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里包恩視角(五)
A:【我打算再逛逛, 不用等我啦】
收到這條短訊的時候,里包恩正站在黑田家的院子里。
那時夕陽似火,金燦燦的余暉撲在修葺平整的草坪上, 澆出一片波光粼粼的黃綠色。主夫阿龍搬來炭火烤肉架和一張小桌子,桌上的食材排著隊等待清洗和加工。
他一邊忙活, 一邊跟里包恩聊著黑-道人士做烤肉的秘訣。
“無論是做事還是做人……不留痕跡才是重點。”阿龍沉聲道,“肉都腌制完成,下一步就是及時清理臺面。對了, 柏林,你——”
“我有點事。”
“嗯?”
黑田龍擦桌子的動作一頓。他抬起頭, 目光從墨鏡后望去。
原本就在面前的男孩眨眼間不見蹤影。
天空默哀般逐而變暗。他孤零零地與烤肉架留在原地, 院子一時寂寞得可怕-
謙虛一點說,里包恩在異世界幾乎是明星級別的殺手。
在業內廣受好評, 備受敬仰。左腳剛踏上黑手黨度假島,右腳落地的一瞬間就會引來嗅覺靈敏的記者們試圖采訪。用他的頭像(嬰兒版)做熱氣球、雕像、立牌的創意產品滿地都是。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但沒有鳥躲得過他的子彈。樹大招風對真正有實力的人而言根本構不成絲毫威脅, 更何況他還有高雅的品味、極高的職業素養, 與過硬的人格魅力。因此無論再怎么高調, 明面上他是黑手黨的偶像,暗地里他依舊是黑手黨的楷模。
當然,再謙虛一點說,個人能力只占了絕大一部分原因。
還有一小部分, 則是他與彭格列家族的緊密關系。最具權勢的龐大家族與第一殺手相加, 基本等于人人忌憚的存在——而里包恩近幾年都在培訓家族繼承人, 業界的風風雨雨遠在天邊。他的形象只會越來越符號化。換句話說——
他很長時間沒有動過真格了。
代理戰出手的兩次, 里包恩的目的也僅僅是為了上上課,幫學生一把。大多時候, 他的身份都是旁觀者。他只是站在一旁。有時也什么都做不了。
殺手只花了一分鐘確定方位,隨即趕向水族館。
而在這一分鐘里,他想了很多。
說白了,看到短信的一瞬間,里包恩就已經搞清楚了狀況:老板出意外,最大嫌疑人是她前男友,手機在他手上;竹田京助不可能把人綁回家里,否則會直接影響他父親的事業;一個懦夫大費周章地犯罪,唯一的可能就是想用極端的方式挽回感情。
他布下的眼線傳回情報,告訴他竹田京助沒有回到其名下的任何一間公寓或者別墅。
再一查,本應該正常營業的水族館臨時閉館。它又正好是友寄新奈當初第一次答應和此人約會的地方。
漏洞百出。
里包恩當然生氣,但其中也有生自己的氣。這是他的失職。他確實低估了那些人愚昧的程度,竟然在親眼見到助手被狙擊之后還敢有所作為。
而這在某種程度上更令人感到擔憂。聰明的人不論善惡做事都有分寸,而沖動的蠢人不一定。
這世上害人的辦法層出不窮,里包恩無需多想就能預設出好幾個結局。
接著,他想起友寄新奈。
在他高燒后的當晚,他和她第一次聊起異世界和詛咒。客廳的燈開得敞亮,這個人仍然一副什么也不介意的模樣接受了玄幻的世界觀,喝著啤酒,幾縷柔和的燈光沾沾自喜地在她的睫毛間浮游。
里包恩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這被后者細心地注意到。旋即,他看見她的笑臉。
適當的酒精容易把人浸泡得溫吞又浪漫。為了降溫似的,友寄新奈把易拉罐輕輕貼在臉頰上。她歪了歪腦袋,講起話來慢慢的,含著不易覺察的笑意。“想喝啊。”她朝他笑,口吻漫不經心,“……等你真的長大再找我要吧。”
她垂在肩頭的長發隨心所欲地滑落。里包恩沒有接話。他有些口渴。
盡管他被嚴格的老板勒令不許飲酒,因此已經喝了不少的水。
在那之前,里包恩以為友寄新奈從不多過問他的事情是出于刻意疏遠,可恰好到了談心的氣氛里,她卻坦誠地說她早就已經把他當成朋友看待,同時不需要他回饋同等的友誼。如果有穿越回去的辦法,他可以自由地辭職離開。
不求回報,這的確是有利于保持內心平靜的處事態度。即便同在一個屋檐下也能把關系分得清清楚楚,于是好聚好散就能變成一樁十分簡單的事。
天黑得很快。
里包恩潛進緊閉的水族館之際,黑夜正跟隨著他的身影,無孔不入地淌進龐大建筑物的出風口。越過渾暗的甬道,殺手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他提著手槍,愈接近場館中心,愈能聽到嘩嘩然的水流聲,以及有人在說話的聲響。
他一路上微微沉下的心難免輕松了幾分。
還在正常交流,那就沒什么事了。這在這名黑手黨預料的數個結局里稱得上是最好的一個。但自知失責的保鏢依舊以最快的速度潛到事發現場附近。
環形的走廊,圍著中間群魚游弋的觀賞柱。幽藍的波光跌宕不停地在腳底蕩漾著。他站在更高一層,往下望去,他倒霉的、可憐的、堅強的老板被綁在一張椅子上。她的臉上沒什么表情,面前跪著一個連穿的西裝都很沒品味的人。
這已然是一個由受害者主導的局面。事情比他預設的更好。
里包恩握槍的力道松了松,他用指腹摩挲著堅硬而冰冷的槍柄。身在隱蔽的高處,他能看見她在悄無聲息地松著綁繩,一面平靜地跟又是下跪又是土下座道歉的男人說著什么。
被放出的海水漸漸漫上臺面。水流聲沖刷得高昂,友寄新奈講話的聲音又不大,他聽不清下面的交談。
沒關系。
形勢一目了然,警察估計也已經收到消息,在趕來的路上。
還挺帥的嘛。確定情況完全得以掌控的殺手盯著下層的動靜,忍不住哼笑一聲。他一邊分析情形,一邊開始有閑情地心想,這家伙當黑手黨的潛力超乎想象。
下一世彭格列的家族成員中總體而言缺乏軍師類型的人才,他或許可以從異世界挖點人過去。
剛好新奈這個人說不定也會和阿綱聊得不錯。和他談起教育觀時,她基本的觀念就是孩子應該好好享受青春。都是做起事來雷厲風行的風格,但又沒有拉爾·米爾奇那份魔鬼教官的嚴苛,想必也比較親民,更容易被依靠。
里包恩這么觀望著水族館迷霧般的景色,不緊不慢地打算著。他早就不是毛頭小子了,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底下,水位漲高。沉悶如灌溉般的水聲更有一種鋪天蓋地的氣勢。魚群感應到哪里在坍塌,四處逃竄后又忘性大地湊成一團。
透過空中搖曳的深邃的藍,里包恩看見被綁架的人張了張嘴。
繼而,跪著的男人猛抬起頭。
像是聽見她說了什么足夠令人欣喜若狂的事,連周遭的滔滔震動都能暫且拋之腦后。然后里包恩望見友寄新奈罕見的神情——她原先根本只是面無表情——笑容,近乎像在撒嬌的眉眼,在狼狽的境遇里仿佛要對某件事一筆勾銷的釋然與親昵。一切在昏暗的光線中都朦朦朧的。
她被綁著,坐在椅子上抬起頭。因為面前的人赫然站起了身。
他走近了。走到她跟前。
很顯然,這是友寄新奈的計劃。
里包恩看見她仰起的臉。她專注地盯著綁匪的接近,縱容,寬和,帶著情人般的默許。她看他的模樣就和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那個人一樣。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臉頰。興許是他的錯覺,她還依賴似的將臉往掌心里偏了偏。
但是不是錯覺都無所謂了。
他立刻失去看她有什么計劃的心情。只見綁架犯就要帶著一副臭嘴低下頭的一剎那,殺手將槍口對準他的腦袋。
一聲槍響,人飛遠。蓄勢待發的友寄新奈渾身一頓。
里包恩一腳踩上圍欄,摁著帽子躍下走廊。保鏢的下一步任務是幫老板松綁。他沒看倒地不起的罪犯一眼,只邁向被困在靠椅上的人。
或許是他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善良,友寄新奈睜大眼睛,無言地多看了他一眼。
她的視線在幽幽暗光中平添些許潮濕的意味,讓殺手忽然想到她那大公無私的友誼宣言與潛臺詞。好聚好散,他想,沒那么簡單。
第142章 里包恩視角(六)
想要拉近距離, 說難不難,說簡單更不簡單。它尤其需要循序漸進的耐心和分寸感。
于是乎,以泡泡老師為主持人兼嘉賓的《有點心機又如何~黑手黨特輯~》欄目正式上線。
電視機里, 緊隨著潮水般涌來的歡呼、鼓掌與夸張的綜藝音效,升降臺緩緩升起。泡泡老師正面帶微笑地站在臺上。
只見這位小老師身高40cm, 一臉萌萌嬰兒肥,圓潤的下巴卻蓄著一撮小胡子。他頂著藍青色的大象頭套,穿著紅色的練功五分褲, 兩手戴一副拳擊手套,赫然是專業的教練行頭。
那雙黑黢黢的眼睛直視著鏡頭。泡泡老師開門見山。
“首先, 最基本的第一點——”
他聲音可愛地說, “要注重考究的著裝,外表的好印象能直接地收獲對方的好感。”
突顯身材的高定黑西裝, 這在成年人身上會更有效果。不過少年時期也不能松懈。同時必然得是給雇主松綁時俯下脊背,單膝跪下,也毫不費力、完美無缺的版型。
別忘了每日挑選配色大膽的襯衫與領帶, 形成視覺印象;紳士的禮帽更需要呈現恰到好處的斜度, 以便神情莫測的模樣產生神秘感的吸引力。
泡泡老師友情提醒:“電影《007》在拍攝期間, 男主角的西裝就曾多次因為大幅度動作而不慎撕裂。身為正統的黑手黨,最好使用列恩特制絲線做成的西裝,才不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哦!”
【綜藝特效配音:哦~!】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第二點。”老師講解道, “想要彰顯品味, 就要從細節處入手。讓魅力被主動發現, 而不是刻意地送到對方眼前。”
在手腕、衣領或脖頸擦一點好聞的香水, 無意間靠近,經過, 都能在無形中吸引女士的注意力。
另外,還可以隨身攜帶材質優良、繡著私人標志的柔軟手帕,然后找個借口送給對方。
泡泡老師如是說:“這不僅能展現個人品味,還能在不知不覺間讓聯系變得更加緊密。你想想,當一個人擁有另一個人的私人貼身物品的時候,誰也不敢說這兩個人沒有任何關系吧?”
實踐出真知。在老板攔住自己,挺身而出,罵人罵得生氣又委屈時,就該有眼力見地掏出手帕了——但她還在氣頭上。所以合格的紳士應該等她罵完人,期間就算多看一會兒她哭得抽抽噎噎、眼眶與鼻尖都濕紅的臉也無妨。
只要記得及時將手帕遞去,充分體現優秀員工的體貼與溫柔就完全足夠,多余的心思則不必讓別人知道。
泡泡老師:“這也是黑手黨的準則之一,永遠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況且也播不了。”
【綜藝特效配音:哦……】
“接下來是第三點,”老師用拳套捶了幾下黑板,“走神的都拼上性命給我認真聽!這是最后一點,但也和前面一樣重要。那就是,把握你的態度!”
【緩緩浮現的字幕:態度……?!】
泡泡老師揚了揚嘴角。
“沒錯。”他說,“聽好了,你要表現出你的親近,但也要留給對方空間,若即若離,慢慢再得寸進尺;你要表現出你冷酷的一面,讓人知道你強勢、危險、不好招惹,但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表現出你的脆弱,孩子氣,在必要的時候及時示弱,但不能變成軟弱。”
【猛地跳出的字幕:超級復雜的知識點,出現!】
泡泡老師以稚嫩又清脆的嗓音回應道:“都不準抱怨,給我全文背誦,下一期節目我要抽查。”
最好的順序,當然就是先親近,再冷酷,最后脆弱。
可實踐案例中出于某些意外,已經提前讓脆弱的一面搶跑,那就要把更多的重心放在親近與冷酷上了。
比方說,出其不意地強勢空降,到對方聚餐的店內給予驚喜。
冷酷。
適時提出“及時回消息”的要求。(現代人手機不離手,他平時看友寄新奈居家加班也動不動就拿手機看,怎么偏偏就那半天忽視他的消息?不可理喻)
親近。
店里突發命案,順勢而為地牽住老板的手以示安慰和陪伴。(她的表現已經十分冷靜,但他知道她一時間又會胡思亂想很多)
冷酷。
絲毫不顧對方社死可能,直接出言暗示自己是她小十幾歲的地下情人。(還能順便洗清嫌疑,何樂而不為)
親近。
當晚,擔心本就是病號的人目擊命案現場會加劇病重,于是潛入酒店房間探望兩眼。(又被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抓住,只好勉為其難用列恩當替身逃脫)
順帶一提,要禮貌且不卑不亢地接受女士的禮物(領帶)——這沒什么好推脫的,大方地領取員工福利才會讓老板更有成就感,何況它確實討人喜歡。
接下來,便能找個機會不動聲色地在某一天戴上,讓對方主動發現。
你不需要大張旗鼓地示意她看,只要擺出無動于衷的模樣,好像這是一件多么正常而理所應當的事,專心享受她開心的目光即可。
親近。
在拉面店傾聽老板的約會計劃。(即使她只是抱著帶家里小孩出門玩的心情,沒關系,客觀的性質不會被人的想法改變)
冷酷。
發現老板試圖跟別人解釋她和他沒有任何特殊關系,遂立刻催著要走。
偶爾多一點脆弱。
靠著老板肩膀睡午覺,醒來不小心把外套穿錯成她的那件。(他腦子里想著伽卡菲斯在夢里說的穿越的辦法,一時沒注意也是人之常情)
親近。
逛水族館,吃吃喝喝。暗示老板自己不會跳槽離開,以后還要和她一起旅游。
冷。
用專業技能搶劫射擊攤。
親。
用專業技能及時助老板一臂之力成功搶劫射擊攤。
冷。
吃了一口老板買的桃子味香蕉就毫不客氣地拒絕。
親。
晚上,陪老板在沙灘吹風喝飲料。
冷。
聽到她夸臨時領導長得帥性格好,是公司里多么多么有魅力的人物,很多人每天上班都盼著見到人家。于是冷酷地反問“你也是?”,并且冷酷地預估自己下一次長大在什么時候。
然后身為貼身且貼心的保鏢,你要送她回酒店。
晚些時候再折返,喬裝成酒店清潔員。
你要不辭辛苦地送來她落在你口袋里的領帶。
最后告訴她,你要走了。
就在這一晚你要走,就在你白天還拐著彎跟她說以后還會再一起玩,甚至以此得到她的笑臉與信賴之后你要走。
你們都知道走這一趟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不錯,誰也說不清命運如何,當然會有這種可能:萬一伽卡菲斯說只有這次機會能夠在異世界往返,錯失機會就再也回不去。萬一別的什么辦法也沒有。就算你身為親歷者,深知科學的辦法可以做到這一點,只是誰知道會不會出意外呢?
但總之,你要先去看看,你要走了。
也是恰在這時,你會發現你成功了。
你的雇主,親愛的,親切與可愛的房東,這個年輕人不論遇見什么事都習慣于保持冷靜。那些時候她的面孔也常常是冷靜的,但你這回卻能清楚地看見她神情的松動。因為你。因為你的話,因為你突如其來的冷冰冰的通知。
你看到友寄新奈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劃過的茫然。那是近乎低落的茫然,仿佛她的身體比她自己更早地體會到不算高興的未來,因而無意識地流露出的靜悄悄的難過。
不過,這也就是一兩秒鐘的事。她很快就理解了你的意思,她開始仔細地,負責地為你著想,直到確認你真的把一切事宜都搞定而不需要她的幫襯。
這是友誼的考驗。
你們照常地開開彼此的玩笑,該吐槽時就吐槽,不似要離別。旋即,有那么一會兒你沒有說話,她也沒再開口。友寄新奈微微蹙著眉頭。
她貌似在思考什么,你能瞧見她有點困惑的表情,看上去像個怎么也讓人放不下心的笨蛋。
或許是你成功了。你親自證明,同在一個屋檐下,不可能把“你來我接受,你走我隨意”這種無聊的關系分得那么清。你證明了世上很難有那么心甘情愿的好聚好散。你證明了她控制不住地正在越來越在乎你。你不再僅僅是個神奇的保鏢,甚至不再僅僅是個普通的朋友。
你證明了你無法真的放心地離開。
你一步步循序漸進,反證出自己的欲望與不舍得。
友寄新奈即將關上門之前看過來,她倒是好像很舍得地朝他一笑,小小地揮揮手。她說好好休息,又說謝謝。按理說,里包恩應該點點頭,接著就離開。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研讀般地盯著她。
這個人從頭到尾都只在表情上有所松懈。如果沒有善于察言觀色的能力,甚至都看不出她的不對勁。
然而殺手這點微妙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打破。
他的老板原先似乎打算關門了,此時卻又停下。她抿著嘴唇,只從欲要闔上的幾指寬的門縫里露出小半張臉,不知為什么顯得有些倔強而警惕。
緊接著,門扉再稍微拉開了一點。
“你干嘛兇我。”她悶聲說。
“……”
里包恩下意識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是的,他維持著小嬰兒的外表太多年——俗話說得好,當你長得太可愛的時候連生氣都嚇不到人。所以他曾經靠殺氣和眼神就能嚇退很多不自量力的對手,變成小孩后,即使擺出冷臉也構不成像樣的警告,反而要多用暴力的手段。
現在他長大一些,五官也長開不少,也許真有點可怕。
可他又不是故意的。里包恩心想著,不快的情緒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種不適合說出口的好心情。愛撒嬌的家伙總是讓人沒轍。
他平常地與她吵兩下嘴。只聽她丟下一句等著瞧,便毫不留情地關上門。
里包恩仍是一副酒店服務生的打扮。
他看著緊閉的套房門扉,抬了抬鴨舌帽的帽檐。腳下是厚軟的靜音地毯。整條走廊闃靜無聲,針掉在地上都發不出動靜。
他等著。
靜了片刻,面前的門忽而再次被打開。
那個讓他自發地留在原地的人推開一條門縫,補充似的,如他所愿地道了一聲晚安。
里包恩這才轉身離開。他要準備的事情還有很多,其中圍繞的只有一個簡單明了的重點:
他等到了他想要的。并且他也會讓她等到他。
第143章 里包恩視角(七)
有時候, 某位保鏢會心想,他的老板真是個比黑手黨還無情的家伙。
確定科技可以實現異世界穿越后,他在海上折返, 踏上歸途。一到有信號的地方,恢復正常運行的手機便陸陸續續彈出軟件的推送以及新消息, 其中的一條來自于未接電話的留言語音。
那時里包恩站在船舷旁,白天,天高海闊, 他所在的大西洋一角風平浪靜。水手問他打不打牌,他拒絕了。殺手將手機貼到耳邊。他聽到留言條里漫長的沉默。
盤旋在上空的海鷗叫聲清脆, 讓他不由得把聽筒的出音孔再貼緊幾分。過了一會兒, 他放眼望著無邊無際的海面,聽見最后微弱的、掛念的、幾不可察的小聲抽泣。
留言語音結束。
自來熟的船員經過, 用意大利語胡謅調侃道:“在和家里人打電話嗎?但你現在看起來像剛接到小女友的分手通知,孩子。老實說,你才那么小, 應該想開點……”
里包恩踹了他一腳。后者慘叫著喊為什么動手。他壓了壓帽檐, 平靜地說, 因為聽了很不爽。
船員嘀嘀咕咕地走遠。
殺手低頭再看了眼手機。
友寄新奈這幾天只給他發了兩條消息。一條文字,一條配圖,還是她去打球的場館照片。這是她一貫的作風。而那條但凡沒有聽到底,或是沒聽仔細, 就發現不了有人在哭鼻子的留言才稱得上反常。
她喝酒了, 他知道。同時他也知道他的雇主已經順利擺脫竹田家的騷擾——開庭和宣判的新聞第一時間就推送給了他——并且回歸平常的生活。
而工作的壓力也不會讓這個人花時間買醉。
排除不可能的選項, 剩下的就是答案。
濕潤而溫暖的海風拂過肩頭, 仿佛能卷走長途行程的疲憊。里包恩的心情不錯。他用了比預計更少的時間趕回陸地,買最近的機票前往東京。連坐幾個小時的飛機對這位殺手而言談不上累, 更何況他坐的還是頭等艙。
直到下飛機,正好是東八區的晚上,他給小別數日的老板撥去第一通電話。
里包恩本以為她要么在家,要么在公司;也許久違地聽到他的聲音,她會非常高興,急著放下手頭的事要來接他。
那么他會拿她沒辦法地留在機場,多等一等。
結果等撥號的嘟嘟聲停下,對方接起電話,卻是一片熱鬧嘈雜的背景音。人聲與餐具碰撞聲緊密地混雜著。友寄新奈在接通時貌似還在和哪個男人說話。她在笑。那含著輕松笑意的嗓音鉆入他耳朵里,又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喂,你好。”
“……”
里包恩忽然覺得這幾天趕路累得想殺人。
他坐在機場貴賓休息室的沙發里,面無表情地盯著房間里的時鐘。他學她打招呼:“你好,新奈。”
對方不說話了。
估計是接電話時不注意看來電顯示,此時正匆忙地去確認。殺手這才稍微揚起唇角,扳回一局似的,補充一聲意大利語的你好,隨后等待老板的反應。
然而,她只在短暫的怔愣后叫了他的名字,很快又被別人攪和打斷。
她在聚餐。這不必多想都能猜到。上班族聚會多少肯定會喝酒,不過她酒量好,反倒是同事喝醉了。
醉鬼的聲音離聽筒非常近,顯然正明目張膽地纏在友寄新奈身上又摟又摸。
里包恩聽見他老板似乎緊急地捂住了別人的嘴。
她問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他說還沒。
她說那到了再打電話,先掛了。
通話掐斷。
休息室一片死寂。
沒錯。里包恩看著掛斷的界面心想,她比黑手黨還無情。
于是真正的黑手黨收起手機,站起身。剛才隨口說還有三個小時才上飛機,因此新奈吃完飯一定會先回家。他打算也先填飽肚子,再突然出現,嚇一嚇許久未見的房東。
可事情總是沒那么順利。
殺手一手插兜,身在暗處,沒什么表情地注視著堵在樓道口講話的兩個人。
晚風漸郁。大都市的夜晚徒留皎月,星辰寥寥無幾。
那悠遠靜謐的月光勾勒著友寄新奈的側影。她的站姿挺拔,修身的白襯衫總是把她的肩背約束成一道單薄、伶俐而流暢的弧線,滑到腰身又收窄。她提著公文包,他看到夜色在她手臂與側腰游刃有余的空隙間蔓延。
站在她旁邊的,則是一個先前從未見過的年輕男人。
友寄新奈的個頭才到對方的肩膀,因而要抬頭看他,而后者的肩寬幾乎是她的一倍。身高差的視覺對比讓她看起來很適合被完完全全摟在懷里。但在這時候想到這一點只會叫人更煩躁。
里包恩聽見她開口,語氣熟稔。
怎么不打我電話,她問。
另一人說只是剛好路過順便打招呼,免得她又喝多。聽起來像他已經照顧過一次喝得爛醉的某人一樣。
她反駁,遭到敷衍,便假裝不快地要踹人。男人躲避的動作很夸張,以至于還讓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里包恩根本不覺得有什么好笑的。
要知道他才離開了一個禮拜。他沒那么大方,更沒有再等下去的耐心。就在友寄新奈還要繼續跟別人閑扯之際,殺手第二次撥通她的電話。
“吃完了?”他明知故問。
“吃完了。”她說。
友寄新奈望向走廊外的夜景,問他是否需要接機。里包恩沒有回答。他只是又問她現在在不在家。
只聽這個無情的家伙回答,在。
她不算騙他,本來就是差不多等于到家的狀態。只是誰料得到可能正要路上的人此時就站在附近。而這個答案也讓里包恩感到微妙的不爽。
緊接著,他看見她旁邊的男人朝她招手。
原本還算是正常的社交距離倏爾拉近。友寄新奈就如其所愿地靠近他,對方也微微彎腰。他伸手理了理她的額發,換來一個不輕不重的、關系好才會有的瞪視。
真是夠了。殺手心道,他倒不知道她還有這么個好朋友。
里包恩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自己為什么煩得夠嗆。一切問題都并非出自于平常地和朋友談笑的雇主,而是他。
哪怕他的行為舉止多像一個大人,友寄新奈也從頭到尾都只把他當成小孩看待。這也有好處,畢竟要是從一開始他就是成年人的模樣,這個冷酷無情的老板不僅不會答應一起住,甚至可能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他順利地住進來,和她睡一張床,被她帶著玩,能飛快地變得親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畜無害的外表。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在身體徹底恢復之前他永遠只能站在這個位置。他注定要看著那個人被別人逗笑,看著那個人光是跟別人站在一起都顯得般配得煩人。
殺手一手拿著手機,保持著通話的姿勢,自下而上地對上友寄新奈愕然的目光。他不由露出一個微笑。
無論如何,他沒有理由甘愿只待在這里。
第144章 里包恩視角(八)
長大的需求相當迫切。
這是急不來的, 不過里包恩依然會每天時不時量一量身高。他發現在異世界長大的流速并不規律,有時兩周才長高五毫米,有時兩天就能拔高一厘米。雖說比正常的速度要快, 但如果沒有排異反應也得等個好幾年。
家里買了身高尺:卡通款式,畫著一條長頸鹿, 由黑田家傾情推薦。友寄新奈這個不解風情的家伙看見他站在前面抱臂思索的樣子,偶爾經過還會調侃一聲“怎么了,一米四也很可愛”。
被他逮著用塑料玩具錘(列恩版)哐哐兩下后才安分下來。
在這種時候, 她反而很會裝可憐,捂著腦袋控訴他是暴力男, 口吻低落又委屈。縱使里包恩覺得自己根本沒用上力氣, 有時也難免會懷疑一下到底是雇主太脆皮了,還是他如今對手勁沒有自知之明。
只是后來他可以確認是她裝的。
友寄新奈會把一些小聰明放在他身上。她逐漸會預判到保鏢手起刀落的時刻, 在故意得罪他之后自知理虧,提前笑著要躲。
她知道這位世界第一殺手不會用力,便只是做樣子地往邊上挪一挪, 或者縮縮腦袋。不幸被敲到, 就會一點也不認真地說很痛, 一邊悶笑,一邊伸手抱他的腰。像是深知他吃這套一樣,晃悠悠地賴進懷里要他道歉。
這是她一貫的犯錯先告狀的懷柔政策,但通常里包恩的道歉從來不落實處, 都是低下頭, 接幾個不依不饒的吻。動不動又會上升到不必要的高度。老板的背后有桌子, 就會被他端到桌上。身后是沙發, 占地方的抱枕就會被抽走。
升得多了,某個玩不起的人會在下次調戲良家男友的時候保持安全距離, 然而也基本以失敗告終。亡羊補牢仍然需要付出代價,這是人生重要的一課。
但只要沒有長大,這些都是后話的后話。
最初解除詛咒那會兒,殺手還會因為不習慣而做了一個假奶嘴別在衣領。而時間一長,習慣與否的問題便抵不過想要盡快恢復正常的心情。
當小孩有當小孩的好處,可這些好處他早已經嘗膩了。
里包恩慢慢等著。他很擅長找樂子,打發時間的辦法數不勝數:拿舍友收藏的漫畫和小說看,看到限制級內容,被她以嚴格管控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理由奪走(很遺憾的是她沒什么表情,態度非常平靜);擔任睡覺監督員,檢舉報復性熬夜聊天、刷手機、打游戲、看書的舍友,進行強制關機;用各種神出鬼沒的方式探班等等。
甚至有一段時間,友寄新奈吐槽說她簡直可以剪一個視頻,取名叫《每天回家都會看到我保鏢在cosplay》,投放到油管上一定會大受歡迎。
里包恩不介意。他就算當網紅也只會是現象級網紅。但這個計劃止步于口嗨,他問她為什么有拍素材卻不落實,友寄新奈只說bgm不太合適。
他去聽了,原曲唱的是“每天回家都會看見我的妻子在裝死”。
“我可不想被當成打擦邊球的戀-童-癖。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這位原則十分堅定的上班族這么說道。
就這樣,日子慢騰騰地,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走。期間莫名其妙空降了一個不重要的家伙,并不值得著墨。
十月中旬,某位體恤下屬的老板開始偷偷準備給他過生日。
里包恩自然知道。身為可以任性的壽星,他也有假裝不知道的權利。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從確定要去的那天晚上就開始隱約地期待。
也許是因為友寄新奈忽然翻身撐在他耳旁,長發垂落,他的臉頰被發尾輕輕掃過的時候正好望見她黑亮的眼睛。也許是因為她坦然地問要不要陪他去游輪玩,那種過于直白的、明快的好意讓人想不到任何拒絕的辦法。
里包恩在那幾天瞥見鏡子,鏡面里的人長著尚且稚嫩的面孔。他偶爾也會自嘲般想著,這副不正常的身體好像真的讓他的時間倒流到十幾歲,以至于一個普通的生日也令他忍不住盼望能早點到來。
不過這總歸是人之常情。正如某個人坦誠地詢問他的意見一樣,他也無比坦誠地面對這份心情。
這是他解咒后的第一個生日。
在某些意義層面,也是新人生的第一年。
友寄新奈為了拿到假期而在公司里燃燒生命之際,里包恩悠閑地心想,他其實應該跟老板說自己只有一歲才對。
第145章 里包恩視角(九)
里包恩睜開眼。
在他適應落入滿目的深夜之前, 先一步到來的是輪船的汽笛鳴聲:悠遠、綿長、醇厚,伴隨海潮翻涌的滾滾輕響。但套房隔音很好。
室內的幽靜無盡地伸張著,碾過了戶外跌宕的雜音。
他感到口渴, 頭也有點痛。高燒的余溫卻蕩然無存。他無言地與天花板打著照面,抬起手, 想要摁一摁泛酸的眉頭,又在此時注意到不同。
人最經常看見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手。
夜色昏暗,緊裹著貼附一層涼意的皮膚。里包恩看著自己的手。那是正常的, 健康的,寬厚而修長的手。他在往日的無數瞬間都在設想這個時刻。如今真正實現, 他的心情反而異常平靜。
殺手動了動手指。另一只手隱約被什么壓著。
里包恩這才稍微支起身, 身下是輪船客房柔軟的床。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用列恩特殊的絲做成的,即使忽然抽條長大, 睡衣也只會隨之變成最合身的碼數。但他在發燒時出了一身冷汗。此時從脖頸到后背都緊貼著幾分黏膩的不爽利。
該去洗個澡。他想著,目光卻落向身側。
前一天才為他唱過生日歌的人正坐在一把凳子上。她趴在床沿,像守著守著就睡著了。里包恩看見她從臂彎里露出的小半張側臉, 熟睡的眉眼舒展著, 毫無防備, 任由黑夜溫順地梳理著她的頭發。它們烏黑如瀑,窩在肩膀又伏至脊背。
她的掌心搭著他的手腕,很輕,但足以令人察覺到溫熱細膩的觸感。
或許是不斷下沉的海夜給予人類別樣的錯覺, 里包恩忽然覺得這個視角無比熟悉。只是有哪里不一樣了。他不動聲色地將手腕抽出幾寸, 便意識到答案。
曾經很多時候, 他整個手掌都沒有友寄新奈的一半寬。成年人要和小孩握手都只伸出一點指尖, 嬰兒的手自然也只能抓住手指。
再長大一點,可以握住掌心, 但真要被她裹在手里也還是綽綽有余。
里包恩再次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他攤開的掌心,上面搭著的友寄新奈的手。
他的視線停泊在她的手背上,像是第一次發現它沒有印象里那樣寬大,反而被晦暗的夜色襯得薄薄的,冰涼地、纖細地泛著白。他想起最開始隔著雨幕望見她握著酒罐的模樣。
沉睡中的人渾然不覺地闔著眼,均勻的呼吸令人感到安定地緩緩起落。
殺手聽見海浪聲逐而低伏,空氣發出細微的嗡嗡震蕩,形成一陣孱弱的耳鳴。這個偌大的房間霎時沉溺在深邃而寂寞的空曠之中。
他只是稍微屈起手指,就能把她的手完全攏在掌心-
人常常在事情發生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感到真實。在這之前,則會反復地意識到變化。
身為優秀的保鏢,他當然不能放任老板傻傻地趴在床沿睡。放在以往,里包恩會用列恩變成一些工具幫他把人搬起來,但現在蜥蜴小伙伴也受到異世界影響,蔫蔫地不知隱身窩到哪里去休息。他大可以親自效勞。
他下床,走到友寄新奈身旁。房間沒有開燈。驟然拔高的視角或多或少讓人有點不習慣,不過他很快就能適應。
里包恩微微彎下腰。
他的手掌伸到她肩側,又在觸碰前驀地一停。
她是不是變瘦了?殺手沒來由地想著,發覺自己需要重新審視她。他俯視著趴坐在凳子上的年輕人,目光估測性地下落。
友寄新奈仍然穿著襯衫,但不似平時一本正經地扎進褲腰。西裝外套與領帶早就掛在衣帽架上。她的衣擺輕飄飄地松散著。那潔白的、柔和的衣料吸食著室內微弱的月光,在肩膀與手臂繃緊,往下卻輕盈地搭垂。
里包恩能看見若隱若現的脊背與腰線的輪廓。他掌心碰到她的肩頭,發現居然不堪一握。
還是小嬰兒那些日子里,他不乏跳上她肩膀的時刻。但他老板的肩沒有一米八的運動系男生山本武好坐,相對更窄也更軟。
所以他偶爾只是趴在她肩膀上。后者身上總有一種好聞的氣息,又不同于洗衣液的清香。
友寄新奈不介意他這么趴,一般都會像沒感覺到似的繼續做自己的事。下班路上,她一邊慢慢回家,一邊拿手機回著同事的消息。里包恩那會兒就待在她的肩頭,不時叫人看路。
視角受限,在矮小的孩子眼里所有人都很高大,世界常常是巨人的叢林,放眼望去全是來來往往的雙腿與鞋子。
縱使里包恩不是真正的小孩,身處相同的情境里也難免有這樣的感覺。
可某位高大的、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處境沒那么好了。
他的手掌能輕而易舉地握住她的肩,簡簡單單就能讓睡熟的家伙躺在他臂彎里;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彎,用不了多少力氣就能極為穩當地抱起來。
里包恩想到第一次幫雇主搞狙擊行動的那天。
和老油條對峙成功的友寄新奈凱旋歸來,起初還刻意地繃著面無表情的臉,卻在地鐵口看到他的一剎那就笑得非常開心。里包恩不知為何就收住本打算轉身先走的腳步。他站在原地,她向他跑來。
太陽追逐著她的步伐。從那之后他看到她的笑容總會想起白晝和夏天。
這個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年輕人一把抱起他,轉了兩個圈。而這就像某種無形的信號,后來他也經常坐在她的懷抱里。
但睡在他懷里的老板看起來可比平時更親切一些。這時候里包恩會稍微理解一點以前那些提出想要用力抱住他的要求的國中生。
他把她塞進被窩,脫下拖鞋。自己才去洗了個澡,換身衣服。
夜半三更的烏云四散。客房裝潢復古的窗欞一片清冷,月光愁愁。那柔軟的光線被海浪洗出飄渺的深藍色,傾瀉在花瓶里,變成小玫瑰的露水。
高挑的殺手站到窗邊,他捻著削去尖刺的細莖,將這朵被人用來逗他開心的鮮花拿到眼前。
放了快兩天,已經有點枯萎了。
里包恩垂眼注視著幾乎熟爛的暗紅色的花瓣,想到某人蹩腳的魔術。他不由稍稍揚起唇角。或許現在還有一個讓他更開心一點的機會,那就是她能早點醒來看著他,然后露出一些讓人覺得可親而可愛的神情。
第146章 里包恩視角(完)
關于這段拉拉扯扯的關系, 這里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在第一次親吻她之前,里包恩實在懷疑過他雇主究竟是真的木頭腦袋還是裝作看不懂他的暗示。
之所以是懷疑, 則是因為殺手看得出來:這個人確實是完全沒理解他的意思。她甚至覺得是他對自身不再是小孩這件事沒有概念,才會在長大后做出一些在成年人之間顯得出格越線的事。
但他個人認為自己已經表現得足夠明顯。
然而即使連外人都不約而同地默認他和她關系匪淺, 默認他是她的追求者;他的每一個喬裝身份都與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友寄新奈此人也還是一意孤行地當成自家保鏢在和平的世界里閑得沒事干的惡作劇。
這家伙真是漫才看多了,總以為什么都是他刻意創造的槽點。
而好消息幾乎可以令人忽略壞消息的影響。
她并不排斥他的越線。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從豪華游輪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就對此心知肚明。那時臥室沒開燈, 清寂的夜色綿延。里包恩把這個想要劃分界限的雇主拖回被窩,他的手臂箍著她的后腰, 同時又一次體會到變化。
正如他先前所預料的, 友寄新奈很適合被完全攏在懷抱里。他想到早些時候。還是小嬰兒的殺手第一次從吊床搬遷到房東的大床,他的老板, 一位合格的負責任的大人,以為他失眠(事實上也確實有一點),便好心地、慢慢地拍一拍他的背, 哄小孩入睡。
雖然那一晚哄睡的家伙反而先睡著了, 但里包恩也同樣睡了個好覺。她的臂彎籠在他身側, 氣息輕淺而和緩。他近乎窩在她身前,仿佛躲在一個安神的溫室里。夏夜,被褥很薄。他一點也沒覺得熱。
再后來,一個小別重逢的夜。殺手以是她想要擁抱的理由去討要一個久違的懷抱。
那會兒他可以用兩只手臂環緊雇主的腰, 不過也只能像個普通的孩子一樣被摟在懷里。里包恩記得友寄新奈攬著他的肩膀, 寬慰一般, 掌心帶著關懷的力道, 安撫他名存實亡的舟車勞頓。
他埋在她頸窩里。真的累了,睡得很快。可那晚睡得并不算安穩。因為有某些無可避免的東西如約而至。
青春期。
正是要發育長高的年紀, 欲望比成年之后更純粹的年紀。
這個時期獨有的沖動向來是豐沛的、滾燙的、不受理智掌控的。前半夜,男孩的夢境在接連不斷地變遷:一下是在太陽下暴汗的沙灘。烈陽灼灼,他渾身都熱,睫毛沾染潮濕的水汽。熱氣彷徨地扭曲著視野。正當要錯以為中暑之前,他在西西里小鎮斑駁的老墻上看見一張海報,里面是一名年輕的亞裔雜志明星。
她長著和某人一模一樣的臉,站在海邊,穿著一條過分貼身的白裙子。吊帶的。兩條纖細的布料松垮地支撐著它。他看見其中一條細白的吊帶乏力而煽情地打滑,從肩膀跌落到她的手臂。她鬢邊的頭發被海水打濕,發絲一綹綹蜿蜒,黏在赤-裸的脖頸、鎖骨與圓潤的肩頭上。這種不規則的圖形給人一種脆弱又爛漫的想象。
他瞧見她手臂和大腿的皮膚被太陽籠絡,透出柔軟的汗津津的色澤與曲線;他冷靜地注視這一切,卻被曬得干渴又燥熱,于是夢一下又變成濕潤的深夜。
不求實際的夢境讓黑夜真正地變成水。年少的殺手察覺到一絲溺水感,因此他又真的被人從水里撈起來。他和救他的人一起在遼闊的漆黑的水面沉浮。她的額發在不停地向下滴水,又被她隨性地捋到腦后。
里包恩得以看見她濕漉漉的眉眼,她的鼻尖與嘴唇都敷著一層晃眼的、晶瑩飽滿的、搖搖欲墜的水光。
救星用另一只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臂。接著水浪涌動,她被壓向他。他能感覺到胸膛里的心跳不分彼此地緊貼著那個人的身體。被浪潮再次拍入水里的一瞬間她親吻他。嘴唇是比水還軟的冰冷的生物。四面八方的水壓擠著人類的情感,好像這樣就可以讓什么東西百無顧忌地溢出。
里包恩在無法呼吸的幾個剎那稍微張開嘴。
他嘗到氧氣。
他嘗到她的唇舌。
舌尖。
濕軟的,溫熱的。
吻。
女人。
潮濕的呼吸。糾纏不休的呼吸。
香氣。
香氣。
香氣。
緊接著,他毫無預兆地醒來。
身下是正常的床,夜是平靜而平常的夜。
身上則好端端地蓋著被子。
里包恩不在誰的懷里。他轉頭看去,友寄新奈留給他一個冷酷的后背,側躺在床沿。
估計抱著睡太熱了,她于是在迷迷糊糊間滾到邊上繼續睡。他看見她的黑發鋪散在枕頭與床單上,露出幾寸白皙的后頸,肩膀安靜地隨著呼吸緩慢起伏。他收回目光。
里包恩沒有出汗,那時的天氣早就入秋了,只是有一種令他難得對自己感到無語至極的黏膩感。
他不是小孩了,但身體是,沒辦法。
世界第一殺手只好翻身起床。洗了個澡,再回去睡。后半夜總算沒怎么做夢,卻還是睡得不長久。他老是斷斷續續地醒,仿佛這副身體心事重重。
欲望成了無法掌握的煩惱之一,青春無非如此。
這煩惱等長大后自然迎刃而解。
這位各方面都終于恢復成年人水平的黑手黨將他的雇主禁錮在懷里。她確實變瘦了——里包恩一只手按緊她的腰背都富有余裕,而這個人如果要攬住他的肩膀得輪她用上兩只手臂。他能察覺到她的僵硬。但不出片刻,發現保鏢的任性雷打不動,友寄新奈的身體又漸漸放松下來。
這可是一個還算過關的決定。
里包恩用以往的姿勢抱著她。他的鼻尖幾乎能蹭在她的頸側。他嗅到香氣,輕微的,曾經在夢里纏繞著他的香氣,裹挾著家里洗衣液與沐浴露的味道。但他和她都用同一款洗衣液和沐浴露。因而一時也辨不清是誰的氣息包攏著誰。
友寄新奈毫無威脅感地放任了這一個晚上,這說明還會有無數個相同的晚上在未來耐心地等待著。
那么他也會等待。
而目標達成的那一天來得并不遲。
里包恩擅長解讀人類的微表情,以至于讓人時常懷疑他是不是會讀心術,但異世界再玄幻也沒有這種超能力般的特異功能。他不過是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觀色。
只是友寄新奈此人有時不吝嗇于表現情緒,有時又收斂得很好,不那么好猜。
如果真要問她是什么時候對他動心的,殺手也給不出精確的答案。他沒有問過老板這個問題,而她也沒有提起過。這對之后的二人而言并不重要。
但,就在他第一次喬裝成公司后輩,出現在她眼前的當天,或者說當晚,友寄新奈貌似有一些變化。
她不再那么堅持要跟他分床睡,也沒再提起不需要送她上下班的話題;乍一看是不錯的趨勢,可雖說如此,她的態度也和以往沒什么差別。
友寄新奈對他好,依舊如平時一樣具有上對下的照顧的性質。她該吐槽時還是絲毫沒有留情,懶得做一些事的時候也同樣會沒精打采地動用甲方權利使喚保鏢。
于是這有充分的可以解釋的空間,而不僅限于是她動了心。比方說,她完全有可能是被任性慣了,懶得管,所以才干脆隨他去(偶爾里包恩會看見她望了一眼他的臉后面無表情地嘆氣)。
殺手并不完全知道她的想法,直到要去和她同事們聚餐的那天傍晚。
彼時,辦公室只剩下兩個人。他尊敬的友寄前輩坐在工位上,專心地埋頭處理沒搞定的工作。里包恩等她待會兒一起走。他沒別的事,便只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地小憩。
天色愈發稠暗,室內開了一盞燈。
里包恩起初沒打算睡著,不過人在足夠安逸的環境里閉目養神,總會很容易睡過去。
他任由自己淺眠了一會兒。
做殺手的工作讓人對目光的蹤跡相當敏感。他在感覺到視線之際睜開眼。那時余暉將盡,他在黃昏的邊緣側過頭,望見坐在斜對面的人。
整個辦公室垂暮般黯淡而閑寂,只有那個人附近的燈開著。
昏朦朦的光影切割著他與她之間的界限。
里包恩望見那柔和細膩的光線傾倒而下,滴落在友寄新奈的頭發、側臉與肩頭,令人無端地想到“年輕”時矯揉做作的夢。他看見她托著下頷,四平八穩地注視著身在暗處的他。分明似是無聊所致的舉動,她的目光卻像是要永遠記住什么似的,專注,認真,又叫人忽而感到悶熱。
四周暗沉,被籠在唯一的光暈中的人連注視都仿佛離得萬分遙遠。
或許是剛睡醒,他在那一刻說不出話。友寄新奈卻只是平靜地開口,閑聊,問他午休是不是沒有睡著。
他說算是吧。
她說那等會兒不要喝太多。
里包恩從來不介意被她這樣管,相反,他樂在其中。但那時候他反而感到幾分別扭,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只是時間不早。
保鏢跟著老板前往居酒屋。他那天別著她送的銀灰色的領帶夾。
平心而論,里包恩的酒量還可以。他平日里也喜歡在晚上小酌幾杯,不過需要冷靜頭腦的人不會讓自己深陷醉酒的情境。
有的社畜喜歡勸新人喝酒,好在有體貼的友寄前輩為他擋一擋。喝得差不多,里包恩就放下了酒杯。
他接下來的任務是看著雇主不要醉倒在酒桌上。
酒精是個有利有弊的東西,更多時候它也有必要的功勞。友寄新奈后來去異世界旅游,不出所料地和沢田家光成了酒友。可惜交友不慎,被家光所謂珍藏的、度數不高的、很清甜的酒陰了一把——那天不過才下午,里包恩就準備帶醉酒的雇主回酒店,而也是從下午開始她始終握著他的手,昏昏沉沉地到酒店也不想松開。
你知道嗎。她肯定會斷片的,因為那會兒她實在醉得不輕地拉著他叨叨念,說,你知道嗎。里包恩要給她脫掉酒氣熏熏的外套,后者卻還是沒有松手。順利脫了一半的外套掛在她一邊手臂上。友寄新奈揪著他的西裝袖口,說其實她有話沒有跟他說。
然后她踮起腳,抱住他的脖頸。為了讓她不那么辛苦,殺手托起年輕人的腿側,向上掂一掂,她也就順利地像個樹袋熊一樣抱著他。
里包恩聽見她在耳邊甕聲甕氣地講,我愛你。意大利語我也知道怎么說,Ti amo。對嗎?她又換了一種說法,Amo te。
而在此之前,在她的世界的秋天。里包恩記得他換了身衣服再回來接人,他的老板正孤零零地蹲在晚風里。友寄新奈一時沒有認出他,卻還是被他牽著走了一段路。直到她不肯走,說家里有人會擔心她。直到她認出這個會擔心她的人。他的手被她握著貼上臉頰,掌心撫摸到誰的心意的炙熱。
她問他是不是想親她。
他低下頭。這是越界的默許,正如他在輪船上被兩個小孩問到是不是喜歡她,他微笑著沒有回答一樣。
第147章 后續(一)
在兢兢業業工作, 干到次長(副部長)后的第三年,我拒絕了上級的提拔。
部長高木渾水摸魚多年,倒也單方面和我們混出了一點感情。他在我遞交辭呈的當天表示心如刀割, 愁容滿面,最后為我舉辦了一次聚會, 賴在居酒屋喝了個爛醉。
但我覺得他傷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又失去了一個好用的牛馬。
攢夠啟動資金,我經過嚴密謹慎的計劃與選址,決定在接近中學的路段開一家咖啡館。
由于是好地段, 租金昂貴,我捏著預算, 眼一閉心一狠, 直接在相較偏僻的巷弄盤下一間二層店面。
這當然在我的考慮中:我希望我的咖啡館最好有一個清凈的環境。舍棄熱鬧的流量,一方面是賭一把, 另一方面也是抱著“既然要開就努力按照自己心意做到理想的狀態”的想法。
辭職前,我先跟不少認識的自己創業的朋友取過經,也聽過不少缺乏天時地利人和, 經營不善而破產倒閉的經歷。
不過對于失敗的可能, 我倒沒有特別擔心。
只要有死磕到底的決心, 人生可以有很多重頭再來的機會。世界的容錯率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因此最重要的是邁出第一步。
于是,我的,主賣咖啡飲品、兼賣果腹小食、兼可為成年顧客提供調酒服務的清吧功能、兼可自習讀書的日咖夜酒小店的藍圖, 正在緩緩展開。
這個店面在此之前是一家準備搬離的家庭餐廳。
該拆的拆完, 該搬的搬走。剛盤下來之際, 一二樓都是亟待裝修的毛坯模樣。
同時, 正逢異世界的彭格列真正開始改朝換代。
阿綱同學原本對上大學這件事抱有肯定考不上之類的消極思想,結果被里包恩的“要讓別人知道彭格列十代目考不上大學你想笑死誰”之鐵拳狠狠制裁——他非常爭氣地考上了一所很不錯的高校, 但后來才知道,不少友方黑手黨繼承人都在那所大學里待業。
發現認識的大學好朋友有些竟是未來同盟,綱吉君嚇得給我打了好幾個跨界電話。畢竟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遭受了世上最可怕的道德綁架:
“他們說自己的家族沒有那么強大,很多時候都要依靠彭格列的幫扶。”
被預定的十代目郁郁寡歡道,“還說他們只期待有我在的彭格列什么的……現在看到他們我都莫名有些愧疚……究竟是為什么啊!我一點也不期待!”
“畢竟期待也是一種隱形的暴力啊。”我坐在矮桌邊,一邊拿筆規劃預算的增減,一邊說,“遭受暴力就要暴力回去。”
綱吉君虛心請教:“這種事情要怎么暴力回去……”
我說:“你就難過地跟他們說,‘原來你們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我以為我們是真正的朋友,你們甚至不期待我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請他們吃一頓飯,說感謝一直以來的關照,祝各位前途似錦,這是你作為朋友最后能給的祝福。”
綱吉:“……”
我:“接著不主動聯系,等著輪到他們愧疚地找你解釋并道歉。這叫搶占道德高地,真誠當武器,以退為進。你要是真當黑手黨了,以后估計也用得上這個公式。”
綱吉:“根本不希望有用上的那一天啊!”
“說實話,”我把手機夾在肩膀與耳朵之間,雙手整理資料,“你在那邊讀了快四年,心里已經有大致的偏向了吧?”
阿綱同學沉默半晌。
青年的聲線早已褪去年少的稚氣。
他嗓音成熟,因苦惱的語氣而更顯低沉。我猜他正皺著眉,“我不確定。”他說,“我從來都不覺得我能承擔得起這個責任,也始終不喜歡黑手黨。但是,我的確有在考慮繼承,獄寺君他們已經在彭格列學習處理事務了……那都是些很危險的工作。
“九代說只有我能改變這些。雖然我還是感到很為難,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讓他們不需要再做那些事。而里昂聽我說了我的想法之后,卻很嚴肅地警告我,說這不是游戲什么的……不用他說我當然也知道啊。”
他繼而氣餒幾分,嘀咕著跟我抱怨明明是那些人想讓他繼承,現在反倒說他不認真。
這件事我也有了解。里包恩其實挺高興,也挺欣慰的。不過是想讓年輕人把利弊都考慮清楚,學會冷靜地看待大局。
人在做重大決定的時候向別人傾訴,有時候并不是想要一個具體的到底要不要的建議。何況沢田綱吉已經是成年人了。他考慮到的東西比中學時更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底色,有自己必須要堅持的立場。
在面對一條好像永遠無法回頭,如今又實在沒有孤注一擲的必要的前路時,人的底氣是退路。
“繼承也可以,為了朋友而做事業是常有的事,沒什么不好的。世界上還有人為了素未謀面的群體奔走一生呢。”
我閑扯著說,“要是最后沒繼承也不錯,人各有命,沒人有資格怪你。要是當黑手黨之后覺得不好,想辭職,又怕在那個世界待不下去,就拖家帶口過來給我打工。我很缺人的。不會虧待你們。”
除了前期投入,最奢侈的是用人成本。要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我都打算自己兼顧調酒師了。
聽筒另一邊傳來綱吉君稍顯放松的笑聲。
他嗯了一聲。安靜一兩秒,才開口。
“謝謝你,新奈姐。”年輕人溫聲道,隨即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話題一轉,“你那邊進展還順利嗎?”
我答:“還行,經管證已經到手了。我在挑裝修,約了過幾天去簽店面的合同。”
綱吉君的口吻有些不好意思:“里昂說如果我下定決心了,你會過來彭格列幫忙,是真的么?”
我放下資料,重新騰出手拿手機。
“我會幫忙。”
“嗯。”
“我會幫忙?”
“嗯……”
“我能幫什么?”
“……大、大概,像出謀劃策那種……”
“不可能。不會。不要。我就是一個普通的良民,你別聽他那嘴一張就叭叭胡說。”我毫不猶豫地三連拒絕并吐槽,“我不會當黑手黨,臨時的也不,阿綱你應該是最懂我的人啊!而且你們彭格列家大業大不缺人,我的店缺我。”
最懂我的阿綱同學最后以一副“新奈姐都不干那我干脆也還是不干算了”的灰暗語氣掛了電話。
我不清楚他在那邊都有經歷過什么思想波折。但在即將畢業的時候,縱使到最后一秒都還在猶豫,阿綱同學還是冷靜地做了自己的決定。
彭格列要舉辦繼承式。
里包恩身為重要人員,早在綱吉剛上大四的時候就受命回去正式復工。
那一年,他總算從退休的家里蹲保鏢再次變成人人畏懼的黑手黨殺手,過得和我一樣忙。
我們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異界聯絡,偶爾好幾天也沒打一次電話。
起初我還有點不習慣。但眾所周知,本人的適應能力很好,那會兒為了辭職交接工作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有時也難免會意念回復,導致真的忘記回消息。
結果就在深更半夜被異界男朋友的奪命連環call搖醒了一次。
我對戀人的關心自然沒有起床氣,便只打著哈欠跟他匯報近日行程,再順嘴哄一哄這位剛結束繼承人培訓課程、累了半天打開手機、發現我已讀未回于是不爽到極點的資深教師。
第二天醒來感覺沒哄好,遂趁周末閑一點,帶點探望的伴手禮去了一趟異世界。
以斯帕納、入江正一為主的新興科技之星奮力追趕威爾帝的科研進度,兩界穿越的方法越來越方便——唯三的門檻,則是需要提供穿越與定位功能的機器;
需要點燃的死氣火焰;
以及為了保證世界平衡,互不干擾,尤尼一族扛起了監管員的職責。因此還需要通過尤尼的許可。
威爾帝在我家留了一臺裝置。白色的圓柱體,玻璃門,認證身份就能進去啟動。
尤尼聽說我要過去,很開心地表示可以幫我直接連接到彭格列總部的時空裝置。
我反正也懶得到了再找人,就恭敬不如從命。而由于那算是我第一次主動地、一個人前往異界(以前基本是帶著保鏢行動,而且每個人都要忙著過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會有事沒事就跑過去),怎料還體驗到了一把烏龍事件。
抵達彭格列的時候,置放穿越機器的偌大的房間居然沒人。
二月份,哪個世界都還很冷。我套著一件厚實的深咖色毛呢高領風衣,一手拎著禮品袋走下裝置的階梯。推開大門,外頭的走廊鋪著華美的丙綸地毯,復古精致的壁燈一盞盞都明亮。四通八達,空空蕩蕩。
還以為能順利給個驚喜,看來計劃果然還是不如變化。
我掏出手機,正要給保鏢打個電話,原本鴉雀無聲的空寂的走廊盡頭卻突然間跳出幾個穿黑西裝的年輕人。
都是生面孔,像實習生。
實習生們無比緊張,有的甚至把手伸進西服外套里,一看就在準備掏槍。
你是誰,怎么出現在這里?領頭的青年問。
我的意大利語已經能流暢交流。我說我來找人。
找誰?
找里包恩。
找里包恩先生干嘛?
送東西。
太可疑了!實習生祭出經典臺詞:里包恩先生哪里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我說他是我男朋友,我現在可以打個電話給他。
更可疑了!實習生大喊不許動,誰知道你要掏出什么東西!里包恩先生都有未婚妻了,人家感情好得很!束手就擒!
黑西裝們警惕地圍到我四周。我只好任由他們嚴密看守,一邊聽著年輕的實習生們說我這么冷靜又無動于衷肯定有問題,一邊聽著領頭人向上級匯報,說抓到了一個非常可疑的疑似敵對家族趁準備繼承式大家都忙得自顧不暇而派來試探的刺客。
盡職盡責的青年一邊說明,一邊冷酷地盯著我,“……是的,我們剛好巡邏經過。是。這就把她關到……啊?呃,她說要找里包恩先生……是,她是這么說的……好、好的。”
我于是面無表情地癱著臉,被押送到一個房間前。
半拱形的房門厚重肅穆,木紋精細,流動著價值不菲的神秘性的色澤。
領頭人敲門。門被從里面拉開。
“帶到了,就是她。”
實習生沉聲匯報道。接著讓開一步,我得以看見房間里的景象。
這就是一間敞亮的歐式辦公室。開門映入眼簾的即是一張寬厚的深棕色辦公桌,雕著極為精美莊重的彭格列紋章。在其身后,巨大的落地窗采光優良,半掩著暗紅色的巴洛克式窗幔。
辦公桌沒人用,倒是一旁的會客沙發上坐了一圈人。
負責開門的是一身正裝的巴吉爾。
我與他對上目光。后者兩眼一亮,以他一貫的用詞微笑著打招呼:“新奈殿下,果然是您!來了怎么不先跟我們說一聲?”
“抱歉,”我說,“因為只是抽空過來,本來想嚇你們一下。”
巴吉爾笑道:“有人會很高興的。”
余光里,實習生們的身形紛紛石化般僵硬。坐在沙發里的幾人也早就轉頭望來。蒂莫特奧溫和地瞇著眼,向我點頭;綱吉君驚喜地喊新奈姐,獄寺隼人和山本武坐在他兩側,臉上流露出各異的驚訝神情。
他們都長大了,穿著非常職場的西裝。
我頷首,看向戴著黑禮帽的男人。后者原本半靠在沙發上翹著腿,此時正放下手頭的茶杯,站起身。
走近一步,實習生們就驚恐地后退一步。
走到我跟前,實習生們已然背靠走廊墻壁,緊黏著不動彈。
里包恩不輕不重地瞥去一眼,旋即微微低頭,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瞧見他帽檐下的黑眼睛閃爍著不加掩飾的笑意。“拿著什么?”此人伸出手。
我讓他接過禮品袋。殺手看也沒看袋子就先彎下腰。
“巧克力。剛好快十四號了,”我稍仰起腦袋看著他,被貼面親了一口臉頰之際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就過來看看你是不是還在不高興。”
“我沒那么幼稚。”幼稚鬼如是說,“你過來待多久?”
我:“最遲晚上就走。”
里包恩輕哼一聲,“明天不是周日么。”
“我要加班。”
“早上就要去?”
“中午。不過我早上想在家睡……干什么,說話,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好了好了明早走。這位先生請你收了神通。”
第148章 后續(二)
等彭格列繼承的預備工作逐漸穩定下來, 某位保鏢閑了些,時不時會抽空回來。
只是他穿越過來的時機總是略顯陰間。
第一次不打招呼就出現時,我剛好起夜想上廁所。那時大約凌晨三點半。我懶得開燈, 瞇著眼摸黑推開臥室門,沒走兩步就撞上誰的胸膛。
一抬頭, 里包恩十分絲滑地開啟手機的手電筒,自下而上照著臉。
他本就五官輪廓深邃,彼時四下幽暗, 這么一束詭異慘白的光線便直接將其變成從上世紀漂泊而來的意大利幽魂,仿佛下一秒就要述說一通悲慘的二戰往事, 贊賞半小時意大利面的偉大之處再陰陽怪氣地損美國人一頓, 最后順手把我這條無辜的現代小命索走。
鬼說:“ciao。”
我面無表情,眼皮直跳。
翹個鬼啊!
這和以前在廁所門口撞見嬰兒小鬼不可同日而語。
我硬是花了六七秒才緩過神, 被迫清醒得困意全無。于是單方面對這只大鬼進行兩下不帶力氣的拳擊,接著用肩膀把他擠開,保持冷酷地去如廁。
此后, 里包恩就像當上穿越裝置質檢員, 每周都會突如其來地空降幾次又離開, 并且都卡著晚上的點:
剛好下班回家看見保鏢在喝咖啡,這算是相較善良,也堪稱偶然的情況。更經常發生的是大半夜睡到一半在夢里感到鬼壓床。我掙扎著醒來,才發現原本獨享的大床被搶掉半張, 身上壓著男人的手臂, 頸邊被溫熱的呼吸剮蹭得泛癢;
或是忽然睡不安穩, 總感覺旁邊有人, 睜眼看見床頭邊正好站著一抹漆黑而頎長的人影。形似黑化版長腿叔叔。
我覺得我的心臟已然強大到能速通所有恐怖游戲。
所幸發現時至今日這種手段還是嚇不到我,甚至我的吐槽也逐漸犯懶后, 知難而退的殺手便不再執著于懸疑劇本。
但他就算換了個路子也沒多和善。
某個半夜,我昏昏沉沉地陷在夢境里。一會兒夢到和客戶喝酒,喝得渾身發熱,一會兒夢到形象模糊的客戶搖身一變,變成清晰無比的里包恩。我喝多了。不僅被人扶著肩膀送回房間,還莫名其妙就和看過的本子劇情一樣雙雙滾到床上。
夢里的我摸到溫熱而柔韌的肌肉,上方的陰影一幢幢搖晃,抬頭連天花板都看不清。
結果現實也在密密麻麻的堵滯與酸澀感里醒來。
這種夢想成真的手法只讓人第一反應心想為什么不是夢到一夜暴富。
我只來得及在初醒之際緩一口氣,又感到握在側腰的力道倏地收緊。下意識地,我伸手抓住夜闖民宅的黑手黨的手腕,偏頭躲開壓下來的人影、稍顯粗重的喘息與細吻。那冰冷柔軟的觸感卻十分耐心,摩挲在臉頰,耳朵,脖頸皮膚下攢動的脈搏。
我隱約嗅到幾縷未散的硝煙味。凜冽的氣息在涼夜里輾轉,但更多還是那個人獨有的,暖和的被窩般的味道。
頸窩糾纏著炙熱的呼吸,我半醒不醒地發出幾聲悶哼,眼睛還困得想閉上,耳邊盡是厚實的床墊不停擠動的悶響。
夜色闃靜地流溢又攪亂,碾撞又溫存。
我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張了張嘴,半天才找到合適的聲音,“不是說好要回來的話,會。……提前說一聲嗎。”
埋在頸側的嗓音頗顯喑啞,能讓人清晰地察覺到聲帶的振動。
“你睡太早了。”殺手恰好沉到底之際停下,一邊推卸責任,“我給你發了短信。”
我的手指揪緊他頸后粗硬的發根,“我一點半才睡好不好。”
里包恩:“我一點半還在工作呢。”
我講道理:“那是你太晚了不是我太早了。”
里包恩:“反正對我來說就是太早。”
我駭然。
“小學生都不這么強詞奪理了!”
“我可是黑手黨啊,”男人從頸邊抬起頭,我不得不松開手臂。緊隨衣料摩挲的聲響——他還穿著相當講究的黑西裝,只是領帶被胡亂丟到床底下,襯衫的紐扣也解至胸膛——稍直起身。我的視野適應了黑暗,足以看見他挑起眉毛的神情。“……Cuoricino mio(我的心肝寶貝)。”他說,語氣曖昧不明地含著笑,換成意大利語道,“還這么有力氣反駁,看來你已經不困了。”
“……”
我確實清醒很多,但那時還沒到離職日,隔天依然得上班。雖說長久以來都習慣了有這種情況,也不免慢吞吞地耍耍賴,哼笑一聲,拖延著去牽他的手。
“聽不懂外國話哦。”我說。
掌心相貼的重量沉甸甸的。另一人的手指擠進指縫間,緊扣著壓在耳邊。在天花板邊緣盤旋的月色再度漾起柔和的波光,動搖得懸然欲墜。
里包恩老師并不氣餒,“我不介意帶你復習一遍。”
“學不會。”我的另一只手拽著他的西裝外套,呼吸又是一場動亂。時輕時重的滾燙熱意涌上耳尖,悶得后頸發汗,我別開臉,忍不住稍微蹙起眉心,“有很多不明白的問題,要問。”
殺手俯身。一個獎勵性的吻落在唇角,我順勢勾住他后肩,抓住后衣領。
“哪里不懂?”這位家庭教師問道。
“有一個發音……”
“喔,說說看。”
遏制不住的低喘令大腦沉沉浮浮地發昏。我正想開口,身下推搡的悶響驟然加快,剛到嘴邊的話語又忽地滑成無意義的收緊的音節。
這人明顯沒打算讓人好好說話!
凌晨深遠的黑夜在極短促的時間里天旋地轉,令人乏力地松開相扣的五指,而罪魁禍首緊壓著掌心的手卻還是巋然不動。我感到后腰被牢牢地托高。難忍地仰起脖頸,抬眼只見窗沿邊角的月色攀附著墻面,化成一汪顫抖的,淅淅瀝瀝的,支離破碎的魚肚白。
縱使如此,還要聽人在空隙里追問:為什么不回答了,剛才想說的是什么。
我只好花了點時間找回力氣,歪歪腦袋,幾乎與他耳鬢相抵。再側過頭,嘴唇若即若離地觸碰到一小片柔軟的炙熱。是里包恩的耳垂。
“Per favore,sii gentile(溫柔一點)。”我低闔著眼瞼,在熱帶雨林般的黑暗里回答,“Il mio tesoro(我心愛的寶貝)。”
然而本以為這個剛結束工作、自身也沒休息多久的殺手鬧騰不了多久,事實卻又是失算。早上七點半被鬧鐘搖醒,我坐起身,繃著臉放空兩秒,因睡沒幾個小時而異常、相當、萬分不爽。
于是抄起枕頭,壓到一旁還在呼呼大睡的家伙的臉上,再扯起被子給人蒙頭一蓋。
最好把他悶暈三天。
老實說,我覺得我們的倦怠期也該到來了。現在我看他睡得比我香就不是很樂意,有時候也漸漸開始沒以前那么寬容(比如為了開店實驗而嘗試學做烤曲奇,端一盤出來之時某人從背后伸出魔爪試圖偷拿,我手比腦子快地就抽了他手背一下,最后為了守護曲奇完整性而纏斗大半天),這都是證據。
但在此之前,我還有很多東西想給他看。
由于從我準備辭職到投入創業前期準備的日子也是里包恩最忙的時候,這位親屬顧問基本是以遠程建議的形式進行支持,并不在現場。
因此我捏著單子,有條不紊地走完程序,有一些籌劃好的項目也作為秘密留存著。
等里包恩的本職工作收尾,他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待得也越久(后來我才知道是后續的事務被直接丟給了同盟家族加百羅涅的首領,專門讓有經驗的迪諾給師弟充當臨時家教),我才在空閑時間帶他出門。
那是一個半面天空都在燃燒的傍晚。
日落時分,紅彤彤的霞云洶涌翻滾,在公園的人工湖面里倒映出低緯度的橙紅色極光。
我和保鏢兼飯搭子吃完晚飯,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并肩沿路散步過去。
忙里偷閑是世上最自由的事情。與另一個人一起忙里偷閑的光陰則好像能把一切未知的危險與難關都拋之腦后。放風箏的小孩嬉鬧著跑跳,經過拄拐坐在長椅上的老人;結伴騎單車的少年的談笑聲逐而遠去。我抬起頭,望見街燈陸陸續續地點亮。
走到巷弄里的時候,天慢慢黑了。
我先一步停在一扇緊閉的鐵卷簾門前,從口袋里拿出鑰匙。
余暉依依不舍地在腳邊逗留。卻聽沉重的嘩啦一聲,門簾掀起,晚霞殘留的光暈被夜幕攬進懷抱。我邁進門檻,摁開臨時接線的電燈,暖橘色的光霎時盈滿室內。
這是我精心挑選的未來小店最初的模樣。
它目前還是空空如也的毛坯房,滿地雜屑,放眼是四面光禿禿的墻與上樓通道外露的骨骼。但談好的裝修公司已經開始搭建它的雛形。進門的右手邊即是一條長長的吧臺,其它地方預留著做桌椅、沙發卡座或駐唱臺。
“說是這么說,但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做駐唱臺。”我往里多走幾步,左右環顧一圈,說,“即使只需要雇晚班,現在請歌手也挺貴的。”
隨即指指點點地講解。
這里進門過道,太窄。做了吧臺就只剩下兩三人寬的距離,放一排吧臺椅就更擠了。沒辦法,要做日咖夜酒必須有足夠大的空間。
所以只有里面一點能搞休閑區。
嗯,二樓整體就比較寬敞,適合擺幾桌供學生自習,還能有余裕做一個小書架區。但大概也只有裝飾的功能,我可以割愛貢獻一點收藏的雜志或小說——不,你那些書就不要拿過來了……誰要看《如何制作能打穿防彈玻璃的子彈》或者《三十天速成黑手黨入門》啊!別想從我店里挖人!
如此大致介紹完,我在店里轉過身。
里包恩只踏進門檻,從始至終都站在進門的地方望過來。暖色調的燈光沉穩地速寫著他的剪影。星星點點的灰塵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里漂浮,對上他的目光,我卻覺得它們更像螢火。
我情不自禁地彎起眼睛,朝著我的理想張開手臂。
“怎么樣?雖然只是勉強從一地雞毛里收拾出來,但還是很不錯的吧?”
緊接著,我瞧見這位一路陪同的質檢員的微笑。他有模有樣地單手插兜,多走進兩步。看了看周圍,又再次看向我。
“嗯。”里包恩應道,“超乎想象。”
第149章 后續(三)
東京午夜, 十月底,12時43分。
《可以跟去你家嗎》綜藝節目組正游蕩在街邊尋找目標。
即使這里是繁華的地段,卻也比不上新宿。
夜晚再怎樣都充斥著寂寞的味道。油黃色的路燈極為吝嗇地照亮有限的空氣, 飛蛾撲閃;偶爾有喝得不省人事的家伙躺在墻角,腳邊放著一瓶由過路人好心提供的礦泉水。整座都市換上與白日截然不同的皇帝的新衣。
這檔綜藝旨在探訪不同普通人的真實生活, 趁深夜采訪趕不上末班車的路人,以提供打車費的條件交換去對方家里跟拍的機會。而此時,節目組正被兩個不方便跟拍的路人遺憾地擺手拒絕。
雖說是很有名氣的節目了, 找到合適的素材也仍舊不容易。
果然還是應該去地鐵站附近蹲守啊。這里離電車還是有一段距離,心血來潮來這邊搜尋, 真不知道導演在想什么……
主持人無奈地轉頭看向攝像, 正想用眼神傳遞幾分打工人的辛酸,忽而眼尖地瞧見街對面的巷口繞出一個人。
女性, 挎著一個小挎包,戴著黑色的口罩。看起來十分年輕——目測感覺最多也就二十來歲吧?
穿得也很平常。上身一件米色高領打底長袖,外套著深棕色的針織衫, 上面有一只戴著紳士帽的小熊卡通圖案。配一條寬松的黑色休閑長褲, 踩著運動鞋。在工作日, 這樣輕松的打扮起碼可以排除企業人士了。
啊,在街邊停下了。拿出了手機。
做采訪節目久了,有時總會有一種別樣的直覺。主持人立刻示意攝像和收音一起跟上:有戲!
首先,她搞不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 眾所周知, 大學生是世界上最好說話的群體, 幾乎沒有之一;
其次, 只有一個人,又正在低頭看手機, 也許就是苦惱于沒趕上末班車,因此在考慮用別的方式回家。年輕人的派對開到這個點,倒也是很經常的事;
最后,感覺能行就大膽上前!
“您好!”主持人握著便攜麥大膽上前,“不好意思,我們是東京電視臺,請問可以接受采訪嗎?”
就在他們拖著采訪設備穿過馬路之際,目標人物就已經從手機里抬起頭。她看見這副架勢并沒有太大反應,只是禮貌地提前將口罩摘了下來,并把手機揣進挎包里。
露出全臉讓她看起來更成熟漂亮一些。主持人心想,搞不好他猜錯了,其實是個大姐姐。
“可以,請。”她說。
主持人稍一鞠躬道:“抱歉,想問一下您這么晚了在外面做什么呢?”
派對?和朋友喝酒之類的?不過這位小姐看起來并不像會喝酒的樣子。
可出乎意料地,只聽采訪對象回答:“我剛看店結束,準備回家了。”
主持人:“看店?是家里人的店嗎?”這個時間?
采訪對象:“不是,是我開的咖啡館。”
誒?
“自己開的店嗎,”主持人真情實感地感慨,“明明才這么年輕?”
對方似乎聽出這個猜測并無惡意,卻也沒有露出被恭維到的表情。她的神色始終平靜、隨性,傾聽旁人說話的時候總能讓人感覺到幾分恰當的認真,此時也僅僅是稍微挑了一下眉梢。
主持人看見她的唇角彎了彎。但那更像是年長者的從容。
“我已經三十四歲了。”她說,“就算還要三四十年才會變成老人,現在也稱不上‘那么年輕’了吧。”
誒?真是姐系?!
發現對方竟然比自己大了三四歲,主持人在客套之余也難掩震驚:“完全看不出來呢……”
店長對答如流:“只要不用上班每個人都會很年輕。”
主持人:“咦?”她是不是說出了什么至理名言?
現在聊天的感覺和節奏都不錯,再怎么樣也得趕緊進入正題。主持人見縫插針道:“啊,雖然很突然,但冒昧問一下可以跟拍去您家里嗎?我們會支付計程車費的。”
此話一出,原本游刃有余的采訪對象微微睜大眼睛。
節目有名的好處自此展現。
這位咖啡館店長平時沒事也喜歡看電視,自然沒有錯過這檔人氣火熱的節目。但她貌似算不上粉絲。即使態度像遇到老朋友一樣稍顯熱絡了點,比起能上電視這回事,她更多也只是敬佩他們能把節目做得這么風生水起。
一來二去,節目組也知道了她的姓名。
“友寄新奈。”店長頷首道,“我可以帶你們回家,不過不用坐計程車。”
“好的,是很近嗎?”
“有點遠,所以我叫我保鏢開車過來接我了。”
“這樣啊……”
等等。誒,“保鏢”——?!
話音剛落,寂靜的街角車燈一晃。
真是說誰誰就到,友寄店長如此表示。主持人隨她一起轉過頭。他定睛一看,心里便大喊一聲我去:經典的躍馬標志正意氣風發地在車頭揚起前蹄,那是一輛漆黑而矯健的法拉利。
只有顏色低調的意大利豪車駛近,靠邊剎停。
綜藝節目組瞧見采訪對象上前兩步。緊接著,車窗搖下,駕駛座里赫然是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準確地說,更像是異國的紳士。
畢竟那可不像平常社畜的打扮,還戴一頂黑底橙圈的費多拉淺頂帽,留著一對頗具個性的鬈曲鬢角;縱使被帽檐陰影掩去大半神情,下半張臉的線條輪廓也顯得凌厲而冷峻。顯而易見,那是一張歐洲人的面孔。
只是保鏢而已嗎?主持人暗道,還穿著一件質感很好,一看就很貴的雙排扣大衣,真的不是剃刀黨之類的危險分子么?!
相比之下怎么看怎么善良的咖啡館店長稍彎下腰。而男人屈肘搭著車窗窗沿,將上身探出幾分。他側耳傾聽著雇主的說明,一邊似乎往這邊瞥來一眼。
主持人莫名感到脊背發寒。
他條件反射地向其稍稍鞠了一躬,再抬頭,只見那位保鏢紳士也低聲說了些什么。
兩人飛快地交談幾句。
正當主持人以為可能沒戲之時,他看見友寄店長隱隱板起臉。下一秒,原本看不清表情的男人不著痕跡地翹起唇角,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毫不避諱地、自然又行云流水地親了她臉頰一口。
接著鉆回車內,搖起窗戶。
店主則一臉早已習慣的模樣,轉頭示意道:“要去嗎,不介意的話請上車。”
要……主持人握緊便攜麥,“要去,失禮了!”
他火速扭頭與同事們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臉上看見幾分微妙的緊張、惶然和素材到手的興奮。
人,果真不可貌相。初印象“剛和朋友吃完飯沒趕上末班車的大學畢業生”徹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有錢有閑沒事自己出來開店體驗生活的超級富婆”。而且那個保鏢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是普通的員工吧?你們管這種會親人的關系叫上下級嗎?
節目組小心翼翼地抱著設備上車。他們神色各異,卻都一致兩眼放光地打量了會兒豪車紅黑相間的內飾。
但主持人沒有那么多時間感嘆世界上的有錢人為什么不能多他一個。按照流程,車內還有一段采訪要做。
他們坐在后座,向副駕駛的采訪對象伸去收音話筒。
“請問友寄小姐的店開在哪里呢,這么晚才關門嗎?”
店主說了一個位置,道:“還沒有打烊。我們從晚上十點開始做小酒吧,營業到凌晨三點。因為有員工請假,我今天才過來看班。”
“真是辛苦了。”
“不會,晚上人不算多。”
主持人拿手機搜了一下咖啡館,發現網上評分居然相當高,留言里有不少熟客。
其中點贊高的評論,正序一排下來,包括【店長姐姐人巨好】;
【店內安靜,適合學習】;
【三號調酒師很贊,缺點是愛摸魚。不過挺有人情味的,陪我聊了好一會兒……算了,原諒】;
【好喝,小食也好吃】;
【這個價位很值了】;
【親眼見過同行破防現場,笑死wwww但這里環境就是更好,有人別太急了,想搞這家店你最好注意安全】;
【已經和朋友固定時間來了!有時候會沒位置,考試周要提前預訂比較麻煩】;
【晚上對單獨前來的女性很友好,完全可以有一個靜靜喝酒的空間,不吵也不怕被騷擾,店長很懂我們需要喘口氣的社畜,淚目】;
【穿西裝的安保(是安保吧?)很帥但是長著一張殺手的臉,現在輪到小偷或者騷擾男害怕了】等等。
在關于安保哥(叔)的評論下面則有一些跟帖回復。
主持人粗略地看了一點,有人在好奇他的身份,好一些熟客便深有同感地熱情回道:
【你是說戴帽子那個嗎,他是店主老公啊。孩子。】
【我一開始也很震驚,主要是一看就不像普通人,搞得我喝個咖啡也忍不住往那邊看……后來實在憋不住搭話了(真不敢大聲說話),以為是啥幕后大佬,結果得知竟然是老板郎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媽啊!!然后老板突然有事叫他出去,他問都沒問就跟出去了……萌吐血了……kksk……】
【問就是太門面了,坐在那看店都讓人有種真的在國外的感覺。起初小火過一回,很多抱著搭訕心思過來看的人最后都撤退了,你猜為什么】
【感覺黑手黨再就業】
【kksk,很早之前我有次晚上十二點下班,不想回家就來喝酒,看見吧臺里面老板和老板郎一邊聊天一邊研究新品真的滿滿安全感。希望備孕通知我,我卡著時間跳[心]】
【退一萬步說老板就不能領養一個二十多歲的孩子嗎】
【有一段時間確實基本是在做安保的工作吧?有幸見過保鏢哥做咖啡,但收價高得離譜……被老板吐槽了一下才肯降價……[汗]但也就那一次了】
【穩定下來就很少看見他單獨看店了。新新說他也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就是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倒是有小道消息說是某廣告公司的董事長。】
【想看的話建議蹲老板~因為就算現在不經常親自看店了,只要老板有來,98%能看到保鏢哥中途或者最后過來接人(甚至可以要合影,這方面挺好說話的,但還是盡量不要打擾人家哈)】
主持人:“……”
好有名氣啊,那個保鏢哥不會就是正在開車的男人吧?仔細一看各個特征都能對得上。
汽車平穩地行駛,鏡頭中,車窗外,都市繁華而憂郁的夜景正接連不斷地迅速倒退。他想了想,總之先按流程問:“家里還有其他成員嗎?”
“沒有。”店長道,“有時會有朋友過來小住,不過通常都只有我們兩個人。”
為避免出誤會的烏龍,主持人點點頭,斟酌著開口。
“那這位保鏢先生,其實是您的……家人嗎?”
坐在副駕駛上的人稍微回過頭。他注意到她眉眼里很淺的笑意。
“是的。”
“原來如此。”
“一開始沒直接說,是因為我在想你們需不需要在這里搞個節目效果。”這位好心的經營者設身處地地關心道,“不過看來也裝不了多久。他是我丈夫。”
司機輕輕哼了一聲,但嗓音里也裹挾著笑。
“這種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在評論區引發熱議的保鏢哥如是說,“你完全是多慮了。”
店長用死魚眼看他:“身上又沒貼標簽,你跟有眼睛但沒看出來的人道歉行嗎。”
看來真的是。
主持人立刻找到切入點,繼續發問:“二位結婚多久了呢?”
“一年了。”
“竟然才新婚嗎?”
“嗯,因為我是穩定派,店里的運營好起來后才考慮結婚。”
“恭喜恭喜,在這之前二位相戀多長時間了呢?”
友寄店長頓了頓,看了她保鏢兼丈夫一眼,“七年吧。”
司機眼也不眨:“七年吧?你這就記不清了?”
店長:“我是在感慨時間過得很快,請收一下你這個質問負心人的語氣。”
“……相當長的時間呢!”主持人忍了忍笑,說,“這么一聽,友寄小姐也是近年才開始開店的么?”
“沒錯,以前是上班族。”
“是什么契機讓您想到要開咖啡館呢?”
“這個啊。”她回答,“其實就是單純不想上班,再加上以前很羨慕在小賣部里閑暇時間可以玩游戲的老板。我不認為在企業工作是我想要花一輩子追求的事業,所以就這么決定了。”
“原來如此。”
“但能讓一個目標真正堅持到實現,還是得靠發自內心的想要。”店長微微轉過頭。城市浮躁的夜色在她的側臉上光影綽約,反而襯出一種令人心安的平靜與坦然,“因為想要,就為了自己爭取試試。”
“最后也成功了呢。”主持人說。
“最后也成功了。”她露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