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餐桌的氛圍頗為奇異。
對阿綱同學而言, 不得不身處于這樣詭異的空氣中應該約等于酷刑,難受程度不亞于有人把他的低分試卷投到時代廣場的廣告屏上,并且各科目輪番播放十分鐘。
否則他也不會一臉大限將至地僵坐在餐椅上, 駝著背, 抿緊嘴唇;時不時額頭冒冷汗地左瞄一眼,右瞥一下, 然后面色更加鐵青地眼觀鼻鼻觀心。
分明是他自己的家,卻透露出一股如臨絕境般的失意。全然是想要吐槽也只敢偷偷摸摸埋在心里的模樣。
“噗哈——!”癱在男生鄰座的中年人爽喝了一口啤酒, 豪邁道, “雖然奈奈還沒回來……不過果然還是在家里喝酒最舒服啊!”
酒味撲鼻,大叔感沖天。國中生的表情更瀕臨崩潰了。
而沢田家光早已換下那身正式的西裝, 只隨便套了一件素色長袖, 不怕冷地穿著寬松的大褲衩。
先前在外面容冷酷的門外顧問首領好像只是一閃而過的幻影。這個黃發大叔毫無正形地半躺在靠椅上, 壓根不把誰當外人, 一手撓肚皮,一手握著易拉罐,隨和地朝我舉了舉。
“新奈小姐能喝酒嗎?哎呀,當然我只是問問。我可不是那些非要讓女生碰杯的糟老頭。”他大聲說,笑得見牙不見眼, “哈哈哈!能喝的話盡管喝,當自己家就行了。不能喝就當我初次見面的心意吧!”
他兒子的神情瞬間靈動地轉變成“哪個好人見面禮是敬酒啊”。
我啃著最后一口可樂餅。作為流心的芝士已經有點冷得固化了, 但總體口感依舊順滑, 煎香酥脆。
填飽肚子,心情自然而然敞亮得多。
接過保鏢遞來的紙巾和玻璃杯,我道了聲謝, 擦擦嘴角,回應:“能喝, 那我就不客氣了。”
沢田的老爸頓時來勁地起身替我倒酒。
綱吉君縮在角落,一時間愈發冷風蕭蕭。
然而,明顯不認為拉人喝酒是件好事的未成年很快打起精神。他睜大了深棕色的眼睛,眉頭蹙緊,倍感丟臉地伸脖子阻攔:“不要這樣!新奈姐姐只是出于禮貌答應你,用得著倒那么滿嗎?”
家光先生嘀嘀咕咕地扭過頭,滿臉寵溺與對小孩的無奈。
“阿綱……果然還是中學生。等你長大就能體驗到人生真正的風味了。”
綱吉汗毛倒立:“我不是中學生能是什么!人生的風味再怎么樣也不是酗酒吧!”
家光睨著兒子,嘖嘖嘖地伸出一根食指搖晃。
“迄今為止一場戀愛都沒談過的小鬼就別裝懂了。你追到那個橘色頭發的女孩了嗎?”
“……提、提這個干嘛啊!”
“看吧,這個寒假都沒跟人家說上一句話吧?”
會心一擊!
阿綱同學當場石化。
但他的受傷并不是無意義的。這下,餐桌上好一陣介于熱鬧(家光若無其事找話題,由我好心捧哏)與沉默(另一半桌的客人神色各異,但都不怎么說話)之間的氣氛總算得以緩解。
冰冷一方的代表人物拉爾·米爾奇——她在門口對峙時戴著電子護目鏡,此時摘下,露出淺赭色的清冷的雙眼——靠著椅背,兩腿交疊,平靜地開口:“這么久沒見,你還是一點也沒長進。沢田。”
一支言語的利劍捅進國中生的心窩子。
坐在她旁邊的軍裝小嬰兒:“你都要畢業了吧,要是沒考上同一所高中不就更沒機會了?喂。”
第二支利劍橫戳脊梁骨。
白蘭優雅地獎勵了自己一枚棉花糖:“真是讓人傷心呀,綱吉君。”
第三支貫穿肺腑。
伽馬疑惑道:“我記得之前決戰的時候,你們看起來不是挺有戲的么。”
迪諾也附和:“是啊,加把勁,你肯定行的。不過要是等到高中,可能會有更多情敵就是了。”
“……”
詭譎的冰火兩重天氛圍稍顯收斂。
而弱小的阿綱同學卻千瘡百孔,宛若霜打的茄子,從喉嚨里凄涼地、飽經風霜地勉強擠出幾個聲如蚊吶的音節。
“……啊。嗯。”
旋即,我鄰座的男人端著標配的濃縮咖啡,不緊不慢地出聲:
“又擺出這副窩囊的樣子,能追到笹川京子才怪了。”
最后一擊必殺!
國中生猛然抬起頭,紅彤彤的臉上寫著“為什么連這個人都會那么自然地批評我”的屈辱心事。而這也成功激出年輕人的不服氣,霎時揭竿抗議。
“我、我心里有數!別再說這個了!”他說,“要不是里包恩把家里搞得一團糟,好不容易放假也逼我學習,我早就——”
“早就?”殺手耐心以待。
“就……總而言之!”男生陡然間氣焰驟減,只能用堅強的聲音岔開話題,磕巴道,“那個,我從一開始就很想問了,你是里包恩的朋友吧?之前在代理戰幫過忙的……那里包恩人呢?尤尼不是說他也回來了嗎?”
值得一提的是,尤尼現在暫時還在客房里休息。
因此,唯一會用尋常心為他答疑解惑的女孩不在,以至于他話音剛落事態就急轉直下。
全場再度陷入死寂。
還沒炒熱多少的氣氛二度凝固。在座所有人都露出程度不一的震撼之情。
有的就差沒把“他是不是瞎了”幾個大字貼在腦門上,有的眼皮抽搐,有的扶住額頭,似乎在懷疑出問題的究竟是自己還是世界。
一秒,兩秒。
里包恩捏著帽檐,往下壓了壓。我感覺他好像也有點無語到懶得回答。
針落有聲的境地間,只剩下家光先生熱情的大嗓門。
“咦耶?!咦?!”
客人們的注意力重新聚焦過來。
黃發大叔已然有點喝得上臉,面紅耳赤地瞪大眼看著我,手頭緊握著喝空的啤酒罐,“沒想到我竟然也有看人不準的一天——不對,得怪新奈小姐你長得太有欺騙性了吧!一點也不像是會喝酒的面相!”
天底下的大叔都有共通之處,他和毛利偵探應該也挺聊得來。
我不在意餐桌詭異的動靜,那畢竟是異世界人自己的圈子。于是聽一耳算一耳,權當下酒節目。
期間迅速和家光先生推杯換盞,如今在手的已是第四杯生啤。
細密的氣泡在味蕾打轉,都是門外顧問首領托人新買來的。我嘗到新鮮清爽的酒香,意猶未盡地飲下最后兩口。
“會看不出來么。”我說著,水平穩定地接住話頭,指指自己的下眼瞼,“有黑眼圈,臉色也沒什么活力。”
沢田家光音速搖頭:“不不,這是普遍成年人的特征而已。”
這位健談的中年男人半耷拉著眼皮,眉毛高高揚起。他幾乎整個上身趴到桌面,一邊撐著腦袋,一邊猛啜一口酒,隨即朝我信誓旦旦地勾起嘴角。
“我是指,你給人的第一印象更像是那種,嗯,優等生嘛——和我可愛的兒子是超級相反的類型。”他完全沒注意綱吉瞬間投來的尷尬眼神,樂呵呵分析,“會提早到教室自習,走得也比誰都晚,出了社會也是精英白領,按規章制度辦事,無不良嗜好……”
他慢吞吞地起身伸出手,我把玻璃杯子遞去。
“具體得都不像第一印象了吧。”我不輕不重地吐槽。
一杯酒滿當當地回到面前。
“誰讓我閱人無數,經常第一眼就能看出對方是個什么人呢。”
家光先生吹牛似的說,與我清脆地碰了個杯,才一屁股坐回位子,“但像新奈小姐這種深藏不漏的人也有不少。唔,用年輕人的話怎么說來著……阿綱,這叫什么?”
他兒子滿臉抗拒:“我怎么知道你想說什么啊。”
白蘭適時插話:“我知道我知道~反差萌對吧?”
“喔!就是這個!啊哈哈哈!”
“……”阿綱同學徹底是一副丟臉到想干脆立刻死掉的模樣。
逗小孩。這始終是糟糕的成年人在飯桌上亙古不變的娛樂方式之一。
饒是我也忍不住無聲地笑了兩下,一邊將杯子湊到嘴邊。
“很厲害啊,我以前差不多就是這樣。某種層面上說基本都猜對了。”
我說著,抿一口啤酒,閑閑地聊:“但是人這種生物,一生總是要叛逆幾回才算圓滿。”
“不錯。”那名叫拉爾的青年忽而深有感觸地頷首。
“我也這么認為,喂。”黃發藍眼的小嬰兒可樂尼洛接道。他說話時常常帶著顯得不是很禮貌的口癖,“不然那樣的人生就太沒勁了。”
家光露出大咧咧的傻笑:“好!我很欣賞!喝!”
國中生霎時別過頭,不愿意看自家便宜老爸,神態靈敏地變成“這些人又突然在奇怪的地方產生共鳴”的難以理解之語塞。
微妙的聚餐氛圍卻漸漸軟化。
迪諾同樣沒吃午飯,此時又吃得滿桌都是飯粒,引來身旁伽馬的震驚;白蘭笑瞇瞇地把我買的小蛋糕推給綱吉分享,后者不知該拒絕還是接受的猶豫,最后被可樂尼洛看不下去地催促。
拉爾·米爾奇閉目養神,不參與任何幼稚的話題。
雖然門外還守著一干黑手黨,但沢田宅里即便坐著個引起轟動的罪魁禍首,此時也維持著稱得上其樂融融的平衡。
說到底,我心想:哪怕現在利益有所碰撞,他們應該都是曾并肩作戰過的戰友。
同仇敵愾是最高效的友誼紐帶。
而彼時里包恩喝完他心愛的小咖啡,竟轉頭就要拿酒。
老實講,我真不懂他是打從心底有自信,覺得自己身體倍棒,永遠不會患上胃炎胃潰瘍胃出血還是怎么著。但我早已習慣得甚至不想花力氣吐槽。
于是這位神人剛把啤酒罐撈到手里,我便面不改色地直接截走,中止他簡直是要死的巔峰操作。
單手開拉環,倒一點進杯里。
慘遭搶劫的受害者倒也沒說什么,一臉尋常地將手擱在桌沿,另一只手臂屈起搭上椅背。他仍然悠哉地翹著二郎腿,就這么半個側身面向我,低頭問:
“你過來的時候是被送到兩天前了?”
除了剛見到的那幾分鐘明顯情緒非常不對以外,被迫缺勤兩日的保鏢看上去總體還算平常。
“嗯。”我拿著酒杯,轉頭對上他的目光,“你是聽川平說了嗎?”
“算是吧。我沒見到他本人,是他部下出來說的。”
“那家伙果然是甩手掌柜啊。”
“隨他怎么做,反正我給了傳話的人兩槍。”這個殺手特別冷。
“……”我頗具代入感地震撼吐槽,“部下也是拿工資辦事吧!你就不能理解一下么!”
里包恩只說:“因為我不相信你死了。”
我抬起杯子的動作一頓。
他的聲音聽起來與日常無異,就和說著天氣、零食、蜥蜴養殖小貼士,和問我要看電視到什么時候才肯洗澡睡覺一樣平靜,普通,帶著慣有的慢條斯理的口吻。
我卻不知為何在剎那間感到某種心悸。好像差點以為對方出事的人是我似的。
安靜一刻。我回過神,看兩眼連神情也沒多大變化的男朋友,忍著沒有嘆氣。
握著杯子的手伸去,用泛涼的杯底冰了冰他的手指。
“這么想就對了。”
我說,語氣談不上輕松,但也不沉重,“哪有那么容易死。”
里包恩沒說話,也許并不贊同。我垂眼,換兩手抱著酒杯,爽爽啜飲兩口。接著半咬著杯沿,一本正經道:“世上可沒太多這種好事。何況我還總是倒霉……哇啊!”
迅速騰出一只手捂后腦勺,我真情實感抗議:“要是一不注意我就磕到牙了!”
殺手老神在在地收回手,“那就小心點說話。”
死要面子,明明一看就知道心情緩和了一點。
我頂著死魚眼回過頭。
不料直直撞見桌友們表情迥異的沉默的注視。連原本閉著眼的拉爾也一聲不吭地緊皺著眉頭望過來。
而沒等我反應,沢田的父親就條件反射般開口熱場:
“哦!雖然是普通的啤酒,但我的人挑的都是很好的品牌喲。”他大笑著說,“就算剛喝完咖啡就喝酒確實對身體不好,新奈小姐也務必要在之后讓他嘗嘗看嘛。”
我說:“都是成年人了,真想喝我也管不著。”
家光喝得兩頰發紅,大氣地一擺手:“怎么能這樣說呢?都說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可以說要管住一個男人就也要管住他的胃啊!說起來,我真的忍不住了,能八卦一下么?”
這也沒什么,可以說是與對象朋友見面的基本流程,我點點頭。
我:“請說。”
沢田家光擺出一副街坊大爺探聽鄰居夫妻生活的略顯猥瑣的八卦樣:“你和里包恩——是誰先表白的?”
他剛說完,一旁猛然如水槍般噴出一道色澤靚麗的果汁飲料。
“噗——!”
“嗚哇!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被面對面噴了一臉的迪諾生理反射地瞇起兩眼,慌不擇路四處摸紙巾,又一個不慎把疊起的餐盤掃到了地上——只聽噼里啪啦碎裂一陣響,緊隨著椅子倏然后移發出的尖銳摩擦聲。
“喂,紙巾!紙巾在這里!你別亂動了跳馬!”伽馬眼疾手快地抽幾張面巾紙拍到他臉上。
迪諾:“啊?啊?謝謝!對不起啊!什么碎掉了?!”
白蘭開朗道:“綱吉君的道心吧!”
可樂尼洛:“別踩過去,地上都是碎片,喂!”
拉爾不耐煩又頗為無語地長嘆了一口氣。
而這一瞬混亂的導火索阿綱同學,此時根本顧不上嗆到鼻腔里的果汁,甚至連嘴巴都沒抹,半咳半震驚地叫:“哈——?!咳咳、咳咳……誰、誰?!新奈姐姐和里——咳咳咳!”
“喂喂喂,冷靜點,阿綱。”
他爹試圖平息,但手還沒碰到兒子的肩膀,后者就從座位上如炮彈般彈射而起。
綱吉君的眼睛盯著他老爸,幾乎要瞪得凸出來,好似最大聲的分貝才能體現出男生極為動蕩的內心世界,一頓迅猛地三連輸出:“新奈姐姐和里包恩?!怎么可能?!騙人的吧?!太假了!她被威脅了嗎?!”
第122章
“威爾帝傳送的時候, 你反而進入了那個鐵帽子的空間?”
“沒錯。”
“那家伙……”
傳聞中嚴厲冷酷的教官型青年兩手抱臂,神色沉沉。
她摘下的護目鏡掛在脖子上,深藍色的過肩發被壓著。發尾有幾縷反翹, 看上去并沒有很注意打理, 但依舊呈現出很漂亮的光澤。
我瞧著拉爾·米爾奇微微低頭思索的模樣,道:“不用顧慮他的存在。以我看來的話, 大概率只是被我多嗆了幾句,所以用這種惡作劇的方式報復回來了而已。”
她和可樂尼洛都注意過來。
“說了他什么?”拉爾問。
“這個要說也有點忘了。”我捏著酒杯, 將捂熱的玻璃杯壁輕輕貼到臉頰邊, 思忖著說,“問了他熱衷于挑撥離間是不是績效要求, 再加上他嚇唬我可能外界時間已經過了十天, 我就大致損了他一下吧。”
身旁保鏢插話:“他說不定還記得當時在拉面館的事。”
我:“不是說他經常連自己做了什么都會忘記嗎?”
里包恩:“誰知道呢, 被異界人添堵可能更讓人難以忘懷。”
這么聽起來還怪不好意思的, 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拉爾平靜地看了我兩眼,“你們——”
她聲音低沉,才剛出聲便忽地被角落一束幾欲掀翻天花板的慘叫打斷。
“嗷嗷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放手啊!”
拉爾一頓。旋即再開口:“那,風和史卡魯——”
“我知道了我錯了我錯了!手臂要斷掉了真的要斷了啊!疼疼疼救命救命!”
“……”
拉爾頓時黑了臉,扭過頭, 抬高音調斥道:“沢田!吵死了!”
“為、為什么明明是我受傷卻要被罵?!嗚哇!”
綱吉君欲哭無淚地趴在地板上,艱難地再從嗓子里憋出幾聲走音的嚎叫, “對不起!我都說對不起了!我不要死啊!”
而站在他背上的幾個西裝小嬰兒機器人毫無人性可言。
它們無不威風凜凜, 氣勢昂揚,分工明確:有的輕輕松松把學生的臂膀向后折,有的在他身上綁定時炸藥;有的嘴里叼著小哨子, 秩序井然地指揮著。
像交警一樣負責管理的小豆丁兀自吹哨,嗶嗶叭叭。
“既然敢口出狂言, 就要敢付出相應的代價哦。”它松開哨子,兩只小手背在身后,語氣可愛地說,“作為黑手黨的BOSS,你將來還要和更多危險的大人物打交道,不學會好好說話可是不行的。”
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納入危險大人物的行列里了啊!
阿綱:“每次口口聲聲說要培養什么BOSS其實根本就是在報私仇……嗚啊啊嗷!”
斯巴達機器人:“哦,就是報私仇又怎么樣?你意見很大嘛,看來是我平時對你太好了。”
阿綱同學霎時慌得破音:“啊!你為什么會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驚為天人,冷靜地吐槽,“會把心里話說出來而不自知也很了不起啊。”
是的。不久前,就在綱吉君那地爆天星般的質疑聲落下的一瞬間,幾個小機器人就不知道從哪里跳了出來。它們猶如導彈似的猛然把國中生踹飛到餐廳一角,開始進行恐怖壓制。
可憐受害者的老爸喝得高,滿臉通紅,拎著酒瓶,撓著頭發,便好似完全沒發現兒子即將面臨性命威脅那樣看著暴力現場哈哈大笑。
師兄就更不用說了。就算積極地打圓場,依然攔不住小機器人依照程序辦事的節奏。
于是只能遺憾離場,和伽馬一起找掃帚和抹布來清理地面的狼藉。
而我于心不忍,也盡力幫忙說了兩句話:
“你肯定有操作機器人的辦法。”我在彼時托著下頷,說著也想笑,“綱吉君還只是個初中生,童言無忌。你就收收神通吧。”
殺手悠哉地喝上第二杯咖啡:“‘綱吉君’。你什么時候跟他這么熟了?”
“這是重點么!”
“我只是在教他什么是真正的威脅罷了,這是家庭教師的義務。”
我轉頭對他對視,嘴角一抽,真誠的實話當即脫口而出:
“就是因為你經常這么做,人家才會以為我被你威脅好不好……嗷!”
我捂住鼻尖:“很疼的!”小動作怎么這么多!
與此同時,不遠處在地上瘋狂蛄蛹的國中生:“啊啊啊啊啊啊!很疼!很疼啊!我聽見骨頭的聲音了!我要骨折了!真的沒知覺了!”
我:“……”
忽然不是很痛了。
但這是不能比較的,小痛也是痛!我飽含譴責,不輕不重地又瞪保鏢一眼:“收了!”
“收什么?”
“不許裝傻,把機器人關了。”
里包恩望向持續性傻笑的沢田家男主人。
“你們買的雙倍濃縮還差點味道,家光。”
“啊?誒——哦~抱歉啊!”酒醉的大叔嘟囔道。
又無視我!
我無語地盯他兩秒,光速伸出手指戳向里包恩的腰際,試圖撓癢。未果,戳到他擋來的手背。豈有此理。手速成殘影地再飛快過兩招,最終被人看也沒看地握在掌心里。
男人手掌寬大,一如既往地涌著一股醇厚的、平穩的、晴日般的熱意。
泛涼的指尖蜷在其中,幾乎沒過一會兒就裹上相似的體溫。
握的力道不重。誰的指腹隱隱摩挲過皮膚之際,西裝革履的殺手若無其事地跟好友閑扯:“難得從意大利回來,什么伴手禮也沒帶嗎?”
家光先生更沒正形地癱在椅子上,大著舌頭擺手道:“事態緊急,事態緊急啦。白蘭突然跑掉,我連夜出差哪有時間給你帶東西啊!連奈奈的禮物我都來不及買呢!”
疑似要把沢田家的甜品全吃完,面前滿是零食碎屑的白蘭:“不好意思噢~”
軍裝小嬰兒輕松地扛著一架步槍,用槍口毫不留情地抵住白發男生的臂膀。
“你這語氣可不像不好意思的樣子啊,喂!”
“哎呀呀,很危險的,快放下來啦。”白蘭說,“我好不容易帶小新奈一起去威爾帝那邊玩。要不是你們走得那么快,就沒這么多事了。”
幾人又聊起在科學家那兒的遭遇。
我想想算了,阿綱同學被電擊都能滿血復活,想必不會那么輕易離去。
縮了縮手指,沒抽開。
我:“松手。”
里包恩這才瞥來:“憑什么?”
“你是雇主我是雇主?”
“你這是專制強權,可不會受部下歡迎的。”
他講得頭頭是道,背景音卻飚起國中生百般凄厲的哀嚎。
“這是什么?!難道是炸炸炸藥……?!不要綁到我身上啊啊啊!”
我面無表情地與這位真正的強權老師相視須臾。
“世界上最不該說出這句話的就是你吧!”我吐槽。
“你這兩天是在這里住么?”里包恩問。
“不是。來的時候剛好就碰到了迪諾,托他照顧,現在在并盛酒店……”我說著,堅定地指出他的小伎倆,“不心虛就不要轉移話題好嗎!”
另一只手放開酒杯,我極為冷酷地拍了一下保鏢的手背。
掙脫成功,重新抱起玻璃杯。
也是就在這時,從頭到尾都不太說話的拉爾·米爾奇才瞟了過來。
比起旁邊連收拾衛生都收得雞飛狗跳、帶著伽馬一起平地摔的年輕人,渡劫中的綱吉君,以及正在插科打諢的其余不可靠男性——這位教官(現在也在彭格列門外顧問工作)簡直穩重得不像話。
她好像早就在注意這邊的動靜,面不改色道:“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不注意場合的人,里包恩。”
我在家光先生爽朗的招呼下試喝一點他珍藏的日本燒酒。一邊聽見殺手意味不明的聲音:“指的什么?不管怎樣,都輪不到你們兩個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說我吧。”
拉爾一怔,反應過來后耳朵有點紅:“哈?”
可樂尼洛不明所以,憑著直覺挑事:“你什么意思,喂。”
“你們不會要吵架吧?”家光在兒子的慘叫聲中舉起酒杯,“干嘛呢,難得聚一回,而且新奈小姐第一次來做客……得給人家留點好印象吧!來來來喝酒啊拉爾!”
拉爾·米爾奇應該習慣于保持大腦清醒,立刻拒絕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毋庸置疑,沒有從里包恩嘴里套出異世界的話,在威爾帝研究所大戰后的一肚子疑問還沒得到解答。
“風和史卡魯怎么樣了?”拉爾問。
里包恩:“史卡魯?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踢了他鞋跟一腳,“現在長到十歲出頭。走之前看他們的狀態還不錯。”
教官鄰座的黃頭發小嬰兒仰起臉,天藍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顯得專心致志。
“果然。”拉爾捏著下巴,思索地說,“只要待在異世界,就能加快成長么。”
可樂尼洛馬上舉手:“我要去,喂。”
藍發青年不贊同地皺起眉,沉聲說:“以前跟你說過很多遍吧,遇到看起來有利無弊的情況給我保持謹慎。”
“但里包恩都已經成功了,喂!”
“那就更不用急了,長大是遲早的事!”
可樂尼洛抗議:“你難道不希望我趕緊變大么,拉爾?!”
“嘖。安靜點,笨蛋!”拉爾把尚是小孩的丈夫口頭靜音,轉而認真地看向我,“友寄,我有一些事想問你。”
先前聽里包恩說,拉爾和可樂尼洛在沒有受詛咒前就已經感情很好了。
只是可樂尼洛當時偷偷代替拉爾成為阿爾克巴雷諾,讓心上人只受到一半的詛咒。所以現在女方才已經變回了大人,而男方仍從零開始,在本世界緩慢生長。
好幾個沉重泛黃的年頭里,兩人甚至都無法見面。
所幸是解咒了。在那之后也立刻結了婚。
理論上說,可樂尼洛應該是最想恢復大人形態的人。至于拉爾,雖然她沒有直說,我也不清楚這對夫妻的情感狀況。但如果是我的話,還是很想丈夫早日成年的(不過這句話說著有種想報警的沖動)。
比如要是里包恩又縮水回小孩,我估計依然會心如止水,時隔一陣就要懷疑一下自己的感情究竟是愛情還是親情。
我對上拉爾·米爾奇一絲不茍的視線,點點頭。
“請。”
她沉斂的眉眼稍顯舒緩。
說實話,和拉爾談話很輕松。從形式上說,她和威爾帝有點相像,都不樂于說廢話。不同的地方則在于她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冷嘲熱諷上。
雷厲風行、講究效率且實事求是的人向來令我很欽佩,也很吸引我的好感。盡管聽他們熟人間聊天時能知道拉爾似乎是個老喜歡逞強的家伙,嘴硬得很,也不妨礙我與其交個新朋友。
差不多交換完情報,我把兩個手機號都給了她。
對了。
“斯帕納和入江君幫忙修手機時跟我說,我這部手機正常應該要等明天才能用。”我掂著自己的觸屏機,說道,“等到時候——”
驀地,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人聲。沢田宅的房門緊接著被忽然擠開。
說曹操曹操到。
“呼、呼,別那么急!呼啊!這里怎么這么多人?”這是入江君氣喘吁吁得快要斷氣的聲音。
地板微微震起光腳小跑的動靜。
我回過頭,一個抱著工具箱的金發少男咬著棒棒糖飛速沖來:
“新奈小姐!”他含糊而興奮地喊,兩頰泛紅地在我椅子后站定,“怎么樣,今天具體有什么情況?”
我眨眨眼,還沒開口,跟在斯帕納后頭慢吞吞摸過來的入江正一弱聲道:“不要在別人家里跑那么快啊……啊。”
棕紅色短發的男生扶著眼鏡,抬起頭,陷入卡頓。
白蘭后仰著朝他打招呼。
“呀,小正~”
“白、白蘭先生……”入江君結巴地嚷著,忽然臉色極差地捂著肚子彎下腰。
被打斷的斯帕納似乎也冷靜了一些。他抬起眼,環顧了兩下,繼而略為訝異地挑起眉毛。
“彭格列,你身上的炸藥要爆炸了。”他指出,“這是特訓么。沒關系嗎?”
“……唔唔!唔!”
角落,形如毛毛蟲,嘴巴被膠布黏住的阿綱同學四肢都被細線纏繞著。而紛繁雜亂、色彩各異的線緊連著綁在胸前的定時炸彈——上面的屏幕發著紅光,正在進入一分鐘的倒計時。
幾個小機器人則拽著捆在他腳踝的繩子,準備把人拖出房子。
斯帕納歪著頭,解碼:“啊,是說幫忙拆掉的意思嗎?”
棕發男孩的淚花瞬間飚出:“唔唔唔!唔唔!”
第123章
尤尼一走下樓, 沢田家的餐廳陷入兩秒微妙的定格。
家光先生一腳踩在椅子上,硬朗的臉龐攀著醉意,正耷拉著眉毛, 咧嘴大笑著試圖以一種豪氣的姿勢開香檳;
拉爾與可樂尼洛, 則在關于去異世界的討論中滋生了一些矛盾。兩人火速過招拆招幾回合,目前戰況截止于藍發青年一手狠狠揪住了小嬰兒的衣領, 一手怒扇對方圓潤臉蛋十個巴掌上;
迪諾終于把衛生打掃干凈,卻角度非常刁鉆地不小心一屁股栽進垃圾桶里。也許是被碎片扎到了, 正淚眼汪汪地被伽馬抓著手臂。
后者一路輔佐, 幫得滿頭大汗,試圖將其完好無損地拔出來;
而他的小首領披著又寬又長的西裝外套, 面露驚訝, 小心翼翼地在入口探出腦袋時——阿綱版毛毛蟲正好堵在她的腳邊。
斯帕納已經阻止了炸彈的倒計時。
在棕發男生悲傷的抽噎聲中, 技術人員還蹲在旁邊, 勤勤懇懇地幫忙解著纏繞在他全身到處打結的細線。
尤尼睜大眼睛,稍后退半步。
她放輕的聲音隨之響起:“沢田先生?發生什么了?”
于是混亂而不失豪情的畫面凝固了一瞬。全場目光向女孩看齊。
雖然沒被嚇到,尤尼也不明所以地抓緊了披在肩上、幾乎把她整個人罩住的外套。硬拉著(面色略顯發白的)入江君暢談的白蘭率先破冰,笑瞇瞇地抬起手:“小尤尼~身體還好嗎?”
“啊,嗯。”尤尼很快反應過來, 向他滿懷關切地一笑,“沒有大礙……只是還有點犯困。請放心。”
場面頓時又熱鬧起來。
個性迥異的家伙們你一句我一言, 七嘴八舌, 或悲愴或興奮,或客氣或親近,鋪天蓋地的問候氣勢昂揚地撲向年輕的小姑娘。
一時間根本聽不出誰在說什么。
家光先生特別能炒氣氛, 我因此和他喝得特別開心。比起應酬時邊喝邊想如何應付麻煩的客戶或同事,哪怕沒有桌游, 單純的友情對飲都充滿假日風情(當然,還聽他說了很多黑手黨的搞笑職場日常和八卦)。
酒精的快樂因子在腦海上躥下跳。早有炙熱的訊號自胃里播散開來,渾身都暖洋洋的,臉也發熱。
我本來還聊得一直悶笑,聽著聽著就非要揪住里包恩手臂的衣料,甚至可能和家光先生一樣瞇眼笑得有點傻,拉著保鏢求證黑手黨八卦的真實性。余光一瞥門口來了位熟悉的身影,便也沒管他到底有沒有回答——
不,我有注意的。這個小氣鬼好像只是笑了一下,毛都沒說。
總而言之,我姑且松開也許、大概、貌似揪了有五分鐘的某人的衣服,靠著椅背,慢吞吞地朝入口邊不知所措,生怕不慎一腳踩到阿綱同學腦袋的女孩伸出手。
“尤尼。”我彎著眼睛打招呼。
吉留羅涅的年少首領在一片堪稱無解的亂況中望見我,竟然露出了看見救星般的可愛的表情。
國中生心有余悸的哀嚎聲、中年大叔一路單方面高談闊論聲,與情侶無縫銜接繼續吵架的爭執聲不絕于耳。尤尼繞過地上的人,快步來到我的座位后頭,一邊輕輕握住我伸去的手掌。
“嬸嬸……”她看起來臉頰還算紅潤,我也能放心了,“看到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我稍微側過上半身,牽著身后小朋友的手,誠然道:“我本來就沒事呀。”
與此同時,好像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尤尼你怎么那樣叫新奈姐姐啊本來把一個小嬰兒叫成叔叔就已經很奇怪了而且又沒結婚吧”。
緊跟著極短促的被踹的聲響,有誰驚叫著機器人不是關掉了嗎怎么還活著。
尤尼轉過頭,有點無奈地笑了笑。旋即才再次看向我,溫聲說:“我和伽馬、里包恩叔叔發現您并沒有出現,都被嚇了一跳。”
她用兩只手捧住了我的手心手背。我喝了不少,心跳督促著四肢都如運動過后一般燒著熱。女孩的體溫就此稍顯清涼,存在感極強地流淌而來。
“抱歉。”
我覺得自己本就清醒的大腦更清醒了點,不由盯著她,語氣緩慢,“因為這個意外,讓你受傷了。”
“沒有的事,只是中了幻術而已。”尤尼搖搖頭,小聲寬慰道。
“真的沒受傷嗎?”
“嗯!真的。”
小年輕站著比我坐著高。我只好仰頭瞧著她:皮膚白皙,臉蛋紅紅的,嘴巴看上去確實也挺有氣色;神態也很平常,正在發自內心地高興于看到不僅全須全尾還能喝酒的我。
我于是也感到安心,再仔細鉆研了兩眼她的雙手。有點瘦,不過嫩粉色的指甲蓋圓潤有光澤,都藏著淺白的月牙。
很好,應該沒事了。
將小朋友的兩只手掌心領到臉頰邊。我用泛著熱的體溫捂一捂她涼絲絲的手,一面朝她慢慢地笑著說:“那對不起呀,讓你擔心了……這件事。”
尤尼被動地捧著我的臉。這個視角里,小姑娘的藍眼睛似乎更亮、更濕潤一點。
她抿了抿嘴,臉紅得不像樣,卻盡可能地把話說得堅定。
“不,沒事的。本來就不是嬸嬸的錯。”
我的笑容安靜地漂浮兩秒,繼而收起,認真且鄭重道:“你好客氣。為什么要喊嬸嬸?叫我新奈就可以了。”
尤尼飛快地眨了兩下眼,“誒。”
下一秒,我感到腦袋,俗稱天靈蓋的地方突然被一只手蓋住。小姑娘溫涼得摸著很舒服的兩手隨之抽出。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著頭頂,旋轉,回過頭。
“真是喝得連耳朵都丟了。”身旁的黑西裝竟開始數落人,“有人找你,懶蟲。”
我定睛一看。
眼前的家光先生喝得雙眼都瞇成一條縫。他晃晃悠悠地舉著酒杯,向我探來,“喂,剛才你萌有咩有聽我嗦話啊?嗝——小新,我再敬你……”
我態度真摯,肌肉記憶突發般條件反射。兩手托起酒杯,微微垂眼,頷首,進行上班族式敬酒。
“承蒙厚愛。”我近乎要睡著那樣說著。
“哪~里哪里!應該的!”家光先生大方地拍桌,“我很久沒喝那么爽快了!是我……嗝。要謝謝泥啊!”
“我也很久沒這么喝了。上一次還是在上一次。”
“好啊!唔唔,不跟你說大話。我辦公室那群人沒一個能喝過我的……要么就是不喝。平時看他們在工位偷偷瀏覽約會網站摸魚,在這種時候偏偏像個不近人情的黑手黨一樣。”
我抬起頭,聽得哼哼地抿著嘴,悶聲笑,“因為不想下班后還要和頂頭上司喝酒。”
“對吧對吧……啊?!什么——?!”
黃發大叔像剛發現自己兩年前遭受了五十億詐騙似的大叫起來。
我一邊笑一邊喝,又干一杯。
一縷黏在頰邊的發絲忽地被捋開。我一邊依舊看著熱聊對象門外顧問首領,邊摸索著伸手再揪住旁邊的同桌的衣服,以示不要打擾本人之意。
“家光先生果然很像綱吉君啊。”我由衷感慨。
“咦?是嗎?哈哈哈哈!”這位隨和的父親仿佛害羞了似的大笑,“哎呀,畢竟我是親生的爸爸嘛。”
周圍隱隱掀起一陣騷動。
似乎有人在吐槽“能不能把這兩個人的酒換成涼水,根本已經神志不清了”、“這時候說出的話簡直是可以載入彭格列史冊的程度”之類的話。
我都聽見了,也明白意思。只是雜音左耳進右耳出,我更注重于當下的談話,安靜地跟著笑起來。
我說:“是啊,但是在坦誠面對對方這一方面,看起來還是家光先生更不夠格一點。”
家光險些一口酒噴出。
“……我說,你真的喝醉了嗎?為什么感覺比清醒的時候更可怕?”
“我很清醒啊。”
“是、是嗎?說起來,真的一點也沒臉紅啊……更可怕了,現在的年輕人……”
我非常謙遜地擺擺手。將孤零零站在桌上的玻璃杯向前輕輕推了推。等它被盛滿時才重新撈回來。
“我覺得穿著背帶褲、頭發會變成觸手的黃頭發小女孩更可怕一點。”
我接話。并不怎么在意這句話好像引起了什么咚咚哐哐的動靜,繼續虛心請教道,“請問你是如何做到新年也待在辦公室的呢?對我而言,這是完全難以想象的地獄。”
然而家光先生已經趴在桌上冒著泡,迷迷糊糊地嘟囔著。一副隨時要終止客服服務的模樣。
“你是在教訓我吧,小新?我也沒辦法啊……啊,奈奈,我的奈奈呢?”他莫名變得失落。
“沒有,我是在敬佩你。”我誠實地安慰。
“真的假的?發自內心?”
“沒錯。不過會因此心虛,說明你心里也是知道會被別人教訓吧。”
大叔像是窒息了一瞬間,以至于猛地打了個嗝。他那成功站起來的兒子本來都要過來管制他的杯子了,這下一來又毫不猶豫地頓時撤退兩百米。
幾秒鐘異常的沉默后,家光先生趴在桌面的面容呆滯而沮喪,接著尤為大叔地揮了揮手。
“里包恩,帶你老婆走。我需要私人空間。”
在不遠處阿綱同學飽含無語的“他都產生幻覺了嗎”的吐槽聲中,我皺了皺眉,“我沒和他結婚呀。”
趴在涼涼的桌上很好睡。爛醉的中年人打了兩聲響亮的酣,繼而又忽然抬起眼皮,迷瞪著問:“是嗎,我怎么記得我參加過你們的婚禮。”
我給他倒酒:“你記錯了。”
大叔聞著味就支棱起來握住酒杯,“哦,是么。那你們什么時候結?”
“還沒到想這個的時候……”我倍感肅穆地思考。
“啥?怎么沒到了?”家光先生反而相當激動,一掃困意,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在見奈奈的第……呃,第……總之沒幾天就在雨天求婚了呢!”
我不以為然地批判:“這樣是不好的。”
酒友卻一臉沒聽見的置若罔聞樣,一手舉杯,一手直沖沖地錘了兩下桌子,嚷嚷:“你到底要不要求婚,里包恩?!”
旁邊的黑西裝似乎想說什么。我更緊地扯住他的衣服,一本正經地拉回對線。
“我剛才說這是不好的。奈奈小姐一定拒絕你了。”
大叔又哽了一下。竟然孩子氣地撅起嘴,很是傷感,“哼,好吧。被你說對了。”
他開始在桌上憂郁地畫圈圈。然后哭喪著臉,想要找手機,發現不在身上,就大喊著“巴吉爾”什么的(應該是部下的名字),要打電話給妻子,叫她趕緊回來。
我這時又覺得他果然和阿綱同學很相像。
不過家光先生肯定喝醉了。這種餐桌狼藉的場面,怎么能讓回家的妻子看見。
作為可靠的酒友,我自動領命,站起身準備幫忙收一收餐盤。
還要散散味之類的。
只是剛走到窗邊,一陣冬風從沒壓緊的窗戶里擠進來。我一時感到一股涼颼颼的沉悶鉆進耳朵,穿過大腦。
然后什么也不記得了。
第124章
我睜開眼, 絲綢般的夜色便滲入睫毛,忽而跟冰冷冷的氣溫打了個照面。
側臉壓著柔軟的枕巾,我發現自己幾乎趴著睡在床的邊緣。不由先稍稍支起腦袋, 瞇起眼, 下意識瞄一瞄枕頭與床單。
干凈的。
再摸一把,確定沒有那么沒素質地吐在床上, 才放心地躺回去,翻了個身。
一汪傾斜的月光潑在天花板上, 讓偌大而頗為眼熟的臥室呈現出幾分油畫的色澤。看來是回酒店了。我就這么盯著那縷藝術性的瑩白, 緩慢地感受著身軀莫名的沉重與乏力。
或許是好幾斤的棉被蓋得太久。
突然又從白天一秒躍遷到半夜,即使理智反應過來了, 心情也仍然涌起一股迷路一樣的茫然。
頭居然沒有很痛。只像是睡了一個漫長的、遠離煩惱與焦慮的好覺。
除了有一點渴, 以及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順利躺進酒店外, 倒也沒什么不對頭的地方。
我對著暗蒙蒙的主臥發了會兒呆, 心思才逐漸活絡起來。
對了,我在沢田家做客,一時開心喝得多了點。
家光先生珍藏的酒威力果真了不得……最后還有記憶那會兒,他貌似已經喝得把頭塞進沙發底下了。但我最多也只記得這個畫面。可能是因為大叔仿佛被沙發吃掉的場景對大腦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刺激。
剩下的時間盡是一片空白。
上一秒還在溫馨熱鬧的聚會中,下一秒就在酒店的床上醒來。算起這輩子的醉酒經歷, 這回稱得上是斷片斷得最徹底的一次。
該死,以前常常都是能清楚地想起來的。
我認命地閉了閉眼, 祈禱這次能酒品大爆發:最好是什么話也沒講只顧著睡覺, 要是真做了什么不正常的事就當是第二人格的所作所為。阿彌陀——
等一下,不會給別人亂轉錢吧?
意識倏地清醒不少。我半撐起身,被子滑落, 一陣透心涼的冷霎時席卷而來。
身上的羽絨服冬裝變成了真絲睡裙。
先不管這些,我慢吞吞地搓搓手臂, 扭頭看床頭柜。沒看見手機。
再轉頭,床的另一半睡著一大條裸男。
“……”
我的心在瞬間猛地一沉,借由冷淡的月色定睛一瞧。
哦。
是沒穿上衣的里包恩。
勉強按捺下險些跳出嗓子眼的心跳,我忍不住拿手背按了按額頭,順便扒了扒睡亂的頭發。這才總算松了口氣。
嚇人一跳。是誰派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躺在旁邊的?
厚實的窗簾沒拉緊。月澤蒼白,柔和,灑滿地板,供以微弱的光線。我一坐起身,同一床被褥便大敞地掀起半角。
即使坐在大床邊緣,可以說離得有些遠,卻也能清晰地看見男人赤裸的頸肩,臂膀與胸膛。
他的皮膚一直很白。室內黯淡沉寂,反而為其敷上一層朦朧又光潔的冷色。
臥室忽然間安靜得出奇。
我望了眼里包恩低闔的眼睫,再看向他均勻呼吸間微微起伏的、飽滿的胸肌,與上面已然有些不太明顯的兩圈牙印。大腦放空片刻。
只見些許深色淤痕星星點點,散落在殺手的脖頸與喉結邊,一路延續到鎖骨下方。
我沉默著別開眼。
目光越過床幔,漫無目的地盯住床鋪正對面的沙發背與電視機。我抹了把臉,絞盡腦汁地努力回憶,最終只感覺原本沒多痛的太陽穴驀地狠跳了兩下而已。
不行,什么都不記得了。怎么心里有種虧了的惆悵感?原來我是會在斷片后輕薄男朋友的缺德類型么?不應該啊。
從以往的經驗上看,再怎么醉也頂多碎碎念一點。和朋友喝酒的時候有人聊天還好,到最后她們都聽不進我在說什么,我就一般都是自己盤算著心事,坐著不太說話的那個,并且沾枕就睡。
我面無表情,再望了望不動如山的天花板,旋即回頭。捏住被角,把棉被給受害者蓋緊實,掖一掖。
算了。就當是我第二人格色心大發吧。
四處沒看到手機的下落,我輕手輕腳地挪出被窩,準備找件外套披一披,到別的地方找找。可能還放在原先的羽絨服口袋里。
不料下床之際沒踩穩,撲通一聲倒在又軟又厚的地毯上。
真是水逆啊!雖然也不痛!
我回過神,一時也辨不清是腿軟了一下還是酒精余留的腦子出問題的副作用,總之先撐著地毯跪坐起來,讓自己的CPU緩一緩。
而下一刻,頭頂陡然響起男人低啞的嗓音。
“需要幫忙?”
“……”
果然聲音太大了。
我仰起腦袋,直直撞見里包恩垂下的目光。后者正一只手臂撐在床沿,稍傾著上半身,探頭看過來。那雙烏黑的眼睛尚且裹挾著初醒的倦意。
“不用。”我體貼地開口,發現聲音也有點沙啞,又清了清嗓子,“你睡吧。”
隨后龜速爬起,穿拖鞋。雖說總覺得腰肌和腿根還隱隱泛著酸痛,也至少安全地走到衣柜邊。里頭已然掛滿了衣服——加上之前在當地新買的換洗的兩套,原先放在行李里的衣物都好端端地出現在眼前。
冷得要命,我隨手摸了一件外套出來,看清是里包恩的風衣也干脆直接套上。
接著倒杯水喝兩口。在沙發上找到加百羅涅友情贈送的翻蓋機。
凌晨4:31。
都快早上了啊。我頭疼地瞥一眼屏幕上碩大的時間,檢查一下通訊記錄。
還真有完全沒印象的短信。
斯帕納:【剛才沒來得及說,謝謝你,新奈小姐!】
我:【不客。】字都沒打完。還有這到底是謝什么。
斯帕納:【OK】
拉爾:【我考慮過了。畢竟已經請過一次假,只是去異世界的話并不能作為延假的理由,工作也更重要。到時候就拜托你們收留可樂尼洛了。】
我那時的回復倒是很正常:【我知道了,祝你工作順利。想來的話隨時再找我都可以。】
然后是來自國中生斷斷續續的私信。
綱吉君:【新奈姐姐】
我:【嗯?】
綱吉君:【沒事沒事!】
我:【嗯。】
過了快二十分鐘,小朋友又糾結地傳來一條訊息:
【我想請問一下,那個叫里昂的先生也是姐姐你的保鏢,那里包恩呢?他是沒過來嗎?他們都沒回答我的問題】
緊接著第二條補充:【實際上,我聽你們聊天,有聽到異世界可以加快解咒后的阿爾克巴雷諾長大。就在想里包恩是不是想待到很久之后……什么的!】
發送的時間是傍晚六點多。而我那時直到快九點才回復。
我:【?】
當下的我看著那個問號,抽了抽嘴角。
估計要么是沒反應過來里昂是誰,要么不理解對方怎么會問里包恩沒過來。但這個符號在聊天界偶爾會顯得很折磨人。
果不其然,阿綱同學不僅秒回,還發了一大串。
綱吉君:【我沒別的意思!!!】
綱吉君:【就是那個就是之前聽迪諾先生說里包恩有回來,所以我很奇怪怎么沒看見他人在哪!然后想新奈姐姐可能會知道所以才忍不住來問了】
綱吉君:【抱歉!】
綱吉君:【其實我有先問過迪諾先生,但他也喝了很多,跟我說那個里昂先生就是里包恩……一看就醉得很厲害……】
究竟是什么樣的命運般的烏龍才能讓他誤會成這樣。
我在心底吐槽兩聲,一邊點開自己的回復欄。只見上面以平靜的口吻、順暢的邏輯與正確的語法寫道:【里昂是假人。相信他。】
于是換阿綱同學扣了個問號。
綱吉君:【?】
綱吉君:【???】
我沒有再回。再過了半個小時,不知道是怎么理解這兩句話的國中生又發了最后兩條消息:一條是【???????】;一條是【新奈姐姐?!你沒出事吧??】。
翻到通話界面,還有兩個被掐掉的阿綱的未接來電。而在不接他的電話之后,這個手機居然有撥給備注“沢田家光”的聯系人的記錄。
顯示通話八秒鐘。
后來就沒有別的短信進來了。
手機屏幕慘淡的熒光隨著操作輕微閃爍。我看著這些匪夷所思的痕跡,站在沙發旁,如有所感地轉過頭。
里包恩還坐在床上,被褥下的一條腿屈起,一手托著下頷。殺手似乎始終盯著這邊瞧。哪怕對上視線,被抓包,也只是很輕地動了動眉梢。
見他一副不知是無聊還是有心事的模樣,上身還胸懷寬廣地不著寸縷,我索性問道:“不冷嗎?”
“你在看什么?”此人不答反問。
“我應該是斷片了,不記得下午之后發生了什么,得看一下消息記錄。免得在不知情的時候亂花錢。”我說,“你有看見我另一部手機么?”
里包恩一眨不眨地盯了我一會兒,隨即稍微翹起唇角。
縱然是向來體面的黑手黨,剛睡醒時的形象也沒那么完美無缺。有幾縷黑發睡得翹,稍顯凌亂地垂在額前,襯得這位保鏢的神情好像比往常更溫和。
他了然道:“這樣啊。你拿給斯帕納他們了。”
我:“為什么?”
里包恩:“你說可以送給他們當異世界禮物,如果能開發一個依照本人風格自動回郵件并且處理工作的功能就更好了。”
我:“……”雖然很不想相信但確實有說服力。
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保鏢說著,慢悠悠地拉起被褥,補道:“還非要給斯帕納和入江正一每人兩百萬円。你覺得這些肯定不夠,所以打算之后回原世界去取存款,用來繼續投資全自動化應付麻煩領導的項目。”
我一聽差點背過氣。
什么鬼啊!真的亂給錢就算了,這可是我為了自由的后半輩子努力打拼來的大半積蓄,再者我也沒帶那么多現金過來啊!這一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在搞笑么!
第125章
萬幸是錢還在。雖說如此, 之前在商場逛過一圈,還給阿綱同學買了教材,帶來的現金也剩得不多。
就這么一點資本, 真不知道人喝高了之后哪來的底氣大放厥詞。
我把終于找到的錢包塞回羽絨服口袋里, 對著開著燈的客廳長嘆一口氣。
凌晨是一天里最冷的時刻。即使套著寬大得幾乎能把整個人罩住的風衣,也仍抵不住寒夜無孔不入的盤旋。
我只是在酒店套房里轉了不過幾分鐘, 眼角到鼻尖就沁著絲絲涼意。
裹緊外套,衣料緊貼皮膚卻又更冷。我當即放棄在太陽出山前游蕩的想法, 二話不說, 麻溜關燈,快步鉆回臥室。
某人早就重新躺下了。潔白的被褥攏起了一條坡度甚緩的拱橋。
我慢慢摸進被窩。
原先捂熱的溫度早就散去, 縮進棉被底下也一時只能被低溫環繞, 手腳都涼得無可奈何。我本能地向舍友的方向挪了挪。剛一湊近, 本來安安靜靜躺著的大型暖手寶驀地一動。
我聽見翻身的窸窣聲響, 轉眼便被撈進一個溫熱得人情味十足的懷里。有一只手臂相當自然地探進風衣,摟到后腰。
體溫交纏。
隔著薄軟的衣料,我幾乎能感覺到里包恩呼吸的弧度。
這又令我忽然想起他的幼年,我第一次抱著小孩回家的那會兒。當初這位世界一流殺手還是個輕而易舉就能摟在臂彎里的小家伙,乖乖待在懷中, 總讓人覺得連呼吸都柔軟得不可思議。
我的心思在過往駐足片刻。想到游輪的深夜,想到科研所千瘡百孔的狼藉, 最終還是回到現在。
視野早就適應了黑暗, 一切都有跡可循。
我揚起頭,仔細地看了看男朋友側躺在枕上、閉著眼睛的樣子。繼而伸手撫上他的臉龐,指間穿過鬢角鬈曲的發絲。
里包恩的睫毛微微抬起之際, 我將身體再壓近一分,親了親他的下頜, 接下來是唇角。
吻一吻,又離開兩寸。
“我有跟你說嗎。”我開口。還沒熱起來的掌心捧著他的側臉,嗓音壓得幾乎用上氣音。
里包恩一頓。
“說什么?”
我說:“我很抱歉讓你擔心,但更抱歉的是,知道你有到處找我也讓我有點高興和安心。”
人性真是窩藏著自私的基因。
我并不避諱把這些心情告訴我的保鏢。即使就算不講出口他或許也會懂得,更重要的也是讓對方聽到。
說起來,這還是這位資深教師曾經諄諄教誨過的內容。
而我只是在夜色中望著他的眼睛,像在講悄悄話那樣說:
“其實我前天熬夜到超級晚,早上沒睡夠,心情一直非常差勁。但在天上看到你的時候就變得很高興。后來聚餐也很高興。我這個人,喝得開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知道你就坐在旁邊,雖然聽黑手黨的八卦確實很好玩,可有你在又會讓我覺得更有意思一點。”
白天那時人太多,很多話都沒有及時說。還好斷片斷的不是這些,該記得的還記得。
我說著,手指閑不住地勾去捏捏里包恩的耳垂。
俗話說得好,再怎么冷硬的人耳朵也是軟的。當然這個俗話是我編的。
里包恩倒是沒管我的小動作,只如往常一般一言不發地先聽完我的肺腑演講,目光遲遲不動地盯過來。我說完,又認真總結道:
“我一直都很想謝謝你,所以現在也謝謝你。”
他的神情才有所松動。
我注意到殺手的唇邊浮現出很淺的笑,他的語氣同樣放得輕緩:“這些你在昨晚已經跟我說了很多遍了。”
我不是很滿意地抓著他的耳朵。
“真說過了?我一點也不記得,你少唬我。”
“我騙你做什么。”里包恩幾近寬容地說,“除了這些,你還老是在說另一些話。”
我警惕起來,“什么話?”
他沒有立刻解答,反而不緊不慢地握住我亂抓的手,攥在手掌里拽回被窩。我于是轉頭看向天花板一角,將耳畔附去隨時準備傾聽。
直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幾乎籠著耳廓響起,令后頸收緊得發麻。
“你說金錢乃身外之物,一定要把錢包里剩下的零錢塞給我,說這是你的一點心意,不多但是夠買我一個晚……”
晚個毛啊!這個喜歡毀氣氛的臭小子果然憋不出什么好話!
我頓時心驚肉跳,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他可怕的嘴巴:“瞎說什么,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死了都不會說金錢乃身外之物。”至于調戲男朋友再另說。
然而此招根本攔不住這張嘴。下一秒,我兩只手就都被抓著摁進被子里,因而不得不硬著頭皮,寧肯四處瞟也不去看他。
但聽里包恩還貼在耳邊,嘮嘮叨叨地講解:
“還有說什么‘要是能回到過去,我一定能考上東大,小小東京大學當初錯過我可是招生辦的損失’。然后非要我問我同不同意,反對的話就要送我去培訓拍馬屁的藝術并扣我工資。”
我覺得我持續接收念叨的耳朵一定燙得驚人。使勁掙手也掙不開,便抓緊時間打斷。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前我是在升學班啊,可以說全班的目標明里暗里都是東大,我在那種競爭之下沒考好時至今日留點執念怎么了!”
找補一般努力挽尊,我要拿回主動權,只好忍著成年人幾欲崩塌的羞恥心,臉熱地認命道,“我不送你去學拍馬屁的藝術,這些也不用再說了。”
里包恩:“是嗎,還有——”
我:“圣僧住口!”
呼嚕嘩啦,被浪翻涌。我動了真格掙扎,已經變得溫熱的腳順勢踹兩下黑手黨的小腿。而左手剛順利掙脫,右手又還是被緊攥著,于是左手去營救右手之際仍逃不出反派的魔爪。
扭來扭去,未果;咬他的手,咬到了,完全不配合。
反復失敗再嘗試幾番,冷空氣都鉆進被窩了也沒成功。
我鬧得自己都想笑,沒動幾秒玩累了,干脆埋頭靠到保鏢頸窩前當蝸牛。后者隱隱輕哼了一聲(有夠煩人),臂彎重新環到我身后。
這是一個嚴絲合縫的擁抱。我一時間忽然分不清聽到的心跳聲來自哪里。
夜半重歸半晌的安寧。
過了會兒,里包恩的聲音從頭頂落下,又像直接在我的心跳里震響。
“還說了別的,你想知道么。”
他的口吻十分平靜。我閉目充電中,沒精力回嗆,也懶得阻止了,便只動了動鼻音。
“嗯?”
“……”
等半天沒說話。
我困惑地抬起眼,恰好望進殺手黑黢黢的眼里。
臉靠得近,氣息下意識收斂,在咫尺的曖昧的距離間徘徊。我覺察到某種大雨天時蝸居在壁爐邊的安定感,嘴唇卻嗅到一股惴惴不安的濕冷——是誰有些紊亂的呼吸。
殺手低下頭。悶熱的掌心按在我的后腦勺,肌膚緊貼的地方似乎都泛起躁動而溫馨的燥熱。
某些預感偶爾就是會準得出奇。
在深吻的第二秒,戶外蕩起一陣遙遠的悶雷聲。
并盛的凌晨旁若無人地下起陣雨。空氣愈發冰冷,幸好被窩捂得溫暖又親切,人埋在其中,好像什么煩憂都遙不可及。
淅淅瀝瀝,斷斷續續的親吻廝磨著分離之時,我陷在暗朦的視野間,能感覺到里包恩的嘴唇動了動。
“我愛你。”
我睜開眼。
黑夜傳來寂靜的深遠之意,我看見里包恩的眼睛。它們始終不曾變過,即使在黑暗里也會如映著一掠燭火般微微閃爍著,有時令人不愿移開視線;有時讓我徒然地感到喉嚨緊澀,生病似的干癢。
此時的光采又似乎比以往更動搖。
而沒來由地屏住呼吸的一剎,我的臉頰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捏住。
“‘我特別愛你,我要一直說我愛你,說到我牙齒全部掉光為止’。”
這位殺手再度出聲。以一種辨不清是揶揄,閑聊,還是他所擅長的、威脅性的語氣,緩而說道,“……你可是這么說了,友寄新奈。”
我:“……”
久違地被點了大名,我理應后背生寒連聲答應,可不知為何卻一聲不吭地與其對視。
好像我在這幾個瞬間最想做的事只是注視著他,慢吞吞地記著這個人的模樣,然后希望這時候的記憶永遠不會斷片而已。
可沉默的時間不多。
在含蓄冷淡的文化里,這幾個特定的發音被寄予了沉重的意義。有時甚至肅穆得遠遠超出它們應當承擔的內涵。
比起單純的傾訴心意,似乎更像一個不堪一擊又堅如磐石的諾言。
只是我想,傾訴也好,許諾也好。
我在他捏著臉的手指轉而撫上耳朵的時候抬起手,掌心覆著手背。耳朵被蓋住,再開口——至少在此時此刻,我聽到自己在嗡嗡雜音中清晰無比,沒有退讓的聲音。
“嗯。”我說,“我愛你。只要你到時還聽得懂,我可是要到牙齒掉光還在說的。”-
記不清是幾點睡了過去,手機也不在身邊。我最后的印象只是枕著里包恩平穩的心跳聲。
窗外模模糊糊地下著小雨,不知不覺睡了個無夢的回籠覺。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早上醒來變成我抱著里包恩的腦袋,把人家按在懷里的姿勢,但起碼我自己是睡得非常安穩,一睜眼堪稱神清氣爽。
這在醉酒界可是很難得的事啊。
不過嚴格地講,我在前日下午喝的;從身上沒有酒味并且換了干凈衣服上看,回酒店后應該也是仰賴于某個盡職盡責的保鏢照顧了——比起以前一個人在大晚上應酬完,不管不顧地到家倒頭就睡,第二天清早就被鬧鐘哐哐催命來說,對抗宿醉的條件簡直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我心情舒暢,拋開還在賴床的家伙,伸著懶腰溜去洗漱。
套房里的浴室與盥洗室相連,整個洗浴間極其開闊。要是刷牙的時候嫌無聊,還能踱到緊鄰浴缸的落地窗旁邊欣賞欣賞風景。
我平靜地看了眼梳洗鏡。
鏡中人仍然穿著稱得上肥大的深棕色長款風衣,里面吊帶的睡裙則領口很寬,遮不住鎖骨下的一片皮膚。
以及亂七八糟,深深淺淺的吻痕咬痕。
“……”
這絕對不是凌晨那會兒的杰作,估計是沒記憶的時候調戲男友調出來的皮膚病。起床找手機和錢包時太冷,我沒有照鏡子,自然沒注意到這些。
無所謂了,反正冬天穿得厚。
擠了一泵酒店自帶的牙膏,我閑來無事地勤懇刷牙,晃到落地窗邊眺望一眼早晨天亮的小鎮風光。
雨已經停了。
我看了一會兒,收回丟遠的視線,忽而注意到干凈的玻璃上幾個不太顯眼的印子。
怎么看著像手印。
“…………”
我毛骨悚然,繃著臉轉身,安分地回到洗手臺最后刷兩下,吐掉清涼的牙膏沫。
可能是以前的住客留下的吧。待會兒幫清潔人員擦掉好了,我簡直是這個世界不可多得的好人。
第126章
捯飭清楚之后, 我提著禮物,再次和保鏢一同拜訪了沢田家:今天一家三口都在,還有三個小孩在屋宅里爬上竄下。每次來都很熱鬧。
對我來說, 這一趟主要的目的是正式做客, 順便把綱吉君落在酒店的作業筆記、習題冊和游戲機還給他。
我也經歷過偷偷玩游戲的年紀,所以即使奈奈小姐可能并不反對兒子帶游戲機去補習, 以防萬一也還是多裝了一個袋子,把機子藏到筆記本的最下層再交還。
但從阿綱同學的表情來看, 他好像更在意我的安危。
奈奈小姐熱情地把我們迎進門, 叫了兒子一聲,二樓便馬上傳來一陣咚嚨哐啷的聲響。我還在玄關放鞋子, 棕色頭發的男生就噔噔噔地一溜煙跑下樓——他從來不擅長粉飾情緒, 滿眼都是所有人可見的掛念與高興。
確認我安然無恙, 他才明顯放松下來, 接過袋子。
“昨晚我有點擔心,本來想去找你們的。”阿綱同學似乎有點怵我身后的西裝男,目光飄忽過去,又緊急收回,心有余悸地打磕巴, “……只是老爸非要攔著我。不、不過,新奈姐姐你沒事就好。”
我安慰他:“不要緊, 其實發生了什么我也沒印象。以后醉鬼回的消息你可以不用太在意。”
除了作業等遺留物以外, 我多給他帶了一盒小蛋糕,來自酒店高級服務的定制,表示他可以嘗嘗看。
而小朋友拎著袋子掛耳, 剛露出感動的神情,一圈套索卻忽地自其背后飛來, 以絞殺之勢猛地拴住了他的脖頸。
阿綱同學霎時一臉空白,緊接著被一股可怕的力道拽倒在地。
握著繩子一頭的小機器人端正地站在樓梯口。
“唔啊!”國中生死死抓著脖子上的繩索,如同被拍上岸的活魚一樣撲騰,“你要勒死我嗎?!”
小嬰兒充滿機械感的萌萌之聲魔鬼般驟響。
“說什么傻話,你早上的五百個單詞還沒背完。”
我沉默地收回沒能及時解救綱吉君的手,吐槽欲翻滾:難道他背完就無所謂勒不勒死么,而且一早上500個是不是有點太為難人了!在以機器人的標準訓練人類嗎!
這回實在愛莫能助。很快,可憐的中考生被拖上樓。小機器人還貼心地幫他把袋子一同拿了回去。
某位真身在后面點評:“嗯,效果不錯。”
我睜著死魚眼,把脫下的針織圍巾塞給他,“一下子記五百能有什么效果。”
“人總是要在逆境中才能激發出最大的潛能,新奈。”
“這根本是絕境吧!”
沢田家光則正好給院子除完草。
他穿著一身橘色的石油工人制服,戴一副舊得發灰的白色棉手套,人未到聲先至:“你們兩個中午也在我們家吃飯吧?”
“當然。”里包恩轉過身,看著好友推開門換鞋,“畢竟我還有正事要做。”
工裝大叔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兩手并作地脫著長筒靴,聞言一頓。
只見他微微扭頭,定定地望來一眼。那副硬漢面容流露出五分意味深長,三分凝重與兩分了然,沉聲道:“原來如此,要開始了么。”
里包恩頷首,嘴角也抿起。低斜的帽檐陰影遮住他大半神色。一手冷酷地插著兜,一手拿著我的藍白色圍巾。
氣氛凝滯。
“是啊。”殺手應道。
“真快啊,都到這一天了。”
“總會發生的,只是早晚的事。”
是的。
對里包恩而言,這次拜訪就沒那么溫和了。他不是閑得發慌要跟著我,也不是要找朋友玩,更不僅僅是來蹭飯。而是為了——
突擊考。
所謂突擊,即考生仍然正被蒙在鼓里。
我心境平淡,沒什么表情地看了這個黑手黨謎語人交接般的場景兩秒,先行離開。
可愛的奈奈小姐已經在暖桌上擺滿了小吃與飲料。電視播放著正月的廣告,小孩繞桌打鬧,她正笑著叮囑藍波和一平跑慢點。
這才是毫無槽點的溫馨日常啊。
我頓覺心軟,在活潑的招呼聲中走進客廳。那名叫作風太的小男孩像終于逮住機會一樣小跑到跟前,懷里抱一本又大又厚的書,仰著稚嫩而秀氣的臉蛋,脆生生地喊:“新奈姐姐,謝謝你的甜甜圈和糖果。”
指的是我帶來的禮物,看桌上的殘渣應該已經被小屁孩們瓜分干凈了。
我看著風太琥珀色的眼睛,被動觸發成年人罪惡的秘技:摸摸頭。
“不用謝。”我的掌心輕輕撫過孩童細軟的發絲,隨即直起身,“好吃嗎?我個人是沒有先試嘗過。”
男孩瞇起眼,笑得很甜:“很好吃!雖然被藍波搶走了一個甜甜圈……”
與一平停戰,正賴在被爐邊吃得滿嘴都是渣的藍波渾然不覺,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聽起來歌詞是什么“我是誰?我是藍波”之類的自我介紹),一邊美滋滋地啃著零嘴。
風太又道:“對了,我有個請求想拜托姐姐。”
我將目光放回他身上,“什么事?”
只見小朋友以一種尤為賣萌的角度,眨著閃閃發亮的大眼睛。他頗有些羞赧而期待地開口。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加入排名。”他說,忽而踮起腳,將手攏在嘴邊小聲補充,“因為姐姐是從異世界來的嘛。”
我歪了歪腦袋,與他四目相對。
差點忘了,這孩子好像也是黑手黨那邊的特殊人員。彭格列真是人才輩出。不過排名是什么?
想來應該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男孩仿佛真實地閃爍著星光的注視中點點頭,朝他稍微揚起唇角。
“好啊,請多指教。”-
風太,江湖人稱“星星王子”,據傳能夠與宇宙的排名星交流。
我遲來地get到之前電子里包恩擠兌阿綱同學,說的“想要學怎么和星座說話就去請教風太”這些話的笑點在哪。
這是有點令人悲傷的,畢竟笑話是具有即時性特征的東西,脫離當下那個對話環境就很難產生應有的效果。
不得不說的是,風太進行排名時,周遭的大部分重力便會被抽離似的——被爐浮起,桌上的零食、杯子、餐碟與包裝紙晃晃悠悠地漂上半空,體重輕的藍波和一平也神奇地飄上天(并一臉習慣地開始在空中比賽蛙泳)。
我不例外地感受到輕微的失重感,猶如真的在遠離地球的表層漂流一樣,身體變成一片風箏。
異世界在這時候真像一個巨大的迪士尼樂園。
奈奈小姐興奮地感嘆著又是這個魔術,六歲的小鬼們嘻嘻哈哈地在空中翻滾搖擺;站在宇宙中心的風太君不為所動,走神般喃喃自語。
“啊。”他說,“新奈姐姐……在全世界最適合當黑手黨的普通人排名中,位列第二。很厲害啊。”
我:“……”為什么會有這個排名啊!還有第一名又是誰,夜神月嗎。
而風太還在輸出:
“制作Excel的速度排名第11。”都說了怎么會有這種排名。
“在最適合當同事的人之中排名第3。”這是聯系上了社畜排名星么!
“在一個人住就會過得很隨便的645個黑手黨中排第22。”我不是黑手黨啊,這個排行是收了里包恩的錢特地來損我一下的嗎。
飄在不遠處的奈奈小姐擔憂地看過來,“這可不行,小新要照顧好自己噢。”
我面癱:“嗯,我會的。我有排第一的排名嗎?”
星星王子的短發仿若被微風吹拂著。他依然微微抬頭,透過墻壁,眺望寰宇似的道:
“新奈姐姐,在最不想工作但還是不得不做的47億人之中,與5億人并列第一。”
我心如鐵,已然有閑心在空中盤起腿,兩手揣進外套口袋里保暖。聞言可謂一點也不意外,平靜自若地把下半張臉縮進暖乎的衣領,“這樣啊。還有別的嗎?”
風太接著念:“新奈姐姐普遍最吸引人的外表特征,第三名是敲鍵盤時的長長的手指;第二名是穿西裝時的肩膀;第一名是認真講PPT時耐心又冷淡的表情。”
喂,搞笑嗎,這是哪個煩人的排名星說的啊!
我的心情與吐槽欲一齊跌宕起伏,實在沒忍住:“為什么都和工作有關!而且西裝和肩膀有什么特殊的聯系嗎,這能吸引的頂多是制服控吧。”
“……但是。”
風太像是沒聽見我說話,輕聲輕語地繼續道,“對特定的人來說,第三名是披下來的頭發;第二名是睫毛很長的眼睛;第一名是被逗笑時的笑容。”
一旁的奈奈小姐撫著臉頰,溫聲感慨。
“哎呀,聽起來好浪漫。”
在空中蝶泳的奶牛小子拉著自己的嘴角,吱哇叫:“藍波大人笑起來也很浪漫!”
“浪漫不是這么用的!”一平皺著眉反駁道。
“啊?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不可以!”
兩個小孩頓時嘰嘰喳喳地吵起架來。
而我在客廳飄飄浮浮,一時無言,又無端地感到心口也緩慢地充斥著某種輕盈的浮力。
真是讓人沒辦法。
“我知道了。”我說,“謝謝你,到這里就可以——”
“新奈姐姐最喜歡的動物,第三名是鹿,第二名是蜥蜴,第一名是貓。”風太兩耳不聞窗外事,仍和星座嘰里咕嚕地溝通中,“最討厭的動物,第三名是泰迪犬,第二名是吉娃娃,第一名是大鵝。”
奈奈小姐很捧場:“誒,小綱也很不喜歡吉娃娃呢。”
我兩手從兜里掏出來,老神在在地抱臂:“因為小時候被狗和鵝攆著跑過,以至于心生仇恨。但其實現在也沒有很討厭,只是沒有好感。好了,可以停……”
“最討厭的人之中,第三名是佐佐木明也,第二名是竹田治秀,第一名是竹田京助。”
佐佐木是以前找我麻煩過的男同學,第一第二果然都被竹田父子包攬了。但這個環節怎么會把名字說出來。
我決定保衛一下本人的老底,“好了好了,不用再說了。”
試圖掌握滑翔技巧靠近星星王子,但身體并不聽指揮,始終毫無重心地上下輕輕浮動著。
好麻煩,請求借白蘭翅膀支援。
而就在我嘗試著找重心之際,站在原地的小孩語氣平直地呢喃:“新奈姐姐最喜歡的人當中……第三名是……”
我心一緊。
雖然聽一聽也無妨,但被人這么指出來還是有點羞恥的啊!
我:“到這里已經足夠了,風——”
風太:“高木高太郎。”
我制止的話音一頓。“……哈?”
喜歡領導?我瘋了?意思是我其實是上司的黑粉?
風太唔了一聲,又道:“第二名是里包恩。”
我:“……”
“第一名是,”男孩一字一句,慢慢地念,“阿綱哥。”
我:“…………”
奈奈小姐捂住嘴:“啊啦。”
我的腦海剛刷過一串緊密的問號,余光便忽地飄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里包恩一手按著黑色的禮帽,氣定神閑,泰然自如地挨到我身旁。他的體重比我重得多,要掌握重心自然更容易。
“又下雨了。”他以篤定的口吻說,“風太的排名在雨天會變得不準。”
殺手一提起關鍵詞,風太倏地回過神,呆呆地眨眨眼。
“啊,下雨了?”
客廳里聽不到雨聲。毛毛細雨透過窗戶也看不清晰,男孩卻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沮喪而疲憊地坐到了被爐邊的墊子上。
與此同時,原本漂浮在半空的物件都重返重力的懷抱,忽然墜落。
我隨之一晃。還沒來得及調整重心,有誰的手就摟到側腰,半攬在其懷里穩穩落地。
“好累,好餓啊。”風太低聲說。
奈奈小姐也順利站穩,似乎完全只把這個奇遇當成家里的固定節目,爽朗地笑起來:“那稍微忍一忍吧,我現在去做午飯!老公,要麻煩你收拾一下客廳哦。”
換好居家服,剛繞進客廳的家光先生一口答應:“哦!交給我吧!”
而一平身手矯健地落地,藍波則一沒注意就摔得疼了——忍耐不成,哇哇大哭地纏著家光要買糖果。后者哪怕在外是門外顧問的頭目,在家也要無奈地哄小孩。
直到綱吉君拖著沉重的身軀下樓。
“啊,阿綱。”他老爸看到救星似的招呼,“你待會兒帶藍波上街買點零食嗷!”
“哦……等等,什么?”
估計是總算勉強背完單詞,一臉萎靡不振的國中生杵在客廳入口,看了眼黏在大叔腿邊擦不完眼淚的小鬼,不情不愿地露出死魚眼。
“為什么要我去啊?現在他明明是在叫老爸你去吧。”
“NONO,大人可是很忙的。”沢田家光煞有其事地叉起腰,一副等你長大就知道了的模樣,還轉頭向我們尋求佐證,“對吧?對吧?”
我正要解圍,身邊的保鏢卻率先開口。
“沒錯。”
男人的嗓音壓得沉,語氣平靜,我卻莫名聽出一股微不可察的不太高興的氣息。只見他看向瞬間僵住的阿綱同學,說,“我也是帶著委托來到這里,而不是來做客的。”
棕發男生看起來毛都有點炸了,仿佛預感到不妙一般,額角冒著冷汗,謹慎道:“什、什么委托要來我家?”
“考試。”
“……啊?”
“里包恩委托我,讓我幫他監考,檢驗你這大半年來有沒有長進。”“里昂先生”沉穩地說著,微微勾起唇角,“我本來想讓你吃飽飯后再開始,但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看見綱吉君的臉色越聽越慘白。他下意識后退好幾步,嘴上祈禱般快速否認著:“不不不,我根本沒聽過這回事!”
“出門聊吧,阿綱。”
“出出出出門?去哪里啊,我不要……啊啊啊啊救命啊!help!help!”疑似剛背過的單詞以肌肉記憶的形式脫口而出。
第127章
“轟隆——!”
驚鳥四竄。
我在森林外圍的帳篷邊, 緘默兩秒,打了個哈欠。
爆炸的余波在腳底下綿延不絕地震顫,猶如山體哀鳴。陣陣凜冽的冷風被葳蕤植被削弱, 刮出茂林時, 倒也已經和山間清新的空氣交纏著拂來,稱得上溫柔。
灰白的天空巋然不動地俯瞰著一切, 萬里不見云。
我把羽絨服的立領再拉高幾分,擋去隨之席卷而來的寒意。忽然, 身后由遠至近地響起一道頗為爽朗的年輕男聲。
“嗚哇……果然遲到了么。阿綱他們已經開始玩了?”
我側身看去, 只見一位背著棒球棍的男學生從山下趕來:他留著一頭黑短發,全身深色的運動冬裝。雖然嘴上說著遲到, 實際卻只是兩手插兜地小跑過來, 戴著一副毛絨的護耳罩。
離十幾步之遙的時候, 他就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慷慨地露出一個相當自來熟的健康的笑容,一邊把耳罩摘到了脖子上。
“新奈姐!”
“山本君。”我看著男生跑來,逐漸抬起頭。他小小年紀長得高,都有一米八了吧,“應該才剛開始, 不用急。”
山本武應道:“是嘛,那就太好了。”
“給。”
“喔!謝啦。”
男生接過我遞去的一卷小地圖, 展開來, 粗略地瞄了一眼,“這些標紅圈的地點就是目標地點吧?”
“是的。”我說,把手重新揣進口袋里, “加油哦。里包恩說最先跑完的人有彭格列的榮譽獎品。”
這位并盛中學的人氣學長聞言,神色頓時堅定不少。他的眉宇間盡是高昂的少年意氣, 就連眼里幾分笑意都尤為清爽。
光是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非常赤誠的家伙。
“當然,我是不會輸的。”山本同學很有信心,把地圖卷進運動外套寬大的口袋里,一手抓緊球棍套的肩帶,“別看我這樣,學校的定向越野跑比賽也是拿過前三的啦。”
真厲害啊,我點點頭。或者說太有精力了。不愧是率領并盛棒球部打進地區青少棒聯賽四強的體育優等生。
雖然還不太了解這個世界的棒球水準,但從理論上說,東京的各大學校競爭肯定依然會很激烈。畢竟天才哪里都有,在球類運動里尤其是。
正所謂是金子總會發光,可偏偏有的地方遍地都是金子。
這個光鮮又無情的頭銜有時候只能作為大賽的入場券,亦或者甚至連入場都難。能從中拔得頭籌的人必然兼顧運氣與實力,幾乎是個可怕的存在。
我有端聯想地走著神,目送男生高高興興地跑向森林。
而就在此時,森林深處空谷傳響般傳出一聲可怖的熊吼。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山本同學不退反進,甚至沖得更快了。
眨眼間不見人影。
年輕真好。我晃回帳篷邊上的小野炊臺,窩到板凳上,瞇眼等著水煮開。
至于這位好像和誰都能成為好朋友的山本同學,他倒不是突然出現,而是有先在沢田家的午飯時間登門拜訪了一下。
那時,他還穿著白色的廚裝。看起來剛從壽司店打完下手出來,手里拎著一盒打包好的壽司。
說是他爸爸為了感謝沢田家對犬子的關照而特意準備的正月禮物。
由于早有聽說他的事跡,加上之前在論壇上看過照片,再加上特征突出,山本同學對我來說并不難認。我在打招呼時的態度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熟稔。
或許就是出于這個緣故,本就開朗的大男孩直接跳過了客氣生疏的社交階段,跟著綱吉君一起一口一個新奈姐地叫。
我并不介意。他可能正是明白這一點。
最后,則是聽說阿綱飯后(嗯,他老師還是讓他吃飯了)要上山“玩”。
好朋友舉辦了一個友誼定向賽,山本自然義不容辭,積極報名參加——完全就是會讓班級文娛委員很放心的類型。只是當時的穿著不太方便,而且還要回店里收拾收拾衛生,才遲了一步,回家換好衣服再趕來。
里包恩曾經客觀地評價他神經大條。此話不假,譬如剛才又是爆炸又是熊叫,山本同學還能樂呵呵地表示這是游戲預定的真實CG畫面。
但在某些方面,我覺得他格外敏銳。
不論是看似親近,實則把握得剛剛好的社交距離;還是看到里包恩的第一眼就認出人,甚至很快就在閑聊中準確地了解到我的來歷,并一秒消化信息量,仿佛異世界來客只是一樁見怪不怪的趣事上,都可以看出他本質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相較之下,阿綱同學有時甚至顯得更一根筋。
比如山本武把壽司盒放在餐桌上,一見到殺手,便驚喜地說著:“里包恩?你回來了啊,小鬼。真的是好久不見。說起來你是不是長個子了?感覺比以前大了一點。”
彼時綱吉君卻還在小聲地抓狂吐槽:“糟了,山本竟然把里昂先生認成了里包恩!雖然確實都穿著西裝,但這個身高差距怎么能用長個子來形容啊,哪里是大了點的程度!算了,以前獄寺君縮小了他也根本沒發現……”
然后萎靡地嘆了口氣,一臉這個世界只剩他一個正常人的無奈狀。
我聽了覺得很是神奇。
不過里包恩既然在用假身份忽悠學生,一看就是想讓人家自己認出來,而不是由他屈尊降貴做自我介紹。這是他的事,我也就不多管了。
山上的氣溫比市內低。
我穿得已經很厚了,也忍不住靠著灶火取暖。
這個位置久違地讓我再次體驗到在校運動會當志愿者,沒事的時候不是在看熱鬧就是在等著看熱鬧的感覺。同時也是個看風景的好地方:視野開闊,蔥蔥蘢蘢。抬頭,廣袤的天空不斷向外延伸。低頭,石壁的生態豐富,每個角落都頗具野趣。
陡峭的山路蜿蜒而下。溪流汩汩,偶爾有扛著漁具的路人經過。
森林深處也不閑著。
有時是大樹轟然傾塌的動靜,有時是喊救命的驚叫聲,有時是巨大滾石落下的震動,有時又有機關槍突突突個不停。
我在心里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小朋友平安,再祈禱自己回去了一定要保持正常的三觀。繼而拿起茶匙,往茶壺里加了幾勺茶葉,倒入剛燒好的滾滾開水。
過了會兒,再次有人登上山。
一名銀灰色頭發的男生氣喘吁吁地快步趕來,嘴里似乎還在咬牙切齒地碎碎念著什么。
他的冬季疊穿相當時尚,白襯衫打底,外面是圓領的骷髏圖案長袖,再保暖又不失風度地套一件版型很帥的黑色牛仔夾克。項鏈與腰帶都充滿朋克氣息。后者在腰側別了一排精致的深紅色匣子。
走近,注意到我的營地。男生頓了頓,絲毫不在意自己趕得狼狽的模樣,徑自大步邁來。
“你就是裁判吧?”他碧綠的眼睛透出幾分銳利。即使還努力緩著凌亂的呼吸,聲音也壓得低沉而富有壓迫感。
這位想必就是并盛中學論壇風云人物之一,綱吉君的左膀右臂,獄寺隼人同學了。
我了然地騰出一只手,把放在腳邊紙箱里的地圖遞給他。
“不是,我只是來搭把手。”我說,“圖上的紅點是要打卡的地方,加油。”
獄寺一把展開地圖。他一邊盡力地沉下氣,一邊飛快且潦草地掃視一遍,便重新把地圖卷起來,丟回箱子里。
“我知道了。”
他顯然是一副簡簡單單就把標記地點記住的模樣,接著有點緊張地盯過來,語氣并不客氣地比劃道,“對了。你有看見一個大概這么高,一看就是棒球白癡的家伙嗎?”
我說:“進去了。”
銀發男生當即露出不是很善良的表情,低聲說著可惡之類的話,火急火燎地轉身就鉆進森林。
我目送。然后泡茶。
茶香裊裊,熱氣如白霧般縈繞。剛給自己倒上一杯,又有人山下直沖而來。
“極限——!”
一道人影一路狂奔進森林,卷起一陣熱血煙塵。我及時蓋住茶壺和茶杯。兩秒后,那突然間閃現的身影又從林子里跑出來,大喊著“極限地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樂尼洛師父究竟藏哪了”,隨后才在經過帳篷之際猛地剎停。
我抬頭看去。是一個留著草坪一樣的短發的少男,鼻梁貼著一張創口貼。
“哦!你是——”不像剛才的獄寺同學,他連喘都不帶喘,在大冬天居然只穿著一件衛衣。男生睜大了眼睛,有些嚴肅地低頭注視著我,聲音洪亮,“你極限得眼熟啊。參加過哪個拳擊比賽嗎?”
我像是打拳擊的人嗎!
“沒有。我們應該是在電話視頻里見過。”
我稍微一想也就記了起來,拿一張地圖給他,“你是來跑定向的吧,這上面的紅點就是目的地。打卡完就可以了。”
應該是叫作笹川了平的男生似乎已經忘了當時的視頻。但好在他沒有死磕這一點,想不起來就沒再想,先是一本正經地接過了地圖。
只見其面色凝重而糾結地看了三秒。笹川旋即皺緊眉頭,相當有氣勢地喊道:
“完全!極限地看不懂!”
我說:“那把森林每個地方都跑一遍也可以。打卡地點挺好認的。”
“原來如此!”笹川霎時眼前一亮,背景簡直有熊熊烈焰在燃燒,“你說得對啊,我決定就這么做,謝了!”
他立刻視我為知音,綁著繃帶的手用力地跟我握了一下(很痛)。很快就在凜冽冬風中熱血沸騰地全速奔進不斷響起爆炸聲的森林,伴隨著“哦哦哦”的助興大喊。
“……”
單純的人果然會過得很輕松。
我再次目送。揉揉手,捧起熱乎乎的茶杯吹一吹。
少頃,又有一個人從山路的石階走了上來。
我身負副本入口NPC的使命,轉頭看去:
可這回卻不是個性迥異的少年人,也不像什么來路神秘的黑手黨。
而是一名穿著普通的老爺爺。
頭發已然灰白的老人慈眉善目,蓄著有型的唇髭。看起來平時可能經常健身,雖然瘦削,身形卻依然挺拔,精神矍鑠。他一身暗藍色的羽絨服,戴一頂深灰色氈帽,手里拿著登山杖。踏上最后一個臺階之時,正仰頭遙望著森林的方向。
我擱下茶杯,站起身。老人同時望了過來。
“下午好。”我在他摘帽走近之際微微鞠躬,“您是來爬山鍛煉的嗎?森林里面不是很安全,到這里就可以了。”
老爺爺在小營地前站定。
“這樣啊,那我就不進去了。謝謝你的提醒。”
他說著,把帽子摁在胸前,頗有紳士風度地彎了彎眼睛。我迎上這道柔和的慈祥目光,不知為何有種他認識我的錯覺。
只聽老人的聲音溫吞,語速慢,帶著一點不易覺察的口音。他禮貌道:“年輕一點時爬這座山,還沒有現在那么累。真是老了啊。不過,聞到這樣清甜的茶香,忽然也感覺沒有很疲憊了……不介意的話,小姐,我可以在這里喝杯茶嗎?”
第128章
老爺爺很健談。自從在帳篷邊的小木桌, 我的對座坐下開始,他就沒有讓話題墜落過。我由此知道他叫作蒂莫特奧。
一個意大利名字,這沒有讓我感到很驚訝。因為某人的關系, 來到這個世界后我已經認識了太多意大利人, 甚至有來自巴西的羅馬里歐。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我,這位總是面帶微笑的老人家實際上是貨真價實的黑手黨教父, 我多半也只會心想果然如此。
里包恩的身影在半個鐘頭后出現在森林邊緣。他看見蒂莫特奧時挑起眉頭,臉上閃過偶遇熟識的訝異的痕跡, 像是比我要更料想不到一個老人會坐在這里喝茶。
“Buon pomeriggio, Reborn.”
我對面的老紳士隨和地打著招呼,手里端著粗瓷茶杯, 紅茶厚重的甜香熱氣騰騰地消弭在空中。“新奈小姐, 我們說到哪了?”他笑瞇瞇地轉過頭。
我說:“您在威尼斯旅游, 回旅館的時候發現口袋里的錢包沒了。”
“啊。”蒂莫特奧懊惱地咕噥一聲, “這是我的疏忽。我整個晚上都在廣場聽別人唱歌。”
我搬著板凳,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一點位置。里包恩坐到我旁邊。我指了指他右手邊地上的籃子。
“你怎么出來了?”
“可樂尼洛和拉爾在里面看著,我就出來看看。”
殺手彎腰從竹籃里拿出嶄新的茶杯。他一邊看向老人,自然而然地接話:“什么歌聽得連扒手都沒注意?”
老人搖搖頭, 他微笑的樣子有點兒像曬太陽的年邁的加菲貓。冬風吹著他花白的耳鬢,有種溫吞的毛絨的質感。
“我很慚愧地發現, 我已經很難欣賞現在的流行音樂了。”蒂莫特奧說, “只是那一晚握著麥克風的女士長得很像弗朗西斯卡。”
他銀子似的眼睛流露出不加遮掩的懷念。里包恩給自己倒了半杯茶,微微歪過上身,我的肩膀幾乎碰著他的手臂。
“弗朗西斯卡是他的初戀情人, 單方面的。”保鏢恪盡職守地跟我說。
我注意到這個略顯殘忍的定語。
“單方面?”
“我沒有追到那個女孩。”蒂莫特奧無奈道。
里包恩說:“他在湖邊坐船的時候一見鐘情,沒和她說上過一句話。寫的信全部投錯了, 寄給了一個屠夫的家里。”
老人解釋道:“事實上,那就是她舅舅,也是她曾經居住的舊址。我算不上寄錯。”
“然后過了兩個月,那名屠夫拿著一抽屜的信紙和一把砍刀沖進了彭格列總部。”
里包恩相當耐心地向我揭露真相,“當著他守護者和其他部下的面,氣急敗壞地叫蒂莫特奧不要再企圖約他的外甥女去踏青了。她已經有了恩愛的未婚夫,在羅馬做生意,并且下個月就要成婚,是決計不可能嫁給黑手黨的。”
什么電視劇情節啊。
我一面聽得有趣,一面心想果然如此。
有守護者這個構成,蒂莫特奧應該是首領級別的大人物了。
還有那位舅舅就算護短心切也未免太勇敢。我竟然還有點想看現場。
坐在對座的老爺爺別無他法,被迫聽著殺手揭傷疤,偶爾抿一口放溫的茶。嘆氣。不知是嘆好友的無情,嘆紅茶的香潤,還是事到如今還在為人生中短暫的無疾而終的浪漫感到扼腕。
我側頭看去,老人的目光在熱霧氤氳中仿佛也會蒸發。
他溫柔地說:“抱歉,會嚇到你嗎?”
我想他指的是被揭穿自己是黑手黨的事。正忍不住想笑地搖搖頭,一旁的解說員便輕哼了一聲,語氣熟稔道:“你放心吧。她連蜈蚣都不怕,怎么會被嚇到。”
我嘴角一抽,吐槽:“黑手黨和蜈蚣的可比性在哪啊。”
里包恩放下杯子,“不是差不多嗎?”
我:“不,差很多吧。”
里包恩:“就讓大多數人退避三舍而言沒什么區別。”
“那你怎么不和鬼屋比。”
“你可別小看蜈蚣了。”
“重點是這個嗎!”而且如果說的是他之前cos蜈蚣來嚇我的事那有什么可怕的,那時候頂著那么大一張萌萌的嬰兒臉!
蒂莫特奧用兩手捧著茶杯,笑呵呵地看著我們。他如同一個平凡的退休老知識分子那樣瞇著眼。
我懶得理歪理層出的男友,伸手倒茶。老人就在這時說:“真好。”
山風呼呼地撲打著帳篷后面及膝高的野草,開水煮著,在壺中咕嘟嘟地翻滾。粗瓷制的茶具時不時碰撞,發出臥倒在桌的麻將的聲音。
我想起大學在外打工的某個下午,在店門口看見四點結束部活,穿著棒球服打鬧著經過的五六個高中生時。太陽高照,我聽見生動而開懷的大笑聲,嘴里也情難自禁地說出了類似的感慨。
我把泡過幾遍的茶葉撈出來,給蒂莫特奧添了茶,問道:“之后錢包有找回來嗎?”
他道謝,說:“沒有。我的朋友幫我把小偷抓了回來,那只不過是一個眼神倔強的小姑娘,才那么大一點。”
老人比劃了一下身高。小扒手的腦袋只夠在木桌露出一點頭發。
“那孩子瘦得驚人。我只好把剩下的錢也給她了,還有幾只新鮮的面包。”蒂莫特奧嘆道。
我點頭。
“被再次打劫了,但這也沒辦法啊。”
“是呀。”老人看著我笑。
里包恩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你總是這樣,管賬的才一直在外面跟別人抱怨。”殺手說,“這次也只有你一個人來么,九代。”
我眨眨眼,與這位貨真價實的黑手黨教父對視。
只見眼前仍是一名怎么看怎么慈祥的老爺爺。他緩聲回答:“沒錯,不過家光到時候會陪我一起回去。你盡管放寬心就好。”
男人微微翹起唇角。
“我倒是不怎么擔心你。”
“哈哈哈。”
蒂莫特奧笑得眼睛彎起,眼角鋪墊著柔和的、溫良的紋路。
“可我聽說你一回來就為誰焦心地到處跑,還差點動真格殺了人。”老人說道,“以至于有人來問我是不是十代目要正式繼任了,而你終于結束了培養繼承人的活計,準備作為殺手復出掙錢攢老婆本。連我都難免有些好奇。但看來這個待遇也是分人的。”
里包恩:“……”
我:“……”謠言傳播的速度真快。
身旁的人兩手抱臂,似乎隱隱沉下了一口氣。一股不是很自在的氣質稍微壓低了他的帽檐。
他沒有正面接話,“你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彭格列最近很閑么。”
蒂莫特奧說:“不,當然是抽空來的。現在十代即將繼任的消息又傳遍了半個意大利,我還花了點時間辟謠。”
“我以為你會重新舉辦繼承式。”殺手低聲道。
老人垂下目光。白晝的光像月亮一般搖晃在茶面里。
“綱吉的意愿就是彭格列的意愿。”他慢慢地開口,“我希望這次由他自己來決定,該不該,要不要。”
忽地,年邁的彭格列九代以溫和的眼光瞧向我。
“新奈小姐,你覺得綱吉君會是個好首領嗎?”
我喝茶的動作一停。抬起眼,蒂莫特奧耐心地等候著一個初次見面的普通人的答案。
我只好放下茶杯,看了會兒杯中未滿的紅亮的水,最深處泛著幽暗的色澤。想到之前在半空中,俯視到棕發男孩憂慮又暗下決定的神情。緊握著的戴著指環的手。戒指上躍動的干凈的火炎。
我說:“不是。”
老人眼尾的褶紋加深了幾分。
“說實話,我對他只有這幾天的了解。但他是個好朋友。”我誠然道,“會是一個很好的大哥,一個讓人覺得把后背交給他也不會怎么樣的合作伙伴。我被敵人擊倒之后剛好刷新了毒圈,他還是會急著跑過來給我包扎。”
里包恩轉頭看來:“他不幫你報仇是因為操作不行吧。”
我用拳頭推了推說風涼話的人的手臂。他歪了一下又歪回來。
蒂莫特奧眨了眨眼,“哦。游戲。”
我一邊回憶思忖,一邊接著補充:“隨機排到的隊友吵架,如果波及到我,他就算覺得可怕也會想辦法制止;有優秀的直覺,即使不夠果斷,最終也能做出最合適的決定;
“從某種方面上說,游戲可是很見性格和人品的。但他輸了會急,卻不會怪是隊友拖累;隊友道歉,他再遺憾也會盡力地安慰對方沒關系,只是游戲而已。而我也聽白蘭說過,是綱吉君在未來打敗了他,以身作則地教會了他什么才是力量真正應該使用的地方:比如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對世俗眼中的黑手黨首領而言,這些品質或許都稱不上合適。”
樹梢傳來簌簌冬意。蒂莫特奧靜靜地聆聽著,微笑在他蒼老的臉孔上如逢暖春般舒展開來。
我說:“我一般把這樣的人叫作領袖。”
“謝謝你。”九代笑道,“我想我充分明白了。”-
繼23次爆炸,約14棵樹倒下,7次熊吼,5次虎嘯(到底哪來的老虎),數不清的遙遠的槍響和嗷嗷喊叫,里包恩三次去了又回后,森林暫時恢復了安寧。
天色漸暗。
與最初不同的是,我的志愿者營地變得熱鬧非凡。
火鍋架起,烤肉盤彈出滋滋的油煎聲。孜然粉、炒洋蔥、特制香料的氣味與肉香其樂融融地蔓延。
家光先生蹲在燒烤架邊扇風。奈奈小姐串著簽子。
藍波騎著一只穿盔戴甲的牛沖出森林,嚎啕大哭,宣布棄權。風太和一平一出現,他就又沒頭沒腦地開心起來,趾高氣昂地奪走了我遞給小女孩的零食。小孩在空地追逐打鬧。
老爺爺還是那個很會講故事的老爺爺,支著登山杖,聊著過往的趣事。
而我和兩位中途參與的女生邊聽邊笑。
她們一位叫笹川京子——也就是阿綱同學的暗戀對象,了平的妹妹;一位叫三浦春,扎著元氣的馬尾辮,性格含有一種特別的豪情,表示其目標是成為“阿綱先生的妻子”。
“真受歡迎啊,阿綱先生。”我感嘆青春。
里包恩聞言哼笑了一下。這個小氣鬼已經拿好了餐盤和筷子,一副勢必不會讓學生吃上一口肉的模樣。
第一批肉烤好的時候,他還好心地替我裝滿了一碟。蘸滿咸香醬汁的肉片疊成小山。我根本吃不完。
遂轉頭把剩下的投放給保鏢宇宙一樣的胃,實現光盤行動。
很快,叫作笹川了平的熱血少年最先聞著味沖了出來,將打完卡的地圖極限地交給我。
第二名是提著一把武士刀出來的山本同學。他摸著后腦勺,不是很好意思地笑著夸味道太香,他隔十里地都能聞得到;
第三名是緊隨其后,兩手插兜,黑著臉的獄寺隼人。看到綱吉君不在,又著急地想折返回去。被家光攔住;
第四名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進去的紫頭發女孩。
我后來得知她叫庫洛姆。有些內向,容易臉紅,讓我想起以前班上每個說話很小聲的同學。她們共同的特征無外乎是善良。庫洛姆是下任彭格列的霧之守護者。
沒過多久,拉爾和可樂尼洛也來拿折疊凳找地方坐。
于是等受歡迎的阿綱先生出來,迎接他的便是修學旅行般的場景:帳篷,篝火。烤肉,火鍋。笑聲與爭吵聲。灰頭土臉的人,吃飽喝足的人。風太坐在凳子上吹口琴。
煙熏味迷失在寒風中。老人輕輕地為孩子的才藝鼓掌。
他媽媽歉疚地招呼道:“小綱,肉已經被吃完了哦。”
他爸爸就在旁邊吃最后一口肉:“太慢了,外面的世界可是很殘酷的喲,阿綱。”
棕發男生的臉龐臟兮兮的,似乎還有幾道不顯眼的擦傷。
但他的神情出乎尋常得冷靜。與先前在書店看到的狀態完全不一樣。少年微抿嘴唇,壓著眉頭,表情稱得上淡漠。只在看見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時流露出兩分愕然。
“怎……”他沉聲開口。
緊接著,那燃燒在額前的死氣火炎在風中一瑟縮,仿佛生日蠟燭被一口氣吹滅似的消逝。
“怎、怎么這樣……!”
阿綱同學哀嚎著,像是頓時被抽干了力氣,腿一軟,跪坐在地。他還沒注意到九代的存在,郁郁寡歡,猶如垂淚,“受不了了,我都快餓死了……”
雖說人多嘴多,但也應該不會吃光得那么快才對。
我正把殘破得各有精彩之處的地圖收進箱子。想了想站起身,環顧道:“剛才不是還有一盒壽司沒打開嗎?”
綱吉君重煥光彩。
“啊,那個。”山本君舉手,用食指撓了撓臉頰,“被小——呃,里包恩吃掉了。”
“……”
綱吉君再次灰暗下來,并露出“好想糾正他但還是算了”的絕望表情。
我看向翹腿坐在靠椅上的罪魁禍首。后者抬頭望天:“好像要下雨了。”
“一片烏云也沒有下什么雨。”我拆穿。
里包恩把帽子蓋到臉上。
“我還有點困了。”他說。
我駭然:“別在這里睡啊!我現在可背不動你。”
阿綱同學囧著臉:“為什么會想到要背他啊?!”
我即刻難以置信地看過去,“反應好快,全憑本能在吐槽嗎。”
仍跌坐在地的綱吉憋得臉都紅了:“不要吐槽我的吐槽啊!”
笑聲高高低低,圍繞著篝火,被火舌卷到高高的地方。我看到蒂莫特奧放松的笑容。天空愈發渾暗,搖曳的火光將他的鬢發、胡子與眉毛映得發亮,染出了淡淡的金黃色。
第129章
由京子和小春投喂的零食挽救了即將餓暈厥的綱吉君。
我看見棕發男生坐在地上, 吃著大福,臉上閃爍著仿佛從未如此幸福過的柔軟神情。他的同伴們嘰嘰喳喳地圍在身旁。
旋即,蒂莫特奧也拿著一盒餅干向他走去。
越過人群間隙, 只見國中生在看到老人之際陡然愣住。
他繼而慌慌張張地爬起身, 嘴邊還沾著糯米粉的白屑。少年們不約而同地為一老一少讓出一道足以面對面交談的空間。綱吉君拘謹地頷首,但彭格列九世只用一個和藹的微笑接待了孩子的束手束腳。
他們低聲說了幾句話。男生微微紅著臉, 接過餅干盒。
我無意關注這對爺孫的對話,收回目光:跟前是裝著地圖、手電筒、紙筆、雜志等雜物的小箱子, 一張長方形的木桌上擺著臟餐盤, 一臺復古的油燈。茶具已經收了起來。
這片空地沒有雜草的蔭蔽,光禿禿地被人踩在腳下, 結著一塊塊凹凸不平的泥濘硬塊與碎礫。前不久才下過雨, 可泥土的氣息微乎其微, 依舊只能嗅到余留的煙熏與高湯的鮮香。
正準備收拾收拾東西, 驀地,有什么挨在我的手臂邊。
低頭一瞥,是身旁坐在靠椅上的某個保鏢的腦袋。此人竟說睡就睡,黑漆漆的禮帽蓋著眉眼遮光,兩只手臂抱在胸前。就這么打著瞌睡, 歪歪悠悠地靠了過來。
從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見一叢黑發, 帽子下隱約的眉骨與鼻梁的輪廓, 翹起的鬢角,一點白皙的耳朵。
緩慢而均勻的呼吸輕淺地貼著胳膊。即便隔著厚實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一股令人聯想到依賴的重量。
我盯著那帽頂下陷的弧度,安靜兩秒。
就像突然被貓盤在腳邊睡覺, 人類再怎么忙也會下意識不動彈一樣。隨后才輕輕地動一動手臂——壓著的力氣輕了些——我抬起手,掌心撫到他的臉龐, 肌膚接觸的地方泛著野外清透的涼意。
“不要在這里睡。”我緩聲說。
沒反應。
拇指揉了揉他眼下的皮膚。我再開口:“里包恩。”
回應我的卻是托在手掌又變沉的重量。
不會是昨晚沒怎么睡吧。
我只好捏捏他的臉,讓這個任性的家伙自己撐住一會兒,再把另一把椅子拖來坐下。
不遠處的年輕人們圍成半圈,聽著老人說話。神態各異,卻都聚精會神,脆青的面孔浮現出與年齡毫不般配的嚴肅與沉思之意。
小小年紀就開始染上一點班味了。彭格列的就業形勢真嚴峻。
我撈起一本雜志時,肩膀一沉。
比起之前在沖繩電車上的時候果然重了很多。里包恩現在體重多少來著……我就著變灰的天光翻開刊物,一邊心想,一邊如有所感地抬起眼。
收著燒烤簽子的家光先生正停下手中的動作,擠著眼望來。他忍笑似的,幾乎把兩片嘴唇都含著那樣抿著嘴,略顯浮夸,但在表達揶揄這方面稱得上傳神。
我:“……”這又是什么演出呢。
在外冷硬肅殺的黑手黨私底下沒個正形,要說反差還得是他自己吧。
奈奈小姐站在他身旁,也一手輕輕掩著嘴,睜著神采奕奕的眼睛往這邊探頭看。黃發大叔咧了咧嘴,低頭與妻子嘀嘀又咕咕,一面笑著收簽子。
而奈奈似乎驚訝了一下,隨即臉頰泛紅,有些興奮地拉著家光討論起什么來。
離得遠聽不清。我閑來無事地研究異世界雜志。
定睛一看,居然還是黑手黨國際刊。我本來覺得里包恩能把電視連上黑手黨新聞頻道就已經很詭異了,沒想到這個世界甚至還有專門的娛樂讀物。
主編甚至也是類似網名的代號。
叫什么——我把扉頁的角落移到光線充足的角度,才完全看清全名:瓦利亞的超無敵爆炸sexy美麗孔雀。
好的。
我覺得瓦利亞這個組織實在眼熟,仔細回憶一番,想起它貌似也屬于彭格列這個大家族的分支之一。先前聽過的幻術師瑪蒙,以及他的好朋友貝爾菲戈爾就是瓦利亞的成員。
看來黑手黨搞副業也挺自由的啊。
我心下吐槽著隨手一翻。在十來頁的紅綠挑染雞冠頭男人半裸性感寫真之后,總算出現一篇圖文并茂的娛樂報道。
一張占滿半面板塊的照片,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位留著飄逸的銀白色長發的男子。他在圖中呈現出氣勢磅礴的咆哮狀,青筋暴起,身穿睡衣,手里揮舞著的劍在抓拍之中晃成冷冰冰的殘影。
標題:為你怒吼,千千萬萬遍!
配文:想必大家看到這張照片,應該都很摸不著頭腦吧?想不到這位親愛的長毛作戰隊長(此代號已申請到了青蛙君的授權喲)究竟又在為了什么而生氣吧?
小編也很奇怪呢!小編剛剛還在洗香噴噴的熱水澡,那樣溫柔細膩的水流滑過小編完美的肌肉曲線,就在這個時候,白毛隊長忽然開始大喊大叫了!
真是的,雖然我們是干什么都很骯臟的團體,但是這樣隨意擾民未免還是太過分了吧!
而其中的真相是——
【一條插進來的藝術體大字】:
此處是金嗓子廣告位招租~~金主寶寶們看這里哦~~
(附工作室聯系方式)
P.S:想找小編約會也是超級OK的~
——真相就是,我們挑食的老大又把菲力牛排扔到白毛隊長頭上了!那個場面真的很歡快,讓人感到殺氣沸騰!可惜小編沒有拍到,相機還差點被老大弄壞了(這可是小編兩個月的工資呢)~
不過沒關系,請讓小編為寶寶們細細描述:首先是一塊沾著胡椒粉和醬汁的牛排——白毛隊長氣得去洗了頭;
其次是一杯88年的紅酒——白毛隊長去洗了頭;
然后是一根吃了一半的大雞腿——白毛隊長三顧浴室!
終于,老大吃飽呼呼大睡了!而白毛隊長從晚七點開始都在洗頭發和吹頭發,工作積壓在一邊,直到晚上十一點才開始加班的說!結果熬完夜正準備睡覺,老大又醒了,真是特別孩子氣地想要吃肉什么的,吃不到就暴怒,一頓暴打了好幾個小雜魚,害白毛隊長多加班加了兩個小時!
但即便如此,白毛隊長怒吼的嗓門依舊洪亮,充滿力量!
為你VOI,千千萬萬遍!
……
讀完整篇娛樂資訊,如果沉默是金,我已是億萬富翁。
在此期間,周圍有什么奇妙的動靜也被略受沖擊的大腦直接過濾。我只隱約聽到打斗聲。聽清是拉爾和可樂尼洛這對對抗路夫妻的爭執也就沒在意。
一個大概在惱羞成怒地罵“給我把你的勝負欲放在合適的地方”;一個顯得比較沉穩,但也緊張地一邊哐哐過招,一邊反問著什么。
而由于不知為何全程自動代入了那位白毛隊長的視角,我絲毫沒感到娛樂,心底只有一股幾近無言的疲累與早日退休的欲望。
好堅強。
就這樣還堅定不移地蓄著長發,干到了隊長的位置。即使還活著,他的名字也應該被刻在職場光榮碑上供人仰望。
里包恩曾經多次口頭慫恿我跳槽到黑手黨,如今很顯然完全是純心坑我。幸好我機智過人,堅守底線與人生理想,一點也沒著他的道。
無良HR的漂亮話一句也不能信。
再多翻幾頁,基本都是瓦利亞暗殺組織在意大利雞飛狗跳的日常生活。
為什么家光先生帶來的解悶刊物里會有這種雜志。他很愛看嗎。
我走馬觀花地瀏覽到雜志尾頁。最后一頁寫著幾道有獎競答題,郵寄地址,投稿方式。另夾著幾張印有彭格列紋章的明信片。
孔雀主編畫了一個自己擠眉弄眼的Q版頭像(看起來就是最開始的雞冠頭寫真男),附文說道:
“小朋友們可以積極參與活動,把答案告訴孔雀叔叔,答對了有豐厚獎品喏!”
誰家黑手黨雜志的受眾群體是小朋友啊!
不過剛好手邊就有筆。圖個好玩,我掃了眼題目,腿墊著雜志,隨手把答案寫在其中一張明信片上。
沒有署名。家光應該也不會寄過去。
嗯。最后欣賞答卷兩眼。完美,絕對正確。
我摁下筆蓋。
天暗下來,油燈與篝火的光不適合閱讀。大自然的陰影大開大合地籠罩在山間。
我把雜志合上,抬起頭。原本在開小灶的彭格列們似乎才散會沒多久。此時正各聊各的,依舊熱鬧,似乎還說到待會兒要不要去森林夜間探險之類的話題。
而綱吉君和他的左右手沒有參與討論。
我遠遠地撞見棕發男生仿佛望眼欲穿、欲言又止、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又好像被自己的某個腦洞造成內傷的眼神。
本以為他是有什么問題要過來問,不料與我四目相對的剎那,國中生渾身一僵,視線狂飆,在寒冬中冒出滿頭大汗,頓時裝作無事發生地開始和獄寺攀談。
至于那名銀發綠眼的同學。
一開始他給我的印象是由拽、聰慧與中二構成的時尚弄潮兒,但在這當兒聽小首領說話時反而也很僵硬。
他偷眼瞟向我,又急遽別開目光。
清秀的臉上除了一種職場性的陪笑以外,更多的是極為微妙的,似乎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的尷尬感。讓我無端覺得他可能拿不定主意要怎么面對我似的。
實話說,我甚至沒跟他說過幾句話,不是很明白這個小朋友見到我看著他時為什么會一臉想要立刻消失的模樣。
一旁,蒂莫特奧拄著登山杖。
穿過如透明幕布般垂下的斜暉,老爺爺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我希望他有跟綱吉君聊到自己滿意的結果。
肩頸有點發酸。
我用雜志書脊推了推身邊睡神的腿。這只毛茸茸的腦袋靠在肩上,愣是開機開了好一會,才面無表情地扶著帽子直起身。
“差不多該收攤了。”我說,“忍一忍回去睡。”
里包恩將圓頂帽戴好。
他微微側首,目光從帽檐下望來,沉沉地背對著劈啪作響的篝火的光影。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真的睡著。只是殺手抿著唇角,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片刻,讓我不免想到他是否又做了什么會讓現實與夢境顛倒的夢。
“嗯。”里包恩應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想看就遞給他看。
“你們暗殺組織的《娛樂1+1》。我覺得里面深刻揭露了黑手黨過度加班的剝削制度。說起來你也挺辛苦的,當家庭教師是24小時全天候上班吧。”
“……”
第130章
當天夜里, 并盛下了第一場大雪。
翌日,大街小巷都覆上一層潔白,在冉冉升起的冬陽下眨眼般閃耀。大地就好像是白色的夜空。但日光卻比深夜還要冷清。
我從里包恩身上爬起來, 湊到落地窗邊眺望之際, 它正在皚皚屋頂間傾瀉而出,在市民彎腰掃雪的沙沙聲中慢吞吞地穿梭。俯瞰望去, 四處是冷白色的細膩的光澤。
異世界的雪啊!
我打起了點精神,迅速洗漱更衣。
戴上保鏢新買的圍巾、手套與針織帽, 拾掇好之后回到主臥, 某個本地人還在睡大覺。我走到床邊,身形擋住了窗外映來的光線。被窩里的里包恩還閉著眼。
男人的睡顏安靜, 籠在陰影中。臉廓的線條分明是硬朗而凌厲的, 這會兒卻平白無故地添出幾分清秀的乖。
我稍微俯身, 用暖和的、毛茸茸的手套包住他的臉蛋。
“起床。”我叫醒道, “快起快起。下雪了。”
里包恩的眼瞼抬了一抬。
我還沒看清他黑黢黢的眼中究竟裝著清醒還是困倦。此人就仿佛只是睨來一眼,其眼神信息隱約包含“你很幼稚”、“吵我睡覺小心付出代價”等下犯上的無禮信號,然后側過頭。
臉頰壓著我的掌心,又睡過去。
我嚴肅地觀察他半晌。
以往放假的時候,這家伙經常起得比我早。通常我在睜眼的時候床邊就早已沒了人影。而枕邊人則總會端著咖啡, 悠閑自在地坐沙發里讀報紙。
這兩天竟然不知怎么很愛睡懶覺。轉頭就能瞧見卷卷鬢角。
或許是回到家鄉,又恰逢冷天, 連向來自律的世界一流殺手也難免被冬乏的力量打倒。
那就不吵他了。
我在心里贊嘆自己是個頂好頂好的雇主, 一邊動動手指,將手抽出。
重新枕在枕頭上之際,里包恩面無表情地睜開眼。不等他開口, 我一手支在床沿,彎下腰。溫冷的嘴唇觸碰到額頭的皮膚與眉毛。我再親了親他的臉。
“你睡吧, 寶貝。”
我撐在里包恩上方,好像能從他的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倒影,心情好地下發通知,“我下去玩一會,回來給你帶早餐。”
說完就走。
我在自己吃早飯和帶早飯回來和室友一起吃之間選擇了先墊墊肚子。于是先在餐廳拿了只圓頭圓腦的小面包,邊往嘴里塞,邊揣著翻蓋機下了樓。
說起來,斯帕納還沒把手機還我。我希望他可以保持職業素養不要亂翻,雖然也沒什么不能看的——我很少在手機上看建議成年人觀看的東西,畢竟有線下店賣本子,身為尊貴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我偶爾心血來潮會直接買實體本鑒賞。
更加極偶爾地,我還在看這些漫畫期間跟里包恩分享并吐槽過。
文藝作品反映社會現象,市面上很多女性向漫畫的主角都擁有一顆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該趁早談談戀愛的心。
因此,作為社畜的女主角就算平時不怎么參加聯誼,也會在某一天突然松口,答應同事的聚餐相親邀請。
之后要么在聯誼上碰見帥哥,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就滾上了床;
要么在原先的公司里就有暗戀自己已久的上司、前輩或后輩。這些愛在心口難開,長了一張嘴卻不知該如何正確使用的漂亮美男因女主去聯誼而心生陰暗情愫,最后以花樣百出的方式滾上了床。殊途同歸。
彼時,我對此的評價是:“真是上班上得腦子不清醒了。就算真喝了酒,沒到斷片的地步其實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事就算了,到底怎么會愿意和上司在一起。”
里包恩當時擦著槍,非常寬容地站在反方:“人各有志,你要尊重別人的命運,新奈。”
我不以為然:“退一步說,也要像野末前輩那樣的人當男主才合理。這本的男主甚至是一個抖S挑剔毒舌愛找茬的上司,只是臉長得好看了點。換我我每天上班都會祈禱他趕緊調走。”
那時我只是無心吐槽。直到第二天上班,高木被臨時調走,堂堂空降一個抖S挑剔毒舌愛找茬的黑發上司時,天才真正地塌了下來。
老天仿佛特意來警告我人生永遠不會過得那么順遂。而我的同事們還都沒認出這個天降上司和我的保鏢,以及某個后輩長得一模一樣。
那天幾乎就是我的受難日。
我去茶水間摸個魚,恐怖上司就在背后的出生點刷新,問我是不是工作做完了,又發了幾個材料過來,并叫我給他倒杯熱咖啡。
我欣然答應,倒了半杯加了6塊方糖的涼白水,在他辦公桌上放杯子的聲響大到半個辦公室的同事一致轉頭看齊,然后在接觸到我的眼神后眼觀鼻鼻觀心地繼續埋頭工作;
我搞定工作,剛開始和同事開心聊天,互蹭零食。上司又如幽靈一般在身后閃現,說他去拜訪客戶需要一個司機,看我這么閑不如就交給我。
我欣然答應,在關上車門的瞬間恨而動手,抄起車內靠枕就上,誓要奪走世界最強殺手的名號。結果裸絞絞到一半,被摁著跨坐在某人大腿上,莫名其妙接了數不清的吻,接著令我事后一度慶幸這輛黑車停在不顯眼的角落里。
最后我在他下車見客戶的下一秒直接驅車調頭回了公司;
就連加完班偶遇野末,在等電梯時聽他說社里的公事,也會有一個高挑的身影忽然大刀闊斧地站到中間,兩手往后一背,開始談我今天的工作表現如何如何。
他說一句我反駁一句。我在同事間流傳的形象由此變得越來越不好惹。
而我也在那兩天難得地檢視自己,捫心自問對里包恩的感情里有沒有暗藏幾分不易察覺的殺意。所幸他空降上司的劇本玩一會就膩了,很快變成公司組織體育洽談會時讓我去負責溝通行程的跳傘運動員。
想到這里,我站在酒店外頭的雪地里,冷不丁地抬頭望向套房所在的最高層。但什么也看不清。纖細的雪粒如棉絮般輕飄飄地飛落著。
沒有突然拽著降落傘一躍而下的人,很和平。
住在酒店的客人也有不少在附近轉悠。滿眼雪白之中,有穿得像北極熊的年輕人趴在噴泉邊,手指戳進雪里寫字。有結伴的旅客互相挽著胳膊拍照。一位母親正在幫孩子團雪球。
我把手套拉緊,堆了一個只有半條小腿高的小雪人。
緊接著,兩位穿著西裝的工作人員趕來。一個抱著一袋裝飾品,一個端著相機。
我正近乎坐在厚軟的雪地里,聞聲抬頭,伸手接過其中一人遞來的蘿卜鼻子。繼而由衷感慨:“謝謝你,VIP還有這種服務啊。”
“新奈小姐是我們的貴客。”她彎腰笑道,“不用客氣。”
我有點不好意思。邀請她和另一位年輕的服務生一起給小不點雪人裝點五官:兩顆黑黑圓圓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輕輕微笑的嘴巴的弧度。怕它太冷,圍一條小毛巾,插上樹枝手。
最后戴一頂黑色的紳士小禮帽。
端相機的工作人員見大功告成,極為專業地迅猛后退幾步,高聲招呼:“小姐,看這里。3、2、1——”
我蹲在小雪人旁邊,一手搭著膝蓋,一手緊貼著笑臉,比了個萬能的剪刀手。
在異世界用異世界的雪堆異世界男朋友的雪人!成就達成!
要不是放在原世界會看起來太可疑,我絕對會發社交平臺的。
盡心盡力的工作人員幫我多拍了幾張照片。
不同手勢的,戴針織帽和不戴的。隨后還體貼地立刻洗出來給我過目。
我很感謝兩位,但也有點奇怪五星級酒店的服務生居然不肯收我給的小費。直到我看見殺手從酒店門口走過來,西裝革履的女青年與少男站直身板,朝他稍微鞠了一躬,道:“里包恩先生(殿下)。”
我:“……”
殿,好古老且二次元的稱謂。這種龍王歸來般的情節沒想到也能親眼見到。
里包恩兩手插兜——他很誠實地履行著“我是成熟男人而不是不怕冷的小男生”之原則,穿得很厚:毛呢的西裝三件套,搭著深灰色的翻領大衣,頸間圍著我挑的暗藍色的圍脖,戴著鐵打不動的淺頂軟呢帽——旋即,在他翻版的小雪人前站定。
挑起眉梢,和我對視一眼。他隨即朝兩人點頭。
“歐蕾佳諾,巴吉爾。”他說,“是家光讓你們來的?”
“是的。”叫作巴吉爾的男生十分禮貌,一口熟練的日式復古敬語,“雖然里包恩殿下在,但為了避免又出現意外,主上讓我們在酒店附近待命。”
叫歐蕾佳諾的青年手里還幫我拿著我的針織帽,接道:“剛好能幫上新奈小姐的忙,這也足夠了。”
我這才模糊地記起,之前在沢田宅似乎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
里包恩在我身旁蹲下來。此幼稚的保鏢一邊把雪人腦袋上的小禮帽摘起,閑得沒事干地把它放到我頭頂,一邊微微勾著嘴角評價:“是嗎,那家伙考慮得還挺周到。辛苦你們了。”
兩人面露隱忍的笑意,紛紛表示舉手之勞。
我露出死魚眼,把沾著雪屑的迷你黑帽抓下來。
“小學生么。”
“沒啊。我滿打滿算,現在也不過三歲多一點而已。”
“你有本事就對著鏡子說,還有不要用更有槽點的話來回答我的吐槽!”
我抓起一把雪潑了他一腿。下一秒視野一暗,腦袋上堂而皇之地按來一頂更大的帽子。
于是在即將返程時,我的行李中多出的照片包括這特別的三份:
第一張是我和保鏢版小雪人的合影。第二張,我和里包恩都坐在白色的地上,跟前是兩只呆望著鏡頭的雪人,其中一只的樹枝手毫不留情地戳著另一只的肚子。
而我斜斜地戴著里包恩的帽子,寬圓的帽檐擋住上半張臉,做派冷酷地抱著臂,微抿唇角。
男人盤腿緊挨著坐,像是悠閑地坐在販賣麥子酒的牛仔酒館里,屈起的指背支著下頷。有幾粒大膽的雪花落在他鬢邊。
相機忠誠地記錄著殺手眉眼間的幾近平和的笑意。這會兒他似乎又只是一名普通的青年。
第三張,身后多了兩個笑得靦腆的年輕人。
我跟歐蕾佳諾和巴吉爾不約而同地使用旅游照必殺剪刀手,孤立了里包恩。
膠片的質感將幾秒鐘定格成老照片,仿佛從洗印出來的瞬間起始就讓人想到自己在未來某一天一定會數著相片回憶到這一刻。正如我把夏末海邊的合照設置成鎖屏壁紙,每次打開手機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一樣。
我于是提前數著嚴冬誕生的相片,忽然發現新一年的七月也值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