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斯帕納在中午聯系了我。
與亂入的路人和酒店住客們一起打了一早上的雪仗, 我們不得不換了身衣服,才緊趕慢趕到沢田家集合。
雖然很難想象那么多人可以在這幢小獨棟里扎堆,但眼見就是事實:沢田一家三口, 門外顧問干部, 彭格列九代,綱吉君的朋友們;吉留羅涅家族, 加百羅涅家族,跑來跑去的小孩。甚至還有一個陌生的, 會浮在空中, 戴著兜帽的小嬰兒。
猶如黑手黨大團建一般,三三兩兩遍布在院落與宅內。
我和里包恩到場之際, 便迎來齊刷刷的注目禮。由于我走在前頭, 保鏢很靠譜地殿后, 這些個性迥異的異界好友紛紛先跟我打上招呼。
“嬸嬸, ”尤尼兩手搭在身前,笑起來時眼角的橙色小花胎記也舒展著花瓣,“威爾帝叔叔說,他已經在吉留羅涅的別墅等著了。”
我稍一挑眉,“他果然也會一起過去啊。”
“他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倚在圍墻邊的拉爾開口。今天她披了一件嚴實的防風斗篷, 護目鏡推到了額頭上,“不過你放心好了, 我會讓可樂尼洛盯著那家伙。”
我最后詢問:“你呢?”
拉爾答:“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友寄。”
我點點頭。
隨即,面前上空緩緩降落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一看也是前彩虹之子,二頭身的孩童。他被深黑色兜帽遮住眉眼, 只露出兩頰紫色倒三角印記,頭上如光環(huán)似的懸浮著一條咬著尾巴的蛇……不對, 看起來應該是蜥蜴。這位神秘的小朋友像一只紫黑色的水母飄到我眼前。
“我的名字是,瑪蒙。”他似乎故意壓低著聲音,但仍然聽得很萌,“為了盡快擺脫這副身軀,我也會去。”
接著,小孩好像注意到我身后的動靜,又道:
“……里包恩,你是有什么意見嗎?我不覺得你有任何阻止我的理由。”
我聽見男人平靜的嗓音在后頭響起。
“你不用這么緊張,瑪蒙。”里包恩說,“這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事。而我向來也是聽老板的。”
浮在空中的小朋友一頓。
短短幾句話讓多方視線再次向我扎來。
我冷靜地答復:“知道了。史卡魯見到你會很高興。”
瑪蒙似是頗為緊張地多看了我兩眼,嘴巴也像倒三角似的抿著。不知是做出什么判斷,他的身影漸漸在寒氣中變得透明。只留下一句慢悠悠的話語彌散在雪中:
“真是的……錢沒有到位的話,我可一點也不想見到那個麻煩的家伙。”
我覺得他的離場有點像幻燈片的淡去特效。
加百羅涅的迪諾和羅馬里歐趁機湊來,表示很喜歡我送的回禮(其實也就是在商場買的小禮物罷了);京子和小春同學一邊驚嘆著奇怪的小嬰兒,一邊湊過來,可愛地喊著姐姐,說謝謝我昨晚在森林探險時把迷路的她們撈回營地。
我一概讓人不用放在心上,但手里又多了一袋禮品裝的小蛋糕。
再抬頭,忽而瞥見稍遠處,銀發(fā)綠眼的男生兩手插著褲兜,面色復雜地盯著我。
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像是猛然進入了某種頭腦風暴,渾身僵直。那抹熟悉的尷尬神色在這張白皙秀氣的臉上打著紅綠燈。
總覺得他一直在顧慮該不該和我問好。
我只當他是個偶爾會有點內向的小朋友,正常地點頭打了個招呼。
“……呃!”
獄寺同學竟然卡殼一秒,瞪大了碧綠的眼睛。他霎時間好像不知該說什么,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險些炸毛的貓。兩手騰地從口袋里抽出,又被凍住似的僵硬地停在半空須臾。
但是很快,也許想到什么安心的事,少年沉甸甸的臉色逐漸恢復如常。
他只是蹙緊眉頭,將手揣回兜里。然后隔著半個院子的距離,不是很情愿,且相當謹慎地朝我頷首回應。
仿佛我是什么神秘人物。
綱吉君就在他身邊欲言又止。時不時抬手,又放下,又抬手。
而最終,棕發(fā)男生決定什么也不說。他依舊一臉正在內心腹誹的吐槽役表情。直到注意到大多數人都和我寒暄拉瓜完畢,才正色幾分,小心翼翼地上前來。
“新奈……姐姐。”他微微低著頭,以一個略顯可憐而不自知的角度抬眼望著我,不好意思道,“你真的晚一些就要回去了嗎?”
“嗯,我要開始上班了。”我聽見自己沒什么生機的聲音。
國中生頓時一副“提起上班她就像生命力正在流逝一樣,職場好可怕我以后真的要工作嗎,反正也是干啥啥不行的廢柴職員吧沒錯我才不要做黑手黨”的生動神態(tài)。
我看出他有事找,便直接問:“怎么了?”
阿綱同學回過神,隱約咽了一口唾沫。他有點焦躁地抓了抓后腦勺的頭發(fā)。隨后正要張口,又像是出于直覺作用般停下,惴惴地瞄了一眼我的身后。
里包恩正在后面跟家光說話。
我很理解地稍微俯身,將耳朵湊近。
綱吉君條件反射般縮了縮肩膀,原先或許有點駝背,這下整個人陡然站得筆直。
“誒,啊!那個,這個——”
我只好疑惑地側過臉看著他,小聲給出方案:“如果不方便說的話可以寫給我。”
“不,也不……就是……”
男生紅著臉,半天才找到舌頭。可眼神飄去瞥到什么,臉色又唰地突變,比下雪的天空還要蒼白。
他緊接著受到刺激般暗暗下定決心,抬起手攏在嘴邊,終于說出悄悄話:
“就是,我想問,”綱吉君說,“新奈姐姐,你真的和里包恩是……?”
某些對他來說或許有些可怕的名詞如鯁在喉。
我看著他動搖的面色,也略感震撼:
這位同學,原來還在覺得難以置信啊。說起來真的沒人認真地告訴他“里昂先生”就是里包恩嗎。
“真的是。”我姑且先應道。
得到確切答案的阿綱同學并不意外,卻還是像被雷劈了一樣。
“果然是真的么?!但是!……但、但是,”
他及時把抬高的聲調壓低,小心而一頭霧水,夾雜著一種覺得某些事完全不可理喻的憂慮。以至于越講越慌,越慌越詞窮,越詞窮越嘴比腦子快,語速起飛,“雖然,我是說里包恩其實確實是個很好的人,我也一直感謝他來當我的家庭教師。不對,我是想說,里包恩是好,但是……總之像新奈姐姐這樣更善良的人碰上里包恩真的不會被欺負么!而且那家伙在想什么啊,姐姐你只是普通人而已——啊,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瞧著國中生再次滿臉通紅地連連擺手的模樣,平常地接話:“謝謝你。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沒關系的。”
棕發(fā)男生發(fā)出一聲如在變聲期般的“好的”,然后緊閉著嘴低下頭。
少頃,他猶豫地低聲說:“我老爸……他很強。”
“嗯,里包恩跟我說過。”
“……”綱吉君的眉頭稍動了一下,但說話時還是沒什么底氣,“像他那么強的人,也還是差點讓媽媽受傷了。”
這件事沒聽說過。
我想到奈奈小姐元氣的臉龐,不免皺了皺眉。
而男生抬頭看見我的表情,顯然猛地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提起一口氣解釋:“但是也只是差一點,老爸還是有保護到……哇啊,等一下,我不是想拆散你們的意思!”
他說著說著,頓感不妙地兩手抓頭,窘迫道,“就是里包恩他天天說自己是多強多強的殺手,說黑手黨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過日子的!但是新奈姐姐不能舔啊!不不不不能這么說,我的意思是——”
“你不希望我受傷,”我說,“對吧?”
阿綱同學瞬間定格。
他原本脖子都紅了,被點出最簡單的真正的心情后,反而睜大眼睛,微蹙著眉——這對他而言始終是一個充滿關切性的動作。與此同時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
隨后,這位彭格列繼承人沉下氣來。
“……是。”他心事重重地,口吻堅定地回應。我看見少年人攥在身側的拳頭。也許他自己心里仍有疑慮,卻還是在深思熟慮后說道,“如果你因此受到傷害,我一定會把里包恩找出來揍一頓的。”
下一刻,稚嫩的電子兒童音赫然乍響。
“你很敢講嘛!什么時候輪到你來警告我了?”
“誒?!里……噗唔——!”
我:“……”
只見橫空出世的小機器人對綱吉君的臉進行噼里啪啦的連環(huán)蘿卜腿飛踢!獄寺慌忙喊著十代目,撲到地上嘗試扶起兩頰高高腫起、幾欲暈厥的首領。而電子小紳士正好優(yōu)雅地借力,踩在獄寺頭上蹦起,直接摁著帽子跳進我的臂彎里。
“ciao,新奈。”它乖乖地打招呼,“讓你見笑了。”
我心無波瀾:“我是見慣了。”
(電子)里包恩:“我有看見廢柴學生耍帥就情不自禁用鞋底量他的臉有多大的職業(yè)病。”
我:“你可以不用這么委婉地解說你的暴力行為。”
機器人語氣單純道:“我只是在教他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我低頭看向穩(wěn)穩(wěn)坐在懷里的小孩,沉默兩秒,吐槽。
“人家那么好心好意你忍忍怎么了。”
“忍不了,這是我身為家庭教師應該做的。”
“根本只是報復而已吧!”
綱吉君被打倒,整個庭院的人卻都習以為常。只有焦急的獄寺君在想辦法搶救好朋友。
“哎呀,阿綱,在女孩子面前再起不能很丟臉的哦。”家光在一旁叉著腰,無奈笑道。
“簡直讓人看不下去。”拉爾評價。
“我?guī)煹芤粫䴖]注意怎么躺下了?”迪諾才望向這邊。
“十代目!醒醒啊十代目!”來自獄寺。
“哦,阿綱?是不是臉過敏了?”這是剛從屋子里走出來的山本。獄寺同學仿佛被摁下開關似的立馬開始跟他吵架。
我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倏爾之間,直覺感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靠近。我扭過頭,意大利的紳士殺手正站到身旁,而我懷里的小豆丁唔了一聲,察覺到什么似的仰起腦袋。
我目睹著一人一機對視了兩眼。
然后臂彎的衣料微微一緊。我低頭就見電子小孩抱住了我的手臂,黑葡萄似的眼睛盯過來,露出一個小貓一樣的微笑。
“走之前陪我一會兒吧。”它聲音清脆道,“你已經陪他夠久了。”
里包恩:“……”
我:“……”
我看向真正的活人:“你到底給它塞了多少狗血劇臺詞?”
而保鏢起初漠無表情。我懷疑他剛聽到之際可能沒有什么開玩笑的心情,但那帽檐陰影里的目光觸及我的臉龐時,里包恩稍作一頓,偏又不著痕跡地翹了翹唇角。
他竟然還有閑心問:“你不喜歡嗎?”
我簡直不敢想這是人類能問出來的話:“我又不是戀-童-癖。”
里包恩道:“之前你喝高了之后非要聽到我小時候的聲音才認人,好不容易認出恢復身體后的我,還堅持不懈地叫我寶寶。你忘了?”
大冷天,雪花飄飄。
我卻感到耳朵發(fā)燒似的燙。聽出他調侃的言外之意,耳邊隱約響起心里哪個角落靜靜破防的聲音。
“哪來的事?沒有,不存在,不記得。”我非常冷靜地反駁,“別添油加醋說什么堅持不懈,明明就只是提了一下!退一萬步說我把你從小看到大管你叫寶寶有什么問題,你三分鐘內不準說話!”
半躺在懷里的小孩插話:“有問題,因為我才是。”
我拎著多嘴的小豆丁塞進保鏢手里:“把它也關了!”
觸發(fā)關鍵詞垂死病中驚坐起的阿綱同學:“對,對!快關!快關啊!”
和里包恩一起聞聲轉過頭。我這才發(fā)覺院子里不知什么時候安靜得很,以至于連國中生虛弱而掙扎的動靜都清晰可聞。
旋即,殺手釋放了替身。
機器人萌萌飛踹:“你說關什么?”
綱吉在左右手慌張的掩護下驚恐抱頭:“啊啊啊啊啊!饒命,饒命!我開玩笑的!”
沢田宅又充斥著快活的氣氛。
里包恩適時道:“怎么樣,在這里住的話一點也不會無聊。”
建立在學生痛苦之上的有趣嗎。
我只覺得剛才對上異世界黑手黨們或熱切或欣慰或驚呆的目光的剎那我的臉都繃得僵了。
“不。”我立刻決定,“要么你選擇在我那邊養(yǎng)老,要么等斯帕納他們研究出跨世界通訊后我們網上聊。要么——”
“已經可以了。”斯帕納說。
到了嘴邊的“要么我投胎轉世再做人”愣是沒說完。我轉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院門口的金發(fā)科研人員目光爍爍,手里拿著我的手機。他向來懶洋洋的語氣也難掩興奮:
“謝謝你,新奈。”斯帕納物歸原主,一邊高興地表示,“通訊的壁壘已經打通了,多虧了你,我們的進度超過了威爾帝——啊,如果你想跨世界網戀的話,我想也根本不是問題。”
我在綱吉君嗷嗷叫的聲響中接過手機。
剛拿穩(wěn),仿佛知道我的假期即將告罄,它在第二秒便在掌心里猛然嗡嗡振動。
上司的來電備注明晃晃地跳到眼前。
“……”
我本還頗為動搖的心境霎時死了一般寧靜。抬起眼,不知人間疾苦的科學家恩將仇報,正翹首以盼,用充滿研究熱情的眼神鼓勵我接電話。
算了。我面無表情地心想,威爾帝炸了世界我也不會管的。
而這個想法,在抵達吉留羅涅基地,臨走清點行李時,猶如黑化的心靈之蛋被凈化那樣又消失得一干二凈。
我提著早先被女孩們硬是塞過來的禮品袋,發(fā)現除了看起來十分精致的、綴著草莓的紅白色蛋糕以外,里面還有一張大明信片。
正面是并盛町的風景照片;
背面空白處,則有工整而圓潤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寫著一面留言:
“第一眼見到新奈姐姐的時候,就在心想……好漂亮的人!啊,這樣不會被當成奇怪的學生吧?但是即使由小春我執(zhí)筆,旁邊的京子也是這么覺得的。
“后來聊過天,又在森林里被你打著手電筒找到之后,我膚淺的想法就變成了——哈咿!超帥氣的人!結果聽說居然很快就要離開了,搞不好會很難聯系上,所以我們一致決定買了這個蛋糕。不知道新奈姐姐是不是也會控制甜食呢?但這個草莓蛋糕超~級~好吃,月初吃一次就能幸福到月底喔!
“PS:京子說很感謝姐姐講了未來職業(yè)發(fā)展的事情,她說不定會考慮下定決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
“PPS:小春也會加油的!
“PPPS:姐姐和那個跟小里包恩同名的保鏢大哥超般配!其實我本來覺得他有點可怕,但看到他靠在姐姐肩膀上休息的時候,我和京子都快忍不住為你們發(fā)出lovelove的吶喊助威了……哇啊啊,對吧對吧,簡直是電視劇一般的畫面!
“PPPPS:請你們務必要幸福到永遠!”
第132章
推開院子的柵欄門, 我把鑰匙放回羽絨服口袋里。
已經天黑了。
客廳燈光在南面的窗戶里充盈地亮著。進門是一條鋪著淺色鵝卵石的步行路,不長。一間車庫緊鄰房屋,關著棕木色的翻板門。左手邊是歐式下午茶常備的小庭院, 圍墻爬滿常青的綠籬, 一把裝著積雪的簸箕正安靜地靠在墻邊。
看起來前不久才有人專心掃過雪。
這座小獨棟依舊僻靜,冬天讓它忠實而沉默的等候顯得有點內向。
我忍不住定定地多看了一眼, 側過身。緊隨在腳跟后頭的小科學家像一株會移動的多肉似的走來。
威爾帝仍然穿著頗具風度的白大褂。
據說這是他特制的衣服,能制熱, 相當于披了一件暖寶寶衣。
只見綠頭發(fā)的小孩抬起蘿卜腿, 很有大佬風范地邁進兩步。接著,他停下, 潦草地打量幾眼。兩手揣在白大褂兜里, 微微揚起下頷。
“你們家院子怎么還在用這種古老的開鎖方式。”威爾帝毫不客氣地評價, “這個世界總不會連生物識別都做不到吧?”
個頭沒我膝蓋高, 說話倒是很硬氣。
我低頭瞧他,說:“它本來就有點年頭了。川平把房子租給我的時候門鎖還是生銹的。”
威爾帝平淡地哦了一聲,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后背就被一把來//復槍的槍口狠狠一戳。
“唔!”
他頓時皺起眉,回頭橫去一記眼刀。
“你發(fā)什么瘋?”
“是你別堵在路中間, 喂!”黃發(fā)藍眼的小朋友抱著槍身,催促道。
威爾帝并不領情。他陰沉地扶了扶眼鏡, 嘴角勾起一絲冷冷笑意:“這么寬敞的路, 你非要走我這條?我丑話說在前頭,即使我答應了你們不會影響這個世界的正常發(fā)展,也不代表我會容忍……啊!痛死了別戳了!”
用槍口篤篤篤一路猛戳, 戳得脆皮科學家連忙往邊上跳開,可樂尼洛這才收起武器。他的愛槍比他整個人還大, 卻能穩(wěn)穩(wěn)地收回背上的槍帶里。
這位個性鮮明的小鬼也依舊穿著深綠色的作戰(zhàn)服,額頭綁一條迷彩軍用頭巾。
他背好狙擊步槍,那張滿是嬰兒肥的小臉仰起來,一手叉著腰。看起來態(tài)度隨和,又因為沒什么表情,給人一種為人民服務一般的軍人式的認真感。
“新奈,你別管他。”可樂尼洛利落地開口,“我來這里除了想早點長大以外,也是來看住威爾帝不干壞事的,以后有情況叫我就好。喂。”
不愧是拉爾·米爾奇教官嚴選,看著確實挺靠譜。
我不由得一笑,正點頭,身后保鏢的聲音便不緊不慢地落下:“輪得上你出手的時候再說吧,可樂尼洛。”
小孩的眼神當即犀利起來。
隨著一聲聽似冷靜的“那也輪不著你來說,里包恩”——下一瞬,我就站在院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可樂尼洛彈射而起。
他如黃綠色炮彈似的一躍,沒有任何前搖,直接在高處滯空著,和里包恩飛快地搏斗數招。威爾帝對此絲毫不感興趣,專注地捋著先前被弄亂的衣領。
而黃發(fā)小朋友在一陣鏗鏗鏘鏘后蹬出一腳,被從頭到尾連鞋跟都沒挪一下的殺手隨意地格擋開來。
可樂尼洛面不改色地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哼氣。
他立刻反借力,在空中靈活地后空翻。就在正正好翻了一個跟頭之際,不知從哪里飛來的白鷹振翅趕到,爪子恰巧抓住小孩的肩膀。
得以浮在空中的小士兵赫然已經將那把巨大的狙擊槍扛在肩上。
戴著黑禮帽的男人在同一剎那拔出手槍。
我一手還扶著柵欄門框,吐槽無能,幾乎面癱地掛著臉。繼而聽見自己毫無感情的聲音:“你們敢在家門口槍戰(zhàn)試試。”
一大一小的身形霎時一頓。
某小孩在一旁嗤笑。
“不論怎么看,需要被看管的都不是我啊。”
可樂尼洛槍口一轉:“吵死了威爾帝,要管住的當然是你的嘴吧。喂!”
里包恩將手槍收回大衣內襯,“可樂尼洛說的這一點我倒是很同意。”
有過前車之鑒,威爾帝警惕地摸口袋:“……你們想怎樣?可不要以為我會蠢到什么東西都沒帶來。”
我面無表情道:“停。要聊回屋里聊。”
及時阻止二戰(zhàn)爆發(fā)。
兩只小豆丁神色各異地盯了彼此一眼,才不服輸地錯開目光。我一點也不懷疑其中或許有“遲早得收拾這家伙”、“給我等著”之類的放狠話含義。
阿爾克巴雷諾的感情真深厚。
我松開柵欄門。里包恩將它關上。
夜色濃郁,與屋宅內暖洋洋的光相融相斥。新來的小客人在后頭暗暗較勁。保鏢鎖好門,單手拎著行李箱,三兩步便上前。
“好冷。”我等著他走來之時隨口閑扯,兩手縮在兜里取暖,“好像異世界的氣溫更高一點。”
話音剛落,男人正好來到身側。
里包恩一副“小小溫差在我這里等同于無物”的模樣。他自然地抬起手,撈著我的毛絨圍巾下擺,給我隨手多繞半圈。
“是么。”
“是啊。”
我轉過身,沿著石子路,與他并肩慢慢走。
我說:“春夏在這里住,秋冬去異世界玩好了。”
里包恩道:“這邊可以更早地看見雪景。”
我又說:“雪遲早都會下,還是溫度更重要。”
里包恩道:“你上班請不了半年的假。”
呵呵!
我的兩只手被溫暖的衣兜吞吃,只好化身碰碰車:邊走邊歪著上身,悄悄擠他,以示我對這位聊天鬼才的排擠。“你知道口嗨的時候最忌諱什么嗎,里包恩同學?”我目不斜視地開口。
推搡推搡,殺手的腳步都沒亂一下。我也沒想用力。只是忽而感到有一只手在背后抬起,誰的手指穿過攏在圍巾里的發(fā)絲,手掌撫在后腦勺。指腹摩挲的觸感粗糙而溫和。
里包恩垂下頭。
貼得極近,令我在家門口前兀自收住步伐。我的耳尖幾乎能感覺到他嘴唇的張合,吐息與嗓音緊密地交織,熱流般一股腦鉆入耳朵里。
“因為不知道才會做錯。”他低聲說著,幾分笑意在氣息間輾轉,“教教我,新奈老師。”
我靜止一秒。
緊接著,雙手如利刃,從羽絨服口袋里堂堂出鞘。我這回真使上勁地以手肘排擠他,一擠成功,便使用如來神掌飛速拍了此人兩下——穿得太厚,只發(fā)出拍棉被一樣的悶響。
在里面我倒會挺有心情跟他玩玩,不過這是!外面!后面還有客人!這家伙真是cosplay玩久了不顧旁人眼光的心態(tài)與日俱強啊!
我說我以前最煩那些堵在宿舍樓下親密的小情侶可不是騙人的。
電光石火之間越想越頭皮發(fā)麻,但又不太甘愿吃虧。里包恩全然不痛不癢地站在原地,我已踏上門前連廊的窄臺階,回過頭,還是忍不住直直地伸出食指,隔空點一點他。
我近乎咬著牙道:“你。很有本事,下課來我辦公室一趟。”
里包恩同學乖乖答應:“好啊。”
我隨即板著臉轉身,拿鑰匙開門。
玄關暖色調的燈也開著。我一推開門扉,芒果汁似的燈光就與傾斜的人的影子一起暈出門檻。
眼前是一名面容清秀、黑發(fā)黑眼的男孩。
他身著紅色唐裝,負手而立。在撞上我的目光之時,唇角便揚起一抹輕笑。
“晚上好。聽到熱鬧的動靜,我就猜是你們回來了。”
風微笑道,“歡迎回家。”
對了。我忽地心想,個別像這種時刻,我偶爾會想起以前在小出租屋獨居的年頭。
下班開門,有時摸著黑也沒力氣開燈。黑就干脆黑著。
那時的光陰貌似都暗沉,但人在疲倦時總是需要被什么包裹著。黑黢黢的住所自然也會給人獨到的安全感。可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旅途的疲乏好像在這一瞬間蒙上心頭,令人忽然真正意識到離熟悉的被窩已經很近很近;而周身的寒氣卻又如退潮一樣盡數消褪。
我感到呼出的氣也溫熱。
拉了拉圍巾,我的思路轉過一圈,朝男孩慢吞吞地笑起來。
“嗯,回來了。”我跨進玄關脫鞋,“還有幾個小客人。”
風原本站在正中央,說完話就非常禮貌地往墻面靠,側身向外一望,“果然來了啊。”
我換上拖鞋,也扭過頭。
里包恩輕車熟路地跟進來,與風打了個招呼,換鞋,起駕回宮(我目測他似乎對在家里泡熱水澡這件事挺歸心似箭的)。而過了一會兒,一黃一綠的兩個小豆丁才姍姍來遲地跳上臺階,看起來各有各的不情愿。
可樂尼洛沉著眉頭,似乎在思考什么。威爾帝則把“我恨不得瞎了”的表情寫在臉上,下三白的狹長眼睛簡直只剩白眼。
風一視同仁地說你好:“可樂尼洛,威爾帝。”
小科學家稍微給了個好臉色。
“風。你長這么大了,”他似乎并不打算過問這位先遣隊員沒有及時匯報真實情況的問題,只是抬起頭,打量幾番后問道,“這樣的狀態(tài)要花多長時間?”
“每個人的情況應該都不一樣。”男孩說,“我大概也花了一個月。”
威爾帝:“噢。比我預料的要快,這倒是個好消息。”
可樂尼洛看向我:“拉爾有偷偷說什么時候會來嗎,喂。”
剛來就想妻子了么,還是說有什么正事?
我回憶片刻,誠然回答:“沒有。我最后問的時候她也拒絕得很干脆,工作應該很忙。”
藍眼睛的小鬼依舊神情認真,聽完卻略為懊惱地抬起短手,扶了一下額頭。
“唉,那家伙。早知道我跟家光說一聲了。”
“真想不到你也是個談了戀愛腦子就不太清醒的男人,可樂尼洛。”威爾帝口吻平靜。立刻把這當成自己家似的,絲毫不拘謹地繞過我和風,用背影涼涼地埋汰別人,“我和你們不一樣。所以即使同在一個屋檐下,也拜托你不要太靠近我,以免這種病毒會傳染。”
可樂尼洛:“……”
在科學家秀才被士兵攆著打的混亂動靜中,我聽見風疑惑的聲音。
“威爾帝那種性格,不打算自己住嗎?”
“他說他沒有排異反應的測試數據,一個人待著擔心會出BUG。”
在吉留羅涅豪華的白金別墅里,綠發(fā)小孩站在龐大的機器前,兩手叉腰,如是決定要勉強跟我們一起住。
里包恩一開始當然相當不樂意。殺手雷厲風行,說不爽就是不爽,痛扁了他一頓。確認威爾帝把他的“如果敢動歪腦筋就去死”的警告當一回事后,才在彭格列九代目和我的勸說下更為勉強地松口。
風笑了一聲。
“這樣啊。”他了然道,繼而抬起頭,望向空無一物的半空,“瑪蒙,你也跟我們一起住么?”
戴披風兜帽的小嬰兒應聲現身。
幻術師緩緩漂浮,眉眼都被寬大幽暗的兜帽遮蓋著。以我的視角也看不清他遮得嚴實的袍子下面究竟有什么。
只聽瑪蒙語氣漫不經心:“算是吧。”
風淺淺地笑,向他頷首。
“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重聚在一起。”
“你還是老樣子,風——”
小孩慢騰騰的話音尚未落定,驀地,一把破銅爛鐵般的嗓子陡然間在客廳拔地而起。
“啊?!怎么這么多人啊!”屬于男青年的聲音聽著并不熟悉,但張揚又急哄哄的口氣依然暴露了它主人的神秘身份,“可樂尼洛前輩和威爾……等等……”
那嗓門思忖著變得低沉:“你們……”
下一秒驟然又拔高:“噗!這么一看,你們都好矮啊!哈哈哈哈哈哈!相較之下本大爺簡直是高大無比,我說你們也沒想到有今天吧——我史卡魯大人現在充滿神力,無論是你們哪個誰都不是我的對手唔嗷嗷嗷啊啊救命,救命!救救我!”
咚嚨哐啷的連滾帶爬聲響起。我很快就看到一名紫發(fā)的青年一路滾出,悶頭撞上玄關邊的墻面。
史卡魯:“嘎啊!”
瑪蒙和風:“……”
我:“……”究竟是長大了還是沒長大。
他身形修長纖瘦,穿著緊身的機車制服。被一堵墻強制停止翻滾后,那圓頭圓腦的頭盔便打著轱轆,一路滾到我腳邊。
我彎腰拿起這頂白紫色相間的安全帽。一抬頭,臉貼著墻的史卡魯一眼看見我,似乎呆了呆。
“只是幾天沒見,”我有些好笑地說,“你怎么還在亂挑釁別人然后當受氣包呢。”
男青年一張嘴,沒說出話來。那張化著煙熏濃妝的臉龐本來顯得灰撲撲的,而后卻倏地閃爍著只有性格單純的人才會擁有的神采。
“要要要你管!回來怎么不說一聲啊!”史卡魯緊切地叫道。
“因為我剛到。”我把手里的帽子遞去,“頭盔。”
史卡魯又是一愣。這位朋克演員努力蛄蛹,終于把自己的臉從墻上拔下來。那股裝腔作勢的逞能之意便被迅速拋之腦后。
他的個頭已經竄得比我要高了,但遲疑著小跑而來的模樣還是和以前一樣——越近一步,某種仿佛能找到人撐腰的感性的淚花就越在他眼眶里打轉。
“老……”史卡魯憋屈道,“老板!我——”
青年剛伸出手,就快碰到頭盔之際,我只覺得眼前晃出一道綠影。旋即一把極為巨大的綠色蒼蠅拍突然出現在他身側。
凌厲的風聲呼響。
砰一聲,伴隨一聲破音的慘叫,史卡魯再度被拍進墻里。
風在一旁搖搖頭。初來乍到的瑪蒙如同在空中后退了好幾步,震撼而謹慎地浮在鞋柜旁的安全地帶。我則眼神死地看著蒼蠅拍發(fā)出熟悉的彩光,靈敏地變形、縮小,幻化回一條小蜥蜴。
它爬在殺手屈起的指間,被送回肩上。
“吵得要死。”里包恩不帶感情地沉聲點評,“如果你恢復身體等同于發(fā)出更大的噪音,這輩子也就只有當別人跑腿的份了。”
隨后拎著他的浴袍浴巾就走。
史卡魯嵌在墻里,發(fā)出蚊子般的嗡鳴。
我聽見瑪蒙小朋友壓低的嗓音從身后傳來。
“我覺得我還是再考慮一下吧,住在這里的事。”他說。
我:“嗯,決定好了直接跟我說就行。”
瑪蒙:“……你還挺好說話的。”
我:“比起某人來說確實是。”
我鎮(zhèn)靜地把頭盔祭在地板上。為今后的日子祈禱三秒。
第133章
除了京子、小春送的小蛋糕(的確很好吃)以外, 我一趟回來還被塞了不少禮物。
奈奈小姐送了我一件嶄新的外套。雖然她說這可以當作燒焦的衣服的平替,但質量比我那件穿了兩三年的羽絨服要好得多:淺粉色與白色相間的羊羔毛呢大衣,領口、袖口與衣擺都圍著一圈絨毛。
有點太可愛了, 不過她極具人文關懷地表示:“小新也要偶爾嘗試新風格啦!我看你和里包恩君去沖繩玩的照片里都穿著襯衫和西裝, 一點也不像個年輕人。”
就在最后跟女生們聚一塊閑聊那會兒,剛好扯到雇保鏢的事, 我給她們看了原手機里存的旅游照和視頻。沒想到她們最在意的地方之一居然是我出去玩怎么還穿成社畜的模樣。
“最起碼也要在酒店換一身可愛的衣服嘛。”同樣準備初升高的小春非常有主見地舉手,“如果是我的話, 拍好看的照片卻沒有穿上喜歡的服裝, 會超級遺憾的!”
京子同學忽地想到什么,一合掌, 笑得眉眼彎彎:“如果下次還有機會和姐姐見面的話, 就一起去逛街吧?”
一平高興道:“逛街!”
奈奈小姐被提醒似的贊同:“說得也是!我覺得小新穿什么都會很好看的~”
接下來, 我便迎來幾人期待而閃亮的目光。不得不硬著頭皮承諾下次一定來, 肯定會再來,只要放假有空——好的,不要這么看著我,有機會的話我一有時間就會過來的。
在風那邊被視作后輩,在奈奈小姐這里卻有種久違地被當成孩子的感覺。連推脫也不太好意思, 我只好收下這份珍貴的好意。
其余禮物,則還有一張游戲卡帶(阿綱同學偷偷摸摸傾情饋贈);
一枚晴屬性指環(huán)(拉爾說沒什么大用但至少能防身);
一瓶珍藏的燒酒(家光先生還問我要不要去門外顧問工作, 我拒絕了這份明顯有坑的黑手黨BOSS直聘);
一副運動護腕和一小盒外送壽司(山本同學聽說我打排球后十分高興地試圖約我一起打球, 我沒答應,里包恩竟敢給我答應了);
奢侈品牌的護膚品套裝(加百羅涅豪邁贈送)等等。
蒂莫特奧送了一只懷表。
貴金屬表盤呈鉑金色,光可鑒人, 上面精細地烙著彭格列的家族紋章。時鐘采用羅馬數字的形式,可以看到兩個不同時區(qū)的時間。
在頭端, 一條纖細的銀色表鏈垂下,不時碰撞出細微的清脆聲響。
過于貴氣。在現代稱不上實用,但其中的收藏價值無需言語。
表盤嵌著一方小小的凹槽,打開可以放相片、郵票。我回到家鼓搗它,嘗試著撥開之際,里面卻正躺著一張疊好的紙條。
展開來,手感摸著十分奇妙的白紙也印著淡淡的彭格列族徽(文創(chuàng)真的很多)。黑字的字跡漂亮,用意大利語寫著:
【致新奈小姐與里包恩先生。】
“這是彭格列特制的魔術紙。”里包恩翻譯官行使完職責后說道。
“魔術紙。”我跟讀。
為什么會特別制作出這種類型的物件。
我被勾起一點好奇心。側坐在臥室的書桌前,注視著同樣坐在一旁的保鏢兼男朋友接過懷表和紙張,膝蓋幾乎碰著膝蓋。
只見里包恩左翻翻右調調,然后把懷表放到桌上。空出的掌心向上,朝我伸來。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
那早已是寬厚、健康、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模樣。長期用槍為他的指側磨出粗糲的厚繭。紫青色的血管靜靜地潛伏在皮膚之下,甚至比以前更顯骨感。
殺手的手指似乎總是比尋常人更長,又與鋼琴師一般靈活。縱使是在天寒地凍的氣溫里,它們也想方設法泛著獨到的溫熱。讓手指冷得僵硬起來估計是他們的行業(yè)大忌。
我見他伸到我左手前,便把戴著指環(huán)的左手放上去。
隨后,指尖被暖而粗糙的觸感輕輕捏住。
里包恩稍低著眉,我?guī)缀蹩梢郧埔姛艄鈺炄鞠碌慕廾年幱啊D菑垞崞秸酆鄣募堉挥行⌒∫黄K盟采w在指環(huán)微微突起的水晶表層。
老師耐心道:“現在點燃它試試看。”
我將目光放到疊著指環(huán)的白紙上,心頭一動,明黃色的火炎即刻竄躍而出。
焰心穿透薄薄的紙面,并未傷及魔術紙分毫。而下一秒,星星點點的燦然火光忽然猛漲幾分,如星辰聚成銀河,小溪匯入江流,鮮艷明亮的死氣之炎把紙條上的黑字煅燒成金黃色——它們聚上半空。
一行由決命火焰寫出的字,在我們的面孔之間搖曳燃燒。
【祝愿看到這段話的你,身邊的人正是你每天早晨醒來會想要微笑的原因與結果。】
我盯著那段煙火般的字跡,聽見身邊的人壓低的聲音:“這種上世紀的情話也只有九世還在用了。”
“……”蒂莫特奧知道你會吐槽他么。
百般繁蕪的雜念在腦海里轉瞬即逝,我抬起眼,望見這位氣氛破壞者唇角上翹的弧度,與眼底閃爍著火光的明晃晃的笑意。
我驀地察覺到心口塌著一股無端的柔軟。
“但它說得很有道理。”我說,“你會嗎?”
里包恩不答反問:“你呢?”
我端起架子:“每天看到你也不得不跟著我一起早起上班,我心里確實很舒服。”
里包恩很是奉陪,一邊把紙片收起:“早上醒來看到你表面若無其事,實際上差不多快發(fā)瘋的樣子,我也會情不自禁想笑。”
我立刻把腳從拖鞋里伸出來踹他。
挨著坐的距離,哪怕是資深的殺手也避無可避。只是得逞后卻被握住腳踝。
我聽到一聲悶笑。實在是膽大包天的挑釁。于是緊接著是以我復仇為主的攻擊,打鬧,打鬧時衣服摩擦的聲響,笑聲,椅子腿剮蹭地板,火炎在空中余留的溫度,心跳聲。呼吸在動亂之后又下沉。
后腰傳來被摁緊的力道。
我坐在他大腿上,氣息交纏間,手指摸到脖頸動脈蓬勃的跳動-
第二天,我若無其事地起床,實際上差不多快發(fā)瘋地拖著沉重的身軀刷牙洗臉。
異世界的短途旅行分明才過去一晚,就已經像幻覺一樣讓人感到一絲不真實。不過旅游結束的戒斷反應都大同小異。
我換上正裝,一邊慢騰騰地穿外套,一邊下樓。
熟悉的、誘人食指大動的包子香味飄飄然。
我頗感懷念地繞出樓梯,轉眼看見廚房灶臺邊忙活的中國男孩。烏黑的長辮子垂在脊背,像一掛嫻靜的背云,讓他看起來板正而纖瘦。
大廚很快注意過來。
“早上好,友寄君。”風淺笑道,“你和里包恩的已經打包放在桌上了。”
我十分感動,“謝謝你。剩下的是要出攤嗎?”
風:“是的。我有一段時間沒出攤,再去的時候有一群中學生過來,哭得很厲害……”
我:“某種層面上說已經快成為別人青春的回憶了啊。”
雖然家里又住進了三個新的小室友,但早上這么一看也沒什么區(qū)別。
史卡魯還在房間里睡大覺;威爾帝和作為監(jiān)管者的可樂尼洛住進了另一間客房。而科學家昨晚進去之后就再也沒看他出來過,可能搞技術的歸根結底都是阿宅;瑪蒙則最后還是選擇住在這里,因為我不收他租金。
這位小術士接受了風的邀請,一起睡閣樓。目前也沒起床。
唯一的早起派,只剩下訓練有素的可樂尼洛。
小豆丁穿著從異世界帶來的迷你睡衣,頂一頭亂糟糟的黃毛,出來時還打著哈欠。他看到客廳的景象之際頓了頓,才揉著眼睛,輕巧一躍,跳上廚房的柜臺。
“怎么回事,你們都起這么早?”可樂尼洛說,一手自然而然地從蒸籠里拿出一個包子。
我正收拾著公文包,“我要上班。”
風搬著食材往外走,“我要出攤。”
“唔?”小朋友吃得滿嘴肉汁,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們忙東忙西,含糊道,“新奈要上班我倒是知道,風你怎么還要去擺攤啊。喂。”
中國男孩把食材安頓在院子的小攤車上,折返回來拿蒸籠,溫聲解釋。
“一開始是為了付房租給友寄君。”他說,“現在的話,等待長大的時間里也沒什么事做,干脆就再擺一段時間。”
可樂尼洛接過他塞來的第二個包子,慢慢地哦了一聲。
“喔,房租。那我是不是也得……”黃發(fā)小鬼露出深思的表情。
已經到了通勤的時間。我拎著包,圍上圍巾。注意到他的反應便直言道:“有想做的事都可以嘗試,不過不用給我房租。哪有朋友來家里住還要收錢的道理。”
可樂尼洛聞聲望來。他眨了眨藍眼睛,咀嚼食物的腮幫子一鼓一鼓。
“這樣啊。”
小孩咽下一口包子,又隔著半個客廳的距離瞥向我身邊的人,“那里包恩怎么也要出門?喂。”
我扶在玄關穿鞋,手里的公文包被保鏢提走。后者依舊是一副剃刀黨打扮,站在原地,平靜地扭頭看了好友一眼。他抬手按了按帽頂以作示意。
里包恩說:“我要送老板上下班,免得她在路上被人綁架。”
可樂尼洛不知被戳到什么點,口氣登時嚴厲起來:“你竟敢用這種‘我正在被對象需要和你不同’的眼神看我,喂!”
我:“……”能讀出來也很強。
我站起身,用漫才的手刀輕輕敲了敲保鏢的手臂,“多早以前了,就那一次。走了。”
院子里,把出攤用品都準備好的風戴上一副圓圓的小墨鏡。他的下半張臉縮在深紫色的高領大衣里,扮成看不清年齡的模樣,瀟瀟灑灑地騎走小攤車。
我和我的小住客們的生活再次回歸正軌。
家里多了三個小孩的日子也沒有變得更特殊。正如他們自己的說法一樣,比起“朋友”,稱為“熟人”都已經算是對多年交情的讓步了:除了活潑鬧騰的史卡魯以外,其他小家伙各有各的獨來獨往法。
畢竟在不幸變成小孩之前,一個個都是世界屈指可數的大人物。
威爾帝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在客房里又打造出了一個地下研究室。因為只有一張床,可樂尼洛也不愿意打地鋪,威爾帝便干脆直接睡在研究室里,經常半天不見人影。
最起初吃飯時倒是會上來。
后來研制出了送飯機器人,技術宅就再也沒坐上家里的飯桌過。
只留一個呆頭呆腦的小機器人。候在飯點,時刻準備接飯(有時候也會自己點外賣。和里包恩一樣,貌似有特別的賺外快的途徑)。
一個月后,我看了眼堪稱恐怖的水電費賬單,把它遞給偶然間出山活動筋骨的威爾帝看。
小科學家接過單子。
大概是第一次住別人家,忘了有這個情況,他一時也被這串數字驚得緘默下來。
隨即輕哼一聲,小手一揮,主動承包了這個月的水電費。
后來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研究室用的水電便沒有再劃進我的賬單里。
瑪蒙則更不用操心了。
如果要在縮水的阿爾克巴雷諾里面選最省心的人,我或許會在風和瑪蒙之間糾結一會兒,然后提名后者——比起會主動照顧別人,更善于投身人情之中的中國小朋友,瑪蒙雖然處事態(tài)度冷酷一些,但和這類人打交道反而更簡單。
有事拜托就打錢,無事也各不干擾。
而且穿越到這邊之后,他的狀態(tài)相當輕松,慢慢也變得好說話:從一開始成天呆在閣樓,到之后時不時會下來客廳漂浮游蕩,一起看電視、打游戲;有時候看我如同尸體一般趴在沙發(fā)上,甚至沒要錢也會用幻術變出按摩儀器給我點房東福利。
我后來想起來他就是那個詭異組織瓦利安的成員之一。看來度假確實會讓人煥然一新,尤其是不會被同事和上司找上門的假期。
然而跨世界通訊就像一個定時炸彈。
有天我上班時居然接到了他的同事貝爾菲戈爾的電話,對方在一片嘈雜中嘻嘻笑,還試圖和瓦利安的一些成員一起來異世界探望瑪蒙。但那又是后話了。
至于可樂尼洛,他待在家給我的感覺和自律的普通人沒有兩樣。
早起慢跑,回來偶爾會和家光和拉爾打電話,沒事就看電視;有人下廚會來打下手,吃完飯雷打不動地定時午睡;睡醒鍛煉,練體術練狙擊;晚上習慣泡熱水澡,不時問問徒弟的訓練情況,然后最晚十點就會回房間睡覺。
因為要管著威爾帝,也基本上是經常宅在家里。
按理說,這些人住在一個屋檐下會經常大吵大鬧。可大部分時間里其實井水不犯河水。真要鬧起來,幾乎都是史卡魯或者里包恩看某些人不爽而動手引起的事端,一般很快就會以武力壓制的方式解決。
而史卡魯恢復身體卻遲遲未回,我也問過他這個問題。
當時,他正側趴在暖桌里玩掌機游戲。聽我發(fā)問,愣是半晌沒說話,接著忽地意識到什么似的卡殼了一下:“啊。”
我沉默地看著他那副明顯是被問了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回事的模樣。
只見紫發(fā)青年回過神,開始渾身癢似的東抓西撓,目光仍黏在屏幕里,思路卻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他支吾半天,額頭冒出冷汗,突然又是一個翻身背對著我,莫名其妙地大小聲起來:
“我我我我史卡魯大人自有分寸!不用你說,反正遲早會回去的!”
我:“你的卡魯卡沙沒事嗎。”
史卡魯:“我自有分寸!”
我:“你走了之后那三個孩子——”
史卡魯:“我自有分寸!我自有分寸!”
一旁坐在專座里看報紙的某人:“別管他,一看就是玩得樂不思蜀,早就忘記自己還是卡魯卡沙的軍師了。而且他最近正在妄想追回之前拒絕他的女孩。”
史卡魯頓時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地跳起來進行第176次“跑腿小弟要翻身”之大挑戰(zhàn)。
失敗,被鎮(zhèn)壓。
哇哇叫地撲過來要我?guī)兔ψ鲋鳎蛔岬帽乔嗄樐[三天沒出門。
我心如止水,繼續(xù)工作。
沒錯,在平穩(wěn)地回到社畜日常后,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
某日下班,我拎著新工牌——上面貼著新拍的證件照與新的職位。
倚在車邊等待的男人抬起眼。東京繁華的地帶車水馬龍,霓虹燈牌成為不夜城里冰冷的太陽。我踩著渾暗的天色,低調的路燈,快步上前一二,在離他還有十幾步距離時停下。
緊隨而來的,是一股涌上心頭的小人得志的驕傲感。
我不由像小學時期帶著滿書包小紅花回家那樣,微抬起下巴,哼哼笑道:
“里包恩、里包恩,猜猜這是什么?”
殺手抱著臂,我看到他在迷蒙的街燈里隱隱地翹起唇角。
“我,本人,你世界上最良心的雇主升職了!”
我得意地宣布并展示,“雖然我確實沒打算一直在這里干下去(此處很小聲),但漲薪后我的計劃又能多提前幾年實現。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可是本部最年輕的主任,一般員工可是要混個四五年才能升呢。厲害吧?超強吧?”
里包恩哼笑了一下。
“我在一周前就聽說這個安排了。”他閑閑道。
我霎時嚴肅起來。
“你怎么知道的?”竟然一點驚喜的反應都不肯給!
里包恩:“我想知道什么當然就能知道。”
我:“哦。”
里包恩:“你也不看我是誰。”
我:“……”
世界第一殺手,帥哥,昆蟲語博士,世界一流數學家,排協贊助商,一級跳傘運動員是吧。
第134章
瓦利安來訪的前兩天, 威爾帝和瑪蒙鬧起了別扭。
放在平時幾乎要把天花板掀翻的打鬧里,起因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只是當事人冷靜下來就能理解對方的意外而已。
然而舍友之間容易鬧矛盾的地方, 便在于這種只要有一個人不夠冷靜就會變得更嚴重的意外當中:
瑪蒙的排異反應是能力失控。于是那一整天, 家里要么忽然變成熔漿地獄,要么凍成極寒的北極;地板裂開, 長出粗壯的藤蔓或觸手;一條條嘶嘶吐信的毒蛇倒掛在天花板上,像海帶似的蜷曲飄拂。
我正好人在公司, 因此只來得及看到保鏢看熱鬧發(fā)來的照片。
圖中, 史卡魯無能狂怒地被觸手捆住,可樂尼洛在斷裂的蛇巢房梁上跳躍。
角落的風則已然成長為一名溫潤如玉的成年男子——黑發(fā)黑眼, 面容典雅俊秀, 仍然一襲正紅色的唐裝——彼時正穩(wěn)當當地踩在一塊浮起的地磚上。他一手負背, 一手拿著蘸了墨的毛筆, 有些無奈地看著仿佛失去重力飄起的書法紙具。
而威爾帝本來有防御裝置保護自己,但低估了瑪蒙失控的力量,防護罩裂了。
送飯小莫斯卡(機器人的名字)也悲情報廢。
我坐在辦公室里,耳邊是打印機發(fā)動的聲響、鍵盤敲擊聲與業(yè)務人員的走動聲。手機屏幕里接連發(fā)來新消息。我用最標準的死魚眼,盯著背景設置成雪地合照的聊天界面。
保鏢(● v ●):【你不在真是太遺憾了】
保鏢(● v ●):【想看現場的話, 我現在就可以來接你】
我:【不要,我今年打算拿全勤】
保鏢(● v ●):【哼。】
我習以為常。
我:【午休來不來】
保鏢(● v ●):【你和全勤吃吧。】
我:【又在學昨晚肥皂劇里鬧別扭的主角了!亂套什么公式啊!】
保鏢(● v ●):【千層面還是咖喱】
我:【你幫我選】
保鏢(● v ●):【懶蟲】
最后吃了漢堡。
話再說回來, 再理智的人也總有剛好心情糟糕的一天。
威爾帝全程臉都是黑的。他還是小嬰兒階段, 艱難地抱著送飯小莫斯卡的殘骸,和長成少年時期、清醒過來的瑪蒙吵了一架。
但說是吵架,據戰(zhàn)地記者里包恩先生描述, 其實只是威爾帝單方面陰陽了幻術師一頓。
只不過瑪蒙被排異反應帶來的頭痛包圍,那會兒根本沒精力理威爾帝。被冷暴力的科學家很快就把自己鎖進地下實驗室里。等小術士緩過來之后, 發(fā)現自己終于長到十一、二歲的模樣,高興都來不及,自然完全沒注意到威爾帝的不對勁。
一來二去,威爾帝更不爽了。
他熬了個大夜,聯系上瑪蒙的同事們,然后效率極高地將有空的人從另一個世界送了過來。
當天晚上,我累死累活地加班回家。里包恩剛把車駛到敞開的院子門前,我從車窗望出去,便看見幾個殺馬特似的家伙聚在小院里。
有的留著長長的銀白色頭發(fā),想必正是登上雜志的長毛隊長。
有的一頭金色短發(fā),劉海長得遮住眉眼。
還有一位梳著紅綠相間的雞冠頭。戴墨鏡,披一件粉色的貂毛大衣,非常時尚、性感而冒犯冬天地穿著短款上衣,以及緊身款的破洞牛仔褲。正翹著蘭花指與同伴說著什么。
主編孔雀君。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竟然是本尊。
只有他們腰那么高的瑪蒙被圍在中心。
乍一看像遭受職場霸凌的可憐受害者,實際上處境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依舊身著黑色長袍,戴著肥大的兜帽,看不清上半張臉。遠遠地,越過高個子們臂膀的間隙,我只能看見年輕人抿起的嘴唇。貌似心情不太好。
我能理解。
如果我之前在異世界旅游碰到同事來團建,心底也會涌起淡淡的死意。
“威爾帝果然這么做了。”駕駛座的司機手握劇本地解說,“他們就是《娛樂1+1》那幫人。雖然有點麻煩,但你可以不用太在意。意大利那邊事務多,應該留一晚就走了。”
代稱直接變成娛樂雜志的名字了啊!
我無語地收回目光。車子停進車庫前,我迎著娛樂1+1們如有實質的視線先行下車。
瑪蒙幾乎在第一時間向我飄來。
他長大后還是不經常自己走路,因此就像從一朵小水母變成較大的水母,依然神奇地保持著低空飛行。黑袍的披肩、袖子與下擺都很長。渾身上下只露出下半張臉和一小片脖頸。
老實說,我一直不清楚這孩子到底是女生還是男生。
聲音雌雄莫辨,沒有明顯的特征。現在長開一點,可以看出臉部的輪廓有些秀氣,個頭長得不高,留著及肩的紫色頭發(fā)。
但除此以外的一切都由謎團構成。瑪蒙如同一個純粹為了幻術而生的人。
“老板。”他飄來喊道。
自從我時不時會花錢請他幫忙(合適的幻術也有緩解焦慮、失眠多夢等精神狀態(tài)的作用)后,這位小術士不知從何時也開始這么叫。瑪蒙的聲音微微繃緊,告狀似的說:“是威爾帝……”
而他冷淡的音色輕易就被一道高亢的嗓門掩蓋。
“啊——!你!”
瑪蒙的話頭戛然而止。我抬頭看去。
只見站在潮流頂端的雞冠頭男人正難掩興奮地一手指著我,另一手托著下巴,姿勢略顯妖嬈。他身旁的兩位同伴都不約而同地遠離了幾步。孔雀君卻當他們是空氣似的,火速趕到我跟前。
腰一扭,把瑪蒙擠開。
“你。就是你!這位可愛的女士!”他比我高了一個頭,相當體貼地半屈著膝蓋,稍一彎腰,便與我平視地把我的手捉到身前,“你就是那位唯一一個給我們寄明信片的小朋友吧?!人家超級感動,超感動的!”
等等,他怎么知道?明信片誰給我寄出去了?
張揚的香水味撲鼻而來,我嗅到莓果或者黑醋栗的味道。縱然隔著墨鏡也能感到男人熱切的視線。我在震撼之余脫口而出:“你們雜志的受眾究竟為什么會定位成小朋友啊。”
可孔雀君仿佛有吐槽免疫功能,依然閃亮地握緊我的手,夾著嗓子道:
“小朋友,這段時間都是你在關照我們的成員吧?你叫什么名字呀?對了,我的名字是路斯利亞喲!路、斯、利、亞~當然你想叫我孔雀姐姐也可以哦!順帶一提我的愛好是收集尸體,嗯——還有強健的身材。啊,這么一看你也太瘦了,討厭又粗暴的黑手黨一定把你嚇壞了吧?”
“你好。”我平靜地開口,“黑手黨倒沒什么,謝謝你。我沒有強健的身材只是因為懶得動。”
孔雀君懊惱地嘟起嘴唇:“哎呀,是嗎?等等,糟糕了,人家在喜歡的孩子面前總是會忍不住說很多呢——正式地問一次,你的名字是?”
我:“友寄。”
孔雀君:“這只是姓氏吧?”
我:“新奈(Niina)。”
孔雀君自由發(fā)揮:“妮妮寶貝兒!”
從車庫里閃現出來的殺手赫然拔槍:“別名是注意沒長眼的子彈。”
手槍上膛。孔雀君對上漆黑的槍口的剎那,當即松開我的手,靈敏而夸張地彈跳退散。他的臉上隱約冒出真情實感的冷汗,嘴里卻仍是輕松地埋怨著“里包恩君你也真是的”、“小氣的男人可不會受歡迎”之類的話。
而他不遠處的伙伴,那位金發(fā)的厚劉海少年咧起事不關己的大大的笑容,慢悠悠地說著風涼話。
“別逃啊。要是跟里包恩打起來,”他說,“我會在旁邊一邊鼓掌,一邊期待你的死相好看一點的,路斯利亞。嘻嘻。”
我:“……”這應該是真朋友。
路斯利亞一聽,揪著眉,不滿地扭頭抗議:“至少也要幫人家拍一張人生照片吧!”
貝爾·菲戈爾語氣不變:“才不要,你這個變態(tài)。”
正伸手把保鏢舉槍的手臂拽下來,我忽地注意到一旁的長發(fā)男人。
他稍微低著頭,額前白色的碎發(fā)掩著神情。看起來十分安靜。只是很快,他的臉與脖頸接連突起青筋,垂在身側的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把利劍——猶如暴風雨前的平靜,火山爆發(fā)前的安寧,連不斷吵嘴的二人也忽然間默契地靜了一秒。
里包恩的手腕從我掌心里抽出。他優(yōu)哉游哉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下一刻,長毛隊長怒目圓睜地抬起頭,雜志名場面驟然復刻:
“VOI——!”他以驚人的分貝吼道,“既然只是來看瑪蒙的,就不要隨便在別人家里亂搞!!都給我!!小聲一點!!!”
聲音傳到我被蒙住的耳朵旁邊,宛如遠古的雷鳴。
二十分鐘后,我領著面色肅穆的新客人向鄰居道歉。這位叫作斯庫瓦羅的長毛作戰(zhàn)隊長,在隊員的嘲笑與推鍋責備中毫不留情地削了他們兩劍,然后鄭重地表示他會賠禮。
我擺擺手說無妨,請娛樂1+1團隊一起吃夜宵,但也架不住對方真的認為瓦利安欠我一個人情。
“正好,路斯利亞那個雜志不是承諾過會給答題者獎勵么。”斯庫瓦羅認真起來便特別靠譜,“反正那家伙的獎品肯定不會是什么好東西,不如就讓我來準備。”
我自然不介意。
直到后來才略感慶幸地知道,孔雀君預備的獎品是一個甜美的香吻。
而令人敬佩的瓦利安隊長和威爾帝談好事宜,在世界之間來回往返。第二次他只身前來,帶了一套極為奢侈的皇室酒具,一套針對辦公室人的預防腱鞘炎、頸椎病、腰椎病等身體護具,還有一條功能齊全的運動手環(huán);
再加上一把木劍,一打磁帶。
只聽斯庫瓦羅一絲不茍地說:“喂,我知道你的工作環(huán)境,但平時的鍛煉也是盡量不要疏忽大意為好。剛好我有一些沒用的練習錄像,本來準備扔了,現在就給你看看。你沒事可以找里包恩練。”
我:“謝謝,這個就不——”
斯庫瓦羅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有點像鯊魚的頗含戰(zhàn)意的笑:“我可是聽里包恩說過了,你很有天賦。”
我:“……”他又在散播什么謠言啊!
斯庫瓦羅:“就這樣,我回去工作了。”
于是接下來,他和我感同身受地聊了兩個小時工作和煩人的上司,交換了聯系方式后就回了異世界。
順便給卡魯卡沙做了個人情,把史卡魯挾持了回去。
我讓吱哇大叫的紫發(fā)青年帶走了本就是送給他玩的游戲機。
等到立春,一個寒風料峭的早晨,風也離開了。
他眉眼含笑,依舊準備好了香噴噴的早點,然后挎著很小的包袱,正式與我們作別。走的時候,他承諾下次會帶著一平一起來拜訪。我說我希望這個世界也有給他留下些什么。風摘走了院子綠籬上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家里少了人,我一開始還有點不太適應,拉著里包恩閑扯的次數都變得多。
殺手倒是十分愜意。
天氣暖一點,他就翹著腿,養(yǎng)老似的在小院里啜飲著咖啡,說我年紀輕輕就有空巢老人的癥狀,以后可怎么辦。
我回屋,不理他半個小時。冷戰(zhàn)結束后才抱著零食出來問:“綱吉君之前的考核怎么樣,通過了嗎?”
里包恩發(fā)出一聲冷哼。但我看到他的唇角又不著痕跡地翹起。
“喔,勉強吧。”這位嚴格的老師如是說。他放下咖啡杯,杯底與杯墊發(fā)出清脆的細響。“但和你當初說的一樣,他作為黑手黨的BOSS還早著呢。”
很悠閑嘛。
男人紳士地給我倒了杯咖啡。我往里頭多加兩塊方糖,抱著真誠的求知欲繼續(xù)發(fā)問:“我聽你的機器人說,如果他沒考上高中就要被送去黑手黨學校讀書,是真的嗎?”居然真有這種專科院校么。
里包恩坐回靠椅,聞言挑起細長的眉毛。
“不是,我嚇他的。”殺手誠然道。
我就知道。點點頭,給他捧哏:
“你心好臟。”
“有嗎?”
“非常有。”
“還好吧。”里包恩謙虛地說,勾起杯耳,“那里確實有黑手黨學校這么一回事,迪諾讀過。但阿綱和迪諾不一樣。他和他的家族成員都正是要好好讀書的年紀,普通的校園生活才是那家伙要花時間認真體驗的東西,他也只會在那片土壤里成長。而且在成為領頭羊之前,首先要學會如何當一名優(yōu)秀的學生。”
院外,探進圍墻的枝頭生出幾縷新芽。我捂著咖啡杯暖暖手,裊裊焦糖香氤氳在空氣間,我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
這小鬼……不對,這人,竟然會這么自然又坦率地說出溫和的心里話了啊。
半晌沒說話。殺手喝了口他心愛的雙倍濃縮,瞥來一個“請講”的眼神。
我慢吞吞地朝他笑,一邊抱起杯子。
“我發(fā)現你的教育理念和我的還是沒差多少嘛。”我說。
里包恩不以為然:“你那些想法不一樣,太慣著他們了。”
“不是都差不多……”
“差很多。”
我:“差不多。”
里包恩:“很多。”
我跟這個不服輸的保鏢又吵了半天架,結局是我氣不過,被他幾個不著調的調笑話搞得臉都熱起來,即刻端起雇主架子開始使喚員工修葺圍墻。
繞墻的綠葉正在舒展筋骨。春天,櫻花,與我的生日就要到了。
第135章
我的青春經歷過這樣一個時期:刻意把生日看淡, 以不期望的態(tài)度來換取不失望的結果。
從本質上說,這也是一種對自我的不重視。
期待得到,卻被家人忽視, 于是在妥協之中慢慢強迫自己也不去在意這個日子。有這么一段時間我沉浸在索求雙親與外界認可的泥沼里。直到考進大學, 勤工儉學,又是申請助學貸又是四處打工地攢學費和生活費, 才發(fā)現為自己活原來是怎樣的感覺。
曾經即使在風和日麗的艷陽天里,也只托著臉, 低頭翻著地理知識點手冊;之后在烈陽高照的下午幫店里搬箱子, 滿頭大汗地接過同事遞來的礦泉水,回過頭, 那時陽光打在側臉的溫度暖和得正正好。
因而等到出社會, 領到第一筆真正像樣的工資的那一年, 我放下芥蒂給自己過了個一切以我開心為重的生日。
又是請有空的三兩朋友吃飯, 去游樂園。又是在卡拉OK唱歌、點蠟燭、分蛋糕。嗨到夜幕降臨,朋友各有各的事離開。
我一個人提著沒吃完的蛋糕去居酒屋喝酒,喝到人生第一次感覺自己浪漫得不行。
或許是這一次斥下巨資的快樂補償直接填滿了青春期被自尊燙穿的洞,加上沒有養(yǎng)成好好過生日的習慣,再加上拿到知名會社offer后工作越來越忙——后來我就真的再也沒太在意這天要如何了。
比如去年生日當晚我還在加班。回家路上突然想起好像有這么一個日子, 但又不是很想吃蛋糕,所以美滋滋地犒勞自己一頓燒鳥夜宵。
熱心的服務生聽說我生日, 送了一扎免費的生啤。
我喝了很感動, 掏出小費就要塞給她。只是年輕的服務生正是學生兼職,臉皮薄,推辭不肯要。
我只好說, 那就給我唱一段生日歌吧。
她紅著臉唱完,我們多聊了一會兒就成了朋友。而巧的是隔壁小酒館的調酒師在外抽煙摸魚, 聞聲而動,偷拿店里的酒具、方糖和打火機,自來熟地湊過來,給我簡單調了一小杯點火的雞尾酒。
我當時對著鬼火般幽藍的火焰許愿,便又覺得這就是個很完美的誕辰派對了。這種能夠發(fā)現并理解微小幸福的心態(tài)對我來說有別樣的意義。畢竟以前偷偷期望別人能給我的,現在我自己就能給到。當你開始愛自己的時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安靜地愛著你。
何況我本身就物欲低,想要的東西不多。
只是近半年陸陸續(xù)續(xù)多了些想法。
住的環(huán)境干凈、整潔就夠,但家里有養(yǎng)花和小蜥蜴似乎也不錯;能攢更多的錢是最好,但現代生活充滿了廣告,時不時總會看見想買來送人的東西,忍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唯一的上進心是以后想要開一家店,炒上司魷魚翻身當老板。自己規(guī)定上下班時間,沒事就宅在店里一邊摸魚一邊享受人生。
但答應過某人以后要一起去很多地方,于是要能空出旅游的時間逐漸變成一件足夠重要的事。
不會帶團隊就只能自己干到死,所以至少還得加把勁,好好規(guī)劃一下成本和招工事宜……說起來,可樂尼洛他們聽說我的志向后還表示過愿意幫忙,瑪蒙更是只要錢到位一切都好說,我倒不會很擔心起步階段人手緊缺。
人脈真是神奇的東西啊。
對了,我想到,上次刷到那位調酒師的社交平臺,看她好像有找下家的意思。開個小酒館把她挖過來也不是不能考慮。
不過我對酒也只是有小小的興趣,酒館類型那么多,實在也沒什么特別想經營的種類。而且酒館的管理有疏漏的話造成的是非又會更多。
普通的飲品店就挺好的吧。
正好我有在冷飲店打工的經歷,也會做一些飲料。如果賣點咖啡的話,搞不好也可以借關系咨詢一下專業(yè)人士的看法。
不然直接雇保鏢兼職當咖啡師好了。
他現在天天蹲在家招貓逗狗玩cosplay,閑得我有點看不慣。
綱吉君的中考分數險險地擦過及格線,成功和小伙伴們考進同一所高中。里包恩那會兒還很關心學生的升學情況,動不動就用變聲器打電話,恐嚇人家“如果沒考上就直接去彭格列打工”等等——中考那兩天,他還試圖拉著我一起去異世界看中學生們臨死掙扎。
不過我要上班。而且我覺得這是小孩子總要獨立面對的事,大人太關心反而會給人家壓力。
于是吐槽了這位老師兩句“你確定他看到你這個壓力怪出現不會反倒在考前失眠嗎”、“你是大孩子了要學會自己過去”,便直接婉拒。
里包恩很不開心,我在當晚花了點力氣才哄好,讓他自己回去了。那兩天還真體驗上了異世界網戀。斯帕納聽說了非常高興,甚至找我做了調查問卷反饋。
只是沒過多久,我坐在辦公室里,收到來自阿綱同學的跨界郵件。
綱吉君:【新奈姐姐沒來嗎[流淚]】
我:【[圖片]】拍一張工位的照片。
我:【工作中[瞇眼托腮]考試加油哦,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盡力就好】
綱吉君:【嗯[流淚][流淚][流淚]】
凌晨兩點,我占據整張床,睡前自律地刷手機之際又收到新消息。
綱吉君:【那個】
我:【[沼躍魚歪頭]】
綱吉君:【[流淚][流淚]那個人什么時候走,姐姐知道嗎】
我:“……”
我:【快睡吧,我會讓他回來加班的】
早上起來,發(fā)現凌晨四點半還有一條綱吉君的信息:【嗯[流淚]】
果然失眠了啊。
但好在沒影響到最終的考試結果。成績出來后,發(fā)現能和京子上同一所高中,阿綱同學特別興奮。不知道是不是周圍靠譜的大人太少,他還專門給我打了個電話報喜,順便傾訴“里昂先生”那兩天的暴行。
“那個人和里包恩真的不是兄弟嗎?叔侄……父子?不不,應該不可能吧。”綱吉君如此吐槽,“我總覺得他們很像。我在國文考試的時候被誣陷作弊,剛好監(jiān)控壞了,被帶去辦公室的時候里昂先生竟然就出現在那里,而且還自稱那個高中的校董事!就沒人發(fā)現他是假冒的嗎?!
“雖然后面誤會成功解開,我也因為他幫忙說話而得到額外的補考機會了,但是補考的試卷題目居然都是如何當黑手黨老大的問題!這明明是大型的綜合考試吧,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不對勁啊!
“呃,最后我的國文成績是全科最差的……”
我站在臥室窗前,邊看夜景邊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頗有同感地附和。終于有人捧哏的吐槽役同學霎時口若懸河,如滔滔江水般講了快兩個小時。
直到我貼在耳邊的手機都微微發(fā)燙,周身光線一暗,脊背隱約貼上誰的胸膛。
我嗅到裹挾著溫熱水汽的沐浴乳的馨香。熟悉的氣息籠罩而來之際,有誰的手掌撫在腰側,又輕又淺的細吻落在后頸與耳鬢,撲來的呼吸都癢。緊接著一不注意,手機也被人拿走。
扭頭一看,只見剛泡完澡,還穿著浴袍的男人從我頸間抬起腦袋,自顧自地接過電話:“你這家伙,剛好在分數線上低分飄過就得意忘形了嗎?”
聽筒里漏出男生驚恐的聲音。
我無語地瞥去兩眼。準備走,又被摟在腰上的手臂摁回懷里。
里包恩一臉平常地輸出:“為什么是我?不然你覺得還有誰在?……今晚沒輪到里包恩值班……嗯,是啊……那怎么了?我是貼身保鏢,當然要在離雇主最近的地方。你這種剛從初中畢業(yè)的小鬼就不要問那么多了。”
這人還在順著人家的話繼續(xù)扮演假身份,萬一阿綱同學好幾年都沒認出來怎么辦啊!
我只好抬高聲音,出言說著綱吉君你別管他,一邊伸手去搶手機。不料不僅沒搶到,還又被所謂的保鏢以下犯上;后背抵著窗戶玻璃,親吻一個接一個在唇齒間融化。
我很快暴捶制裁了閑得沒事干的男朋友。但估計還是有類似于“放開”、“手機還我”之類的打鬧的動靜傳進電話里。
第二天,早已經長成小男孩、估計沒多久就要恢復身體的威爾帝兩手插兜,滿臉陰沉地站在樓道口堵人。
“沢田綱吉那小子突然來騷擾我,說你可能有危險,他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妙。”小科學家頂著黑眼圈,指責道,“我不管你們在玩什么,但是不要再讓他纏著我要我送他過來了。斯帕納和入江正一他們不是和他關系不錯么。讓他去找他們,別吵我!”
“……”
威爾帝說完就走。
我沉默片刻。保鏢下樓,站在衣帽架邊拿帽子,我路過踩了他一腳。這就是踢貓效應。
總而言之,學生的又一個成長小階段順利度過,某位家庭教師又變得游手好閑。
而我的命運與這個半只腳踏進養(yǎng)老階層的人截然不同。
升職,一種用壽命換取更多薪資的形式。
它就和每一種上岸一樣:考研究生只有考上的那一刻是開心的,考公務員只有面試通過的時候是開心的。光明出現了,說明四周其實一片黑暗。
剛上任那一陣子,我一三五為了交接工作加班到凌晨,二四六鎮(zhèn)壓因為升職比別人快而在公司里形成的風言風語,星期天一邊處理下屬的破事一邊應付上級的沒事找事。有幾天甚至干脆睡在辦公室里。
那一段時間,我?guī)缀鯘M腦子都是工作。人生的樂趣正是被這種邪惡的東西磨沒的。
但我不想成為不顧家的那種人,因此過了最忙的時期還是會盡早回家。可是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就連回家休息,枕頭邊恰好有一個肩寬腰細腿長的帥哥,湊去親兩口,也只不過是習慣使然的機械式行為,而非出于心動余裕的情不自禁。
哪怕帥哥的手伸過來,有意進一步發(fā)展,依舊讓人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只記得昏睡過去的前一秒,大腦接管嘴巴,自動說聲“欠你一次”就陷入不省人事的狀態(tài)。
欠確實是欠住了,覺很好睡。每天早上從溫柔鄉(xiāng)里醒來還能吃上熱騰騰的早飯,我被工作消耗的精神也得到了慰藉。
美中不足的是我根本不記得欠過幾次。
后來稍微閑下來一點,疑似一次性還完了也愣是沒數清。
果然在企業(yè)工作只會讓人付出無數代價,產生無限的沉沒成本之后把人拖垮。最近和一名網友聊天,對方發(fā)出“勞動就是狗屎”這般驚世絕倫的政見,我一聽起立鼓掌。
干脆讓這家伙去當首相好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社會的希望。
而我要不以后開個相談所,收留心碎社畜,定期舉辦《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簡直就是社會垃圾,還不趕緊去做匯報/跑業(yè)務/管團隊/搶客戶/核賬/采購/報價/下鄉(xiāng)/道歉/舔上司皮鞋啊!》秘密吐槽大會沙龍,每人只需交飲料費,偶爾接接心理咨詢委托也別有滋味。
但不用想也賺不了幾個錢,搞不好連員工都只能雇好忽悠的初中生。
我如此漫無目的地心想著。點點鼠標,把整理打包好的文件發(fā)到客戶郵箱里。
客戶竟然馬上跳出回復:【你這么晚還不睡啊】
辦公室只開了頭頂一盞燈。深夜包裹著辦公樓。在攀附著四面八方的暗色中,頂端昏白的燈光像牙醫(yī)診所一樣不近人情地透著涼意。
我背靠靠椅,伸了個懶腰,深吸一口氣。
冬天一過,早就沒那么冷了。現在正是穿著長袖襯衫和西褲跑來跑去也恰好不會流汗的時節(jié)。只是也就白天溫和一些。
沒心思和客戶掰扯,我穿上外套,敲敲鍵盤。回了個“是的,祝您好夢”,便關電腦起身。
拿出手機一看,都過零點了。
“啊。”
我忽而眨了眨眼,視線落在緊鄰電子時鐘的日期上。
總覺得在燒鳥店里喝雞尾酒的記憶還尚在昨日。這種成年人特供的感慨霎時涌上心尖。我撓撓頭,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跟自己嘀咕,“真快。”
今年不想吃燒烤,到時候下班路上買個蛋糕吧,回去分一分……嗯,也不去居酒屋了,直接買點好喝的酒回家。反正有人可以陪我喝。
我想著,戳開聊天界面。
我:【下班】
對面秒回:【下樓】
我迅速收好東西,光速下樓。
推開停車場后門,夜風在剎那間涌入。我迎著風聲一路小跑,直到抬頭就能看見里包恩隱隱含著笑意的眼睛。
“你餓不餓,我請你吃夜宵。”我大方道。
“我要吃炸南瓜花披薩和用馬斯卡波尼奶酪做的提拉米蘇。”
“說真的你明天要是沒胖五斤就去跟努力減肥的人道個歉好嗎。”
第136章 正文完結
我在鬧鐘的鞭策下爬起床。
過了冬眠期, 某個保鏢開始和以前一樣養(yǎng)生自律。我賴床一會兒再起來,他已經煮好咖啡,買好早餐, 此時估計正站在生態(tài)缸前面喂蜥蜴吃新鮮的蝦肉。
我麻木地對鏡洗漱, 一邊刷牙一邊掏手機看兩眼。
沒有工作信息,真難得這么清凈。
把手機放到一旁的架子臺面上, 我頂著困頓的腦袋,龜速吐掉牙膏沫, 漱口, 洗臉。柔軟厚實的毛巾擦去面孔的水珠,我聽見手機發(fā)出短促而清脆的提示音。并不是郵箱的來件聲。
拿來一瞥, 我拎著毛巾的手頓了頓。
居然是拖了好久的預售游戲卡帶發(fā)貨了。
我忍不住微微睜大眼睛, 點開相關訊息的界面。社交媒體下面的轉發(fā)與評論區(qū)清一色是“萬歲”、“能在死前玩上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了什么”、“良心發(fā)現”等等尖叫歡呼的玩家網友。
快樂的字眼令網絡氛圍激情澎湃, 而且有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即使馬上就要苦哈哈地通勤, 我也難免有點被影響。
突然覺得下屬惹的亂子也沒那么令人頭疼了。
我抱著手機下樓,坐上擺好早餐的餐桌。
出于個體差異問題,可樂尼洛和瑪蒙早已經恢復成年人的身體。不像自由職業(yè)的武斗家風和本就不靠譜的黑手黨軍師史卡魯,他們都各有工作和職責,沒有留太久。
目前, 家里的小朋友就剩住在地下科研所的威爾帝。
雖然可樂尼洛還在擔心這家伙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但朝夕相處下來也過了警戒期。有里包恩在, 他便還算放心, 在家光先生的催促下趕回門外顧問組織里復工。
而科學家也的確沒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如說他最有可能犯罪的時候,我猜是在可樂尼洛懷疑他是因為經常晝夜顛倒、挨電子設備輻射、熬夜、不運動才長得這么慢那一回。威爾帝聞言,不屑地表示自己身高有一米九, 換來我難以想象的眼神。
好在他貌似從沒有對我發(fā)難的打算,嘴角抽了抽就乘電梯回屋了。
技術宅很少出來。早上的客廳自然非常祥和。
電視播放著天氣預報的欄目, 主持人正字正腔圓地報著今日東京的大晴天。興許是我臉上露出過于幸福的表情,坐在對座的男人從報紙里抬頭,瞟來一眼。
我接著聽到他平穩(wěn)的嗓音:“一大早有什么事那么高興?”
哼哼。
我略顯反派地一笑,放下手機。一面拆著三明治包裝——我昨晚點餐說想吃附近一家面包店的培根雞蛋款——一面跟這位現充講解。
“我記得好早之前似乎就跟你說過,”我說,晃晃腳,“有個我期待很久的游戲重置版準備發(fā)售。但鴿了好幾次,我從去年就開始等,沒想到剛才看到它開始發(fā)貨了!”
里包恩多看了我一眼。隨即不以為意地抖了抖報紙,繼續(xù)讀他的國際黑手黨刊。
“效率還可以嘛。”他應道。
“你要這么說的話也不是不行,那個發(fā)行商是老慣犯了,有個魂游還捏在手里沒放出來……不過我對它不是很感興趣。”我虔誠地捧著還熱乎乎的三明治。
吐司的口感松軟綿密,夾著黃瓜生菜涼絲絲的清新感。一口咬下去,煎得咸香又有韌勁的培根與煎蛋相得益彰地多添層次感,而又驚喜地淌出芝士醇厚的濃香。
好好吃。
我眨眨眼,嚼著這一口飽滿的三明治,差不多能開口之際含糊道:“這家培根三明治不是沒有芝士片嗎?你看,這個居然有耶。你看。”
我伸手展示芝士黃澄澄的夾心。
報紙君潦草地瞄來一眼,啜飲一口手邊的咖啡。
他推測:“喔,員工多放了吧。”
美食常具有治愈人心的功效。“如果你去吃自己愛吃的食物結果發(fā)現興致缺缺,說明你該去看醫(yī)生了”——這個結論總歸并非空穴來風。
我不由瞇起眼睫,再接再厲地啃一口:“原來世界上真的有芝士俠。”
里包恩:“之前看到圣誕老人也沒見你這么開心。”
我:“那能一樣嗎,誰家圣誕老人拖著一口袋的熱武器啊。還有你竟然記仇記到現在!”
不過圣誕老人只是嘴上翻舊賬,實際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開車送我去了公司。
車一停,我拉開安全帶。本要和往常一樣直接推門下車,想了想,又轉頭探去上半身。親一親司機的臉頰。
“總感覺今天一起來就好開心。”我對上他挑眉瞥來的目光,心情好地彎彎嘴角,難得在上班前開起玩笑,“不過還是得加班,晚點聯系,別太想我呀。”
戳戳殺手的肩膀,手指便被捉進寬大的掌心里。里包恩哼笑一聲。他的臉龐也浮現出像是不由自主的微笑。
“知道了。”此人這回竟沒有拆臺,反倒閑適地湊近再親了一下嘴,“去吧。”
喔,萌。
我于是心情更好地輕輕捏捏他的臉,旋即圓潤地混進辦公室開啟牛馬的一天。
把公文包先行放在桌上,我一面開電腦,一面坐下。同事從茶水間回來,端著咖啡,路過我的工位打招呼:“友寄君,今天來得比之前晚哦。”
我說:“多賴了一會兒床啦。”
同事道:“誒,但是今天天氣很好呢。”
我說:“其實我是天氣好會更怠惰的類型。”
同事哈哈一笑,“什么鬼,那你在雷雨天會變得勤奮嗎?”
“也不會。”
“反駁好快啊!”
但是晴天的確會讓我感到安逸。
只不過,不知是不是在這種暖洋洋的環(huán)境里產生錯覺,我莫名覺得今天有點像三個月無間斷連播的《倒霉熊》之中橫插了一條彩虹糖的廣告一樣,忽然讓人歇了一口氣。
先是原本預訂的兩小時會議取消了。后是茶水間新補貨,多提供了一些點心。
我還怪喜歡吃的,拉著要好的同事偷偷過去摸了會兒魚。但因為手頭的事還沒處理完,心里惦記下屬的爛攤子,便很快又再次穿過落地窗外映來的陽光,折返回辦公室。
結果剛打算找人,卻得知部下越級交的錯誤文件已經修正了。
我頗為不可置信地看著同事笑瞇瞇的臉,感到滿腦子問號正在頭頂盤旋。
“上面什么也沒說嗎?”
“沒有誒,就說了下次注意。”同事悠閑地抱著杯子,伸手拍拍我的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雖然上頭沒有找我們發(fā)飆我也覺得挺反常,但這不是好事嗎?我可是松了口氣。”
“……”
我站在她工位邊。同事一副高情逸態(tài)的模樣靠著辦公椅,抬頭看我。周遭是別人翻資料、低聲說話與敲鍵盤的雜音。我冷靜地與她相視片刻。
“2012世界末日調休到今天了?”我問。
同事緘默兩秒,“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
同事:“……好了,你不要一臉好像自己中幻術的樣子。等會兒社內好像有春季抽獎活動,你要去玩嗎?”
我:“要去。”能偷懶白不偷。
今天工作也處理完了,沒什么突發(fā)情況。
只是莫名有點奇怪。
我跟著興高采烈的同事等電梯,仔細琢磨也想不透心里的不真實感從何而來。想來想去,只能勉強歸咎于平時太倒霉,現在舒服一下反而渾身不自在——等等,這豈不是抖M心態(tài)嗎,我才不要被公司PUA啊。
同事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轉頭瞧過來。
我看著她也難得褪去班味的樣子,頓了頓,還是把亂七八糟的想法按捺下去。隨即與她一起揚起笑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頭。
算了,想太多也沒用。好事發(fā)生時就該享受才對。
抽獎的地方開設在一樓的大廳一角。
日光從旋轉門外恣意地鉆入室內,泛著柔和的金子般的光澤,大肆鋪躺在干凈得明亮的光滑地磚上。一個巨大的幸運轉盤擺在臨時搭建的木臺子上。上面五顏六色地寫著獎品內容。后勤部的人還在音箱邊忙活。
幾個領導正背手站在旁邊,低聲說著話。
這是有些奇妙的畫面,如同開校運動會終于看到各個教職工同框的感覺。原本好像八竿子打不著的不同年段的老師排排站,或慈祥或嚴肅的面孔竟然能和諧地湊在一起。
我們下去的時候,甚至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每一個逃避工作的員工。
同事興致昂揚地沖去試圖擠進前排。我十分敬佩地停在原地,踮起腳瞄了瞄正在拿麥克風的主持人,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吐槽。
“為什么突然搞了個這么正式的活動。”乍一看一等獎好像還挺貴的,居然不是什么做一套PPT之類的獎勵。
忽然間,某道熟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聽說是高層為了慶祝某個大項目順利落地吧?”
咦?
聞聲轉過頭,只見波島朝我張開手掌,笑得明媚:“好久不見,新奈親~”
我驚喜地睜大眼,伸手與她貼了貼掌心。
“小波。”我聽見自己稍顯歡快的口吻,“你不是去琦玉的子公司了嗎?調回來了?”
波島仍然與在沖繩時那般親切:“沒有沒有,剛好有工作要來本部做交接,我待幾天就回去了。你最近過得好嗎?聽佐久早說你當上主任了,恭喜!這可不是客套話哦。”
我感動得無以復加,和她嘰里咕嚕聊到活動開始。
最前排的人開始一個挨著一個沖上去轉轉盤。
我對自己的運氣有自信,必然在三等獎到感謝參與獎之間上下浮動。而且總覺得公司突然顯露出人性可能暗藏著接下來又要開會的陰謀。因此暫且只是饒有興致地圍觀。
看到玩得好的同事痛失頭獎,順手幫人家拍一張抱頭崩潰的照片。
值得一提的是,主持人是特邀請來炒氣氛的漫才藝人,我挺喜歡他。當年還住在小出租屋的那段時間里,我還專門聽過不少節(jié)目。
沒想到公司里也有這么有品位的人會想到邀請這位。
雖然早就沒有什么追星的心態(tài),但在藝人故意逗趣地揶揄抽不到大獎的人,說“拼運氣什么的太不切實際了,想要本人簽名的請舉手”時,我仍然樂得捧場地抬起小臂。
只是捧場而已。
前方人群里滿是高舉的手,有人高呼著“我我我”,有人熱情地吹著口哨。越過手與手之間的空隙,我倏地迎上藝人如自動瞄準般定位過來的目光。
我覺得我的表情愣是空白了一瞬。
“不是吧。”我心想。
在藝人精準地指過來,對著話筒說“那位站在最邊上、長頭發(fā)、白襯衫、都沒在工作了居然還扎著領帶嗎、對上視線的時候就想把手放下來的女生,我就喜歡強人所難,你上來”;在大多數人笑著轉頭看過來,聽到熟悉的同事瞎起哄;在波島不掩調侃地推了推我的后背之時,我倍感荒唐地心想:“不是吧。”
拿到簽名,還被拉著合了照。
我聽見臺下仿佛應援會一般喊著“友寄前輩請客吃飯”、“我要吃回轉壽司”、“小新奈你現在欠我一張簽名了”的叫喚。我心想:“不是吧。”
順便被拽著正大光明地插隊抽獎。我劃動轉盤,看著它輕盈地唰唰轉了幾圈,最終白色的指針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停在又小又窄的區(qū)間里。
特等獎。
我心想:“不是吧。”
臺下更是一片音樂節(jié)般的激昂的動靜,主持人以尤為能調動情緒的腔調大喊著頭獎花落誰家。領導在鼓掌。我站在轉盤邊,陡然間,禮炮熱烈一響。
飄飄揚揚的彩帶與金色亮片在空中抖動,落在我的頭發(fā)、肩頭,像慶祝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一樣。
站在熱鬧得快把公司樓掀翻的氣氛之中。我心想:
“不是吧。”我對著湊到面前采訪的麥克風,發(fā)自內心地說,“黑幕嗎,有人想暗殺我嗎?”
周圍爆發(fā)出善意的笑聲和吐槽聲。漫才藝人眨眨眼,擺出夸張的驚恐的神情,一個手刀打在空氣里:“誰會來暗殺一個上班族啊!還有這可是五百萬的獎金和溫泉旅行券,給我表現得高興一點啊!”
信息量大得令人有點消化不良。
我的大腦輾轉于天降餡餅的難以置信與欣喜、出門會不會被車撞的擔憂、直覺感到的不對勁,以及突如其來地想起里包恩的心情之中,如泥鰍似的閃過一絲雜念:
真是優(yōu)秀的吐槽,不愧是專業(yè)人士啊!-
接下來的大半天,我都簡直能將其命名為《不是吧,有人要害我》生活欄目。
我猶如被挾持的犯人,滿身彩帶,一大捧鮮花被塞進懷里。站在臺上,不知怎么就有攝影師扛著長槍重炮小碎步沖來,開始拍攝大合照。
公司罕見地保持高效率,獎品不出一個鐘頭就發(fā)放到中獎人的手中。我只是上了個廁所,再回到辦公室,一抬頭就見同事們堵在門口,頂著一張張賊笑的臉要我請客。
我自然是大手一揮,午休點了壽司外送。
然后欣賞了好一會兒藝人的親筆簽名和合照。都拍下來,發(fā)給親朋好友炫耀。
我:【[圖片]】
保鏢(● v ●):【誰啊】
我:【之前安利給你看過的漫才藝人,來我們公司了】
我:【我還中了獎,回去給你看,以后可以一起去溫泉玩!不過依據運氣守恒定律,搞不好有殺手埋伏在附近,請在公司周圍警戒待機到我下班】
我:【[沼躍魚開心]】
我:【[沼躍魚安詳]】
保鏢(● v ●):【[沼躍魚無語]】
我:【(● v ●)y】
對面已讀了幾秒沒回。
我友情解釋:【里包恩比剪刀手】
保鏢(● v ●):【傻瓜】
此員工比平時還要不領情,我不跟他一般見識。跟保鏢說了一聲中午和同事吃,之后便在午休睡了一會兒。
再醒來,托著腦袋點點鼠標。
我打著哈欠,習慣性地點進郵箱檢查,卻發(fā)現只有寥寥兩條新郵件:一條是垃圾廣告,另一條才是工作內容。但也只是部下提交的任務。
花了兩分鐘簡單過目,沒問題。
回完郵件,我把郵箱界面縮小到任務欄,無端地卡殼一秒。隨后再把早上做好的資料整理起來,發(fā)給上級。
緊接著看著平靜的電腦片刻,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午休結束,辦公室萬物復蘇。我和同事閑扯好一陣才收到新回復。
點開一看,只不過是領導表示做得很好的通過語。
我:“……”沒給新的工作,轉性了么。
甚至是順路幫別人送東西去營銷部的時候,突然冤家路窄,撞見之前在公司傳我謠傳得最兇的前同事。
本該裝沒看見地擦肩而過,他卻登時臉孔煞白,朝我猛鞠躬,低著頭大喊對不起。
一些職員路過,驚呆地頻頻回頭。
而我除了心里舒坦以外更多是不解。
“這事不是早就過去了么。”我皺起眉,說,“已經說好以后井水不犯河水,非工作時間不必再來往了吧。”這家伙當時被我揭穿,也早在部員面前不情不愿地公開道過歉了。
前同事滿額頭冷汗,不知為何發(fā)著抖,支支吾吾地沒抬頭。
他懊悔道:“不……當時我其實還很心高氣傲,沒有意識到錯誤……總之,我現在知道自己犯下了多愚蠢的過錯,所以想再跟你說一聲……請原諒……”
一個個都人設崩塌了嗎,這人我記得是死到臨頭還嘴硬的類型啊。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低垂的腦袋兩眼。不等前同事說完話,徑自繞過他,留下一聲好好工作便推門進辦公室。
送東西,寒暄兩聲,出門。
手里又莫名其妙多出幾包被熱心投喂的零食。
回辦公室分享。聽到民意+1的聲音。
下午一過,本次詭異的社畜生活欄目即將進行到尾聲。我適應力極強地窩在靠椅里,悠哉地轉了半圈。眼見窗外斜陽西下,藍色的、紫色的、橙色的黃昏在云彩里翻涌。
到點下班,同事們稀稀拉拉地站起身收拾隨身物品。
我凝望著毫無加班動靜的電腦和門口,終于嚴肅地給置頂聯系人撥去電話。
嘟嘟兩聲,聽筒另一邊安靜了須臾。繼而頗為失真地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今天這么早,沒加班?”
“沒有。”
我把手心掩在嘴邊,小聲應道,“太奇怪了,我覺得肯定有刺客在附近,你快來。”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掛斷電話,我警惕地看了會確確實實撥通的通話界面,再掐掐手心。應該是現實。正翻出賬戶余額,審視憑空多添一筆的獎金數值,不遠處忽而隱約飄來同事的提醒聲,叫著我的名字。
我從手機里抬起頭,這些社畜擠眉弄眼,示意我往門外看。
不用多想,不用多確認。一股詭異的、緣分般的直覺在電光石火間擦過腦海。我想起某個窗簾都拉緊的夜晚。我在凌亂的文件里翻找,找到一張小小的白色名片,上面印著漂亮的花體字。出租屋被飛來橫禍般的夜色吞吃著。
那時的我做出一個決定,全憑著手機慘白的光線與僥幸的、平白無故的、不具名的信任。
撥出電話。
電話被接起。
有一個人出現在門口。好像無論多遠的距離,他不出一會兒就能趕到。
然后,燈亮了。
同事們或感慨或調侃的聲音在四周起伏。我在辦公椅上直起身,扭頭看去。里包恩一身黑西裝,戴禮帽,赫然是絲毫沒有喬裝的模樣。
我聽見竊竊八卦著的社畜們遲遲不肯下班,一個勁地把“那個男朋友君”、“可怕的帥哥”、“天天來接新奈那個”、“就那個像殺手一樣的友寄家的保鏢”等稱號往他身上貼。而身處討論中心的人一手插兜,相當大方地候在門邊。
那道帽檐下的目光不輕不重,卻又似乎總是比誰都專注地落在我身上。
我收拾好東西,知道我正要回家。
第137章 里包恩視角(一)
煙花竄上夜幕, 一道尤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眼前青年的臉頰。緊接著是怦然巨響。漫天煙火在空中飛舞,陽臺下方傳來人們高高低低的驚呼。
那種柔軟又熱烈的光頓時在她臉上討巧地明滅著。
里包恩看著他的年輕的雇主,看著她垂下的眼睫, 因某些心情而微微抿起的嘴唇。隨后他再挪了挪目光, 看著她捉著他的手指。
喝醉酒的人常常控制不住力氣。但友寄新奈握得很輕,仿佛他這個大名鼎鼎的殺手是某種纖細的易碎品。他的手心向下, 手背向上,就這么被她輕輕地托在掌心里。青年的指腹沾著冷汽, 他知道那是長久地握著冷藏過的酒罐的跡象。而她的體溫又在酒精的催促下升高, 暖乎乎的。
她只是專心地托著他的手。手指又濕又燙。像她被他接下班后,坐進副駕駛, 看見后視鏡里擺在后座的生日蛋糕、鮮花和公仔時掉下來的眼淚。
這位老板級別的大人物向來不是很擅長把這種情緒展現在人前, 否則她也不會對著電話的留言信箱哭的時候還要想方設法地隱忍著。
所以友寄新奈那時轉過身, 半跪在座椅上。她抱著副駕的椅背, 看著后座那些掛著閃亮的星星燈(由蛋糕店服務員推薦)的東西,一聲不吭。里包恩看得出來她很想說些什么。但友寄新奈安靜地抱著椅背,什么也沒說。
說實話,他看過她哭泣的不同的樣子。看電視劇看傷心了,喝醉想太多了, 太累了。被他揶揄的時候她自己還說哭鼻子又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人都是感性的。但這回和以前都不太一樣。
人都是感性的。里包恩記得自己看著老板一言不發(fā)的側臉, 紅紅的眼圈。他伸手去摸她的臉龐。本是帶著安慰的想法, 卻反而察覺到喉嚨里不上不下的干澀。具體一點說,他忽然有點不知所措。
往日里,很多時刻他都有這種感覺。
最開始干殺手的行當, 槍口的目標一動不動地躺在墻角,睜著干涸的眼角對他說謝謝的時候;加百羅涅的九代目躺在病床上, 他推開門,一眼看見大限將至的好友的時候;廢柴阿綱與他并坐在階梯前,喃喃自語般說著不會讓你死掉的時候;昏暗而潮濕的水族館里,某個人緊緊牽著他的手,說著這輩子什么時候死去都不會遺憾的時候。
他恍然間在她身上看到以前最落魄的自己,卻在她回頭望來,他發(fā)現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竟然還是熠熠生輝的時候。
一般而言,里包恩會裝作無事發(fā)生,或者視情況鬧出一點讓人吐槽的事,以此緩解這種不上不下的干澀。比方說,他可以捏住友寄新奈的臉,或敲敲她的腦袋,說些肯定能讓她忍不住笑著想打他兩下的話。
可那會兒是不同的。他不知為什么覺得這個人的眼淚太過滾燙。于是這名世界一流的殺手只是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淚,正如某個飽含思念的深夜那樣,問她想不想要一個擁抱。但其實是他自己想要。
然后和當時一樣,他把他的老板摟在懷抱里。
友寄新奈烏黑的發(fā)絲長長的,垂在他的臂膀上。她的聲音悶著,有很重的鼻音,說這一天過得那么順利,果然是殺手的埋伏。你到底是什么做到的?
他說,我經常教學生一個道理。
是什么。
只要肯下決心就什么都能做到。
老板沒再說話。
里包恩低下頭,側臉能透過碎發(fā)感受到她額頭的體溫。他不由翹起唇角,問怎么了,別人家的壽星過生日可都是很開心的。即使他知道她很開心,也知道她為什么忽然間變成總是淚眼汪汪的十六歲。
里包恩當然知道。因為經歷是最輕易的感同身受。
早在輪船沉浮的海夜,他聽著有人輕聲地唱著生日歌,為他嶄新的歲月鼓掌。她說之后再補一個像樣的蛋糕,他說他就要這一個。那一瞬間脫口而出坦白的心情讓殺手感到有些無所遁形。
所幸沒有被追問,否則他的表情一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里包恩見過她掉眼淚的模樣,平時也沒少見這家伙喝多了的樣子。剎那間飛遠的心緒又被手指上的力道拉回。他的女孩抓著他的手,另一只手從兜里拿出了什么東西。
殺手挑起眉,定睛一看:什么都沒有。
一圈小巧的空氣被她捏在指腹之間。他看到友寄新奈似乎呼吸都停了,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來清醒、認真又忐忑難安。仿佛此時正是什么極為鄭重的時刻。
她將那圈無形的戒指對準他無名指的指尖。
煙花一束接一束地沖上夜空。
嘭嘭閃爍的天幕之下,里包恩一時竟也分不清耳邊的煙火聲和心跳聲的區(qū)別。他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她喝醉后常常表現得神色清醒,思路卻會變得難以捉摸。
友寄新奈在無名指前面鉆研了一會兒。不知道在用腦袋辛苦地考慮些什么,又將空氣指環(huán)挪到他的食指前。
里包恩又想敲敲她了。
然而,樓下趕出來看煙火的家伙們仰著頭,很快就有人率先注意到二樓陽臺——瑪蒙受賄后非常高效地把這棟房子幻化成了二層的城堡,歐式的弧形陽臺正是他刻意安排的看煙花的好地方,只不過被某個酒鬼搞得根本來不及看——的景象。
里包恩聽到好友沢田家光醉得不輕的破銅鑼嗓子。自從生日宴開始后,他就一直在拉著新奈喝酒。
“什么啊~!我還以為你們兩個躲在上面干什么呢,怎么這種事不提前跟我說啊~?!”
煙花還在燃燒著。下面的人的驚呼聲與起哄聲卻水漲船高。有人和藹地守望,有人捧著臉驚嘆,有人驚慌失措、難以置信地四處求證;有人拉著朋友又跳又叫,猶如世上再也沒有那么值得激動的事情。
有人只顧著大笑,一邊喊著,答應她,答應她。
里包恩哼了一聲。
在他那醉暈暈的、完全沒被外界影響的戀人似乎苦惱地發(fā)現空氣戒指不合尺寸之際,他抬起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手腕。隨即緩慢地,不容置喙地,在她怔住的目光下,將無名指伸進隱形的指環(huán)。
煙花的剪影映在指側,如同貨真價實的火炎。
里包恩感到她攥著他的力道微微收緊。友寄新奈的指尖有點發(fā)顫,卻仍在他放任得近乎鼓勵的態(tài)度中,沉穩(wěn)而堅定地把束縛推到最底端。
直到套牢為止。
第138章 里包恩視角(二)
早些時候, 某位老板就在她的社交平臺上建立了一個私密相冊。此人那時的想法非常單純:
只是在沖繩拍的照片和視頻太多,于是單獨分類出來而已。
除了這個相冊以外,還有不少諸如游戲截圖、校園時期、出差等等分類, 以免以后要找照片之時因為太雜亂而浪費時間。
但漸漸地,里面的照片和視頻不再局限于這第一個夏天。
友寄新奈只要拍到任何她覺得有意思的影像, 都會隨手塞進相冊里。包括里包恩默默等待太燙的味噌湯涼下來的模樣(平心而論,他覺得他表現得并不明顯);到中國香港拜訪風,一起去體驗做糖人, 殺手唰唰勾出的一個盧浮宮建筑圖形的糖;
甚至還有她倒了一杯沒放方糖的咖啡,里包恩抿了一口就去拿糖包的模糊背影(他平時自己喝一般都要放三顆)。
后來, 某個被記錄的對象略施小計, 就加入了該私密相冊。
他報復性地把自己拍的影像上傳到里面:抓著他手指不放的家伙的睡顏;從公司樓后門踩著余暉或月色,向他或走或跑來的身影……還有另外一些令他的老板非常想刪掉的實況照片。
譬如兩人去意大利旅游, 友寄新奈手里剛吃了一口的三明治被海鷗猛然叼走的瞬間。
她的頭發(fā)與裙擺被海風嗚呼呼地亂吹,一手還保持著拿食物的動作,過了兩秒才抬起頭。緊接著腦袋又被路過的海鷗抓了一下。倒霉的游客頓時無語地笑, 又慢騰騰地捂著臉蹲下。
鏡頭記錄著在她鬢邊、肩頭、背脊翻飛的長發(fā)。羅曼式的教堂建筑。紅色與灰色的地磚, 灰暗的噴泉。藍得深沉的天空, 黑色的發(fā)絲。發(fā)絲下泛紅的耳朵。
保鏢則因沒有及時守衛(wèi)三明治和雇主腦袋的安全而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沒什么。三明治再買了一個新的,而他只需略施第二次小計就又能見到她的笑臉。
這些得以記載的影像,有些是無心插柳,有些是刻意而為。
有一回, 里包恩在某個雨天點開相機, 稀有地, 善良非凡地, 難能可貴地沒有捉弄懶蟲新奈的意思。他只是恰好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時候,然后忽然想這么做了而已。
雨天。他記得, 一場滂沱大雨。
自從被威爾帝暗算,眨眼間出現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之后,里包恩只花了十分鐘就搞清楚情況。
這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沒有七的三次方,沒有自作主張的上古種族。現代的黑手黨勢力——說難聽一點,它們正在逐漸落寞。原本以血統延續(xù)為傳承的家族紐帶不再穩(wěn)固。有的黑手黨繼承人不僅是泛性戀,還會堂而皇之地去地下酒館當脫衣舞郎。家族成員與街溜子的區(qū)別變得越來越小。他們一天內最忙的時候恐怕是跑腿幫老大拿快遞和外賣。
半個月后,深夜。東京仍然車來人往,霓虹燈牌頗具后現代主義風范地閃爍著。
那時還是個二頭身小嬰兒的殺手坐在24h咖啡館的外設遮陽棚下,桌上擺著氛圍燈、插花瓶與喝了一半的意式濃縮。他知道路過的行人正以驚奇的神色投來注目禮,但他早就不會放在心上。
里包恩捏著比他身形還要大幾倍的報紙,認真地讀完新聞板塊,以及額外從情報販子那里買的有關時空穿越研究的科學家信息。
直到服務生第12次狀若無意地在他座位附近掃地,小孩才折起報紙。
他喝了口咖啡。已經有些涼了。他打算再喬裝去賺點錢,買張機票前往印度——據說那里正有一名研究員在做時空穿越的秘密項目。即使這個消息并不可靠,甚至很可能碰到了情報販子和人販子的黑心商業(yè)鏈,他即將面臨的是一次拙劣又愚蠢的拐賣。
但里包恩只要能看到一點成功的跡象就愿意嘗試,而且去探一探、旅個游也未嘗不可。換句話說,殺手在這個世界待了半個月了:他無事可做,閑得發(fā)霉。
小豆丁放下杯子。
就在這時,遮陽棚外的地面浮現出比夜更深的陰影——都市的夜晚本就黑不到哪里去。圓點一片一片,如斑點般暈染開來。行人隱隱發(fā)出驚呼,走得慢的人開始跑動。他嗅到夏天悶熱的潮濕的空氣。東南季風正在大顯身手。
很快,雨越來越大。
在四周徘徊的新來的服務生終于上前,彎腰道:“小朋友,你的家長呢?”
密密麻麻的雨滴拍打著棚頂,發(fā)出緊促而沉甸甸的悶響。他轉過頭,從帽檐下望出去,雨簾如同無懈可擊的流動的幕布。
天黑得漫不經心。這座城市蟄伏在陰沉沉的低氣壓里。
里包恩拿起陶瓷小杯,朝店員開口:“再給我做一份提拉米蘇。”
打發(fā)走了服務生,殺手小口啜飲著濃縮咖啡,一面閑來無事地望向令行人作鳥獸散的透明的幕簾。他等著。
傾盆大雨驅散了夜生活的熱情。提著公文包的人急匆匆地撐傘,趕不上末班車,滿臉痛苦地打著出租;駐唱的樂隊狼狽地收拾東西轉移陣地。只有幾個瘋了一樣的青少年尖叫著要擁抱大雨。他們拍完視頻,不出片刻就一路又笑又罵地淋著走遠。
野貓竄進垃圾桶。人類逃進建筑物的庇護里。
整個街區(qū)仿佛只剩下粗魯的雨聲。
殺手等著。等雨停下來,他將要啟程。
然后咖啡店對面的辦公樓側面有一扇門被推開。有人從建筑物里走出來,停在原地。失去拉力的門在她后背緩緩闔上。
剛好地,恰好地,那條街上在那會兒只有這么一個慢吞吞地活動著的身影。漆黑的雨簾綿延不絕地切割著她,以至于令他看得有點模糊。但無可爭議的事實是,此時正是深夜快一點鐘,那是一個剛下班的年輕人。
青年在狹窄的門檐下看了一會兒雨,好像什么表情也沒有。隨后,這身影坐到了地上。她盤著腿,背靠墻,寬大的電腦包就放在腿邊。她把手伸進那扁扁寬寬的手提包里頭。
之后回想起來,組成這次印象的都是恰到好處的小小的意外性。
里包恩以為能欣賞到沒帶傘的社畜干脆繼續(xù)掏電腦工作的情景劇,便往那多瞥了一眼。
但他看見她從包里拿出一罐啤酒。
易拉罐隱約是深紅色的外皮,握著它的手在雨中透出一種頗為苛刻的白。他繼而望見白色的襯衫,她把袖子卷到手肘。他瞧見黑色的頭發(fā),她扯開皮筋,盤起的長發(fā)打著疲憊的卷,披散在頸肩。
她用手指隨意地梳了梳頭發(fā),就不再搭理它。興許是坐得不太舒服,又換了個姿勢,一只腿屈起,胳膊搭在膝蓋上。
里包恩以為這是一個職場失意的人,在被迫加班后借酒澆愁。
但她又只是靠著墻,微微仰頭,一邊看雨,一邊喝一口酒。偶爾多喝一口,接著仔細地看一眼易拉罐的包裝,搖一搖。貌似是覺得好喝。
喝完了,又掏出一罐。
里包恩以為她或許馬上要喝得微醺上頭,或者可能將要在原地睡著。那么作為一名成熟的紳士,他會幫忙搞點掩護的東西,以免這個年輕人被危險盯上。
但她喝了第二罐,似乎喝不下了,放到了地上。旋即緩緩伸了個懶腰,又靠回墻壁。
她看了一眼手機,最后也把它放到一邊。
這道身影被大雨洗刷得朦朧,像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可里包恩知道自己才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咖啡喝完了。他看見她兩手抱臂,再次盤起腿,依舊盯著沉重的雨簾。她在高樓的罅隙之中注視著天空。
殺手不由也抬起頭,望向雨珠的來處。
他在那半個小時和這個陌生人看著同一場雨,單純地等著同一場雨停。
等,等著。無論在哪個世界里總是很難有一個能一起發(fā)呆著等著什么的人,這個人的存在會忽然讓人覺得什么也不干地享受慢時光并不是一件需要愧疚的事。等到遲來的雨水戀戀不舍地逗留,在棚角細膩而晶瑩地垂掛著,不時滴落。他的提拉米蘇只吃了一半。她一手提起包,一手拎著酒罐,站起身,搖一搖又抿一口。
雨夜朦朧得像一場清醒夢。
凌晨一點多,穿白襯衫的年輕人步伐平穩(wěn),踩過濕潤的地面。沒了雨簾的遮蔽,里包恩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著她繞出公司,抬起拿著易拉罐的手,熟練地騰出兩根手指松領帶,解紐扣。
襯衫衣領下的第一粒紐扣被捻開。潮熱的夜風趟過她的耳鬢,幾綹發(fā)絲被汗打濕,富有人情味地黏著頰側與脖頸的皮膚。里包恩想起很多電影的畫面,但實際上他平時并不常看電影。
忽地,她如有所覺地往這邊投來一眼。
在這同一時刻,里包恩的耳旁響起門鈴叮鈴的聲響。
他扭過頭,發(fā)現只是雨停后有新的夜貓子鉆進這家深夜也營業(yè)的店里罷了。殺手轉回目光。那道身影卻已經消失在拐角。
里包恩收回注意力之際拿起咖啡杯,剛湊到嘴邊,頓了頓又放下。
他看到自己小小的手。
來到異世界半個月,這家店他來過很多回,也經常待到深夜。也許有無數次和某個人擦肩而過。只是他在翻情報,她混在晚高峰之中下班回家。
殺手叉了一口提拉米蘇吃。
他突然覺得拖幾天再去訂機票也不是不行,反正也沒別的事做。
第139章 里包恩視角(三)
世界上有一種心理效應, 叫作巴德爾邁因霍夫現象。
它本質上是頻率錯覺。也就是說,當你發(fā)現了一個先前從未接觸過的新概念、新知識或新想法后,這些嶄新的事物就會四處出現在你的生活當中。在此之前, 你的人生從未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譬如有一天,你第一次了解到“潔癖”的概念, 那么忽然間你便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再次注意到它:和朋友聊天時,對方提起某個星座有潔癖;聽家人嘮嗑時,對方講起某個同事有潔癖, 別人遞來一把鑰匙他都要用手帕擦一下。
即使以前你從來沒注意過這些。
里包恩也不例外。
那個潮悶的、令人回過神才發(fā)現后背被汗打濕的雨夜歸于平靜,迎來第二天的破曉。他仍然待在東京。與先前半個月一樣, 他搜集情報, 偶爾賺點外快,打點關系——他在這個世界已經張羅好了初步成型的人脈網。總而言之, 他依舊做著和以往沒什么區(qū)別的閑事。
唯一不同的是,里包恩照舊來到咖啡館外座,點一杯濃縮, 不時多點一份甜品, 卻不再只是埋頭研究于兩個世界的問題。
榛果與巧克力的味道曖昧不明地夾雜在咖啡香里。
殺手讀著今日報刊, 勾起杯耳。溫熱的氣流縈繞著鼻尖。他抬頭,夏日的天色澄澈,霞光在邊緣周旋,踟躕著不肯暗下。
人流量逐漸變大。晚高峰到了。
街對面的株式會社本部一般傍晚六點下班, 沒有使用夏令時。
尚未到點, 便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從辦公樓里出來。等六點半一過, 或獨身或結伴的上班族一個個身著體面的正裝, 步調各異地從一個地方涌出,再分散著擠向另一個地方。大多數是去搭電車。
白晝透亮得不近人情, 劈頭蓋臉地打在人們倦怠的面容與匆匆步履上。
一張張面孔在各自的路途里游蕩。里包恩看向高樓一層的門口。當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這么做的時候,又不著痕跡地把目光收回,看向報紙。
不過一會兒,有兩個男青年扯著領帶,邀著一起來點咖啡。店內坐滿了顧客,他們便隨意地坐到外設的座椅上。
彼時,巴德爾邁因霍夫現象就那樣神奇地在里包恩的耳邊叨叨念。
“剛出差回來就開了一下午的會,累死我了……昨晚高木說的材料你看了嗎?”一個人說。
另一人道:“沒。啊,那個不用做了。”
一人說:“不用?”
另一人道:“友寄君早就做完了。高木覺得沒問題就說我們也不用管了。”
“誒——不是昨晚九點才要的嗎?”
“她好像加班到凌晨才回去吧……”
“誒——”
里包恩翻了一頁報紙。
“友寄君好拼啊。我什么時候能有這種充沛的精力呢。”最開始說話的那個人感慨道。
另一人笑他:“你要是知道她為什么寧愿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就不會這么想了。”
那人驚訝地一頓,半伏到桌面,壓低聲音:“為什么,有情況?”
“我也只是聽說。”他的同伴漫不經心道,“那家伙跳槽到這里,是因為上家那里有人排擠她,環(huán)境越來越糟糕,她就走了。發(fā)生了一些事。估計工作也是麻痹神經的一部分吧,畢竟忙起來的時候才不會胡思亂想嘛。”
“什么什么,什么事?”
“據說哦,據說是她男朋友會去公司騷擾別人……當面罵她合作過的男同事,然后還試圖直接拉她下班什么的。”
“嗚哇!搞什么啊,太搞笑了吧。”
“是吧。當然友寄君那時好像也特別生氣,直接報警了。只是警察來了也沒什么用。她對象背景貌似挺難搞的。”
里包恩喝了一口咖啡。
“什么鬼……那分手了嗎?”全程聽得直感嘆的人說。
“不清楚。但肯定分了吧,留著干嘛啊。就是聽說那個男的還會一直打電話,在路上堵她之類的。”
“那要是我我也不想出公司。”
“我這也都是聽別人說的,你別說出去啊。之前友寄君和那位野末前輩不是有工作交接嗎,后來那男的就又出現了,聽說鬧過一次。”
主要負責傾聽的社畜露出痛苦面具的表情。
“還沒完啊,”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夸張地拉著長音,“話說這種事根本瞞不住吧,只是我出差了而已,半個公司都知道了吧。”
“誰知道呢。”負責傳播的人聳聳肩,抿了抿咖啡,“但也就是野末前輩那一次比較嚴重罷了,估計是看人家長得太帥了吧。”
“友寄君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啊。”
“情況好多了啦,至少那男的沒有像在上一個公司那樣到我們這里搞些有的沒的。”他說,“老實說,友寄君在工作上一直都很有效率,當同事挺不錯的,上次還是她幫了我一把我才得到再面見客戶的機會。據說還是九大畢業(yè)的。我在聚餐的時候找她敬酒,沒想到那家伙比我還能喝……哎,所以我們都挺希望她趕緊脫離苦海吧。講真,她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差了點。”
“……”
“……干什么,你這是什么眼神。”
“你這說得,簡直就像在說‘不如看看我這種好男人’一樣。”他同伴鄙夷地開口,“輪得上你嗎,先把你那頭雞窩頭梳好再說吧。”
社畜桌霎時傳來低聲吵嘴的動靜。
“不過,友寄君加班到那么晚才回去不會更危險嗎?”一人又說。
另一人再接道:“最近倒是沒再聽說有什么事了,估計擺平了吧。說起來,之前我有認識一個人,也是失戀了之后太痛苦,于是拼命工作來轉移注意力,連老板都擔心他哪天猝死了……”
“誒……”
里包恩放下咖啡杯,重新展開報紙。
后來的后來,友寄新奈本人親自談起當時的加班苦旅,表示根本沒有什么失戀后怒而工作的情況,完全只是領導不做人而已。
那會兒整個部門都要加班加點。只是她就算回家也是一個人抱著電腦敲,同時分配到的工作有很多輔助材料都在辦公室。無論怎么想都是待在公司干完比較方便。
傳言總是容易被添油加醋。
也是因此,殺手沒有很在意話題的內容,但他不知為何記住了。他在遮陽棚下優(yōu)哉游哉地讀完新聞和情報,順帶拿起在這個世界買的小手機,回復印度接線人的郵件。
上班族拎著咖啡離開。晚高峰逐漸褪去。
里包恩這天不打算久留,他決定再去確認一些事情。西裝革履的小不點卷起報紙,將現金放在桌上,便輕巧而敏捷地躍下靠椅。
他往夕陽沉淪的方向踱去。
黃昏給半邊天的厚云渡出一層蛋黃流心般的金黃色,它把建筑、行人、車輛與路邊搖著尾巴散步的小狗的影子拖得很長。
須臾,殺手緩而停住步伐。
他望見那幢辦公大廈的側門走出一道不緊不慢的身影。與前夜一樣的著裝讓這個年輕人變得非常好認(但事實上這里絕大部分的人都這么穿):修身的白襯衫,袖子捋到手肘;領帶是很深的暗藍色;黑西褲。腰線很高。
她依舊一手提著電腦包,另一手則拿著手機在說話。
長發(fā)被清爽地盤起,令人能更輕易地看清她的側臉。余暉正不遺余力地追隨著這個人的肩膀與背影。她拐向東邊,隨著電話的進展,腳步稍微加快。應該是還有事要辦。
里包恩回過頭。
他繼續(xù)朝她的反方向邁去。
……
兩周后,他敲響了友寄新奈租房的門。
不為別的,只為在異世界謀生,以毛遂自薦的方式討一份工作。外加一點被煩人的巴德爾邁因霍夫現象刷存在感刷膩了之后產生的好奇心——
這兩個禮拜,里包恩總是陸陸續(xù)續(xù)地注意到關于某個人的消息。
包括但不限于中午又聽見社畜聊天,有人表示“要幫小新奈帶一杯美式”;在網上和印度人交流時偶然間瀏覽別的頁面,發(fā)現某個無人問津的小號正在佛系地籌備創(chuàng)業(yè)開店的事項,不時會在博客記錄一些想法和攢錢進度(這個進度非常隱蔽,隔了很久發(fā)一條只有一串整數數字的帖子,饒是里包恩也想了想才猜到指的是什么)。
他坐在咖啡館的老位置,有時會剛好看見她下班,有幾天又經常看不見。社畜加班的時間始終是不固定的。
而這個隔著一條街的距離又很快被打破。
某個周五,炎炎夏日的午休。有人推開咖啡店的門。清泠悅耳的風鈴聲叮叮當當地響,里包恩在間歇的蟬鳴聲中第一次聽見她的嗓音:“一杯拿鐵。”
店內隱約傳來咖啡師驚訝的應答:“好……哎呀,這不是小友嗎,感覺好久……”
門關上。但用列恩的尾巴想也知道沒說完的話是類似“好久沒見”的寒暄。
里包恩的記憶力向來不錯,但在那場雨之前也從未注意到店里有這么一個熟客。畢竟這個世界沒有太多事物需要在意。
于是,當他發(fā)現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如果早點注意到會怎么樣”,第二個轉瞬即逝的想法又是“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心情挺好”的時候,殺手基本已經做好了決定。
咖啡館的門又被推開。
大約僅僅只有五步開外,拎著打包袋的上班族扶著門框,回頭跟店員打招呼:“那我先走了,下回見。”
咖啡師探頭道:“加油哦。”
她露出了一個頗為動容的笑臉,眉眼都慷慨地微微彎起。似乎是穹頂陽光正盛,又透著一股晴朗的少年意氣。這讓殺手再次感到意外。一個鮮活的人正從磨砂般的雨夜與流言蜚語里走出來。
年輕人隨即提著咖啡回公司,并沒有瞧見有個奇怪的小嬰兒在一旁的遮陽棚下看筆記本電腦。
里包恩坐在墊高的坐墊上。
在他面前的屏幕里,一邊是縮小的聊天界面,聊崩后的印度詐騙師正在苦苦哀求殺手放他一條生路;另一邊是一張株式會社的電子入職表、某人的家庭構成、校園社團榮譽,以及情報販子為了將功補過,免費提供的竹田家的信息與動向。
這種在大多數人眼中如牛皮糖一樣的麻煩,對他而言正好是專業(yè)對口。
因此,流落在異界的殺手出于就業(yè)需求,出于有地方能包吃住需求,出于那一點的好奇心,出于有樂子可找,又出于某種既然有緣就干脆幫一把的心情,他做完簡單的調查。
寫了一封自薦郵件,再接著搞了一份簡歷。
帶著好伙伴列恩,在一個工作日的早晨禮貌地造訪潛在客戶。
小朋友耐心地靜候在門外。
很快,門開了。
他未來的老板握著門把手,低下頭,含著膏沫的牙刷還叼在嘴里。她居家只穿著清涼的背心和五分褲,頭發(fā)睡得亂,無處不流露出懶散又自在的生活氣息。
里包恩與其對上目光,不由翹了翹嘴角。
年輕人則看著他陷入沉默。即使她總體而言看上去面無表情,尚且裹挾著困意的眼睛里也松懈地、真誠地展現著對奇妙景象的震驚。
一流的求職者并不介意這份無聲的失禮。
他用一貫的非常可愛的聲音打招呼,再一邊熟練地從西裝外套的內襯里掏出名片和簡歷。
“ciao,初次見面,我的名字叫作里包恩。”他說,“正是為了尋找一份工作來到這里。”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絕了。
第140章 里包恩視角(四)
求職被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里包恩將名片留下, 便施施然離開。他沒有去光顧咖啡館,而是回了一次在這個世界的臨時住所,收拾好行李。
他從來是個擅長享受生活的人, 大件小件的配套家具和日用品很多。因此哪怕是(異界的)世界第一殺手也花了點時間搞定。緊接著,他去查了一下未來雇主遇到的麻煩對象的行蹤, 又順便吃了頓牛排。
接到電話之際,里包恩剛好抵達未來雇主的居民區(qū)附近。
盛夏,月色如飄蕩在密林里的面紗那樣清純地充盈著。晚風徐徐渡來, 深吸一口氣,可以嗅到緩解燥熱感的悠然清新。
殺手站在小區(qū)圍墻邊的大樹枝干上, 老神在在地看著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向樓道口跑去。手機屏幕亮起。他看了一眼備注, 來電顯示冷靜地跳出一個字母,A。
里包恩接起電話之際, 另一手已經舉起了由列恩變成的手槍。
“你改變心意了,友寄女士。”他說。
這是必然的。
付出信任需要一定程度的魄力,而他從組成她的二十六年的簡易資料里看出這是一個愿意抓住任何機會的人, 也是一個勇于面對失敗從而什么都敢嘗試的人。里包恩賭她會留住他的名片。他經歷過無數的賭局, 他知道自己會成功-
友寄新奈, 他的老板,在調查檔案中呈現出來的社會形象是一位勤懇努力的學生,一名令人省心又有出色的兜底能力的同事,一個離經叛道的女兒。
初次接觸過后, 在里包恩看來, 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又幸運又倒霉的家伙:
擁有足夠聰明的腦袋和毅力, 但需要一邊應付家庭矛盾, 一邊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考偏差值高的學校。幾次測試考都有穩(wěn)上東大的希望,卻在正式參加東大專業(yè)考試的時候落榜;
于是這么一個本就對自己感到不甘心的人, 在決定死也要堅持去上大學時跟雙親大吵一架。她父親不支持女兒讀大學,要她早點工作結婚,補貼家用。于是在嘗試撕掉女兒錄取通知書未遂(郵遞員被友寄新奈提前打點好了關系)后撒手不管,從未給過經濟支持。
她母親起初想給她一點零用錢,讓她給家里人道個歉就當矛盾翻篇。但這全被心里悶著一股氣性的年輕人拒絕,后來便也鮮少聯系。
里包恩并無意打探別人的家庭隱私,只是情報販子盡心盡力,而友寄新奈的私人郵箱也沒有把好幾年前的老郵件們刪除。
因而,一條來自她母親的過時郵件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資料中。里包恩潦草一掃就能看清內容。畢竟它十分簡短,一目了然:“你最好想清楚了,別后悔。有本事再也不要給我打電話。”
誰也不知道友寄新奈是不是真的后悔過。但他覺得她始終沒有后悔。
說到底,就連做夢時渾噩得厲害,這家伙含糊說的夢話也不是“我錯了”或者“原諒我”。
當時里包恩已經長成十歲出頭的模樣,蹲在床邊。他的雇主兼舍友側躺著,睡姿缺乏安全感地微微蜷縮。他剛剛好能平視著她的睡顏。
年輕人闔著眼,稍微蹙著眉。她的長發(fā)亂蓬蓬的,以某種幾近青澀的脆弱的方式垂攏在肩頭、脖頸與臉頰邊。
快中午了,也就只有這種在周末懈怠的家伙還會被噩夢抓住尾巴。
暖洋洋的明媚陽光正在戶外探頭探腦,那燦爛得不合時宜的光線被窗簾遮擋,整個臥室便沉沒在晦暗不明的暖色調里。
風扇搖頭晃腦地喃喃低語。
里包恩望見友寄新奈低垂的、濕漉漉的眼睫。他伸手去撥開她頰側的發(fā)絲,一股微顫的悶熱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指尖。
他隨即戳了戳她的手。
“睜眼。”小保鏢好心又體貼地叫人起床,“不要再睡了,友寄。”
沉睡的人無意識地動了一下。
他的手被她握在掌心。
不安穩(wěn)的夢魘令受害者的眉頭蹙得更緊。里包恩被抓著的手幾乎就挨在她的鼻尖前,氣息鋪灑在他指背。溫熱的,輕淺的,近在咫尺的,隱忍似的偶爾又把自己憋著。里包恩瞧見她的鼻子都有點泛紅。
他倒是不明白怎么會連做個夢都這么能忍,換個人早就驚醒了。
里包恩用了幾秒鐘安靜地看著她,看著眉心難言的蹙痕,睫毛,和在那之間亮晶晶的平鋪直敘的濕意。那幾秒里他好像什么也沒想。然后這位黑手黨才慢悠悠地在心里開著玩笑:搞暗殺的工作經常會需要花很長時間耐心地進行滲透,此人不做殺手確實是暴殄天物。
他想起看過的資料。
十八歲的年紀長滿自尊心的尖刺,在血濃于水的人眼里也不過是盛氣凌人與不懂事。所有人都在等著友寄新奈低頭,而她硬是靠貸款和連軸轉的勤工儉學熬過難捱的時光。
以結論來說,最后獎學金大滿貫,成為首席畢業(yè)生參加演講,學校替她還了一半的助學貸。剩下的,她畢業(yè)兩年后就還得干干凈凈。這是一個青春劇里的社會性的好結局。只是人生還在繼續(xù)。
一些想不通的問題事到如今也沒有解決,于是即使早就接受了事實,擁有走出舒適圈的決心,潛意識的皮肉里還是扎著一根軟刺。
里包恩看見她松開抿緊的嘴唇。
夢囈都是模糊不堪的,但殺手依然能從中聽出幾個像樣的發(fā)音:
“……為什么……”好學生正在提問。
說夢話的人(在夢里大概才十幾歲)聲音愈發(fā)微弱。老練的家庭教師(表面的十歲)負起答疑解惑的責任,另一只手撐在床沿,將上半身微微傾去。他側耳湊近。
她抓著他的手,說:“……為什么,不愛我。我會……”
里包恩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她一眼。等了一會兒,卻只等來無意義的帶著鼻音的囁嚅。
他問:“會什么?”
攥著手的力道收斂了些。
少頃,他聽見誠實的學生回答:“……拿第一名。”
真是傻瓜,他想。
會說夢話這個優(yōu)點倒是不利于當殺手,不過要是真想訓練也可以干預。
里包恩直起身,敲了敲她的腦袋。
“不要睡了。”
“……”
耍賴的老板又在被窩里縮了縮。只見即將轉醒的預兆她薄薄的眼皮下滾動。很快,她的睫毛抬起。二十六歲的友寄新奈醒過來,睡眼惺忪的面孔不設防地流露出短暫的茫然。
她死機一般看著他,這讓里包恩忍不住挑起眉梢。
“好了,”他說,“你要握到什么時候?”
友寄新奈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他注意到她眼周柔和的淚光在淡去。
但誰知,這個睡不醒的家伙不僅沒松手,還試圖拉著他的手來擋光繼續(xù)睡。里包恩的手背觸碰到年輕人臉頰與鼻梁、眉骨的弧度,皮膚柔軟而睡得發(fā)熱。
這可是夏天。
里包恩的頸后都隱隱悶出薄汗,拉著窗簾的屋內或許多少有點不透氣。
他沒有猶豫。
等友寄新奈嗷嗷哼哼地捂住額頭(他完全沒用力),像蝸牛一樣慢慢爬起來。里包恩這才欣然起身,離開臥室。
至于之后他的老板警惕地試探她自己有沒有說夢話,要不要說實話就看他心情了。畢竟逗她玩能得到別樣的樂趣,而這種樂趣和看到阿綱或以前的迪諾痛哭流涕地被老虎追著跑有些類似,又不太一樣。
里包恩撿起先前隨手放在矮桌上的報紙,舒舒服服坐進真皮沙發(fā)里-
撇去外界的評價,他的房東無疑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只要正常生活沒有受到負面影響,她時常是怎樣都可以的態(tài)度。里包恩第一次踏進家門的時候抬眼環(huán)顧,基本就能大致推測出這個人的性格:沒什么多余的欲望,比較追求高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中則更多是隨性。
桌上只有水杯,以及壘著幾份文件夾與松散的紙質資料。電腦還沒拿出來;游戲機就放在沙發(fā)上,旁邊隨手丟著一條領帶;地板干凈,有一臺小電視,墻上掛著兩幅掛畫,但明顯都是租房自帶的精裝。
沒有盆栽,沒有插花,沒有可以突顯興趣愛好的海報,沒有擺在相框里的照片。
小半個廚房鮮少開火。打開櫥柜,里面囤著一箱杯面,豚骨味居多。
他自作主張地把自己的家具搬過來,她也只是無語地吐槽了一下從哪里掏出來的。
里包恩覺得很有意思。
他展現出了過人的槍法、在這個世界里無比奇幻的特殊子彈、能變形的爬寵、值得吐槽的一切行為,以及手段老辣的黑手黨作風——他直接抽空把那群來堵路的黑//幫地痞據點端了,送干部進醫(yī)院,還善心大發(fā)地送他們老大蹲進警局,順便以此拉攏了警方的人脈。而友寄新奈從來沒有對這位保鏢刨根問底。
準確地說,她甚至沒有很在意他的任何動機與來處。
這的確是最輕松的雇傭關系。你的能力對我有用,我接受你的報價,那么我們就能好好合作,相處,或再進一步交個朋友。而關于你的偏好、身世、經歷等等隱私,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益于我想達成的目標。
就連偶爾提到“貓變的”、“嬰兒族”、“黑魔法”之類的假設,都相安無事地處于開玩笑的范疇內。
當需求解決之后,分道揚鑣也更簡單。
這與他根據房間風格側寫的性格差不多,她總是能厘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該知道的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無所謂。
但是和另一個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真的能做到分那么清嗎?
人都是復雜的,而友寄新奈從最開始就充滿了細微的意外性。普通和捉摸不透是兩個矛盾的東西,兩個相反的事物聚成的同一性使人產生好奇心。
她總是一副只要不越線就什么都不介意的樣子。又似乎是知道自己的長相乖得缺乏攻擊性,為了有效率地傳達嚴肅或生氣的情緒,于是在工作或與歹人對峙之時經常刻意地冷著臉。這種人面無表情時的模樣總會讓人忍不住想看看露出別的神情會是怎樣的風景。
里包恩那會兒還睡在吊床上,心想也許這會是一個實驗。
因此第二天,還是小嬰兒的殺手就穿上蜈蚣cosplay服,以高超的潛入技巧埋伏在上班族的辦公桌下。等她坐下,工作了一段時間后捧起水杯,正要喝水之際,他就伺機蠕動蠕動,爬上她的膝蓋。
列恩特制的cos服涼絲絲的,能夠優(yōu)秀地還原蜈蚣趴腿的觸感。
而實驗對象只是詫異地揚起眉毛。
她低頭瞥來一眼,心思似乎還放在工作上。頓了頓,漠無表情的臉龐仍然冷淡得不留情面。
里包恩仰著腦袋,下巴靠在她的膝蓋上。緊接著,他的臉蛋被很輕地捏了一下,輕得就像羽毛蹭過那樣。然后他看著他冷酷的老板抬起頭,抿一口茶水,便又放下杯子繼續(xù)工作。
好的殺手都不缺耐心。
他扮成蜘蛛,青蛙爺爺,電視柜上的花瓶,下班路上的一棵草,公司走廊的消防栓。他扮成凌晨兩點半廁所前的鬼。
然而迎接他的要么是平靜的吐槽,要么是一張吐槽無能而面癱的臉。
就算順桿子爬上房東的床,翌日扮成床頭的大鯰魚,實驗對象也還是無動于衷。
哼。
一般人可能早就放棄了,但他不是一般人。
而正當里包恩考慮轉換戰(zhàn)略之時,異變突生。
他在某天早晨要送老板上班前出乎意料地發(fā)了高燒。伽卡菲斯借此聯絡上這個前阿爾克巴雷諾,告訴他異世界的真相。
意識在現實的幾秒鐘里模糊不清。
再醒過來時,里包恩的大腦依舊清楚地接收著外界的信息。但他的四肢與軀干都病得無力,像有一股滾燙而潮濕的瘴氣緊裹著身體。
高燒的感覺很糟糕。里包恩分神地心想,他好像也很久沒生過病了。他的職業(yè)需要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妥當,而等到他打出世界第一殺手的名號,那時候又不再需要擔心忽然生病的情況。因為他足夠強大,也不會像毛躁的小鬼一樣在冬天也穿著短袖。
彼時他躺在誰的腿上,又被抱在懷里,極近地聽到那個人著急的聲音。
呼吸急促得難以忍受。他渾身都燙,能感受到手指的存在卻使不上力,思維卻萬分冷靜。里包恩被塞進被窩,他看著有人在臥室和客廳之間忙上忙下。
一個連家里被砸得一片狼藉都冷靜地保持生活節(jié)奏的人,正在焦頭爛額地翻著冰袋和體溫計,計劃著向領導請假。
里包恩沒什么張嘴的力氣,因此只是看著。腦袋下是柔軟的枕頭,不出片刻,額頭墊上毛巾和冰袋。他的意識更清醒了。然后有人的手碰了碰他的臉,關切而溫和,同樣帶來短促的舒適的清涼,以至于當它離開時竟也令人心生不舍。
友寄新奈搬了凳子在床邊坐下。他發(fā)燙又發(fā)寒的手被溫涼的掌心攏住。
她半開玩笑地說著尤為寬容的話:“日子都是這么過來的,大家的難處都能理解。”
里包恩注視著她的臉龐,下意識地想起即將暈倒之時瞧見她露出的不同于往常的神情。他忽然有點不自在。興許是因為不習慣,也可能是因為先前的驚嚇計劃還不如一個意外。
帽子早先就被摘到一邊,不然他很想遮一遮臉。可此時他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有。
殺手只能盯著他年輕的房東,一邊在心里平靜地、責怪般地、帶著答案地想著,怎么這就被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