大福抱出了屋外,丟給云胡,而后復又返了回來。
“阿兄,沒事,我自己能走。”滿崽試探著用腳尖撥開跟前的碎片,但大大小小瞧得見,瞧不見的碎瓷片實在太多,他一時也不知下一步落腳在何處。
“別逞強了,小心鞋里面也有”謝見君長臂將他撈起,趁著王嬸子清掃的功夫,把人扛了出去。
“先抖一抖衣服,把鞋子也脫了。”他囑咐著二人。
滿崽以為要挨訓,站在門外依著謝見君的吩咐,又是抖衣裳,又是倒扣鞋子,忙活完他眼眸低垂,雙手攪弄著衣角,連肩頭都緊繃了起來。
大福也害怕,縮在云胡懷里不敢抬眸。
謝見君確認倆人身上都沒有被碎片劃傷的地方,又瞧著一個個乖巧模樣,少頃,才溫聲問道:“是故意打碎的嗎?”
滿崽瘋狂搖頭,正經人,誰閑著沒事摔碗玩吶!更何況,那一疊碗,也不是他拿著樹枝杵下去的。
大福探身,勾著手指囁嚅道,“阿爹,大福不是故意的。”
謝見君不怒反笑,“既不是故意的,我也沒說要訓你們,緣何都這副害怕模樣?”
眼見著兩小只都松了口氣,他話鋒一轉,“不過,是誰準許你們倆在灶房里打鬧?瞧瞧,咱們吃飯的碗都給摔碎了,難不成一會,大伙兒都得手捧著吃?”
他將樹枝都沒收了過來,拿在手中顛了顛,“大福,像這種長長的東西,包括樹枝,小木劍在內,都不許在屋子里玩,即便是在后院,也不能拿它們去戳水缸,花盆,更不能捏著來回跑,知道嗎?”
大福重重地點頭,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謝見君也不指望他能記住多少,只得后面再一遍遍地教便是。
說完,他又看向滿崽,“謝書淮,你只有三歲嗎?”
“誒?”滿崽一時沒聽懂他阿兄話中的意思,回過神來,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阿兄,你說不訓我,怎還拐彎抹角地罵我呢。”
謝見君眉梢微挑,捏了把他蔫蔫兒的臉頰,“總不好我還得因著這點小事兒,再念叨你兩句?你自是心里也清楚,方才說的話,都有你的一份。”
滿崽微微頷首,羞赧地別過臉去,“知道了”
“好了,莫要傻愣愣地站在這兒,去院子里玩吧。”謝見君重新將樹枝又遞還給二人。
“主君對孩子可真有耐心,尋常人家,若是摔碎了這么多碗,少說也得挨頓訓斥呢。”王嬸子掃過碎瓷片,拎著簸箕從灶房里出來,笑瞇瞇地說道。
謝見君望著一大一小蹦蹦跶跶遠去的背影,心平氣和道:“小孩子玩鬧,磕著碰著也是常事兒,又不是故意摔碎的東西,沒必要讓他們倆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去,做什么事兒會有危險就夠了。”
云胡站在一旁,聞之,眸色暗了暗,他忽而想起,自己幼時也曾因著手滑,摔碎了家里的一個碗,娘親知道后,一連罵了他好幾日。
現下,再看看神色平淡的謝見君,他竟然有些羨慕大福和滿崽。
“怎么了?”謝見君察覺到小夫郎的異常,輕聲問道。
云胡想說自己沒事,但抿了抿嘴角,最終沒能說出口,只眼底含笑地看著謝見君,須臾才吐出來兩個字,“真好。”。
如若他當年,亦有這樣明事理的爹娘,合該有多好?
第143章
數九寒天, 一早起來,烏云壓得沉甸甸,謝見君推開屋門, 被撲面而來的細碎雪粒砸了滿頭。
“阿兄, 今個兒好冷吶”滿崽抱臂從臥房里鉆出來, 登時就被凍得渾身打了個激靈。
謝見君撐開油紙傘, 往他身側偏了偏, “一會兒上了馬車, 燃起火爐子就不冷了。”
滿崽哈出兩口熱氣,搓了搓手,將身上的厚裘裹緊,“阿兄,晌午去崇福寺上香祈福回來, 我能帶大福去街上逛逛嗎?今日是年初一,昌多說有戲班子在南邊搭臺子呢。”
“去吧, 讓你師父也陪著一道兒, 將大福看好就行”謝見君應聲道, 回頭又沖屋里吆喝了一聲, “大福,你的新衣裳換好了沒?再晚出發(fā),那崇福寺門前的糖葫蘆可就賣沒了!”
“來了,阿爹, 來了!”謝瑭著一身月白羽緞長襖,蹦蹦跶跶地跳過門坎兒,跑到謝見君跟前晃了晃, “阿爹,你瞧, 是爹爹給我做的新衣裳!”
“嗯,好看”謝見君笑吟吟地夸贊道。
“還有仙鶴!”大福指了指胸前,“爹爹繡的!”
“我也有云胡繡的青松!好看吧?”滿崽撩起厚裘來,顯擺給謝瑭看。
“兩個幼稚鬼。”云胡將將從屋里出來,就瞧著二人在這兒比劃,他輕抿了抿嘴,笑意浮上眉眼。
“咱們走吧。”謝見君擎著油紙傘繞過兩小只,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腰際,擁著他往府門外走。
李大河駕著馬車,已在外等候多時,見四人出門,忙不迭把腳凳搬下來,“主君,炭爐子燒好了。”
“辛苦了。”謝見君客氣道,先行把云胡扶進車廂里,又把大福撈了上去。這臘月天,冷風簌簌,滿崽也不嚷嚷著騎馬了,老老實實地捂著手爐,跟在他身后鉆進馬車。
馬車慢悠悠地駛出大道,街上陸陸續(xù)續(xù)熱鬧起來,大多都是年初一出來拜年走親戚的百姓,還有提著香燭,如他們一般往崇福寺去上香的人家。
“阿爹,我困困”大福打著哈欠湊到謝見君跟前。昨日守夜,他和滿崽,昌多一直在院子里放鞭炮到子時才歇下,這會兒困頓得睜不開眼。
“睡吧,阿爹抱著你。”謝見君將人擱放在腿上,拿厚裘裹得嚴嚴實實,輕搖了兩下,懷中人便起了鼾聲。
“睡得也真是快”云胡笑著打趣道,同樣玩了半宿才歇下的滿崽,自出城沒多久,就靠著他昏昏欲睡,這會兒已經整個人都倒在他身上了。
他將小崽子身子放平,腦袋枕在自己腿上,穿來的毛裘正正好可以當做薄被,既寬大又暖和,“今夜可得哄著這倆人早早入睡,斷不能再鬧騰到那么晚了。”
“難嘍!”謝見君壓低聲音,“方才臨走前,滿崽還說要帶大福去南邊聽戲,我讓昌多和李盛源陪著他們倆一起,適逢咱們也騰出空來去城里轉轉,入夜那河岸邊還放花燈呢”
“也好,有李師父跟著,倒也不用擔心這三小子的安危,只是莫要逗留到夜半再歸就好。”
“放心,我會提前叮囑李盛源,聽完戲就帶他們回來。”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馬車外冷不丁傳來李大河的吆喝聲,“主君,主夫,崇福寺到了。”
謝見君掀開棉簾,崇福寺的門匾近在眼前。
“滿崽,醒醒,咱們到了。”聽著動靜,云胡輕推了推窩在他懷中安睡著的滿崽。
“到到哪了?”滿崽揉著惺忪的睡眼,慢騰騰地坐起身來,似是還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小祖宗,別迷瞪了,已經到崇福寺了。”謝見君將早一步醒來的大福丟給云胡,自己則半蹲下將滿崽身子扶正,攏了攏小少年睡得凌亂的發(fā)髻。
“再往里,馬車進不去,咱們得走著了。”
“好”滿崽點點頭,照舊是睜不開眼的困乏模樣,微瞇著眼,摸索著剛剛隨處亂扔的毛裘,謝見君認命地嘆了口氣,將厚裘披在他身上,體貼地在領口處打了個絲結。
這一通折騰,等到二人下馬車,云胡早帶著大福,在寺廟門口團起了雪球。
“小叔叔,看劍!”大福未見其人,先聽其聲。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一歪頭,擲出的雪球正正好砸中滿崽,這可讓原本還睡不醒的人徹底清醒了過來。
“好哇,你居然敢以下犯上!看招!”滿崽迅速地蹲下,從石階上窩起一團雪,追得大福撒了歡兒地跑,沿途落下二人清脆的笑聲。
云胡招招手,將跑得一身霧蒙蒙熱氣的兩小只招到眼前,“別亂跑了,這寺廟前,不興喧嘩嬉鬧。”
他垂眸,挨個給整了整衣襟,“這地上都是雪霜,等下進到寺廟里,要慢慢走,若是不小心摔倒了,可得把新衣裳給弄臟了。”
“好~”兩小只拖長了尾音,乖乖巧巧地應聲。
————
這崇福寺修建在山崖邊上,過了紅木山門,約摸著要踏上百來層石階,才能抵達大雄寶殿。
寺廟中檀香四溢,誦經之聲不絕于耳。
來往的香客們或提著香燭,或背著貢品虔誠拜訪。
“你說,她在求什么?”云胡駐足,望著一路沿著石階層層跪拜的信女,低聲喃喃道。
“世間情愛,家人康健,在外之人平安順遂,亦或是錢財官運”謝見君小心攙扶著小夫郎,一步步地踩著青石階往上走,途徑女子時,他下意識身子往一旁側了側,讓出了大半空閑地方。
云胡聞言,默默地嘆了口氣,“這石階一眼望不到頂,她這般一階一階拜上去,定然是所求之事難成,才會寄托于神明。”
“嗯”謝見君淺淺應了一聲,“這世間之人皆有貪欲,否則那鼎爐中,怎會香火不斷?”
“說來也是我聽說,這崇福寺可是靈驗得很,難怪年初一有這么多人前來拈香朝拜。”云胡提著衣擺,艱難地跨上最后一層石階。
“阿兄,云胡,你們也太慢了!”滿崽扛著大福早早就等在了殿外,好不容易盼著二人上來,忙起身挺著胸膛,得意道。
謝見君抬袖抹了把額前的細汗,緩緩喘勻了氣,他自認自個兒身子還算是爽利,沒想到還是比不過小年輕,方才攀爬到一半時,滿崽便抱著大福,腳步穩(wěn)健地越過他二人,如今更像是個沒事人兒似的,連大氣都不曾喘。
“到底還是年輕好吶”他禁不住感嘆了一句。
緩過神來,他讓滿崽帶著大福在殿前等候片刻,自己則是同云胡一起入了大雄寶殿。
殿內是接踵而至,前來跪佛的善男信女,一個個都虔誠地伏在蒲團上,嘴里念念有詞,倆人等了一會兒,才輪上前。
云胡也學著旁人的模樣,點香禮拜,還拉著一向不信奉神明,只相信事在人為的謝見君,一道兒給神佛叩首。
“拜神時候,求得什么?”謝見君見小夫郎神色凜然,對著菩薩佛像嘀嘀咕咕地念叨了許久,從正殿里出來后,便溫聲問道。
“長命百歲”云胡一本正經道,轉而又問起他,方才那一拜,又是想求什么。
“勿愿作連理枝、交頸禽,但愿生生世世常相見”謝見君坦然,“既然崇福寺靈驗得很,就祈求它讓我得償所愿。”
云胡神色一怔,眉眼中溢開溫柔的笑意,他微微頷首,輕聲道,“我也求了。”
“那希望上天有靈,菩薩亦能如你心愿。”謝見君將兜帽罩住小夫郎的頭頂,貼近蹭了蹭他的鼻尖。
“經年不見,小謝大人和夫人還是如此恩愛吶。”
身側冷不丁響起說話聲,二人都嚇得身子一抖,謝見君下意識地護住云胡,警惕地循聲望去。
“宋管事兒?”他驚訝道。
“草民宋承章,參見知府大人。”宋管事兒屈膝拱手。
“宋管事兒,快快請起。”謝見君將人托起,“自那年在上京一別,可真是有些年頭未見了,您可好安好?”
“勞知府大人掛念,草民一切安好。”宋管事恭敬回話。
“宋管事兒,您突然出現在這崇福寺,可是沅禮和青哥兒也在這兒?”,謝見君低聲問道。
宋管事點頭,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還請知府大人和夫人隨草民來,兩位小公子方才都已先行一步了。”
“那就勞煩宋管事兒在前面帶路。”謝見君握住云胡的手,跟在宋管事兒的身后,七拐八拐,拐進了一處僻靜的小院兒。
“見君,云胡,你們可算來了。”將將推開院門,宋沅禮便帶著青哥兒迎了出來。
來了甘州小半年,有什么事兒,要么是宋家商人幫著遞話,要么是宋沅禮入夜翻墻來,翻墻走,這算起來,今日才是兩家人頭一回正經見面。
謝見君望了眼雪地里身著銀白狐裘,同滿崽和大福一道兒堆雪獅的稚童,笑道:“這就是長睿?”
“是呢,”青哥兒應聲,招招手,將長睿喚到跟前,“長睿,來叫謝叔伯,叔父。”
宋長睿拱手,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謝叔伯,叔夫,新年吉樂。”
大福和滿崽也被云胡喚過來,互相行禮。
“天這么冷,就不整這些虛禮了,見君,云胡,讓孩子們在外面玩吧,咱們進屋里敘話”宋沅禮打了個寒噤,扯著幾人趕緊進禪房。
“放心,有宋管事兒在外看著呢,這間小院兒一直是我們家供養(yǎng)的,不會有外人過來。”青哥兒見云胡尚有些擔心,握著他的手腕安撫道。
二人在衢州時就有幾分交情,雖是有些年未見,但仍未見疏離,眼下不過三兩句話便又熱絡了起來。
趁著謝見君和宋沅禮商量春上開荒的事情。
云胡圍在火爐前面烤手,聽青哥兒說起前兩年走南闖北跑商的事情,
“我家大部分產業(yè),如今都交到青哥兒手里了,現下任誰見了我家青哥兒,那可都得喚一聲青掌柜呢!”宋沅禮驀然插話,言語間掩飾不住的得意。
“還不是你慣會當甩手掌柜,爹娘無法,才出此下策。”青哥兒笑罵了一句。
“也是青哥兒你操持有方,否則我家這些產業(yè)可就要后繼無人了。”宋沅禮話說得坦坦蕩蕩,絲毫不懼怕旁人會笑話他無用。
青哥兒無奈,轉而看向云胡和見君,難為情道:“讓你二人見笑了。”
云胡眉心微動,想來自打謝見君入仕為官后,他便一直在后宅窩著,幫不上什么忙不說,家中事事還都勞謝見君幫忙操持,如今見青哥兒可以替宋沅禮分憂,亦能夠有自己的事情可做,禁不住生出幾分羨慕。
謝見君將小夫郎眸底的艷羨都瞧在眼里,心思止不住地活絡了起來。
第144章
謝見君自打來了甘州, 便一直琢磨著想搞些盈利的生意,尤其是經歷了高價收糧,以及建義塾之后, 這個念頭就愈演愈烈。
左右過些時日要下鄉(xiāng)瞧瞧, 若是能尋到合適的商機, 他想著, 倒不如讓云胡出去踩踩水試試手, 這買賣做好了, 皆大歡喜,做的不好,也有他在背后兜著。
實在是小夫郎剛才眼眸中掩飾不住的艷羨,太讓他心疼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下地開荒?找好人了嗎?”宋沅禮忽而出聲,他端起火爐上燒得咕嚕咕嚕冒著小氣泡的茶壺, 給面前的茶盞都斟滿,推到謝見君跟前, “這事兒不能拖得太晚, 等著三四月份天暖了, 這村里可就沒有這么多閑人了, 都得緊著自家的田地。”
謝見君驟然從跑遠的神思中抽身而出,他捏了捏眉心,“之前讓你吩咐下去,存雪水的事兒, 你盯了嗎?”
“我辦事兒,你還能不放心?”宋沅禮將一條腿散漫地搭在火爐旁,挑了挑眉, “入冬后,我就跟底下幾個村子的里長交代過去, 說是來年縣衙要征用,只要給錢,他們都愿意干,不過”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謝見君,“你要這個干什么用?”
謝見君蹙著眉,沉吟片刻,“你近日再尋人去搜集一些豬牛羊的骨頭,若是找不到骨頭,煮過蠶蛹的蛹汁也可以”
“這都是墾荒用的?”宋沅禮茫然問道。
“不是,是為了糧食增產耐旱。”謝見君耐心解釋道。他也是在古書中見過這種處理種子的法子,準備春上墾荒時,找個兩畝地,先行試驗一番。
“你說的墾荒的人,我這已有人選去年我上朝河山剿匪時,曾經抓了一群走山的災民,約摸著有二三十人,都是莊稼漢,我合計著讓他們將功抵過,倘若之后開墾得順利,就讓當地的村民也參與進來。”
“將功抵過倒是無妨,只是怕村民不肯,任誰家也不寬裕,哪能吃得下這么多田地”宋沅禮發(fā)愁,他若不是來常德縣做知縣,哪里能知道這些農戶平日里過得都是什么水深火熱的日子。
“不急,我是這般盤算的”謝見君順手拿起烤盤上金澄澄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剝去外皮,又一根根扯掉橘肉上苦澀的白絡,“前三年,由官府征募農戶墾荒,一日給十文錢,再管兩頓飯,但這三年所出的糧食都要上繳,之后,自個兒開墾出來的地,可歸個人所有,再往后五年,不須得教田稅,你覺得如何?”
云胡手腕杵著臉頰,聽得正入神,冷不丁眼前遞過來一個剝好的橘子,他詫異地抬眸看向謝見君。
“嘗嘗,我聞著該是挺甜的。”謝見君往前送了送,正午的陽光穿透禪房的窗戶,打落在他的側顏,連溫潤的眼眸中都染上了一抹柔和。
小夫郎手捧著接過,紅著耳梢輕咬了一小瓣,甘香清甜的汁水,霎時在口中爆開,“是挺甜的。”他小聲低語道,垂眸掩下臉頰上翻涌起來的熱意。
謝見君揉了揉他的后頸,不動聲色地攥住了他的手,二人十指相扣。
宋沅禮雖早見慣了他們倆的恩愛模樣,但這會兒也不知道起了哪門子的好勝心,也有模有樣地剝了個橘子,鬧著要喂給青哥兒。
“去去去…”青哥兒不給面子,擺擺手,讓他上一邊去。
宋沅禮氣癟,一股腦地將整個橘子都填進嘴里,登時被酸得五官都皺成一團。
“咳咳…”口中泛起的酸水堵在了喉嚨間,憋起了一連串的咳嗽。
青哥兒忍著笑,倒了杯熱茶遞給他,笑罵道:“你這傻子,好歹先掰一瓣嘗嘗,這橘子聞著就酸”
宋沅禮自覺失了面子,他清了清嗓子,假作鎮(zhèn)定地岔開話題:“那個、見君吶、就、就按照你說的來”
謝見君輕笑,“行,等著年十五,學府那邊開學之后,我便過去常德縣。”
一盞茶入口,好不容易沖淡了嘴里的酸澀,宋沅禮抹了把嘴,“這么著急?夫子可都找好了?”
謝見君頷首,“陸同知一早便都安排了,他本也是進士出身,考究幾位舉人先生的學問綽綽有余,年后開衙,我便讓他回來坐鎮(zhèn)府衙,順道再盯一盯貢院的修繕。”
“你還打算修貢院?”宋沅禮詫異,好似聽著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等等,你不是說既來之則安之嗎?怎么搞的好像真的要做出點什么政績來的架勢?”
謝見君眉眼輕翹,“先前建文誠學院時,我去瞧過城中的貢院,破敗得不成樣子,井里打上來的水也是渾濁的,正巧趁著農閑,匠人們都有空,把貢院修一修,這眨眼四月就要府試,總不好讓學子們在考試時,還要分神操心住得好不好,吃得熨不熨帖…你想想,咱們前些年考試時,可都吃過貢院的虧,那號房里冬冷夏熱,稍微一蹭,墻上還撲簌簌地掉土灰,下雨下雪又得提防著漏水,辛苦得很”
“這倒也是,感情你這是自己淋過雨,就想著給后來人撐把傘?”宋沅禮玩味地笑了笑,“也罷,回頭我也得把那破縣衙休整休整,頭門的木漆都斑駁了,可別讓二月來縣試的學生們,給瞧了笑話去。”
“嗯”
寺廟驀然鐘聲響起。
謝見君抬眸往窗外瞧了眼天色,大福推開禪房門,噔噔噔小跑到他跟前,將凍得通紅的小手往他后襟塞,“阿爹,好冷~”
他往身后一撈,將人帶至身前,握住小崽子不安分的兩只爪爪,團在掌心里捂著,“小叔叔的雪獅堆起來了嗎?”
大福用力地點頭,登時就要拽上謝見君和云胡,出門去看他們忙活了小半日,堆起來的雪獅。
幾人正巧也都要準備離開,便作勢一同起身。
剛出門就瞧見矗立在院子正中央,勉勉強強能看出點雪獅模樣的四不像,謝見君正要說出口的夸贊的話,不著痕跡地給咽了回去,好半天,才挑挑眉,“這小東西看起來有鼻子有眼的。”
云胡在一旁“噗嗤”笑出聲,回眸正對上滿崽期望的眼神,他怔了怔,繼而溫柔地笑開,“還真是挺可愛。”
得了夸獎,滿崽沖著雪獅揚了揚下巴,“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誰堆的!這多惟妙惟肖,巧奪天工,獨具匠心吶!”
“是是是,這從書院里學來的那些成語,一個不拉的,可都用在自己的杰作上了”謝見君打趣了一句,上前給他扯了扯歪到一旁的絲結,垂眸又瞧見他腳上被雪水濡濕的棉鞋,“今個兒玩歡了吧?也不嫌冷,等下先回家換身干爽衣裳,吃點熱乎東西,再出門聽戲去。“
滿崽抹了把額前折騰出來的細汗,“不在家吃了,我要帶大福和昌多去吃酥油餅!”
“酥油餅!”大福在一旁附和,“我還要吃糖果子!棗泥糕!”
“哎呦,兩只小饞貓”,宋沅禮笑瞇瞇地過來,從衣袖里掏出兩個紅紙包,挨個塞進滿崽和大福,“甭管是酥油餅還是紅果子,宋叔伯今日都請了。”
兩小只沒伸手去接,下意識地齊齊都看向了謝見君。
“收著吧,記得要謝謝宋叔伯和叔夫。”謝見君微微頷首,這年節(jié)下,長輩給孩子壓歲錢,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了,方才,他還讓云胡也給長睿塞了紅包,都是禮尚往來罷了。
滿崽收了壓歲錢,帶著大福一道兒拱手道謝,又說了幾句討喜的新年祝福,惹來宋沅禮一連聲稱贊。
因著兩邊各自都有要忙的事兒,一番簡短的寒暄后,兩家人在小院兒門前分開。
——
馬車晃晃悠悠地回了府衙。
除夕一整夜攏共就睡了兩三個時辰,今早又是爬山又是拜佛,幾人都累極了,連謝見君眉宇間都帶上了疲憊,別說是入夜去河邊轉轉,他巴不得現下就摟著同樣困乏得睜不開眼的小夫郎,好好地睡上一個回籠覺。
滿崽和大福睡了一路,下了馬車反倒是有了精神頭,謝見君索性囑咐李盛源帶著上街去轉悠轉悠,自己則拖著云胡回了臥房,剛進門便往床上一躺,當即就睡熟過去。
再醒來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
倆人相繼睜眼,但誰也不想起,干脆就賴在床上。
“這回來了甘州,年后沒有那么多應酬,當真可以多在家陪你待些時日了”謝見君將微涼的湯婆子拎出被窩,擱置到一旁的柜子上,回身往云胡身邊貼了貼。
“我也沒有那般不懂事,你若是忙,就盡管去,莫要耽擱了府衙的事兒,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小夫郎囁嚅著違心道,他雖是想讓謝見君一直在,但也分得出事情的輕重緩急,總不好只惦記著兒女私情。
“說什么呢?”謝見君將他的身子掰正,俯身輕啄了下他的唇角,“是我私心想要賴在你跟前,想成日里都與你寸步不離,更想時時刻刻將你捆在身邊,我自是曉得我們家云胡事事都厲害得很,可是我離不開你吶”
云胡怔怔地瞧著大言不慚的某人,少頃,從喉間溢出低低地笑。
謝見君探手撓他身上的癢癢肉,還故作一臉的委屈模樣,“不過幾年光景,便是厭煩我了?”
小夫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扭動著身子想掙脫逃跑,不料又被攥住腳踝給拽了回來,末了,折騰得一身細汗,求饒說再也不趕他出門了,“始作俑者”才消停下來。
往后幾日休沐,謝見君偶時帶著滿崽和大福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獅,偶時和許褚圍爐煮茶,問孩子們縣試的情況但更多時候,他都是兌現承諾,拉著云胡沒羞沒臊地窩在臥房里不出門,一直到開衙才神清氣爽地上班去了。
立春,天將將暖,他帶著連云山一行人下了常德縣。
第145章
因著早先就知會了常德縣下屬的幾個村子, 墾荒一事兒。
謝見君帶著一行人來時,冬云山的山腳下已經搭好了能住人的屋子。
他們此番下鄉(xiāng),打算將這片荒地, 劃為推行新型播種耕田方式的試辦田, 故而, 接下來的幾個月, 都得在這兒度過了。
“我說, 你要不去縣衙吧, 左右也花不了幾個時辰,住這兒太遭罪了。”凜冽的冬風刮得臉頰生疼,宋沅禮攏了攏身上的衣氅,皺著眉勸說道。
謝見君掃了眼這片經年累月無人問津,眼下雜草都有半人高的荒地, 淡淡道,“無妨, 來回奔波總歸是不方便, 我離得近些, 遇著問題, 也能早早地解決。”
“拗不過你”宋沅禮撇撇嘴,“吃的用的,我都著人給你們送過來了,這東云山靠著桐塢村, 平日里若是照顧不及,你只管找那里長來,我提前囑咐過了。”
正說著, 一年過半百,頭發(fā)花白的老漢由衙役引著尋了過來。
“草民閆大海, 拜見知府大人,知縣大人。”他俯身屈膝,恭恭敬敬地行跪拜之禮。方才衙役來家中遞話,說是宋知縣召他前去東云山,他還當是又要收斂什么東西,這到了才知,原是知府大人帶人下鄉(xiāng)墾荒來了。
謝見君上前虛扶了扶他,“本官此次前來,多有叨擾,墾荒一事兒,還得仰仗您老人家協(xié)助了。”
“不敢當不敢當,一切全憑知府大人吩咐。”閆大海惶恐,這活了大半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兒也就是知縣,現下任謝見君語氣再溫和客氣,身上隱隱約約透出來的那股子官威,還是讓他心里顫顫不敢多言。
“閆里長行個方便,幫本官找?guī)孜荒茏鲲埡弯较匆挛锏娜藖恚咳帐墓ゅX,須得手腳麻利且老實不多話。”
“草民這就去安排,晚些帶人過來,供大人挑選。”閆大海連連應承。這會兒尚在農閑,又有工錢拿,尋些勤快的婆子不是難事,他忙不迭退下,小跑著回村找人。
“這閆大海辦事兒穩(wěn)妥,你放心用”宋沅禮搓了把凍得僵硬的臉頰,哆哆嗦嗦道,
“你回縣衙吧,這兒一時半會兒沒什么事了。”謝見君瞧他即便是套著暖和的狐裘,照舊冷得直跺腳,便趕他回縣城里。
“我知道,你需要的農具,我也堆放在柴房里了。”白茫茫的霧氣從宋沅禮口中溢出,他裹緊了衣裳,招來侍從,三步并做兩步登上馬車,半揭的棉布簾子探出一只手,用力地揮了揮。
謝見君目送他的馬車跑沒了影兒,才斂回眸光,趁著宋巖安置連云山等人的功夫,他圍著荒地轉悠起來。
這荒地歷來都是歸官府所有,平民百姓不得私自買賣,更別說開墾了,搞不好,那得是要吃牢飯的。
再者說,荒地頭幾年本就收成不好,即便有官府支持墾荒,若不提供相應的福利政策,農戶們也支付不起沉重的賦稅。
諸多弊端之下,農戶們寧愿守著僅僅夠一家?guī)卓谌说臏仫栆划三分地,也不會惦記著費勁巴拉地開荒種糧食。
這也是謝見君為何一開始只挑選一部分地區(qū),和少數人來干這事兒的原因,但倘若按照他那個法子,能夠將糧食增產,加上惠民政策優(yōu)厚,想必就能吸引到更多的百姓們前來嘗試了。
“大當家,你說這知府大人的話,可不可信?”
連云山正忙著收拾鋪蓋,李四忽而湊上前來,沖著窗外的謝見君揚了揚下巴。
“都說了咱們已經不是照河山的土匪了,還叫什么大當家!”連云山一巴掌排到他的腦袋上,挑了挑眉怒斥道。
“是是是,連哥。”李四點頭哈腰,連忙改了口,見連云山臉色見好,他又追上一句,“連哥,他當真能讓咱們將功抵過嗎?”
“誰知道呢,興許是真的,他一個知府,總不好在這種事兒上蒙騙你吧。”連云山也有些不確定,但為了穩(wěn)住手底下的人,只得這般說。
“知府大人咋了?咱們搶賑災糧,做的是好事兒,那不照樣還是下大牢了,”李四顯然不信這套說辭,他抬腳往床邊一搭,憤憤然地嚷嚷起來。
“小點聲,你要把府衙都吆喝過來?”連云山一把捂住他的嘴,將他掀翻在床上,“在牢里這段時日,委屈著你了?旁個罪犯吃的是什么,你吃的是什么,你自個兒心里沒數?”
李四被訓得心虛,又不甘心被謝見君當騾子一般使喚,癟癟嘴,“這可是兩碼事兒,先前抓咱們的時候,可沒說要給咱們工錢,還管吃管住,最后再分田地呢,俺娘說了,天上不掉餡餅兒!”
連云山面色沉了沉,他沒得再理會李四,猶自往被褥上套罩單。謝見君前些日子找來時,只說府衙里不養(yǎng)閑人,打算讓他們自力更生,后來才說的是將功補過,只要開三年荒地,就能將田地占為己有。
“連哥,你給咱兄弟們拿個主意!”李四不死心,瞇縫著眼往門口瞄了瞄,“要不咱們跑吧,攏共沒有幾個看守的衙役,咱都是練家子,還愁撂不倒他們?”
四周正收拾被褥的漢子也齊齊湊過來,他們都吃過官老爺的虧,眼下對謝見君開的條件并沒有太大的興致。
“跑!跑!跑!”連云山脫下腳上的布鞋,挨個腦門子拍下去,“他既然敢?guī)г蹅冞^來常德縣,就有十足十的把握讓咱們跑不了,你縱然有天大的本事,能擰得過那些官老爺?”
幾人挨了訓,不敢再上前觸他的眉頭,片刻,才有人出聲追問,“連哥,那咱怎么辦?”
連云山抿抿嘴,“既來之則安之,不過就是墾荒罷了,咱們在村里時,哪個沒種過地?就這開荒,還能難得到咱們?”
“連哥,我可是去柴房瞧過了,光靠著鐵鍬和鋤頭,得忙活到哪輩子?這萬一要是錯過了下種的時間,這一年可得荒廢了!”
“就是,這甘州又是旱,又是澇,稍有不慎,一年下來就白忙活了!”
大伙兒湊在一起,你一句我一言,誰也沒有注意到謝見君走了進來,眼下正抱臂側倚在門口,聽他們討論地熱火朝天。
“本官還未擔心收成如何,你們倒是未雨綢繆。”他驀然出聲打斷,驚得一眾人險些從炕上摔下來。
“知府大人!”連云山反應極快,沖身邊人使了個眼色,趕忙起身先行行禮,而后才聽著稀稀拉拉追隨在后的聲音。
“方才擱這兒說本官言而無信的時候,可沒見著你們這般恭敬。”謝見君凜冽的眸光淡淡地掃過來,諸人一陣心悸,登時垂下眼眸,不敢同他對視。
“莊稼漢不識幾個大字,不會說話,若有無意得罪知府大人的地方,還望大人莫要降罪。”連云山微微正身,擋住了嘴碎的李四等人。
謝見君輕笑一聲,順勢往炕沿邊上一坐,抬手摸了摸厚實的被褥,又探了探塞的滿當當棉花的棉被,寬下心道:“荒地還沒開墾呢,就先給自個兒唱衰?這凡事都得去做了,才知道成不成。”
“知府大人教訓的是,是我等愚昧無知。”
“連云山,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謝見君起身拍了拍連云山的肩膀,而后看向他身后的眾人,“你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安安分分地干活,那才叫將功抵過,別總擔心些有的沒的,踏踏實實地將田地攥到自己手里,可比在牢里混日子強多了。”
說罷,他不緊不慢地往屋外走,臨到門口又折返了回來,“休整一個時辰,午時過半,去屋外的空地集合,宋府役會給你們分配差事兒。”
眾人齊齊拱手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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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轉的那一大圈,謝見君趁機了解了下這片荒地的情況,墾荒最先做的,就是把這些半人高的雜草灌木清理掉,之后,才能翻地。
這個時代還沒有先進的機器,鋤草都得依靠著人力,他吩咐宋巖等會兒將打磨鋒利的鐮刀分下去,盯著連云山一伙兒清理地皮,自己則找上了閆大海。
“閆里長,咱們村子里可有鐵齒耙和耢?”
“知府大人,鐵齒耙最是常見不過了,但這個耢是什么東西?”閆大海疑惑道,他年逾五十,種了一輩子的地,可沒見過耢。
謝見君比量了一番,這耢是用來平整地面和掩土保墑,弄碎土塊的農具,他在福水村時常見農戶用這個耕田,本以為這荊條編的耢,家家戶戶都有,不成想,居然沒傳到甘州這邊。
閆大海見他比劃,也猜不出那耢長什么模樣,便斗膽請謝見君將其畫下來,他好回去打聽打聽,別耽誤了墾荒。
謝見君也正有此意,當即將閆大海引進屋中,提筆在紙上簡簡單單地畫了幾筆,晾干了墨汁后,才拿給閆大海瞧。
閆大海接過圖紙,細細地打量了兩眼,確信自己沒見過這東西。
謝見君道:“閆里長,敢問桐塢村里可有手藝好的木匠嗎?”
“回知府大人,我們村是有一戶人家做木匠,有數十個年頭了,平日里村民打個家具都去找他們,手藝是能過眼的。”
“那便好“謝見君稍稍寬心,”勞煩閆里長跑趟腿,讓木匠盡快幫忙打幾架這個耢。”
“知府大人放心,草民這就讓木匠加班加點地干活,絕不耽誤您墾荒的大事兒。”閆大海拍著胸脯保證道。宋知縣囑咐過,不管這位知府大人發(fā)什么話,都得將他安排下來的差事兒放在頭一位。
聞之,謝見君微微頷首,當初在福水村下地勞作時,借助鐵齒耙和耢,可能省下不少勁兒,正好趕著這幾日連云山諸人清除枯根,木匠把耢趕工做出來,等宋沅禮將耕牛送來,便可以翻田耕地了。
“呸呸呸,這井里打上來的水,怎么又苦又咸的,這讓人咋個入口嘛!”
屋外忽而傳來李四的吆喝聲,謝見君心里咯噔一下,立時擱下手中的毛筆,提步往外走去。
第146章
“怎么了?”謝見君幾步穿過半人高的灌木叢, 來到深井旁。
“大人,這井水有問題,不能喝!”李四皺著臉道, 將剛打上來的水遞到謝見君跟前。
謝見君接過水舀, 輕抿了一口, 的確如李四說的那般, 苦咸難耐。
“我們這的井水都是這個味兒”, 閆大海難為情道。
謝見君蹙起眉頭, “閆里長,你們平日里就喝這個嗎?”
“倒不全然是這個,這東云山有一汪清泉,大伙兒尋常時候都是去山上背山泉水,適逢下雨下雪 , 山路不好走時,才會打井水來喝。”
“那農田灌溉的水來自于何處?”謝見君追問, 他剛才沿著荒地轉了一圈, 沒見著有河流, 正想著問問閆大海呢。
聞言, 閆大海手往村子方向一指,“農田那邊有河,澆地不成問題,只是村民喝的水會受到影響。”
謝見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隱約見著村子周圍有河穿流而過,但離著他們所在的位置可有段距離,況且這東云山, 地處高處,這個時代還沒有抽水的水泵, 想要引河過來澆灌,是斷不可能的。
他斂回眸光,沖看管連云山一行人的府役招了招手,“趙田,你找?guī)讉人,去山上背些山泉水來。”
趙田應聲,隨意點了李四在內的五個人,從柴房里翻找出盛水的罐子,竹簍一背便要上山。
“等等,我隨你們一起去。”謝見君將人喚住,他琢磨著上山瞧瞧去,看能不能引渠下來澆地,順道把村民喝水的問題也給解決了。
閆大海一聽他也要跟著上山,忙自薦說給他們帶路。
“那就勞煩閆里長前面帶路。”謝見君溫溫和和地客氣道,他脫下繁重的官袍,換上了云胡昨日收拾好的常服。這官服一脫,人便瞧著平易近人多了。
閆大海壓下心頭的怯意,引著一眾人往山上走。
“大人,這山路不好走,時常有村民滑倒摔傷,您這腳下可得慢些…”
他不住地回頭望,時不時還出聲提醒兩句,生怕謝見君一腳踩不穩(wěn),再給跌出個好歹來,這可是知府大老爺,若是有個閃失,他可擔待不起!
約摸著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村民們平日里打水的山泉處。
趙田找來塊石頭,敲開水面上薄薄一層的碎冰,他下手撈了一把,這水雖是冷得刺骨,但入口清甜,可比山腳下的井水好喝多了。
“大人,這水能行!”
“是是…我們村民也都是喝的這個,好些年了,只要煮開就能喝。”閆大海在一旁拘謹地交著手道。
“嗯…趙田,這幾日你辛苦些,著人多跑兩趟背些水下去。”謝見君吩咐道,他站在高處的石頭上向下眺望,這東云山地勢算不上陡峭,想要引水到山腳下的農田,就得從這泉邊挖一條長水渠。
雖說沒有現代的挖掘機,只靠人工注定要費些力氣,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水渠挖通了,連云山等人開墾的那塊荒地,以及之后再墾荒,起碼農田灌溉上就不用再多費心思了,后期只要安排人定期上來通渠,以防砂石淤泥堵塞排水渠便可。
至于桐塢村的村民吃水問題,也并非沒有解決的辦法,只是比挖水渠,還要再費勁些。
“閆里長,村子附近可有大片的竹林?”他回身看向閆大海。
閆大海連連點頭,他雖不知謝見君好端端地突然問起竹林作何用,但還是下意識地回應道:“有有有,別說是村子附近了,這冬云山上就有竹林,村里人年年春日上山挖春筍,吃起來可鮮著呢”
“閆里長,勞您在前帶路,本官去瞧兩眼。”謝見君小心翼翼地從高處下來,拍去衣裳上沾染的碎枝葉,回身朝著趙田等人說道:“打完了水,你們就先回山下去,回頭讓宋巖跑趟腿,去縣城給宋知縣帶句話,讓他明日過來一趟。”
“是,大人。”趙田恭敬地應聲,掉頭便催促著李四等人動作快些。
“知府大人,您找這竹林是要做什么?”往竹林走的路上,閆大海壯著膽子問道。
“本官方才瞧過了,這山間泉瀑眾多,位置錯亂,兩側山石堅硬,打不了山井”謝見君緩聲道。
閆大海聽得一愣一愣,“那、那、”,他想接著追問,又怕知府大人嫌他愚笨,一句話噎在喉嚨里,半天沒說出來。
“本官想用竹筒連成長管,當做竹龍,給山下村里引泉,倘若成了,自此桐塢村的村民大可不必再上山背水了。”謝見君繼續(xù)道。
閆大海一怔,下意識地湊近兩步,“大人,此話當真?”
“嗯”謝見君微微頷首,方才在山泉邊時,他便有此想法,“待明日宋知縣過來,本官就將此事同他商議一番,若是可行,便早早動工,山路濕滑難走,你們總這么來回奔波也不是個事兒。”
“只要將鑿通腔內竹節(jié)的長竹筒串接在一起,便可以連接成封閉性的水渠,架越在澗谷之中,引泉水至山下村落,到時在村口處修建一處石槽,以供村民日常取水”
“唯獨這竹筒,常年經水流侵蝕,難免會有破敗之處,但因著是多節(jié)相接,只要派人隔個一年半載上山來更換便是。”
“大人您說的是”閆大海應和,謝見君說的法子,他勉勉強強地能聽懂個大概,曉得這位知府大人是要將山泉水引到村子里,他心中大喜,一時連腳下的步子都邁得輕快多了。
轉瞬間,倆人已行至竹林。
這片竹林生得郁郁蔥蔥,疏密有致,謝見君上手大致衡量了其竹節(jié)的寬度,用作引泉正正好合適,只從山上往村中引水錯綜復雜,需要大量的竹筒鋪設,但好在東云山和附近村落里都有竹林,原材料的數目上倒不用他操心。
“大人,此法子可行?”閆大海見他比劃了片刻,上前詢問道。
“明日等宋知縣上山方可知道。”謝見君沒急著給準話,怕萬一假設竹龍的法子不成,讓村里人都白高興一場。
閆大海也不敢繼續(xù)追問,心里只盼著宋知縣快些過來坐鎮(zhèn),好讓村民早日能足不出口,便可以喝上甘甜的山泉水,再不用委屈自己受那苦咸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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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將將亮,縣衙的馬車就停在了荒地小屋門口。
宋沅禮輕手輕腳地摸進謝見君的臥房,一把掀開他的被子,“早早將我喚來,自個兒磨蹭到日上三竿了還不起?”
謝見君翻了個身,沖著臨時搭建起來的案桌一指,他昨夜畫水渠的圖紙,折騰到半夜才歇下,這會兒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
“這是什么?你又是打算做什么?知府大人”宋沅禮擺弄著那一堆圖紙,疑惑問道:“你要的耕牛過些時日才能送來,鋤草的情況如何了?”
“還行,枯了一整個冬日,連云山他們清理起來還算是輕松,但也得忙上幾日,別的無妨,倒是這兒的用水成問題”謝見君掙扎著坐起身,摸索著床邊的衣衫,閉眼往身上套。
“叫你過來,是想讓你搭把手,我打算在東云山上挖渠引水,一條順到山下灌溉農田,一條到桐塢村。”
“挖渠?”宋沅禮揚了揚捏在手中的圖紙,“就是這玩意兒?”
“嗯。”謝見君點頭,“這只是灌溉用的水渠,得先規(guī)劃和丈量水渠的大小,而后刨土挖出一條溝渠來,溝渠的形狀便是圖紙上的梯形,但也無需太規(guī)整”
“這中間,得將沿途的石塊草根清理掉,那些刨不動的石頭,用鐵鍬撬起,我估摸著這條水渠得挖很長一段,到時候你多找上些人,把開渠路上的樹枝落葉全都耙掉,那些擋路的樹枝也一并砍掉,這圖紙上有陡坡的地方,需要假設竹筒來引水。”
“等等等,你慢點說,你這巴拉巴拉整這么多,我一時半會兒還有點記不住!”宋沅禮出聲打斷,只覺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在衢州學府上學的日子,那會兒請謝見君幫忙解算術題時,他便是如現在這般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
謝見君穿戴好衣衫,下炕指著圖紙上的水渠繼續(xù)道:“無妨,這些開渠前,我會再同你說道一遍,我要忙墾荒,顧忌不上這水渠,還有竹筒引泉的事兒,交給你了。”
“我就知道你叫我來準沒什么好事兒!”宋沅禮輕笑著揶揄道,指了指窗外正在卸行李的侍從,“瞧見了沒?”
“你不回府衙了?”謝見君詫異。
“縣試前趕回去便可,縣衙里有范主薄盯著,不須得我操心,有什么他處理不了的事兒,自會差人來東云山尋我。”,宋沅禮一副我預判了你的預判的得意模樣,撣了撣手中的圖紙,“區(qū)區(qū)這點小事兒,交給我,你放心行了,一準能給你辦好。”
謝見君抿抿嘴,顯然對他說出來的話,只抱有那拇指大點的信任。宋沅禮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這荒地小屋簡陋得很,又吃不好睡不好,哪哪都不方便,他若不是一門心思想開荒,斷不會跑來這兒再吃苦受罪,況且,還沒有乖乖軟軟的小夫郎相伴左右。
“咱今個兒再去山上瞧瞧?”宋沅禮驟然出聲。
“得去,這山下井里的水喝不得,要去山上背山泉水,正好,我讓閆里長給你指指地方。”謝見君搓了把臉,推開屋門。
寒氣乍然鉆進來,凍得他立時便打了個寒噤,人也跟著清醒過來。
吃過早飯,幾人又一道兒上了東云山。
第147章
“這水渠, 挖的過程中要保持溝壁的平整,不要有虛土和空洞,水渠中的土和石頭都得夯實”
一面往山上走, 謝見君一面叮囑宋沅禮開挖水渠需要注意的地方。
“還有架設的竹筒, 要選用毛竹筒, 每節(jié)差不多需要兩丈長, 你看圖紙上的這些地方, 只用單條即可, 靠近山泉的位置擱置二到三條,這竹筒和竹筒的連接處,都得用麻繩捆扎結實,可別順著順著,到山腳下就漏干凈了”
說著說著, 謝見君止了話音,無他, 他實在是被身旁熾熱的眸光盯得渾身毛毛的。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 “是我說得太快了?”
宋沅禮搖了搖頭, 面上神色甚為詭異, 少頃,才喃喃開口道,“我現下有些懷疑,咱們在學府上學時, 念得是同樣的書嗎?以你這謀略,為何不入工部,反倒是來了甘州呢?”
謝見君被逗笑, “圣上讓我去何處,我便只能聽從安排, 哪里還能自個兒挑剔?”
宋沅禮輕“嘖”了一聲,適逢閆大海湊過來問竹筒的事兒,他便閉了口,再沒提這茬。
“這每竿上須得鉆一眼如綠豆大,以小竹針窒之,道遠日久,無不塞之理,但只要不住抽換,便可保長久不廢。”謝見君說這話,是用來囑咐閆大海的,宋沅禮將其修建起來后,斷不可能時時盯著這些引水用的竹筒,桐塢村想要經年累月地用下去,就得好好維護,這具體的法子,昨個兒他也已經告知了。
閆大海聽完這話,果不然拍著胸口保證道,說自個兒決計不會懈怠此事兒。
由此,謝見君才寬了心思,復又將目光放在宋沅禮身上。
“宋知縣,這開渠和引泉都不是簡簡單單的小工程,若是一時之間湊不齊人手,只管先緊著架設竹筒來,村民吃水耽擱不得,左右這荒地還得鋤草施耕,要用到灌溉,怎么也得四月份。”
“知府大人打算用這塊荒地種什么?”宋沅禮在閆大海跟前,有模有樣地扮起了戲,開口時先拱手行禮,可謂是恭恭敬敬。
謝見君曉得他這是又上來勁兒了,故而拿喬道:“若是本月能將田地耕好,三月便可種上早谷了。”
有道是“肥地宜于晚種,瘦地宜于早種”,這剛開墾的荒地,必定比不得農戶們經年累月施種的肥田,早早種上,趕在田里干凈時,容易整治,況且,早谷皮殼薄,米粒充實,出米率也高,那晚下的谷子,則與之相反。
而之所以選用谷子,也是因著其生命力之頑強,即便是種植在貧瘠的其它農作物生長不良的土壤里,也會有高種植收益。
這一聽說三月要下種,連宋沅禮都跟著著急了,“就一個月了,能趕得上嗎?”
謝見君也拿捏不準,只好道趕一趕進程試試看。
“對了,我讓你收斂的骨頭和蛹汁,可都備好了?”
“骨頭難尋,但好在好些人家的家里都養(yǎng)蠶,蛹汁倒是容易些,如何,這是要用上了嗎?”宋沅禮道。
謝見君頷首,“既是三月下谷子,如今便要開始溲種了,你即日吩咐下去,讓村民把這些東西都送到荒地這邊來,再整幾口大鍋…還有雪水,也一并送來…”
“知道了。”宋沅禮應承,雖不知道謝見君有這些腌臜玩意兒做何用,但他要,定然有他要的道理。
他招來身邊衙役,垂眸耳語了幾句,衙役得了差事兒,同兩位大人辭別后,便馬不停蹄地往山下跑。
“知府大人,還有旁個事兒要吩咐嗎?”宋沅禮繼續(xù)問。他原本以為墾荒不過就是鋤鋤草,翻翻地罷了,如今竟然有這么多的事兒要準備,步驟之復雜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暫時就這些…”謝見君斟酌道。再有個三四日,那片荒地的雜草碎樹根便清理得差不離,待木匠將耢做出來,就可用在翻地上了。
這開渠引泉有宋沅禮盯著,倒是不用他費些心思,轉日,溲種需要的一應東西都送來后,他又從墾荒的人中挑出了幾個壯漢。
“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這又是讓咱們干啥?”李四拿著錘頭“坑坑坑”砸著手里的牛骨,憋著嘴嘀咕道。
“說是溲種…反正咱不懂。”一旁的漢子搭腔,他撫了撫酸痛的腰,蹙著眉道:“這兩天鋤草可把我這老腰子給累壞了,現下砸骨頭算啥,擱這兒邦邦敲就是了。”
“這倒也是,就是這剔下肉來的骨頭瞧著怪埋汰的…”說是埋汰,李四還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咱啥時候能吃上點葷腥,這嘴里都快要淡出鳥兒了!”
“你沒瞧著,那知府大人也跟咱們同吃同睡,咱吃的啥,人家就吃的啥,這你還抱怨什么?”
“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你還真信了,你瞧他那世家公子的端方模樣,哪里是能吃得了苦的?保不齊面上跟咱們同甘苦,背地里大魚大肉地伺候著呢。”李四嗤笑一聲,一副我早就看穿了他虛偽真面目的篤定模樣。
“咳咳咳”連云山清了清嗓子,四周圍立時安靜下來,只聽著錘子敲在骨頭上的沉悶的擊打聲。
“都給我少說兩句,委屈不著你們。”連云山低聲斥責道:“再亂說話,就給我滾回牢里吃牢飯去!”
李四曉得這話是在敲打自己,登時便垂下腦袋,繼續(xù)忙活著手里的活計。
這敲碎的骨頭要混著雪水一道兒熬煮,一斗骨頭三斗雪水,再鍋里煮沸個三回,而后再過濾掉骨渣,將附子浸泡在其骨汁里。
“這就成了?”宋沅禮湊上來瞧,登時就被熏得一跟頭,連忙后退兩步,拿帕子捂緊了鼻息。
“沒那么快,要先泡上個三四天。”謝見君手執(zhí)木棍攪了攪,“等著撈去里面的附子,再用同等分量的蠶糞和羊糞拌進去,攪和均勻,使其成為稠粥的模樣”
“等等”宋沅禮出聲打斷,“怎么還得用上蠶糞和羊糞呢?你這是在和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愣是沒找到一個比“稠粥”更合適的詞語,但單單只是這兩個字,就已經讓他心底泛起陣陣干嘔。
謝見君一言難盡,“要不我說,你還是去冬云山上盯著砍竹子吧。”
宋沅禮正有此意,當即就擺手退下,臨走前還又不死心地瞄了一眼,愈發(fā)覺得那骨汁,聞著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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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過去四天,眼見著原來雜草遍野的荒地,現今已經修整得平禿禿,謝見君給辛苦勞作多天的眾人放了一日假,自己則著一身素樸常服,轉悠著下了桐塢村。
正如同宋沅禮所說的那般,漚好的骨汁須得用蠶糞和羊糞攪拌,前些日子,他便吩咐閆大海幫著在村子里收斂這些東西,今日走這一趟,是想看看搜集的成果如何。
明日便開始耕田,昨個兒在山上窩了數日的宋沅禮,著人把耕牛送了過來,只要套上耢,便可以使其碎土和松地,故而,他還打算去木匠家中,問下耢的情況。
這木匠一家都是老實巴交的手藝人,得知謝見君身份,登時就要給行禮,連三四歲的稚童,都被拽到跟前來問好。
“大叔,快快請起,我來,就是瞧瞧那耢。”謝見君上前將人扶起來,笑瞇瞇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幾人霎時讓開院中一條路,引著他入了柴房,“大人,這就是您要的農具,草民愚笨,不知做出來的耢,是否合大人的心意。”
謝見君草草掃了一眼,有幾架已經矗立在屋中,單看外形,與他在福水村時用的沒什么兩樣。
“大人,您再給草民兩日時間,草民定當日夜不休,將這農具趕制出來!”老木匠惶恐,這耢做起來,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他一家好幾口,一連幾天都沒有正經休息過,生怕耽擱了知府大人的要緊事兒。
“大叔,不急,我明日讓人先把這些抬走,余下的那些您在五日內做好就行。”謝見君溫聲溫氣地寬慰道,他看得出來,這老木匠不是個偷奸耍滑之人,這耢是用一根根藤條扯緊了手編出來的,本就要費勁些,沒得將人逼得這么緊。
“謝大人體諒!”本以為當官的大老爺都是不通情理的人,沒成想還能在這兒遇著和善的好官,老木匠心下松了一口氣,忙不迭招呼兒子來給謝見君奉茶,又讓小孫子下地窖去摸年前剛下的蘋果。
“大叔,莫要忙活,我還得回東云山,不便叨擾。”謝見君婉拒。
老木匠不敢強留,末了,攜一家老小將他和閆大海送出門外。
走出老遠,謝見君回眸,還能見著老木匠幾口人,在院門外排列得整整齊齊,目送他們離開。
“閆里長,您也回吧,不用特意讓人去東云山單獨跑一趟,您將東西準備好,明日我讓來拉耢的府役一并將其帶走便是。”
此行的兩個目的都達成,謝見君便沒讓閆大海再跟著來回顛簸,他一把年紀,跟著折騰了好幾天,也的確不容易。
二人自村口分別。
往回走的路上,謝見君一路瞧著四平八方的田地里,遍布綠油油返青的麥子,心里祈禱著今年可別再有什么災禍了,讓村民的日子都好過些。
“哥哥,你要買蘋果嗎?”一七八歲的孩子驟然攔住了他的去路。
謝見君頓足,瞧見他身后背簍里裝著滿當當的蘋果,莞爾笑道:“你這蘋果多少錢一斤?”,許是他今個兒前來桐塢村沒帶隨從,又許是一身常服,整個人瞧著溫溫和和的,讓人禁不住親近。
小孩立時把竹簍往地上一擱,從中挑了個又大又圓的蘋果,擱身上用力地蹭了幾下,才彎著眉眼遞上前來,“哥哥,您先嘗一嘗,不甜,我不收錢的!”
謝見君也不同他客氣,接過蘋果往腿上一掰,“吭哧”一聲,蘋果一分為二,清甜的香氣直撲鼻香,他將其中一半遞給小孩,自己隨意地往田壟間一坐,“怎么你自己出來賣蘋果,家里大人呢?”
“我爹娘都去縣城里干活了,阿爺腿腳不便,我想去賺點錢。”小孩老實回話,拿到手里的蘋果不敢吃,望著謝見君直咽唾沫。
“村里沒有小販上門來收嗎?”謝見君疑惑,這蘋果正常11月份下來,早應該被小販收走了才是,怎么能放到立春后。
“年前這邊大雪封路,小販的車進不來,幸好天冷,阿爺將蘋果都放到地窖里存著,好不容易盼到過了年,小販上門,卻壓價壓得太低,我阿爺種蘋果,辛辛苦苦地忙活一年,都賺不到錢…我本想去集上,但是集市上到處都是買蘋果的小販,他們不買我的…”小孩苦著臉為難道。
謝見君跟著輕嘆一聲,當年在福水村時,也是因著來村里的小販壓價,背去鎮(zhèn)子上賣不劃算,還要被人挑挑揀揀,他和云胡才決計自己做豆腐用。
如今看來,不管是果農還是田農,都要面臨著這樣無解的問題。
小孩見他不說話,便壯著膽子湊近幾分,試探著問道:“哥哥,你還買我的蘋果嗎?”
謝見君瞧著他瘦瘦小小,背著滿滿一竹筐蘋果,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腳上的布鞋都磨出了破洞,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他摸出隨身帶著的荷包,掂量了一番,“這些應該夠買你這一背簍的蘋果了。”
小孩眼底驀然亮起一盞光,“哥哥,這些你都要嗎?”
他眉眼微翹,“嗯,都要。”
“謝謝哥哥,哥哥你是大好人,我阿爺說了善有善報,你會有大福報的!”小孩一板一眼地說道,眼眸中的喜意遮掩不住。
他還以為自己要背著這筐蘋果再回去家里呢,一想到阿爺失望的眼神,他這心里總酸酸澀澀的不得勁,沒成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大善人,這下子,他有錢給阿爺買肉吃了!阿爺吃了肉腿肯定就不疼了。
謝見君被他這份沒見明晃晃的歡愉感染,他勾了勾唇,“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送走小孩后,他兀自對著這一竹筐的蘋果發(fā)了愁。
他方才嘗著這蘋果脆甜,正想說過幾日回甘州府城時,給云胡帶回去,但細一琢磨,這蘋果放著放著,興許就蔫兒了,等回了府城,沒準口感也差遠了,倒不如…倒不如…他腦袋里冷不丁蹦出個想法來。
他扛上竹簍,快步往東云山山腳下去。
等回了住處,謝見君招來明日要出去采買的府役,
“趙田,明個兒你們去集市,捎些糖回來吧。”
第148章
從小孩那兒買來的一竹筐蘋果, 都被謝見君打去了外皮,切成月牙塊泡在鹽水中。
“這是做什么吃食?”忙里偷閑的宋沅禮從東云山上下來,剛進屋里就瞧見滿地的木盆。
“買了些蘋果, 想做個糖水罐頭。”謝見君將趙田買回來的糖敲成小塊。
“凈整些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宋沅禮打趣道, 隨手挑揀了塊糖塊撂進嘴里。
謝見君側目, 溫潤地彎了彎眉眼, “都多大年紀了, 還跟個孩子似的偷摸吃糖?”
“誰不愛吃甜食呢?”糖塊含在嘴里, 宋沅禮說話含糊不清,“那勞什子糖水罐頭,何時開始做?!”
“弄完這些”謝見君將最后一大塊糖敲開,挑出幾塊推到他跟前,“東云山上的溝渠挖得如何?可有進展?”
“竹筒都砍得差不多了, 待我從縣城回來,便開始搭架子, 等著將山泉水引進桐塢村之后, 就把開挖灌溉農田的水渠提上日程…”宋沅禮挑起一塊糖, 高高扔起, “嗷嗚”一口,張嘴接住,“放心 ,決計耽誤不了你的谷子!”
“嗯”謝見君應了一聲, 端起蘋果塊和敲好的糖塊往屋外走。
趙田等府役見他出來,便忙不迭地上手去接,都被他側身躲開, “不妨事,灶臺那邊可有空閑?”
“有的有的, 梁氏那邊還空著沒用呢。”趙田道,他看著謝見君端出來的蘋果和糖塊止不住地納悶,放著好端端的新鮮蘋果不吃,這還要做什么?
但他也不敢出聲問,只在前引路。
“趙田,買來的罐子都清洗好了嗎?”謝見君問起,昨個兒買糖時,他還一道兒叮囑買些陶罐和油紙回來。
“回大人的話,早已經洗好放在屋中晾曬了,只要您一聲令下,我等立馬將其拿過來。”
“不急,等會兒再說…”謝見君將木盆擱放在灶臺旁,“去歇著吧,這兒沒你們什么事兒了。”
趙田原是想要留下幫忙,他實在好奇他們知府大人想做點啥玩意出來,但眼下聽了這話,只好應聲退下。
待身邊沒了人,謝見君生起灶火,先行融了糖,而后才放入蘋果塊,小火燜煮了一刻鐘的時辰。
絲絲拉拉的香甜緩緩溢開,勾得人頻頻往這邊相看。
“那知府大人做什么吃食呢?”李四抻長了脖子往灶臺這邊觀望。
“聽說是煮蘋果哩!”一旁的漢子接茬。
李四回憶起蘋果被煮的綿軟的口感,蹙著眉搖了搖頭,“那玩意能入口?難吃死了!以前大冬日,我娘還煮過,連狗都不吃!”
“怎么聞著甜滋滋的,誰家煮的蘋果還放糖呢…”
幾人腦袋對著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
“過來幾個人,今個兒知府大人給大伙兒加餐了!”宋巖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李四幾人對視了一眼,磨磨蹭蹭地起身。
臨來到灶臺前,謝見君已經端著兩盞回了屋子。
“磨嘰什么!趕緊地給大家分下去!”宋巖厲聲呵斥道。
“是…”李四不情不愿地回話,心里默默嘀咕起來,來時說是開荒,到這兒了什么雜活累活也都讓他們干!
“李四,瞧瞧!”同行的漢子杵了杵他的胳膊,朝著鍋中揚揚下巴。
李四循聲望去。
熬糖水罐頭,謝見君特地用的瓷盅,這會兒一個個嫩黃的蘋果瓣,團團擠在蜜津津的糖水中,光是聞著,就讓人口水止不住地咽。
同行的漢子瞥了眼李四,眼底閃過一抹疑惑,正想偷摸問問這煮蘋果,怎么跟他們想象的不一樣?
誰知李四早看直了眼,連宋巖將碗遞到他跟前,都忘了伸手去接。
“瞎琢磨什么呢!”宋巖斥道。
李四回神,“官爺,瞧您這話說的,俺們都是鄉(xiāng)里粗野漢子,哪里見過這稀罕東西,這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宋巖臉色見好,低眉睨了他一眼,“你們有福了,這可是知府大人親自下廚,旁人嘗都沒嘗過呢!”
“是是是,官爺您說的對!”李四忙不迭應聲,端起木托盤,先跑了趟腿給府役們送去,最后才輪到了自個兒身上。
他蹲在地上,端著碗,仰頭猛灌了一大口,一臉喜色道:“這煮蘋果還真是又香又甜!同我幼時吃過的綿軟,丁點不一樣!”
“好吃!這比干啃蘋果,要好吃多了!”身旁人接二連三地附和道。
“這要是能再多來點就好了”
“就這一小盞,都不夠塞牙縫的呢!”
一碗糖水罐頭下肚,大伙兒意猶未盡,就連見多識廣的府役們,也禁不住惦念上了。
原以為謝見君就是個花架子,誰知道做出來的吃食竟是如此的鮮甜可口,清亮的湯汁將蘋果的鮮甜都鎖在其中,雖是經瓷盅煮過,但果肉依舊保存了幾分脆口,吃起來細膩糜軟。
他們這不嘗也就罷了,一嘗,偏偏腹中的饞蟲齊齊叫囂起來,非得要一次吃個夠才罷休。
宋沅禮擱下手中的碗,抹了把嘴,“見君,再給我拿一盞來!”
謝見君正抱臂站在窗前,看府役們扎堆往嘴里扒拉蘋果罐頭,聞聲,俯身將桌上自己未碰的那一碗,推到他跟前,試探著問道:“嘗著如何?可還適口?”
宋沅禮咂摸咂摸嘴里甜津津的滋味,滿意地點頭,“別說,你這糖水罐頭味道還真不錯,可就是分量上少了些。”
“明日我再做些來,用罐子裝起,你不是這兩日要回縣城?等著帶回去給青哥兒和長睿嘗嘗看。”謝見君踱步回桌前坐下,正了正神色道:“沅禮,你覺得這東西,若是放在市面上售賣”
他話說一半,但是聰明如宋沅禮怎么品不出其中意思,他刻意壓低聲音,“你這是打算行商?”
謝見君微微頷首,他雖一直有想要做點小生意的念頭,但奈何沒有尋到合適的商機,如今聽那小孩說家里蘋果滯銷,他這壓下去的小心思,又止不住地活絡起來。
這糖水罐頭用到的東西,無非就是水果,糖,還有密封的小罐子,算起來成本勉強還說得過去,制作起來耗時也少,只要有間小作坊,便能夠順利運作起來,加之甘州四季分明,初夏有杏,夏末有桃,入冬還有蘋果,不須得過多考慮罐頭的原材料,若是有船運,還能將其余各地的水果運送過來。
更重要的是,這罐頭如果密封得當,可儲存一年之久,這就意味著,即便不是當季,也可以吃到時令的鮮嫩的瓜果。
“你要說做這糖水罐頭,我覺得可行,單單是這味道上,就足夠吸引人了。”宋沅禮斟酌片刻道,“現下正是冬上,天冷能存放得住,待過些時日暖和了,就得費些冰了”
“不單單如此,要考慮的事兒還有很多“謝見君接茬,“這蘋果罐頭做出來,就得賣出去,若是大伙兒對這東西不接受,也白搭。”
正是因著如此,謝見君方才特地將其分給了府役和連云山等前來墾荒的農戶,為了就是想看看這些人能不能吃得慣。
除此之外,他還打算明日讓閆大海也帶回村中給孩子們嘗嘗,受眾越廣,這罐頭的銷路也就越容易打開。
——
轉日,趕著宋沅禮離開前,謝見君又燜煮了一大鍋,幾個地方一分,余下的,他便都存放起來,預備過兩日趕著大福生辰時,帶回甘州。
他來東云山已經近半月,著實有些惦記家中人。
夜里睡不著時,總想著遠在甘州的云胡,他當初一走,家里一應事務都交給了小夫郎操辦,自己不在身邊,指不定他得要多辛苦呢。
眼下云胡翻看著謝見君這些年寫給他的書信,兀自出神。
自當年院試后,他們倆還不曾分開這么久。
空蕩蕩的屋子里,滿是謝見君生活過的點點痕跡,他習字的筆,常溫的書,穿過的衣物。
堆積的思念翻涌上心頭,一時之間哽咽了喉間,他撫了撫眼角,將書信重新放回小樟木箱子里。
“爹爹!”大福推開屋門,小短腿費勁地邁過門檻,飛撲上前抱住云胡的腿。“阿爹什么時候回家,我想阿爹了!”
云胡俯身將他抱起,擱放在腿上,“爹爹也很想阿爹。”
“小叔叔說阿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好久才會回來!”大福伸手比劃著,他不知道很遠是多遠,只滿崽說什么,他便信什么,“我想阿爹回家陪我!阿爹不在,沒人和大福玩舉高高。”
云胡捏捏他臉頰上的小奶膘,“大福乖,最晚到你生辰前,阿爹就回來了。 ”他掰著指頭算了算日子,距離謝見君走前說好的歸程,左右差不了幾天了。
他抬眸看向緊隨著大福進門來的女子,溫聲道:“你且安心再等上幾日。”
女子側身作揖,語氣極輕地道了聲“是,有勞夫人操心了”
*
眨眼東云山山腳下的荒地已經耕過一茬,謝見君借由回甘州一事兒,打算去城中買谷子的種子來溲種。
中旬,他將底下人都安置好,帶上當初特地留下來的幾罐蘋果罐頭,踏上了回甘州的路。
一別多日,回家心切,他一路走得飛快,若不是惦念著路上顛簸,怕陶罐經受不住,他幾乎都要飛起來。
顛顛兒走了小半日,打過了甘州城門口,他這心便一直懸在半空中 ,連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來。
此行回城,謝見君并未知會陸同知等人,算著時間又尚未散班,他便直抵后院,將將下馬推開屋門,一半大孩子直直地撞進他懷中。
他踉蹌著后退半步,穩(wěn)住身形,瞧著面前眼生的稚童,他半蹲下身子,夾著嗓音,溫聲溫語道:“你是哪里來的呀?”
第149章
“阿兄, 你終于回來了!”
尚未等來眼前稚童的回話,謝見君就被迎面飛奔過來的滿崽撲了個滿懷。
“小兔崽子,你家阿兄的腰, 可經不起你這般折騰。”他淺笑著托抱住懷中的人顛了顛, 半月不見, 這崽子身形又壯實了些, 相比較從前的稚嫩, 眉眼間也見了幾分英氣。
“阿兄, 這是蘭月!”滿崽雙手環(huán)住謝見君的脖頸,探出半個腦袋,點點一旁的小不點。
“蘭月,這是我阿兄!”
被喚到蘭月的小哥兒局促地攪弄著衣角,少頃, 低低地囁嚅道:“阿兄”
“哎”謝見君溫溫和和地應承一聲,想來這小哥兒, 許是附近人家過來串門子的, 他一時沒往心里去, 轉而看向“粘人精”, 笑瞇瞇地打趣道:“謝書淮,羞不羞吶,今年過了生辰,可都要十五歲了”
滿崽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肩頭, 沒有絲毫要下來自己走的意思,謝見君無奈地勾了勾唇,便一手托抱著“粘人精”, 一手牽過蘭月,緩緩穿行過院子, 往屋中去。
“主君,您回來了!”王嬸子正提著掃帚灑掃院中的碎葉,抬眸瞧見三人朝這邊來,連忙上前相迎。
“王嬸,主夫可在家?”謝見君問道。
“在呢在呢”王嬸子往一旁側身,讓出了主路,“主夫這會兒正陪著小公子,在臥房里看畫本呢。”
話音剛落,聽著動靜,云胡抱著大福從屋里匆匆忙忙地出來,身后還跟著一身著素白襦裙的女子,
一旁的蘭月忽而掙脫開他的手,直直地沖著女子而去,而后又被女子壓著屈膝行禮,
“民女周時雁,攜幼子蘭月,拜見知府大人。”
謝見君一怔,拍拍滿崽的后背,將他放到地上,順勢也虛扶了扶女子,“起來吧。”
再抬眸時,正對上云胡的目光,他眉梢微翹。
小夫郎眼眸驀然紅了,一別數日不見,謝見君一身素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眸底盡數發(fā)青,下巴上還掛著欷歔的胡茬,分明瞧著像是回來之前刻意梳洗過,但也掩不住滿身的疲憊和憔悴。
云胡哽了哽,嘴角強扯出一絲笑意,少頃,啞聲道,“怎么不著人提前知會一聲,我也好去城門口迎你。”
“想見你的心思急不可耐,哪里還能等得了一時片刻?”謝見君上前來貼了貼他的額前,輕哄道。
云胡耳梢發(fā)燙,張了張口,再說不出旁個話來。
一干人等見狀,都悉數退下,連一直張著手想要抱抱的大福,都被滿崽捂著烏溜溜的眼眸拎走。
周時雁朝著云胡微微作揖,得了應準后,也帶著蘭月先行離開。
“剛找來的人?”謝見君淡淡地掃了一眼,微微歪頭看向小夫郎。
“不是家里人”小夫郎輕搖了搖頭,“這事兒說起來,有些復雜外面冷,你先進屋歇著,晚些我再讓周娘子與你細說。”
說罷,他主動扣住謝見君的手,不成想,往日里執(zhí)筆的指腹,如今都生了細繭,他心里驟然泛起酸澀,禁不住出聲嗔怪道:“不是說帶人墾荒去了?怎還自己下地勞作?”
被念叨的人微抿了抿干澀的唇瓣,眉眼里多出幾分柔軟繾綣,“我好想你呀~”
小夫郎未說出口的話噎回了喉間,眸中的心疼幾乎都要溢出來,“你慣會用這伎倆來搪塞我!”
被揭穿了心思,謝見君也不見害臊,溫涼的掌心團住小夫郎的手,故作委屈道,“旁個人家的內人多日不見,尚且還能說上兩句軟話,怎到了我,聽得都是斥責?難為我一路緊趕慢趕,手心都被韁繩磨得生疼呢。”
果不然此話一出,云胡神色跟著著急起來,他拿起謝見君的手,翻過來細瞧了兩眼,掌心虎口的確被勒得泛起殷紅,再開口,語氣不由得軟了幾分,“左右都是要歸家,只肖得慢慢走便好,何至于這般匆忙?我知你這些時日就要回來,自是安生生地在家等你…”
他俯身,朝著掌心輕吹了兩下,“疼不疼?”
謝見君被安撫得心頭有些癢,冬末的寒風凜冽,他打了個寒噤,順手摟過小夫郎扣緊,擁著他往屋里走,邊走,還邊湊近他耳畔討巧道:“你親親我就不疼了,這些時日在山里窩著,吃不好睡不好,你可要補給我。”
小夫郎平白無故地背了滿身“債”,曉得自己也占不來嘴上的什么便宜,索性三兩語揭起旁個話茬,“你這趟回來,能待多久?后日大福生辰過完就要走嗎?”
“最多留五六日,我還得回東云山去。”謝見君掀開棉簾,被屋中火爐熱騰騰的霧氣一蒸,整個人倏地放松下來。
云胡心中算了算日子,將將翻涌上來的欣喜又悄然散去,沒了大福的生辰勾著,這人下一趟回來,還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察覺到小夫郎的情緒低落下去,謝見君抬袖揉了揉他的眉心,“待四月那片荒地下完谷子,我便回來了,這些時日不在,家里辛苦你了。”
“嗯”云胡微微頷首,“你餓不餓?讓王嬸子給你做些吃食來,先墊墊肚子?亦或是先梳洗一番?”
“不用忙活”謝見君將起身要出門的人拽回到跟前來,“同我說說,那個周娘子是怎么回事?”
云胡長長吐出一聲嘆息,“前些天,我?guī)Т蟾:蜐M崽去城外放紙鳶,歸來時,在府衙門前,被她娘倆攔住了去路,許是認識咱們家的馬車,以為馬車上坐的人是你,我還未掀簾,便聽著她在馬車外喚‘求知府大人救她母子二人一命’”
謝見君眉心微動,“之后呢,怎地將人帶回家中來了?”
云胡眼底閃過一抹黯然,“她是來報官的,被家里漢子打得受不了,帶著孩子逃了出來,我們遇見她那日,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臉頰上胳膊上,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遍布青紫,嘴角還沾著血”
話未說完,跟著又是沉重的一聲嘆息。
謝見君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頸,“方才我便見她眼眸處泛著青色,走路都一瘸一拐,原是這般因由。”
“這都是找大夫瞧過了!你是沒見著,她當時渾身發(fā)抖,一句話都說不利索,蘭月被她緊緊地箍在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瞧著就可憐極了”一想到那時的場景,云胡閉了閉眼,只覺得時隔多日,仍是歷歷在目。
“我本想著先將她娘倆扶起來,那會兒就在府衙門口,只要入府衙立了案,陸大人便不可能放任不管,可誰知那周時雁死活不肯,只一個勁兒地磕頭,哭求無論如何,都想要見你一面。”
“見我?”謝見君喃喃重復道,“這種事兒,陸同知該是能做得了主的,如何偏偏說要見我?”
“我起先也這般疑惑,還當是”小夫郎驟然垂下眼眸,掩住自己那點登不得臺面上的小心思,“我還當是你們二人之間有什么淵源呢”
“天地良心!”謝見君嚇了一跳,忙不迭正色道:“且不說那周娘子已經成婚多年且育有一子,哪怕是個姑娘家,也決計同我扯不上任何關聯(lián),我待你之心,當如磐石不可移,任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都不曾消減一二的!”
“我知道”乍然被逮著訴衷腸,小夫郎臉頰漲起一抹緋色,“這說正經事兒呢!別打岔!”
“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兒,你這小混蛋,我不在跟前,如何還生出這樣的心思來?”謝見君將人架到柜子上,箍緊了不許他亂跑。
被浸著滿滿情愫的眼眸注視著,云胡慌慌張張地別過臉去,不敢同他對視,“我沒有旁的意思”
謝見君輕哼一聲,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小夫郎的額前,“看來得把你時時刻刻拴在眼前,我才能放心了,不然留你在家中,便是莫須有的亂琢磨。”
云胡吃痛,扯了扯他的衣角,軟綿綿地討好道:“我知道錯了你聽我把話說完嘛”
謝見君不退讓,也不肯讓他從柜子頂上下來。
云胡拗不過,只好老老實實地被圈住,頓了頓聲繼續(xù)道:“周娘子說想見你,我擔心有什么要緊事兒,問了問才知,是想讓你幫著給主持個公道,可那會兒你不在甘州城中,我也不好替你直接應下,便說讓她過些時日再來,可誰知話還沒說完呢,從巷子里就鉆出個喝醉了酒的壯漢,扯著周娘子的頭發(fā),死命地把她往家里拽,嘴里還罵罵咧咧,說出的話甚是難聽!”
“嚇著你了嗎?”謝見君追問。
云胡極輕地點了點頭,“我還好,那漢子只顧著拉扯周娘子,不曾注意到我們”
“那你是如何將他們娘倆帶回家來的?”
“他揪著小蘭月的腦袋往地上撞,滿崽看不過去,一腳將人踹出了二丈遠”云胡訥訥道:“陸大人聽見動靜,小跑著從府衙里出來,當即就讓府役將鬧事的漢子押到了大牢里,說給他醒醒酒。”
“我見周娘子和蘭月身上都有傷,一時不落忍,又得知她家中還有個苛待的婆母,便做主把人給留下了。”
說這話時,云胡微微抬眸,試探著看向謝見君,想著若是謝見君不喜他多管閑事,他就只能想別的法子安置周時雁母子倆了。
“瞧我作甚?”捕捉到小夫郎怯生生的眼神,謝見君低聲說道,原本幽深的眸子染上了溫柔的笑意。
云胡不搭話,須臾才開口道,
“周娘子若是想要同她夫君和離,此事兒能成嗎?”
第150章
“和離?”謝見君喃喃道。
雖說這律法有令, 若夫婦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
但即便如此,縱觀立朝百年, 和平和離者, 屈指可數。
在這個重父權的地方, 女子和哥兒總是要被壓上一頭的。
“能成嗎?”云胡追問道。他不懂律法如何, 只是可憐周娘子平白造這無妄之災, 若能順利和離, 于她,于蘭月都是一樁好事兒。
“不急。”謝見君沒匆忙給云胡回應,“咱們先見過周娘子再說對了,陸同知將那漢子放走了嗎?”
云胡搖搖頭道:“我去問過了,陸大人不曉得如何處置才算妥當, 又聽我說你擇日要歸,便說暫且關押著, 只待你回來, 再做打算。”
“也好…”謝見君頷首, 這甘州本就不是個民風開放之地, 加之百姓多年受傳統(tǒng)禮教的影響,對和離一事兒并未有多少容納度,陸同知將這燙手山芋扔給他,也算是情有可原。
“晚些你同我一道兒見見周時雁, 問問她家中具體是何種境況,才能再做決斷”
話音剛落,云胡掙扎著要從柜子頂上下去, “這些天她一直等著呢,我現下就喚她進門來, 只是有你在便可,何至于要咱們二人一起,我早已聽她講過家中之事,是怕有所遺漏,才想讓她親自來說與你的…”
“那可不行!”謝見君大驚失色,“你不在我身邊,我便是害怕得緊呢!”
云胡抬眸覷他一下,就見謝見君羽睫微彎,向來生得好看的眉眼,眨巴眨巴,透著明晃晃的無辜。
“那就依著你吧。”他如是說道。
謝見君眸中的笑意更甚,“云胡,我?guī)Я藥坠尢O果罐頭回來,等下讓王嬸子拆了泥封,給你送些進來嘗嘗?”
“蘋果罐頭?那是什么東西?”云胡疑惑。
謝見君湊近,“閑來無事,做了些適口的零嘴,想著回來犒勞犒勞我家小夫郎呢,這么多天不見,也不知他獨守空房時,可否念著我想著我…”
“想”云胡沒有半分的猶豫。
謝見君一怔,繼而溫柔地笑開,他雙手穿過小夫郎的腋下,終于舍得將人從斗柜上抱下來,扣在懷里耳鬢廝磨了片刻,直聽著院外傳開大福哭鬧聲聲,才斂回神智。
“小崽子,慣會折磨人!”他笑罵了一句,輕啄了下小夫郎被親得紅腫的唇瓣,“你在這兒歇著,我出去瞧瞧。”
說罷,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來了來了,阿爹來了!”
聲音愈來愈遠,云胡慢騰騰地從榻上坐起,整了整揉搓得亂糟糟的衣襟,扒著窗欞向外探去。
謝見君從手忙腳亂的滿崽手中接過哭得不能自已的大福,“這是怎么了?”
大福肩膀微顫,有著跟云胡一模一樣的杏眸里,含著瀲滟的水光,他乖乖軟軟地趴伏在謝見君懷中,“阿爹給拍拍”
謝見君曉得他這是鬧性子,打回來到現在,也沒顧得上抱他,這會兒聽著他抽抽搭搭,緊抓著衣袂不撒手,心里都軟成了一汪水。
“好好好”他溫聲應道,手抵在小崽子的后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拍著。
回頭見滿崽大舒一口氣,他莞爾笑了笑,“方才在后院門口卸下來的行李中,有我從冬云山帶回來的糖水罐頭,去盛些來吃吧。”
“好嘞!”從哄孩子的陰影中解脫出來的滿崽,跑得比兔子還快,連廊下左拐右拐地不見了影兒,再回來時,手里正端著一個小白瓷碗。
大福臉頰哭得紅撲撲,纖長濃密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他張嘴含過滿崽特地切成小塊的果肉,像只小倉鼠似的嚼了嚼,嗚咽了兩聲,破涕而笑,“小叔叔,我還想要吃。”
“不哭就給你。”滿崽逗弄著小崽子,余光中瞥見蘭月從屋里探出半身,望著他手中的東西,喉結微動,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謝見君察覺到他的目光,上手接過了小白瓷碗,“再拿幾個小碗,去給大伙兒也都分分。”
*
蘭月從滿崽那兒分得了一小碗的糖水罐頭,他從沒見過這稀罕玩意兒,故而湊近碗沿,輕抿了一小口,乍然嘗著甜頭,眼眸樂得瞇成了一道細縫兒。
“娘親,是甜的!”他如獲珍寶似的捧著往灶房跑,擔心撒了湯汁,一路都小心翼翼地護著懷中。
周時雁正幫著王嬸子在灶房里做飯,云胡雖說是留她在家中避災,還特地找來了大夫給她瞧病吃藥,但她也不能仗著人家心善,就閑在府上,總是要力所能及地干些雜貨。
蘭月進門時,她剛把水倒進鍋中。
“娘親,滿崽哥哥給的果子。”蘭月墊高了腳尖,努力將小白瓷碗舉到周時雁的面前,“娘親,吃!”
周時雁擱下水桶,就著他的小手,嘬了口剔透的糖水,“蘭月乖,屋里正生著火呢,娘親帶你去屋外。”
謝見君在院子里逗趣大福,見她母子倆相互依偎著,坐在灶房外的石階上,你一勺我一勺,美滋滋地吃著蘋果罐頭,冬日里暖融融的陽光籠罩下一層金色的光邊,將二人囿于其中,瞧著溫暖至極。
他冷不丁回頭看向來時的臥房,隔著薄薄的窗戶,云胡正端坐于窗欞邊,低眉不知在忙活著什么。
謝見君眼角微微揚起,懷中的大福更是張開手,咿咿呀呀地喚著“爹爹!”
“走,咱們回屋里找爹爹去。”他一手端著白瓷碗,一手摟住大福,大步穿行過院子,往屋中走去。
將消停下來的小崽子丟在床上亂爬,他將果肉復又壓進蜜汁中浸了浸,遞過忙著給縫衣裳的云胡嘴邊,“嘗嘗”
云胡早聞著香甜味兒,這會兒也不同他矜持,接過勺子,先給大福喂了一口后,自己埋頭啃了兩塊。
“好甜吶!”,他眼眸發(fā)亮,“我還當是煮過的蘋果呢,竟是這般滋味。”
謝見君將他鬢邊的碎發(fā),輕輕挽至耳后,“我?guī)Я撕眯┗貋恚戎o陸同知留一罐,其余的,都是你的。”
“我哪里能吃得了這么多”云胡將碗擱到案桌上,眉眼間漾起一絲清淺的笑意。
這說話功夫,某只小饞貓扒著碗沿兒,盯著鮮嫩香甜的果肉,眼都看直了。
“可不興再吃了,咱們一會兒要吃飯了。”云胡擔心他吃多了罐頭,吃不下飯,欲把碗收起來。
“欲求不滿”的小魔王當即癟癟嘴就要哭,被自家阿爹神色淡然地睨了一眼,淚珠擠在眼眶中,泫然欲泣。
云胡被他瞧得心軟,末了撿起極小的一塊丟進他口中,“一點點”
小魔王重重地點頭,杏眸忽閃忽閃的惹人憐愛,他悄咪咪地看向自己阿爹,見他不像是生氣的模樣,便捏了捏指節(jié),稚聲稚語道:“大福只吃一點點~”
謝見君被他這副古靈精怪的樣子逗笑,上前呼嚕了一把他的腦袋,非將他發(fā)髻揉亂了才停手,末了留小崽子癟著嘴,敢怒不敢言,惹來云胡無奈地笑罵“幼稚鬼”。
——
晚些,云胡將周時雁喚來屋中。
“草民周時雁,見過知府大人!”,周時雁進門,先行屈膝行禮。
“今日并非衙內,起來回話。”謝見君溫聲道,“我聽云胡說,你此番前來,是打算與你夫君和離?”
“回知府大人,民女想狀告家中夫君,辱妻毆子,請求大人,為民女和幼子討個公道!”周時雁俯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說來聽聽。”
“民女原是秀蓮坊的清倌,一朝贖身嫁給了王大川,成親前,他百般討好于民女,我那時遭了蒙騙,以為他不嫌棄我清倌的身份,還當是遇著了良人,誰知竟是惦記上我的嫁妝,剛成親沒兩月,他便對我動輒拳打腳踢!”
正說著,周時雁擼起袖子,給謝見君和云胡看自己身上的舊傷,“民女那時就想要同王大川和離,也曾求助了佟知府,奈何佟知府一時聽信了他的讒言,非但不允準,還斥責民女不安分,說是看在民女無娘家?guī)鸵r,亦無其他地方可安置的份上,暫且不讓王大川休了民女!”
“這狗官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是被豬油蒙了心嗎?!”云胡憤憤然,一時氣不過,猛地拍了下桌子。
“乖寶,你先冷靜下。”謝見君撫了撫他的手背,以示寬慰,緊接著,他又看向周時雁,“你所說屬實?你要知道,編排朝廷官員乃是重罪。”
“大人,民女不曾有一句謊言!”周時雁泣聲。
“佟知府不許和離,偏偏王大川也休不了我,他就愈發(fā)得寸進尺,在外吃喝嫖賭不說,還拿我的嫁妝去填高利貸,婆母勸民女給他生個孩子,說漢子茲要是有了孩子就能收心,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可他一看蘭月是個小哥兒,便是半分好臉色不曾給過,民女縱然能忍著他欺辱,但容不下他打我孩子!”
謝見君掐了掐眉心,“所以你是想懲治王大川?”
“是!”周時雁頷首,語氣堅定,聽不出絲毫的動搖,她顫巍巍地翹首,看向謝見君,囁嚅道,“不瞞大人,民女自知僭越,卻也實在沒有法子,之所以找上您,原是先前民女在春華樓后廚幫工時,曾見大人您帶夫郎和幼子前來吃飯,瞧著您端方雅正,如琢如硯,待稚子更是溫潤親和,極有耐心,想來這樣澧蘭沅芷之人,必定會愿意幫民女討個公道!”
謝見君沒被這一個又一個的高帽砸昏了頭,他輕咬了下唇,冷不丁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他側目看向滿臉都寫著懇求二字的云□□和地沖他點了點頭。
“周娘子,明日本官便讓人將王大川提至衙內,介時你去堂前作證,將你今日所言一五一十地說清楚,若所查并無出入,本官定當不會放任品行不端者,逍遙法外!”
第151章
轉日,
肅穆的公堂上,謝見君身著雪青朝服,端坐于公案之后,
“王大川, 你可知罪?”
關了牢中醒酒數日的王大川, 被衙役們押解著雙臂跪在堂前, 一臉的蠻橫模樣, “敢問知府大人, 草民何罪之有?”
謝見君冷哼一聲,“多日前,你醉酒后,于府衙門口尋釁滋事,可還有印象?”
“草民既是喝大了酒, 哪里還能記得這些小事兒?知府大人莫不是聽信了旁人的讒言,欲污蔑草民吧!”
“污蔑?”謝見君對王大川推脫的說辭不怒反笑, “當日之事, 由陸同知陸大人親自得見, 怎么, 要他來堂前與你親自對質?”
被明晃晃地指到臉上來,王大川也全然不當回事,“大人,那日原是草民媳婦攜子, 久出未歸,草民擔心她娘倆的安危,特地出來尋人而已, 縱有過失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僅僅只是尋人?”謝見君反問道, 他既已經從周時雁那兒得知了事情的真香,這會兒對王大川說出口的話,便是一個字也不信。
“那是自然,不過就是一時激動,失了分寸。”王大川厚著臉皮替自己找補道,“這草民打自己媳婦咋了?這哪家的女子,不挨自家夫君打的!單憑這個就要治草民的罪?大人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
平白背上了“罪名”,謝見君手中的驚堂木一聲悶響,“王大川,關了你這么多天,還不知悔改!什么叫哪家女子不挨夫君打的?本官盡然不知,夫妻之間竟還有這樣的規(guī)矩?”
“大人息怒,草民失言!”王大川舔著臉笑道,“大人請放心,草民回去,定然會跟娘子親自道歉,保證再也不動手了!”
謝見君懶得同他白費口舌,沖著堂下府役招了招手,將周時雁和蘭月一并帶了上來。
“周時雁,你今日登堂,所告何事?”
周時雁手捧著狀紙,俯身行禮,“民女與王大川成婚多年,長此以往受其欺辱作踐,特來請求大人為民女討個公道!”
“小賤人,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狀告我!”王大川氣急敗壞地扭動著身子,意圖掙脫開衙役,撲上前來。
周時雁目不斜視,她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發(fā)抖的身子,將王大川這些年的惡性,一五一十公諸于眾。
為證明自己所說屬實,她還擼起袖子,將新傷舊傷,一并都展露于公堂之中。
“王大川,你還有什么好說的?”謝見君厲聲質問道。
“大人冤枉吶!”王大川不管不顧地跪地喊冤,“這小賤人原是秀蓮坊的清倌,草民不嫌棄她出身,迎她進門,這些年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她竟不知好歹,也不知是同何人野合弄了這一身傷,居然還賴在草民身上!”
“王大川,你不要臉!”周時雁再忍不住,登時就指著他鼻子叱罵道。
“誰不要臉?你這個破鞋,也好些意思說旁人不要臉?若不是老子當年收留你,你還不知道淪落到哪個煙花巷子里呢!”王大川聳肩,他多日不曾梳洗過,此時周身散發(fā)著一股子酸臭作嘔的氣味,配上他歪嘴的嗤笑和說出口的腌臜話,更讓人心生厭煩。
謝見君蹙了蹙眉頭,“王大川,本官看陸大人關了你數日,還未曾給你醒酒,不如這樣,你再回牢里待幾天,什么時候不胡言亂語,口出狂言,咱們再接著審這案子!”
“你這狗官,就是要同這小賤人一起弄死我!”王大川梗著脖子,絲毫沒有半點悔恨之意,他怨毒的目光落在周時雁身上,“好哇,我還當你為什么偷跑出去不肯回家,原是已經攀上了高枝兒,急著讓我蹲大牢是吧!莫不是,你早同這狗官茍合到一處了?!”
周時雁伸手給了他一記大耳刮子,“咱們成婚數年,我不曾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倒是你,動輒打罵我不說,還編排我在外同旁人有染,王大川,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王大川失了面子,當即氣得臉紅脖子粗,嘴里罵罵咧咧,愈發(fā)入不了耳。
“來人,王大川辱罵官員,淆亂朝綱,重責二十大板!”謝見君將筒中的令牌摔在地上,余光中瞥見小蘭月瑟縮了一下,他叫住正要行刑的府役,“將人拉下去!打完再帶上來。”
府役得了吩咐,塞住王大川的嘴,把人拖下了公堂。
少頃,才把狼狽的王大川復又拖了回來。
“王大川,知道怎么說話了嗎?”謝見君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王大川趴伏在堂前,稍稍一動便疼得齜牙咧嘴,他攥緊拳頭,猛地錘了下地,惡狠狠道:“這小賤人折騰這一出,不就是想要和離,我可以答應她!”
周時雁不為所動,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分給他。
“你得、你得把老子當年下聘的三兩禮金退回來!”
周時雁猛地歪頭看向他,眼眸中是失望,“王大川,你就是個畜生,我當年是帶著二十六兩銀子嫁進你們家的,這些年林林總總給你填了多少賭債?!你還好意思再問我要錢!”
說罷,她斂回視線,朝著謝見君恭恭敬敬地叩首,“大人,自打民女嫁給王大川后,他多年來不曾外出做工,是民女四處打零活,供養(yǎng)他和婆母一家人,賭坊上門來追債,他向來都躲得遠遠的,是民女撐破了臉皮撿錢給他還債,您若不信,只管招來賭坊的人問問便是!”
謝見君聞之,沖著宋巖點了點頭,宋巖拱手抱拳,轉身出了縣衙去尋人。
“兒啊!兒啊!”一婦人撞破門口府役的攔擋,直直地沖向前來,“兒啊,這是誰動的手!誰敢打你!”
“娘,救我!”王大川哆哆嗦嗦地指向周時雁,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那婦人霎時便沖過來,一把揪住周時雁的頭發(fā),“小賤人,反了天了,你居然敢打我兒!你不得好死!”
“公堂之上,成何體統(tǒng)!”謝見君命人將廝打在一起的二人拉開。
那婦人隨即往地上一坐,登時便撒起潑來,“周時雁,我們老王家哪點對不起你,你好狠的心啊!”
周時雁神色漠然,她既已經對這倆人傷透了心,自然任其如何辱罵也權當是聽不見。
婦人見一向對自己孝敬有加的兒媳如今這般模樣,不由得心里一顫,她眼珠子四下一轉,驟然變了臉色,語氣也軟了下來,“時雁,娘知道都是大川的錯,你不是想和離嗎?娘答應你,你把蘭月留下,娘放你走,蘭月可是娘的心頭肉,娘舍不得蘭月,放心,你只要想看他,隨時可以回來!”
話音未落,她便上前拉扯蘭月。
之所以這般說,一來,經此一事兒,斷然不可能再有姑娘家嫁過來,留下蘭月,將來招個上門孫婿,他們老王家的香火還能續(xù)上,二來,周時雁拿蘭月如此要緊,說不定就不走了!
“娘,你要那賠錢貨作甚?一個小哥兒有什么稀罕的!”王大川撇嘴,他才不想要一哥兒呢!
謝見君臉色一黑,正欲發(fā)作。
周時雁驟然搶過嚇得大哭的蘭月,眾目睽睽之下,解開了蘭月的衣帶。
“大人,我婆母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讒言,說是拿針扎進小哥兒的身子里,便可以生出兒子來,她趁我在外做工時,用錐針扎蘭月,幸而民女回來及時,才發(fā)現了此事,大人,您瞧瞧,這是我兒身上的針眼!”
謝見君怔住,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俗,竟然能在民間流傳起來!
他繞過公案,半蹲在蘭月面前,看了看他身前和背后的幾處針眼,眼眸中泛起凌人的寒意。
婦人臉色煞白,她都要把這檔子事兒給忘了,當初不過是要孫子心切,才出此下策,就為這,周時雁還同她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但凡她出門,便帶著蘭月一起,她還當是這小賤人體諒她看孩子辛苦,弄了半天,是在防著她!
謝見君怒極,想起王大川方才所言小哥兒都是賠錢貨的話,臉色更是難看,“來人,將這婦人一并拿下!”
府役早看這一對母子不順眼,得令,立時將她捆綁起來,還體貼地堵上她咒罵個不停的嘴。
適逢外出尋人的宋巖,帶著賭坊的人歸來。
“草民小六子拜見知府大人!”小六子屈膝行禮。
“你且瞧瞧那人,可是你們賭坊的常客?”謝見君朝著王大川揚了揚下巴。
小六子側目看了一眼趴伏在地上蓬頭垢面的王大川,一板一眼道:“大人,此人先前常來我們家賭坊,屢次欠錢不還,妄圖拿他娘子抵賬,草民這里有他立下的字據,知府大人勞請過目”
他從衣袖中掏出早已經準備好的一打字據,由府役呈給謝見君,“這字據上欠的錢,都是他家娘子給還上的!”
謝見君接過字據翻看了兩眼,大大小小加起來能有個數十兩銀子,都簽著王大川的名字,那小六子的話,與周時雁所說,也基本吻合。
他將字據甩到王大川面前,“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早在小六子出現,王大川便已知自己在劫難逃,現下臉色煞白,身子都抖成了篩子。
“大人饒命,是草民一時鬼迷心竅,草民也不是真的想拿周時雁抵賬,純純是受了誘騙!”
臨到棺材蓋前,他還琢磨著往旁人身上賴賬。
謝見君不等他沒完沒了地狡辯攀咬,手中的驚堂木重重地拍在公案上,
“王大川積怨已久,數次辱妻毆子,故此判與周時雁,二人義絕,因其涉嫌民間借貸、辱罵官員等諸多罪責,即刻起,打入大牢看押,擇日懲處!其母受人蒙蔽,加害幼子,一并看押!”
王大川沒成想自己不過就是動手打了幾下自家娘子,竟然能為此下了大牢,興許還要面對數年的牢獄之災,被拖下去時,他一個勁兒地替自己喊冤,求謝見君饒命,無果便愈發(fā)變本加厲地辱罵周時雁,末了,被聽不下去的宋巖一棍子敲到腦袋上,把人打暈了。
公堂上驟然安靜下來,周時雁緊摟著懷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的蘭月,出聲慟哭道,“兒啊,你別怨恨娘,有你爹這個畜生在,咱娘倆活不了!”
謝見君聽得心窩子里陣陣發(fā)澀,他招來陸同知,讓他將王大川,以及他娘親的罪行和處置結果,一并公示到府衙門前的宣傳欄上,以此來警示所有施行家暴之人就此收手,好自為之。
但更多的,他是想告訴那些活在無邊無際欺辱中的哥兒和女子,若有一朝,自身安危受到威脅時,官府會是他們替自己討公道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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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事了,云胡也跟著松了口氣,轉頭又替周時雁母子倆擔心其后路來。
夜里,謝見君掌燈,側倚在榻前看書。
云胡難得主動地迎上去,趴伏在他的胸口處,聽著“砰砰砰”強有力的心跳聲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謝見君垂眸瞧著他一副為難模樣,溫和笑道。
“你也知道,如今周時雁已經和王大川義絕,那王家窮得叮當響,二十多兩的嫁妝定然要不回來了,她又一人帶著小蘭月無處可去,我想”云胡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想留她在家里做活”
謝見君將手中的書冊擱下,環(huán)住小夫郎的腰際,往自己身前帶了帶,繼而眉眼微挑,溫溫柔柔地抿嘴,
“你是這家中主事之人,我都聽你的。”
第152章
“昨個兒的罐頭, 你吃著還適口?”
談完了正事兒,謝見君旁敲側擊問起了云胡對糖水罐頭的看法。
云胡咂摸咂莫嘴,回憶起那細嫩鮮甜的口感, 笑瞇瞇地道了句“好吃!”
得了肯定的回復, 謝見君心下一喜, 斟酌著將盤踞在心頭多日的想法, 同小夫郎娓娓道來, “我想在城中開個做蘋果罐頭生意的小作坊。”
“怎么突然蹦出這樣的念頭?”云胡訝然, 自打入了上京,他們便不做豆腐生意了,他還以為謝見君一心都撲在自己的仕途上,不成想居然還打算要接著走從商這條路。
謝見君從睡著的大福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微微挪了挪身子, 將小夫郎摟緊,”明天就是大福的三歲生辰了, 這孩子眼見著一日長起一日, 那之后要花錢的地方, 可就多了去了”
云胡下意識地頷首。
“還有咱們滿崽吶, 左右都得要給他備下些嫁妝。”謝見君繼續(xù)道。
“你不是說這婚事隨他心意嗎?如何也著急起來了?”云胡撇撇嘴揶揄他道。
“成不成婚在于他自己,但東西總歸還是準備,哪怕將來做不成嫁妝,于他而言, 既是過日子的保障,也是隨心所欲的底氣。”
云胡頭回聽到這樣新奇的言論,不免有些訝異, 但仔細想之,謝見君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故而他正了正神色。
“你想開作坊做糖水罐頭,就是為的這些緣由?”
“是,也不全是而且,這個念頭,目前還只是個萌芽。”謝見君老老實實地交代,“不瞞你說,這罐頭用的蘋果,是我從一孩子手里買來的,說是年前冬雪封路,好不容易熬到春上雪化了,來收蘋果的小販壓價太狠,背去集市上也賣不掉,愁得沒錢吃飯呢,我那時起了惻隱之心,就買下了一竹筐,閑聊時才得知,村里好些農戶加的蘋果都還堆放在地窖里呢。”
云胡聞之,輕輕嘆了口氣,“咱們一開始決定賣豆腐時,也是這般原因。”
“可不是呢!”謝見君附和,“我也是想起來咱們那時的困難,才起了這個心思不過,我見大伙兒都挺稀罕的,聽閆里長說,孩子們追在他身后要吃呢!”
“這東西,做起來費勁嗎?”云胡坐直身子,正經問道。
謝見君略一沉吟,“只前面要準備的東西稍稍麻煩些,要給蘋果打皮兒,切塊,敲糖,但是做的過程倒是簡單得很,像我?guī)Щ貋淼哪切糜图堜來敚宵S泥封口,放個數月不成問題。”
“這聽上去,倒是個極好的營生。”
“是吶,只是有個最要緊的事兒”謝見君蹙了蹙的眉頭,似是漁民垂釣,揚手將魚線甩進了池塘中。
“什么要緊事兒?”小夫郎翹首,如同好奇心滿滿的小魚,“嗷嗚”一口咬住了他拋下去的魚鉤。
“就是”謝見君故作為難,“就是一時沒找到合適的人幫著操辦此事兒,我這府衙和墾荒兩頭忙,抽不出時間來”
“嗯府衙里有陸大人幫你盯著,尚且還能應付得了,但墾荒關乎到農戶收成,又與你的政績掛鉤,自然是得先緊著這個來”云胡有條不紊地替他分析起來。
“是呀是呀”謝見君點頭表示贊同,“而且,雖說這糖水罐頭做起來容易,但也也有秘方在其中的,若是交給外人來做,總歸有些不放心,怕學了秘方去,給他人做嫁衣。”
“你說的也是這么回事,這自古都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做生意,不能沒有自己人把著”云胡掰弄著手指,兀自發(fā)著愁,沒注意到面前之人,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
“唉難就難在我來甘州數月,手底下一直沒有培養(yǎng)起心腹來,如今想做些生意,都得掂量掂量。”謝見君長長地嘆了一聲,“若是能有個貼己的人,幫著打理這買賣就好了,我也能放心忙活府衙的政務。”
說著,他偷偷瞄了眼眉宇間擰成個“川”字的小夫郎,見他緊抿著唇,不知在琢磨著什么,便乘勝追擊,繼續(xù)添了把火,“要不還是不做這營生了,我本就沒有沅禮那樣活絡的心思,還有青哥兒的魄力,賠了,便不值當了,”
“你先別放棄嘛!”云胡撫了撫他的胸口處,溫聲安慰道。
“不放棄又能如何?我也分不出三頭六臂來”謝見君輕搖了搖頭,肉眼可見地垮下臉。
“等等,你、你覺得我如何?”云胡手指著自己,磕磕絆絆地試探著問。
話剛說出口,他便垂下眼眸,好似自個兒說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好半天聽不到回應,他小心翼翼地抬眸,謝見君溫潤如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藏著數不清的情愫。
“怎、怎么了?如若不妥當,那便算了”他難得又結巴起來,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利索。
“云胡,你肯幫忙,可是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呢!”謝見君驚呼,滿臉都寫著喜色。
“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行,萬一做不好,便是要給你丟臉了。”云胡羞赧道,在上京參加高官夫人舉辦的聚會時,他就一直束手束腳,謹小慎微,來了這甘州,眾人皆知他是知府大人的內人,他更是擔驚受怕,哪怕羨慕青哥兒能在外拋頭露面的談生意,也因著種種原因,不敢動這樣的心思。
“緣何丟臉?”謝見君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柔軟溫熱的掌心貼近自己臉側,“云胡,你什么都不做,光是坐在這兒,我就喜歡得不得了,若能再沖我笑一笑,便是一顆真心都能剖出來送你!”
小芙蘭耳梢飛起一抹熱意,“我哪里有你說的這般好,莫要逗我笑話了。”
“也是我粗心大意,竟然把你給忘了,咱們在衢州時,多虧了有你打理著賣豆腐的營生,我才能安下心思讀書,眼下你肯出面,我自是欣喜,不過運作一個小小的作坊罷了,你定然能手到擒來。”謝見君一面“懺悔”,一面有意識地誘導著云胡說出自己的想法。
“待明日大福過完生辰,我便先去牙行,找一間既能當作坊,又能當店肆的鋪子”云胡聲如蚊蚋,幾乎杳不可聞。
“你等著將秘方寫于我,若我能做出來,起碼這工序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如此手巧之人,區(qū)區(qū)糖水罐頭而已,難不到你!”謝見君溫溫和和地鼓勵道。
“話不能說得太早,還是要穩(wěn)妥些的你不是說村里好些農戶人家的蘋果都滯銷嗎?咱們可以收過來,尋人將其加工好,擱放在陶罐中密封”
“這樣的話,亦是能幫著他們解決一個大麻煩了。”謝見君順著他的話茬說下去。
“密封的陶罐也得提前找齊全,糖水罐頭的營生做起來,這東西少不得,最好能找到長期穩(wěn)定供應的窯坊”
云胡愈說愈發(fā)精神,圓溜溜的杏眸中神采奕奕,不過三兩句話,心里就有了盤算,只恨不得現下就去操辦起來。
“真要做起來,需要考慮的事情不少,不急在這一時半刻!”謝見君打了個哈欠,今日在公堂上折騰了一天,這會兒神思有些萎靡。
“你先睡吧!”乖乖軟軟的小夫郎登時從他身上爬起來,趿拉著腳底下的棉鞋坐到桌前,順手掏出他平日里慣用的紙筆,兀自低垂著腦袋,在紙上寫寫畫畫。
謝見君哪里舍得睡下,眼前緊繃著臉,認真琢磨自個兒新營生的小夫郎,別提有多可愛勾人了。
他不愿撫了云胡的興致,半側著身子,一只手摟著熟睡的大福,一只手掌心撐著沉重的腦袋,靜靜地瞧著昏黃燭光下辛勤忙活的云胡。
不曉得何時睡去,謝見君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云胡枕著他的臂彎睡得香甜,只眼下的青色彰顯著他昨個兒熬過的大夜。
謝見君緩緩抽出手,余光中掃到桌上鋪得滿當當的紙,那都是云胡一整晚的成果,他雖是好奇,但也還是忍住了。
本想著等小夫郎醒了,好找他討要過來瞧瞧,誰知云胡捂得緊,愣是不肯透露半個字,也不知是羞赧,亦或是旁的,他追問兩句,臉頰便紅得同街上店肆掛在門口處的紅燈籠。
“我還沒布置好呢,晚些再給你看!”云胡將一堆寫滿鬼畫符的圖紙,塞進柜子里,謹慎地拿東西遮掩住,生怕被謝見君瞧去了自己的小心思,確信自己藏得嚴嚴實實,才出屋幫著忙活大福的生辰禮。
宋沅禮要盯著縣試抽不開身,大福的生辰,謝見君只邀了府上的人圍坐在一起,簡單地吃了頓便飯。
雖說是便飯,但該有的生辰禮,卻是無一人落下,連剛剛得知自己能留在府上做工的周時雁,都緊趕慢趕地給大福繡了個香囊。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大福穿著新衣服穿梭在眾人中間嬉鬧,他模樣本就生得靈動伶俐,一雙水汪汪的杏眸像極了云胡,抿嘴笑時眼眸如姣姣月牙,唇角處的梨渦若隱若現,瞧著又有謝見君的幾分神似。
大伙兒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連閑聊時的話茬子,也都是在說著大福自小的趣事,這小崽子一向是個人來瘋,這會兒更是把持不住自己,加之又被滿崽偷偷塞了糖果子,一直鬧騰到夜半,才堪堪放過自家爹爹和阿爹。
謝見君同云胡如熬鷹一般,艱難地將“小魔王”哄睡,起早在府衙門口分別時,二人皆是一臉的憔悴模樣。
云胡今個兒打算去牙行挑鋪子,一路上迷迷糊糊,李大河幾次三番地提醒,才將人喚醒,下馬車時又止不住地打哈欠,猛搓了兩把臉頰后,才勉強找回神智。
牙商見狀,忙不迭奉上一杯熱騰騰的濃茶,靜等著他神思稍稍清明,才小心翼翼地問起這位知府大人的夫人此番來牙行所為何事。
云胡將隨身帶來的圖紙往桌上一譜,客客氣氣道:“您行個方便,我想尋一間像這般布局的鋪子。”
“夫人,”
第153章
“您要找的鋪面, 是想離著咱知府大人的府衙更近些,還是離著城中熱鬧的集市近些?”那牙商知曉云胡的身份,得知其來意之后, 登時便收斂起自己身上那股子經年累月的油滑勁兒, 連說話, 都帶上幾分客氣。
云胡略一沉吟, “既是要做生意, 自然是要挑選人群密集的地兒, 但若是能二者兼顧,那最好不過了。”
“的確有幾處正在租賃的店肆,都是東家剛收拾出來,干凈利落著呢,您若瞧這合適, 租金上皆可以談。”
云胡神色淡淡地聽著,他同謝見君在一起數年, 多多少少也學來些不露聲色, 眼下只是讓牙商在前面帶路, 說是要看過之后, 再做抉擇。
牙商自然樂意極了,立時便帶著云胡出了商行。
去的頭一家鋪面,乃是在蘇平街上,馬車慢慢悠悠地行駛了二刻中才到。
這店肆出奇的寬闊, 在鋪子里扯著嗓子吆喝一聲,后院愣是一點動靜都聽不著,云胡不甚滿意, 加之這蘇平街是富紳豪商家里的管家常來采辦的地方,賣的東西都貴得離譜, 連店肆的租金也是五十兩一年。
云胡沒打算將營生做得這么大,又擔心萬一糖水罐頭賣不動,要凈虧五十兩進去,當即便婉拒了,把自己的要求又往細里說了說。
牙商好歹是個老油子,只聽云胡的話,就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長沿街上還有一家,地方雖沒有這邊寬敞,但是位置極好,又靠著集市,租金一年十五兩”
云胡跟著謝見君來甘州小半年,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長沿街,平日里李大河和昌多出去采買,亦或是他帶著滿崽和大福出門買零嘴,去的都是長沿街。
“您想做什么營生?”牙商試探著問道。
糖水罐頭的事兒八字還沒一撇,云胡擔心提前走漏了風聲,便只說想做些簡單的吃食。
那牙商一聽,猛地一拍大腿,“那您這地兒可是來對了!這家鋪子原是一對老夫婦做包子的,老兩口賣了二十來年,后來年紀大了干不動了,才想著要把鋪子給盤出去,您看這屋里屋外,拾掇得多干凈,還有那后院里,有一口水井,這做吃食少不得要用水,有水井在,你們用起來也更方便些”
牙商將這鋪子說得天花亂墜,云胡只連連點頭,將鋪子和后院都仔仔細細地轉了一圈。
這鋪子所在的地段和后院的布局,他都比較滿意,況且還能住人,將來一朝罐頭營生做起來,免不了要雇伙計夜里留宿在鋪子里看顧東西,但屋子的確破敗了些,屋頂的瓦片都碎了許多,若他們租下來,少不得要找人修葺,里里面面地都得修繕個遍,才能把作坊搭起來。
“這租金十五兩一年?”云胡問價。
牙商心中大喜,覺得有戲,開口說主家給的價是十五兩,您若租的年份長,可按照十四兩的租金簽契約。
“這屋子太舊了,光是要重新砌墻鋪瓦都得要好些銀子,更別說鋪面也得修繕,十四兩一年太不劃算了。”云胡蹙起眉頭,有些嫌棄道。
“哎呦,您看看這地段,可是千載難逢的好鋪子,十四兩一年,當真虧不著您吶!”牙商著急地找補道。
“哦”云胡淺淺地應下一聲,“還有旁的鋪子嗎?”
牙商為難地搖了搖頭,雖說還有比這兒稍稍便宜的鋪子,但他拿到手的傭金實在太低,放到哪個牙商身上,都不樂意坐這賠本買賣。
“既是如此”云胡說著出了鋪子,臨到馬車前,忽而揚聲道,“大河叔,您之前常掛在嘴上的那家牙行在哪兒?咱們過去問問,看有沒有別這里更合適的鋪子!”
牙商一聽要去找別的牙行,暗罵一句這到手的鴨子居然要飛了,他忙不迭追上前去,“等等,您想要多錢一年,咱都好商量!”
“你看,這屋子破敗得不成樣子”云胡指了指屋頂。
“是是是”牙商應聲。
“鋪面也有些窄仄”
“門前的路太窄,不便于過車”
云胡挑挑揀揀地說了好些毛病,末了,還輕嘖了一聲,做足了對這鋪子沒瞧上眼,要去找別家商行再看看的姿態(tài)。
那牙商越聽臉色越沉,心道這小哥兒瞧著不起眼,沒成想事事兒這么多,可偏偏他又舍不下這營生。
最后也只得忍痛咬牙道,“我不同您來虛的,十三兩一年,這是最低了!”
云胡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十三兩比他一開始能接受的租金價位還要再低一兩銀子,正巧可以拿這錢出來找?guī)讉匠人修繕屋子,于是便點了點頭。
敲定了鋪子,還得回牙行簽訂契約,一來二去就耽擱了不少時間。
待酉時,謝見君從府衙散班回來,還沒見著小夫郎身影。
“這是跑哪兒去了?”他抱著要尋爹爹的大福在后院外等了約摸著一刻鐘的時辰,才見著李大河駕著馬車急匆匆地往這邊趕。
“爹爹!”大福認得自家的馬車,登時就張開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喚著人。
馬車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大一小的跟前,云胡紅光滿面地掀開棉簾,一下馬車抱著謝見君喋喋不休地說著今日去看鋪面的見聞。
得知小夫郎跟牙商砍價,順利租下來長沿街的一套鋪面,謝見君滿心欣慰。
“我們云胡可真聰明!”他毫不吝嗇地夸贊道。
“生意還沒做起來,就先投入了十三兩的租金,還得找人過去修屋子,又不曉得要花多少錢,萬一都賠了,可如何是好?”高興之余,云胡又不免擔心起來。
“想做什么,就只管放開手去做,再不濟還有我呢”謝見君揉了把小夫郎柔軟的額發(fā),輕聲寬慰他道,“我這做知府的俸祿也不是擺著干看的,所以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
云胡耳尖微微泛紅,從他懷中接過盼爹歸的大福,囁嚅道:“我沒做過這營生,就怕搞砸了。”
“那又如何?凡事兒都有第一次,我聽沅禮說,青哥兒頭一回獨自去談生意,緊張得說話都結巴呢,你瞧現在,還不是誰見了他,都得喚一聲青掌柜?”謝見君曉得自己寬慰的話說的再多也無濟于事,干脆就拿青哥兒的事兒出來勉勵他。
一提起青哥兒,小夫郎心頭忽而燃起來斗志,他重重地點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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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入睡前,照例到了二人獨處談心的時候。
謝見君說再過兩日,自己便要回東云山,他今個兒從雜貨鋪子那兒挑好了種子,準備回去看看荒地耕得進度如何。
云胡心里舍不得,這剛在一起親昵了幾天,眨眼又得分開,再開口時,語氣里都帶上了幾分潮氣,“這要等到鋪面修繕得差不離,才能去桐塢村談蘋果收購的事兒呢”
“到時咱們就又能見面了”謝見君壓下心中的眷戀,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頸,“頂多再過些時日,我便再回來一趟,墾荒的事兒要忙,府衙也不能離開太久,有些事兒,陸同知一人做不了主。”
“好~”小夫郎委屈巴巴,上手扯著自家夫君的衣袖,依偎在他懷中癟著嘴。
“趕明兒我把做糖水罐頭的法子寫下來,你在家時,可以先嘗試一番,這東西做起來不難,就是費些功夫。”
“小作坊也得有個像樣的名字,既是你的營生,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取個什么樣的名字。”
“不光要取名字,鋪子里的布置,像如貨架,柜臺,這些也都得考慮進去,還得再招幾個人,你一個人縱然有三頭六臂,也是忙不過來的”
謝見君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好些話。
云胡原是安安分分地聽著絮叨,冷不丁出聲打斷了他,“我想讓昌多去鋪子里管賬,他做事兒仔細,會算數,會撥弄算盤,又是咱們自小帶起來的,是能信得過去的人。”
“你覺得合適就好,我信你看人的眼光,昌多是個好孩子。”謝見君表示贊同,昌多是他看著長大的,這些年一直養(yǎng)在身邊,品行端正,人也聰慧,學什么東西都快,只是管個賬,于他而言,不是難事兒。
云胡見謝見君不反駁自己,便壯著膽子繼續(xù)說道自己琢磨了兩日的想法。
謝見君安安靜靜地聽著,偶時配合著附和兩聲,只云胡需要他幫著出主意,他才會正經提兩句建議,大多時候,他都是鼓勵小夫郎自己主動去做主。
小夫郎越說越來勁,還扒拉出自己昨日藏在柜子里,寫得像鬼畫符一般的策書,借著昏暗的燭光,一點一點說于自家夫君。
這般雷厲風行的架勢和縝密完整的思路,著實讓謝見君狠狠地震驚了一把。
這要放在以前,他根本想象不到,云胡能有這么多靠譜的想法,居然還提出了要找人去街市上發(fā)傳單,以此來提前給糖水罐頭造勢的法子。
他禁不住對著小夫郎豎起了大拇指,“就按你說的來!”
得了夸贊,云胡的信息如高樓筑起,只恨不得現下就趁夜出門,趕緊找匠人去將租下來的屋舍修繕起來。
謝見君好說歹說才將人按下,緊摟住睡了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覺。
轉日他將將睜眼,身側的被窩已經涼了大半截。
大福坐在他胸口處,二人面面相覷。
“阿爹,爹爹去哪兒?”
謝見君揉搓了一把惺忪的睡眼,“爹爹去干大事兒了!”
大福鬧著要找爹爹,謝見君便抱著他去尋云胡,瞧見那店肆的后院里,云胡著一身利落的素服,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匠人,又是挖地窖,又是清水井,忙得熱火朝天,連搭句話的功夫都騰不出來。
徒留被“冷落”的一大一小只得抱著熱騰騰的包子干啃,相依著坐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第154章
深冬的寒意尚未散去, 凜風抽打著枯枝,拍在窗欞上嘩嘩作響。
謝見君醒得極早,在東云山的半月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慣, 現下一睜眼, 便沒了睡意。
他起身撥弄了撥弄火爐中的炭火。
床榻上的云胡翻了個身, 摸索著將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撈進懷里, 艱難地撐開眼皮一道細縫, “幾時了?”
“天還黑著呢。”謝見君寬厚溫熱的掌心覆在他眼眸處, 將最后一抹光亮隔離在外,“我今個兒回東云山,要早些走,你且接著睡便是。”
云胡將他的手拉扯到嘴邊,輕啃了啃兩下掌心。
“這就餓了?”謝見君莞爾抿了抿唇, 從喉間溢出一抹輕笑。
“昨個兒我給你買了好些吃食,等下走的時候, 別忘了都帶上。”云胡低聲道, 將大福小心翼翼地擱放在身側, 拿被子捂得嚴實實, 摸過一旁衣裳,胡亂地往身上套,“我送你去城門口,正好往城南走一趟, 找個做陶罐的匠人。”
“是,小云掌柜,勞煩您操心了。”謝見君半蹲下, 將火爐烘烤得暖烘烘的棉鞋給小夫郎套在腳上,箍緊了系帶, “鋪子不急在一時開張,可別累著自己,凡事兒不用逞強,回回頭,都有我在呢。”
“嗯!”云胡半坐在床邊瞇了瞇眼,安心享受著他給自個兒腳上套鞋襪,從這個視角望下去,只能瞧見謝見君眸底溫柔繾綣的笑意,和從不掩飾的坦坦蕩蕩的情愫,他沉沉地落了口氣,壓下心中的眷戀,“等過些時日,我就去東云山尋你。”
“行。”謝見君將他的褲腳扯下來蓋住棉鞋,淺淺地應了一聲,“到時我專程去常德縣城接我們的小云掌柜。”
云胡被臊得無措,紅著臉避開謝見君炙熱的目光,“八字還沒一撇呢,少在這兒打趣我,萬一成不了,指不定要惹來多少笑話。”
謝見君抬袖揉了把他的額發(fā),正經道:“成與不成,你都是你。”
二人說話間,已經出了屋子,屋外呵氣成霧,云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抱怨道:“都這般時候了,甘州還冷得駭人。”,他蹙起眉頭看向謝見君,“你們那兒炭火可還夠嗎?山上定然比城里還要冷上幾分,可千萬別染了風寒。”
“不用擔心,炭火都備得足足的,夜里睡覺還踢被子呢,那宋婆子每日都要煮上一大鍋姜湯,墾荒的人回來都被盯著喝下一碗姜湯。”謝見君俯身將小夫郎的衣襟又緊了緊,“倒是你,莫要光顧著在鋪子那兒忙活,也得照顧好自個兒身子。”
不遠處,周時雁正忙著灑掃院子,聽著二人交談的動靜,緊趕著將掃把擱置在院里,上前作揖行禮,“民女周氏見過主君,主夫!”
“周娘子,我不在這段時間,照顧主夫起居就麻煩你了,你得幫我盯著他每日早早歇下,不興熬夜。”謝見君搭手虛扶了扶她,笑吟吟地囑咐道。
“是”周時雁頷首,復又行禮后,方才著小步退下。
“你打算讓她跟著,去鋪子里幫忙?”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謝見君側目同小夫郎低聲訥訥道。
“現下手頭上沒有合適的人,王嬸子倒是手腳麻利,又是自己人,可偏偏大福身邊離不開她,我瞧著周娘子性情本分,又帶幾分潑辣,讓她幫著看店,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云胡說到底,是看中了周時雁身上的那股子韌勁兒,拼著跟王大川魚死網破,也要給自己和孩子尋一條生路,這般果敢,連他都自愧不如,更被說那些為了所謂的“家丑不可外揚”而一味地忍氣吞聲不敢聲張的女子和哥兒了。
加之周時雁是本地人,這些年也結識了不少城中的商行老板,有她在其中幫著搭線鋪橋,像找靠譜匠人的事兒就容易多了。
謝見君曉得如今的云胡,做事已經有自己的思量和主意了,便笑著應和著他的話,“行,你說了算,都聽你的。”
“既是聽我的,那你就別攔著我給你塞東西。”云胡指揮著人一個勁兒地往府衙的馬車上裝各式各樣的吃食。
“都要裝不下了,好歹給我留一容身之處“謝見君聞聲勸阻道,“東云山那邊有專門負責去采買的府役,附近的集市什么都有。”
云胡將剛從柜子里摸出來的油紙包的胡餅塞進他懷中,順手捏了捏他臉頰上僅有的二兩肉,癟了癟嘴,“騙子!”
“不騙你,我能照顧好自己。”謝見君連連舉手保證,就差并起四指沖著小夫郎發(fā)誓了。
云胡抬眸睨了他一眼,朱唇微啟,“哦。”,而后又讓人將他買的魚胙擱放進馬車里謝見君順手能拿到的地方,以備路上餓了,也能稍稍墊墊肚子。
忙完這一通,王嬸已經將早飯做好。
二人湊活對付了幾口,云胡送謝見君出城,二人在城門口惜別。
“天冷,早些回家。”臨走前,謝見君掀開棉簾,探出半個身子朝著小夫郎揮了揮手,這一走又要好些日子不見,他心中實在不舍。
倒是云胡心里還記掛著做陶罐工匠的事兒,撂下一句“過些時日見面”,轉身便消失在街市中。
“跑得真快!”謝見君笑罵了一聲,轉而對趕車的宋巖道,“走吧,咱們也該回去了。”
馬車噠噠駛出城門,到東云山山腳下時已是晌午時分。
謝見君被馬車上的火爐烤得昏昏欲睡,得宋巖提醒,才將將回過神來。
因著眾人不知他今日歸來,這會兒屋舍外冷冷清清,只有幾個灑掃婆子在忙活著他眾人今個兒吃剩的午飯。
“大人,您且要先歇息一會兒嗎?”宋巖拱手問道。
“你趕了一路的車,去歇著吧,這兒用不著你了”謝見君扯了扯糅亂的衣袂,提步往荒地那邊走去。
趙田正盯著連云山等人犁地,見謝見君過來,忙不迭迎過來行禮。
“怎么樣了?”
“回稟知府大人,頭著前兩天剛下過一場小雨,連云山趁著地里潮濕,將將又犁過一遍,只是有些雜草冒了出來,明日得先鋤草。”趙田謹慎報告著這幾日墾荒的進程。
“不用鋤草,等著再耕上一個來回,把土搞得松快些”謝見君踩了踩腳下的土地,繼續(xù)道:“大土塊能敲碎的敲碎,敲不碎的,就挨個挑揀出來,這伙人都是莊稼漢出身,該是知道怎么做。”
“是,卑職一直盯著他們呢,都安分得很,沒有投機取巧之人。”趙田道。
“吶,看好連云山就行,這群人都聽他的,有什么需要交涉的問題,只管去尋他。”
謝見君早就注意到了,遠在朝河山時,諸多山匪便對連云山唯命是從,來了這兒,這人雖名義上不再是大當家,一行人卻照舊很聽他的話,連對自己陽奉陰違之人,只要知會過連云山后,立馬就安分下來。
故而,他對墾荒的諸多要求,多數時候,都是通過連云山傳達給底下人,這人不光組織能力超群,腦袋也靈光,要緊事兒說一遍便能反應過來,甚至有時還能幫著出出主意,也算是給幫了不少忙。
“趙田”他招招手,將趙田喚到跟前來。
“之后若是我不在跟前,趕上這田地里有什么事兒,盡可以去問問連云山。”
“是是是”趙田連連應聲,茫然的眸光瞥向正趕著牛犁地的連云山,一時分不清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那土匪頭子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讓人對他另眼相看了。
“去吧,方才囑咐你的話,別忘了告知連云山。”謝見君揮了揮衣袖,見趙田還一動不動地看著田地,不知在琢磨什么,他出聲詢問道,“怎么了?”
“都聽清了,卑職這就去照辦!”趙田回過神來,挎緊腰上的佩刀,小跑著往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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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哥,您去跟那知府大人提一提唄?”地壟間,李四朝著謝見君待的位置揚了揚下巴,低聲道,“他人已經回來了,再不說,來不及了!”
“就是啊,連哥,咱們這些兄弟們,也就是您能跟知府大人說上兩句話了。”同行的漢子附和道。
連云山緊蹙著眉頭,對李四等人的話,似是聽到了,又似是沒聽到。
“連哥,您行行好,俺想去看看俺娘,有日子沒回去過了。”漢子不依不饒,對上連云山望過來的眼神,又禁不住瑟縮一下。
“這一來一回就得耽擱好幾日,沒聽著趙府役說,知府大人著急下種嗎?”連云山輕斥一聲。
“咱們起早去,晚些歸,您看還不行嗎?”李四舔著臉湊近,“連哥,怎么說,那兒也有您的親人,不是嗎?”
連云山眸色暗了暗,他又何嘗不知道,只是如今已不是自由身,哪里能像從前那般,說干啥就干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一對上大伙兒懇求的目光,他這拒絕的話,如何也說不出口,末了,從齒縫間艱難地憋出幾個字,“我去試試!”
謝見君正擱小屋中合計區(qū)田,趙田帶著連云山過來,說這人有事要稟告。
“讓他進來吧。”謝見君擱放下手中的毛筆,抬眸看向門口。
棉簾被掀開,連云山緊縮著肩膀,局促地跨進門坎兒,當即便屈膝,深深地行叩首禮。
“知府大人,草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您應準。”
“哦?”謝見君眉梢微挑,私以為他對自己方才吩咐趙田做的事兒有疑問,饒有興致問道,“什么不情之請,說來聽聽?”
連云山又是重重地磕了個頭,“過兩天是俺們村那些村民的忌日,當年走山,草民和兄弟們的親人都被埋在了朝河山下,草民想帶著他們去祭拜一下。”
第155章
乍一聽連云山提出想帶兄弟們去祭拜當年走山時罹難的村民, 謝見君眼底閃過微微的詫色,想著這一行人原就是那場災禍中艱難存活下來的幸者,有此心意, 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沒多作躊躇, 當即就應下了。
“你們商量好回去的日子, 同趙府役提前知會一聲。”他如是囑咐道。
做好了這位知府大人不會同意的心理準備, 聞之, 連云山也愣住了,祭拜一事,他和兄弟們抓耳撓腮了好幾日,遲遲不敢開口,沒成想今個兒三兩句話, 就得了應許,他怔在原地,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眼眸瞇成一道兒細縫, 喜得合不攏嘴, “謝謝知府大人體恤,爾等定然早去早回,斷斷不會耽誤墾荒的要緊事兒!”
“無妨。”謝見君揮揮手,“若沒旁的事兒, 且忙去吧,趕明兒本官讓趙府役將祭拜用的香燭紙錢,素酒貢菜準備好, 介時你們一并帶上。”
“草民代兄弟們先行謝過知府大人。”連云山激動地抱拳行禮,躬身退下。
趙田正要跟著一道兒出門。
“等等”謝見君將人喚住, 提筆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下幾行字,復又蓋上了知府的官印,把晾干墨的書信仔細交于他,“趙田,你去崇福寺跑趟腿,就說本官想請寺中的住持,擇日去照河山做一場法事。”
“大人,您是打算給連云山的村里人超度?”趙田小心翼翼地接過書信,揣進懷中,詫異道。
謝見君輕嘆一聲,“都是些沒得到妥善安置的可憐人,請和尚們去念念佛誦誦經,也算是安撫亡魂了。”
趙田頷首,恭維道:”“還是大人思慮周全,仁善愛民!”
謝見君莞爾,一雙生得雅致的眉眼中滿是溫和的笑意,“行了,別在這兒撿著好聽的話說了,快些去崇福寺走一趟吧。”
“是,屬下這就出發(fā)。”趙田讒著笑應聲,將將掀開棉簾出來,就見著李四幾人將連云山團團圍住。
“怎么樣?怎么樣?連哥,知府大人應下咱們的事兒嗎?”李四眼巴巴地湊到跟前問道。
“應了應了!”連云山喜不自勝,“我一提,那位大人就應下了,還說讓趙府役幫著咱們置辦祭拜的東西呢!”
“還能有這好事兒?!”同行漢子不可置信道。
“如何不信?知府大人待咱們這群人何曾有食言的時候!”連云山語氣凜然,擲地有聲。許是因為每日準時準點拿到手的十文工錢,亦或是見天兒熨熨帖帖的吃食,以至于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居然會向著謝見君說話,這要放到以前,自己可最是憎惡那些個尸位素餐的官老爺了。
“聽著了沒?你們不信那位大人的話,也得信咱們連哥的話!”李四順著連云山的話茬,呵斥那些質疑之人。
果不然,原本還抱有懷疑態(tài)度的漢子,紛紛倒戈,他們能有機會回村里祭拜親人,都是仰仗連云山呢,這個要緊關頭,怎么能起內訌。
“都聽咱們連哥的,連哥說什么就是什么!”李四帶頭揮了揮手中的鋤頭,一行人緊跟著附和。
連云山見狀,欣慰道:“咱們這兩日將手頭上的活兒抓緊忙活忙活,我可是在知府大人跟前打了包票的,絕不會耽誤墾荒耕地!”
話音剛落,趙田牽著馬的韁繩過來,見他們還圍在一起,手中的馬鞭破空虛揮了兩下,“都杵在這兒作甚?還不快些犁地去!”
“趙府役,您這是又要上街采買?需不需要我們幾個人跟著幫忙?”李四當是以為趙田要去買他們祭拜的家伙什兒,熱情道。
“去去去,別在這兒添亂!”趙田蹙著眉頭,不耐地轟趕道。謝見君可沒應許他將找和尚來做法事兒的事情,提前透露給這伙人,他現下高低得閉好嘴,別走漏了風聲才是呢。
“我等恭送趙府役慢走!”李四扯著眾人,齊齊讓開一條寬闊的道兒,正像模像樣地端起“請”的姿勢時,被連云山挨個一腳一腳地揣進了田地里,趕著做活去了。
————
沒兩日,正到了祭拜的時候。
起早,一伙人將自個兒都收整得利利索索,精神抖擻,還換上了最是干凈的衣裳,由趙府役引著,挎著竹籃,背著竹簍往曲蘭縣去。
“怎么知府大人也跟著呢?”李四壓低聲音,沖身旁的連云山揚了揚下巴。
“你管這么多作甚?茲要是答應咱的事兒給兌現了,那位大人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連云山猛地一巴掌拍上他的腦袋,訓斥道。
李四還想說什么,余光中瞥見看守他們的府役的視線,頻頻朝著這邊打量,他垂下眼眸,扎緊了身上的背簍,快走兩步,追上前進的隊伍。
約摸著走了一日,才到朝河山的山腳下,諸人依照著謝見君的吩咐就地扎營。
休憩一晚后,曲蘭縣知縣馮之越方才得了消息,姍姍來遲。
“不知知府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吶!”
上次在朝河山鬧得剿匪那一出,他可是被謝見君拔掉了一層皮,這會兒想起那些被迫散出去的銀子,就鉆心地肉疼,剛從下面人那兒得知謝見君又來了,他就忙不迭跑過來了,生怕又被揪住了什么小辮子。
“馮知縣不必客氣,本官此番前來,只是祭拜村民,沒什么重要的事兒,故而也沒著人去特地知會你。”謝見君不緊不慢道,語氣中聽不出什么波瀾。
但馮之越哪里敢放松警惕,這可是連錢閔和陳源都時刻提防著的人呢!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知府大人,這等祭拜的小事兒,您只管差人過來遞句話即可,您政務繁忙,何至于還親自跑這一趟?”
謝見君垂首,淡淡地掃視了他一眼,“馮大人若是得空,不妨去前面盯著人設壇,本官請了崇福寺的住持過來,打算在這兒做一場法事。”
“是是是”馮之越連連應聲,心道,難怪自己這一路過來看見這么多禿驢,弄了半天,都是來朝河山做法事的,他領了命令,曉得自己道行淺,套不出什么話來,干脆就躲得遠遠的,拿著雞毛當令箭,指揮著干活的府役們動作快些,別誤了時辰。
這設壇,須得準備好招魂幡等各類旗幟,將其圍成一圈,正中間設陰陽壇,陰壇原是要擺放亡人的牌位,但因著時辰倉促,來不及置辦,便只放了三茶四酒,三葷四素,香寶蠟燭,米飯饅頭,還有等會兒要燒的紙錢。
不多時,主持們登壇做凈壇法事,而后才開始超度誦經。
在此期間,連云山等人跪坐在一旁,伴著裊裊的誦經聲,一面往火盆里撂黃紙,一面嘴里還絮絮叨叨。
“娘,您且安心去吧,兒在這兒一切都好,雖說墾荒辛苦些,但也有錢拿,還吃得飽睡得暖”李四收斂起平日里吊兒郎當的散漫模樣,正經磕了連幾個響頭。
四周圍接連響起了嗚咽聲,連云山也紅了眼眶,他的一雙父母和兄弟都葬送在當年走山的那場災禍中,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了他自己,他抓緊面前的紙糊像,一窩蜂地都撂進火盆中,張了張口,想說點什么,話都嘴邊又都咽了回去,末了跟著李四“咣咣咣”直往地上叩頭。
謝見君雖一向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但難免受其感染,加之心存敬畏,故而也上前來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正當他忙著給罹難村民做法事時,這邊云胡讓滿崽連寫帶畫地做了好些策書。
鋪子的修繕接近于尾聲,下一步的宣傳就得提上日程了。
滿崽召集了城中的半大小子們,將批量畫好的策書交于他們。
“書淮哥,這糖水罐頭是啥東西?俺們都沒見過呢!”一孩子指著策書上的畫樣,疑惑地問道。
“就是就是”滿崽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又怕解釋得多了,給云胡泄露了商機,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還是貼心的昌多接了話茬過去,“這糖水罐頭是一記甜品,好吃得很,只是現下還不能說太多,只等著鋪子開了張,你們前去瞧瞧就知道了。”
“甜品?”小漢子咂摸咂摸嘴,將手中的策書顛來倒去地瞧了好幾遍,也沒瞧出什么道道來,遂愈發(fā)對昌多所說的糖水罐頭起了興致,“書淮哥,您當真能請我們哥幾個吃這玩意兒?該是齁貴齁貴吧?”
“那是自然!我哪里有說話不算數的時候?這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呢!”滿崽拍著胸脯保證道,他可是提前問過云胡,才敢夸下海口,“只要你們仔仔細細地干活,將來少不得你們的好處!”
這群孩子們都是滿崽來甘州后,陸陸續(xù)續(xù)收來的小弟,有些甚至承過他的情分,這會兒更是對他的話唯命是從,不過就是沿街吆喝幾聲,分一分手中的策書給路人,不光能不花錢就吃到這傳說中的糖水罐頭,還有工錢拿到手,何樂而不為?
他們挨個接過滿崽分配下來的策書,轉身就朝著街市四散開來,接下來的幾日,甘州城中的百姓們,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聽著這群孩子的稚語。
香香甜甜的蘋果罐頭,吊足了一眾人等的好奇心,可就是等不到甘盈齋開張,大伙兒日日打跟前經過時,還總聞著那處緊閉著大門的小鋪子里傳出來的甜津津的滋味,這心里盼得抓耳撓腮。
然云胡偏偏沉得住氣,一面讓周時雁在鋪子的后院練習怎么熬這糖水罐頭,一面帶上大福下了常德縣。
第156章
馬車在官道上行了大半日, 晌午過后才抵達常德縣。
李盛源扯緊韁繩,將馬車停在如意客棧門口,“主夫, 咱們到了。”
“好”緊閉的車廂里傳來云胡悶悶的聲音, 他掀開門簾, 先一步下了馬車, 而后將裹得嚴實實的大福抱下來。
客棧小廝聽著套馬的嘶鳴聲, 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 小跑著迎出門,“客官,您幾位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李盛源上前,將云胡和大福擋在身后,他生得高大, 膀圓肩寬,往那兒一站, 便猶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尚不等他開口, 小廝被烏蒙蒙的陰影籠罩, 禁不住身子瑟縮一下,忙不迭讓開進門的路,“客、客官,您們里面請。”
李盛源頷首, 護著云胡父子倆入客棧,路過小廝時,他緊繃著臉頰, 略一躬身客氣道:“煩請找兩間干凈齊整的客房”
“這、這就安排!”小廝磕磕巴巴地應聲,引著他們一行人上二樓。
二樓盡頭有兩處相鄰的客房, 云胡帶著大福住一間,李盛源則單獨住另外一間。
舟車勞頓了大半日,云胡正有些累了,想著其余雜事兒都有李盛源幫著安置,他便寬下心來,摟著同樣迷迷瞪瞪地直打哈欠的大福,小憩了一會兒。
不知睡了多久,門外冷不丁傳來輕叩門板的聲音。
云胡乍然驚醒,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來了!”
他拉開門栓,瞇了瞇眼,定睛向外瞧去,來者竟是青哥兒。
“外面冷,快些進屋里來。”他連忙招呼道。
“我以為你前些天就跟著知府大人一道兒過來呢,還一直讓客棧掌柜的打聽著,沒成想等到了今日。”青哥兒笑吟吟地進門。
“原是不想驚動你們,我來這兒落落腳,明日就要去冬云山了。”云胡抿抿嘴,靦腆道。
青哥兒當他此番過來,是為了找謝見君,就將自己從宋沅禮那兒聽來的話,同他說道了說道,“知府大人前日去曲蘭縣了,最早要明個兒才歸,你可在縣里多住幾天再去,不然就算去了,也是撲個空。”
“我不是特意來找他的”云胡輕搖了搖頭,正色道:“我在府城開了一間做糖水罐頭的小作坊,聽夫君說,桐塢村那邊多有農戶家的蘋果,至今還堆放在地窖里,沒有小販來收,也賣不出去,我想著明日下鄉(xiāng)去看看,若是價錢合適,便收些來”
之所以跑這么遠,一來他曉得謝見君特地提及此事,是想借著做蘋果罐頭的由頭,幫著桐塢村的村民消化一部分,二來府城的集市那邊,他著人打聽過,即便量大收購,價錢也不會便宜到哪兒去。
這做買賣,總得顧及到投入的本錢,本錢越多,這糖水罐頭的售價就越高,甘州不算富裕的地兒,東西賣得太貴,百姓們不買賬,到最后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青哥兒同商戶打了好些年的交道,這些淺顯的道理,他自是也清楚,聞之,便道,“沅禮明日正巧要去冬云山,讓他捎帶你們一程,下鄉(xiāng)的山路陡峭難走,你初來乍到,畢竟對那一塊兒不熟悉再者,既是要去桐塢村,他這個縣令出面,幫著你找找村里的里長,行事上也要方便些。”
“勞煩你二人操心了。”,被如此安排得面面俱到,云胡不好意思拒絕,故而紅著臉道謝。
青哥兒擺擺手,顯然沒把這點小事兒正經放在心上,見云胡有幾分怯意,還細心地寬慰他,“都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用害怕,你總歸在衢州也做過營生,這些還能難倒你不成?”
云胡耳梢臊得滾燙,謝見君不在跟前,他做什么事兒,心里都沒底兒,“我就是怕自己搞砸了,這糖水罐頭的營生,原是夫君想做,只府衙里政務纏身,他又擔心沒有貼己的人看顧生意,我這才厚著臉皮自薦,倘若做不好,指不定讓人怎么笑話呢。”
“你吶,就是想得太多,當初我剛跟著跑商的時候,拘謹得連話都說不利索,如今不也是這么磕磕絆絆地過來了?”青哥兒拍拍他的手背,“你只管放開手去做,莫要瞻前顧后,畏畏縮縮。”
云胡聽此,連連點頭。
青哥兒見他如此上道,便將自己這些年在外走商得來的經驗,一五一十地同他細細說道了一番。
倆人湊在一起,相談甚歡,待回過神來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瞧我,光顧著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都忘了你們一路過來辛苦了。”青哥兒端起桌上早已放涼的茶,仰面一飲而盡,“時辰不早了,長睿還在家中等我,叨擾你這么長時間,也得讓你早些歇息。”
說著,他起身朝外走去。
云胡送他至門口,目送他上了自家馬車后,復又返回客房中。
將熟睡的大福喚醒,二人去城中逛了逛,回來時,見一對年長些的夫婦正推著板車在客棧門口歇息,瞧那板車上放著的是一兜兜扎捆好的蘋果。
“爹爹,天黑了,他們怎么還不回家?”大福手指著那對老夫婦,稚聲稚氣地問道。
云胡握住他的手,扯回身側,慢聲細語道:“爺爺和奶奶賣蘋果呢。”
“可是外面很冷吶,那爺爺還啃干餅子吃呢”說這話時,大福禁不住渾身打了個寒噤,他環(huán)住雙臂,“爹爹,爺爺和奶奶不冷嗎?”
云胡輕嘆了一聲,抬眸看向那一對老夫婦,這會兒正是倒春寒的時節(jié),一入夜,這城中冷津津的,那老夫婦點著一小盞燈,裹著薄被,依偎在板車旁,有人經過,便吆喝兩聲,但更多時候,板車前都是匆匆而過,連片刻目光都不曾駐留的路人。
“大福,你去找客棧里的小哥哥,跟他說咱們要幾個熱騰騰的肉包子。”
大福重重地點頭,小跑著進了客棧,不多時捧著幾個油紙包的熱包子出來,他翹首茫茫然地看著云胡,“爹爹,這包子是要給爺爺和奶奶嗎?”
云胡頷首,半蹲下給他整了整身上的厚裘,“去吧。”
大福這回沒再跑蹦蹦跶跶地小跑,擔心熱包子掉在地上,他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云胡眼見著他直直地沖著那老夫婦而去。
不曉得這小崽子笑瞇瞇地同人說了什么,他看老婦人顫顫地借過熱包子,隨后從板車上挑了兩個又大又圓的蘋果,照著自己身上外衫蹭了好幾下,才遞給大福。
透過昏暗的燭光,云胡仍能見婦人手上皸裂的傷口和通紅的凍瘡,心中酸澀不已。
大福送完包子,又得了兩個大蘋果,回來路上,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爹爹,爺爺奶奶給我蘋果!他們還夸大福很乖!”
“大福真厲害。”云胡揉了把他柔軟的額發(fā),毫不吝嗇地夸贊道,抬眸正對上那老夫婦望過來的目光,三人隔空對視一眼,他微微一躬身,帶著大福回了客棧。
晚些臨睡前,云胡揭開窗戶上的棉簾,客棧外,那對老夫婦還留在原處,婦人直愣愣地睡在地上,身上搭了件厚棉被,身下是一床破舊的被褥,老漢坐在她身旁,嘴里不住地抽著旱煙。
興許是為了看顧這車沒有賣完的蘋果,后半夜,他帶著大福起夜噓噓時,睡在地上的人換成了老漢,老婦人裹著薄被,手杵在板車邊上,腦袋一個勁兒地點頭,實在熬不住便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臉頰。
相隔這么遠,云胡直覺那老婦人滿是厚繭的巴掌似是拍在了自己的臉上,干疼干疼的,風一吹便要裂開來。
他站在窗邊,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
轉日,
宋沅禮得知其來意,一直將他們送到桐塢村的村口,又喚來閆里長后才離開。
聽說云胡是來村里收蘋果,閆里長登時就笑得一臉褶子。
這村民們堆積在地窖的蘋果賣不出去,他做里長的也跟著發(fā)愁,一連好些日子,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穩(wěn)。
商販也找來不少,要么價錢壓得太低,農戶們辛苦一年,連本錢都賺不回來,要么就是挑挑揀揀,但凡有個磕碰就不要了,更有甚者,談好了價錢,商販過來一瞧,便開始坐地壓價,村里人怨聲載道,蘋果就更沒有人收了。
這商販收不走,農戶們只能自己拖去集市上售賣,可賣的人一多,價錢便一壓再壓,更沒有什么賺頭。
久而久之,農戶們寧愿都堆在地窖里干放著,也不愿意折騰這一通。
“這位公子,容我老頭子多句嘴,您這趟過來,是打算收多少蘋果?”他謹慎地看向眼前文文弱弱的云胡,試探著問道。
“我得先看看那蘋果的品質如何…”云胡不緊不慢地回話,他神色平淡,語氣也不見起伏波瀾,讓人一時瞧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那您是想要以什么價錢收?”閆里長繼續(xù)追問道,沒從云胡嘴里套出實在話,他高低不死心,就生怕自己將人帶到農戶跟前去,再談得不合適,讓村民們白高興一場。
云胡側目瞧了他一眼,“閆里長,這市面上賣多少錢,我便以多少錢來收,但還是那句話,我得先行看過農戶的蘋果之后,才能決定。”
“好好好…”閆里長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漢,做了個“請”的手勢,“您隨我來,咱們先進村子。”
說著,他引著云胡往村里走。
初來此處,大福見啥都一副稀罕勁兒,也不許云胡抱他,邁著小短腿“噔噔噔”滿路上蹦跶見著小黑狗都要上前逗弄逗弄。
云胡一面忙著應付閆里長的寒暄,一面還得看著到處亂跑的大福,忙得左右顧不上。
“謝瑭,再頑皮,我把你丟去爹爹跟前!”他憋足了一口氣,揚聲吆喝道。
然話音剛落,比他高出好幾個聲調,中氣十足的聲音驟然響起,“我就是讓它們爛在地窖里,也絕不賣給你們這些腌臜人的商販!”
第157章
大福沒被自家爹爹的話嚇住, 反倒是這聲如洪鐘的叫嚷,驚得渾身一激靈。
反應過來,他小跑到云胡跟前, 一腦袋扎進他懷里, 像只膽小的蝸牛, 緊緊縮回自己堅硬的殼中。
“不怕不怕”云胡順手將他撈起, 貼在胸前, 輕聲安撫了兩句。
“閆里長, 這是發(fā)生什么事兒了?”他不解的眸光看向面色凝重的閆里長,緩緩開口問道。
“公子見笑,許是有商販上門來收農戶家的蘋果,商討不妥,起了沖突”閆里長說罷, 顧不得安置云胡,拔腿便循聲而去。
好在云胡年輕, 腳程也快, 跟在閆里長身后, 三步并做兩步就追了上去。
“我說, 老頭,別這么不識相,瞧瞧你這蘋果,一個個蔫兒吧的, 放到集市上,人家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拐進一處窄仄的小道兒上,云胡見一商販打扮的漢子, 賴痞痞地斜靠在破敗不堪的木門上,對著面前的一老一小指手畫腳。
老漢臉頰漲得通紅, 他一腳踢倒裝著蘋果的竹簍,“我不賣了,你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
紅艷艷的蘋果順著石階散落了一地,云胡瞧著有些心疼,這得是能做多少糖水罐頭吶。
“李老漢,怎么回事兒?”閆里長上前將二人拉開,接著彎腰撿地上沾著灰塵的蘋果,挨個往竹簍里裝。
大福掙扎著從云胡懷中下來,跟著閆里長撿蘋果,他神色凜然,小臉兒緊繃著,大大的蘋果一只手握不過來,便兩只手小心捧著,搖搖晃晃地走到竹簍前,往身上蹭干凈土,才將蘋果塞進去。
“阿爹說了,農民伯伯種糧食辛苦,不可以隨意丟在地上!”他年紀尚小,且分不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只一板一眼地沖著李老漢說道。
“聽著了沒?李老漢,你不愿意賣我,也不至于扔了吶。”小販撿起蘋果,潦草吹了吹,“吭哧”咬下一口,“我們這做商販也不容易,成日風里來雨里去,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掛著,咱都互相體諒體諒,你說是吧。”
李老漢被他這大言不慚的一番話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也不管門口堆放的蘋果,當即拉上自己的小孫子,重重地甩上門,聲音之大,連云胡都陣陣耳鳴。
他連忙捂住大福的耳朵,心里止不住后悔自己不該就這么不分青紅皂白地跟過來。
正想著同閆里長告別,打算擇日再登門打聽情況,那商販倏爾站直身子,將啃了一兩口的蘋果,隨意丟在地上,“閆里長,這您可都瞧見了,不是我們不來收蘋果,這村民也太刁惡了,買賣不成,好歹還仁義在吶!”
閆里長臉色鐵青,他悶悶地不接那商販的話茬,目光落在地上的蘋果,眸色暗了暗,“成小哥,我了解李老漢的性子,不將他逼急了,他斷斷不會舍下自己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蘋果,我想問句公道話,你之前說要按照正常市價來收購蘋果,可算數?”
被喚到成小哥的商販神情怔了怔,目光不由得躲閃開來。
“里長,不怨李老漢發(fā)這么大火,這成小哥挑揀俺們的蘋果,說成色不好,非要將價錢對半砍兒,大伙兒都不樂意賣給他,他這才找上等著給小魚籌束脩的李老漢!”看熱鬧的人群中,一年輕婦人掐著腰站出來,指責商販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那商販登時被臊紅了臉,梗著脖子氣急敗壞道:“成色不好還不讓人說實話?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做慈善,壓價怎么了?”
“谷賤傷農,你身為商戶,言而無信,還不興別人說了?”云胡義憤填膺地插話,早些年在福水村,每每趕著豐收時候,便常碰到像成小哥一般蠻橫不講理的商販,那會兒他膽子小,只敢怯生生地躲在謝見君背后,聽著他不急不慌,言之鑿鑿地同那些商販理論,如今一朝自己瞧不過眼,他便也站了出來。
那小商販白了他一眼,“哪來多管閑事兒的小哥兒,不在家相夫奶孩子,跑來這兒當什么青天大老爺辦案!”
云胡打謝見君跟前學來“不與無賴多浪費口舌”,如今聽著小販明晃晃的嗤笑聲,他全然不當回事,斂回眸光看向同樣被成小哥氣到的閆里長,“閆里長,我記得知府大人就在離著咱們不遠處的東云山吧。”
閆里長下意識點頭,回神過來,又不知道云胡想做什么。
“那正好”云胡沖著身后的李盛源使了個眼色,“去報官,讓知府大人過來,給大伙兒評評理。”
“我呸,我又沒做勞什子傷天害理之事,那知府大人管天管地,還能管著我出多少錢收農戶家的蘋果?”成小哥用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說是這個了?”云胡笑瞇瞇地反問道,“你心虛什么呢?”
他手指了指被摔在地上的啃了兩口的蘋果,“這果子是李老漢家的,你不問自取便為偷,既是偷竊,你說知府大人管不管?”
成小哥被噎了一嘴,張著口支棱了老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自認說不過云胡,便又調轉槍口對準閆里長,“閆里長,您再不發(fā)話,咱這買賣可就沒得做了這回頭,我去跟主家說道說道,咱們村里的蘋果到時候就更難賣了。”
“你不講信譽在先,怎還倒打一耙?”閆里長顯然沒見過這般厚顏無恥之人,登時指著他斥責的手指都不由得哆嗦起來。
“閆里長,你且讓他去說,我倒要看看,供不上主家的貨,該哭的人是誰?”云胡抱臂冷哼一聲,“左右我今日也是來收蘋果的,農戶們只要價錢合適,賣誰不是賣?大伙兒說我說的話,對不對?”
原是扎推圍在外圈的村民紛紛愣住了,他們正納悶這衣著鮮亮的小哥兒抱著孩子跑來鄉(xiāng)下,沒頭沒尾跟無良商販掰扯這老半天是圖什么,聞言一個個來了興致。
“小公子,你們家打算出多少錢?”有漢子壯著膽子問道。
“你們往年是什么價,我今年就還按照市面上正常的收購價錢來,不瞞大伙兒,我也是做小本買賣,底下一來要給伙計們開工錢,二來還得考慮到自己投入的本錢,但我今個兒這話就放在這兒了,絕不讓你們虧錢賣,我也不去做冤大頭,如何?”云胡的一番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迅速在人群中蕩起一圈圈漣漪。
“好!”村民們連連稱好,一盞茶的功夫便四散而去,忙著招呼家里人去挑揀成色好的蘋果,預備搬去里長家過稱。
而那成小哥,乍一得知云胡此行過來的目的,又瞧著他穿著打扮,言行舉止不像是普通小販,生怕自己踢到了鐵板,趁亂擠在人群中悄沒聲地溜走了,現下更是人影都不見了。
“這、這位公子,你此話不是糊弄我們這些老百姓吧?”等人散得差不離,閆里長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仔仔細細地問道,他被無良商販蒙騙過數次,擔心這回又遭人當猴耍,總放心不下。
云胡話都已經慷慨激昂地丟出去了,這會兒只得硬著頭皮給閆里長保證道,說自己如何也不會像成小哥一般耍無賴,既說多少錢收,就是多少錢,只是這頭一批,他合計著先收百斤左右,主要是擔心罐頭賣得不好,怕蘋果都砸在手里。
閆里長對此表示理解,若不是身份有別,他非得拉著云胡的手好好道謝一番才行,畢竟去年大雪封山以來,云胡算得上最為實在的商販了,“小公子,您看您帶著孩子走這一趟,本就辛苦,可來家中歇歇腳,吃盞熱茶?”
“閆里長,您客氣了。”云胡惦記著還要去東云山,擺擺手婉拒道:“我且先給您付份定金,您讓村里人準備好,明日我?guī)剃犨^來拉蘋果。”
“好好好”閆里長收了錢,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好字據,嚴謹地蓋了指紋才作罷,送云胡出村時,還止不住地感謝。
“閆里長,多說無益,這蘋果您得幫我把把關,我是收來做吃食的,若是成色太差,村民們以次充好,咱們這買賣,就得再掂量掂量了。”臨上馬車前,云胡不放心,回身叮囑了兩句。
“那是自然,小公子只管放心,若是有農戶揣著不入流的心思前來渾水摸魚,我這做里長的,斷斷不會饒過他!”閆里長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他心里暗暗自喜,想著這蘋果能賣出去,自己可算了卻一樁心事兒了,這今夜一準能睡個好覺。
云胡著急要走,大福又鬧著要找阿爹,他顧不得跟閆里長繼續(xù)寒暄,二人在村門口分別,李盛源駕著馬車,依照著宋沅禮給出的路線,緊趕慢趕地往東云山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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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在朝河山做完了超度罹難村民的法事,又跑了趟曲蘭縣城,囑咐馮之越將本縣所有在籍的荒地統(tǒng)計齊全,上報給府衙后,才帶著連云山一行人回東云山。
打老遠,他便見著自家府邸的馬車停在山腳下,滿崽的師傅李盛源,正叼著抽芽的樹枝,百無聊賴地坐在馬車上,似是在等什么人。
見他牽著馬過來,李盛源趕忙跳下馬車,正經拱手行禮,“草民參見知府大人。”
“云胡過來了?”謝見君低聲問道。
李盛源余光往小屋瞥了一眼,點了點頭,“主夫帶著小公子今日去桐塢村收蘋果,路過此處,說想來看看您。”
“還順利嗎?”
“還算是順暢,頭著剛開口,碰上無良商販挑事兒,主夫三句兩句就把人趕走了。”李盛源挑揀著要緊的地方,稟告給謝見君,怕他擔心,又緊跟著接了一句,“還請主君放心,主夫和小公子一切安好,草民不曾離開他們身邊半步。”
“今個兒辛苦你了。”謝見君聽此,拍了拍李盛源結實的臂膀,溫和笑道:“歇著去吧,我讓宋巖給你找個住處。”
“是!”李盛源完成任務,自覺退下。
謝見君將手中的韁繩遞給一旁的宋巖,墊著腳尖兒,輕手輕腳地走向自己平日住的小屋。
他站在屋門口,透過窗戶角上的一處縫隙,瞧著乍然聽見他走路動靜,正慌忙躲藏的一大一小只,多日來緊繃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縱容的笑意。
待二人藏嚴實,他才緩緩推開屋門,對上眼前收拾得齊整干凈的屋舍,故作驚訝道,
“哎呦,我這幾日不在這兒,屋里可是來田螺姑娘了?”
第158章
乍一聽見自家阿爹的聲音, 沉不住氣的大福,猛地掀開蓋在身上的棉被,“阿爹, 你回來了!”
謝見君一把托抱住飛撲上來的小人, 垂眸瞧著這崽子啃糖葫蘆啃得滿臉都掛著糖渣。
“這是誰家的小花貓?”他笑瞇瞇地逗弄著, 從袖中扯出帕子給大福蹭了蹭臉頰。
大福杏眸微彎, “吧唧”一聲脆響, 當即啄了他一臉甜津津的口水, 沾滿糖漿的手順勢環(huán)住他的脖頸,“是阿爹的小花貓!”
藏在簾子后面的云胡抿嘴勾了勾唇,冷不丁好似有什么東西橫穿過自己腰際,下一刻他被人高高摟起,雙腳登時就離了地。
他嚇得一聲驚呼, 面前的簾子被扯開,正對上謝見君狡黠的笑臉。
“爹爹被找到了!阿爹好厲害!”一旁的的大福興奮地鼓掌, 小手的掌心都拍得通紅。
謝見君捏了捏小夫郎挺翹的鼻尖, 溫聲道:“怎么不叫李盛源提前知會我一聲, 也好去接你們過來。”
云胡掙扎了兩下, 沒能掙脫開他,便索性擺爛,“你不是剛從曲蘭縣回來?作何非得折騰你跑這一趟。”
“既是要去接你,滿心都是歡喜, 哪里有折騰這一說?”即便是當著自家好大兒的面兒,謝見君也不曾掩飾過自己待云胡的脈脈情愫。
“你、你、”小夫郎臉皮薄得同紙一般,白里透著紅潤, 被他三兩句軟話臊得渾身都熱騰騰的。
他故作鎮(zhèn)靜地搓了把臉,余光落在屋中簡陋局促的陳設上, 眉頭緊緊地蹙起,“你還說這邊住的地方,跟家里沒什么兩樣,咱們在福水村時,也沒住過兩張木板架在一起的床。”
“左右在這兒待不了幾日,湊活湊活就過去了。”被臨場抓了現行,謝見君訕訕地干笑兩聲。
話音剛落,屋門被扣響,宋巖的聲音隔著薄薄一層門板子,從屋外傳來。
“知府大人,屬下來給您送吃食。”
謝見君還未來得及攔,離著門口最近的大福一個蹦高跳起來,拉開門栓。
宋巖先行做了個禮,小心翼翼地將木托盤擱放在案桌上,而后體貼地退下,臨走時還將屋門重新掩好。
云胡抻長脖子探了一眼,別說是葷腥了,那碗中的青綠都瞧著清清淡淡,僅面上飄著些許油花,唯獨能填飽肚子的米粥粘稠得很,難怪謝見君上次回來,人又瘦條條的,這飯食也太素了些。
他不冷不淡地開口,“你在這兒住了月余,日日就吃這個嗎?”這話聽上去沒什么波瀾,細究之下才能剝出掩藏起來的心疼。
謝見君連忙替自己找補了兩句,“今個兒剛回來,便沒讓宋婆子他們正經起灶,平日里頓頓都有葷食呢。”
“哦,那你是說我來得不湊巧?”云胡反問。
“我哪里敢?”謝見君討巧地湊前笑了笑,拉著一大一小入座,借勢岔開了話題,“我聽李盛源說,你們今日去桐塢村了?”
“爹爹打壞人!”大福砰地站起身來,動作之快,險些將面前的飯碗掀翻。
云胡眼疾手快地接住碗,將小圍兜系在他脖子上,“吃飯時候,不興說這個。”
謝見君倏地來了興致,他可沒聽李盛源講過這檔子事兒,當下就拿出糖果子,溫溫和和地誘導大福,“爹爹怎么打壞人了?”
“爹爹說要報官,讓知府大人過來給評評理呢!”大福嘴快,又有紅果子在前勾著他,登時巴拉巴拉將來龍去脈說了好一通。
“小云掌柜可真聰明。”謝見君聞之,一本正經地大加稱贊。
云胡一時攔不住就被好大兒抖了個底兒掉,他臊紅了臉,手指不自覺地磋磨起衣角,“我哪有這通天的本領,細胳膊細腿兒的,如何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就是借著你的名頭,嚇唬嚇唬那無良商販罷了。”
“吶,不是拎著菜刀,非要給我討個公道的時候了?”謝見君笑吟吟打趣,意料之中,小夫郎不輕不重地捶過來一拳,他一把握住溫軟的拳頭,順勢將人拉到跟前來,“不鬧你了,同我說說,你明個兒有什么打算?”
云胡掰著指頭,一一細數道:“我跟閆里長說好了,明日要桐塢村驗貨,那些蘋果都得找商隊送回城中,這又得打皮,又得切塊,還要烹煮,少不得人在跟前忙活,我合計著再招幾個手腳麻利的伙計”
“嗯嗯”謝見君應和,“甘盈齋開張的日子定了嗎?”
云胡頷首,“這個月十五,是先生幫著算的好日子,連牌匾也麻煩先生寫好了。”
“看來我不在,小云掌柜將事情都做得很好嘛。”
得了夸贊,云胡清澈的眉眼中含著亮瑩瑩的笑意,猶如山塢間初盛的桃花,勾得謝見君幾乎要失了魂。
“往后呢?”他定了定神思,微翹的嘴角染上了一抹不易覺察的溫柔。
乍一說起這個,云胡來了勁頭,他挺直肩背,好似斗技場上昂揚的大公雞猛地一拍桌子,“這有道是‘富貴險中求’!”
謝見君一怔,心里直覺開頭這句話,聽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但他一向不愿撫了小夫郎的興致,索性一只手半拖著臉頰,安安靜靜地聽他連比帶劃,言辭鏗鏘地講述著自己的宏圖偉業(yè)。
“我想著先在府城中賣一段時日”
“若是大伙兒都能接受這個東西,便可以往下屬的幾個縣城走走,亦或是去其他州府開拓一下銷路”
“總歸不能把糖水罐頭的營生,圈在甘州這個小地方,青哥兒說了,走經商這條路,就得眼光放長遠些”
謝見君被唬得一愣一愣,回過神來,才驚覺眼前的小夫郎,已經有了許多自個兒的想法,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他說什么,就只知道點頭的小可憐了。
“行,都依著你說的來。”他半哄半鼓勵道,眼底的欣賞遮掩不住。
“嗯!”還不知道自己在自家夫君心目中已經大變樣的云胡,聞言,重重地點了點頭,對做糖水罐頭的營生也愈發(fā)有了信心。
———
漆黑的夜幕籠蓋四野。
臨時搭的床板子睡起來極硬,稍稍一動,“咯吱咯吱”木板晃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屋中顯得尤為刺耳。
謝見君只挪了挪身子,將手臂穿過小夫郎的頸窩,就驚得睡熟的大福哼哼唧唧地捂耳朵。
云胡下意識地輕推了推他,誰知這人竟如磐石一般紋絲不動。
“別鬧了,大福還在呢。”
“我就是想你了,想瞧瞧你…”謝見君聲音極輕。
修長的手指輕描過云胡的淺眉,拂過他的明眸,而后一路向下,末了落在浸著溫潤光澤的唇瓣上。
云胡被指腹間的薄繭,摩挲得有些癢,又被這熾熱的含情目光瞧得渾身不自在,他扯過一旁的薄被,小心翼翼地遮住自己的臉頰,只留著一雙雪亮的眼眸露在外面,忽閃忽閃地看著眼前的心上人。
“怎么辦?”謝見君對這般如小鹿似的無辜眼神毫無頂抗力,他腦袋枕在小夫郎的頸窩處,沉沉地吐出一聲嘆息,“想跟你回甘州了,你不在身邊,我一日也歇息不好。”
謝見君一向端方持重示人,少有如此黏黏糊糊地撒嬌勁兒,云胡一顆水汪汪的心都軟了下來,“要不留下多陪你幾日,我再走?”
“算了…”謝見君支撐著起身,“我都已經后悔方才沒送你們去縣城,在這兒陪我睡硬邦邦的木板床了,若是依著自個兒性子留你,便是不像話了。”
云胡聽出他話中的眷戀,手環(huán)到身后,捏了捏他的脖頸,心想若是甘盈齋那邊能忙得趁手,他就過來東云山再待兩天。
謝見君微瞇了瞇眼,安心享受著小夫郎柔柔軟軟地順毛。
早些下種,早些回府城抱著夫郎孩子暖炕頭,他如是想到。
二人同躺在一張床板上心思各異,連幾時睡過去的都沒了印象。
翌日,云胡醒來時,身側早已沒了人,他摸索著起身,透過窗欞向外探去,謝見君正帶著大福蹲在房檐下漱口。
小崽子杏眸彎成一道月牙,似是只要跟阿爹在一起,便是做什么事兒都高興得很。
連帶著云胡心里也跟著輕松下來,他套好衣裳,準備出門時 ,門外二人端著米粥和餅子進來。
“云胡,我一早著人去縣城里尋了商隊過來,你且?guī)麄円坏纼喝ネ〾]村,在閆里長那兒過完磅,便可直接讓商隊將蘋果運走。”謝見君溫溫和和地體貼道。
等會兒他還得去溲種,陪不了小夫郎同去,就做主先把運商隊這塊兒的事情幫著解決了。
有了自家夫君的幫忙,云胡也算是省去了一個大麻煩。
吃過早飯后,離著跟閆里長約定的時間將至,他不得不抱著淚眼漣漣的大福上了馬車。
馬車走出老遠,他探出半面,還能見著謝見君卓然而立的清秀身影,光影婆娑,映照在他身上,遠遠瞧去,似是籠罩起一層金黃的光暈。
——
“哎呦,公子,可算是把您盼來了!”
馬車將將過桐塢村的村碑,閆里長便迎了過來。他在此等了有些時候了,生怕云胡一朝變了主意,這會兒見著熟悉的馬車,才稍稍寬下心來。
“閆里長,農戶可有將蘋果送來?”云胡省去中間寒暄的話,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都送過來了,公子您放心,我也查探過,成色好的很呢!”閆里長拍著胸脯,敞亮地保證道。
云胡聞言,輕點了點頭。
一行人進里長家時,里里外外已經圍了不少農戶,連昨個兒碰見的李老漢和小魚也在其中。
竹簍裝的蘋果堆滿了院子,似是正等著人前去檢閱。
閆里長招呼家中小子給云胡和商隊的管事兒奉茶。
“公子,您要的數百斤都在這兒,可還需要再過一遍磅?”他拘著手,局促地問道。
“再過一遍吧。”云胡招了招手,將李盛源叫來跟前,湊近低語了幾句。
李盛源得了吩咐,先是將過磅的秤打量了一番,見沒得做手腳的地方,便開始將竹簍挨個往秤上垛,一面過磅,一面翻看著竹簍中的蘋果。
這一翻看不要緊,還真讓他瞧出了些道道兒,有幾個竹簍,面上放的是又大又圓蘋果,往下翻翻,再拿出來的卻是又小又青的壞果。
云胡面色一沉,昨個兒他特地同閆里長囑咐過。
方才進村時,閆里長還有模有樣地打了包票,說蘋果肯定沒問題,如今這幾筐壞果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他只覺得自己一番好心,被人拿當做冤大頭了。
“閆里長!”他起身拍了拍衣裳的皺褶,隨手從袖口掏出字據,冷哼一聲,“我看,咱們這筆買賣,還是算了吧。”
話音將落,他拂袖,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留閆里長和一眾村民齊齊傻了眼。
第159章
閆里長倏地變了臉色, 趕忙上前張開手,攔住了云胡的去路,“公子, 公子, 您且先留步!咱有事兒好商量!”
“閆里長, 咱們開門做生意, 講究的就是個厚道, 您有約在前, 剛剛進村前,又拍著胸膛打了包票,說保證不糊弄,但您瞧瞧,這做的是實在事兒?”云胡頓足, 冷著臉道。
“是是是,您說的對, 我這邊給疏忽了!”閆里長理虧在先, 自然不敢反駁云胡的話。
他一面作勢攔著, 一面回頭吆喝道, “小三子,你去看看,那幾簍子壞果到底是誰家送來的?”
被喚作小三子的半大小子乍一回神,瞟了兩眼, 揚聲回話,“爹,是老賴頭今早上送過來的!”
原本擠在人群中, 雙手揣在衣袖里瞧熱鬧的老賴頭,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眾人譴責的目光不住地掃向他, 好似要將他生吞活剝了。
“瞧什么嘛,那里長又沒跟俺們說仔細嘍。”老賴頭聳聳肩,猛嘬了兩口旱煙,一張嘴齜出兩排大黃牙,“這啥子蘋果不是樹上結的,咋地還挑挑揀揀?”
閆里長正絞盡腦汁發(fā)愁如何留住云胡這條肥魚,聽了老賴頭的話,更是急得直上火,“你快給我閉嘴吧!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老賴頭被斥了一聲,半蹲在屋檐下,垂著腦袋不再搭腔,但離得近些的農戶,仍能聽著他刻意壓低的罵罵咧咧的聲音,只現下誰也顧不上他這顆壞了一鍋湯的老鼠屎,大伙兒都眼巴巴地看著閆里長,希望他能好生跟云胡掰扯掰扯,哄得這眉清目秀的小哥兒收了院里的蘋果。
閆里長何嘗不是這般想的,他昨個兒還特意交代下去,就怕生了勞什子變故,可末了,好好一樁營生,眼看著就要砸到老賴頭手里了。
“小公子”他賠著笑,給云胡奉上一盞熱茶,“咱們再商量商量,也是我一時貪懶,讓人鉆了空子去您只要還肯收,后面這些竹簍里的蘋果,我就當著您的面,挨個給您一個個挑,保準要成色好的!”
這好不容易能碰上個實實在在,沒有花心思的商販,他想著高低也得將人安撫住。
云胡嘆了口氣,他見這閆里長的年紀,怕是能做自己爺爺了,本是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為了幫著村里人賣蘋果,不惜放下自個兒里長的身段,同他低聲下氣地好說歹說,那會兒冒到心頭的火,他是如何都發(fā)作不出來了。
商隊管事兒打方才起,就一直悄沒聲地打量著云胡的臉色,他們雖說是知府大人找來運貨的,但到底干的不是官府的活兒,同商販打交道,還不是人家一句話的事兒?哪怕是剛剛云胡當真拂袖而去,他們也說不出旁的埋怨話,只能認了白跑一趟的虧。
同行跟過來的商隊伙計杵杵管事兒的胳膊,“老大,咱們怎么辦?在這兒干耗著?這買賣還能不能成了?”
“噓——”管事兒手指抵在唇邊做默聲狀,“這主家還沒發(fā)話呢,你著什么急?再觀望觀望!”
商隊伙計立馬不作聲了,退回到一旁,接著看眼前這事兒要如何落幕。
云胡聽了閆里長的話,雖臉色漸好,但仍是沒有要松口的意思,他怕萬一帶回作坊的蘋果被人以次充好,錢還沒賺著,就往里先搭錢,又怕之后再來時,照舊被糊弄。
正當他躊躇時,李老漢帶著他小孫子小魚,拖著自己背來的幾竹簍蘋果,蹣跚著過來,“小公子,這里面的蘋果,這都是我挨個從地窖里挑揀出來的,沒一個壞果,裝的時候我仔細著呢,連磕碰都不曾,你買回去,甭管是往外倒賣亦或是旁的,保準都虧不著”
說著,他提到云胡跟前,輕手輕腳地翻著給他瞧,的確如他所說那般,竹簍中從里到外都透著鮮亮,湊近還能聞著蘋果淡淡的清香。
“小公子,我李老漢腿腳不好,家里小孫子上學要攢束脩,你就當是行好事,可憐可憐娃娃”
云胡忙不迭托住李老漢要沖他行的禮,還未開口,陸陸續(xù)續(xù)有農戶或拖著或背著自己的蘋果上前來,
“小公子,俺們沒有老賴頭的壞心眼,俺們是真心想賣蘋果給你”
“這都是俺婆娘今早起來,拿著手巾擦干凈的,甭用水洗,摸起來就能吃”
“小公子,俺家蘋果隨便你看,隨便你挑,有蟲眼兒的果子俺都單獨拿出來,留著給家中伢伢們打饞嘴了”
云胡被農戶們團團圍在其中,聽著他們這一言那一語,小心翼翼地跟自己說話,心中乍然酸澀不已。
“大伙兒先別急,這蘋果我還是要收的,瞧見咱們這商隊兄弟了沒?他們今個兒就是來拉貨的!“,他朝農戶們擺擺手,指指閆里長院中的秤,“咱們一家一家來,過完磅就裝車!”
閆里長大喜,曉得云胡這是又動了心思,便著急忙慌地組織著余下的農戶過磅,至于老賴頭,早被人擠到一邊,連他渾水摸魚的果子,也被搬到了角落里,無人問津。
云胡讓李盛源在秤旁盯著,一來要記錄各家各戶背來的斤數,以便最后結算銀錢,二來也是怕另有像老賴頭那般不實在的農戶夾在其中攪和。
這不光李盛源瞪大了眼眸,農戶們也目光灼灼地瞧著不眨眼,直至一院子的蘋果都稱完,碼上了商隊的車,連帶著云胡在內,諸人才松了口氣。
余下的事兒,不須得云胡操心,商隊把蘋果送到目的地后,府城那邊自有滿崽和昌多接收安排,他帶著大福回了常德縣城,打算在城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趕回城中。
與來時無異,他們再回來時,那一對老夫婦還頂著寒風在離著客棧不遠處賣蘋果,只是那板車上的蘋果,堪堪少了些許而已。
暮色漸深,今夜比前兩日都要冷些,云胡早早就讓小廝搬了火盆進來取暖,待哄著大福睡下后,他撩開窗戶上的棉簾,果然見老夫婦同先前那般,一個裹著被子睡在涼颼颼的地上,一個坐在馬扎上抽旱煙提神。
一陣凜冽的冷風吹過,兩人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老漢更是站起身來直跺腳,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法子,讓身子暖和起來。
云胡緊抿著唇,喉間似是被什么東西堵著,哽得他說不出話來,片刻,他裹緊了身上的厚裘,出門叩響了李盛源屋子的門板,
“李哥,勞您跑趟腿。”
第160章
“小二, 客棧今夜可還有空置的客房?”李盛源下樓,輕推了推杵著腦袋坐在柜臺前昏昏欲睡的小廝。
小廝聽著動靜,猛地從夢中驚醒, 他慌忙坐直身子, 看清眼前來人后, 一顆心提到了半中央, 掌柜的千叮嚀萬囑咐過, 這可是東家的貴客, 務必要好生招待著,有什么要求,那都是要滿足的。
他朝著身后的牌匾草草掃過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還有一間下房空著,不知客官您要作何用?”
“勞煩您給收拾一下, 等會兒有人要住,再請送些熱水和熱乎吃食過去。”依照著云胡方才的吩咐, 李盛源將此事兒安排給小廝。
“好嘞!”小廝醒了醒神, 爽快應下, 立時就小跑著去招呼灑掃的婆子, 拾掇那間沒人住的客房。
李盛源見狀,裹緊了身上的外衣,直直地朝客棧門口走去,不遠處的街上正有一對推著板車賣蘋果的老夫婦, 他一打眼就瞧見了,當即便邁著大步迎上前,同老漢攀談起來。
“叔, 你這板車上的蘋果還余著多少?”
老漢扯開蓋在板車上的棉被,露出一捆捆堆放得整齊的麻兜, “還有半車呢”,他聲音粗啞,好似在拉動著一盞破風箱子,“您要買蘋果嗎?”
李盛源一時沒應聲,挨個麻兜都仔細瞧過之后,才開口道;“叔,剛剛我們主家發(fā)話,說你們這些蘋果,他都要了。”
老漢怔住,揉了揉耳朵,生怕自個兒聽錯了,就連原本半瞇著眼,歇在一旁的老嫗都騰得坐起身子,“您是說這半車,主家都收?”,他哆哆嗦嗦地重復道。
“對,”李盛源干脆利落地回話,順手指了指如意客棧,“主家就歇在客棧里面,一會兒勞煩您費費勁,把麻兜垛到馬車上去。”
老夫婦二人對視一眼,連忙收拾起面前的鋪蓋,“不麻煩不麻煩,俺們家這蘋果,一個個都水靈著呢,脆甜得很,要擱平時,可都舍不得給家里娃娃吃”
李盛源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見老漢肩背都挺不直,還顫顫巍巍地要去推那板車,便順手接了過來,他體格健壯,又常年習武鍛煉,胳臂上肌肉虬結,推區(qū)區(qū)半板車的蘋果,根本不在話下,三步并作兩步就進了客棧后院。
后院還有當值的伙夫未歇下,捎帶著也搭了把手。
垛完麻兜,丁零當啷的銅板踏踏實實地拿到手,老兩口搭著伴兒轉身要走。
現下夜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合計著先找個巷子里的避風口對付一宿,明日天亮了再回村里去,這推著板車,山路實在不好走。
李盛源快走兩步,攔在二人面前,“叔,嬸子,您二人別走了,今個兒就歇在客棧里吧。”
“可使不得,俺倆哪能住的起這金貴地兒!”老漢連連擺手拒絕道,前些月,他剛和老婆子來縣里賣蘋果時,就曾打聽過客棧的房費,單單是那最下等的大通鋪,都要十五文一宿呢。
要知道,他們買這一板車蘋果才賺幾個錢,省下這住宿的錢,回頭還能給小孫子買甜糕吃呢!
說著,老漢扯著老嫗就往客棧外走。
“叔,嬸子,留步!”李盛源追上去,這可是云胡囑咐下來的要緊差事兒,斷斷不能把人放走的。
他留住人,好說歹說地一通勸,才換來二人松口,慎小慎微地跟在小廝身后往二樓客房走。
臨入大堂,那老嫗摸出賣蘋果得來的銀錢,回過身來拼命要往他兜里塞,直言自己一把年紀,不能占他們這些年輕人的便宜。
李盛源困乏,著急復了命要回屋睡覺,說話語氣難免冷淡了些,爭執(zhí)間,荷包掉到了地上,發(fā)出當啷一聲響。
他撓了撓頭,“叔,嬸子,我是聽命令辦事兒的,你們也別為難我,今個兒太晚了,天又冷,主夫心善留你們在客棧住一宿,明日有何事,待他醒來咱們再論,可還行?您瞧我這困得都睜不開眼了…”
左右他們明日都得一早走,到時候能不能湊到一塊兒都難說,現下還是利利索索地打發(fā)了人歇下,等會兒他好給云胡個交代。
老嫗見拗不過眼前這壯漢,嘮嘮叨叨一連道了幾聲謝,方惴惴不安地跟著離開。
云胡抱臂立在窗前,一直見那老夫婦二人,都被李盛源相繼勸進客棧,才安心躺下。
翌日,天將將亮,他便起來了。
這客棧總歸不如自己家睡起來安適,他這一夜翻來覆去沒少折騰,這會兒歸心似箭,倒是大福睡足了精神,喚這小家伙起來時,也沒有哼唧鬧騰。
等著小廝和李盛源往馬車上擱行李的功夫。
“爹爹!爹爹!”站在他腿側的大福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瞧那邊,是給我大蘋果的爺爺和奶奶!”
云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然見那一對賣蘋果的老夫婦,蹲坐在屋檐下四處張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四人眸光一撞,老漢和老嫗急急慌慌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土,便蹣跚著往這邊走來。
“可算將人等來了。”
他們認出云胡就是前些日子送肉包的好人家,又知曉昨個兒膀大腰圓的壯漢,正是這小公子身邊的侍從,故而雞剛打過一遍鳴,倆人就等在了門口,生怕給錯過了。
“大娘,客棧都是晌午退房呢,您們咋不多歇息一會兒?”云胡訝然,一時沒想到自己分明起得這般早,還能跟他們倆在門口撞見。
“不歇了不歇了”老嫗擺擺手,又從懷里往外掏破布頭縫得荷包,“善人,大娘知道是你買的蘋果,還請我們倆在客棧里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宿,我這實在過意不去,這點錢,你可得拿著,不然我于心不安吶。”
說著,她就要同昨日對李盛源那般,硬生生要往云胡懷中塞。
云胡帶著大福連連后退兩步,躲過了塞來的荷包,“大娘,這錢我肯定是不能要的,我買蘋果,是家里的營生能用得著,您別有旁的想法,之所以昨日勸你們在客棧歇下,單單只是因著天冷,怕您和叔一把年紀凍出個好歹來”
老嫗停在半空中的手緩緩落下,她側目瞅了眼拘著肩膀默不作聲的老漢,嘆了口氣,“我二人是從南鄉(xiāng)村來的,過來一趟城里的集市,少說要走上個半天時間,這一板車的蘋果,一天下來賣不掉,來來回回的,萬一磕了碰了,招城里人嫌棄我們也是真沒法子,才背著鋪蓋住在街上。”
云胡微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么,末了從齒縫間擠出幾個蒼白的字,“還是得看顧好自個兒身子。”
“我們一把年紀了,不妨事,趁著腿腳利落,趕緊出來賺些銀錢,家里兒媳剛生了娃娃,正是花錢的時候呢,左右湊活湊活,一宿也就熬過去了,這日子嘛,哪有不吃苦的。”
老嫗瞧著云胡臉色不太好,當是以為自己啰嗦,讓人家生了厭煩之心,想正經好生道謝,又覺得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到最后,就剩下一句謝謝的話,顛來倒去說了好些遍。
云胡聽著心中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他清楚自己只能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他們一輩子,到頭來,過什么樣的日子,還得靠他們去奔。
“主夫,馬車上的行李都已經封好了,咱們可以回城了。”李盛源適時過來提醒道。
老夫婦二人連忙讓開路,云胡借勢跟他二人告別。
回程路上,連不通人事兒的大福都瞧出自己爹爹心緒不佳,他學著阿爹哄自己的模樣,稚嫩的小臉湊到云胡跟前,輕蹭了蹭他的鼻尖,“爹爹,咱們要賣好多好多糖水罐頭,這樣,就可以從爺爺奶奶那里買好多好多蘋果了!”
云胡抿嘴笑了笑,撈起小崽子往懷里一摟,“爺爺和奶奶賣了蘋果有錢賺,咱們賣了糖水罐頭也有錢賺,對不對?”
“對!”大福懵懵懂懂地點頭,他聽不懂做生意其中的道道兒,但他只想讓爹爹高興。
————
“回了?”謝見君正埋頭坐在案桌前,執(zhí)筆寫寫畫畫,乍一聽見有人進門的動靜,頭也不抬的問道。
“回稟大人,婦人帶著小公子已經往府城走了,估摸著這會兒,怕是都要快進城了。”陸正明拱了拱手道。
“這兩日,可有發(fā)生什么事兒?”謝見君擱下筆,端起有些放涼的茶盞,輕呷了一小口后,緩聲問道。
“昨日在桐塢村時,夫人的確是被絆住了腳。”陸正明將云胡在桐塢村發(fā)生的事兒,以及回常德縣對老夫婦二人的照顧,一一都說給了謝見君。
謝見君聽完,禁不住莞爾輕笑,心道這崽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倒真是超乎了他的意料,早知小夫郎如此聰慧良善,先前就應該放開手,要緊放在身邊護著,反而還折斷了他的羽翼。
“大人,屬下可還要回府城,繼續(xù)暗中保護夫人和公子嗎?”交到手里的差事兒妥妥當當地辦完,陸正明閑不住,便繼續(xù)追問。
謝見君抬眸,借由透進窗戶的斑駁光影,掃了他一眼,而后不緊不慢地揮了揮手,“你回府城去吧,這個月十五,甘盈齋要開張,你且去跟前盯著,莫要讓宵小逮著機會過去鋪子里挑事兒,尤其是跟周時雁有牽扯的人,都得嚴實實地防著”
他頭著剛發(fā)落了王大川,現今擔心他那拎不清的娘親會跑去甘盈齋找麻煩。
“是”陸正明爽快應下,他一向唯謝見君的命令是從,對于安排到手中的差事兒,甭管事大是小,都正經上心著呢。
屋中重歸于平靜,謝見君后靠在椅背上,瞧著屋外的陸正明一個翻身上馬,轉眼功夫就沒了影兒。
他揉搓了把臉,將眸光繼續(xù)放在眼前的圖紙上。
沒多時,趙田進門來換茶水。
“正好有事兒要交代給你”久坐不動,謝見君身子骨酸得厲害,他直起身將桌上的一大圖紙遞給趙田,接著長長地抻了個懶腰。
“知府大人有何吩咐?”趙田將茶壺往地上一擱,接過圖紙小心翻看了幾頁,都是些算數和橫豎杠。
“你讓連云山他們,將耕犁過的地方,全都圈成長十八丈,寬四丈八尺大小的田地,而后將這十八丈打中間橫斷成十五條寬一尺五寸的小路”謝見君瞧趙田一臉茫然,指著他花了一日一夜搞出來的圖紙,慢條斯理地解釋起來。
“這田地和田地之間,要分成十四條小道,用作給農戶們耕種通行”
“還有每塊田也得按照寬一丈領悟村,長四丈八尺的大小來圈”
趙田目不轉睛地盯著謝見君手指過的地方,努力地消化著他說的話,一面聽,還一面小聲重復著,就怕自己等會兒出了門,把囑咐都忘干凈了。
“你先知會連云山,他們都是種過的莊稼戶,一聽都能明白,先把田地給分出來,瞧見這町了沒?”謝見君溫聲點了點,“這個位置,每隔一尺,都得橫向鑿出一條直溝來,溝要闊一尺,深一尺。”
“闊一尺,深一尺”趙田搖頭晃腦地默念,像極了開蒙跟著夫子學三字經的稚童們。
謝見君眉眼微翹,“不用緊張,一時記不住,之后再來問我也行。”
“記得住記得住!”趙田頷首,他正經一個府役,哪能因著這點小事兒,在知府大人跟前露怯。
“行。”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你盡管吩咐下去”
趙田得了命令,轉身便要走,臨到門口又被喚住,“我?guī)Щ貋淼墓茸拥姆N子,還有之前溲好的糞糊糊,都擱在何處了”
“回大人,都在柴房里堆著,可要屬下著人給您帶過來?”一想起那作嘔的味道,趙田撇撇嘴,不曉得知府大人如何又惦記上那東西了。
“讓李四他們搬到屋舍面前的空地上去。”,算著離下谷子的日子,約摸著還剩下二十天,謝見君打算趁著這幾日天氣干燥,用糞糊糊把種子溲一遍。
“屬下這就去安排。”
先前墾荒的人,這一下被分成了兩撥,一撥下地區(qū)田,另一撥人抓了短簽,被留下來在空地上手中。
他們帶著口巾,先是將種子混著糞糊糊,溲成麥飯那般,而后薄薄地攤開在地面上,不光如此,還得時不時過來攪動,好讓種子盡快晾干。
“我說,連哥,你做那簽的時候,當真沒出老千嗎?”李四被熏得頭昏腦漲,幾乎再多扒拉一下,就能當場撅過去。
“放什么屁話,老子要是出老千,何至于跟你在這兒?”連云山“啐”了一口,將后腦勺的口巾扎緊實,“趕緊翻,方才趙府役說了,等著干了,還得在嗖個六七回呢。”
“啥玩意兒!”手持釘耙的漢子驚呼,登時便招來謝見君望過來的目光,他忙不迭垂下腦袋,壓低聲音道,“我說這知府大人到底懂不懂?瞧他一身細皮嫩肉,不像是做過農活的樣子,別是糊弄咱們!”
“你怎么知道他沒干過農活?”從東云山下來匯報挖渠進程的宋沅禮驟然出聲,嚇得連云山幾人險些扔了手中的釘耙。
“參、參見宋知縣。”諸人回過神來,齊齊屈膝行禮。
宋沅禮居高臨下地睨了他們一眼,“你們可知,私下里編排朝廷官員,該當何罪?”
大伙兒都默不作聲,誰也不敢在眼下,還不知死活地去觸這位神出鬼沒的宋知縣的霉頭
“你們口中這位細皮嫩肉的知府大人,在科考前,一直都是下地勞作的農家子,當年殿試,他是所有進士中,少數能分得清陳米和新米的狀元郎”宋沅禮掰著指頭,給這些人細數道。
他說的這些事兒,都不是什么私密,謝見君的過往,只稍稍費些勁兒,也都能打聽到。
但連云山一行人,顯然沒有這方面的人脈渠道,如今聽宋沅禮一說,個個張大了口,一副驚詫模樣。
他們長此以往,都拿謝見君當上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哥,之所以分來甘州,恐就是為了給自己的仕途上鍍層金,回去好升遷,誰能想到這瞧著光風霽月的人,曾經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戶呢。
這下子,眾人可不敢再說謝見君啥都不懂了,現在看來,人家這段時日所吩咐的一切看似奇奇怪怪且不怎地靠譜的活計,都有理有據呢。
“還在這里愣著作甚?手里的活兒都忙完了?”宋沅禮一句話點醒連云山等人。
這又是提釘耙,又是攪木棍,轉眼間,空地前又是一場熱火朝天。
——
“你方才同他們說道什么呢?我瞧著一個個的,臉色都變了。”謝見君抬眉疑惑問道。
宋沅禮散漫地聳聳肩,“揭你老底兒呢。”
謝見君一聽這人又要犯不正經,沒得跟他繼續(xù)掰扯,一句話揭了過去,“東云山上的溝渠,你挖得怎么樣了?”
“底下人干著呢,這幾日竹龍就架好了,到時先通到桐塢村去,我著人在村子里修了幾處石槽,之后村民吃水,便可以去石槽口子處接水了”
“灌溉田地用的溝渠,挖起來進度慢些,但肯定耽誤不了你下種,最多到月底,我就給你通過來!”
宋沅禮拍著胸脯打包票,大有我盯著,你只管放心的架勢。
“嗯”謝見君心不在焉地應聲,心里琢磨著這之后的打算。
“我說,云胡哥兒的甘盈齋這個月十五就要開張了,你不回去瞧瞧?”
聽宋沅禮這般問,謝見君埋頭搓著衣角上的泥點子,半天才道:“跟他說過了,這兒離不開人,就不回了。”聲音聽上去有些悶悶的。
宋沅禮擰眉輕“嘖”了一聲,“我還當你如何都要在旁邊守著呢,難為你這般放得下心。”
謝見君沒反駁,他站在小屋外,眸光遙遙望向不遠處蒼翠巍峨的青山,一時不再言語,神色之淡然,讓人猜不出彼時他在想什么。
連云胡都當自家夫君,斷斷是不會回甘州了。
他那日自打從常德縣回來,就一直沒能閑下來,先是找牙行招了幾個干活利落的伙計,讓周時雁抓緊給他們培訓,而后又去了工匠那兒一趟,驗了驗新一批陶罐的品相,跟個陀螺似的,忙忙碌碌了好些日子。
眨眼就到了開張前夜,月明星稀。
他那位,篤定了說自己絕對趕不及甘盈齋開張日子的夫君,悄沒聲地摸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