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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第41章   二合一

    晚風和和。

    室內早已撤了滿堂喜紅, 布局陳設更顯雅致清新,尤其是如夢如幻的紫紗帷幔,唯美至極,帷幔輕揚, 恍若置身仙境。

    這是趙明檀喜歡的風格, 得知是蘇母的安排, 她很是開心地去了壽安堂表達了自己的歡喜和感激。

    此刻, 趙明檀剛沐完浴,換上質地輕柔的寢衣, 坐在床沿,安靜地擦拭濕噠噠的頭發。

    穿透窗欞的風拂過,吹起紫紗帷幔, 于她身后蕩起逶迤的弧度,美不勝收。小姑娘的發尾亦被風撩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頸,肌膚細膩,曲線動人。

    蘇晉眸光幽暗,收回視線,隨意瞥了眼桌邊一摞賬冊契書:“府中事向來繁瑣且雜多, 莫要累著自己,有拿不準的地方,盡可問我。”

    趙明檀歪頭看向他, 沖他一笑, 露出兩排白生生的小牙:“還好, 家里沒什么遺留的陳年舊賬舊事,我應該能應對,若碰到實在解決不了的事情再來叨擾夫君。”

    蘇晉頷首。

    待頭發半干, 趙明檀撂了毛巾,走到蘇晉身旁:“夫君,我想在紫曇小筑起一個小廚房,平時做點宵夜點心小菜之類的,就不必麻煩后廚那邊生火,哪怕是半夜餓了,也很便利。”

    “你安排即可。”

    蘇晉的手自然而然地落在趙明檀頭上,觸到半濕的頭發,眉心微凝,拿起干毛巾,不甚熟練地幫她擦拭起來。

    等小廚房安排上了,美食的便利倒還沒先享受到,熬藥卻是比以往更為勤勉便利,一碗不曾落下。

    蘇晉:“……”

    路漫漫其修遠兮!

    ……

    接連幾日,府上斷斷續續處置了幾名犯事的婆子婢女雜役,皆是以不同的罪名,以下犯上、中飽私囊、偷盜財物、與人通/奸等罪名,被發賣出去或扔到莊子上去。

    這些事都是由王繼稟告過趙明檀后,再行處置。

    證據確鑿,趙明檀也就沒說什么。何況,這些事不是專職負責內宅的高管事和胡娘子經手,而是王繼出手,必然是蘇晉的授意。

    倒底是何事,必須要以其它名義處置仆婢呢?

    趙明檀稍作思索,便大致明了一二。

    怕是為了新婚夜那壺酒吧?

    既是為了她著想,又意圖給陳湘兒留一份情面吧。

    東苑。

    翠枝驚懼地跪在地上,惶恐不安地看著臉色發白的陳湘兒:“表姑娘,楊婆子、李婆子、翠喜……等幾人都被發賣出府,聽說還是剪了舌頭,下一個肯定輪到奴婢了,姑娘可一定要救救奴婢!奴婢是表姑娘身邊最得力的人,也是表姑娘最信任的人,沒了奴婢,表姑娘以后在這府上可真真就是外人了。

    老夫人對新婦是見天兒的一日賽過一日喜歡,對姑娘的態度也跟著變了不少,老夫人對表姑娘親,可倒底越不過自己的親兒子和媳婦,還請表姑娘千萬保下奴婢,否則以后跟表姑娘商討出主意的人都沒了,姑娘可就真是孤立無援了。”

    陳湘兒轉頭看了一眼翠枝,伸手扶了把:“先起來,沒人會動你。”

    晉表哥只責罰了手下人,并未直接對她和身邊的婢子發難,便說明晉表哥沒想把這件事捅出去。

    他……倒底是對她留了幾分薄面?

    陳湘兒本想著,他既然可以娶親,為何不能納妾?

    才會突然想出那般渾招兒,趁著蘇晉在前院應酬賓客,將新娘子迷暈藏起來,再由她代替新娘子。大喜之日,蘇晉少不得多喝幾杯,若再喝上幾口加了料的酒,她跟他的好事便成了。

    雖不至于真正行魚水之歡,但肌膚相觸卻是避免不了的,待新娘子醒來目睹那場面……必定羞憤難忍。

    她想過無非兩種情況,一是新娘子替蘇晉隱瞞,后尋個合適的時機納她為妾;二是新娘子不管不顧將事情鬧大,索性他們三人都成為盛京城的笑話,不論蘇晉會不會為她負責,她都是內閣首輔大人桃色緋聞上的重要一筆。

    她對蘇晉過于魔怔了,竟想以此成全她對他的執妄。

    然而,她卻失敗了。

    蘇府能被她收買的眼線,也被他給除掉了。

    *

    趁著閑暇無事,趙明檀帶著高管事去食店鋪子巡視了一圈,重點轉悠的一品軒,她專門挑的午飯時辰,其它店皆是饕客爆滿,這里卻是寥寥無幾,店里的跑堂小二都快閑的打瞌睡,就連大廚也無用武之地,前頭點一份菜,又要過許久才會再來一份。

    趙明檀嘗了幾樣招牌菜,味道無功無過,談不上吸引人,卻也算不上難吃,適合那些不追求口感單純果腹充饑的尋常百姓。可店里裝潢氣派奢華,一看就是上檔次適合達官貴人的酒家,消費必是不低,普通人望而生畏是不會踏入的。而那些權貴有身份的人,又嫌棄味道不出眾,亦是鮮少光臨。

    就這般上不上,下不下的,生意慘淡至極。

    再者,地段也有問題。

    背街竟是花柳巷子,那是什么地方,本就是尋歡作樂吃酒的地方,哪里需得另找吃飯的地兒。前街是幾家藥堂,幾家鮮肉米糧鋪子,也沒多少食客來源。

    大致知曉了問題,便可對癥下藥。

    “地段不好這個問題,除非將一品軒賣了,重新搬遷換至新的地段,但食肆肯定少不得重新裝潢一番,得費不少功夫和時間。而這一品軒裝潢不過兩年,折騰來折騰去的,還未賺利,又要舍進去不少銀子。不如先試試,如果辦法都試過了,還是沒法改善經營狀況,再行轉賣即可。”

    “大廚的手藝確實不太行,得換掉。還有……”

    趙明檀仔細交代了高管事一些事后,便去壽安堂給蘇母請安。

    到的時候,陳湘兒也在場。

    蘇母拿著一些青年才俊的畫像,正在給陳湘兒物色議親對象。

    陳湘兒面上一派恭謹帶著淺笑,但那笑卻是不達眼底。

    “明檀,你來了,快過來幫湘兒選選。”蘇母招了招手,親切地喚道。

    趙明檀走過來,走到蘇母身邊坐下,目光略過一眾畫像,笑著問道:“母親,這是要選什么?”

    蘇母笑著瞥了眼陳湘兒:“自是給湘兒挑選夫婿了。”

    趙明檀抬眸覦了一眼陳湘兒,笑意微斂:“是得好好選選!湘兒表妹生的如此可人,定得挑個知情識趣懂得疼惜人的夫君,生兒育女,和和美美,共度一生,莫讓母親和夫君為湘兒表妹擔憂。”

    這話說得蘇母極為熨帖。

    但陳湘兒聽得甚為刺耳。

    知情識趣懂得疼惜人?是說蘇晉不是這樣的人,讓她不要一腔心思撲在蘇晉身上嗎?

    何況,話里話外皆是趙明檀和蘇晉夫婦一體的意思,陳湘兒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實,趙明檀沒有敲打宣示主權的意思,是真的希望陳湘兒如前世那般與人生兒育女,生活和滿。

    前世,蘇晉都沒娶陳湘兒。

    這世,蘇晉如愿娶到趙明檀,更不會有陳湘兒什么事。

    陳湘兒暗自咬唇:“湘兒這廂可得多謝表嫂好意了,表嫂正值新婚,莫要嫌湘兒礙眼便是。”

    趙明檀盈盈笑道:“豈會?夫妻情意正濃,是湘兒表妹莫要嫌我們礙眼才是。”

    蘇母左右看了一眼趙明檀和陳湘兒,挑出一張畫像,對陳湘兒說道:“這李侍郎家的三公子不錯,去年在張老夫人的壽宴上見過一眼,生的一表人才,為人又大度,適合做夫婿。到時讓你表哥找個名頭將人約到別地,互相瞧上一眼,若合眼緣,便可將親事定下來。你已過二旬,真的蹉跎不起了。”

    ‘二旬’這個字眼刺痛了陳湘兒脆弱的神經,年齡是她的詬病,蘇晉蹉跎到二十大好幾,依舊能娶到家世樣貌好的年輕女子,而她身為女子卻不能。

    她立誓非蘇晉不嫁,哪怕蹉跎至死,做一輩子的老姑娘。

    可現在,姨母讓她議親,晉表哥也巴不得她早日嫁出府,免得礙了他的眼。沒人愿意她留在蘇家,曾以為蘇家是她的庇護之所,是她的家,如今看來,再也不是了。

    可她仍是不可抑地想要留下來,哪怕是躲在暗處偷偷看表哥幾眼也好。

    陳湘兒敷衍性地瞄了一眼:“姨母,李三公子是娶續弦,聽說他跟前妻伉儷情深,眼里再難容他人,我嫁去了,當真能得他青睞嗎?”

    “是續弦沒錯,可他已從前妻之死的陰霾走出來了,想來已做好迎娶新婦的準備,否則家里也不會遣媒人物色說親人選。”蘇母看出陳湘兒的不愿不甘,心里直嘆氣,早知道當初就該早早將陳湘兒嫁出去,也好早早絕了她的念頭,拖至雙十年華,依舊沒在阿晉那頭落得半分好,反而將她親事給耽擱了。

    以阿晉如今的權勢,想要為陳湘兒謀求一個上上婚選,亦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那大多是奔著阿晉這層關系,而阿晉似乎也不愿給陳湘兒施舍這份便利。

    蘇晉給蘇母的這些畫像,都是蘇晉精心挑選過的,不會跟蘇家有更深層次利益牽絆的門戶。不算好,也不算差,都是些中規中矩之選。

    蘇母只能盡量挖掘這些人的閃光點從旁勸誡,但陳湘兒總能跳出那些議親對象的缺點,趙明檀瞧了瞧這些男子的畫像,發現并無陳湘兒前世所嫁夫郎,便也就沒怎么插話。

    陳湘兒同上輩子所嫁的男子,并沒傳出什么不好的事,想必兩人是適合的。她并不想改變陳湘兒的人生軌跡。

    趙明檀轉頭見蘇母面色有些氣餒,遂道:“母親,姑娘的婚事不可草率為之,湘兒表妹多挑挑總沒壞處,兩個人過日子總要看對眼才行。”

    陳湘兒惱恨不已,又覺得趙明檀這話是在映射自己,映射蘇晉對她就看不對眼,陳湘兒的面色越發不太好看。

    蘇母嘆氣:“你表哥發話了,這些人中挑不到合適的,他就要親自幫你挑選一二了。”

    陳湘兒道:“姨母,那便勞煩表哥替湘兒好生選選夫婿了,以表哥的眼光,湘兒相信定不會差。”

    話甫一落,蘇晉便挑開簾子,進到明間。

    陳湘兒臉色白了又白。

    蘇晉先是看一眼趙明檀,見她眸色熠熠,遂收回目光,又轉向蘇母問了安,方將手中畫軸展開置于桌上,沒什么情緒地開口:“既然表妹如此相信我的眼光,那便他了。”

    陳湘兒看了一眼畫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比剛才更難看了。

    蘇母也面帶不悅,似乎不太滿意蘇晉選的人。

    趙明檀不明所以,探頭一瞧。

    畫上人是個健碩硬朗的男人,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瞧著也不像京中人士,不知出身是哪里。但男人的輪廓神態跟陳湘兒前世的夫君對上號了,就是此人,只是這男人較前世更為粗壯豪邁了幾分,許是同陳湘兒成親后,瘦了也未可知。

    原來,陳湘兒的夫君是蘇晉強行定下的。

    蘇母比較認可文人形象,看了一眼快要哭出來的陳湘兒,倒底不忍她婚事不如意,轉向蘇晉道:“阿晉,還是再挑挑罷。這男人一看就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言行舉止必是率性自由不拘小節,哪里懂得女兒家的細膩,若真強行湊到一處,以后過日子怕也是雞同鴨講,各說各話,過不到一處兒。”

    蘇晉緩緩道:“母親,此言差矣!母親也瞧見了,那些儒雅酸腐文士無一人可入表妹的眼,既不喜文士,便是認可武將。而這畫上男子也并非寂寂無名之輩,是承州軍的一方小將,雖非上陣殺敵,建立不世功勛,卻也清繳過幾次叛匪,護一方百姓安居,是個血性男兒。表妹柔弱溫婉,有如此威猛的小將軍護著,無人可欺。”

    大周兵制無非分為京衛守城軍,地方軍,戍邊軍(即平西軍)。這承州乃僅次于盛京的第二大城池,承州地方軍的小將官階不算高,卻也不算低,配陳湘兒一介孤女綽綽有余。

    以陳湘兒不恥之所為,反而是她高攀。

    蘇母面有憂慮:“夫妻之間常有口角發生,萬一是個手腳不知輕重的,出手打人,湘兒焉能受得住?”

    蘇晉不置可否:“母親過于杞人憂天,將士護國護百姓,自也護家中妻子!何況,此人于軍中素有口碑,從不恃強凌弱欺負婦孺,母親一查便知。表妹生性溫柔文靜,即使是鐵漢,想必以表妹的性子和手段,也會為之變得鐵血柔情。”

    一頓,眸光幽幽沉沉地掃了眼陳湘兒:“兒子知輕重,萬不會拿表妹的婚嫁開玩笑,母親大可放心!”

    陳湘兒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身軀隱隱發顫,悲戚苦澀道:

    “晉表哥,你是想我與苑表姐一樣,遠嫁他鄉么?你是想絕了一切親眷血緣關系連累你仕途的可能么?”

    陳湘兒雖是拘束于后宅的女子,可大致也能猜到蘇晉得圣眷的緣由。世間有才之士頗多,能讓蘇晉以流犯之身重入朝堂巔峰,有他自身和時世的原因,自也有其它。蘇晉看似權力通天,實則亦是孤家寡人一個。

    “你跟阿姐不同,你嫁的可沒有阿姐遠,阿姐也不會如你這般……”蘇晉的唇邊浮起一抹譏誚,語氣也帶了徹骨的冷意,“想我。”

    承州距盛京不過相隔兩個城池,遠不及褚州遙遠。若沒有新婚夜那茬事,蘇晉本意是將陳湘兒留在盛京,蘇苑已遠嫁,自小在蘇母膝下長大的陳湘兒若再遠嫁,蘇晉擔憂母親不適。

    何況,蘇苑的婚事是她自己選的,嫁去褚州也是她自己做的選擇,蘇晉想讓蘇苑留在盛京,可蘇苑不愿,蘇苑知道蘇晉走的每一步都很艱辛,盛京世家勛貴盤根錯節關系復雜,她不愿置身這些漩渦,也不愿為蘇晉的官場之路鋪下隱患。

    而蘇苑的頭婚更是蘇家難以啟齒的隱痛,是當時落魄處境之下不得不的委身,其間夾雜了一些黑暗不可知的秘辛,雖然蘇晉已暗中將相關人等處理干凈,但蘇苑始終認為有漏網之魚,那么多的人如何真能處理干凈,就她那前夫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如何能讓人心安,京中風頭太盛,她怕那些塵封的記憶有朝一日被揭開,她會承受不住。

    更重要的是,蘇苑選擇二嫁的人是她曾錯過的良人,她想拼盡全力抓住,不愿再錯過。

    趙明檀見蘇晉神色不對勁兒,伸手勾住了他的小指,對他甜軟一笑。

    蘇晉側首,看著身旁明媚的小姑娘,神色怔忪而恍惚,耳畔猶自響起蘇苑凄楚的話。

    “阿晉,我不想留在盛京,如果有一天那些過往被人掀開擺在陽光下,成為詆毀你的利器,我會活不下去。我滿身污穢,身心俱墜地獄,若非你和母親,我早就死在了泥潭子里,絕不會茍活至今!”

    那一年,他于絕境中遇到了趙明檀。

    而同年,他的長姐卻淪落到了比抄家流放更深重的深淵!

    雖然,他和母親盡量遺忘阿姐曾遭受的痛苦,努力往前看,可這已經幾乎用了他們全部的心力才能暫時忘卻,而他的阿姐自脫離魔窟,只要在他和母親面前,卻是始終笑著,仿佛那些骯臟事不存在一般。

    阿姐越是這樣,他越是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年輕氣盛,恨自己羽翼未豐為何要冒險回盛京,為何沒有將阿姐和母親安頓周全?

    他恨不得將推阿姐入魔窟的人碎尸萬段,可那人卻是生死不見。這么多年,也不知派了多少暗探,始終一無所獲。就連藏匿了近五年的吳王叔,已被他查到一絲蛛絲馬跡,那人卻是蹤跡難尋。

    世間事難料,可若沒有返京被通緝,他也遇不到明檀?

    無數輾轉的黑夜中,他數次問自己,若有機會重來,啟東元年,他會離開阿姐和母親嗎?

    答案是:不知。

    一室寂靜,氣氛詭異的靜。

    趙明檀看看蘇晉,又看看蘇母,亦是緘默無言。

    良久,蘇母神色復雜地看著陳湘兒,重重嘆氣:“湘兒,你比阿苑幸運,你……你就知足罷,你表哥不會害你,你的婚事就讓他做主,我累了,不過問了。”

    陳湘兒凄聲道:“姨母……”

    蘇母由胡娘子攙扶著,微微佝僂著身子往內室而去,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滄桑疲累感。

    她的阿苑,才是真的苦啊。

    ……

    沒過兩日,蘇晉抽空安排陳湘兒和那個叫做李甫林的男人見了一面,陳湘兒的婚事便這樣定了下來。

    陳湘兒對李甫林千般不愿意,百般挑剔男人的不是,但李甫林明確表示自己看上了陳湘兒,蘇晉便拍案將親事議定。

    陳湘兒哭過鬧過,也哀求過蘇母,但不知蘇晉跟她說了什么,她好像就認命了。

    趙明檀撐起下巴,看著正給木雕人像打蠟的蘇晉,半開玩笑地問道:“夫君,我比較好奇你跟湘兒表妹說了什么,就讓她由不愿意到愿意這門親事了。”

    蘇晉抬眸:“分析利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趙明檀垂眸,視線落在蘇晉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上,哼哼唧唧道:“我才不信呢。你這表妹像是那般容易被說服的人嗎?”蘇晉也不像是那般能好言相勸的人。

    蘇晉動作一頓,問道:“你覺得李甫林此人如何?”

    趙明檀正兒八經道:“人不錯,爽朗豪邁,與湘兒表妹性子互補,想必以后日子定能過得和美。”

    蘇晉挑唇:“娘子高見,為夫亦是這般認為。”以陳湘兒的性格,必要找個互補之人,且能拿捏住她。

    趙明檀瞬間瞪圓眼睛,又驚又喜道:“你喚我什么,再喚一遍。”

    “娘子。”蘇晉眼尾含笑,“不應該嗎?”

    趙明檀唇角微翹,愉悅道:“當然應該,可你之前都沒這般喚過我。”

    那是沒意識到。

    回府路上見一夫妻,男的稱呼女的為娘子,女的笑得一臉甜蜜,他方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喚明檀為娘子,更能拉近感情。

    蘇晉臉上的笑轉瞬即逝,他剛要說什么,脖子便被一雙小手勾住,臉側也印上了一抹軟軟甜甜的吻,如蜻蜓點水。

    趙明檀:“夫君。”

    蘇晉眉眼含笑,又低低喚了一聲:“娘子。”

    趙明檀被晃瞎了眼,整個人輕飄飄地猶如踩在云端,思緒早就偏離了正常軌道,飛向瑰麗的幻境。

    等蘇晉將木雕人像遞至她手上,看著栩栩如生身穿鳳冠霞帔的自己,趙明檀心里更是如同抹了厚厚的一層香蜜,哪兒還記得其它。

    “好漂亮!”她不吝夸贊,“夫君工藝嫻熟,精雕細琢,方得巧奪天工的雕像,不過也虧得我的美貌,讓夫君更能完美的展現木雕奇藝。”

    蘇晉失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頭發:“你喜歡便好!”

    小姑娘癟癟小嘴,卻沒制止他的動作。

    42.  第42章   情逝

    陳湘兒將自己關在屋子里, 一連幾日,連內院都沒踏出過。一想到自己即將嫁給粗魯的莽夫,遠離盛京,陳湘兒頓覺生無可念, 可看著線簍里的剪刀, 她幾次拿起, 又幾次放下, 諷刺的是,她意識到自己反抗不了、哪怕再是不愿卻沒有自戕的勇氣。

    不得不承認, 她其實怕死。

    前日,蘇晉主動找她談話,細數這樁婚姻的好處, 一一向她道明李甫林的優點,那是他對她從未有過的耐性,情意涌動下,她便將自己的真心和執念悉數捧到他面前,也是第一次真正的對他訴衷情思,將那份愛慕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擺到了臺面上。

    她說:“蘇晉, 這么多年,我對你的心、對你的情當真無動于衷嗎?我傾你,喜你, 愛你, 愛到能為你而死, 離了你,離了蘇家,我會活不下去!若執意逼我出嫁, 便只會看到我的尸體!”

    當時,這把尖銳的剪刀就被她抵在腹上,大有蘇晉強逼就捅死自己的念頭,她確實存了死志。

    蘇晉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為我而死?請便!不過,我不喜歡收拾殘局,以你的力道,捅一刀恐怕死不了,多捅幾刀恐怕又辦不到,不如我給你提個法子,你將剪刀對準喉嚨,狠狠地戳下去,鮮血迸濺,必能成功。若你嫌脖子上留個窟窿丑陋不堪,不如將剪刀對準手腕,將那條最粗的血管戳斷,任由血一點點流,也能如愿,只是時間久點。”

    陳湘兒渾身抖如篩糠,不可置信道:“我可是你的親表妹,你怎么……能……”

    如此冷血無情!

    蘇晉一臉淡漠地理了理袖口,不解反問:“不是你自己求死?”

    陳湘兒的手開始顫抖,卻怎么都捅不下去。

    “為我而死……呵?”

    那一瞬間,蘇晉意味深長的目光猶如猝了冰,冷得讓陳湘兒通體生寒,手中的剪刀劇烈抖動,再難握穩。

    砰地一下,落在地上。

    蘇晉看了一眼落地的剪刀,起身往外走:“陳湘兒,別自欺欺人了!你沒有你自己說的那般可以為了一份無妄的情念去死,死不了,便等著出嫁!”

    陳湘兒癱坐在地,淚流滿面。

    一旦繳械投降,想要再次拿起剪刀結果自己的性命,就難了。

    哪怕是嫁給不喜歡的男人,可她依然想活著。

    吱呀一聲,翠枝推門而入,將飯菜擺在桌上。

    翠枝看向床上消沉萎靡的陳湘兒,輕嘆一聲,開口道:“表姑娘,奴婢端了幾樣你最喜歡的菜,你多少還是吃點,這樣不吃不喝的,身子可如何受得了?”自府上發賣了一批仆婢,翠枝作為‘漏網之魚’,更愿意作為陪嫁丫鬟,陪陳湘兒嫁到他府。

    飯香四溢,陳湘兒無神的眼珠兒動了動,卻沒起身。

    翠枝盛了碗雞湯,端到床邊:“雞湯是現熬的,可香了。”

    陳湘兒轉頭定定地看向翠枝,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揚手將湯碗給掀翻了,怒道:“端走,我不吃!”

    翠枝強忍著手背被燙傷的痛楚,一邊收拾碎瓷片,一邊勸道:“表姑娘,你何苦跟自己較勁兒呢?你就是餓出好歹,大人也只是無動于衷,反倒將老夫人的情分磨沒了,老夫人對你一向心軟,就算出嫁,也會為你備上豐厚的嫁妝,以后在夫家有什么事,亦會是你的依仗。”

    蘇母能護著陳湘兒,蘇晉自也會護著一二。若蘇母都不管陳湘兒的話,蘇晉怕是更不會搭理。

    陳湘兒慘然一笑:“姨母……也變了。”

    這幾日,姨母都沒派人問過她只言片語,若是往常,姨母早就寬慰她了。

    壽安堂。

    “湘兒這孩子都沒怎么吃東西,她是要絕食嗎?”蘇母又是心疼又是氣惱,“不行,我還是得過去瞧瞧湘兒,這孩子死心眼,看著明面上是答應了這樁婚事,心里指不定如何痛苦,她能應下,定是阿晉使了手段逼她,這哪兒像阿晉所說的湘兒是真心實意滿意這門親事,說不定還對我們生了怨懟?”

    蘇母嘴上說著不再管陳湘兒的終身大事,可聽到陳湘兒不吃不喝的,頓時有些坐不住,想要過去瞧瞧情況。

    胡娘子見狀,趕忙上前:“夫人,你能讓大人娶了表姑娘嗎?”

    蘇母腳步一頓,面露不悅:“這不明擺著么,自是不能。”

    “那夫人可愿表姑娘終身留于蘇家?”

    “也不能,湘兒必須嫁人生子。”

    “既如此,長痛不如短痛。”胡娘子道,“夫人這一過去,表姑娘少不得哭鬧一番,若表姑娘以死相迫,夫人情急之下肯定會應允表姑娘推拒了這門親事。”

    蘇母遲疑:“這……”

    胡娘子湊到蘇母耳邊,低聲說了句:“表姑娘前兒個當著大人的面,已經尋過一回死了。”

    蘇母一驚:“什么?”

    沉默半晌,方道:“吩咐廚房按照湘兒的口味做幾樣清淡可口的小菜,以我的名義送過去,再請一名大夫給她診診脈。”既然尋過死,那么這回絕食便是做給她看的。

    這孩子,怎就不懂得及時止損?

    阿晉固然好,可卻不會成為她的良人。

    胡娘子應諾,揚手挑開珠簾,對屋外的婢女吩咐了幾句,又折返回屋。

    “聽說明檀這兩天在折騰一品軒的事,大有讓生意回籠的架勢?”蘇母說,“每回來我這兒,話沒說上兩句,凳子都沒坐熱,就走了。”

    “是!府上雖不短缺銀兩,可人情往來衣食住行哪樣不花銀子,那銀子是流水般的花出去,少夫人若真能將虧損的食肆拉回正軌,便又是一筆大的進賬,誰會嫌銀子多呢。”

    胡娘子笑著道,“大人以前是內宅外頭兩處忙,底下人拿不準主意的少不得請示大人,現下好了,有少夫人將府中庶務應承起來,大人也會輕松些,在朝堂受了累,回府便不必為這些瑣事煩心。”

    蘇母是覺得新婦拋頭露面不太好,外面打交道的事交給高管事即可。可她聽說明檀不僅面見詢問新來的廚子,還要跑出去親自試菜,其實讓小廝多跑幾趟端來蘇府也可。

    胡娘子看著蘇母,話鋒一轉:“而且,奴婢瞧著大人和少夫人的感情甚是親昵,大人閑時搗鼓木雕,少夫人便在大人身側打轉,端茶倒水,給大人擦汗,體貼又周到,真真是夫唱婦隨。等大人身體好轉,府上怕是要添丁熱鬧了。”

    蘇母心情好轉:“聽說阿晉喝藥是一頓不曾落下,照現今情況,不出三年五載,便能徹底痊愈。”蘇母請的名醫告訴她,只要按時進藥,不出意外,三年五載便可治愈。

    說罷,又嘆了口氣:“阿晉若堅持喝藥,喝到現在,只需一年半載就好了。”

    胡娘子笑了笑:“大人和少夫人尚年輕,子嗣的事不急,三五年的時間眨眼便過。”

    胡娘子不同于以前的李嬤嬤,她除了照料蘇母的生活起居外,也要在蘇母耳邊‘煽風點火’。

    這是蘇晉的吩咐,一為防陳湘兒,二便是為趙明檀鋪路。

    蘇晉能坐到首輔之位,不只懂得朝堂權利之爭,也懂得后宅之道。何況,他底下的情報網收集的朝堂百官之事,腌臜事層出不窮,尤其是糟糕的婆媳關系,更是隨處可見。

    收拾舊仆,安插得力新人,是他提前走得一步棋,頗有先見之名。

    *

    陳湘兒得知是蘇母送的飯菜,沉默了良久,倒底是囫圇用了兩口。

    且說趙明檀這會子不在蘇府,正在一品軒,試新廚的菜品。

    高管事精心挑選了業界的十名大廚,已被趙明檀粗略篩選過一回,留下四名待選,然后從中選兩名聘請。趙明檀不擅經營之道,但選哪個廚子做菜好吃還是有所心得。

    這廚藝都是比真章,好不好吃的,一嘗便知。

    趙明檀邀了秦珊珊過來一道品嘗,至于蔣瑤光是她自己厚著臉皮來的,那回的避火秘戲圖可還沒揭過,雖然蘇晉從未將那事放在心上,可一對上蘇晉幽幽寂寂的目光,她就浮想聯翩,思緒飄飛,少不得要想上兩回秘戲圖。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

    趙明檀收回脫韁的思緒,本不想理睬蔣瑤光,但耐不住她像狗皮膏藥貼上來:“小樣,本縣主的禮都收了,你這氣勁兒還沒過啊,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邀我?”

    蔣瑤光大咧咧地坐到趙明檀對面,眨啊眨眼睛。

    趙明檀:“……你這不來了嗎?”

    秦珊珊白了蔣瑤光一眼:“不請自來。”

    蔣瑤光哼聲,正要反駁,卻聽得秦珊珊轉了話題:“明檀,你可知趙明玉已不在盛京?”

    趙明檀放下茶盞,抬眸看向秦珊珊,神色一肅:“發生了什么?”

    蔣瑤光不以為然:“不在就不在唄,腿長在她身上,想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

    秦珊珊道:“趙明玉是平西王離京那日出的城,我也是昨日才知曉。”

    蔣瑤光遲鈍了一瞬,還沒領悟過來,趙明檀已率先回過味兒,得出一個不可置信的結論:“她去追周淮瑜了。”

    秦珊珊點頭:“嗯。”

    昨兒個,秦氏過秦國公府探望老夫人,方才說起了此事,話里話外皆是指責趙明玉不計后果不懂事。

    秦珊珊也這般覺得,太跌份了。

    “哇喲,快給說道說道,里面有甚么內幕?”蔣瑤光頓時來了興趣,兩眼燃燒著八卦之光。

    趙明玉居然跑去追七舅舅了。

    秦珊珊沒好氣道:“能有什么內幕?不就趙明玉傾慕周淮瑜想要倒貼?明檀成親前,托你我幫忙帶著趙明玉去一些茶話宴走動,你那眼睛瞎了不成,沒瞧見趙明玉去的大多是周淮瑜在的地兒,那眼珠子都快黏在周淮瑜身上了,就差明晃晃的投懷送抱,簡直沒眼看,全無半點女兒家的矜持。”

    蔣瑤光揉揉鼻子道:“趙明玉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人物,我哪兒會隨時看她。”

    趙明檀蹙眉道:“那可是軍營,她身為女子,如何進得去?”

    秦珊珊道:“好像是扮了男裝。”

    趙明檀:“既然知道下落,二叔他們可派了人盡快將人尋回?”

    沒傳出什么風聲,應是被二房那邊將事情捂了下來。

    說起這個,秦珊珊就更來氣兒,撩起帕子扇了扇風:“尋什么尋,就開始人失蹤了,暗中找了幾回,后收到趙元稹半道派人送回的書信才知是跟著去了軍營,你那二叔二嬸就沒尋人的打算了,這是什么意思,還用挑明么?對了,他們還讓你哥多多照應,真當軍營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的,為了攀高枝,什么面子名聲都不顧了。”

    趙明檀撐起下巴,倒沒像秦珊珊那般氣憤,只是覺得趙明玉此舉過于莽撞,搞不好,名聲全毀了。但搞得好,她就在周淮瑜那兒上了位。

    比起趙明玉所作所為,明檀覺得就自己對蘇晉的明里暗示,都做得算隱晦了。

    就這兒,她還給自己做了諸多心里建設,也不知打了多少氣,才稍稍主動了些。

    不過,依著趙明玉前世能成為周淮瑜的寵妃,定是有兩把刷子,否則怎么干的過后宮層出疊現的妃嬪?

    如果將趙明玉出京去軍營的事宣揚出去……念頭剛起,就被趙明檀給否決了。

    這位堂姐對她做過的惡,無非是無視、袖手旁觀。

    萬一連累兄長怎么辦?

    比起趙明玉和周淮瑜再續前緣,她倒更擔心周淮瑜是否會問鼎九五之尊。

    蘇晉是否還會同周淮瑜聯手?

    上輩子,周淮瑜之所以能順利返京登基,暗中少不了蘇晉的助力。

    她雖不關心國事,但知道太子不是好的儲君,不堪為帝。至于周淮瑜,或許是一位合格實干的帝王,但她不希望下一任為君者是周淮瑜。

    這是她的私心。

    放眼皇嗣,若有能替代周淮瑜的皇子出現,就好了。

    現下皇位之爭還不明朗,到時再問問蘇晉的意見,反正萬不可支持周淮瑜那廝。

    秦珊珊碰了碰趙明檀的胳膊,揶揄道:“瞧你這臉色,尋思什么,別不是憋著壞招兒。”

    趙明檀回神,笑了笑:“我在想趙明玉都不顧聲名負累追逐摯愛而去,你們倆何時才能找到自己命定的良人?”

    秦珊珊呸了她一口:“操心你自己去吧。”秦國公夫人可著勁兒留意京中的大好才俊,那一疊疊的畫像跟書一樣厚,秦珊珊看得可煩了。

    蔣瑤光也道:“反正我不著急,娘說明年再給我選夫婿。”

    趙明檀點了點頭。

    蔣瑤光的事確實不著急,但她隱約記得秦珊珊的親事議了大半年,是來年春議定的,議了宋家旁家子弟。

    她忽然問道:“珊珊,你喜歡什么樣的男子?”

    秦珊珊被突然問及這種問題,斜眼睨了一下趙明檀,垂眸,似有羞斂:“憑白的,問我這作甚?左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

    趙明檀:“……”

    秦珊珊可不像是‘父母做主就能出嫁’的人。

    電光火石般,趙明檀突然想到了什么。

    所以,秦珊珊前世的夫君應是秦家順著她的心意挑選,是秦珊珊自己要嫁入宋家。

    宋家人慣是衣冠禽獸,擅偽裝,人前人后兩副面孔,同太子不遑多讓。

    趙明檀:“具體點,總不可能什么歪瓜裂棗,你都行吧?”

    秦珊珊還沒開口,倒被蔣瑤光搶過了話頭:“本縣主喜歡打架干不過本縣主的男子,事事得聽我的,我說往東,他便不能往西,我說吃肉,他便不能喝湯,嗯,還有能陪我闖蕩江湖仗劍天涯,生死之際,能舍命相付,替我擋刀子的。”

    蔣瑤光摸了摸下巴:“暫時就想到這么多,以后有啥要求,再行添補。”

    趙明檀:“……這單論第一條,打架都干不過你,你遇到困難時,如何替你擋刀子,怕是自個兒就先翹了辮子。”

    蔣瑤光遲疑道:“那就……跑得快,反正拳頭不能比我厲害。”

    趙明檀:“……”

    瑤光前世的未婚夫,那人確實跑得夠快,在蔣瑤光提刀殺入東宮后,退親撇清關系,那叫一個利索。

    蔣瑤光轉頭打趣起秦珊珊:“快給說說,你倒底喜歡什么樣的,藏著掖著的,有啥意思,你都在議親了,怕什么羞!”

    秦珊珊瞪了一眼蔣瑤光:“合乎心意!”

    那便是喜歡了。

    趙明檀默了默,果真是秦珊珊自己選的。

    上一世,她們三人的婚姻都不順。

    她已經如愿嫁給蘇晉了,秦珊珊和蔣瑤光也將有所改變。

    說話間,廚房那頭過來遞話,菜已做好。

    趙明檀頷首,著人上菜,十六道膳食依次呈上。

    四名大廚,各自四道拿手好菜,綜合色澤口感,挑出最優秀的兩位大廚聘用。

    等品完菜,趙明檀又聽取秦珊珊和蔣瑤光的意見,留下了王李兩姓的廚子,讓他們花幾天時間分類定好菜譜,尤其是招牌特色菜一定要慎之又慎,招牌菜是要打出口碑,馬虎不得。

    出了一品軒,已過午時,趙明檀見天色尚早,便提議去梨園聽戲,哪知今日排的戲不甚精彩,聽了半場,三人坐不住便走了。

    秦珊珊不快道:“今兒這出新戲還沒排好,就搬到臺子上,也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趙明檀:“確實不怎么好看,那武打動作也不怎么流暢。”

    “這可還有大半日,怎么消磨,我可不想這么早回府。”

    蔣瑤光左右望了望,忽見一處酒肆橫掛條幅寫著以對會酒,那酒樓門前亦是人山人海,瞧著分外熱鬧,不禁慫恿趙明檀和秦珊珊,“走,我們也去瞧瞧,看那酒肆搗鼓什么名堂。”

    那酒肆名為春風醉,緣由自家獨釀的酒春風醉,千金難求,是盛京炙手可熱的名酒,貴客宴上必備之物,它釀制工序繁瑣耗時長久,限量供應,絕不為求產量收益而多釀一壇,引得好酒之人追捧。

    春風醉酒肆每年都會舉辦一場活動,拿出十年以上的春風醉作為彩頭答謝賓客,陳年佳釀可比新釀的春風醉貴重,不只千金,卻不售賣。每年這日,酒肆便被四面八方慕名而來者圍得水泄不通,多是權貴之流,亦不乏湊熱鬧的普通百姓。

    而今年尤為特殊。

    酒肆老板將酒窖珍藏數年的春風醉拿了出來,是老板和老板娘成親之年所釀,埋窖近五十年,堪稱酒中之王。那老板之所以愿將這壇酒拿出來,是因為發妻于今年去世,無心經營春風醉。這酒肆是夫妻倆共同創立,這酒也是夫妻倆情濃時研制所出,沒了對方,只剩踽踽一人,便沒有存在的意義。

    除了這壇酒中之王自憑本事所得,酒窖其余的酒全部贈予光顧過的貴客,不再釀制此酒,從此世上再無春風醉。

    這對愛酒之士,可謂致命打擊。

    這對老夫妻沒有子嗣,傳承之人也沒有,眾人紛紛讓老板閉店前將酒方公諸于世,或傳給可靠之人繼續釀制,但老板心如死灰,只說道:

    “賀某意已決,酒方已毀,此后若再出現春風醉,也斷然不是賀家所釀。”

    說話的老板是一位鶴發蒼顏的老者,姓賀。

    眾人嘩然。

    “賀老板,你與其讓春風醉絕跡,莫不如將酒方賣出,傳承百世,后人也會記得你和發妻的耄耋深情,為后世傳道也。”

    有人附和:“賀老板,你可將酒方默寫而出,我愿出萬兩銀子買下。”

    放此豪言者乃盛京有名的富商。

    賀老板搖頭,花白的頭發隨之擺動,語氣愴然:“眾位不必再勸,世上好酒萬千,不差春風醉一家。這酒是賀某和拙妻所創,自也由我們帶走。”

    賀老板雖存過讓春風醉傳承與世的心思,可離了他們的春風醉,在利益熏心的商賈經營之下,不會是當初純粹的春風醉,不過是虛有其名罷了。

    忠恩伯府也是春風醉的忠實客人,尤其是趙子安特別推崇賀家釀的酒。是以,趙明檀隱約耳聞一事,賀家夫婦曾生有一對雙生子,但被別有居心的徒弟害死了,就是想奪取釀酒秘方,不愿傳給賀家子嗣,不知這位老者執意讓春風醉絕跡,是否有此緣由。

    看著那凄然含淚的白發蒼蒼老者,趙明檀心里微微有些酸澀。

    沒有兒女的情況下,兩夫妻能相伴幾十年,這份深情讓她敬重不已。

    對于重情義之人,最怕的是被留下之人,該如何度過每一個漫長的孤寂之日,這是何等的肝腸寸斷?

    胸臆激蕩,又莫名想到上輩子的蘇晉,那些個酗酒成癮的日日夜夜,她的心口驀地抽疼了起來,宛若針扎。

    這一世,她定要好生愛護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要活得比他長久,絕不能走在他前頭。

    “誒,我問過規則了,很簡單,對你們來說小菜一碟,就對對子,誰的對子出彩,誰就能贏得那壇酒中之王?這可是五十年的佳釀,贏了可就賺到了,沒贏……嗯,有你們在,必贏!”蔣瑤光擠過人群來到趙明檀和秦珊珊身邊,興奮地說道。

    那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仿佛酒已落到她手上似的。

    眾人唏噓過后,賀老板便將提前擬定的題目公布。賀老板的發妻不僅同他一樣愛酒,也愛對對子,這些題都是發妻生前未解之對。

    誰能全部對出,便可拿走這壇珍藏五十年的春風醉。

    因著對聯一出,現場瞬間脫離方才壓抑情沉的氛圍,重新喧囂活躍起來。

    斜對面二樓一處雅間,蘇晉挑指撥開窗子,一雙鳳目淡淡地瞥了眼酒肆,將杯盞輕輕置于桌上,目光也順勢移至杯中,盯著浮沉的茶葉。

    對面的周景風問道:“你確定此舉可行?”

    “不確定。”

    周景風哽了一下,只聽得蘇晉又道:“吳王叔早年獨好春風醉,嗜此酒如命,當年叛逃出京曾冒險將酒通過密道全部運往京外,可見吳王叔對此酒有多留念,這可能是春風醉存世的最后一批酒,尤其是那壇號稱埋窖五十年的春風醉,就算無法引得吳王叔現身,手底下之人總能浮出一二。”

    吳王叔曾是春風醉最大的顧客,豪擲錢銀將數批春風醉購買,存入酒窖。好的酒越存越香,吳王叔一直有屯酒的嗜好,就是為著品嘗經年歲已久的陳釀美味。

    當年疏忽,讓吳王叔將酒運出了盛京。這幾年也通過春風醉這條線索查探過吳王叔的蹤跡,可吳王叔有陳酒,很是沉得住氣,從未派人買過春風醉。

    不過,五年的時間足以讓吳王叔的存酒急劇減少。

    周景風合上扇子:“這就要看是命重要,還是酒重要?”

    這時,王繼敲門進來稟告。

    “主子,少夫人同秦姑娘、瑤光縣主皆在春風醉。”

    蘇晉眉心微凝。

    他記得明檀不是愛酒之人,怎會去酒肆?

    不過,趙子安倒是挺愛酒,那日歸寧回門,蘇晉特意備了幾壇春風醉,趙子安便頗為高興,瞧他的眼神都由畏懼忐忑變得……慈愛了點。

    許是為了家父才去的酒肆。

    “酒肆人多且雜,多留意著點。”

    蘇晉又補了一句,“別驚擾了她。”

    43.  第43章   沒,沒受傷

    十道宣紙自二樓欄桿處飄落, 紙上皆書寫對聯的上聯,書墨飄香,筆法遒勁。

    對聯由左往右一排展示,難易程度亦是由簡到難。

    賀老板發妻去世, 不過半載竟蒼老了十歲不止, 去年頭發尚且半白, 如今卻是須發皆白。老者白發蒼顏, 佝僂著身子坐于正中之位,他的身邊同周遭的人流隔絕, 蒼壑般的手略顯吃力地舉起那壇綁有紅綢的春風醉:

    “拔得頭籌者,可得!”

    眾人摩拳擦掌,欲欲躍試。

    大堂人多熙熙攘攘, 就連二樓空處亦是擠滿了人,但相對大堂已是好了許多。趙明檀和秦珊珊在蔣瑤光的保駕護航之下,成功擠到了二樓,尋了個視野相對較好的位置。

    趙明檀身子歪了歪,不小心撞到旁側的人,她趕緊伸手扶了一把被撞的年輕女子:“抱歉,是我失禮!可有傷著你?”

    那女子看了趙明檀一眼, 不悅地甩開她的手,冷聲道:“不必!”

    許是女子動作幅度過大,袖口略往上卷了些, 露出皓腕處一道丑陋的疤痕, 趙明檀愣了愣, 正要仔細瞧一下,那女子已然扯袖遮住了傷疤。

    女子并非獨自前來,而是同旁邊的中年婦人一道兒, 趙明檀隱約聽見女子喚那中年婦人為娘,原來是母女。

    可中年婦人皮膚黑黝,不似年輕女子的白皙膚色。

    皮膚黑糙的婦人能生出雪白膚色的女兒嗎?

    高臺上有人細說對聯的規則。

    眾人一邊聽,一邊思索下聯,等到正式開始,便沒這么多的思考時間。

    秦珊珊扭頭看向趙明檀,捻起小手帕捂了捂唇:“前五道交給我,后五道交由你。”

    趙明檀:“……后面更難,好吧?”

    現場看似人多,可大多數就被前面三道看似簡單的對聯難住了,這既然是賀老板發妻生平未解之對,哪怕看起來簡單,實則已是難對的程度。

    沒多時,大半人數繳械放棄。

    秦珊珊自然成功將前五道對了出來,除此還有其它九人,都是盛京久負盛名的大才子,但讓趙明檀意外的是竟還有那位被她撞的女子,只不過那女子每吟誦一對子,中年婦人便要在她耳旁低語幾句,像是中年婦人在指點她一樣。

    趙明檀忍不住多瞄了這對母女幾眼。

    秦珊珊的精妙對子贏得了不少掌聲,她高抬下巴,指了指兀自出神的趙明檀,溫婉笑道:“我與這位姑娘同行而來,接下來的對聯便由她代替我作答。”

    蔣瑤光咻咻地拍了一下趙明檀的肩膀:“明檀,接下來看你的了。”

    趙明檀回神:“勉力一試。”

    下一刻,人群中倏忽冒出一道清朗的男聲。

    “既如此,在下也如方才這位姑娘所言,后五道由我的堂妹宋清絡代答。”

    說話的男子身穿一襲藍色錦袍,長相俊朗,風度翩翩。

    “哇,宋大才女也來了。”

    美人之間的對決,向來比才子更引人注目。

    這下,可有的看頭了。

    趙明檀探究的眼神在秦珊珊和藍衣男子之間打了個轉,這男子是宋清絡的堂哥,那便是宋清京了。

    這、這不就是秦珊珊上輩子的夫君嗎?

    要說宋清京有何大錯,倒也沒有,不喝花酒,不貪色,與秦珊珊成親三載,也沒納過妾,可此人愚忠愚孝,他對秦珊珊看似體貼呵護,就算秦珊珊懟他譏諷了他,他也是樂呵呵的模樣,可當秦珊珊和其母或家族發生口角矛盾時,他的不作為深深刺傷了秦珊珊。

    他從不會為了秦珊珊,同他的家族說半個不字。

    當她死于東宮,秦珊珊怒而筆誅討伐太子時,就落得個休棄下場。

    而宋清京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沒做,只是屈服于父母,順從于家族。

    秦珊珊不悅地瞪了一眼宋清京:“這位公子憑白無故的拾人牙慧,可就沒意思了。我說換人上,你便跟著換人,就想不出旁的新花樣了?”

    對前面五道對子時,此人每次都稍稍快于秦珊珊對出,著實令秦珊珊感到不快。其實,這也不算招惹到她,說不定人家就是剛好比她快上幾息想出下聯,可秦珊珊就是莫名覺得不舒服。

    宋清京也不氣惱,臉上掛著得體而不禮貌的微笑。

    而后轉向看臺上的賀老板,宋清京問道:“賀老板,可曾定下不能讓人代答的規矩?”

    賀老板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不曾。”

    宋清京遙遙望了一眼秦珊珊,溫聲道:“姑娘,抱歉!”

    秦珊珊冷哼了聲。

    趙明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秦珊珊的臉色,生怕她對宋清京看對了眼。

    “珊珊,別氣!能跟女子一般見識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莫不是被家中長輩管束得緊,不敢忤逆半句,被壓制著,心里不痛快,就故意找我們弱女子的茬?”

    秦珊珊訝異:“這可不像你。”趙明檀幾乎從不詆毀別人,可這話里之意猶似帶著對宋清京的怨怒。

    趙明檀笑瞇瞇道:“他惹我們珊珊生氣,當然不是好的了。”

    蔣瑤光聽不懂對聯的好壞,也就轉頭插話道:“欸,珊珊,你還真別說,這宋清京真不怎樣,有次宮宴開席前,我偶然在御花園閑逛看見他不小心撞了個宮女,將宮女捧的琉璃盞給摔壞了,他就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勉強道了個歉,賠償的事只字不提,也不說幫著解釋一句。結果,那宮女被杖刑了,她說是宋家公子摔壞的,人家管事嬤嬤還不信呢。”

    趙明檀眼珠輕轉,煞有介事地幫腔道:“品行惡劣,自己的錯還讓小宮女承擔,全無昂揚男子的責任與擔當。這種品性的男子就算娶了妻,也不會懂得維護妻子,說不定還會將妻子推出去擋災。”

    秦珊珊的不舒服感更甚了,也覺得宋清京是個壞胚子,劣跡斑斑。

    她略一抬頭,就見宋清京又朝她們這邊瞄了過來,更是加深了對宋清京的壞印象。

    宋清京看了一眼秦珊珊所在的方向,收回視線,問旁邊的宋清絡:“你不是不感興趣嗎?怎么又要……”

    宋清京是慕酒而來,但宋清絡對此全無興致。近段時日,宋清絡憋悶在家,面色郁郁,消瘦了不少,似有心事,宋清京便拉她出來散心,順便幫他拿下這壇酒。

    宋清絡的才情頗高,若碰到對不上來的對聯,到時提點他幾句,那壇酒中之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宋清絡抬眸,清清淡淡地看了一眼趙明檀的方向,垂眸道:“沒什么,就想試試。”

    她與趙明檀經常被比較,人們說起她一向是論她的詩詞才學,提及趙明檀不僅說她精通琴棋書畫,提的更多是說她的容貌,那趙家明檀許久未見,最近又變漂亮了,出落的水靈標志,也不知花落誰家。

    她們從未在公開場合真正比試過,趙明檀所謂的琴棋書畫皆精只是流于旁人的言語中,趙明檀赴的宴遠不及她多,展露才情的機會也是寥寥無幾,就連上次安南公主府,趙明檀提早離場,亦是無緣對比。最后,她的賦曇詩作反倒被蘇晉指點得體無完膚。

    除了美貌略勝于她,她就想看看趙明檀的才學是否真的優于她。

    那日蘇晉的犀利之言猶在耳畔,宋清絡眸光略微暗了暗。

    她讓自己耀眼,可他似乎看不見。

    此起彼伏的吟誦聲不斷響起,引得滿堂喝彩。越到后面,對聯越難,待到了第九道對聯后,在場竟只剩下三位姑娘,即趙明檀,宋清絡和那位不知名女子。

    那些自負學識淵博的才子們羞愧不已。其實,也并非他們想不出來,若多給點時間,也能對出下聯。只是有時間限制,更加考驗臨場急智和反應速度,才會敗北。

    第九道上聯為:“賽詩臺、賽詩才,賽詩臺上賽詩才,詩臺絕世,詩才絕世。”(1)

    趙明檀對的下聯是:“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下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2)

    宋清絡略微遲疑,也對出了下聯:“映月井,映月影,映月井中映月影,映月萬古,月影萬古。”(3)

    而那名女子著急地看著中年婦人,過了時間,仍未對出,以失敗告終。

    中年婦人尤為不高興,黑臉拉得老長。

    女子扯了扯婦人的衣角,輕聲道:“娘,春風醉已是別人的了,我們快走吧。”

    婦人不甘地看了一眼那壇酒,同女子往樓下走去。

    這對母女下樓之際,趙明檀比宋清絡更快地想出最后一道對聯,毫無疑問,趙明檀獲勝。

    在賀老板宣布拔得頭籌者后,正要將那壇酒遞給趙明檀時,意外發生了,不知從哪兒竄出一鉤鼻長臉的男人,一把奪了賀老板手上的春風醉,兇煞煞道:

    “小爺不服,宋家姑娘也對了出來,憑什么就這女人獨得這壇酒?”

    “哪兒來的混球,速速將酒還來!”賀老板身旁的奴仆厲喝道。

    賀老板怕毀了這壇陳年佳釀,抬手制止了意欲上前搶酒的仆役,勸道:“宋姑娘雖對出,可卻比這位姑娘慢了一步,自是無緣春風醉。”說著,指了指趙明檀的方向。

    男人搖晃晃地舉著酒壇,渾話連篇:“哪里慢了,小爺瞧著分明是宋家姑娘先對出來。宋家姑娘是宋國舅的愛女,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也敢欺負!敢得罪皇親國戚,不要命了!”

    “你!”賀老板氣得直哆嗦,趕忙坐下順氣兒。

    宋清絡臉色難看至極。

    哪里來的蠢貨!

    宋清京看了一眼臉色不太好的宋清絡,說:“此人名為王鵬程,父親是兵部庫部主事王奎,上月才從外省調任到盛京。大堂伯父的壽宴上,我見過此人,有所印象。”大堂伯父,即宋國舅,宋清京是宋國舅堂弟的兒子。

    王鵬程的父親巴結上宋國舅,才得以從外省官員升遷至京官。這王鵬程以前在外省時就是一方欺女霸市的小霸王,剛來盛京,還以為跟他在地方一樣,還沒搞清狀況認清現實,天子腳下遍地都是皇親國戚、權柄重臣家眷,豈是能隨便招惹的?

    有識得趙明檀身份的人,大嚷道:“不知所謂的小子,可知你搶的是哪家夫人的酒?”

    “小爺管她是哪家夫人,欺負宋家姑娘就是不行。”

    王鵬程在壽宴上見過宋清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心巴結,想做宋國舅的乘龍快婿,自以為是仗義幫美人,殊不知宋清絡已惱恨到咬牙切齒的地步。

    左一個宋家姑娘,右一個宋家姑娘,可知會給她和宋家帶來多大的困擾。

    “這位可是當朝首輔夫人,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首輔夫人就能仗勢欺人,小爺不信還沒得王法了。”

    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說就被定義為‘仗勢欺人’趙明檀:“……”

    秦珊珊忍不了,剛動了動嘴唇,就被趙明檀制止:“且看看宋家如何行事?”

    說著,又轉向準備拔刀動手的蔣瑤光:“你也別沖動,對方是男人,又帶著隨從,不一定是對手。”

    蔣瑤光不以為然,但倒底收刀歸鞘:“還能怕了他不成?”

    這時,宋清京說話了:“王公子,家中堂妹確實比首輔夫人稍慢了幾息,在場有學之士皆有目共睹,請你原物奉還!來之不正之物,我們宋家人絕不會要。”

    秦珊珊不禁看了宋清京一眼,趙明檀趕緊說:“定是裝的,人前要臉面。”

    秦珊珊:“……”

    王鵬程壓根沒聽進去,抱著酒壇子,徑直往宋清絡的方向走過去,嘴上還說著:“宋公子大度,可小爺大度不了,也看不過去宋姑娘被人如此欺辱,是首輔家眷就了不起,小爺今天就不信了,你們將這壇酒拿走,還能反了天去!”

    那對母女已走至大堂中央,但聽到首輔的名號,不禁暫停了腳步。

    秦珊珊哼了哼:“生平沒見過這種蠢貨,蠢得沒邊了。”

    王鵬程諂媚地將酒遞給宋清絡,宋清絡看著眼前令她惡心的嘴臉,并沒接過來,只是對宋清京說道:“煩勞堂兄將這壇酒送還給……”

    她抬頭看向趙明檀,慢慢道:“首輔……夫人。”

    趙明檀蹙眉,隨即展顏笑道:“多謝宋姑娘。”

    宋清京正要將酒壇子接過來,哪知道王鵬程抱著酒壇子轉了個彎,兩眼放光地瞅著宋清絡:“宋姑娘,我知道你是不愿得罪當今首輔的家眷,這酒,你不要,那女人也不能得。”

    王鵬程覺得宋清絡心里是想要的,卻礙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只能強忍著不要。否則,怎么會作對子,分明就是想贏得這壇酒。

    秦珊珊撫額而嘆,并沒刻意壓低聲音:“長得像人,卻沒長腦子。”秦珊珊敢說這是她生平所見最蠢之人。

    王鵬程狠狠地瞪了一眼秦珊珊,知道這是罵他蠢貨的話,當即就要罵回去,卻被另外一道女聲給打斷了。

    是趙明檀。

    她定定地看著宋清絡,眸光流轉:“宋姑娘,這位公子硬要將不屬于你的酒強奪給你……”

    “廢話那么多干什么!對付這種無賴,就是要比誰的拳頭硬。”

    眼見到手的美酒被搶了,蔣瑤光早已失了耐性,好話歹話人家油鹽不進,蔣瑤光還是奉承無法以理服人時拳頭最有用。

    當即提足掠了過去,一刀往王鵬程臉上虛晃過去,順勢將酒壇子搶奪了回來,并狠狠踹了王鵬程一腳,將人踹得四腳朝天。

    “屎混蛋,敢搶本縣主的酒,活膩歪了!”

    “什么你的酒,你都沒對對子,你他娘的才叫明搶!潑婦!臭婆娘!”

    “快,快給老子抓住這個死娘們,給老子打死!”

    王鵬程被踹得齜牙咧嘴,大吼著讓隨從抓人。

    這個土鱉蠢蛋,哪里知道眼前的縣主是公主之女,只當他爹是傍上國舅爺的朝廷大官,抓個女人算什么鳥大事。

    一時場面不可控,蔣瑤光幾個來回從包圍圈抽身而出,將酒壇子遞給趙明檀。

    “快走,給我拿穩當了。老娘不收拾這個土鱉,不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讓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蔣瑤光的名字就倒著寫!”是可忍孰不可忍,犯渾犯到太歲頭上了。

    蔣瑤光雙目充血,被王鵬程的惡俗字眼‘潑婦、臭婆娘’刺激得戰斗力爆表。

    趙明檀抱緊酒壇子,雙手往下沉了沉,這壇酒可真重。

    眼瞅著蔣瑤光怒紅了眼,非要同人斗毆,她急忙喊道:“一起走,別逞強!”

    話音未落,蔣瑤光就跟王鵬程的隨從糾纏上了。

    因著這一出變故,現場頓時混亂不堪。

    伴隨著一系列砸桌子砸凳子的巨響,眾人蜂擁往外涌逃,甚至踩踏了不少人。賀老板急得讓仆役維持秩序,又要勸架,然嗓子吼啞了,也沒人搭理他,反而場面愈發失控,氣血上涌之下,竟氣得暈死了過去。

    大堂一片亂象,人擠人。

    宋清京看了一個方向,略作遲疑,護著宋清絡往外走。

    人流中那對母女齊齊望了趙明檀一眼,只不過中年婦人是貪戀地看著趙明檀手中的酒,而那女子則是眼神晦澀地盯著趙明檀本人。

    首輔……夫人?

    趙明檀探頭往樓下大堂瞧了一眼,被踩踏的人鬼哭狼嚎的,她們實在不好往外擠,何況她還抱著一壇子酒,別到別沒擠出去,反倒讓人給踩死了。

    “珊珊,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躲,別誤傷了,此時出去可能更會受傷。”

    秦珊珊深表贊同:“去那邊角落。”

    說完,秦珊珊往前開路。

    趙明檀抱著酒壇,忽然發現人群中有幾人反向朝她和秦珊珊快速擠過來,都是健碩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練家子,趙明檀心思一動,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幾人對了一下眼神,又轉道往趙明檀身邊而去。

    趙明檀心里一緊,果然是沖著她來的。

    “少夫人在干什么?”

    這幾人是蘇晉手下的暗探,得了吩咐,要優先保護少夫人的安全。所過之處都是人,沒等他們擠過去,趙明檀又換了方向,等他們轉向,趙明檀再次換了方向,就像捉迷藏似的。

    幾人:“……”

    蔣瑤光以一敵多漸顯吃力,畢竟她的拳腳功夫有些花拳繡腿,真正的實戰經驗甚少,又是面對五大三粗的漢子。

    趙明檀轉來轉去,反而轉到了蔣瑤光這邊。

    一抬頭就見王鵬程操起一把凳子就要往蔣瑤光頭上砸去,趙明檀一急,啥也顧不得,直接將酒壇子砸到王鵬程背上。

    一壇子好酒就這么毀了。

    因著沖勁兒,趙明檀后退了幾步,才堪堪扶著墻站穩。

    蔣瑤光哀嚎不已:“我的酒!”

    不止蔣瑤光惋惜,那些愛酒之士亦是痛惜不已。

    趁著王鵬程沒反應過來,蔣瑤光氣得又是一腳踹了過去。

    那些隨從操著家伙,蜂擁而上,再次圍住了蔣瑤光。

    王鵬程反手摸了一把后背,全是血,氣得就要抓趙明檀:“賤人!”

    趙明檀趕忙后退,冷聲道:“你敢傷我,你們王家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王鵬程身上多處受傷,背后更是火辣辣的疼,酒壇碎片刺入后背,鮮紅的血跡滲透而出,哪兒聽得清趙明檀說了什么,只想讓這個可惡的女人付出同等的代價。

    恰在此時,蘇晉已至酒肆門口,與那對可疑母女擦肩而過時,目光略停駐了一瞬,抬眼間就看見王鵬程抬手打明檀這一幕。

    鳳目一寒,未及反應,手中利刃已然飛射而出。

    與此同時,還有一把暗器直射了過去,出自沒法近身的暗探之手。

    趙明檀本已退至壁角,無處可退時,眼見著男人蒲葵般的大手朝自己揮來,第一反應就是,護住自己的臉。

    哪兒都可以受傷,就臉不行。

    她雙手捂臉,然卻沒感受到預料中的疼痛,而是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

    她悄悄將手指移開一道縫。

    只見王鵬程右手掌扎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刃幾乎刺穿了他的整個手掌,手臂上還有一顆梅花狀暗器沒入皮肉里。

    整條手臂鮮血淋漓,后背亦是血,跟個血人似的。

    男人左手抓著右手,疼的慘叫連連。

    “住手!”

    乍然響起一道冷冽至極的厲喝聲,趙明檀聞聲轉頭,只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人群頭頂掠過,縱身躍上欄桿,直往她而來。

    衣袂翩躚,風姿卓然,清絕似仙。

    怔然間,她的夫君已至眼前,攬她入懷。

    那張謫仙般的臉上寫滿擔憂和急色,他低問:“有沒有受傷?”

    蘇晉第一時間就是檢查她是否受傷,也不等她回答,便拉起她的手看了看,又是她的臉、脖子,但凡露出外面的地方都被他瞧了個遍,又見她衣衫略皺,卻沒任何撕痕,才算是徹底安心。

    趙明檀后知后覺,這才搖了搖頭:“沒,沒受傷。”

    說話的底氣明顯不足,不知為何,莫名有些心虛。

    她暗暗掃了一眼四周的情況,更心虛了。

    酒肆內一片狼藉,椅子凳子打砸得遍地都是,之前的宣紙條幅早已撕扯得稀巴爛,二樓憑欄亦被砸了裂痕,那些挑釁生事的隨從幾乎全都掛了彩,因著自家主人那駭人的慘狀以及蘇晉的威壓而停了手,沒再圍堵著蔣瑤光斗毆。

    然而,蔣瑤光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頭發凌亂,手上的彎刀滴著血,正一腳踩在翻蹺的凳子腿上,整個人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獸,打殺得雙眼通紅,儼然打架未盡興的模樣。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而香醇的酒味,趙明檀的目光停頓在滿地的酒壇碎片,只一瞬,便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

    雖然……雖然現在的混亂不是她所造成的。可,那壇子好酒卻是她砸的。

    也不知蘇晉是否看見她抱著那么大的酒壇子……砸人的樣子。

    有損形象,簡直有損形象。

    她可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嬌嬌美人,這壇子酒委實不該是她能砸的。

    就在她腦補瞎想之際,蘇晉緊握她的手,以護衛的姿態將她護在身側,冰冷森然的目光橫掃過現場滋事斗毆之人,就連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蔣瑤光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更不要說其他人,兩腿發軟,差點直接跪了下去。

    單就目光,就讓人畏懼。

    王鵬程的隨從走狗不禁嚇得退后了幾步,然王鵬程本人卻是蠢到無敵了,竟還想做最后的反撲,疼的牙齒打顫,卻不忘惡狠狠的威脅:“我爹是宋國舅的心腹,你他娘的誰,敢傷老子,信不信老子讓你吃牢飯!”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小子,別說宋國舅的心腹,就是宋國舅本人面對當朝首輔都是笑臉相迎。

    誰都知道蘇晉對于政敵絕不心慈手軟、睚眥必報!

    老子的烏紗帽都快被蠢兒子作沒了。

    蘇晉輕蔑地看了一眼王鵬程,那眼神猶如看地上的螻蟻,這種眼神讓王鵬程受不了,自己何曾被人如此輕視過,抬起能動的腿就要往蘇晉踹去。

    哪知剛有所動作,蘇晉輕飄飄地一揮手,王鵬程整個人斜飛出去重重地撞在廊柱上,砰地一聲,落到地上,甚至能聽到脊骨斷裂的聲響。

    王鵬程嘔吐一大口血,瞬息啞殼了,再也發不出聲音。

    蘇晉揮手間,仍不忘擋住趙明檀的視線,寬大的衣袖將她嬌小的身子遮掩,也擋住了她的眼睛:“別看,血腥。”

    在她面前,他從未有過如此暴戾的時刻,他不知她是否能接受。

    被家人保護得不諳世事的天真小姑娘,應該是怕見這種場面。

    她剛才都嚇得蒙住眼睛,可想而知有多害怕。

    趙明檀被他保護著,小手輕輕地扯著他的衣擺,細細弱弱道:“嗯,太可怕了。”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不看。”

    其實,這些比起她前世見過的血腥場面,真不算什么。

    她曾見過他親手斬殺數人,將人的腦袋砍下,也看過他審訊囚犯的手段,比之錦衣衛的詔獄更為恐怖。當時,她作為阿飄,尚且嚇得縮在玉佩里發抖,明知他不知她的存在,也不能觸碰到她,可依舊被他嚇得自閉耳目,再也不敢窺伺于他。

    害怕過,恐懼過,可看到他對她堅守數年的情思以及對她家人的暗中保護,卻從未讓秦國公府和忠恩伯府知曉,她便開始認真審視蘇晉這個人。

    蘇晉開口道:“京師重地,爾等宵小之輩竟敢當眾行刺瑤光縣主,全部押入大牢,等候發落!”

    以行刺縣主之名,可比普通的挑釁斗毆罪名大多了。

    眾人搖頭唏噓,蠢兒子倒底是牽連了老子的烏紗帽。

    蘇晉又轉向蔣瑤光,淡聲問道:“瑤光縣主,可有異議?”

    蔣瑤光一愣,隨即搖頭:“當然沒有!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死…….惡徒竟敢搶本縣主的酒,口出狂言,屢次辱罵本縣主,在場百姓皆是證人,本縣主只不過是小懲大誡,稍加責罰,這可惡賊子竟揚言要殺了本縣主,若非本縣主有些自保能力,今日便要命喪于此,著實可惡可恨!如此混賬東西,按大周律例以下犯上行刺皇族中人者,當斬!”蔣瑤光昂首挺胸,說得那叫一個義正言辭,大義凜然。

    趙明檀和秦珊珊都忍不住為她點贊,難得嘴皮子這般利索,律例國法都搬了出來,先扣上一頂大帽子將自己摘干凈再說。

    王鵬程指使家奴要打死蔣瑤光,可不就坐實了行刺的罪名么?

    王家的狗腿子們登時嚇得跪地求饒,方才囂張打人的架勢不復存在,頓如霜打的茄子焉了。

    他們哪里想到這舉止粗魯的女子是皇族中人?

    王鵬程死死地瞪著蔣瑤光,想說話,奈何受傷太重,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蘇晉點了點頭,又道:“煩勞瑤光縣主走一趟,去京兆府當堂陳訴實情,若罪證確鑿,這些刺客皆移交大理寺定刑!”

    “沒問題!”蔣瑤光表面硬氣,心里卻一片嗚呼哀哉,完犢子了,娘知道她闖了禍,肯定要收拾她。

    雖說錯不在她,可她跟那么多人打架……

    算了,到時就說是替明檀出氣,拉明檀出來擋一擋,實在不行,只能找病秧子老爹哭訴了。

    為何移交大理寺?

    趙明檀蹙眉,略一思忖,便明了。

    大理寺卿同宋國舅走得近,這是要把宋國舅也牽扯進來的節奏?

    高啊。

    兒子犯了事,當官的爹定會求新巴結上的高官宋國舅,倒底是保還是棄呢,反正不管怎樣,宋國舅都會惹一身騷。

    趙明檀不禁仰頭,眉眼彎彎地看著蘇晉。

    蘇晉略低頭,正好撞進那雙澄亮的明眸。

    一愣,那眼神是崇拜?

    他手抬起,又縮回,倒底是忍住了大庭廣眾之下揉她腦袋的沖動。

    不遠處的宋清絡看了一眼樓上宛若璧人的男女,黯然地收回目光。她扯了扯宋清京:“堂兄,走吧!”

    還沒走出酒肆,外面就是一陣喧鬧。

    “怎么回事?我們又沒犯事,怎么連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都圍堵了?”

    “就來瞧個熱鬧,我們又沒有生事,打架挑事的是別人,攔著我們做什么!”

    “里面滋事的人已被控制住了,難不成還要強拘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

    外面吵吵嚷嚷的,原是春風醉酒肆早已被京城守衛軍層層圍堵,但凡進入過酒肆的客人,必須排查過后方能離開。剛才逃出酒肆的人也都被扣留下來,整條街道都被封鎖了,看這架勢不單單是為著春風醉斗毆的事。

    “外面怎么了?”趙明檀問。

    蘇晉回:“公事。”

    聽聞是公事,趙明檀便沒再多問。

    蘇晉眉心微凝,抬眸看了一眼樓梯上歪七倒八的人,一把攬住趙明檀的細腰縱身躍至一樓大堂。

    剛站穩,就聽得蔣瑤光的驚呼:“珊珊!”

    趙明檀轉頭,正巧看見秦珊珊從斷裂的欄桿處墜下,蔣瑤光急忙伸手去抓,只堪堪抓到一片衣角。

    “珊珊!”

    趙明檀也嚇了一跳,正要讓蘇晉出手搭救時,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身影已然飛身掠了過去。

    周景風將扇子插入腰間,伸手接住了秦珊珊,剛接住,就頗為嫌棄似的將秦珊珊推到了趙明檀這邊。

    趙明檀趕緊扶住秦珊珊:“珊珊,沒事吧?”

    秦珊珊臉色發白,不停地喘氣,顯然驚嚇過度:“無、無事!”

    真的是快嚇死了,差點以為自己就要交代在這里,就算不交代,也是非死即傷。

    秦珊珊心有余悸,想到救她之人,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周景風。

    周景風嘩地展開扇子,桃花眼一笑:“舉手之勞,秦大姑娘不必放于心上,也不必言謝,周某可當不起。”

    秦珊珊扭過頭,破天荒什么都沒說。

    ……

    蘇晉看了一眼被逐個排查的百姓,吩咐王繼護送趙明檀回府。

    秦珊珊和趙明檀、蔣瑤光不同路,便先行上了馬車離開。

    蔣瑤光要先去京兆府,正好跟蘇府一個方向,就跟趙明檀同坐一車了。

    “可惜了,那壇春風醉就被你給砸了,你換個東西砸也行啊。”蔣瑤光不忘惦記著早已與塵土混為一體的酒。

    趙明檀沒好氣道:“當時手上只有酒壇子,你讓我換什么物件。比起讓你挨那惡霸一凳子,一壇酒算什么,要不是我出手快,你腦袋就被開瓢了。”

    蔣瑤光扯了扯袖子,嘟囔道:“這壇酒挺貴的,怕是值不少銀錢。”

    趙明檀覦她一眼:“你缺銀子?”

    “不缺,但誰會嫌少呢。”蔣瑤光本意是得了這壇子五十年的春風醉,自己先嘗嘗鮮,然后進獻給皇帝外祖父,外祖父一高興就能賞賜她許多珍貴物件,絕對比一壇酒值錢。

    對哦,這不就是最完美的理由么?

    自己是因為給外祖父贏這壇酒才與人發生了沖突,娘不就沒理由責罰她了?到時去了京兆府,也這般說。

    皇帝老兒的酒都敢搶,不要命了?

    蔣瑤光眼睛一亮,覺得自己真是絕頂聰明。

    趙明檀抬眸看向模樣頗為狼狽的蔣瑤光,秀眉微蹙,抬手幫蔣瑤光整理發鬢,卻被她躲開了:

    “不能理,這是那雜碎的犯罪證據。”頭發差點被那混賬給薅禿了。

    趙明檀:“……”

    視線落至蔣瑤光手上,一愣,趕忙抓過她的手:“可是受傷了,怎么全是血?”

    蔣瑤光嘿嘿一笑,順手將把血抹在了衣袖上:“別人的。”

    趙明檀見她臉上也沒傷,頓松一口氣:“還好沒傷著。”

    “其實……”蔣瑤光正要說自己被那些狗腿子給砸了兩凳子,但話還沒說完,就瞥見一隊錦衣衛疾馳而過,憤而甩下車簾,“倒霉!”

    “怎么了?”

    “你自己看。”

    趙明檀疑惑地撩起車簾,往外瞧了幾眼,便看見謝凜帶著錦衣衛從馬車旁疾奔而過,去的方向似乎也是春風醉酒肆。

    趙明檀秀眉蹙起,作深思狀。

    究竟出了何事?何以驚動了守城衛兵和錦衣衛?

    當看到圍困春風醉的守城衛兵時,她便知道蘇晉能及時出現,絕非路過。

    怕是一直就在附近。

    上輩子,這個時間點,她已入了東宮,沒有去過春風醉,對宮外的事情也了解得不多,但朝堂事卻是略知一二。

    她絞盡腦汁回憶這一年發生的大事件,腦海忽的閃過一件事,吳王叔落網?

    春風醉,吳王叔?

    她想起來了,吳王叔嗜春風醉如命,縱然好酒多,獨愛春風醉。吳王叔落網之前好像潛回過盛京,但卻逃脫了。到年末時,是蘇晉找到吳王叔逆黨的藏匿老巢,才將其抓獲。

    但是,蘇晉在抓捕吳王叔的過程中,受了重傷。

    一想到蘇晉會受傷的事,趙明檀心里咯噔了一下。

    蔣瑤光將刀上的血跡擦拭干凈,收歸刀鞘,不禁揉了揉手腕。干了這么大一架,手腕也酸得不行。

    趙明檀盯著蔣瑤光的手腕,似想起了什么,忽而問道:“瑤光,你以前跟周西林打架時,是不是好像傷了她?”

    這可是蔣瑤光的戰績,她記得十分清楚:“自然!周西林小小年紀就那么惡毒,竟然拿劍往我臉上刺,想毀我容,我當然得好好回報回報她,就一刀砍在了她手腕上。當然,要不是把她傷得有些嚴重,我也不至于狠狠地挨了一頓板子,躺了半個月。”這事兒,她記得可清楚了。

    “瑤光,我有事,你先走。”趙明檀說完,便讓車夫停了車,提裙往酒肆的方向去。

    若她沒猜錯,那年輕女子就是西林郡主,周西林。

    那么吳王叔……

    如果蘇晉這次能將吳王叔逆黨抓捕歸案,那么后面就不會受傷了。

    44.  第44章 對峙

    王繼幾個跨步追上去, 伸手攔住趙明檀的去路,恭敬道:“少夫人,主子命屬下送你安全回府,你有什么要緊事需辦, 盡管差譴屬下即可。”

    以吳王叔的狡詐謹慎, 絕不會孤身進京, 一旦冒險混回京師, 必有其它同伙。王繼擔心到時亂起來,會傷了趙明檀。

    趙明檀被迫停下, 略帶焦急地看向王繼,氣息微喘:“你腳程比我快,快去給蘇晉遞個消息, 混在人群中的一對母女特別可疑,尤其是那年輕女子左手腕有刀砍傷的疤痕,很可能是吳王叔之女周西林。”

    她稍喘了口氣,又將那對母女的年紀衣著穿戴佩飾等特征大概說了。

    王繼詫異不已:“可是……”

    “別可是了,晚了,周西林就逃了。”趙明檀推了一把王繼,催促道, “我沒事,別耽誤了大事。否則,等再要抓吳王叔逆黨, 可就難了。”

    當年, 吳王叔叛亂時, 周西林年紀尚小,或許是被其父所牽連。但隨父逃亡這幾年,她是否無辜, 卻未有定論。

    “少夫人,請盡早回府。”

    王繼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車,留下隨行的四名侍從,轉身往昌平街的方向跑去。

    速度之快,眨眼間,就沒了人影。

    趙明檀稍松一口氣,提裙,準備折返回馬車。

    下一瞬,變故驟然發生。

    四支利箭破空而來,四名侍從應聲倒地。

    一行蒙面黑衣人從天而降,訓練有序,殺氣騰騰。

    趙明檀正要大叫,嘴卻被人從身后捂住,脖子上也悄然襲上一把散著寒光的匕首:“閉嘴!否則,要你命!”

    趙明檀甚是聽話,立時噤了聲,也不反抗。

    那叫一個識時務。

    內心卻嗚呼哀哉,甚么情況?自己這是被劫持了,還是打擊報復?

    誰跟她有深仇大恨?她在腦海中搜索了一遍,自己向來秉持正面不得罪人的原則,說話做事給人留有余地,如果真要論誰跟她有怨的話,趙明溪恐怕算一個。

    可據她所知,趙明溪在東宮處境艱難,自顧不暇,哪有能力調動這么多殺手。

    那便是……蘇晉的緣故。

    為首的黑衣人見她識相,不禁多看了她一眼,畢竟聽話的人質誰不喜歡,少麻煩又省心。

    這些出手狠辣的黑衣人絕然不同于王家的那些弱雞狗腿子們,顯然是殺手刺客級別。

    他們還想抓蔣瑤光,幸虧蔣瑤光沒下馬車,對于自己的實力也尚且有清晰的認識,她見勢不妙,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侍從,在車夫未及反應時,一腳踹在馬屁/股上。

    馬蹄急遽揚起,平素溫順的馬兒如同瘋了般疾速朝熙攘的主街狂奔。

    到了主街,迎面遇上聞訊往春風醉酒肆趕的京兆府尹,蔣瑤光見狀,徑直跳下馬車,手肘蹭在地上,疼得她嘶了一聲。

    什么都顧不得,蔣瑤光翻身躍起,一把拽住京兆府尹的胡子,一邊讓京兆府的扈從制住失控的馬車,一邊讓他趕緊救人。

    京兆府尹驚魂未定,剛避開撞過來的馬車,就見自己的胡子被瑤光縣主扯在手里,疼得腦瓜轟轟的:“什、什么?”

    蔣瑤光見京兆府尹那老頭疼的臉部扭曲,意識到自己抓錯了地方,當即松手改抓手臂,扯著老頭就走:“我說救人,明檀被一伙兒黑衣人抓了。”

    等她拽著京兆府尹林莫生老頭回到原處,哪兒還有人影子。

    只余滿地濃郁的血腥味。

    ……

    昌平街,春風醉。

    被圍堵的百姓皆人心惶惶,不過是來看場熱鬧,哪兒知道不只遇到了砸場子挑事的惡霸,又先后遇京城守衛兵和錦衣衛的雙重排查,甚至由首輔和錦衣衛指揮使兩大重臣坐鎮。

    都驚動了這兩號大人物,顯然絕非普通事。

    蘇晉安撫百姓的說法是宮中失竊案,前不久,今上丟了一件重要之物,事涉國本,希望大家配合官府行事。前段時間,宮中確實隱有流言傳出,玄德帝丟了一件心愛之物,但未掀起任何風波,也未大肆抓捕竊賊,世人只當緋聞罷了。

    可什么涉及國本之物,能同時驚動首輔和錦衣衛指揮使,要知道這兩個部門職權并沒交集。

    等候排查的百姓們有怒不敢言,現場人雖多,卻是噤若寒蟬。

    尤其是不敢惹謝凜這尊活閻王,也不敢提出異議,稍不配合,錦衣衛就以妨礙公務之名拘捕進詔獄喝茶,前有某官員之子就是拒不配合,就被謝凜當場拿下。比起謝凜,當今首輔蘇晉雖面色冷漠,看似威正不通人情,卻沒有動不動就拿人下獄的嗜好,甚至還同百姓解釋了幾句,顯得和顏悅色多了。

    而謝凜到場就給了一句‘奉命辦案’,便再無二話。

    排查疑犯的方式很簡單,那些一眼就能判定身份的人自是被優先排除,先行走人。例如宋清京和宋清絡這種世家之女,富商名貴,經常活躍在盛京的知名人物,排查起來較為簡單。至于面生的老百姓,自是重點排查對象。

    最后,被留在后面的都是這些普通百姓。

    原本只是蘇晉這邊排查一遍就放人,后錦衣衛也來了,謝凜直言不放心,還要再行排檢一次。

    蘇晉不虞,倒也沒同謝凜正面起沖突,只冷冷地道了一句‘請便’。

    酒肆門口擺著兩張椅子,蘇晉和謝凜一左一右分坐兩邊,但謝凜的排場架勢明顯比蘇晉大,身邊端茶倒水打扇的人可謂將謝凜伺候得無比周到,茶涼了立馬有人換熱茶,風扇大了趕緊調整/風/力。相比之下,蘇晉這邊就顯得冷清多了,他隨時觀察著兵衛的盤查情況,時不時掃幾眼人群,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神實則銳利無比。

    謝凜看著手邊剛換的熱茶,又轉眸瞧了一眼蘇晉,陰惻惻地吩咐手下:“去,給蘇大人斟杯熱茶。”

    蘇晉未看謝凜一眼:“不必!”

    “都是同僚,蘇大人何必跟下官如此見外,一杯茶而已。”謝凜一頓,看著蘇晉清冷孤傲的面孔,似有所悟,“難不成蘇大人怕茶水有毒?”

    蘇晉面色不見喜怒,聲音無溫:“錦衣衛有兩樣罕見之物為世人津津樂道也,其一便是茶難喝,而本輔向來對難喝之茶無感,不想勉強自己。”

    一為茶難喝,謝凜喜歡的口味向來不走尋常路,又苦又澀,還有一種怪味。二為其心之毒,錦衣衛辦案,從不問無辜對錯,只論結果,刑訊更是恐怖如斯,跌破無限倫常。

    謝凜一噎,陰陽怪氣道:“蘇大人口味刁鉆,下官的茶確實不配入大人之口。”

    蘇晉總算給了謝凜一個眼神,但那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像是說‘知道就好’。

    這時,王繼匆忙趕來,只略略掃了一眼人群,便大致鎖定了那對可疑母女,目光未做停頓,便直奔蘇晉跟前,附耳將趙明檀的話告知。

    蘇晉面色不顯,略微頷首。

    余光不經意地掠向人群一眼。

    此刻,那名對得上號的中年婦人正在接受第一遍排查,臉上表情誠惶誠恐,與周遭百姓呈現的情緒一般無二。

    而那年輕女子則排在婦人后面,兩人并未挨在一起,中間隔了十余人的位置。

    蘇晉猛然想起進入酒肆時,這兩人是并行出門,而在他開始排查可疑人等時,她們卻是分開的。是他自己的話,是絕對不可能將她們聯系成母女。

    畢竟中年婦人皮膚黑且糙,像是經歷過風霜雨打過的,而女子卻是大家閨秀的白膩模樣,未經霜寒凄苦。

    明檀既說是母女,那便是聽到了她們的稱謂。

    沒想到吳王叔沒出現,倒派了周西林入京。也是,姑娘家張開了容貌變化大,大家就算對周西林有印象,那也只是停留在小女孩的階段。

    蘇晉略作思忖,低語吩咐了王繼幾句,然后就聽見底下人盤查過后,得出一個沒問題的結論。

    錦衣衛正要將人弄過去繼續排查時,蘇晉突然開口了,狀似隨意地問道:“不知這位大娘家住何處?聽著像是盛京人士,可口音似乎夾雜了別地的鄉音,不知家中勞力是做何營生?”

    中年婦人顫顫地說了一個住址,是盛京北邊的一處民宅。蘇晉有所印象,那邊聚集著眾多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做什么的營生都有,可謂魚龍混雜。

    只聽得婦人繼續道:“我家勞力是南方渭北人士,也不是什么正經生意,大字不識,就是賣苦力的營生,可能組家呆久了,就沾了我家那口子的地方音。”

    謝凜放下茶盞,略瞥了一眼蘇晉。

    這話問的…….這話又回的……

    竟還專門解釋了口音的問題,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蘇晉不動聲色道:“大娘有閑心來此處,都已將至午時,怕是無人給你家勞力做午膳了,再說將兒女獨留家中,可會不放心?”

    家住最北邊,春風醉卻在南邊,繞大半盛京城就為了此湊熱鬧,這婦人也當真夠閑的。

    婦人不經意握緊拳頭,面皮微顫,自覺出話里的漏洞,補救道:“兒女大了,不由草民操心。”

    只一句,便不再多說,生怕說多錯多。

    蘇晉略抬眸,余光瞥了眼王繼的方向,繼續說道:“沒什么可問的了……”

    一頓,俊臉霎時冷沉下來:“將嫌犯拿下!”

    與此同時,王繼也迅速出手,快準狠地擒住那名女子,將刀架在女子脖頸上。

    一切發生太快,百姓們頓時慌亂起來。

    謝凜突然站起身,反手抽出繡春刀,刀背映著他陰冷發狠的面色:“噓,別亂動!否則,本座的繡春刀該見血了。”

    騷亂的百姓驟然鴉雀無聲。

    謝凜將繡春刀緩緩收回刀鞘,又道:“就地蹲下,抱頭,不然……視為從犯?”

    眾人立馬抱頭蹲下,生怕動作慢上一步就變成了竊賊從犯。

    謝凜邪肆一笑,甚為滿意,這才轉頭看向蘇晉:“蘇大人,剩下的百姓依舊要例行公事接受排查,這兩名嫌犯還請蘇大人交由錦衣衛,由下官帶回去審訊一二。”雖是請示的語氣,但任誰都能聽出話里的強勢。

    這是明晃晃的搶功。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

    王繼著實氣得不輕,架在女子脖子上的刀都顫了顫,差點劃破女子嬌嫩的皮膚。

    女子臉色白了白,眸眼里溢出憤恨之意。

    蘇晉似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抻了抻袖擺,云淡風輕道:“確定疑犯身份,自會移交錦衣衛。”

    事出反常必有妖,謝凜見蘇晉這般好說話,一時愣住沒接話茬,反倒思索起蘇晉是否給他挖坑了。

    這時,那名年輕女子怒不可遏:“你們憑什么抓我們……我?”

    “我們?”蘇晉冷嗤,“難道不是母女?”

    說罷,蘇晉的視線若有似無地落至女子身上,眸光鋒銳,語調卻是不緊不慢道:“竟不知西林郡主其母尚在人世……也罷,歡迎重回故土!”

    誰不知道吳王叔滿門被斬首示眾?

    周西林眼前浮現母妃死無全尸的慘狀,情緒一時失控,渾身抖如篩糠:“蘇晉,你!若不是你,我豈會淪為今日境地?”

    當年拜蘇晉所賜,否則爹早已榮登大寶,而她則是公主之尊,盡享世間尊榮。

    而不是現在……只能如老鼠般躲在陰暗之處,見不得光。

    蘇晉淡漠道:“追捕竊賊,沒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確定此女乃逆黨之女,蘇晉當即便要履行承諾,將兩名逆黨交由錦衣衛。

    遠處卻乍然響起一道厲聲:“蘇晉,立馬放人。否則,你新娶的夫人就要香消玉損了。”

    蘇晉瞳孔驟然一縮,抬頭看過去。

    只見遠處一高樓上,趙明檀雙手被反剪,嘴也被帕子堵住,鋒利的刀尖正抵在她脆弱的脖頸,而她周圍還有十數名手持彎弓的黑衣人。

    營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瞬間,蘇晉慌了。

    持刀抵住趙明檀的黑衣人叫囂道:“我的耐性有限,若郡主無法安然走出盛京城,不妨同歸于盡!”

    周西林暗惱魅影為何要擄持趙明檀,要劫也劫個有分量的皇族子嗣,她不認為一個小小的趙明檀就能讓蘇晉和謝凜同時放人。但看到‘婦人’轉瞬恢復鎮定的模樣,不知為何,又相信了。

    這應該是爹的意思。

    原本他們能順利脫困的話,自然不用上演這出利用人質出城的戲碼。

    畢竟兩隊人馬圍堵住他們,里三層外三層,街道兩旁的高樓上亦埋伏有弓/弩手,強攻的話,不一定能完好無損地逃出盛京。

    此次進京,本就屬于冒險行為,但她又拗不過爹。

    45.  第45章

    時值深秋和初冬交接時令, 天兒說變就變了,忽的狂風大作,天邊翻滾的烏云齊聚上空,正醞釀著雨雷電閃。

    趙明檀立于高樓, 哪怕被人用刀子抵住命門, 那張好看的臉上未見任何驚恐和慌張, 鎮定得不可思議, 與周遭如臨大敵的黑衣人形成鮮明對比。

    她身著淺紫色的裙賞,層層疊疊的衣裳被風吹得鼓起, 蕩漾起繾綣的弧度,長發飛舞,如狂風中脆弱的蝴蝶展翅, 竟帶著別樣的驚絕之美。

    她靜靜地看著蘇晉,掩在袖中的手指顫抖不停,其實她不像表面那般淡定,只是覺得面對這種雙方對峙的大場面,萬不可輸了氣勢丟了人,也不可給蘇晉找麻煩,影響他的判斷和決定。

    幸虧嘴被堵了沒法說話, 要不她絕對能哭出來。

    她怕的不是蘇晉放棄她,因為任何情況下,她才是他最重要的。可她怕刺客手抖, 萬一將她曲線動人的脖頸刺破怎么辦, 脖子是要露出來給人看的, 留下傷疤可就不好看了。

    好吧,其實她最怕的是綁匪撕票。畢竟,抑郁病死和被人殺死的感覺不大一樣。

    瞎想一通, 能較好的緩解她的緊張感。

    忽然,她只覺得身子一歪,整個人被魅影從高樓推下。

    趙明檀瞳孔急遽瞪大,這是什么路數,還沒成功救到人,就要她死?

    蘇晉臉色駭然大變,步伐踉蹌著往前急奔。

    然而下一瞬,趙明檀又被魅影堪堪扯住腰間的系帶,輕易拽了回去,那動作無不透著危險。

    萬一系帶突然斷了……

    蘇晉胸間劇烈激蕩,幾乎不能承受那種結果。哪怕是他設想的,他也無法承受。

    奔出去的短短幾步,足以讓魅影認清趙明檀對蘇晉的重要性。

    魅影陰聲道:“我耐性不足,可等不了你慢慢權衡。”

    蘇晉閉了閉眼,再次睜眼,眸光冷如冰雪:“放了周西林。”

    只放周西林,至于那位婦人……

    魅影正要讓蘇晉一并放了那位婦人,卻被周西林搶先說了出來:“還有我干娘,必須一起放了。”

    魅影皺眉。

    “不行,周西林乃朝廷捉拿的欽犯,絕不能放!”謝凜冷不丁出聲道。

    與此同時,錦衣衛齊刷刷亮出繡春刀,持刀對峙,并火速縮小包圍圈,將周西林和那婦人圍困中央,暗處的弓/弩手也悄然拉滿彎弓,森冷的箭尖對準嫌犯。

    自也包括包圍圈的百姓。

    當然,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不在錦衣衛的計算之內,可以說不在謝凜的考慮范圍之內。

    “謝凜!”

    蘇晉咬牙低斥,那張萬年不變的俊臉驟然染上顯而易見的沉戾,煞氣外泄,那股強烈的暴怒讓謝凜都有一瞬間的呆滯。

    印象中,蘇晉喜怒不言于表。

    哪怕是平常真惹怒了這位內閣首輔,也只是隱帶不虞,何曾如此動過怒。

    謝凜皮笑肉不笑:“下官是奉皇命辦差,除了朝廷要犯,一切人和事皆與錦衣衛無關。大人若要救自家夫人,下官絕不會阻攔,但不能拿欽犯交換,下官可擔不起任何風險……”

    話音未落,一道裹挾著寒風的彎刀突然從側后方揮向謝凜,他頭也未回,面色陡然陰狠,反手抽出繡春刀就要朝那人手臂砍去:“何方賊子膽敢偷襲本座……”

    “老娘!”一聲嬌喝乍然響起。

    意識到是何人,謝凜沒來由地一震,收勢卸了大半力道,將繡春刀一轉,刀柄擊于蔣瑤光手臂,震得她的彎刀當即脫手落地。

    “可惡!什么東西,明檀是本縣主至交好友,你敢不救,我讓外祖父砍你頭!”

    蔣瑤光抬腳去踹,卻被謝凜輕而易舉抓住腳踝。

    謝凜眸光陰鷲,全無憐香惜玉之心,用力一推,就將蔣瑤光給推了出去。

    剎那間,蘇晉動作迅捷,快若閃電,一把奪了謝凜的繡春刀,反手架在他脖子上。

    同一時間,那名婦人看準時機,見蔣瑤光落于包圍圈,趁著兵衛分神空隙,擺脫桎梏,一把將蔣瑤光拉至身旁,抬手扼住她的脖頸:“退開!”

    用力之大,幾乎掐的蔣瑤光頻翻白眼,一個字都吐不出。

    她自詡功夫不錯,雖干不過刺客,想著總能偷襲謝凜一兩招,讓他吃點虧,哪知卻被碾壓了,又被一個丑婦人吊打。

    蔣瑤光憤恨地瞪向謝凜,磨牙切齒。

    謝凜則惱怒地盯著蘇晉,沉聲道:“蘇大人,這是何意?”

    現場局勢反轉太快,眾人皆愣住了。

    趙明檀也愣了愣,蘇晉竟然挾持了謝凜。

    如今的情況是,趙明檀被魅影挾持,蔣瑤光被婦人拿為人質,周西林被王繼制住,而謝凜被蘇晉鉗制。

    錦衣衛和守城兵衛同室操戈,亦是持刀相向。

    敵我雙方,勉強算是二對二?

    看了眼底下場景,魅影收回目光,又轉頭看向手上的人質趙明檀,了悟道:“沒想到蘇晉竟也有了軟肋。”

    趙明檀眼珠左右轉了轉:才不是?

    魅影竟然看懂了:“你不信?”

    趙明檀眨眨眼睛:是。

    魅影道:“且看著罷,王叔對蘇晉的了解遠比你這位正牌夫人多。”

    畢竟是當年令吳王叔功虧于潰的對手,不知己知彼,豈可言勝?

    蘇晉能娶妻,只能是因為心之所向,絕不涉及其它考量。

    趙明檀自是相信蘇晉,只是不能對敵人表露出那份篤定。

    空氣中寂靜了一瞬。

    趙明檀抬眸望向蘇晉。

    蘇晉略看了她一眼,便對謝凜道:“瑤光縣主因你之故,落于敵手,意欲殘害皇族宗親,又該論何罪?”

    謝凜挑指撥向刀刃,蘇晉手腕一動,鋒利的刀口頓時劃破謝凜的手指,再重那么一點力道,謝凜的手指怕就被當場削斷。

    “下官之罪,自有陛下裁定。”謝凜盯著指上的血跡,眸光詭譎,“既然瑤光縣主也被當做人質,茲事體大,下官這就派人進宮,請示陛下?”

    蘇晉擰眉,倏爾壓低聲音:“聽說那位外室女是你替太子梳攏,外置宅院,不知陛下知曉實情,作何感想?”

    謝凜眸色冷戾,旋即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大人不是想拖延時間么,下官自當配合!不過現在看來,倒成下官的不是了。”

    語罷,若有似無地掃過一個方向:“想來世子爺進宮便利,不妨派他入宮走一趟,也好省一些時間。”

    謝凜說這話時,周景風剛從暗處冒頭,魅影立時警覺,一把拽起趙明檀往城門方向掠去:

    “蘇晉,你卑鄙無恥!既然毫無誠意,在下也就沒甚好說的了。一炷香之內,在北門交換人質,過時不候,蘇大人屆時可娶續弦!”

    身后黑衣人如影隨行,成護衛之勢。

    這其實就是一場博弈,孰輕孰重?誰能舍棄,誰就贏了主動權?

    在蘇晉邁出那幾步后,便輸了。因為,蘇晉冒不起險。

    周景風失了先機,一揮扇子,其余準備現身的暗衛也順勢掩藏了身影。

    他將扇子揮得嘩啦啦作響,氣得直想罵天。

    謝凜,這個狗東西。

    謝凜晃了晃染血的手指,笑得邪氣凜然:“都道蘇大人睚眥必報,可謝某人也絕非什么大度之人,都見了血,大人也得傷點肉,不是?”

    一頓,揚手吩咐錦衣衛退下。

    蘇晉冷冷地盯著謝凜,一腳狠狠地踹在謝凜腿彎,直將人踹得半跪于地,繡春刀依舊壓制在他肩上:“等著!”

    *

    北城門。

    魅影等黑衣人徘徊于城外。

    此時,趙明檀雙手被繩索反綁于背后,見她沒有掙扎和抗拒,魅影隨手收了刀,又取出她嘴里的帕子,趙明檀重重地喘了口氣,沒有刀架在脖子上,不用擔心刀尖隨時劃破自己的肌膚,無形中的恐慌忐忑減輕了些許。

    地上隨意插著一炷香,火光忽明忽暗,雖是背風處,卻依舊被滲透過來的殘風吹得加快了燃燒速度。

    說是一炷香時間,怕是只能縮短至半柱香。

    趙明檀盯著香,臉色不太好。

    魅影看出她的意思,說道:“天老爺之過,我也沒辦法。蘇晉能在香燃盡之前趕過來,自能見到完整的你,不能……誰叫你嫁的人是蘇晉呢?”

    趙明檀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翻滾的烏云,雷鳴電閃,暴雨即將傾盆而至。

    她忽然問道:“以天下如今之勢,你……你們當真以為吳王叔能卷土重來,東山再起?”

    魅影沉默了一瞬:“應是不能!”

    “既如此,何不助朝廷捉拿吳王叔,亦可將功贖罪。”

    魅影冷聲道:“將功贖罪?可是給個好死法?別忘了,我們亦是叛黨!”

    當年控制住玄德帝可是經由他們死士的手,又非三歲稚子,豈會如此天真?皇帝會放過他們?笑話!

    趙明檀滯了滯,再接再厲:“就算不能將功贖罪,跟著吳王叔也是遲早有一日落入朝廷之手,倒……”

    倒不如……

    恍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趙明檀突然住了嘴。

    她竟想說讓這些刺客放棄吳王叔,別為吳王叔所用。可這些人背叛吳王叔,又不能收歸朝堂,以后干的還不是殺人放火刀口舔血的營生。

    倒不如最后跟著吳王叔被一鍋端了,省得禍害。

    為了多爭取一線生機,她這算不算無所不用其極?

    魅影看向趙明檀:“你想說什么?”

    趙明檀眸光輕動,冷笑道:“倒是我覺得你們這些刺客干的盡是殺人營生,手法肯定干脆利落,猶甚于劊子手。如果我非死不可,想必你們有的是法子能讓人痛苦備受折磨而死,或無知無覺毫無痛苦的死去,我怕痛,看在我這么配合的份上,你們生平恐怕沒見我這么聽話的人質吧,記得給我個痛快,感激不盡!”

    想了想,又伸手捂著脖子,冷冷地補了一句:“不能砍我脖子,丑!當鬼也不能有損我的美貌,必是女鬼中的佼佼者。”

    魅影:“……”

    確實是他有生以來所遇最配合之人質。

    如果順利,可以給個痛快。

    恰在此時,蘇晉帶著人疾奔出城。

    香被風吹落最后一點灰燼,時間恰好。

    蘇晉立于城門之下,身姿挺拔,清俊的面色似結了冰霜,玄色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渾身上下滲透著冰寒冷沉氣息。

    趙明檀下意識往前走去,剛走了幾步,一把明晃晃的刀橫在她面前。

    趙明檀退后一步,譏諷道:“以我這身板和速度,還能逃了不成?”

    46.  第46章   受傷

    魅影早已徹底失了耐性, 也不跟蘇晉廢話和周旋,當然是對蘇晉沒了最基本的信任,只猖狂兇狠道:

    “蘇晉,你沒資格跟老子談籌碼和條件, 立馬給老子將郡主母女都放了!如果你不在乎新夫人的性命, 盡管給老子試試, 多說一句屁話, 老子就在你夫人身上放一刀血。”

    說著,就把刀放在趙明檀臉上:“第一刀從這里開始。”

    趙明檀大驚失色, 卻強裝鎮定地看向蘇晉:“沒,沒關系的。”

    如果她的臉沒有瞬間褪色成蒼白的話,就顯得此話可信多了。

    蘇晉看著她那失去血色的小臉, 唇線繃緊,聲音冷如寒潭:“放人!”

    互換人質時,那名婦人依舊劫持著蔣瑤光,同周西林并行往刺客的方向走去。見她們走了一小段距離,魅影方才收起刀,用力推了把趙明檀讓她往對面走,虎視眈眈的黑衣人依舊箭指趙明檀的后背。

    趙明檀深呼一口氣, 邊摸著自己的臉邊加快步子,待與周西林于中間狹路相逢時,周西林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而周西林身旁的婦人猛地把蔣瑤光往她身旁一推。

    蔣瑤光被推得撞在趙明檀身上, 連帶著趙明檀又往回退了好幾步。

    蘇晉瞳孔一縮, 急忙朝趙明檀奔去。

    剎那間,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響瞬間劃破長空,震得腳下土地都晃動了幾波, 伴隨著城墻坍塌瓦礫飛揚以及哀嚎慘叫聲。

    城墻根下竟埋藏了大量的火/藥,威力巨大。

    許多身處爆炸中心的侍衛和城墻內的百姓皆被炸得血肉橫飛。

    飛沙走石中,趙明檀沒看見蘇晉的身影,心里頓時慌亂起來,也顧不得暈頭轉向的蔣瑤光,拔腿就要去找蘇晉。

    他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她重回過去,不是為了讓他短命的。

    趙明檀滿心滿眼擔憂著蘇晉的安危,結果沒跑幾步,衣領就被那名婦人拽住:“想跑兒,沒門!”

    而蔣瑤光則被周西林一把抓住,蔣瑤光被婦人掐的差點要了半條命,剛緩了口氣,力氣還沒恢復,就不管不顧地抬掌攻擊周西林,但她卻低估了如今的周西林。

    周西林一拳揍在蔣瑤光胸口,就將她給揍得毫無還手之力。

    下一瞬,隨著一聲口哨響起,十幾匹千里良駒不知從何處跑過來。

    婦人拽著趙明檀,周西林抓著蔣瑤光分別躍至馬背,十幾名黑衣人緊隨其后翻身上馬,一行人頓如離弦的箭飛奔離去。

    待濃煙稍散,蘇晉推開身旁的死尸,捂著胸口勉強站立,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的血,縱身躍上馬背,帶著剩余的寥寥幾人急追了過去。

    周景風灰頭土臉地大喊:“蘇晉,你不要命了!”

    說著,便要追上去。

    蘇晉回頭道:“回城調兵。”

    *

    醞釀已久的暴雨傾盆而下,雨勢頗大,伴隨著狂風雷電,天色也暗沉得不像話,整個天空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恐怖妖獸。

    暴雨之下逃命趕路尤為不易,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艱澀難行。馬蹄深一腳淺一腳,更會留下明顯的蹤跡。

    那名黑黝的婦人皺眉看了一眼身后清晰的馬蹄印,轉向周西林道:“兵分兩路,老地方會合。”

    一頓,將趙明檀扔到魅影的馬上,給了個別有深意的眼神:“一旦……你知道該怎么做!”

    趙明檀腰腹重重地撞在馬背上,疼的她一哆嗦。

    她渾身濕透,頭發濕噠噠地黏在面頰,模樣甚是狼狽,豆大的雨水直往口鼻灌,又冷又難受。可當她聽清婦人粗獷渾厚絕然不同于之前的聲音時,陡然涌起的驚駭掩蓋了身體上的痛苦。

    這婦人竟是男人喬裝而扮?

    他就是……吳王叔?

    難怪前世蘇晉一時大意讓吳王叔和周西林逃出了京城?蘇晉怎么都沒想到吳王叔竟男扮女裝進了盛京!

    婦人裝扮的吳王叔棄了馬,只帶了兩名黑衣人轉向另一條小道,瞬間隱沒了身影。

    趙明檀略微驚詫,轉瞬便明白了。

    是因為雨勢太大、馬蹄易留痕、帶上人質不便逃命,吳王叔才不打算帶她這個累贅人質,讓周西林吸引蘇晉和錦衣衛的注意力引開追兵,方便他逃走。

    雖將大部分人馬留給了周西林,不過也只是為了牽制追兵罷了。

    能叛亂者,果真心腸極硬。

    親生女亦可利用舍棄。

    趙明檀忽的捂住肚子,神情頗為痛苦:“肚子疼,停、停下。”

    疾風雷雨中,魅影并沒聽清她的聲音,依舊加快鞭子趕路。趙明檀只得拽了魅影一把,提高聲音吼道:“快停下,我肚子痛。”

    魅影總算聽清了,古怪地看了趙明檀一眼:“你想干什么?”

    趙明檀表情痛苦至極:“就一小會兒。”

    魅影好似理解了她的意思,頓時勒住韁繩,讓她下馬,絲毫不擔心她逃跑。

    趙明檀下了馬,繡鞋踩在臟污的泥濘里,裹緊濕衣服,踉蹌著走向旁邊的林子,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魅影二話不說,一把撈起趙明檀甩在馬背上,朝周西林的方向追去。

    周西林扭頭看見追上來的魅影,惱道:“剛干什么去了?”

    魅影:“她說肚子疼。”

    周西林冷冷地瞪了趙明檀一眼:“事多。”

    說完,又看向旁邊被手下黑衣人鉗制住的蔣瑤光:“等脫了困,再跟你們算賬,新仇舊恨一起算。”

    蔣瑤光被堵了嘴無法發聲,只能掙扎著憤怒地瞪向周西林,趙明檀卻能開口:“只有舊怨,何來的新仇?”

    周西林好不要臉道:“皇帝老兒滅我滿門,蘇晉毀我爹大計,皆是不共戴天之仇!”

    蔣瑤光的外祖父下旨抄滅吳王叔一脈,蘇晉力挽狂瀾阻擋吳王叔問鼎九五之路,這就是周西林所謂的深仇大恨。可她是不是忘了,如果吳王叔沒有發動叛亂,何來后面之事?

    他們將京師攪得天翻地覆,發動不義之戰,還有理了?

    趙明檀默了默,冷不丁說道:“周西林,吳王叔利用你拖住追兵,為自己爭取逃跑的時間,你可心有不憤?”

    周西林惱恨道:“閉嘴!趙明檀,你再敢多說一句,信不信我割了你舌頭!”

    趙明檀眼眸輕垂,不再說話。

    果然,那名婦人就是吳王叔。

    魅影看了一眼周西林,眼神復雜,動了動唇,倒底也沒說什么。

    郡主只是繼承了主子的狠辣,而無其它。

    ……

    趙明檀環緊雙臂,又冷又餓,漸漸體力不支,頗有種頭重腳輕的混沌感。兩輩子都沒淋過這么大這么久的雨,她勉強辨認著周西林逃跑的路線,發現完全就是徒勞,她又不認識路,方向感又弱,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也就不為難自己了。

    原以為會是蘇晉率先追過來,結果卻是謝凜帶著錦衣衛趕在蘇晉前面追了過來。

    趙明檀眸子一緊,手不由自主地揪起衣擺。

    難道蘇晉真出事了?

    那些火藥不是普通的刀劍利器,動輒就能變成尸山血海,即使武功高強之人,也無法徒身與毀滅性極強的炸藥相抗衡。

    一瞬間,趙明檀心亂如麻。

    錦衣衛不是吃素的,在趙明檀憂心蘇晉時,那些黑衣死士便被解決了將近一半。周西林眼見情況不妙,怒吼道:“可惡!你們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了蔣瑤光和趙明檀?”

    顯然恐嚇錯了人,謝凜邪肆一笑,不以為意道:“她們,只對蘇晉有用,對本座來說不值一提。”

    揚手一揮,錦衣衛瘋狂捕殺。

    黑衣人這邊節節敗退,毫無勝算。

    魅影急道:“郡主,快走!”

    周西林咬牙切齒道:“將她們給我帶上。”

    魅影只點了幾名黑衣人帶上趙明檀和蔣瑤光策馬而逃,剩余的黑衣死士全部留下斷后。

    但不一會兒就被錦衣衛追上了,并圍困至懸崖邊。

    眼見著身邊的死士一個接一個倒下,魅影忽然道:“對不住了。”

    尖銳的匕首應聲刺向趙明檀胸口,眼前寒光閃現,趙明檀還沒反應過來,魅影就被不知何時脫困的蔣瑤光猛推了一把,刀鋒順勢一偏,堪堪劃過趙明檀的手臂。

    鮮血混著雨水而下。

    蔣瑤光拽起趙明檀往旁邊躲去,心里卻將謝凜這個狗東西罵了千百遍。

    魅影見一刀落空,毫不猶豫地提刀再次揮向兩個姑娘。

    然而下一刻,刀鋒卻忽然轉了個方向,擊落半空中的利箭,一支射向周西林的箭。

    周西林聽聞身后的動靜,抬手殺了一個錦衣衛,扭頭便看見不遠處的魅影倒在了血泊中,身體被箭矢貫穿整個前胸,他的手指著她的方向,嘴唇翕動似有千言萬語,卻什么都說不出。

    她沒來由地一慌,大喊道:“魅影!”

    謝凜手持彎弓,慢悠悠地搭上一支利箭,再次對準周西林。

    而趙明檀和蔣瑤光則趁此機會,悄悄地往旁邊的小路溜去。謝凜不值得信任,以他方才所作所為,很有可能將她們兩個弱女子滅口,趁亂先逃方為上策。

    蔣瑤光看了一眼趙明檀手臂上觸目驚心的傷:“能不能堅持?”

    趙明檀咬了咬牙:“沒事,不是致命傷,我們快走。”

    她脊背一僵,忽然推了一把蔣瑤光,受傷的手臂隨之一痛,就被反撲過來的周西林死死抓住。

    周西林眼睛赤紅,周遭的死士已死絕,全無從錦衣衛手中逃脫的可能性,她抱著必死的決心力求抓一個墊背,整個人猶如發了瘋般,將趙明檀拖至懸崖邊,不管不顧地跳了下去。

    蔣瑤光緊隨其后,飛撲至懸崖邊,危急關頭拽住趙明檀另一只手臂,憤怒吼道:“周西林,你要死別拉著明檀,我們可從不欠你什么!”

    周西林狂笑道:“蔣瑤光,以前你就處處同我作對,不就仗著你外祖父是皇帝,今日正好,我們一起到地下清算前賬……”

    周西林使勁兒將趙明檀往下拽,意圖連帶蔣瑤光一起拽下去。

    “瑤光,快松手!”趙明檀急著讓蔣瑤光松手,可蔣瑤光卻只是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一道帶著倒鉤的鐵索朝周西林鉤去。

    周西林不甘地松開趙明檀,墜入無盡的深淵。比起落入錦衣衛的詔獄受盡折磨逼問其父的下落,她寧愿死得痛快些,免受其罪。

    雨勢漸小,山體有滑坡的趨勢,崖邊土石亦有松動的跡象。

    謝凜站在懸崖邊,有一下沒一下把玩著鐵索寒鉤,完全無視兩個一腳踏入鬼門關的姑娘,只是陰冷地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懸崖,揮手:“死要見尸,活要見人,下崖搜人!”

    說罷,便要帶著錦衣衛找路下懸崖。

    “謝凜!”

    “謝凜!”

    兩道女聲同時響起。

    謝凜腳步一頓,回身看向懸崖邊。

    蔣瑤光放軟了語氣:“謝凜,以前罵你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你先將明檀救上來,好不好?”

    趙明檀道:“謝凜,你不想救人是因為蘇晉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將瑤光拉上去,不用管我的死活。”

    謝凜冷笑一聲:“呵,你們還真是太高估了自己。本座救不救人,向來只憑心意。”

    兩個妙齡姑娘命懸一線,不,確切的說應該是亟需救援的趙明檀處境更為堪憂,蔣瑤光只要輕輕松手便可自保,不必被拖拽至深淵。然而,趙明檀手臂被鮮血染紅,蔣瑤光的手亦被被懸崖邊的怪石磨得傷痕累累,因使力手背血筋暴起,卻始終沒有松手的跡象。

    若是平時,何須謝凜幫忙,蔣瑤光便可輕易將趙明檀拉上來。可此刻,蔣瑤光被周西林那一腳踹出內傷,胸悶氣短,壓根使不上全力。

    蔣瑤光憤恨地瞪向謝凜:“究竟要如何,你才會救人?”

    “縣主,你聽不懂人話?我已經說過了,全憑心情!”謝凜比較好奇蔣瑤光究竟會不會撇下趙明檀,他可沒有救對手妻子讓對手承情的想法,何況蘇晉讓他無法手刃仇敵,于公于私,謝凜都不想讓蘇晉痛快。

    蘇晉不痛快了,謝凜就痛快了。

    謝凜的目光落在蔣瑤光身上略頓了一下,頗為好心地提醒道:“縣主想要活命,其實法子很簡單,手臂自然放松,五指慢慢松開……”

    蔣瑤光/氣得要吐血,破口大罵:“狗東西,你以為本縣主是你這種無情無義之人,為了求生便可放棄好友的性命,本縣主可沒你這般齷齪不堪,自私自利。”

    因情緒激動,蔣瑤光手指抖動,趙明檀的身子也跟著顫了顫,看著將墜不墜,頗為膽戰心驚。

    趙明檀因疼痛恐懼而臉色慘白,她咬緊了嘴唇,眸光掠過一望無際的深淵,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她也算是明白了,謝凜是當真不愿意不愿意救她。

    錦衣衛已盡數找路下懸崖搜捕周西林,而今崖邊,只有謝凜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們深陷險境,全無施以援手的打算。

    蔣瑤光放軟姿態并不能讓謝凜改變想法,索性不管不顧地罵起謝凜,而謝凜也因蔣瑤光這番頗具侮辱性的痛罵而變了臉色,聲音冷如森寒的地獄:“本座齷齪不堪,不配同高尚偉大的縣主說話,就此告辭!”

    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

    蔣瑤光:“你!”

    趙明檀看了一眼蔣瑤光,再看蔣瑤光被石壁磨得滲血的手,很想說瑤光你放手吧,可話語蠕動到唇邊,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她想到了蘇晉,想到若是自己死了,他會不會又變成前世那個乖張狠戾的蘇晉,成為平西王手中一把殺人的利器?

    猶豫不決時,她看到蔣瑤光的身子被她拖拽到一點點往下滑,她想活卻不能白白搭上瑤光,細白的手指搭上蔣瑤光的手:“瑤光,幫我告訴蘇晉,他是我此生心之所向,唯一摯愛!”

    蔣瑤光瞳孔瞬間放大:“你干什么!不要!”

    趙明檀想要掰開蔣瑤光的手,剛掰開一根手指,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驚怒聲。

    “明檀!”

    是蘇晉。

    趙明檀動作一頓,抬眸看向他。

    身影閃現,她只看見蘇晉驚慌到極致的眸眼,踉蹌的步伐,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亂,素來鎮定自持的蘇首輔徹底慌了,比魅影用刀架在脖子上還讓他驚惶失措。

    魅影挾持她是有所圖,蘇晉心慌,卻也知道交易沒兌現前,魅影不會傷她性命。

    可方才,他看到明檀掛在懸崖,蔣瑤光堪堪拉住她,而她為了不連累蔣瑤光竟然想要自我放棄。

    如果晚上一步,就一步之差,他可能就要徹底失去她。

    直到將趙明檀從懸崖拽入自己懷里,那顆幾欲跳出胸腔的心依舊難以平靜。

    蘇晉用力地抱住她,嘴唇直哆嗦:“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來的不夠快!”

    下一刻,冷冽的眼神陡然轉向謝凜。

    一掌毫不客氣地揮出,將謝凜打向了懸崖邊。

    蘇晉那一掌幾乎運了全部的內力,是下了死手,完全沒有顧及同僚情面。如果不是半路遭到錦衣衛的阻截,他早就追了上來,何至于讓明檀置身險境。

    幸虧謝凜反應夠快,后腳穩扎使力,繡春刀插入巖石,才不至于當場被擊落懸崖。

    蘇晉冷聲道:“一為你阻我,二為你漠視兩位姑娘的性命。”

    謝凜眸光鷹隼,抬袖插了插嘴角的血跡,正要說什么,爬起來的蔣瑤光猛地抬掌推向他:“混蛋,見死不救,該死。”

    謝凜下意識躲避,蔣瑤光推了個空,身子不可避免地撲向了懸崖。

    蔣瑤光大叫,兩手在空中胡亂抓取。

    鬼使神差的,謝凜竟然伸出了手。

    兩人一起落了下去。

    趙明檀還沒從死里逃生余悸中緩過神,就見蔣瑤光墜入了懸崖,她的身子搖搖欲墜,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瑤光,瑤光……”

    47.  第47章   一直在

    紫曇小筑。

    蘇晉一動不動地看著床上陷入昏迷的趙明檀, 慘白的小臉,緊皺的黛眉,即使昏睡亦是不安穩的姿態,以及手臂繃帶下掩藏的森然傷口, 無不讓他心痛悔懊。

    哪怕自詡站在如今的位置, 權柄在握, 已非曾經被流放的青稚少年, 哪怕自持羽翼已豐,他依舊讓她陷入了險境, 差點生離死別的險境,而他自己也被敵人逼的幾乎丟盔棄甲。

    當她被吳王叔劫走,當錦衣衛半路攔阻他, 他快氣瘋了,恨不得屠盡一切阻他礙他之徒。

    他幾乎不敢想,她半墜懸崖之景。

    更不敢想,她竟為了不拖累蔣瑤光而甘愿自棄性命。

    蘇晉只覺一陣目眩襲來,身體控制不住的晃蕩,他撐住床柱,才勉強緩過心神。

    張太醫給趙明檀處理好傷勢, 又診了脈象,一抬頭就見蘇晉又戚又痛的神情,兀自一頓, 印象中清傲冷厲的首輔向來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 何曾露出如此萎靡神色。

    “情況如何?”

    冷冽的聲音襲來, 張太醫再瞧之下,蘇晉已然恢復平素清威之色,讓人只覺方才一瞬間似為錯覺。

    張太醫不敢對眼前這位比自己小兩三輪的年輕首輔有所怠慢, 趕忙恭敬回道:“少夫人的外傷并無大礙,未曾傷及筋骨,休養一段時間便可痊愈。只是體虛累乏,心神又受了刺激,才會昏迷不醒,待臣開幾副安神滋補的方子調治即可……”

    一頓,又道:“少夫人淋過雨,寒涼侵體,恐半夜高熱,臣另開兩副發汗解表的方子。如果未發熱,按之前的方子進藥便行。”

    趙明檀幼時經常找張太醫診病,張太醫對趙明檀的病情較為了解,半夜多半是要發熱的,擔憂大晚上的又被蘇晉拖來,便提前預防了。

    蘇晉頷首:“有勞。”

    一旁的蘇母拍了拍胸口,高懸的心總算能稍微落至原處:“還好有驚無險,只是這好端端的,明檀為何會被劫持?我前兩天還說,一品軒的事交給底下人辦就好,少出去,女孩子不比男兒,外面的危險真是無處不在,這還是盛京城天子腳下都能生出事端……”

    蘇母不知當時的兇險之境,只覺得婦道人家少拋頭露面,便能免去諸多危險和麻煩。何況,這個兒媳是長得真真好看,好的皮相是福,但也可能遭覬。

    蘇母并無埋怨之意,只是見明檀遭了罪,難免多了幾嘴。

    蘇晉低聲道:“是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明檀。”

    蘇母看了一眼蘇晉郁結的臉色,說:“阿晉,你也累了,擔驚受怕了一天,先去休息會兒,這里有我照料著。”

    蘇晉搖了搖頭:“不用,天色不早了,母親回去歇著罷。”

    “也好。”蘇母嘆了口氣,沒再堅持。

    “表哥好生照顧……表嫂,湘兒陪姨母去休息。”

    陳湘兒接受了即將成親的事實,也接受了自己其實沒那么愛表哥的事實,整個人頹然不堪,也沒甚么心思生幺蛾子,她抬頭看了看蘇晉,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趙明檀,便老老實實地扶著蘇母離開了。

    燭光搖曳,昏淡的光亮映著趙明檀虛白的臉。

    蘇晉坐在塌邊,輕輕地握著趙明檀的手,不言不語,就那般癡迷地看著她,瞧著她,那般深情專注的眼神,像是要將她刻入自己的血肉骨髓,印入靈魂最深處,永生永世再難忘記。

    待香柳熬好藥進屋,手中湯藥便被蘇晉一把端走。

    蘇晉揮手:“出去。”

    香柳應諾,掩門退下。

    蘇晉放下藥碗,小心翼翼地避開趙明檀的傷臂將她扶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這才重新端過藥碗,待湯藥稍涼些,舀了一勺伸至趙明檀唇邊。

    然而,無知無覺的人兒哪會自行張口,蘇晉嘗試了兩三回,半滴湯藥都未灌入。

    他眉頭輕皺,低眸看著那抹泛白的唇,略微沉吟,便想到了好法子。

    以嘴渡藥。

    蘇晉喝了一口,慢慢湊近那抹香甜的少女唇,撬開她的唇舌,就這般一口又一口將藥全部渡了進去。

    這藥確實苦澀。

    趙明檀即使毫無意識,眉頭皺的又深鎖了幾許。

    蘇晉不舍地離開那抹香甜,動作輕柔地將趙明檀掩入溫暖的被褥,又貼心地掖了掖被角,確保夜里的寒涼沒有機會侵入一絲一毫,而他就著床邊陪著她,寸步不離。

    饒是他再如何精心照料,明檀半夜依舊發起了高熱,初時手腳冰涼,繼而全身滾燙似火。

    蘇晉又火急火燎地讓婢女熬退熱湯藥,他則用熱水擦拭明檀的身子試圖降溫。

    衣衫解開,姣好的酮體展露無疑。

    蘇晉沒有任何旖旎的念頭,有的只是如何讓她好受。

    “不要……蘇晉……不要……”一聲囈語夾雜著無限痛苦溢出。

    蘇晉以為是碰到了她的傷臂,自責之下,動作越發的輕柔。然而,明檀似乎夢魘了,嘴唇不停翕合。

    他湊近,低問:“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變成那樣,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二十載……”斷斷續續的囈語,顯然是燒糊涂了。

    蘇晉眉心微凝,定定地看著她:“變成哪樣?還有……什么二十載?”

    明檀及笄之齡,未曾到雙十年華,何故說出二十載這般奇怪的話?

    而她的臉色瞧著竟是如此痛苦,不是那種身體之痛楚,而是仿佛歷經世事滄桑所呈現的——情感上的悲痛。

    可她是長在深閨中的嬌嬌女,除了幼時被病痛所折磨,向來都是家人捧在手心里的至寶,何曾經歷過什么苦痛和人情練達。即使幼年體弱多病,可在他印象里,她依舊是個活波伶俐的小姑娘,從未被陰霾遮蔽。

    “你……你不要同……”

    明檀似乎又說了什么,聲音低若不可聞,蘇晉聽的不甚明白,他想要聽的更清楚些,耳朵幾乎湊在她唇上,等了半晌,她卻什么都不說了。

    蘇晉無奈搖頭,伸手摸了摸她額頭,轉身擰起一方溫熱的帕子覆在她額頭,又取過另一方帕子繼續擦拭她的身子。

    “大人,退熱的藥熬好了。”

    “放桌上,出去。”

    “是。”

    香柳將藥碗放在塌邊的矮桌上,便退了出去。

    48.  第48章   ……

    門外, 采蜜探頭探腦地往里瞧,香柳看一眼她,順勢將門關上。

    “香柳姐姐,大人真的懂得如何照顧病人嗎?”采蜜用一臉懷疑的表情, 小聲問道。

    “嗯。”香柳戳了戳采蜜的腦門兒, “肯定比你懂, 比你會。”

    采蜜嘟囔:“那還不是你沒給我機會, 每次姑娘生病,都是你在跟前忙前忙后, 我都插不上手。”

    香柳氣笑了:“讓你照顧姑娘,你倒自個兒先打起瞌睡,我放得了心么?”

    采蜜自知理虧, 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湊到香柳耳邊道:“這些天我瞧著大人對我們家姑娘是真好,原想著首輔大人肯定不能嫁……嗚嗚嗚……”

    話還沒說完,就被香柳一把捂住了嘴。

    香柳將采蜜拉到暗處,沒好氣地低罵:“大人就在屋頭,你也不怕被大人聽見,長沒長腦子?下次再這般胡沁, 嘴巴不把門兒,就讓姑娘遣你回趙府。”

    采蜜委屈巴巴道:“好姐姐,我錯了。”

    ……

    蘇晉沒讓婢女幫忙, 又是喂藥又是擦拭降溫, 皆親力親為, 就這般折騰了半宿,明檀總算燒的沒那么厲害,但她的眉頭依舊深鎖。

    “明檀。”蘇晉低喃, 慢慢撫平她緊蹙的秀眉,略微一頓,黑眸深邃無比,“我不止要你的二十載,短短二十載如何夠,我要你長命百歲,要你的一生一世。”

    若世間真有輪回,我更想要你的生生世世。

    一生,也太短了。

    “主子。”門外響起王繼的聲音。

    蘇晉看一眼趙明檀,走至門外,并掩上房門:“說。”

    王繼面帶喜色:“吳王叔落網了。”

    蘇晉擰眉:“在哪兒抓獲?”

    “周世子帶兵于離京三十里地的東泉村將吳王叔擒獲,東泉村背靠大山,以往搜查到東泉村時,吳王叔逆黨便躲于深山,后與當地的里長勾結,將整個東泉村變成了大本營。”

    王繼頓了頓,繼續說道:“據周世子傳回的消息,深山中藏有一處銅礦,被逆黨用于兵器冶煉。”

    “原來如此。”蘇晉勾唇。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蘇晉曾陷入一種思維誤區,認為以吳王叔狡詐的性子,他能想到的,吳王叔定也能想到,必不會躲于盛京或京郊。殊不知,吳王叔偏要反其道而行,而東泉村隱藏的天然銅礦更值得吳王叔冒險。

    “找到瑤光縣主沒?”蘇晉問。

    王繼搖頭:“我們的人,還有錦衣衛都在找縣主和謝指揮使,但只發現了周西林的尸體……血肉模糊,差點都無法辨認,恐怕……”

    懸崖高約數十丈,恐怕是兇多吉少。

    蘇晉掃了一眼王繼:“繼續找!有謝凜那個命硬的家伙在,沒那么容易死。”

    說罷,便轉身回了屋子。

    蘇晉負手而立,靜靜地盯著趙明檀,良久,他從袖中掏出一支發簪,正是趙明檀被劫持當天所佩戴的簪子,后被遺失在了樹林。

    發簪仍帶著皮屑泥土,應該是被插在樹上的。

    “東泉?”

    明檀怎知吳王叔的老巢在東泉村?

    趙明檀似乎魘入了光怪陸離的夢境,一會兒是東宮郁郁寡歡的日子,一會兒是蘇晉愛而不得的痛苦以及他掀起的尸山血海,一會兒又是她如愿嫁給他的婚嫁場面,一會兒又是深墜懸崖邊的恐懼,前世今生的諸多景象如浮光掠影般在腦海里交織拉扯。

    前世?今生?

    不,前世已成過去。今生,她已嫁給了他。

    不止嫁給了他,她和他還要攜手走過無數春秋歲月,絕不會如上輩子那般早早就陰陽兩隔,前世的遺憾和痛,今生定不會重演。

    所以,她要活著,任何時候都要好好活著。

    荒蕪的墓碑前,一抹清俊消瘦的身影扶著她的碑悲痛欲絕,整個人仿若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說:“明檀,我悔,我恨……”

    他好難受,好傷心,她還想握住他的手,好想抱抱他,好想告訴他,她就在他身邊。

    可她仿佛被什么控制住了,那雙手怎么都伸不過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自暴自棄,看著他在仇恨中浮沉扭曲,變成一個恐怖如斯的佞臣,可他原本是一個多么風光霽月的人啊。

    趙明檀無意識地揮手,手落在一個寬大溫厚的掌心,觸感熟悉。她下意識地反握住他的手,睜開眼睛,入目正是那怎么都抱不到的人。

    “蘇晉,我在,一直都在的。”她眼眶泛紅,嗓子干啞的厲害,卻一遍遍地說著,“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你都不知道。”

    “明檀。”

    趙明檀不知夢境和現實,猛地坐起身,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住蘇晉,牽扯到手臂上的傷,痛的她恍然回神,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蘇晉將她攬到自己懷里,心疼道:“你受傷了,疼不疼,要小心啊,莫要這般大幅度的動作。”

    他的語氣既溫柔又多情,趙明檀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任由他握著自己的小臂,輕輕吹著她的傷口。

    他輕哄:“乖,吹吹就不痛了。”

    她的眼睛紅的越發緊,偏頭偎依在他胸膛,聽著他的心跳,終于哭出了聲:“蘇晉,衍之哥哥,夫君,我……我真的好害怕……”

    她怕死,怕的要死。

    幸虧,他來了。

    蘇晉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我也怕,還好,你現在偎依在我懷中,在我身邊。”

    那一刻,如果他救不了她的話,他會追隨她而去。

    等到趙明檀好不容易止住眼淚,腦子混混沌沌的,好像忘了什么事,正當她努力回想時,秦氏和秦珊珊風火火的進來了。

    她們一來就把蘇晉擠到了旁邊,趙明檀頗為無奈地看了一眼蘇晉。

    “明檀,你可嚇死母親了,天可憐見的,你何時遭過這么大的罪?”

    秦氏心有余悸,明檀昏迷的這幾天,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這還是蘇晉未詳盡當時全貌只粗略說了明檀被劫持之事,如果秦氏知道明檀命懸一線差點天人永隔,估計能哭暈死過去。

    秦珊珊也難得沒有‘諷刺’明檀,捻著小手帕,紅著眼睛說道:“可算是醒過來了,大難不……大難之后必有后福。”

    49.  第49章   ……

    趙明檀虛弱道:“母親, 珊珊,讓你們擔心了。”

    蘇晉動了動嘴唇,正要說話時,門外不合時宜的響起管家的聲音。

    “大人, 宮里來人了, 陛下有召。”

    蘇晉轉頭看了一眼趙明檀, 對秦氏和秦珊珊說道:“母親, 秦大姑娘,明檀此番受了驚嚇, 我有事在身,無法陪伴左右以寬其心,有你們陪她談心敘話, 我便放心了。”

    秦氏道:“公務要緊,這里有我們,不必擔心。”

    蘇晉離開后,秦氏對趙明檀說:“昨日我來過一趟,眼見著蘇晉衣不解帶地照顧你,不假手于人,我才算是真正打消疑慮, 一介首輔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是真的將你放在心上,就算是你父親對我也未必能放下朝堂公務親自照料受傷或生病的我, 你嫁給這般一個知冷知熱懂得心疼人的夫君, 我本該將心放回肚子里, 可你這回竟被人劫持了,母親又有了新的擔憂……”

    怕你成為別人對付蘇晉的軟肋。

    趙明檀大概知道秦氏的憂慮,她握了握母親的手, 軟聲說道:“這次的事真是意外,那些賊人不是專門劫持我的,就連瑤光也被劫持了……”

    “瑤光!”趙明檀總算反應過來忘記了什么,一腦海全是魅魍之景,竟忘了自己被蘇晉救下而蔣瑤光卻摔下懸崖的事,她急忙問道,“瑤光呢?她在哪兒?還……活著嗎?”

    說到底瑤光是受她拖累,真出了好歹,她萬死難辭其咎。

    秦珊珊忙道:“明檀,你別激動,瑤光還活著,她跟個潑皮猴兒似的,老天爺可懶得收她。你先好好養傷,等養好身體,我們一起去看她。”

    趙明檀剛松懈的心,瞬間又懸了起來:“她傷的嚴重不?”

    那么高的懸崖摔下去,定是受了傷。

    秦珊珊寬慰道:“不重,就腿上受了點傷,過來蘇府之前,我已經去安南公主府看望過瑤光。”

    “那就好。”趙明檀說。

    秦珊珊和秦氏對視一眼,默契的沒再說蔣瑤光。其實,蔣瑤光的情況算不得好,只是顧忌趙明檀的身子狀況怕她傷神,才沒說的那般詳盡。

    趙明檀昏迷了整整三天,而蔣瑤光也是墜崖后消失了三天于今天早上才回到公主府。

    這三日,公主府鬧得人仰馬翻,安南公主更是哭成了淚人,蔣瑤光和謝凜落崖后,不論是錦衣衛,還是蘇晉專門派遣搜尋的兵將和公主府的侍衛,都沒在崖底找到人,結果今早上城門開啟后,蔣瑤光便被謝凜給抱回了公主府。

    只是蔣瑤光的樣子可謂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珠釵亂鬢,衣衫破碎成了布條,摔骨折的腿被簡單處理過,是用謝凜的衣服撕成布條纏繞包扎,而她身上披的也是謝凜的衣服,整個人虛弱至極,面色慘白慘白的,那副樣子就像是慘遭蹂/躪似的。

    謝凜就這樣抱著她去了公主府,一路所過,落在外人眼里難免想入非非。

    秦氏和秦珊珊來蘇府的路上,恰巧看到這一幕,便先繞道去了公主府。

    安南公主見愛女如此,便質問謝凜,究竟發生了什么。

    謝凜只說:“如公主所見,瑤光縣主受了傷,本座好心救了她而已。”

    說完,便揚長而去,著實將安南公主氣得夠嗆。

    而蔣瑤光從始至終就沒開過口,一句話都沒說,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瞬息得了失語癥,安南公主也不忍心多加盤問,派人去請了太醫給她檢查身體治傷。

    左腿摔骨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怕是要坐一段時間輪椅。

    對于愛跑愛動的蔣瑤光來說,屬實太難過。

    *

    天牢。

    吳王叔身戴枷鎖,手腳皆被鐵鏈所縛,他狂笑著,動作幅度之大將鐵鏈拉扯的哐哐作響。

    “要真論起謀略本事,你有哪點及得上我,你我既不占長也不占嫡,你之所以勝過我,只不過勝在比我年長一歲,先帝才選了你繼承大統,這該死的長幼有序,天下江山本該歸屬于我,我不服,我不服,就這一歲,我便同皇位失之交臂。”

    玄德帝冷眼看著吳王叔:“天不選你,時不待你,嘆奈何?就算你強于朕又如何,德不配位,朝臣不擁戴你,百姓不臣服你,即使你坐上此位焉能長久?”

    當年儲君太子病逝后,先帝曾在五皇子和六皇子之間猶豫不決,要說聰明才智可能身為六皇子的吳王叔略勝一籌,但要說身為五皇子的玄德帝有多平庸那也是談不上。而且,五皇子比六皇子的性情穩重,為君者切忌被人肆意窺探想法,在這方面六皇子則稍顯浮躁,雖然先帝更喜歡六皇子,但思來想去,先帝彌留之際還是選了五皇子,封六皇子為吳王。

    吳王叔對此積怨已久,從未屈服于命運的安排,一直暗中垂涎皇位,這才有了五年前的吳王叔叛亂。

    多年籌謀布局,玄德帝亦被控制于手,眼看皇位唾手可得,最后卻因為蘇晉而失敗。

    吳王叔豈能甘心?

    “哈哈哈,德不配位,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歷史真相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吳王叔神情扭曲,狀若癲狂。

    “陛下,蘇大人到了。”

    玄德帝點了點頭。

    蘇晉一身緋色鶴紋官袍緩步踏入:“臣見過陛下!”

    吳王叔一見他,便狂舞著鐵鏈痛罵,赤色雙眸全是生啖其肉的仇恨之意:“無恥小兒,屢次三番毀我大業,他日我必化為厲鬼取爾性命!”

    蘇晉臉上沒什么情緒,就連語調都沒有任何起伏,只淡聲道:“恐怕要讓閣下久等了。”

    玄德帝看了一眼蘇晉,說道:“愛卿運籌帷幄,捉拿反賊,護我朝安定,功不可沒。”

    蘇晉眸眼輕動,不卑不亢道:“陛下,吳王叔逆黨由周世子抓捕歸獄,要論首功,當屬周世子,臣不敢妄自居功。”

    “愛卿自謙了。”

    “好一副君臣謙睦的模樣!”吳王叔諷刺道,“我落網究竟是周景風那個紈绔小兒的功勞,還是這位智及則妖翻手可定乾坤的首輔的功勞,難道五哥心里不清楚嗎?”

    50.  第50章   ……

    “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啊, 五哥,我們都老了,你已日落西山,再看看你身邊的年輕人, 正當壯年, 你竟然還能安然入睡?如此開闊胸襟, 是我就難以做到。”

    “我籌謀十數年的大業, 就這樣被一個年輕人摧毀,當真是心有不甘哪, 逃亡將近五年,意圖東山再起,竟又再次敗北。”吳王叔看著玄德帝, 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瘋狂,你說他瘋,可他的思維卻又是如此清晰,“五哥,你一手扶持起來的錦衣衛全都是廢物,處處落于蘇晉之后,可嘆大周危矣, 我就算篡奪了皇位,可祖宗的基業仍在,這個天下仍舊姓周, 等到五哥賓天, 就不知誰主天下?”

    “哈哈哈, 誰主天下,誰主天下?”

    蘇晉擰眉,撩袍而跪:“逆賊吳王叔居心險惡, 意圖挑起君臣不睦,且不知陛下乃盛世之明君,心如明鏡,知人善用,豈會中了宵小之徒的離間之計?臣的前程,臣的家族榮辱皆系于陛下,臣對陛下從無二心,天地可鑒,臣只愿大周國祚綿長,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而臣能有幸與前朝賢相并論,便是臣此生之鴻愿。”

    玄德帝眸眼深暗,忽的笑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拙劣不堪一提的離間計也好意思拿出手,六弟,這些年當真是沒甚長進,退步了。”

    “是啊,我退步了。長江后浪推前浪,要論阿諛奉承拍馬屁之功,要論隱匿二心,我還真是比不上現在的年輕人。”吳王叔眼波詭譎,“我的結局已注定,可大周的結局還未定。”

    話音未落,吳王叔嘴角便溢出鮮血,笑得越發詭異。

    玄德帝眸子一緊:“那批兵器炸藥藏于何處,快說!”

    吳王叔卻看向蘇晉,森然道:“蘇晉,你手眼通天,權傾朝野,眼線無數,肯定知道……那批武器藏于何處”

    說完,吳王叔倒地不起,口里鮮血越發洶涌。

    蘇晉鳳眸沉了沉,探手試了試吳王叔的鼻息,又掰開吳王叔的嘴:“陛下,叛賊嘴里藏了毒,已自戕身亡。”

    玄德帝深深地看著他,長嘆道:“錦衣衛審訊逆黨得知,吳王叔曾于東泉山私自煉制了一批數量龐大的炸藥兵器,威力之巨大,足可摧毀數座城池,不論落于何人之手,對我大周都是極大的威脅。愛卿思維敏捷,原本召愛卿前來,便是為著能否從吳王叔嘴里套出一些有用消息……”

    “罷了。”玄德帝頓了頓,瞥了一眼吳王叔的尸體,說,“這批兵器火藥的下落就交由愛卿追查。”

    蘇晉:“臣領旨!”

    “終究是手足一場,殮尸,擇一處風水寶地,入土為安。但愿吳王來世做一清正之人,莫要投身皇族。”玄德帝看了一眼吳王叔的尸體,轉身朝天牢外走去。

    大太監汪拱道:“陛下仁德。”

    蘇晉站在天牢外,抬頭看著幽遠的天際,天邊云卷云舒,可他卻無法享受這份愜意。

    即使恪守為臣本分,也經不起君心試煉。

    良久,蘇晉極淡地扯了一下唇角,緩步往蘇府而去。

    *

    窗蒲半開,簾卷秋風。

    趙明檀身披厚實的披風坐在窗邊,微瞇著眼睛瞧著窗外風吹起的落葉,神情怔忪而專注,就連蘇晉何時站在她身后都不知曉。

    蘇晉伸手,輕觸她的臉龐,光潔如玉的觸感,溫熱的肌膚,彰示著他的小姑娘保暖措施做的很到位。

    趙明檀猛地回頭,眼眸晶亮:“夫君,回來了。”

    “嗯。”蘇晉應聲,握住她暖和的小手擁入懷中,“身子才好轉,怎么就坐在窗邊吹冷風?”

    “躺了好幾天,再不起來動動,手腳都快廢了。唔,什么東西,好硬啊。”

    趙明檀歪頭靠在蘇晉胸膛,嬌嫩的臉蛋似乎咯到了什么硬物,她微蹙著眉頭,探手在蘇晉胸前一陣摸索,結果摸出了她的發簪。

    她留下做標記的那枚簪子。

    依靠前世的記憶,她記得吳王叔的老巢在離京不遠的東泉村,蘇晉就是在那里將吳王叔一黨全部抓獲,并受了重傷。

    被劫持時,她便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故意借口肚子痛找到機會在樹上用發簪留了訊息,沒想到真將吳王叔抓捕歸案。更重要的是,蘇晉沒有受傷。

    蘇晉看著她,說:“得虧明檀的提醒,才會不費吹灰之力抓住了吳王叔。”

    趙明檀笑笑:“我從周西林那兒試探出那位老婦人就是吳王叔,又恰好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好像聽到了東泉二字,沒想到誤打誤撞真繳了他們的老巢。”

    蘇晉揉揉趙明檀的腦袋,笑而不語。

    以吳王叔的精明,怎可能這么不小心就暴露自己的老巢?

    看來,他的小姑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小秘密。

    趙明檀仰頭:“對了,周西林呢?”

    蘇晉道:“摔死了。”

    趙明檀愣了愣,一陣后怕:“還好瑤光命大。”

    哪里是命大?不過是蔣瑤光和謝凜那廝一同墜崖,謝凜救了蔣瑤光罷了。若讓蔣瑤光單獨掉下去,以她那半吊子功夫,豈會有生還的機會。

    蘇晉沒有揭穿,順著明檀的話說:“是是是,你的小姐妹命大。”

    趙明檀挺了挺胸,驕傲補充道:“不過,我的命比她更好,我都沒落崖就被夫君及時救了上來。”

    “明檀。”蘇晉斂眉,語氣剎那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有機會留下行蹤,為何留下的是吳王叔的蹤跡,而不是你被劫持的方向?”

    吳王叔逃亡的是東泉村方向,而周西林劫持趙明檀逃的則是另一方向。如果他追去了東泉村,那現在恐怕就是永失所愛。

    當時,他已改道往東泉村而去,只是同周景風會和后,不知心底為何會越來越不安,才會讓周景風繼續追,而他則掉頭。他不知道掉頭的方向是離她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直到遇到錦衣衛的攔截,嚴刑拷問了一名錦衣衛,方才得知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直到將她從懸崖邊救回,他都后怕不已。

    趙明檀噎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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