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晉江文學城首發 夜探
秦珊珊尖叫一聲, 花容失色:“濺到我衣服上了。”
侍奉在旁的婢女趕忙掏出帕子給秦珊珊擦拭。
一邊擦,一邊寬慰道:“姑娘,無礙的,奴婢擦干凈便好。”
蔣瑤光翻了個白眼:“穿著罩衣, 怕個甚?”
涮鍋油味重, 那股子味兒容易殘留在衣衫上, 吃時是人間美味, 可吃過了留在衣服上的味兒就不那么美味了。任你如何小心,稍不留意油漬便會濺到身上。是以, 食香居專門為每位食客備了外罩隔油隔味的衣服。
但趙明檀三位姑娘可不會穿別人穿過的,每次來食香居,都會自備一兩套。
秦珊珊后知后覺想起自己穿了兩層的罩衣, 扭捏坐下,又讓婢女拿出小銅鏡,見臉上沒有沾到油漬,才沒說什么。
趙明檀兀自震驚,仍沒有找回神思。
滿腦子都是——
新婚夜,蘇晉會親她嗎?會親嗎?會嗎?
蔣瑤光看了一眼趙明檀,作恍然大悟之狀, 煞有介事地說道:“蘇晉應該不至于會親明檀吧?萬一不得疏解,豈不……豈不……危矣?”
趙明檀:“……”
啪地一聲,趙明檀甩下筷子, 蹭的起身, 羞惱道:“再拿我討趣兒, 我就……我就……”
視線瞥見香柳抱的大匣子,趙明檀抬手拍了拍滿當當的匣子,輕哼:“這些銀兩就全歸我, 你們一分都甭想得!”
秦珊珊眼一瞪:“不行。”
蔣瑤光瞪大眼睛:“不行。”
趙明檀挑眉:“那就快吃,少編排一些有的沒的。”
秦珊珊和蔣瑤光屈服于賭錢的淫/威之下,頗有默契地閉嘴。
還以為周淮瑜會贏呢?早知道就多押一些!
滿室只聞涮菜涮肉、用膳的聲音。
趙明檀瞇了瞇眼,瞧著鮮活明媚的秦珊珊和蔣瑤光,想到東宮那段壓抑的日子,尤為想念同她們一起吵鬧拌嘴的快樂時光。
三個性格迥異的小伙伴能成為摯交好友,可跟吃脫不了干系。
哪家有美食,定然少不了這三位小美人的身影。
趙明檀小時多病,不是苦澀難聞的湯藥,就是寡淡無油的飯食,難得見油葷。這就導致她病愈之后,尤為重口腹之欲,可能老天嫌她幼時喝藥太多,便成了怎么吃都吃不胖的體質。
而秦珊珊小時就是小胖妞,白白胖胖,可可愛愛,只是體重飆升得厲害,又被一些體型纖瘦的貴女嘲笑過,才奮發圖強減肥成功,成為一位特愛臭美又矯揉造作的小貴女。雖然,身形減下來了,可口腹之欲依舊很重,但秦珊珊為了姣好的身材和美貌,會刻意減少食量。每樣都會嘗上幾口,但絕不多食。
秦珊珊是她們之中自制力最強的。
至于蔣瑤光,不用說妥妥的貪吃貨。趙明檀七八歲身體漸好,便入了學堂,那時她和蔣瑤光不甚相熟,蔣瑤光便偷吃了她帶的零嘴兒,不忘信誓旦旦地說:
“吃你一點零嘴兒算什么,讀書人不算偷!”
著實將趙明檀氣得夠嗆。
秦珊珊自然看不過去,找蔣瑤光理論。蔣瑤光臉皮雖厚,但那張嘴卻不如秦珊珊會說,直接被秦珊珊罵到暴跳如雷、拔刀就要捅秦珊珊的地步。如果不是秦玨表哥來接她們,及時出手攔住蔣瑤光,秦珊珊的肚子怕要戳個血窟窿。
梁子便結下了。
尤其是秦珊珊和蔣瑤光,針尖對麥芒,互看不順眼,經常吵翻天,學堂里的夫子頗為頭疼,可誰也無法得罪。
趙明檀則擔任勸架的角色,堪當和事老。
當然,她是兩邊都沒討得好,被秦珊珊埋怨,被蔣瑤光諷刺。可謂要多郁悶,便有多郁悶。
那段時期,是她們三人關系最糟糕的時候。
可誰也沒想到她們后面竟會成為密友,這都是源于那場驚天動地的干仗。
哦,其實就是在這家食香居吃涮鍋發生的事。
當時,趙明檀和秦珊珊來食香居涮鍋,沒想到蔣瑤光也在。原本,她們是互不搭理的。
沒想到又來了一位不好惹的主兒,便是吳王叔之女西林郡主。西林郡主為人囂張跋扈,比起蔣瑤光有過之而無不及,沒有訂到雅間,又不愿屈尊于大堂用膳,便要讓蔣瑤光給她騰地兒。蔣瑤光財大氣粗,訂的是食香居最大最豪的雅間,以蔣瑤光的暴脾氣,豈能輕易將雅間拱手讓人。何況,她與西林郡主本身就不對付,雙方就吵了起來。
西林郡主邀了好些世家貴女一起來涮鍋,而蔣瑤光則是單獨來的,唇槍舌劍之間,哪里是那些嘴皮子利索奉行陰陽家的貴女的對手?
蔣瑤光/氣得就要動刀。
這件事本就是西林郡主理虧,趙明檀和秦珊珊見蔣瑤光被欺負得著實有些慘,便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趙明檀的戰斗力不咋樣,軟綿綿的,沒什么傷敵能力。可秦珊珊是老陰陽家了,被西林郡主諷刺胖的像個豬,大受刺激之下,戰斗力那是杠杠的,指桑罵槐,挖苦譏諷,全都不在話下。最后,反而是西林郡主惱羞成怒,也不顧及什么臉面和名聲,直接就動手。
她們豈能示弱?
一群八九歲的小姑娘扭打在一起,將食客居的桌椅掀翻了不少。
趙明檀最弱,就挑著里面最瘦小的姑娘,抓撓咬啃,撕扯頭發,那副猶如發狠的小老虎模樣著實激發了秦珊珊和蔣瑤光的斗志。也不再給對手留有余地,逮著誰就是干,絕不能吃虧。
隨行的侍女婆子想要拉架,蔣瑤光一腳踹翻椅子,將彎刀扎進一婆子腿上,大吼道:“誰敢插手,老子讓皇帝外祖父治你們以下犯上之罪!”
西林郡主也不甘示弱,不準下人幫忙,非要親手揍得蔣瑤光跪地求饒。
結果與理想背道而馳。
西林郡主一行八個小姑娘愣是沒在她們三人手上討到半點好處,全都掛了彩,珠釵掉了一地,披頭散發,衣衫凌亂,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狼狽不堪。
平日端莊優雅的小貴女們,全都成了小瘋子。
趙明檀三人的模樣也好不到哪里去,與她們一般無二。
打架斗毆的小姑娘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大臣之女,又是一群沒及笄的小姑娘,還能如何懲戒?最后,只能各府將自家女兒弄回去,關起門批評嚴懲。打手板,關佛堂,抄女戒等等,反正,各府懲戒的方式五花八門。
趙明檀回去就病了,倒是沒被父母責罰。
作為打架事件的挑事者,蔣瑤光和西林郡主的父母被陛下拎進宮,嚴厲批評了一頓,痛斥他們教女無方。最后,雙方父母回去又將女兒給揍了一頓。
以此告終。
所謂患難見真情,經歷過此事,她們握手言和,又都愛美食,關系便越發緊密。
想起往事,趙明檀唏噓不已:“如果當初西林郡主沒有鬧事,我們如今是何關系?可會這般好?”
秦珊珊掀了掀眼皮,細細地涂抹口脂:“可不就是早點,或晚點的區別。沒得西林郡主,也會有其他人、其它事促使我們和解,最終也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手帕交。”
“好端端的提她做甚?晦氣!如今可沒有什么西林郡主,吳王叔一脈早就成了亂臣賊子。”蔣瑤光提起西林郡主,仍是氣憤填膺。
提及五年前的吳王叔叛亂,氣氛瞬間變得沉重。
盛京一派亂象,被吳王叔搞得烏煙瘴氣,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家家緊閉門戶,人人自危。至今仍不敢想,若吳王叔真的篡位成功,盛京又會變成何種景象?
這場叛亂,是盛京的災難,卻成就了蘇晉,將他推至權力巔峰。
當時,盛京被吳王叔的軍隊圍困,斷水缺糧,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吳王叔擒獲玄德帝后,限令玄德帝一日寫下罪己詔和禪位書,否則,屠盡皇族百姓。
危難之際,蘇晉于重重圍困之下逃出城,以小小的京兆尹身份,搬來救兵,解了盛京危機,更是同衍王里應外合、成功救下玄德帝。
吳王叔叛亂留下的爛攤子,情況錯綜復雜,被屠戮的官員百姓,房屋宮殿損毀以及主動被動牽扯進叛亂的人,根本無從棘手,也是蘇晉展露非凡的才能治理盛京亂象,剛柔并濟,恩威并施,推行一系列措施,迅速讓盛京恢復清明,一掃之前的血腥陰霾。
蘇晉身懷平叛救駕之功,短短一年,幾次擢升,被破格提拔為內閣首輔。
*
吃完涮鍋,趙明檀將賭錢分給了蔣瑤光和秦珊珊。
銀子在手,著實有些發燙。
三人決定去一趟胭脂水粉鋪,犒勞完自己的胃,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臉。
一隊錦衣衛策馬而過,個個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標志性的蒼白死人臉尤為醒目。
錦衣衛出動,街邊百姓紛紛避讓。避之不及的小攤販,則被連人帶攤子掀翻在地,哀嚎不已。
馬蹄疾踏,揚起一路塵埃。
三人站在食香居門口,不可避免地落了一身灰。
趙明檀不悅地壓了壓帷帽,沒說什么。
錦衣衛傾巢出動,必是大事。
秦珊珊面色難看,秀眉皺得能夾死蒼蠅,伸手拍著裙擺的灰塵,倒底也沒說話。
趙明檀和秦珊珊出門戴帷帽,好歹能遮遮。蔣瑤光向來是素面朝天,出門從不兜帽,真真是吃了一嘴灰。
蔣瑤光怒目圓瞪,將腰間的彎刀拍得哐當作響,呸道:“狗東西,神氣什么!你們有刀,老娘也有刀。”
剎那間,一道陰冷如毒蛇的目光直射向蔣瑤光。
那般陰狠的眼神如猝了毒一般,詭譎漆黑的眼眸,猶如看死物,讓人毛骨悚然。
蔣瑤光當場被定住。
汗血寶馬之上,一襲錦衣紅袍妖嬈綻放,翻飛鼓動的黑色披風與紅衣交織成綺麗詭異的風景線。
錦衣衛指揮使,謝凜。
那個兇狠毒辣,殺人如麻的謝凜。
傳聞沒有謝凜撬不開的嘴,沒有他翻不了的供,一旦進入錦衣衛詔獄落到他的手上,不死也殘,求生無門,求死無路。
蔣瑤光怔了一瞬,旋即憤怒地拔出腰間彎刀,對著呼嘯而過的謝凜,揮刀:“兇什么兇!信不信本縣主剜了你的眼睛,當球踢!”
趙明檀黛眉微蹙,安撫道:“瑤光,我聽哥哥提及,吳王叔余孽近來隱約浮出水面,錦衣衛大舉出城,應是跟捉拿吳王叔逆黨有關。”
秦珊珊捻起帕子捂了捂唇,白了蔣瑤光一眼:“你也真是的,何苦來哉得罪謝凜,那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蔣瑤光沒好氣道:“捉拿吳王叔一黨,便可如此猖狂?”
謝凜猶如蛇信子的毒辣目光,讓人膽寒不已。
那一眼,實在太可怕,著實嚇到了她。
當然,她是不可能在小伙伴面前承認自己的恐懼。
太丟臉了。
*
當年吳王叔叛亂,意欲謀朝纂位,最終以失敗告終。闔府被斬首示眾,但吳王叔和其女西林郡主卻逃出升天,遠盾天外,不知所蹤。
錦衣衛的情報網得知吳王叔活動的蹤跡,是以,錦衣衛傾巢出動,奉命繳獲逆黨余孽。
然,錦衣衛卻撲了個空,謝凜被陛下罵的狗血噴頭。
錦衣衛號稱天底下沒有他們捉不到的犯人,然吳王叔余孽藏匿近五年,至今未被捉拿歸案,始終是玄德帝的一塊心病。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點蛛絲馬跡,錦衣衛卻無功而返,玄德帝焉能不怒?
錦繡閣,周景風翹著腿兒,吊兒郎當地把玩著折扇,合起,又展開,展開,又合起。
循環往復,樂此不彼。
周景風看一眼蘇晉,笑得好不得意:“小蘇蘇,你不知道謝凜被陛下罵得灰頭土臉的樣子,有多好笑?”
蘇晉挑唇,慢悠悠地端起茶盞:“是嗎?”
周景風桃花眼轉了轉,旋即恍然大悟道,“吳王叔余孽的消息,該不會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吧?”
蘇晉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但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周景風幾乎可以斷定此事定然與蘇晉有關。
消息確實是蘇晉所放,但不全然因謝凜之故,有引蛇出洞之意。
這幾年,吳王叔藏得太深。吳王叔一黨未清繳殆盡,留著總歸是禍害。若有人冒稱吳王叔的名義作案,掩人耳目之下,真正的吳王叔一黨或有所動作。
“對了,你跟謝凜的梁子究竟是如何結下的?馬球上,不惜要害你輸掉比賽,也要找你不痛快。”周景風頗為好奇,被謝凜那只瘋狗咬上,委實麻煩。不知何時何地,他就會伺機咬上你一口。
“不知道!”蘇晉淡聲道。
蘇晉入內閣為首輔時,謝凜已是錦衣衛指揮使。
據說謝凜是太子年少時推舉入錦衣衛所,從一名小小錦衣衛爬到指揮使的位置,跟他的心狠手辣脫不了干系。但是,當謝凜成為指揮使后,便不受太子控制,只聽命于當今陛下。
謝凜只是將太子當做踏板而已。
那時,謝凜便對蘇晉懷有莫名敵意。蘇晉手上沾染的人命也不少,得罪的人更是不計其數,說不定,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結下梁子也未可知。
謝凜和蘇晉一樣,都是從一無所有,什么都不是,爬到如今位置。
蘇晉曾是流犯,如今早已正名。
而謝凜曾經是什么,卻不得而知,只知他無父無母,身若游魂。就連謝凜這個名字也是上一任指揮使所取。
……
秦國公府。
趙明檀乖巧地依偎在老國公夫人身側,將自己繡的抹額獻寶似地呈給老國公夫人,笑盈盈道:“外祖母,快瞧瞧明檀繡得如何,女紅可生疏了?”
老國公夫人上了年紀,眼神不太好,湊近瞧了半晌,才點評道:“針腳細膩,長壽富貴花圖式精致。每隔一段時間,你就給外祖母繡些物什,哪里會生疏,分明是精進了不少。”
對老國公夫人而言,趙明檀還是那個過段時日就會在她這里討巧賣乖的趙明檀,最長也就一兩月不見。最近的一次見面,便是秦玨離京后。
對趙明檀來說,卻是前世今生之差。
重生后,趙明檀第一次做女紅,便是繡得這三條抹額,針線活兒確實生疏了不少,畢竟二十載沒繡過了。之前送與蘇母的護膝,乃重生前的趙明檀所繡,而非如今的她。
趙明檀笑瞇瞇道:“外祖母就會哄明檀開心。”
秦國公夫人坐在旁側,一想到這么乖巧伶俐的兒媳就要嫁到別人家,心里很不是滋味。沒成想一語成畿,這才多久,便真成了別家的媳婦,她那個傻兒子簡直不惜福,好端端的非要跑到外地赴任。
這下可好,媳婦都沒了。
秦國公夫人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明檀,你這張嘴才是會哄人呢,每次過來,都將老夫人哄得高高興興的。”
老國公夫人笑罵兒媳:“難道我這個老太婆平日就愛板著臉不成?”
秦國公夫人忙道:“哪里?母親只是笑得沒明檀來時開懷!”
老國公夫人也不惱,反而像個老小孩:“我看八成就是你氣的。”
“是是是,就是兒媳氣的。”
看著嫂子和母親的婆媳關系,秦氏忍不住心生羨慕,打心底希望明檀日后也能同蘇母相處融洽。好在,她自個兒不需要應對婆母了,已逝的忠恩伯老夫人慣愛立規矩磋磨人,讓她吃盡了苦頭。
老國公夫人捻起碟盤的糕點,順手投喂給明檀,明檀吃得腮幫子鼓鼓的,老國公夫人又憐愛地捏了捏她的臉頰:“明檀這小模樣越發俊俏了。”
秦珊珊見狀,也起身依偎到老國公夫人身側,挽著老國公夫人的臂彎,嘟囔道:“祖母偏心!明檀表妹一來,祖母眼里就只看得到她,可瞧不見珊珊了,這又是喂點心又是夸她俊的,珊珊怕是早被祖母忘到九霄云外,哪里還記掛得起我這個孫女?”
大家都熟悉秦珊珊的說話風格,自不會惱她。
老國公夫人知曉自家孫女的德性,從旁捻了塊桂花糕:“諾,少得了你這個潑皮猴兒的?”
秦珊珊幽怨道:“我就知道,明檀不吃剩下的,哪里輪的到我?”
“討打。”老國公夫人笑著就要打秦珊珊,卻被秦珊珊伶俐地躲開。
“祖母,你還打我,可不是不招您待見了。”
趙明檀:“……”
這捻酸吃醋的模樣比趙明溪還過,但卻比趙明溪討喜。
眾人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但秦國公夫人卻怎么都笑不出來,兒子親事沒著落,女兒又是這副不討喜的性子,至少在外人面前,是不受待見的。以后,可如何找婆家?
笑鬧了一陣,老國公夫人見明檀眉間帶笑,完全沒有即將嫁給蘇晉的陰霾,便命人取出她祖傳的玉鐲子。
她將玉鐲子戴在明檀雪白的手腕上,一臉慈愛:“時間過的真快,外祖母的小明檀轉眼就要出閣。這是你曾外祖母送給外祖母的鐲子,如今贈給明檀,希望小明檀能和夫君和順到老,恩愛兩不疑。”
老國公夫人活了大半輩子,看得比大多數人通透。雖然明檀的婚事不合她心意,本想促成明檀和秦玨的好事,可如今發展成這樣,無用之話自是不必多說,只送上自己對外孫女最好的祝福。
世人眼中千好萬好的夫家,不一定像表面那般好,內里說不定有諸多看不見的暗流。而世人眼中糟糕透頂的婚姻,也不一定真的糟糕,說不定能開花結果,還是那種最絢爛的果子。
老國公夫人拍著趙明檀的手,說:“不用在意別人的想法,婚姻是需要用心經營的,外祖母相信你和蘇晉會過得幸福快樂。”
趙明檀眼眶泛紅 :“外祖母。”
不論是父母兄長,還是秦珊珊和蔣瑤光,雖認可她的親事,可他們從未真正覺得她會過得幸福。
父母更像是對‘既定結局’的無奈接受,兩位好友則是以她的心事為主,然而沒少說風涼話,并不怎么看好她和蘇晉。
只有外祖母,覺得她和蘇晉在一起,是真的會收獲幸福。
重生之后,在她和蘇晉的事上,受過太多質疑,不論外人還是親人,只有外祖母打心底看好他們。
趙明檀軟軟地趴在外祖母的膝蓋上,甕聲甕氣道:“外祖母,會的,一定會的!”
用過午膳,秦珊珊拉著趙明檀到后院蕩秋千,老國公夫人有午休的習慣,便回屋歇著。
秦國公夫人和秦氏則邊喝茶,邊敘話。
其間,秦氏問到秦玨的近況,秦國公夫人說:“還行。但倒底不比盛京,當地的飲食不甚習慣,我本來想譴家中的廚子過去給他開小灶改善伙食,卻被他拒絕了。”
秦氏道:“嫂子,你也別擔心玨兒。玨兒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假以時日,等他做出政績,便會調回盛京。”
頓了頓,秦氏嘆道:“造化弄人,兩孩子有緣無分。”長輩們對秦玨和趙明檀懷揣的希冀,終究是付諸東流,沒能結成良緣。
秦國公夫人眸光微閃,說:“是玨兒沒這個福氣!明檀面相好,脾氣又溫順乖巧,是個會討喜的姑娘,在哪兒都吃得開。”
比起明檀,秦國公夫人更擔心自家女兒,不知道哪個夫君,哪個婆家受得了自己那矯情做作的女兒。
自己的性子也不這樣,為何珊珊卻長成了這種性子。
頭疼!
微涼的風拂過,送來銀鈴般的清脆笑聲。
兩小姑娘玩得不亦樂乎,嬉笑不止,無憂無慮。
秦氏往紫藤花架下的秋千瞥了一眼:“但愿如此!”
但愿……她們成親后,也能保持這份快樂。
*
成親在即,趙明檀甚為悠閑,沒甚需要她忙的事。
這就是有個愛操心的母親的好處,母親對她成親的事,大包大攬,一股腦兒全攬了過去。
一些東西讓她過過目,只要她沒意見即可。但一般,趙明檀都沒什么意見,婚期本就短,一來一回豈不浪費時間,何必勞心費力。
只要母親愿意折騰,別來折騰她,便好。
趙明檀不是呆屋子思春,就是同蔣瑤光和秦珊珊網羅各家食肆的美食,要不就是聽戲。偶爾,也去參加一些茶花宴。
但女子成堆的地方,不是攀比這樣,就是攀比那樣,要不就是互別苗頭,要不就是影射她和蘇晉,著實沒趣。
去了一兩回,也就找借口推拒了。
大婚在即,甚忙,不得閑,是最好的借口。
如此十來天一晃而過,婚期越發臨近,趙明檀的心情既期待又忐忑,宛若她頭次出嫁一般。
自那天蘇晉過府下聘后,她便沒同蘇晉碰過面,卻時不時會收到蘇晉送她一些小玩意兒,或只言片語的書信。
趙明檀一會兒撥弄著物什,一會兒展開信箋,一會兒又摸摸木雕小人,心里的歡喜與緊張溢于言表。
她呢喃:“衍之哥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趙明檀不經意抬眸,隱約看到窗蒲外似有人影閃過。
等推開窗戶,窗外靜謐無聲,天空星子閃爍,只有樹影婆娑。
“可能眼花了吧?”趙明檀搖搖頭,轉身坐回窗下美人榻。
怎么會將樹影看成了蘇晉?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看啥都是他,睹物都無法思人。
蘇晉立在樹后陰影處,抬眸望了一眼映在窗蒲上的剪影,輕吁一口氣,避開護衛,翻墻而出。
夜探姑娘香閨,實非君子所為!
32. 第32章 吻她
秋意漸濃, 落葉繽紛。
距婚期還有三日時,梅貴妃召趙明檀入宮。
趙明檀被內侍引著一路往鐘粹宮而去。
蘇晉面圣過后,正巧踏出勤政殿,一抬眼就看見那抹婀娜纖細的身影。
天際霞光灑落, 與少女渾然相映, 猶如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微光, 如夢似幻。
“那是誰家姑娘?單看背影, 便可知是何等的傾人之姿!”蘇晉立在漢白玉石階上,漫不經心地問道。
大太監汪拱順著視線望過去, 覺得背影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哪家貴女,遂吩咐身旁的小內侍:“過去問問, 是哪家姑娘?”
“是。”
不一會兒,小內侍疾步返回,恭敬地回道:“是忠恩伯府的趙大姑娘,梅貴妃娘娘宣她進宮。”
蘇晉面無表情道:“嗯。”
拂袖,走下臺階。
汪拱默默地盯著蘇晉的背影,暗道,蘇大人對趙家姑娘果然不怎么上心, 竟認不出她的背影。
平西王倒是因情場失意,憔悴了不少。
孰是情深,高低立現。
汪拱轉身回到勤政殿, 將這一幕如實稟告給玄德帝。
玄德帝半瞇起眼, 聲音不高不低:“這個蘇晉, 做事滴水不漏,慣會做表面功夫。”
這話,汪拱可不敢應。
高調下聘, 落在外人眼中,彰顯出蘇晉對趙家姑娘如何深情看重,就算日后對人家姑娘不好,誰又會相信?
玄德帝自信能拿捏住蘇晉,便是覺得自己早已看透蘇晉的本性,也知曉他的權欲心。
一個從泥潭爬至高位的權臣,如何愿重跌泥潭?
對于蘇趙兩家的婚事,玄德帝頗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他私心是周淮瑜娶得趙明檀,而非蘇晉。
忠恩伯府的嫡女嫁周淮瑜,無形中可打破秦趙兩家同梅貴妃的關系,又可讓周淮瑜……
朝堂后宮甚難平衡,玄德帝忽然理解先帝的一些雷霆手段。若實在無法平衡,強制剪除羽翼,血腥鎮壓,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式。
玄德帝從御案繞出來,走到擺放棋盤的小幾跟前,伸手捻起一顆黑子,用力擲于棋盤,將原本的棋局打散:
“一步錯,滿盤皆散。”
玄德帝奉行中庸平衡之道,可又不愿讓人輕易揣摩出圣心,做事向來是彎彎曲曲十八繞。周淮瑜和蘇晉,一個勇將,一個權臣,將趙明檀指給誰著實為難。
蘇晉娶了趙家女,就算將來皇子之間失衡,可蘇晉不掌兵權,文臣權力再大,也是授之于帝王。若要收回,亦是輕而易舉的事,不足為懼!
如此一想,玄德帝又稍加安心。
鐘粹宮。
梅貴妃坐在一旁,督促九皇子周淮岑讀策論。
久坐一個時辰,周淮岑早有懈怠之意,腰酸肩頸澀,從書本中抬頭看見母妃嚴肅的面孔以及手中的戒尺,又強打起精神,將目光重新粘回書上。
周淮岑并非不愛讀書,只是不喜被梅貴妃逼著讀書。
整日點卯進學,經史子集,天文地理等課業已經夠繁重,翰林院那幫老頭子布置的功課也夠多了。一日下來,已經累成狗,父皇心血來潮,也會時不時抽檢功課,實在不需被母妃耳提面命、額外加小灶。
梅貴妃敲了敲戒尺:“專心些,都多大人了,還需母妃跟著你打轉。”
周淮岑嘿嘿一笑:“母妃累了,便去歇著。”
“不累,不及你讀書辛苦。”梅貴妃沒好氣道,“若不是你在文華殿不專心讀書,盡惹李學士生氣,又向你父皇哭訴學業又多又重,要求提前下學,我至于讓你回來用功么?”
文華殿是皇子們進學的地方。皇子們的功課由朝中德高望重的官員,或是翰林院的學士教授,課程安排得滿當當,卯入申出,不得片刻松懈。
周淮岑頂嘴道:“父皇都同意了,說明父皇也認可我。每天讀那么多書,都快累死了。”
梅貴妃氣得舉起戒尺,就要往周淮岑身上招呼。結果,周淮岑雙手撐在桌案,輕松跳到桌案,一腳踩在策論上,躲了過去。
看著書上烏漆嘛黑的腳印,梅貴妃更氣了。
“你給我過來。”
“不,母妃先扔戒尺。”
白日被那幫迂腐老頭用戒尺修理,回來好不容易喘口氣,又被母妃拿戒尺追著打。
他又不是傻子。
梅貴妃舉著戒尺:“你給我過不過來?”
周淮岑邊躲邊道:“母妃扔不扔戒尺?”
幾個來回,周淮岑在桌上反復橫跳,又將策論踩了幾腳,氣得梅貴妃額頭突突直跳。
也不顧及什么貴妃之儀,梅貴妃罵道:“小兔崽子,翻了天了。”
梅貴妃正要命宮人將周淮岑按住,就聽得殿外內侍稟告道:“娘娘,檀姑娘到了。”
周淮岑喜出望外,兩眼發光,猶如看到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檀表妹來了,還不快請。”
趙明檀踏入殿內,對上周淮岑過分殷切的視線,微微一愣,待看見凌亂的桌案,隨即了然。
她笑盈盈地福禮:“明檀給姨母、岑表哥請安!”
不待梅貴妃開口,周淮岑三兩步上前,拽著趙明檀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檀表妹,許久未見。最近,我得了個新鮮玩意兒,帶你去瞧瞧。”
趙明檀偏首,問道:“什么?”
周淮岑神秘兮兮道:“急什么,去了便知。”
趙明檀扭頭看向梅貴妃。
梅貴妃放下戒尺,恢復貴妃應有的端莊姿態,笑了笑:“去吧,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估計是想讓你看他……”
周淮岑一下子拔高聲音:“母妃!”
“行行行,給你放個假。”梅貴妃白了周淮岑一眼,說:“可別耽擱太久,等一會兒,我同明檀還有話說。”
周淮岑:“知道了。”
出了鐘粹宮,趙明檀低眉看見自己被周淮岑拽著的手,微不可察地抽了出來。周淮岑本就只是拿趙明檀當擋箭牌,實在不愿悶在屋里讀書,注意力也就沒在這上面。
周淮岑虛歲十八,比明檀大不了幾年。因未成年,未開府,仍住在宮里。
周淮岑住的地方叫毓慶宮,離鐘粹宮有一定距離,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會便到了。
趙明檀這才發現周淮岑讓她看的竟是一只西域波斯貓,鴛鴦眼,毛發純白,甚是可愛。聽著軟綿輕弱的喵喵聲,心都快萌化了。
周淮岑拎著小貓的后頸,將它從籠子里提拎出來,一把抱在臂彎,抬手順著小貓的毛,得意道:“如何?這可是我花了大價錢買的。八哥也想買,我沒讓他。”周淮岑嘴里的八哥是八皇子周淮益。
趙明檀羽睫輕顫,看著小小的毛團子,一些不好的記憶頓時涌上心頭。
前世,周淮岑怕她在東宮呆的悶,便送了她一只小白貓,正是眼前這只。小白貓確實給她帶來了歡聲笑語,只是后面被太子摔死了,當著她的面。
好像是周淮岑跟太子起了什么爭執,太子氣不過,又得知那只貓是周淮岑所贈,便摔死泄憤。
那只小貓摔死的慘狀,仍舊歷歷在目。
后來,周淮岑問及小白貓,她說:“吃了被藥過的死老鼠,死了。”
當時,周淮岑沒有說什么。但她知道,他肯定猜到了。
東宮怎會有死老鼠?
趙明檀慢慢伸出手,試著摸了摸小貓。
一摸它的腦袋和下巴,小貓就舒服地瞇起眼睛,頗為享受。
“它很喜歡你。”周淮岑笑瞇了眼,說,“表妹向來不缺金銀首飾這類的物件,成婚在即,若我送這些,只是泯與眾人。不如就將這只小貓送與你,逗趣解悶,賀表妹新婚大喜。”
趙明檀一聽,趕忙將手縮了回來:“不不不,我不喜養貓,還是岑表哥養著吧。”
這只小貓承載了不好的記憶。她要開始新生活,遠離前世所有的不美好,小家伙雖可愛,但她不想養。
周淮岑看著她,問道:“不喜歡?”
“嗯,我怕麻煩。”趙明檀點頭,“而且,岑表哥你也知道,小貓長大了易掉毛,沾到衣服上……”
趙明檀似不好意思一笑,未出口的話不言而喻。
周淮岑想到兩個表妹都是極愛美的小姑娘,也不強送,隨手給小貓喂了一條小魚干,又伸指點了點小貓的腦袋,笑呵呵道:“看來只能繼續養著了。”
趙明檀偏頭看了一眼逗貓的周淮岑,眸眼輕動。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個頭比她高出不少,玩性重,眉宇間皆是少年心性。可在詭譎涌動的后宮,當真能一直保持這種心性嗎?
當然不是,是藏拙,是明哲保身。
岑表哥比她想象的還要聰慧,幼時又得過外祖父的點撥,朝堂后宮的局勢怕是比她看得清,她不過是得益于先知。
當年,外祖父在世時,察覺出先帝有意拿秦國公府開刀,便主動繳了兵權,讓子輩改走文官之路,方才急流勇退,保全了秦國公府。每每有外祖父和岑表哥獨處的機會,外祖父便會教他一些宮中生存之道。
因為,岑表哥既不占嫡,又不占長,排行又靠后,但梅貴妃的位分卻不低,母族不弱,稍不留意就會遭了別人的嫉恨和暗害。
其實,岑表哥打小性子穩重,后來長著長著就浮躁了。
上一世,平西王登上帝位,周淮岑是皇族中難得全身而退的皇子。周淮岑主動請封閉塞之地,帶母前往避離盛京。最后,周淮瑜反給了他一處富饒富庶之地,既保全了自己,也保下了秦國公府。而那些留京的,當時沒被清算,后面也會被清算。不是削藩降封,就是遭貶斥落罪,更有甚者,被圈禁斬首。總之,過得皆不如他。
周淮岑逗了一會小奶貓,將它重新關回籠子,拍拍手,突然對著趙明檀說了一句:“蘇晉不錯!”
“哦?”趙明檀驚奇地看著周淮岑,“岑表哥,為何這樣說?”
周淮岑撓了一下面皮,想起三年前面的那件事,猶豫了一下,倒底沒有說出來。
只是,咧嘴一笑:“直覺。他娶你,應該只是因為想娶!”
趙明檀盯著周淮岑,旋即笑了笑。
看著趙明檀燦爛的笑容,周淮岑也笑了,說:“好了,母妃找你應是有事,我就不留表妹了。”
說罷,看一眼籠子里喵喵叫的小貓:“下次送表妹旁的。”
趙明檀福了福身,由內侍引路往鐘粹宮折返。
行至隨園,不想冤家路窄,遇見在園中徘徊的趙明溪。
趙明溪站在樹下,精神不濟,頹喪地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什么。她眼眶烏青,臉色不佳,就算是厚重的脂粉都遮不住她的郁色。這才入宮多久,便全然不見新婚的喜悅,儼然一副深宮怨婦的模樣,足見太子對她有多糟糕。
目光一頓,陡然落在趙明溪腰間佩戴的香囊上,與前世蕭側妃贈予她的一模一樣。
還真是同樣的招數。
里面除了有少量麝香,還有一種絕子秘香,長久佩戴,可使人難以受孕 。
她被太子寵了大半年,始終未曾有孕,便是源于此。
沒想到蕭側妃對太子身邊的女人,是趕盡殺絕。不論是受寵,亦或是不受寵。
不過,如今的她倒是感謝蕭側妃,讓她沒機會為太子生兒育女。
趙明檀從旁青石小道走過,見趙明溪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也就沒有主動同趙明溪搭話。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當她走遠后,趙明溪卻轉頭狠狠地盯著她的方向,眸子里翻滾著滔天的怨憎之意。
……
少頃,趙明檀返回鐘粹宮。
原以為貴妃姨母定是有何重要事交代她,然而梅貴妃只是拉著她嘮家常,問及她的婚事籌備得如何,可還需要添置什么,盡管說與她。梅貴妃知曉她前不久看望過外祖母,又問她外祖母身體是否康健,感慨外嫁女想要于老人家膝下盡一份孝心不容易,尤其是成了皇家的兒媳,哪怕同在盛京,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
趙明檀抿了抿唇,乖順地笑道:“外祖母知道姨母的心意,知道姨母掛念著她,便已是心滿意足。只要姨母過得好,萬事順遂,外祖母就放心了。”
梅貴妃笑看著她,說:“這張小嘴甜的。”
趙明檀嘟囔道:“不是明檀嘴甜,事實便是如此。”
梅貴妃笑了笑,順勢將話題引到周淮岑身上:“得母親惦掛,我這一生過得還算順暢。只是,岑兒沒少讓我耗費心神,如今大了,主意也正了,我是管不動他了。明檀,你剛才也瞧見了,你岑表哥讀書都要我督促,可我又能管到他何時?
他的性子浮躁不定,念書都無法靜心,就怕他在其它事上行差走錯,惹下禍端。”
趙明檀愣愣地看著梅貴妃,像是聽傻了:“岑表哥做事有章法,他不會的。”
梅貴妃想起周淮岑的一些糊涂事,氣道:“做事全憑己心,哪里是個有章程的人?”
趙明檀張了張嘴,話到喉間,又被她吞了回去。
梅貴妃拉過她的手,說:“明檀,你是個穩重的孩子。若岑兒日后做了什么不成熟之事,你可得替姨母好好規勸他,必要時,可得拉他一把。”
不及趙明檀點頭,梅貴妃便轉移了話題,仿佛剛才的話只是隨口一提。
有些話不需要說得太過直白,但趙明檀畢竟是在東宮混過的人,大致能猜測出來。
只是,她沒想到姨母也會有此心。可能,皇權的誘惑之下,身在宮中、身在詭譎漩渦之中的人,很難沒有。
……
天色漸晚,暮色四合。
趙明檀懷著復雜的心情出宮,不想遇到同樣出宮的周淮瑜,完全避之不及。
周淮瑜也沒想到會遇見趙明檀,明顯一愣,面上閃過猶豫掙扎之色,隨即便向趙明檀闊步走過來。
見躲不過去,趙明檀抬手將帷帽的面紗掀下,硬著頭皮,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萬福禮:“臣女見過平西王!”
周淮瑜腳步一頓,眼見著那張嬌艷如花的臉掩藏于朦朧面紗之下,再也窺視不得。
胸廓間驀地升騰起難以言說的怒氣,他動了動嘴唇,未發一語,轉而躍上馬背,策馬離去。
趙明檀輕吁一口氣,轉身鉆進馬車。
車轱轆轉動,緩緩行駛在長街上,駛過繁華的朱雀大街,冷清的街頭小巷,最后停在一家糕點鋪子附近。
趙明檀吩咐香柳去買一些芙蓉糕,方才在鐘粹宮心里藏著事兒,又快到宮禁時間,只匆忙用了幾口,便倉促出宮。
想起滿桌子的珍饈佳肴,趙明檀垂著腦袋,暗嘆可惜。
好在每樣菜都嘗了一口,領略過個中滋味。
就在趙明檀有的沒的瞎想一通,車簾猛地掀起,一道裹挾著涼風的身影迅速閃身鉆入。
趙明檀驚得就要大叫,待看清那人熟悉的眉眼,即將沖出喉嚨的尖叫硬生生止住。她驚訝地捂住嘴,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道:“你……怎么……怎么是你?”
蘇晉撩袍,坐在她身側,略一揚眉:“為何不能是我?”
嗓音低沉,甚為清越悅耳,隱約含有一絲揶揄之意。
趕車的小廝回頭,對著車簾的方向道:“大膽賊子,膽敢挾持我家小姐!”
若非聽到里面的動靜,小廝壓根沒發現馬車里進了外人。此乃嚴重失職!
蘇晉略略掀起車簾:“是本輔。”
小廝一驚,又聽得趙明檀說道:“不得聲張!”
兩人即將成親,雖說與禮不符,但趕車的小廝是清照院的人,緊張地坐回車轅,也不知腦補了什么,攥著韁繩的手隱約滲出了汗漬。
香柳比較鎮靜,當看見車廂內正襟危坐的蘇晉時,神色自若地將芙蓉糕放在小幾上,二話不說放下車簾,同小廝一起坐在車轅上吹風。
馬車停靠的位置稍顯偏僻,昏暗天色之下,街上行人較少,無人注意到這一幕。
小廝揚鞭,馬車緩緩行駛起來,一路往忠恩伯府的方向而去。
天色徹底暗下來,街道兩旁的屋檐下燈籠高掛,星星點點的亮光隱約透過漾起的車簾傾瀉入內,有了絲絲縷縷的光亮,車廂內不至于太過暗沉,卻也不怎么亮堂。
震驚過后,趙明檀平復了一下心緒。她佯裝淡定地檀理了理裙踞,扭頭看向蘇晉,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眼睛無法清楚視物的情況下,嗅覺、聽覺變得尤為敏銳。
逼仄的車廂內,屬于男子的獨特氣息不斷鉆入鼻翼,是一種清冽的幽香,又冷又清,卻尤為的好聞。甚至,她能聽見蘇晉清晰的呼吸聲,綿長,卻莫名的帶著一絲壓抑的喘促。
趙明檀微微瞇了瞇眼,分辨著他的呼吸聲,嫩白的小手無意識放在胸口,平復著不同于平日的心跳聲。
許是寂靜得久了,蘇晉覺得不自在,率先打破平靜:“處理完公務,不想碰見你的馬車,便想順道送送你。”
哪里是順道?分明是想見她,一解相思之苦。
大婚當前,不便碰面。
白玉石階上,看到宮道上那抹翩躚的身影,連日的相思到達頂峰,遠遠的一眼已無法疏解,想見她的強烈愿望促使他等在她必經之路。原本,他想裝作同她偶遇,或是馬車壞了借口與她同行一程,可始終不見她的身影。
這一等,便是將近兩個時辰,既定的諸多方案全被否定,反而做出了最不得體的舉動。
鉆姑娘的馬車,如他前些時日夜探她香閨一般,行為無狀,狂悖無禮。
蘇晉看似鎮定,實則忐忑,怕心愛的小姑娘發怒。
趙明檀只是意外,倒不至于生氣。
她被蘇晉身上的冷香攪得心猿意馬,只輕輕地‘哦’了一聲。
又揉了揉鼻子,不禁嘀咕:“怎么這么香?”
蘇晉似沒聽懂,偏首看她:“什么?”
習武的男子視覺異常敏銳,他能瞧見她臉上的緋色,以及那抹動人的懊惱羞斂。
“啊?”趙明檀回神,反應極快地抓起小幾上的芙蓉糕,胡亂扯開油紙,隨便摸了塊遞給蘇晉,“我是說芙蓉糕,很香。”
“快嘗嘗,可好吃了。”
蘇晉伸手去接,長指不經意觸及到小姑娘細嫩的指尖,眉眼輕動,略略走神,馬車突然顛了一下,趙明檀身子一歪,順勢倒進蘇晉懷中。
油紙包里的芙蓉糕全蹭在蘇晉的衣服上,兩人衣料摩挲之間,碾碎不少糕點屑末。
而她的唇,該死不死地印在一抹凸起。
是蘇晉的喉/結。
蘇晉薄唇緊抿,捏著那塊芙蓉糕的手指猛地縮緊,用力,糕點在他指尖碎成渣渣。
趙明檀慌亂移開唇,哪知道越急躁越是容易出錯,一抬頭又撞到蘇晉的下巴。
蘇晉悶哼一聲,不容分說地握住趙明檀纖細的皓腕,試圖將這磨人的甜蜜從身上扒拉下來。
然而,馬車戛然停止。
車廂又是一顛,趙明檀重新撞回他懷里。
小姑娘軟軟的臉頰,貼著他堅硬的胸膛。
蘇晉俊臉繃緊,薄唇抿成一條線。他靠在車壁上,氣息越發不穩,一只手仍舊捏著趙明檀的手腕,一只手置于半空,猶豫著,終究是沒落在小姑娘的背上。
然而,下一刻,他卻不受控制地做了另外一件事。
低頭,吻她。
吻上那張魂牽夢縈的朱唇,他試探著,侵/占著,略顯笨拙地描繪著她的唇形。
趙明檀瞪大眼眸,不可思議地盯著他。
面紅耳赤,心如小鹿砰砰亂撞。
雖然,這種行為不應該發生在婚前,理智告訴她,應該推開他,但她沒有。
而她沒有拒絕的動作,似鼓舞了蘇晉。
兩人的氣息交纏,愈發紊亂。
“姑娘,是表少爺。”車外,突然響起香柳提醒的聲音。
唇齒間全是蘇晉的氣息,熾熱的,將她的腦子炙烤成了漿糊,完全無法思考。
表少爺?哪個表少爺?
是秦玨表哥!
他在馬車外面。
可,他怎么會回京?
一瞬間,迷離的眸光霎時恢復清明。
蘇晉也適時地結束了這場情難自禁的失控。
他看著她,眼眸漆黑,幽邃似黑洞。
33. 第33章 成親(上)
方寸之地, 光線略暗。
趙明檀雖看不清蘇晉的表情,但他方才駭人的氣息猶在耳畔,神思回籠,由情思引發的臉紅余韻卻仍未消退。
她仍覺臉頰發燙, 燙的著實厲害。
趙明檀捂了捂發熱的臉, 端正身姿, 有些驚惶地整理裙裳。雖然蘇晉并未碰觸她的衣裳, 可馬車兩次顛簸,讓她撞入他懷里, 衣料摩挲間,前襟些許亂了,亦是蹭了不少芙蓉糕屑。
整理好衣裙, 又抬手撫了撫發鬢。
蘇晉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理完衣裙,又抬手整理云鬢珠釵,宛若尋常夫妻相處那般,妻子起居當著丈夫面梳妝打扮的畫面。攬鏡自照,歲月靜好,眼前依稀浮現出成親后的諸多景象, 他等待已久的小姑娘終于長大了,他不必躲在暗處默默等待,不必害怕她愛上別人, 她馬上就是他的, 徹徹底底屬于他。
可觸, 可親,可愛。
他的余生都將與她相伴。
就在趙明檀看似淡定整理儀容、實則內心慌地一批時,秦玨安靜佇立馬車前, 看著隨風輕蕩的車簾,怔愣出神。
不知為何,忽而升起近鄉情怯的感覺。
腳步猶如灌了鉛無法邁動,喉嚨也似被堵了發不出聲音。
聽聞她親事落定的消息,他再也無法平靜,不顧一切地返回盛京。待到臨了,他與她一車之隔,她就在車簾之后,只要他掀開簾子便可看見她,卻又生出膽怯之心。明明是他應了她的意,是他答應之當兄妹的,打定了主意只拿她當做妹妹,如珊珊一般的妹妹。
車內,寂靜無聲。
秦玨啞了半晌,終于出聲了:“明檀……表妹。”
往日溫和的聲音,透著晝夜兼程的疲憊,又似夾雜著一絲莫名的情緒。
趙明檀黛眉微蹙,扭頭對著蘇晉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下一刻,她小心翼翼地將車簾掀了一條縫隙,以極快地速度跳下馬車。
裙踞輕揚,劃起一道輕盈的弧度。
車簾于她身后垂下,將蘇晉隔絕在車廂內。
看著那抹翩躚的身影,蘇晉往后靠了靠,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眸光晦澀。
街邊燈火映照下,秦玨神色略顯疲困不堪,儼然星月簡稱而來。
趙明檀一愣,隨即輕聲道:“表哥,你怎么會回京?你已見過外祖母、舅舅舅母他們了嗎?”
秦玨定定地盯著趙明檀,想要從表妹臉上搜尋出對這門婚事的抑郁之色。然而,讓他失望了。
趙明檀臉色紅潤,眉宇間未見任何的陰霾郁結,眼眸清澈透亮,亦如往昔無憂無慮的模樣。
“表哥?”趙明檀晃了晃手,喚道。
秦玨不愿承認心底那個已知的事實,看著眼前一晃而過的小手,驀然回神。
他搖搖頭,說:“還沒回家,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此處不方便,不妨移步他處……”
話還沒說完,便被趙明檀打斷:“表哥,天色已晚,明檀剛從鐘粹宮出來,要歸家。外祖母和舅母她們甚是掛念你,不如表哥先回秦國公府,有何事,不妨等明日同珊珊表姐一道過忠恩伯府說罷。”
秦玨握了握拳頭,忽地上前幾步,趙明檀則款款退了兩步,與秦玨保持男女大妨,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后退的兩步短短之距,猶如天塹將秦玨定在原地。兒時同明檀玩鬧嬉耍的畫面逐漸浮現眼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兩人雖不像小時那般舉止親昵,懂得了男女避嫌,卻也未曾疏遠。彼此都知道他們將結成夫妻,雖未過明路,卻是遲早的事,只是無法像兒時那般玩鬧,行坐皆有禮儀規矩框著,沒那么隨意罷了。
可,這是成長必須面臨的。
但倒底是從何時開始,他們開始漸行漸遠?
是她說‘我只當你是哥哥,親兄長一般的哥哥’嗎?其實,她從未想過嫁他。
失神片刻,秦玨低聲說:“我沒打算回家,只是……只是聽聞你即將成親……有些話想當面問問你……”
趙明檀凝眉道:“表哥,堵在路上恐繞了他人的道,我們去旁邊吧。”
言罷,給香柳使了個眼色。
香柳立刻讓小廝將馬車趕到不遠處的樹下,方便趙明檀和秦玨敘話。
兩人走到路邊背離主街的巷子口停下,趙明檀抬頭看向秦玨,率先說道:“表哥,你想問什么?如果是毫無意義的話,其實不該說出口,只會憑添尷尬。”
秦玨緊握拳頭,溫和的面孔難掩激動之意:“怎會是毫無意義?你的親事為何如此突然?為何周淮瑜和蘇晉會同時求娶你?你又怎會嫁給蘇晉?姑母姑父也同意你出嫁?”
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秦玨再也顧不得了。
他就想知道一個答案,為何蘇晉能嫁,為何當初要找借口推拒他?為何要說勞什子只當他是哥哥的鬼話?
嫁給了蘇晉,她的后半輩子又該如何?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困惑,也有太多的疑慮,亦或是更有太多失去她的……悔意。如果他當初堅定些,如果他沒有拖著母親晚些登門,他跟她的親事是否早就議定。
趙明檀抿唇,蹙眉。
“我知道這門婚事,你是身不由己,忠恩伯府也是實屬無奈。誰也沒想到平西王和蘇首輔同時求娶你……”他也沒想到短短三四月,明檀的婚事就落定了,而他……而他……再也沒機會。
因情緒激烈,秦玨后面的話似難以說出口,全然失了素日溫和的氣質。
“我愿意的。”
一道輕柔有力的聲音隨風灌入耳。
秦玨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趙明檀,似沒理解她的意思,艱難問道:“你愿意什么?”
“嫁蘇晉,我愿意的。”
趙明檀雙手交疊置于抱腹,清雅淑貞,儀態端莊,姣好的容顏展露一抹清淺溫軟的笑意。
她眉眼彎彎,一字一頓道:“這些無用的話,表哥真的不用多言,不必多問。嫁給他,我是心甘情愿的,沒有抗拒,沒有不滿,只有渴盼和期待,我希望成為他的妻子,洗手作羹湯,且共白首,生死不悔!”
生死不悔?
“怎么會?”秦玨陡然拔高聲量,面皮隱隱抖動,“可他……你應該聽說他的傳聞,他的身體…….”
趙明檀擲地有聲道:“我嫁的是蘇晉這個人,我接受他的一切缺憾!”
“你!”秦玨震得后退幾步,步伐踉蹌,最終無力道,“你……莫不是……你究竟是何時中意于此人?”
本以為明檀不會認可這樁婚事,原以為她是逼不得已,沒想到她卻是真心想嫁這個人,原來一切都是他自以為是。
很久很久了吧。
久到她不知他愛她,久到他不知道她其實陪過他二十年,走過二十載的四季變化。
趙明檀的手下意識撫在腰側的玉佩上,抿了抿唇,低聲道:“蘇晉回京那日,我便對他一見鐘情。”
她與秦玨的緣分早就斷了。
斷在了前世入東宮之前。
秦玨半晌無言。
趙明檀也就默默地站著,等著。
秦玨明事理,辨事非,從未對任何人任何事有過太多的執著。明檀相信這次依舊一樣,只要將話說開,斷了他的一切念想,等過上一段時日,也就沒什么了。
微涼的秋風拂面,帶起幾縷涼意。
趙明檀不禁瑟瑟地環抱住肩膀,方才下車急,將披風忘在了車內,站了這么久,竟覺得有點冷。
不遠處,馬車的窗簾微微挑開一條縫隙。
一雙漆黑眼眸始終注意著這邊的動靜,蘇晉看見她環臂的動作,眉頭一皺,視線落于放置矮凳上的織錦羽緞披風上,指尖輕觸,剛拾起披風準備讓香柳送過去,就聽得秦玨的話隱約傳來。
秦玨說:“表妹,這是最后一次,以后斷不會如此追問于你。此次乃偷偷回京,我明日一早便會出城,還請表妹幫我隱瞞行蹤,就當……當我今日從未踏足盛京。”
趙明檀點頭:“嗯。”
又是一頓,秦玨貪戀地看了一眼趙明檀,自然也覺察出她冷。他的手搭上自己的披風,想要解下替她遮寒,卻發現自己已然失去了資格,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只要她冷,他便可毫不猶豫地解下外衣披于她身。
而今這般,只會帶給她麻煩。
失落地放下手,秦玨不舍地說:“夜晚風涼,表妹記得添衣增暖。”
說罷,便告辭離去。
當趙明檀登上馬車時,秦玨卻猛然回頭,下意識抬腿跟了上去,默默地跟在馬車后面,權當送她一程。
日后,這樣的機會不再有。
明檀和珊珊在學堂讀書時,便是他擔負接送的職責。明檀方向感弱,不辨方向,每次都是他將明檀送回家,看著她踏入府內,看著大門掩上,他才會同珊珊轉道回家。
車內,趙明檀搓搓微涼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中摸索著那件織錦披風。
咦?怎么沒有?她記得香柳放在矮凳上的啊。
就在她準備詢問香柳時,身上一暖,她詫異地摸了摸衣服邊襟,正是她的披風。
她側眸,看向旁邊的蘇晉。
蘇晉嗓音低啞:“更深露重,別著涼了。”
趙明檀心里熨帖,攏了攏衣襟,吞吐道:“衍之哥哥,表哥回京的事……”
蘇晉道:“我并未見過你表哥。”
秦玨赴任不過幾月,便擅離職守,輕則斥下,重則丟官。拋開秦玨娶趙明溪的事讓她有些膈應外,表哥其實是個頂好的人。
趙明檀輕舒一口氣,咧了咧嘴:“謝謝衍之哥哥。”
習武之人耳目敏銳,以蘇晉的視線,恰能清晰地看見櫻紅朱唇下那排白生生的小牙,他微微一愣,旋即轉過頭,輕挑窗簾,意欲看向窗外。
然,動作一頓,又撩下簾子。
簾子開合之間,車內的光線亦是忽明忽暗。
趙明檀瞬間明了他的想法,許是蘇晉嫌悶撩簾子透口氣,可又擔心吹著她,便又垂下車簾。
她偏了偏頭,善解人意地說道:“有了披風,我不冷的。衍之哥哥盡可放心開窗簾,不必有所顧忌。”
“我冷。”蘇晉說。
下一瞬,蘇晉似想起了什么,揚手重新撥開窗簾:“也罷!既然明檀不覺得冷,那便透口氣。”
趙明檀:“?”
這般反復無常,真的好嗎?
蘇晉探首看向窗外,萬家燈火映襯著他清冷的眸眼,瞳仁漆黑如墨,面若冠玉,俊美清逸。
趙明檀半瞇著明眸,欣賞著準夫君的絕世容顏。
嗚嗚嗚,這般好看的人,馬上就是她的郎君了。
看著蘇晉的臉,想起令人意亂情迷的那一吻,趙明檀白嫩的臉頰再次浮現起深深的紅暈,連帶著耳朵都燒紅了起來,好在蘇晉專注地欣賞著街景火光,并未留意到她的窘態,倒給她留了幾分臉面。
單單看著,就讓她……
在她浮想聯翩之際,卻不知車后的秦玨猛然頓住腳步,再也無法向前邁出一步。
竟是蘇晉!
明檀竟與蘇晉同坐一車!
表妹是個多么乖巧守禮的人,卻愿意在成親前與蘇晉同乘一車,顯然是極喜,極喜。
她是真的傾慕蘇晉。
秦玨一陣苦笑,轉身,慘淡離去。
狀似漫不經心地掃了眼那抹踉蹌離去的背影,蘇晉緩緩地勾了一下嘴角,車簾于他手中飄然垂下,隔絕了車外的燈火闌珊。
他的盛世之顏,在趙明檀眼里,又變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趙明檀輕嘆,悵然若惘地收回癡視的目光。
她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總感覺跟蘇晉的相處模式有些別扭,透著溫情,可又有些疏離陌生,全然不像表白心意過后的熱戀男女。哦,不對,好像只有她真真切切地表露過心跡,是她先主動,自薦做他的妻,而他好像從未對她說過喜歡或愛。
看似在朝堂呼風喚雨的人,于情愛一事,卻是個悶頭葫蘆。
明明就喜歡得她要死,還不主動點。就連她剛才同秦玨說話,他也不問問他們聊了什么,難道他不知道秦玨是她……算是長輩們默許的‘未婚夫’么?
她倒是想再主動些,主動親近他,可又怕他覺得她不矜持不自重。
相比蘇晉而言,自覺已經夠主動了。
索性過兩天,她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一切的舉動皆在合乎情禮規矩之中。
這般想著,她又暗暗往蘇晉身旁挪了挪。
蘇晉側首,唇角勾起一抹微小的弧度。
不多時,便到了忠恩伯府。
蘇晉下車后,佇立在車旁,朝她伸出手:“小心。”
旁邊搬起腳凳的香柳,默默地放在原處。
看著眼前修長如玉的手,趙明檀微微一愣,旋即揚唇輕笑,將手放在他手中,輕巧躍下馬車。
翩躚飛揚的裙踞,帶起一股若有似無的香風,淡雅幽香,沁人心脾。
蘇晉握著她的手,微緊,隨即又松開。
“衍之哥哥,多謝相送。”趙明檀定眼瞧著他,有模有樣地福了一個標準的禮,細聲道謝。
蘇晉頷首,看一眼香柳。
香柳頗有眼力見地領著趕車小廝遠遠避開。
蘇晉看著趙明檀,略作猶豫,慢聲道:“明檀,我有一事相告。我最近正在喝湯藥,大夫說假以時日,身體定會有所好轉。你……你不必擔憂,旁人亂嚼舌根子的胡沁話也不必放于心上。我……我會是個完好無損的郎君!”
趙明檀僵在原地。
直到蘇晉離開,趙明檀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蘇晉究竟說了什么。
誰擔憂了?
她從未將他的缺憾放在心上,好嗎?
一路懷揣著忐忑窒息之感回到清照院,又將自己置于熱騰騰香噴噴的熱水中,趙明檀忍不住雙手掩面,胡亂蹬了幾下腿兒,水花四濺。
等等,完好無損?
莫非,他的不舉之癥可治愈?
*
趙明檀在緊張、倉惶、祈盼等諸多復雜情緒之下迎來了婚期,本以為十月初十是蘇晉倉促擬定的成親日子,沒想到父親問過欽天監,得知卻是大吉、宜婚嫁。
蘇趙兩家皆是滿府鋪紅,張燈結彩,到處透著喜氣。
蘇晉一想到渴盼了多年的人兒即將成為他的枕邊人,迎親前夜竟是輾轉反側,毫無睡意,睜了大半宿的眼。腦子里一會兒是少年時在巫溪城遇到她的畫面,一會兒又是她說要做他夫人的場景,一會兒又是昏暗車廂內讓人食髓知味的那個吻,因為她,他才像個血氣方剛的成年男子,不是那個費勁心力鉆營官場之道揣測君心、不敢有絲毫松懈的內閣首輔蘇晉。
今日成婚非比尋常,周景風作為蘇晉唯一可交心的至交好友,特地兒來了個大早。
周景風跨入內院,一眼瞧見蘇晉略顯浮腫的眼袋,登時嚇了一跳:“不至于吧?小蘇蘇,你是有多興奮,多緊張,不就成個親么?還未迎親便這樣,待到晚上,你豈不是……”
話未說完,周景風搖著折扇,揶揄地看了一眼蘇晉:“誒,你倒底行不行?”
周景風從未見過蘇晉親近過女色,氣血方剛的年紀,連個通房姨娘都沒有,就連寄居在府上溫柔可人的表姑娘想著法子往他跟前湊,他就跟個榆木疙瘩一般,正眼都未曾瞧過人家。
害得他也一度疑心好友有病。
可他又對一個小姑娘覬覦了多年。
要不是前幾年蘇晉偷看趙明檀的眼神太過隱忍深情,他也不至于堪破好友的心意。蘇晉竟然對一個十歲小姑娘露出那種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小姑娘長得再好看,也只是個半大點的黃毛丫頭。周景風差點懷疑蘇晉是個變態,□□。
蘇晉沒有搭理周景風,拿起鏡子照了照,隨即吩咐王繼找來姑娘化妝之物稍微遮掩一二。
周景風懶散地歪在椅上,自顧自地說:“你也別緊張,我打聽過了,趙家那邊頂多讓你做幾首催妝詩。如果還有其它刁難人的法子,包在本世子身上,絕計讓你順順利利迎娶新娘子。”
蘇晉點了點頭,也不知在想什么,臉上沒多少表情。
但,卻可以看見眼底溢出的喜色。
“你這樣可不行,姑娘都喜歡愛笑的男子,更愛聽男子的甜言蜜語。”周景風道,“想要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蜜里調油,你可不能像對下屬官員的表情面對自己的妻子,要多對她笑笑,多夸夸她,你對她的情深,不能埋在心底,要讓她知道……”
蘇晉抬了抬眼:“多謝相告!”
言罷,轉到屏風后換衣,束發。
男子婚服不像女子那般繁復,不稍片刻,便將自己拾掇整齊。
周景風半瞇著桃花眼,合上折扇,眸底掠過一抹驚艷:“小蘇蘇,若你生為女子,本世子的世子妃早就有了著落,說不定孩子都能光著腚滿地爬了。”
蘇晉冷冷地瞥了一眼周景風,指尖一點:“聒噪!”
竟被點了啞穴。
周景風:“……”
至于么?
且說趙明檀這邊也是一大早就起來梳妝絞面,只不過她是被硬從錦被里拖拽起的。
前半夜太興奮以至睡不著,后半夜剛睡著又被挖出來折騰。
清照院里三大姑八大姨陪著說話熱鬧,趙明檀沒睡好,耳邊又是鬧哄哄的,一直搭聾著腦袋昏昏欲睡,這哈欠一個接著一個打,直到絞面時,五色棉花細線刮過白嫩的臉頰,登時疼的一哆嗦,才勉強清醒了少許。
秦珊珊絞了絞帕子,斜眼覦了一眼趙明檀,揶揄道:“成個親真真是累人,瞧把我們明檀累的,支棱個枕頭,可不得睡個昏天黑地,哪管今兒是什么日頭?”
趙明檀雖困卻心情極好,她提棱起精神頭兒,沖著秦珊珊瞇眼一笑:“表姐,今兒是表妹成親的大喜之日,表妹還不至于糊涂了。待表姐成親當日,興許也要這般累人,只是表妹出生趕在表姐之后,這親事卻是趕表姐前面了,表姐可得抓緊了,莫要再酸了。”
秦珊珊哼了哼:“誰酸你了,我才不急,慢慢挑著。”
話雖這般說,其實秦珊珊是真真打心底冒酸氣兒。
她比明檀大,可上門提親者寥寥無幾,不是家世門第低下起了攀附之心,就是長相寒磣沒臉看,明明自己也不差,妥妥的小貴女一枚,怎么就遇不到一個合心意的呢?
而明檀身側圍繞的男子卻是個頂個的優秀,文韜武略俱佳的平西王,俊美如斯有權有勢的首輔,還有自家那個溫和儒雅的兄長,隨便哪個提拎出來,皆拿得出手。
反觀自己……真是好酸!
34. 第34章 成親(下)
放眼盛京, 但凡樣貌家世與秦珊珊相配的,都沒幾個愿意上門提親,一是沒幾個男子受得了她那個脾氣,也沒幾個婆母想找個嘴巴厲害的兒媳給自己添堵。人前秦珊珊雖行坐端淑雅靜, 可那是不說話的前提下, 一開口全露了餡。
管你有理沒理, 都能懟得你啞口無言。
秦國公夫人看了看明艷動人的趙明檀, 又看看自家閨女,敲打道:“可不能慢了, 明檀比你小,都已出閣。你不急,當娘的可要急死了。”
秦珊珊嘟囔道:“哪里大了多少, 不就三兩個月么?說得別個好像比明檀大了三兩年不止。”
蔣瑤光吐吐舌頭,唯恐天下不亂道:“三兩月也是你為長,你非不承認,明明是明檀的姐,非要明檀喚你名字。”
秦國公夫人附和道:“瑤光說的對,明檀只比你小兩三月,都已成親, 你還八字沒一撇呢。”
蔣瑤光:“……”
她可沒這意思?她自個兒的婚事也是八字沒一撇,自家公主娘親都不著急呢。
秦氏在外院招攬女客,抽空到內室看趙明檀梳妝進度如何, 剛進屋便聽到大家議起秦珊珊的婚事, 遂道:“相看親事, 可急不得。夫家的人品秉性通通都要了解一遍,為人處世如何,是否孝敬父母長輩、友愛兄弟姐妹, 往往細節處見真章,最能見人心。女兒家的終身大事馬虎不得,我們家明檀……就略顯倉促了些。”
話鋒一轉,補救道:”不過,好在這首輔女婿雖性子清冷了些,可對我們家明檀也是在意的。”
趙明檀抿了抿唇,略帶羞澀一笑。
何止在意,是能生死相托付的。
秦珊珊扭身坐到趙明檀身側,看她梳妝打扮:“不與你們說了,我看新娘子。”
蔣瑤光眼睛一轉,也挨了過來,湊到秦珊珊耳邊說著悄悄話。
趙明檀豎著耳朵聽,但聲音太小,沒聽清。
秦國公夫人瞪一眼秦珊珊,扭頭跟族親嬸娘伯娘說著熱鬧話。
內室氣氛融洽,熱鬧。
秦氏見有嫂子幫襯,趙明檀這邊也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妝容發鬢已至妥當,唯差喜服和鳳冠,不需她操心,便又去外院忙碌了。
趙明檀掩唇打了個哈欠,看一眼鏡面中侃侃而談的秦國公夫人,冷不丁插話道:“舅母,不知表哥何時歸家?”
秦國公夫人抬眼看向趙明檀,說:“上回來信,說是要歲末才能歸家一趟。初到任地,公務冗雜,上任遺留的諸多問題也棘待解決,山高水長,回京一趟甚是不易。你表哥年底能如期回京探親,熱熱鬧鬧地過個年關,我便阿彌陀佛了。”秦國公夫人面帶微笑,心里則重重地嘆了口氣。
趙明檀笑了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表哥到地方吃的苦越多,日后回京越順利,前程越好。”
看來,表哥真沒回家。那晚過后,便出城了。
秦國公夫人笑道:“借新娘子吉言了。”
趙明玉因平西王同趙明檀生了芥蒂,只將梳妝禮贈予趙明檀,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幾聲恭喜,便安靜地呆在一旁聽大家說話,面上保持禮節性的微笑,卻是沉寂寡言。
哪怕平西王沒有娶到趙明檀,可一想到自己傾慕的男子愛慕自己的堂妹,心口便堵得發慌。
而趙明檀明明猜出她的心思,出了平西王求娶的事后,趙明檀對她從未有過只言片語的解釋。
外頭一個婆子興沖沖地進屋報信:“新娘子可準備妥當了,新姑爺已到府前迎親了。”
趙明檀精神一震,徹底清醒了過來,一掃之前的昏睡暈沉。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明眸善睞,光彩照人,她的眼,她的臉皆沒染上前世的郁郁之色,是最美好的年紀,嫁給最想嫁的人。
重生后,她便只想嫁他為妻。
初時,不愿他如前世那般孤寂一生,或有感動報恩的情分;后來,屈指可數的幾次短暫相處,多了幾許真心,她是真心想嫁他這個人,陪他白首偕老。
或許,他對她的情感不顯熱烈,但她知道,他對她的心是炙熱的,只是掩在了清冷的外表之下,藏在了喜怒不形于色之內。
因著外頭婆子的這聲通傳,內室越發活躍熱鬧起來。
“我們家檀姑娘,真真是個有福氣的。就前些日子,那聘禮,哎喲喂,比之皇親宗室下聘遑論無差。”
“這滿盛京,怕是找不出第二個比首輔俊俏的男兒了。”
“關鍵長得好不說,還位高權重……”
三姑六婆們緊著吉祥話說,絕口不提新郎官的缺點,免得新娘子緊張生憂。
趙明檀心知族中女眷長輩皆是挑揀著蘇晉的好處寬她心,心底的喜悅和甜蜜仍是不可抑制的蔓延開來。
待到鳳冠霞帔加身,一襲紅嫁衣襯得趙明檀明艷不可方物,她鮮少穿紅色裙賞,就連上輩子入東宮因著為側妃是沒資格著大紅色的,沒想到頭次穿戴竟如此驚艷,難怪有姑娘出嫁之際乃一生最美之說。
綴以寶石明珠耀軀,冰肌之下藏玉骨,佼佼烏絲,黛眉杏眼,亭亭玉立的少女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
本就生得極好,這般盛裝打扮,更是驚為天仙之姿。
趙明檀裝模作樣地展了展金絲繡邊的衣袖,轉向看得目不轉睛地蔣瑤光和秦珊珊,清咳兩聲:“如何?”
蔣瑤光毫不猶豫地捧場夸道:“漂亮,好看!定能將新郎官迷得五葷八素,找不著東南西北!”
秦珊珊掀眼,也贊了一句:“是呀,瞧把你美的,全然忘了矜持為何物。”
趙明檀:“……”
姑娘出閣要哭嫁拜別高堂,秦氏頗有一種吾家閨女初長成的自豪感,但眨眼的功夫,好好的閨女不待多養幾年,就要成為他家的了。
高坐堂上的趙子安和秦氏面上一派喜樂,可想到女兒所嫁之人乃蘇晉,不必費力悲從心中起,眼淚嘩啦啦直流,哭著喊著不舍女兒啊。
趙明檀心中歡喜,看著哭成淚人的雙親,除了受到情緒感染眼眶泛酸發澀外,卻是怎么都哭不出來,且妝容花了許久才堪堪弄好,哭花了,還不得重新補妝,又得費一番功夫。
但雙親哭得死去活來,自己不哭又顯得沒心沒肺,是為不孝。
是以,趙明檀掩袖假哭了半晌,便蓋上紅蓋頭,在眾人簇擁之下往門外走去。
蔣瑤光左右瞄了幾眼,趁大伙兒不注意,偷偷往明檀袖里塞了一本小冊子,神神秘秘地說:“明檀,這是本縣主費了好大的功夫挖掘來的梳妝禮,獨獨適合你和蘇晉,只此一家,絕無僅有。方才在屋里大家都看著,不方便給你,你可得收好了,萬不可被人瞧見了。”
“這是……”
趙明檀疑惑,有心詢問,卻被蔣瑤光一口堵了回去:“別問我,到時自己看。很簡單的,一眼便能看懂!”
想了想,蔣瑤光又壓低聲補了一句:“也好上手。”
秦珊珊愛美,喜歡各種女子飾物,送給明檀的是一整套寶石珊瑚頭面,花式款式極為出挑,是時下盛京備受勛貴夫人姑娘追捧的樣式。
而蔣瑤光送給她的是一本不厚不薄的小冊子,像書又非書。
趙明檀手指捏了捏小冊子,思忖著瑤光不喜讀書,應當不至于送她一本書。
她的視線被紅蓋頭遮擋,只能看到腳底的寸息之地,趙明檀盯著繁復裙擺摩挲在精致的繡花鞋上,腦中靈光乍現,忽然意識到蔣瑤光給她的是何物,當即便想塞回給蔣瑤光。
“瑤光,此物還是你留著吧。”
半晌,沒有應答。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掀起蓋頭,手指剛搭上喜巾邊緣,卻被秦氏按住她的手:“別掀,不吉利。瑤光同珊珊去了門口,應是要替你好好‘考據’新郎官。”
考據?怕是為難吧。
趙明檀默默地將小冊子藏得更深了些,若是掉出來,她可真就沒臉活了。
上一世,她入東宮時,母親為她準備過這類閨房之私。
這一世,母親估計以為她用不到,提都沒提起一句。
沒想到重活一遭,竟勞好友準備這種羞惱人的床幃私物。
一想到袖子里藏得是什么東西,趙明檀禁不住浮想聯翩,臉頰火燒火燎的。
雖然,她早就有心理準備,洞房花燭夜應是純睡覺,可又想到那夜蘇晉送別她所說的……假以時日,他會是個完好無損的郎君,她就禁不住臉紅心跳。
……
外頭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幾乎堵滿了整條街道,頗為壯觀。
最惹人注目的自然是準新郎官——蘇晉。
清冷似仙,俊美猶如神祗。
一身大紅喜服,又襯得風姿卓然的男子多了一絲貴氣天成,矜貴清雅。
任誰都難以想象如今權柄滔天的蘇晉,曾是流犯出身。
蘇晉不言茍笑,哪怕是這特殊的大喜之日,大家也沒看見他露出過笑臉。詭譎復雜的官場早已將他歷練得不辨喜怒,狹長的丹鳳眼深沉如許,傾身流露著上位者的威壓,哪怕他刻意收斂,依舊讓人忌憚,諱莫避退。
聽了周景風的勸告,蘇晉原本是打算笑著迎親,瞧著喜慶些,可他覺得就算給個笑臉,也只能給他的明檀。
何須給不相干的閑雜人等?
周景風看著蘇晉那張冷冷清清的冰塊臉,頗為無奈地搖搖頭,只能自己充當氣氛活躍的喜慶角色,風流倜儻地搖著折扇,逢人便是三分笑意,笑得他倒像是迎親的新郎官。
好吧,即使他笑得像朵花兒燦爛,在絕對的顏值對比之下,依舊比不上不吝笑容的蘇晉。
一開始大家忌憚蘇晉的身份,又被蘇晉身上生人勿近的冷漠氣息震懾住,沒人敢上前討要喜錢。還是蔣瑤光和秦珊珊膽子大,往門口一堵,宛若兩尊門神杵在那兒,秦珊珊拿著繡花帕子站姿端莊,蔣瑤光就沒她那么多講究,雙手叉腰,像個母老虎般大聲嚷嚷著見者有份,街坊鄰里皆要討個好彩頭。
蘇晉這邊早有準備,立時有人分發封好的喜錢。
見狀,蔣瑤光和秦珊珊對了個眼神,蔣瑤光往前跨了一步,高聲問道:“敢問首輔大人,當日于陛下面前求娶趙家明檀,是為真心,還是虛情?”
話音甫一落,人群陡然寂靜。
也就瑤光縣主敢問這種問題?
眾人齊刷刷看向蘇晉,大家都有此疑惑。
兩年前,蘇晉在陛下親設的選妻宴上拒絕成婚,以自己身體緣由不能禍害了人家姑娘,原本陛下有讓蘇晉尚主的打算,也只得作罷。何以,現下就不怕耽擱趙明檀,而要娶進門呢。
原以為蘇晉會生氣,然而他卻出奇的好說話。
蘇晉面色如常:“自是真心,娶親豈可視作兒戲?”
如是這般說,蘇晉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人群,大家神色各異,有相信,自也有不信的。不信者占多數。
就算他說的是真話,大家也未必愿意相信,反覺得他做戲。
因為,正確的答案只有真心。
這種情況下,誰能當眾說與忠恩伯府的聯姻、陛下的賜婚乃虛情假意。就算是愚昧蠢笨之人,也會說真心娶之。
蔣瑤光笑瞇瞇地又問:“不知首輔大人何時傾慕趙家明檀,可愿述之一二?”
蘇晉淡淡地瞥了一眼蔣瑤光,隱含警告之意,然蔣瑤光權當沒看見。
“褚州返京那日,街上驚鴻一瞥,佳人倩影,再難忘記。”
他和明檀的緣分始于巫溪城。
既然,她已忘記,便當回京那日……是他們的初遇,也未嘗不可。
秦珊珊作恍然大悟狀:“原是首輔大人對趙家明檀一見傾心?”
待到如今,大家皆已知曉當日砸傷蘇晉的姑娘便是趙家明檀。
一見傾心?對砸傷自己的人一見傾心?
難不成蘇晉有受虐傾向?還是說那方面有病的人,不能用尋常眼光看待。
蘇晉看一眼周景風,顯然不想就自己對明檀的感情問題多做言語,他愛與不愛明檀,如何愛,如何情深,都是他對明檀的事,不需為外人道也。
原本周景風也存著看熱鬧的心思,乍然收到蘇晉的眼神,隨手從托盤里抓了兩把金瓜子,陪著笑臉道:
“兩位好姐姐,高抬貴嘴,請手下留情,別再揪著小兩口的相遇相識探個一清二楚,兩口子的私事倒底是個人的隱私,哪兒能隨便翻出來讓人瞧熱鬧,待他日你們成親時,也不愿自個兒的事被人捯飭來翻騰去吧。”
說著,便將金瓜子給蔣瑤光和秦珊珊一人塞了一大把:“喜錢有些少,兩位好姐姐莫要嫌棄,買點胭脂水粉,捯飭自己還是夠的。”
蔣瑤光和秦珊珊本也沒想如何刁難蘇晉,蔣瑤光看在金瓜子的分量上,砰地一拳頭砸在周景風胸口,笑瞇了眼:“瘋大堂叔,好說好說。”
周景風的父親衍王是玄德帝的堂弟,蔣瑤光是玄德帝的外孫女,按照輩分,蔣瑤光確實應喚周景風一聲堂叔。
周景風:“……”
然,秦珊珊卻沒打算就這般輕易算了。
緣由周景風這聲‘好姐姐’出了岔子,周景風聽曲賞舞喝酒時,都是一口一聲好姐姐喚著舞娘歌姬,哪里意識到問題。
秦珊珊比周景風還要小上幾歲,卻被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子稱作姐。秦珊珊早已炸毛,將金瓜子塞回給周景風,面上保持著溫婉得體的笑容,說出的話卻是真真刺人:
“誰是你姐,沒得什么人,都亂攀親認作姐。且說說,我是跟你沾親帶故,還是跟你血緣同族,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姐。”
說著,秦珊珊斜眼上下掃了一眼周景風:“看世子爺這長相,怕是早已行了冠禮,而我不過今年方及笄,且不知,我秦珊珊何時有了這般大的弟弟……”
周景風訕訕一笑,將金瓜子重新塞回給秦珊珊:“好妹妹,實在對不住……”
這回秦珊珊沒有還回去,不客氣地將金瓜子裝入自己的荷包,拿人的卻不手短也不嘴短:
“許是我糊涂了,竟不知自己沒得什么時候又成了什么人的妹妹,我倒是有位兄長,可他長得好像也不是這副油腔滑調的模樣,難不成我這眼神也不好使了。”
周景風攥緊拳頭,臉上的笑容越盛,拱手賠禮道:“秦大姑娘……”
“別,世子爺這般,小女子可受不起。”秦珊珊屈膝,細如蔥根的手指捻著帕子,福了個回禮,“世子爺有爵位在身,小女子什么都不是,當不起世子爺這聲‘秦大姑娘’的禮,該我這上不得臺面的小女子給世子爺行禮才合乎規矩禮儀,世子爺就莫要折煞人了。”
向來插科打諢油嘴滑舌的周景風一下啞殼了,被牙尖嘴利的秦珊珊懟得節節敗退,啞口無言。
蘇晉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周景風,那眼神隱帶譏誚。
好像是在說,瞧吧,就算笑得像朵狗尾巴花,未必比他不笑好使。
這廂蔣瑤光看得津津有味,看秦珊珊懟別人就是神清氣爽,待瞧夠了笑話,眼瞅著周景風的笑臉兜不住了,趕忙吆喝著讓蘇晉作催妝詞。
這個難不倒詩詞歌賦樣樣拿手的蘇晉,即使毫無準備,亦能出口成章。
趙秦兩家族里的小輩在趙元稹的帶領下逮著跟隨蘇晉迎親的其他人鬧,因事先得了趙子安的吩咐,便沒怎么鬧蘇晉。怕一時控制不好度鬧過火,惹惱了蘇晉,下不了臺。
當然,也有蘇晉是趙子安上官的原因,蘇晉雖成了趙家的女婿,可在朝堂上仍是趙子安的頂頭上官,趙子安怕女婿事后拿公務做文章給他穿小鞋。
現場重新活絡起來,但大家也看了個明白。
蘇晉怕也不是秦珊珊口中所說的一見傾心,不過是托詞。
待趙子安和秦氏一左一右牽著趙明檀現身時,催妝詞已做了六七首,每首皆贏得了滿場喝彩。
趙明檀遮著蓋頭,無法瞧清外面的情況,但知道異常熱鬧,哄笑聲不斷。
一道紅綢放置于她手里,她垂眸,順著紅綢的方向隱約看見紅綢另一端那雙修長如玉的手。
是她的夫君——蘇晉。
今日過后,他便是她的夫君了。
趙明檀被牽引著上了花轎,隨著一聲唱喏‘起轎’響徹四方街,一路吹吹打打地往蘇府而去。
鼓樂齊鳴,禮炮震天。
尾隨的孩童跟在隊伍之后,拍手,吃著喜糖。
這一幕,熱鬧而喜慶。
對街二樓一處不顯眼的窗口,周淮瑜負手而立,怔怔地望著花轎的方向,悵然若失,神色落寞。
杯盞于手中捏碎,瓷片劃入手心刺得一片血肉模糊,而不自知。
*
蘇府雖也是一片吉祥喜慶,卻沒有忠恩伯府熱鬧,略顯冷清。
經當年流放一事后,蘇家直系親屬幾乎沒有。蘇氏宗親為了撇清同罪臣蘇哲的關系,曾對外宣布將蘇哲一家從宗祠中除名,待到其子蘇晉重回盛京,升任首輔之位后,蘇氏宗親有心將蘇晉重遷回族譜,蘇晉卻拒絕了,徹底斬斷同族親的關系。
自此,蘇晉算是自立一族,但人丁不興,自然不能憑借手中權勢讓蘇家一門成為底蘊深厚可撼動朝局的世家,因其身有疾,身后無子,傳承便斷了,這也是玄德帝放心蘇晉的原因之一。
到場吃酒席的基本都是同僚官員,因著玄德帝派禁閉期結束的太子到場送了一份價值連城的賀禮以示對蘇晉的看重,亦有許多皇室宗親到場觀禮。
趙明溪是趙明檀的庶妹,自是隨太子和太子妃一道而來。
看著趙明檀成親的熱鬧場面,對比自己當日的清冷,以及婚后太子對她的冷遇刻薄,心里別提有多郁悶了。
趙明溪郁結不已,不分場合猛喝了幾杯悶酒,酒還未入腸,就被太子借著桌布的掩映、在桌下狠狠地踹了一腳,疼的她眼淚差點當場流出。
她扭頭轉向太子,逼退眼中的淚意,面上柔和,壓低聲音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
太子同樣郁悶不已,眼見著自己看上的美人兒轉嫁他人,又不得不奉父皇命來觀禮,轉眼瞧見趙明溪借酒買醉的模樣,登時氣不打一處來,趙明溪這個賤人是想告訴大家在東宮過得多么不如意么?
就算再不順心,也是她自找的。
太子側頭,對著趙明溪耳邊說:“收起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原本你也可以成為別人的正妻,一家之主母,是你自個兒貪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入我東宮,今日種種,皆得給孤笑著受下去。”
太子心中不爽,可面對這種場面,卻是端著一副謙和笑臉的做派。因外室女一事被父皇申斥,再多的男歡女愛都得置于身后,當前如何挽回東宮名聲才最要緊。
他都沒擺臉色,趙明溪有什么資格甩臉子?
他可不想才出東宮,又傳出什么刻薄虐打趙明溪的流言。
趙明溪壓下心中憤懣,竟揚起了一抹柔柔可依的笑:“是,殿下。”
太子一愣。
這時,傳來儐相的高喊‘一拜天地’,太子和趙明溪竟難得有默契地同時轉向喜堂上拜天地的新人。
兩人眼中的嫉妒和憤恨一閃而過,又恰到好處的掩飾掉。
只不過太子嫉恨的是蘇晉,趙明溪嫉恨的是趙明檀。
蘇晉的高堂只有蘇母在世,又沒有復雜的親戚往來,等到一聲‘禮畢,送入洞房’,蘇晉和趙明檀一前一后牽著紅綢巾的兩端往喜房而去。
蘇晉走得很慢,不似平日那般闊步如風,顯然是刻意為之,遷就著被紅蓋頭遮住視線的趙明檀。
發現這個小細節,趙明檀心里甜絲絲的。
夫君雖不是愛拿甜言蜜語哄人的性子,可卻實實在在是個疼人的,疼的潤物細無聲。
趙明檀攥著紅綢巾,跟著蘇晉緩慢的步調,走過月洞門,繞過九曲八彎的廊道,踏過石拱橋,終于來到位于西側紫薇林名為紫曇小筑的主院。
待走到喜房門口時,蘇晉體貼地牽起趙明檀的小手,嗓音清潤:“門檻略高,小心。”
趙明檀抬腳跨過門檻,甜軟一笑:“謝謝夫君。”
大紅蓋頭輕晃,笑聲清軟。
蘇晉微微有些恍神。
35. 第35章 丟臉
微風拂過, 將檐下的大紅燈籠吹得輕輕晃動,小姑娘的霞帔漾起繾綣的微小弧度,蘇晉盯著被紅色籠罩住的人兒,不禁陷入往昔回憶。
從巫溪城的化名阿日小哥哥, 到衍之哥哥, 他等了將近九年。而從衍之哥哥到夫君的跨度, 卻不過一兩月。
感受到掌心柔若無骨的小手, 蘇晉心中一陣激蕩,握著明檀的手微緊, 一直牽著心愛的小姑娘走到喜床,才不舍地松開手,安靜站于喜床旁側。
趙明檀的心撲通撲通, 跳的委實有些厲害。
不知是事先得了蘇晉的吩咐,還是蘇家親眷極少,幾乎沒有鬧洞房的人。
喜娘說了一通吉祥話,便將喜秤遞給了蘇晉。
蘇晉抬手接過沉甸甸的喜秤,輕輕一挑,隨著紅蓋頭落下,明檀精致的容顏緩緩現于人前。
蘇晉呼吸一滯, 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
比他想象的還要美上三分,肌膚賽雪,黛眉彎彎, 似玉生香。一雙秋水明眸清亮有神, 唇瓣那抹淺淡的盈盈笑意幾乎晃瞎了他的眼。
趙明檀堪堪抬眸, 恰好撞進蘇晉的眸子里。
她極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飛速地低下頭。
她的夫君正穿著大紅喜服,她想象過蘇晉穿喜服該是何等驚艷, 卻沒想到竟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哪怕是胸有點墨,此時此刻此景,她竟想不出該用何種語言方能形容出蘇晉的驚絕和俊美,真真是詞窮了。
或許,‘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更適合。
她的夫君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再無人肖似他,也再無人能有他這般的天人風姿。
蘇晉怔怔地看著她,多年的夙愿得償所愿,竟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該說什么。
所有的情感情緒皆淹沒在了巨大的喜悅之中,欣喜若狂,反而不知如何表達這份激喜。
這一天看似鎮定,看似有條不紊地走過每一個禮節,實則他整日都處于極度緊張當中,畢竟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他這個新郎官也是頭回當,也只打算這輩子僅當一回,生怕出了岔子,也生怕帶給明檀不好的體驗。
看著嫵媚俏麗的新娘子,他喉結微動,想動手扯開衣襟。
寬松的衣襟竟顯得有些勒脖頸,讓他呼吸緩滯,呼吸不暢。
然,理智尚存,倒底沒當著滿屋子的婆子婢女做出這般不雅的動作。
喜秤的金桿被他捏出了汗糯,接過喜秤的婆子詫異地看了一眼蘇晉。天不熱啊,緣何新郎官如此熱,竟還出了汗。
喜娘在旁提醒道:“該飲合巹酒了。”
聞言蘇晉端過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趙明檀:“酒水清淡,不烈。”
趙明檀點頭,執杯穿過蘇晉的臂彎,她輕輕抿了一口,確實不是什么烈酒,味道極好,帶著一股子桂花的香甜味。
她雖會飲酒,但大多都是各種花釀酒以及果子酒,卻從未正兒八經飲過烈酒。
沒想到蘇晉如此周到,連酒水這種小細節都體貼著她的喜好。
趙明檀眼眸微亮,將剩下的半盞酒悉數飲盡。
蘇晉低眉看她,也將杯中酒盡數飲下。
喝過交杯酒,喜娘又將兩人的頭發各自剪了一縷,打了個同心結,放入匣子:“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禮成!”
從此,他們便是真正的夫妻。
榮辱與共,風雨同舟。
須臾,屋里圍繞的人盡數散去,只剩下趙明檀和蘇晉。
趙明檀難忍的動了動脖子,頭頂的鳳冠若千斤重,頂了大半天,壓得肩頸略酸澀。
蘇晉觀察入微,眉眼一動:“明檀,鳳冠可重?”
趙明檀搖搖頭,隨即又點點頭。
“一應禮節皆已走完,不若將鳳冠卸下。”蘇晉坐在趙明檀身側,溫聲道。
言罷,他微微傾身,徑自伸手,試圖幫明檀摘取鳳冠。
然卻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及低估了女子飾物的繁瑣復雜,沒將鳳冠成功取下不說,鳳冠的墜珠勾著明檀的頭發,將頭皮拉扯得一疼。
趙明檀疼的齜了齜牙。
蘇晉不敢再嘗試,面露幾分尷尬:“疼嗎?”。
趙明檀扶了扶鳳冠,笑了笑:“還好。”
蘇晉看一眼明檀扶著鳳冠的手指,唇線緊抿:“我先去前院應酬,順便將你的婢女們喚進來,讓她們幫你。”
說罷,起身便要出門。
剛走兩步,衣擺卻被一只小手勾住。
趙明檀仰著瑩白的小臉,望著他:“夫君不會,可明檀會呀,何須勞煩她們?我教你!”這也是夫妻之間的樂趣嘛。
蘇晉被她拉了回來。
趙明檀輕輕地握著蘇晉的手,心想著,夫君的手可真好看,骨節分明,修長,白如玉石。一邊心猿意馬,一邊牽引著他拆卸頭上的鳳冠。
然,趙明檀同樣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前世今生,她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平素都是婢子們梳洗服侍,幾時親自動過手挽發卸珠釵,她看著香柳替自個兒梳發忒簡單,以為卸個鳳冠有何難的。
蘇晉身為男子,自然不若女兒家手巧,沒想到她也是個手笨的,眼睛看會了,手卻是不會的。
手忙腳亂之下,竟將鳳冠扯得半歪在頭上,原本整齊的頭發也被扯亂了。
看著手足無措的趙明檀,蘇晉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趙明檀怔住。
蘇晉笑了。
他竟笑了。
還笑得這般好看。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見到蘇晉的笑容。
只是這抹淺笑來得快,也去得快,她都還未好好欣賞,他便收斂了笑容。
笑得雖好看,可卻是在笑話她。
趙明檀不滿地嘟了嘟嘴,扭頭看到鏡中妝容不整的自己,面色登時漲紅,豁地起身,頗為懊惱地將蘇晉往門外推:“夫君,你還是先去應酬吧。”
蘇晉側首,定定地看她。
似在思索著什么。
趙明檀捂臉,輕呼:“啊,不要看我,丑死了。”
蘇晉抿了抿唇,視線落在那頂歪斜的鳳冠,嘴角笑意隱現:“不丑,吾妻是世上最美的姑娘,任何時候都是。”
趙明檀愣愣地盯著他,待蘇晉大步離開,方才回神。
他夸她了。
不論她狀態如何,在他心中,都是最美的姑娘。
想到這,頓覺自己掉入了蜜罐。
甜,哪兒都甜。
香柳和采蜜兩丫頭進屋,看見趙明檀亂糟糟的頭發以及傾斜歪掛鬢邊的鳳冠,忍不住捂嘴笑了幾聲。
趙明檀瞪了她倆一眼,兇巴巴地威脅道:“不許笑,誰笑就扣誰的喜錢!”
“是是是,奴婢們不笑。”
在她倆的幫助下,輕輕松松便卸下鳳冠,又重新梳洗了一番,卸了珠釵耳墜,散開頭發,換上大紅寢衣,包括里面的小衣亦是大紅色。
不著釵環,只一身紅衣,亦是將明檀襯得嬌妍無比,膚色泛著白光。
趙明檀坐在妝奩臺前,回想起剛才的一幕,真真是丟臉死了。
“咦,這是什么?”采蜜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冊子,奇怪道。
正是方才換衣時從嫁衣中掉出來的,采蜜好奇地掂在手中,正要翻開,卻被趙明檀眼疾手快奪了回來。
采蜜和香柳不解地看向趙明檀。
“哦,沒什么,一本書而已。”趙明檀平息著差點失控的心跳,紅著臉解釋道。
香柳年歲長,一看趙明檀的表情,大致便知曉那是何物,低著頭整理換下的鳳冠霞帔。而采蜜懵懂無知,雖不清楚其間內情,但明檀說什么,她便當是什么。
采蜜說:“姑娘好愛讀書哦,大喜之日,都不忘帶本書研讀。”
趙明檀的臉更紅了。
“少夫人。”
門外傳來敲門聲。
趙明檀慌忙將冊子塞到枕頭底下,拍了拍泛紅的臉頰:“進來。”
胡娘子推門而入,恭敬地走到趙明檀跟前,屈身福禮:“少夫人,奴婢是府上的管事娘子,平日在壽安堂老夫人那邊聽差辦事。大人惦記少夫人累了一天,許是餓了,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一桌小菜,讓少夫人先食用一些,可別餓壞了身子。”
話落,胡娘子一揚手,身后的婢子們端著托盤魚貫而入。
擺筷,上菜。
趁著擺菜的空當,香柳塞了一些紅包錢給胡娘子:“我們家姑娘初到貴府,對府中諸事不甚熟悉,還請胡娘子日后多多指教。”
胡娘子本不欲收,可念及不收難免少夫人多思多想,遂將銀錢塞入袖中,笑著說道:“蘇府不似那些規矩森嚴的人家,少夫人客氣。少夫人有什么事,盡管差遣府中下人即可。你是主,我們是奴,一切皆是我們分內應做之事。”
趙明檀端坐,輕輕頷首:“有勞胡娘子!我初來乍到,以后但凡有不懂之處,還得向胡娘子多請教才是。”
胡娘子恭謹道:“為少夫人跑腿效力,是奴婢們的榮幸,少夫人示下便是。”
胡娘子又說了一句討喜的吉祥話,便帶人退了出去。
趙明檀聞著菜香,不免勾起了腹中饞蟲。從早到現在都沒用上一口熱騰騰的飯菜,肚子確實空空如也,她拿起箸筷,夾了一塊鮮嫩多汁的雞肉,一看這成色,想必味道定是極好。
她舔了舔唇,剛要送入嘴里,面色倏地一僵,赫然想起秦珊珊的話。
“洞房花燭之夜,少不得一親芳澤,可別把新郎官熏暈了。”
原本,趙明檀覺得以蘇晉的身體狀況,親她的可能性應該不大,可馬車里的那個吻……
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想到此,趙明檀不舍地放下略顯油膩的雞肉。
萬一,蘇晉親她了,她可不想蘇晉從她嘴里聞到雞肉的味兒。
她抬頭,掃視了一圈滿桌子的菜肴飯食。
太過油膩的,不能吃。
湯湯水水也不能喝,萬一晚上頻繁如廁怎么辦?
最后,對著滿桌子美味佳肴,她只能干瞪眼,只吃了幾塊糕點,勉強果腹。
“少夫人,大人馬上就要離席往這邊來了。少夫人房中的香柳和采蜜兩位姑娘想必也未用膳,東側院那邊專門擺了一桌,兩位姑娘不如過去食用?”門外,有人敲門詢問道。
趙明檀沒作他想,讓香柳和采蜜先去用膳。
反正,她對蘇府極為熟悉,頗有種像呆在自己府上的自在感,并不覺得要換個環境生活就會彷徨緊張無措。
她唯一緊張的……反而是洞房花燭夜。
香柳不放心趙明檀單獨在屋里,本想留下,卻被趙明檀揮手趕了出去。
屋里沒人,她才好翻翻蔣瑤光給她的冊子,倒底是何驚世駭俗之物,又是什么叫獨獨適合她和蘇晉?
待兩丫頭都出了門,趙明檀從枕頭底下摸出冊子,這才看清封面畫的是一幅山水鳥魚畫,看起來分外雅致。
難道是她猜錯了?這并非什么不好的書冊?
等她翻開第一頁,赫然寫著‘秘戲圖’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趙明檀小臉紅了紅,她沒想錯,只是外面多了一層遮羞皮罷了。待要繼續翻下去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趙明檀以為是蘇晉,心里一驚,慌亂地將秘戲圖藏入喜被中。
做好這一切,她抬頭看向門口,登時愣住:“表姑娘?”
沒想到竟是陳湘兒。
陳湘兒拎著一壺酒,鬼鬼祟祟貓著身子,目光驚愕地看著她。
趙明檀她……怎么會沒事?
趙明檀黛眉緊蹙。
陳湘兒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飯食,假裝鎮定地揚了揚手中的酒壺:“表嫂,我是來送酒的,湘兒這廂祝表嫂和表哥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哦,那你放下吧。”趙明檀瞇了瞇眼,淡聲道。
陳湘兒如蒙大赦般放下酒壺,快步跑了出去,待冷風一吹,頓時清醒了,暗叫一聲不好,就要返回去取酒壺。
結果,沒走兩步,就遠遠地瞧見那抹紅色挺拔的背影出現在了紫曇小筑。
陳湘兒后悔不迭。
……
喜房內,大紅喜燭滋啦滋啦燃燒著,光線明亮如白晝。
趙明檀立在桌邊,端詳著哪壺酒,沒看出什么名堂,也不是什么陰陽壺。她思忖著,隨手倒了一杯,放在鼻端細細聞了聞,也沒聞出什么奇怪的味兒。
就是交杯酒時喝的桂花酒。
可陳湘兒方才的樣子、方才的表情……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子古怪。
就算房內沒了酒,也輪不到府上的表姑娘來送啊。
再說,表哥成婚,表妹巴巴地跑過來送酒,著實怪異。
趙明檀放下酒杯,皺眉走到窗子跟前,抬頭看了一眼隱匿在云后的月亮,回憶了一遍前世的事。
關于陳湘兒的記憶是她嫁入夫家后,將蘇府當成娘家,回家竄過幾次門罷了。一般都是蘇母招待陳湘兒,蘇晉幾乎沒怎么露過面,甚至也很少同陳湘兒說話。
那時,她已郁疾而死。
蘇晉變得喜怒無常,陳湘兒畏懼蘇晉,也不敢輕易往他跟前湊。
她的意識困于玉佩中,不能言語不能動彈,但她卻可以清晰地感知周遭發生的一切人和事,只是無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記得,陳湘兒看蘇晉的眼神……
趙明檀靈光一現。
陳湘兒莫不是覬覦她的夫君?
同住一府,竹馬之交,瓜田李下,情竇初開的表妹看到風姿卓然的表哥,難免心有所動。
若她的表哥也長成蘇晉這樣,怕是她也要少女思慕,就蘇晉這張逆天的臉,她看個百年都不膩。
躲玉佩里觀察了蘇晉近二十年,可現在看見他,依舊忍不住意馬心猿。
哎。
搞了半天,府上竟還住了一位情敵。
就在趙明檀想著陳湘兒的事時,蘇晉已到了門口,待看到門外無人值守時,眉頭皺了皺,抬腿進了屋。
趙明檀對他的到來毫無察覺,他便靜靜地站在她身后,沒有出聲。
一身大紅寢衣將少女姣好的身軀襯得玲瓏有致,墨色青絲蕩漾起逶迤的弧度,美不勝收。
寢衣的材質綿薄輕透,內里風景若隱若現。
蘇晉只覺口干舌燥,下意識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趙明檀聽聞身后的動靜,回身,正見他將那杯酒飲盡,驚訝道:“夫君,你……你……”
怎么把那杯酒喝了?
蘇晉抬眸看她:“怎么了?”
趙明檀搖頭:“沒什么。”
就算酒水里摻雜了東西,總歸不可能是毒藥。
她走到蘇晉身邊,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似不悅地嘟囔道:“就是想讓你少飲些酒,酒是穿腸藥,于身體無益。我可希望我的夫君身體常健,長命百歲。”
上一世,她死后,蘇晉就經常喝的酩酊大醉,沒個人形。
因酗酒太過,引發了頭疾,性子越發暴虐。
她心疼。
趙明檀的目光略有些復雜,除了心疼,還有其它諸多情緒。
一如回京那日,她看他的眼神。
那是什么樣的眼神?有心痛,憫戚,有喜有憂,亦有悔。
蘇晉眉心微凝,視線掠過她的臉落至攀在他臂彎的細嫩小手,瑩白如玉的手臂白得晃眼,隱約拉回了幾分不知名的情緒。
小姑娘的寢衣微微往上卷起,白的膚,紅的衣,交織成冶麗的視覺沖擊。
看著看著,蘇晉竟覺心底渴望更甚。
他不耐地扯了扯衣襟,將領子略微散開了些,扭頭轉移視線,看向桌上的飯食,找話說:“怎么一口未動?”
趙明檀細眉一彎:“我又不餓。”
她哪里有臉直言,其實是怕蘇晉吻她,擔心吃了飯菜沾了油味,破壞了洞房花燭夜的悸動美感。
蘇晉雖不會和她洞房,可她希望吻是美好的。
蘇晉看一眼趙明檀,命人將飯菜全部撤下去。
因著蘇晉回房,原本外面疏忽職守的婆子婢女又回來了,進進出出。
一婆子端起那壺酒,大著膽子詢問道:“大人,酒水可要留下?”
想起明檀讓他少飲酒,蘇晉正要說‘一并拿走’,趙明檀卻截住了他的話頭:“酒放著,許是等會兒要飲。”
一陣熙熙攘攘之后,房內再次恢復了寂靜。
蘇晉看向她,略作沉吟:“明檀,下人可有怠慢?”
趙明檀搖頭:“沒有啊。”
室內紅燭熠熠,將身側的少女映得皎皎照人。
蘇晉抬手,略微頓了頓,狀似自然而然地落在明檀的手背,寬厚的大掌幾乎將她的葇夷完全覆蓋。
趙明檀手指輕動,歪頭靠在蘇晉肩上,聲音低若蚊音:“夫君可需明檀幫你寬衣?”
她悄悄抬了抬眼,慢慢將小手挪了過去。
剛伸至蘇晉的盤扣,就被他握住。
男子的嗓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衣服環扣復雜,不宜解。”
趙明檀想起方才卸鳳冠的窘態,訕訕地縮回爪子。
蘇晉低頭,盯著那抹紅潤的朱唇,眼尾隱約泛起一絲血紅。
他氣息不紊,喉結涌動,緩緩地靠近。
覺察到男子愈發臨近的氣息,趙明檀手指一縮,用力地揪住衣擺。
蘇晉只覺從未有過的難耐,他煩躁地將衣襟又扯開了些,竟仍覺得身體發熱,無與倫比的燥熱。
觸上那抹柔軟時,他控制不住地按住趙明檀的雙肩,將她一把推倒在床上。
猶如干柴烈火,一觸即發。
他不管不顧地吻著她,眼尾猩紅,欲念起。
噗通噗通……
趙明檀的心不可抑制地再次劇烈跳動,竟覺蘇晉的氣息異常駭人,被他吻得顛簸。
突然,蘇晉的手從床榻上摸到了什么,隨意丟開,隨即身體一震,眼底的暗涌越發深沉瘋狂。
這時,趙明檀也看見了。
原本緋紅的小臉,此時可謂鮮艷欲滴。
天哪,她不要活了。
蔣瑤光送的那本秘戲圖正刺啦啦地攤開,里面的女子未著寸/縷,該看見的全都一清二楚,男子卻是衣冠楚楚,手執角先生。
正是男子取悅女子……羞煞人的畫面。
趙明檀總算回味過來,什么叫只適合她和蘇晉?
蔣瑤光簡直坑死她了。
趙明檀在心里將蔣瑤光罵了好幾回,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暈死過去。
懵怔了一瞬,她雙手捂著臉頰,嗚嗚道:“夫君,衍之哥哥,我真的什么都沒看過。這是瑤光贈予我的梳妝禮,我都還未來得及看……”
啊,不是。
她一點都沒有要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若我知道是這種不入流荼毒人心的壞玩意兒,定是一眼都不會瞧的,我哪里知道會是這種東西?”趙明檀委屈喊冤,摘除自己。
咦,蘇晉怎么沒反應?
趙明檀偷偷地張開五指,心虛地順著指縫看向蘇晉。
只見蘇晉面色爆紅,額頭青筋隱隱凸起,滲出了不少薄汗。
他的神情頗為痛苦,仿佛壓制著什么。
蘇晉撐在榻邊,晃悠著起身,抖著手將秘/戲圖合上:“你先歇著,我去沐浴。”
就算心底如何渴望明檀,也絕不會如此失控。
這很反常。
一般的合巹酒都有少量助興的歡情藥,可他事先吩咐過,準備淡雅的桂花酒即可,什么都不需加。
應是方才飲的那杯酒有問題。
蘇晉捏了捏眉心,體內翻滾的情念幾欲將他徹底焚燒。
趙明檀懵逼地看著蘇晉轉去凈室的背影,慌得四腳并用地爬將起來,臉蛋紅的像猴屁/股,竟不敢再瞄一眼秘戲圖,她顫著手將秘戲圖塞到箱底,然后滾回床榻上,將自己一股腦兒悶在被子里。
啊啊啊啊啊。
她想大聲尖叫。
丟臉死了。
丟大發了。
還是那種撿不起來的丟臉。
一想到方才的畫面,趙明檀頗感窒息。
36. 第36章 一更
玄月破云而出, 高掛夜空,如水月光傾瀉入繡著繁復云紋的錦帳,隱約可見朦朧燈暈,流光清溢。
趙明檀蒙頭罩住自己, 儼然烏龜縮進厚厚的龜殼, 慫得再不愿出世。
兩輩子都沒這般丟人過。
她的端雅矜持, 她的閨中聲名, 盡毀于此。
她完全不敢想象,蘇晉會怎樣看待她?
他可會覺得備受侮辱, 該不會認為她想讓他用那種方式服侍自己吧?以他堂堂首輔之尊,可會覺得新娶的妻子新婚夜就落他面子呀?他還會不會覺得心中的白月光根本不是什么良家好女,可會覺得理想和現實相差甚遠, 可會覺得終究是他錯付了?
天地可鑒啊。
她敢發誓,除了想到蘇晉會吻她外,真沒想其它的。
沉厚的被褥里悄然伸出兩根手指,作發誓狀。
“蒼天,我若真對夫君有何齷齪的想法,請將天打五雷轟應在蔣瑤光身上。”
趙明檀在心底又將蔣瑤光罵了幾遍,她好想死手帕交。
蔣瑤光送的秘戲圖竟比家中長輩給出閣女子準備的洞房教習手冊, 更為大膽驚人。
她原想著再怎么羞人,也不過就是夫妻的魚/水之歡,沒想到竟是、竟是如此火辣之物。
嗚嗚嗚嗚。
她該如何挽回自己在夫君中的形象?
在自己快被憋死時, 趙明檀也未想出有效可行的挽救措施, 倒是悶在被子里差點將自己憋得閉氣。
她堪堪從被窩里爬出來, 沒了錦被隔絕聽覺,隔壁凈室傳來的流水聲尤為清晰,嘩啦啦作響, 那動靜大得似乎不太尋常。
猶豫再三,她穿上繡鞋,往隔壁凈室走去。
推開門后,還有一扇紅錦花鳥紅木屏風所隔。她只能隱約瞧見一抹折射在屏風的模糊身影,坐于浴桶,不斷地舀水淋下,一盆又一盆。這么長的時間,水怕是早就涼透了,可蘇晉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明檀靜站了半晌,倒底沒膽子繞過屏風。
而蘇晉體內的燥熱已有平息的跡象,望了一眼屏風的方向,知道是明檀在看他,強制壓下去的情念再次復蘇,猶如燎原之勢。
他低喚了一聲:“明檀。” 清冽的聲音,喑啞的厲害。
下一刻,就見屏風后的小姑娘宛若受到驚嚇的小白兔,驚慌逃走了。
過了一會兒,小白兔又返回來,怯怯地說道:“夫君,你平日沐浴都這般久嗎?可……可……”
趙明檀立在屏風外,手里攥著搓澡的毛巾,做了好大一番心理建設,才將后半截話完整吐露出來:“可……可需明檀……服侍?”
話音剛落,只聽得‘砰’地一聲,蘇晉手中的水盆登時掉落在地。
趙明檀雖無法看清蘇晉的表情,但足可想見蘇晉的樣子定是震愕不已。
她沒有讓蘇晉在床笫上服侍她的意思,要服侍,也是她服侍他呀。
又靜了幾息,蘇晉低沉壓抑的聲音傳入耳畔。
“不必。”
聽聞此話,趙明檀明顯松了一口氣,可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自己都這般主動,蘇晉竟拒絕了?
她從未服侍過誰洗澡,就連前世的太子,也無福享受到這份殊榮。太子喜歡識情趣的女子,兩人相處一段時日,太子對她過了新鮮期,便嫌她美則美矣卻是個木訥古板的性子,興趣日漸減少,最終有了新歡,對她不聞不問。
其實,只要稍加打聽上點心,便知她在閨中并非如此心性,她也想像閨閣那般動靜皆宜,可東宮爭寵獻媚烏七八糟的氣氛、不能體貼從一而終的太子夫郎,如何讓她有心經營這門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
對太子,向來秉持的是‘不主動、不拒絕’的原則,恪守規矩禮儀,絕不行差走錯。
她郁郁而死,并非因太子這個渣男,而是被困東宮這座枷鎖所致。
蘇晉見她仍杵在那兒,并未回房,又補了一句:“明檀,我一向不喜人伺候洗浴,是因不習慣。”
趙明檀愣了愣,小聲問道:“夫君從不讓婢女伺候沐浴嗎?”
蘇晉雙手撐在木桶邊緣,手背青筋暴起,額頭的汗一滴滴而下。
他咬牙,說:“是,從未。”
當然,排除奶娃時期。
自稍大了些,有了羞恥心,便是他自己洗澡。后舉家被流放,哪兒還有伺候的奴仆,連衣食起居都是自己動手,等他翻身,摘除流犯之身,有了滿府華婢,可他早已習慣自己照料自己。
何況,將身體暴露給別人,無異于將性命托付,他如何能?
趙明檀揉了揉鼻子,又有些開心了:“夫君,我先回房等你,你莫要洗太久,小心風寒。”
“嗯。”
……
趙明檀回屋掃了一眼桌案上的酒壺,黛眉微微蹙了蹙,坐到床沿,規規矩矩地將手放在小腹,正襟而坐,一派貴女應有的端莊秀雅姿態。
等了良久,也未見蘇晉現身。
又抬眼瞄了一眼酒壺,夫君洗的委實長了些。
想等蘇晉一起入睡,可架不住瞌睡蟲的頻頻侵襲,明檀沒一會便打起哈欠,懷抱著喜枕,身子一歪,沾了枕頭便睡著了。
夜色漸深,已至一更。
趙明檀的腳不小心蹬到床板,瞬間驚醒了過來,好在穿著鞋,沒怎么傷到腳。
她睡眼朦朧地環視了一圈屋內,蘇晉仍沒回屋,凈室的水聲依稀不斷,但水聲漸小,沒先前動靜大。
歇息了一番,精神頭兒足了些,她下床倒了一杯水,喝完又重新坐回床沿,挺直了腰身,一如先前那副姿勢派頭。
這回剛擺正坐姿,蘇晉便挑簾進了內室。
他亦是換了一身大紅寢衣,因著額頭幾縷濕噠噠的長發垂在鬢角,竟讓素日芝蘭玉樹般的男子平添了幾分冷魅。
蘇晉負手站定,看著正襟端坐的趙明檀,訝然道:“還沒歇著?”
趙明檀抿抿唇角,恰到好處地低眸,嬌羞一笑:“說好了等夫君的,明檀豈能獨自成眠?”
一頓,又似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也沒等多久。方才,我已睡了一覺,養足了精神。”
絕不能想方才的事,只要我不覺得尷尬,這事兒就不尷尬。
只要不當回事,就沒這回事。
趙明檀的手指輕輕地絞著腹間的系帶,一遍遍自我催眠。
蘇晉抬起眸子,視線定格在小姑娘似紅似白的小臉,略微一頓,踱步朝她走來,而后屈膝蹲下。
趙明檀眨眨眼,詫異地盯著蘇晉。
夫君要做什么啊?怎么半跪在她跟前?
難不成真要如秘戲圖那般……
下一瞬,趙明檀便鬧了個大紅臉,她都腦補了什么亂七八糟的。
幸虧蘇晉不知曉她的想法。
只見蘇晉抬起她的腳,慢慢地幫她把繡鞋脫了。
小巧玲瓏的玉足映入眼簾。
精致,可愛,勾人心弦。
蘇晉動作一頓,別開視線,幫她將另一只繡鞋脫了,一并置于腳榻上。
只是,脫這只鞋時,動作極為迅速,不似前一只那般慢悠悠的。
蘇晉起身,清咳一聲:“睡覺罷!你睡里側,還是外側?”
趙明檀將腳縮進喜被里,檀口微張:“我睡……”
“里側吧,不易翻下床。”
趙明檀:“?”
都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還讓她選?
趙明檀老老實實地爬到床內側,乖乖地拉起喜被蓋到下巴底下,方才扭頭轉向蘇晉,軟軟地喚了一聲:“夫君,也快上床安寢吧。”
蘇晉坐在床沿,看著嬌俏嫵媚的小妻子,并沒作柳下惠的打算,方才不顧一切地壓制欲念,不過是不希望被藥物主宰自己的身體和情/欲。
他是個正常的男子,對心愛的姑娘有沖動有需要。
當年是因奉旨選妻,乃帝王之恩,不可拒,才會找了如此荒唐的理由拒婚,也順便絕了往他這邊飛蛾撲火意圖聯姻的勛貴世家女,也有絕了陳湘兒心思讓她甘愿嫁人的意思,世家女這些鶯鶯燕燕倒是少了不少,可陳湘兒卻是始終心不死。
他略作遲頓:“明檀,我想對你坦白一件事……”
蘇晉側首看著明檀,手不禁放在床榻上,眉心一皺,再次抬起手,清俊的面龐豁然出現一絲龜裂。
趙明檀疑惑:“怎么了,夫君?”
話音甫一落,雙眸登時瞪得老大,趙明檀懵怔了。
老天爺莫不是惡整她吧?
原以為今天丟臉丟得夠多了,沒想到沒有最多,只有更多。
夫君那只修長好看的手,沾染了點點血跡,若紅梅綻放。
不用想,這是她的血。
定是睡著時滲出的,她竟睡得像個豬,對此一無所知。
情緒激動之下,小腹暖流涌動更甚。
蘇晉面色恢復如常,看一眼趙明檀,平靜地喚人送了一回水,又要著人換新被褥。
趙明檀趕忙拉住蘇晉的手,低垂著頭,細聲細氣地說:“換洗被子的事,讓我的陪嫁丫鬟來做即可。”
這種丟臉之事豈可人盡皆知?
再說,新婚夜來紅,本就不喜慶。尤其家中還有蘇母這位長輩,若忌諱介意這種事,怎么辦?
本來成親選日子就要避開小日子,可他們婚期定的倉促,又是蘇晉一口敲定的日子,哪里知道這些?就算他們不會洞房,覺得無所謂,可約定俗成的東西在別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和蘇晉的新婚夜,過得可真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
囧事一樁接著一樁,讓人應接不暇,終身難忘。
趙明檀心緒復雜地清洗完身體,用上月事帶,索性什么宮寒的毛病老早就被藥物調離好了,紅糖姜水也不用喝了。
她安靜地坐在繡墩,一臉生無可戀地看著香柳和采蜜倆丫頭鋪床忙碌。
她委屈巴巴地說:“你們可要記得,我的小日子是明晚來的,莫要說漏了嘴。”
倆丫頭應是。
她又轉向蘇晉。
蘇晉略微一頓,頷首。
蘇晉一順不順地盯著明檀,見她情緒著實低落,神情沮喪,遂走到她身側,抬手放在她腦袋上,安撫性地摸了摸:“不必介意,夫妻之間實屬正常。”
不論是秘戲圖,還是女子月事……
蘇晉氣血浮動,隱壓的躁動略有復蘇的跡象,他趕忙打住腦子里的旖旎。
趙明檀:“……”
摸小狗呢?
但心里總算有了些安慰。
不管蘇晉是真介意還是假介意,他愿意哄她安慰她呀。
香柳將污了的褥子暫時收存在凈室,而后與采蜜一同退了出去。
折騰了大半夜,室內復又寂靜,已至二更天。
兩人總算躺在了床上,趙明檀睡內側蓋著被子,蘇晉卻是什么都未蓋。
趙明檀歇過一會兒,倒是不怎么犯困,又經二三囧事,哪里還有心情睡覺,沒話找話說:“夫君,可是熱?”
蘇晉平躺在外側,睜眼道:“不熱。”
“那為何不蓋被子?”
蘇晉:“……還是有點熱。”
他是怕自己功虧于潰,破了功,化身為禽獸。
紅燭燃盡,室內陷入黑暗。
趙明檀揪著被角,想了想,又問道:“夫君和平西王同在簪花宴上求娶明檀,可曾想過萬一沒成功,夫君當如何?”
“沒有萬一。”
若真是周淮瑜娶她,就算拼著丟官棄權,他也不會將她拱手讓人。
她都明明白白說了要嫁他作妻,他如何能讓她嫁與旁人?
而他勝過周淮瑜的地方,便在于權欲心沒周淮瑜重。
“所以,夫君娶明檀,是因為早就喜歡上了明檀嗎?”
“嗯。”
“有多久?”
“你不知道的時候。”
“那是多久呀?”
“很久。”
趙明檀:“……”
怎么就探不出蘇晉何時對她情根深種呢?
蘇晉忽然問道:“可會不舒服?”
趙明檀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他是問她的月事,這話題轉的太快了。
指尖捏著被角,明檀小聲小氣地說:“沒有不適。”
蘇晉聲音無波無瀾:“如果有,一定要告訴我。”
“嗯。”
如果不是一片黑暗,定能瞧見兩人如出一轍的大紅臉。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長夜漫漫,也不知何時進入了夢鄉。
37. 第37章 二合一
翌日。
刺眼的陽光折射入室內, 灑滿繡著云紋的帷幔。
趙明檀緩緩睜眼,看著滿室晃眼的紅色以及燭臺上殘留的燭漬,怔然恍了一會神,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嫁給了蘇晉, 還同床共枕了一晚。
她看了一眼身側空空如也的位置, 揚手撥開帷幔。
蘇晉立在桌邊, 已穿戴整齊, 他拿起那壺酒沉思片刻,便將酒壺拿到門外交給了王繼, 又低聲吩咐了些什么,方才重新返回屋內。
看到探出帷幔的小腦袋,蘇晉勾了勾唇:“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可習慣?”
趙明檀點頭,低聲道:“嗯,我不認床,挺習慣的。”
不認床才怪。但蘇晉的氣息讓她心安,又是呆了二十載的蘇府,猶如自家。
而且,蘇晉前世住的院子便是紫曇小筑, 雖然屋內陳設布局同上世截然不同,可她對這兒的環境極為熟悉啊。
上輩子蘇晉住的房間,布置簡單, 只放了床和桌案, 再無他物, 屋內到處都充斥著刺鼻的酒味和頹喪,冷冰冰的,沒有絲毫人氣。而此時卻是該有的物什一應俱全, 雅致奢華,充滿了人氣,還有……
咦?屋內的大件陳設基本是她的喜好啊。
她訝然地指了指窗邊的紅木嵌云石美人小榻,又指了指琉璃雙鳳掛簾,再指了指紫砂麒麟紋熏爐:“這些都是……”
蘇晉順著她的視線一一望過去,解釋道:“是母親的安排,她怕你初到蘇家不習慣,便按照你的閨房陳設布置,希望你能早日習慣蘇家的生活。”
“夫君,母親對明檀太好了。明檀一見母親,就覺得是個親切和善的長輩呢。”趙明檀一臉感動,仍不忘在蘇晉面前贊溢婆母,“日后,我一定要同夫君好好侍奉孝敬母親,最基本的晨昏定省,必不落下。”
“倒也不必每日晨昏定省,母親身體不太好,不能日日折騰,蘇家也沒這些嚴苛繁瑣的規矩,有空陪她說說話,聊聊天即可。”
蘇晉抬手捏了捏明檀的臉頰,經昨夜同床,許是心態變化,他對明檀的親昵舉動自然而隨心,不似之前瞻前顧后,思慮良多。
掌心肉感觸覺極佳,蘇晉忍不住又捏了一下,方才負手喚人進屋伺候梳洗。
采蜜端水幫明檀凈面,換衣。
蘇晉顧忌女兒家羞澀,定是不便當著他的面換衣,他也不好意思杵在這里,尋思出門等著。
趙明檀偷瞄了一眼踏出房門的背影,略松了口氣。雖已做好當他面寬衣的準備,可心里這關不太容易過。
他能主動出去,她也能自在一些。
新婚當頭,穿著不應太過素凈,便挑了一件明艷喜慶繁復的衣裳。在香柳的巧手之下,不多會兒,又梳了個精致的婦人發髻,漂亮靈動,不顯死板老氣,相當襯她這種二八年華的年輕婦人。
姑娘到婦人的轉變,怎么感覺年齡像是往后跨了好幾個春秋,可明明只過了一天啊。
對鏡上妝時,外面日頭漸高,趙明檀不禁問道:“什么時辰了?”
香柳答道:“已過了辰時三刻。”
“什么?這么晚了!”趙明檀立時瞪圓了眼睛,驚道,“完了完了,還要給婆母敬茶,新媳婦第一天就給婆母留下備懶的壞印象,你們怎么不叫醒我呀?”
“姑娘,奴婢和香柳姐姐本想提醒你的,可新姑爺體恤姑娘,便遣了人去壽安堂那邊遞話,延遲敬茶的時辰,讓老夫人先用早膳,待巳時就過去。”采蜜想到新姑爺如此愛重她們家姑娘,心中十分歡喜。
香柳也為明檀高興,她瞥了一眼采蜜,提醒道:“不過,該改口稱少夫人了。一口一個姑娘,被人聽見了,得說忠恩伯府出來的婢子沒體統,我們可不能給少夫人抹黑。”
采蜜轉向趙明檀的方向,煞有介事地福了福身:“是,奴婢請少夫人安。”
這么一鬧,明檀心頭的不安和懊惱沖淡了不少。
哪怕是蘇晉體貼,可她不能真讓婆母久等,忙催促著香柳手腳快些上妝,待梳妝完畢,她便快步出了房門。
蘇晉正等在院中,長身玉立,挺拔清雋。
透過樹影的斑駁陽光灑在男子身上,如蒙金光,清俊如風。
他朝她伸手。
她提裙,歡快地奔向他,將手放在他的手上。
兩手相握,一生交付。
……
壽安堂。
蘇母用過膳后,坐在正堂首位,翹首盼著新人的到來。對這杯媳婦茶,她等了太久,原以為可能這輩子都等不到蘇晉娶親,沒想到兒子竟突然開了竅,當真娶了個美嬌婦回府。
想到昨日府邸難得的熱鬧,蘇母欣慰不已。
陳湘兒站在旁邊,精神不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那些菜食已被處理,可那壺酒……
蘇母轉眼看到陳湘兒一副沒睡好的模樣,心知這孩子定是為情所困,眼見著自己的表哥另娶她人,如何不難受。
可蘇晉不喜歡陳湘兒這種小家碧玉的女子,蘇母也為此努力過,依舊無法促成他們,只得作罷。
雖心疼陳湘兒,可倒底是比不得自己的親兒子。
蘇母拍了拍陳湘兒的手,冷不丁地說道:“湘兒,阿晉的親事落定,接下來該操辦你的婚事了,嫁人生子是女子必經之路,你拗不過世俗的。”
陳湘兒悶聲道:“姨母,我想梳攏頭發,一輩子侍奉姨母左右。”
一旁的胡娘子皺了皺眉,正待開口,卻聽得蘇母嘆息一聲,語氣中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強硬:“你就是有此心思,也趁早給我絕了。難道你想讓我百年之后無臉見你母親,耽誤了你一輩子?”
陳湘兒難受地說道:“姨母,湘兒斷無此意。”
“沒有最好。”蘇母說,“阿晉給我拿了好些青年才俊的畫像,過兩日,便過來挑選挑選。”
陳湘兒眸眼哀戚,沒接話。
蘇母默默地嘆一聲,孽緣哪。倒底是在她膝下長大的孩子,也不愿逼得太甚。
當趙明檀和蘇晉攜手踏入壽安堂時,明顯覺察氣氛有異。她看了一眼情緒不對勁兒的陳湘兒,乖乖巧巧地走到蘇母面前,笑盈盈地福禮請安。
纖姿柳腰,裙踞輕漾。
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大家貴女養出來的底蘊,禮儀標準的宛若教科書,一絲一毫都無差。
反正,規矩禮儀這方面,明檀向來拿捏得死死的,可靜可動,絕不落人口實。
趙明檀笑得軟糯,面對蘇母猶如面對生母秦氏那般透著一股子親昵勁兒:“讓母親久等,是兒媳的不是,等會兒兒媳多敬母親兩杯茶,以賠不是。”
相比陳湘兒福禮的姿態,那差別真是一眼可見,真真是一個是天上的貴人仙子,一個是不起眼的普通閨秀。兒子喜歡這種明媚冶麗的姑娘,不是陳湘兒可比擬的。
蘇母含笑扶了把趙明檀:“怎的能怪到你頭上?要怪也是阿晉的錯,定是他擾了你。”
蘇晉躬身行禮,說道:“確實是兒子的錯,兒子貪杯,醉得有些糊涂,不想貪睡了一會兒,誤了敬茶的時辰。”
趙明檀羞斂地瞄了一眼蘇晉,抿唇:“母親,是兒媳沒有及時喚醒夫君。”
這一聲親切自然的夫君,更是讓蘇母笑得合不攏嘴。
蘇母看一眼蘇晉,自然清楚蘇晉所說不過是藉詞,維護自家媳婦的借口。
兒子是什么性格,她如何不清,起居作息雷打不動,豈會因幾杯酒就誤了起床的時辰,分明是遷就妻子,想讓明檀多睡一會兒。否則,又豈會提前傳話?
蘇母又拿出一份貴重的賀禮,遞給明檀:“阿苑懷有身孕,坐胎尚不穩固,不宜返京。這是阿苑遣人從褚州送來的賀禮,祝你和阿晉喜結良緣,新婚燕爾,琴瑟和鳴。”
阿苑是蘇晉的長姐蘇苑,六月遠嫁褚州。準確來說,這位褚州新姑爺是蘇苑的第二任夫君,前任是蘇晉未翻身之前所嫁,只是前任夫君人品不咋樣,蘇苑過得并不幸福。后來,蘇晉入仕以后,便想法子讓蘇苑和前夫和離了,獨居至今,方才出嫁。
趙明檀收下重禮,笑意甜糯:“阿姐身子為重,平安誕下麟兒方是緊要事,山高水長,不便舟車勞頓。何況,明檀已經是蘇家人,又跑不掉,日后相處的機會甚多,不在乎這一時。”
氣氛其樂融融,分外融洽。
看著這一幕,陳湘兒別提是何滋味了,心里苦澀地宛若泡在苦水缸里。
晉表哥成了親,姨母有了兒媳,她就成了局外人。
趙明檀轉身,又依禮跟陳湘兒打了個招呼:“湘兒表妹好。”
陳湘兒強忍心酸,硬邦邦地說:“表嫂安,湘兒祝表嫂新婚快樂。”新婚快樂,只新婚期快樂。
當著蘇晉的面,她實在說不出真心祝福他們的喜慶話。便是這一句簡單的‘新婚快樂’宛若凌遲她的心,揪疼。
……
且等趙明檀敬了婆母茶,收了厚厚的紅包和質地上乘的玉手鐲,便愉快地同婆母聊上了,那副熟絡的樣子宛若認識已久的母女。蘇母和秦氏的年紀相差無幾,趙明檀大致清楚這個年紀的婦人喜歡什么,就算她不知道,當著婆母的面夸蘇晉,婆母便能笑呵呵,對她好感爆增。
左一口夫君,右一口夫君,還真是將蘇母哄得開懷不已。
就連蘇晉這個兒子也插不上話。
蘇晉安靜地飲茶,時不時看上一眼明檀,權把自己當個透明人。經過昨夜和今日,他對明檀又有了新的認識,沒想到他的小姑娘竟會如此嘮嗑。
還是個小話癆呢。
想起周景風念叨的自古婆媳不容,想來是不會存在了。
蘇家人丁稀少,只要沒得那些生事嚼舌根挑唆的,母親和明檀應能相處愉快。
呷一口茶,蘇晉漫不經心地掃了眼陳湘兒,眸光如猝了冰一樣冷。
陳湘兒懾住,不寒而栗。
她抬眼偷瞄了一眼蘇晉,只見蘇晉面色如常,仿佛剛才的寒冷刺骨感皆是她的錯覺。
因著蘇晉別有深意的冷眼,陳湘兒猶如驚弓之鳥。
從始至終,緘默無聲,不敢擅自插嘴。
沒一會,趙明檀已自然而然地偎依到蘇母身側,親熱地挽著蘇母的胳膊,眉眼帶笑,溫聲說著話,還繞到喜房的布局風格,直言自己好生喜歡,就像回了自己家一般。
趙明檀平時和秦氏聊天,便尤愛挽著秦氏的手臂,軟聲細語,秦氏尤為受用。
誰不喜歡兒女同自己親近呢?
蘇晉性子偏冷,蘇母甚少有機會感受到兒子對母親的依賴和親昵。男孩子長得快,三歲前尚親近母親,過了三歲,蘇晉便沒怎么在蘇母身邊撒丫,后來蘇家落敗,蘇晉更是一夜之間迅速成長了起來。
寡言少語,冷得像塊冰,誰也捂不熱,對誰也沒個笑臉。
那不冷不熱的態度,常常噎的蘇母氣不順兒。
而明檀面對她時,不似陳湘兒那般,陳湘兒時常在她跟前流露出為情所傷愛而不得的悲戚可憐感,沒有明檀這般鮮活有生機,讓人心情也跟著舒暢起來。
都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蘇母真真是體會到了。
直到趙明檀和蘇晉相攜離去,望著這對宛若璧人的小兩口,蘇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好像忘了問什么事。
蘇母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對胡娘子吩咐道:“等阿晉和明檀用完膳,再將明檀請過來。”
胡娘子福身應諾。
陳湘兒沉默地走到蘇母身后,一邊給她捏肩,一邊輕聲道:“表嫂真是個伶牙俐齒的妙人,真真會哄人,就連晉表哥也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管表嫂說什么,都由著她順著她呢。”
胡娘子看一眼陳湘兒,恭敬地給蘇母斟了杯茶,笑著道:“奴婢瞧著大人跟少夫人不論容貌還是才情,都極為相襯,可堪為絕配!大人性子過于冷清,少夫人性格活潑伶俐一些,大人身邊也不至于太過寂靜無聲,若兩個都是鋸嘴悶葫蘆,這日子過得多憋悶無趣。大人能娶少夫人為妻,少夫人的性子必是對了大人的胃口。”
“奴婢還聽說兩人的八字極合,乃天作之合,金玉良緣。”
蘇母點點頭:“我瞧著他們的感情真像是新婚,明檀那丫頭也是發自內心的歡喜阿晉。阿晉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真心陪伴他的人,我便知足了。”
胡娘子道:“哪里是像新婚,本就是了。”
陳湘兒惱恨地瞪了一眼胡娘子。
這個胡娘子怎么竟跟她作對?不像以前那位李嬤嬤上道識趣。
這廂趙明檀和蘇晉回到紫曇小筑用膳,原本蘇母有心留他們在壽安堂用膳,可蘇晉享受跟她單獨相處的時光,便回絕了蘇母。
何況,蘇母已吃過飯,從旁觀小輩用膳,亦不像話。
想來明檀也會不自在。
蘇晉招了招手,府中婢女魚貫而入,將廚房一早準備的膳食如流水般端上了桌,足有九道菜。
燕窩粥,水晶蟹肉包,奶/汁蛋酥……
這頓早膳頗為豐盛,比趙明檀在家的用膳規格高。
蘇晉知趙明檀被家人養的金貴,吃穿用度皆有講究,便想著不能在這方面虧了明檀,事先早就吩咐過廚房,哪怕是早膳也不可敷衍了事,務必精細豐厚,且記下明檀愛食之菜,日后可多做。
然而,明檀口味較雜,喜酸甜之味,其它幾味兒也經常吃。
蘇晉雖派人專門調查過,可明檀跟著兩位閨中密友幾乎是大街小巷,各家食肆皆有涉足,他也打不定她最喜歡吃什么。
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夫人是個貪吃喜美食的小姑娘。
趙明檀昨兒一天就沒吃多少東西,早上又在壽安堂呆了半晌功夫,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計。若非強撐一口氣,可能早就餓趴下了
看著滿桌珍饈美食,趙明檀眼眸晶亮,拿起箸筷,不忘甜甜對蘇晉道:“夫君,也快快用膳罷。涼了,可就辜負了美食!”
餓的前胸貼后背,但明檀用膳時,依舊是斯斯文文不慌不忙小口咬著水晶蟹肉包。肉葷比稀粥止餓,先讓腹中有了飽腹感再論其它。
蘇晉在心里默默記下,明檀喜歡水晶蟹肉包。
香柳拿起湯勺盛粥,卻被蘇晉接手了過去:“我來。”
姑娘家身體不便時,喝熱粥暖胃。
好在早膳雖豐,但皆以清淡為主,無辣無涼,適合特殊時期的明檀。
蘇晉將舀好的燕窩粥推至趙明檀手邊,明檀咽下包子,盯著眼前的粥碗,這是蘇晉親手為她舀的粥,她要不要吃一口。原本香柳盛粥的話,先晾在一旁即可。
不喜歡喝粥?
蘇晉眉心微動,適時開口:“粥比較燙嘴,先涼著,等會兒再食。”
這話如蒙大赦,讓趙明檀再無心理壓力。
她又夾起一個水晶蟹肉包,放進嘴里,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接著又是奶/汁蛋卷,山藥煨雞絲……一品丸子,把每樣菜都吃了個遍。但糟糕的是,她發現自己不小心吃撐了,看著眼前靜靜等她嘗鮮的燕窩粥,她好像吃不了了。
蘇晉看她吃飯,實乃享受,不知不覺間,竟比平日多食了兩碗。
他放下粥碗:“今日的燕窩粥口感不行,不怎么好吃,明檀便不必吃了。等廚房下次做了可口的,再嘗鮮亦可。”
“……”
不好吃,你還吃兩三碗?
不過,既然夫君給了她臺階,她自然得順桿下。
她笑瞇瞇地點頭:“好,聽夫君的。”
看著小姑娘笑靨如花的臉蛋,蘇晉在心里添了一筆,她是真的不喜燕窩粥?
然……是不喜食粥,還是不喜放了燕窩的粥,他便不得而知了。
蘇晉身為內閣首輔,諸事繁瑣且多,倒底是新婚大喜,玄德帝大筆一揮,給他放了四天休沐假。
這新婚頭幾天,自有大把時間陪妻子。蘇晉掃了一眼被橫掃盡半的殘羹,思索著要不陪她在府中轉轉,既當消食,又當熟悉環境。
蘇晉偏首問道:“明檀,可要逛逛園子?”
趙明檀瞇眼,點頭:“要得要得。”
雖來了小日子,可她沒有秦珊珊宮寒的毛病,只要不沾冰涼辛辣之物,身子便沒有任何不適,能吃能睡能走。這都要得宜于幼年常生病的緣故,吃藥如吃飯,后身體調養好了,女子常有的頑癥也消散了。算是意外之喜。
尤其看到秦珊珊要死不活的在床上呻/吟,更覺那些苦藥沒有白喝,方換得每月那幾天的輕快。
小兩口剛出了紫曇小筑,胡娘子便過來請明檀過壽安堂一趟。
蘇晉下意識便要跟過去。
胡娘子伸手一攔,畢恭畢敬道:“大人,夫人對少夫人繡的抹額針法感興趣,想問問少夫人是何針法。這些閨房繡活兒,大人聽著恐覺無聊,便不必前往。”
蘇晉一頓:“行,我去書房。”
趙明檀跟著胡娘子往壽安堂而去。
她問胡娘子:“母親真要同我探討針法?”
胡娘子也不瞞著她,只是笑道:“自然不是針法這般簡單。”
趙明檀試探道:“那母親召我所為何事,胡娘子可否告知一二,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好有應對之策。
一般婆母背著兒子單獨召見媳婦單獨問話,怕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像她當初在東宮那般,一般皇后單獨召她準沒好事。
趙明檀心里直打鼓,等到了壽安堂,聽到蘇母問了她什么事之后,她一下子怔住了。
瑩白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紅暈。
蘇母拉著她的手,殷切地笑問:“明檀,聽說你屋里半夜叫了一回水,可是圓房了?”
趙明檀如鵪鶉般縮著腦袋,小聲小氣地回道:“沒有,是夫君應酬賓客沾了酒氣,要水洗浴的。”
蘇母又問:“何須夜半洗?”
這……該如何回答?
其實,蘇晉自回喜房,就洗了將近半宿的澡,壓根就沒停過。
若不是房內隔音不錯,又是她的丫鬟守在外面,怕是早就傳的滿府盡知。府上的表姑娘究竟做了何事,怕也會掀出一二。
這其中涉及到的必是一些不太好的陰私腌臜事,傳出去對誰都不好。
是以,明知可能是酒有問題,她也沒主動提及陳湘兒所做的事,便是不想剛入府就論表姑娘的是非。可對于覬覦她夫君的人,她也不能佯裝大度,才會故意提醒蘇晉留下那壺酒,且看他如何處理。
蘇晉應比她擅長處理這些,定會有個完美的解決方案。
趙明檀垂眸,支吾道:“就夫君開始醉得厲害,回屋便安寢了,半夜醒來嫌酒味兒過濃,怕熏到我,就不嫌繁瑣的起床洗沐了。”
“他當真沒有碰你?”蘇母從趙明檀泛紅的臉頰未看出什么明檀,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就算她并非頭一遭經歷床幃事,可跟婆母這般正經地討論夫妻房事,那種感覺真是一言難盡。
趙明檀點頭:“嗯,我們和衣而眠的。”只碰了嘴,應當不算。
蘇母掩不住失望,重重地嘆了口氣:“明檀,你應知道蘇晉的身體,他……哎,大夫說若好生吃藥調理,過個三五年或可有轉機,那些湯藥不要錢地送到他跟前,他每回不是倒了,就是讓王繼給喝了他以為我不清楚,實則我心里門兒清。阿晉看似一派清風卓然,卻始終介懷身體的事,以前沒成親的打算,甘愿自暴自棄。可如今,有你做他的娘子,總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不當回事。
你們小兩口正值新婚,自是過得和樂,可十年,二十年之后,膝下總歸是要有子嗣傳承的。當然,這也是母親的一點私心,不希望阿晉后繼無人。若努力過了,還是沒有子嗣緣,我也就認了,可阿晉連嘗試都不愿,我如何能安心?以后,就由明檀幫母親擔起督促阿晉喝藥的責任,可好?想來你的話,阿晉定是能聽進去。”
蘇母早就知道蘇晉對喝藥一事陽奉陰違,可她的話,他是半點都聽不進去。
索性就裝糊涂,該調補的生津湯藥照例往他房里送。
趙明檀怪不好意思的,總感覺跟婆母探討夫君缺憾的事著實怪異。
她頓了頓,說:“母親,兒媳覺得夫君的身體挺康健,母親真的不必過于憂心。”
“可你得讓他按時喝藥,讓身體更健康,你們小夫妻也能過得更幸福,不是嗎?”蘇母拉著趙明檀的手,一臉殷盼地說。
“母親,放心!明檀會按照母親的囑托,好生勸誡夫君診治吃藥,莫要諱疾忌醫。”趙明檀抿了抿唇,略低頭,羞斂一笑。
蘇母笑道:“一定要親眼看著他喝完。”
趙明檀頓了頓,點頭應下。
出了壽安堂,趙明檀看一眼香柳手上的湯藥,以手撫額,只覺任務艱巨。
大婚頭一天,就要勸夫君喝藥。
按照婆母所說,夫君應是對湯藥深惡痛絕,婆母是將這個苦差事推給她了。
香柳端著藥碗,如燙手一般,低聲問趙明檀:“少夫人,真要勸新姑爺喝這種藥?”
這是生津強腎壯/陽的大補藥。
趙明檀烏黑的眼珠一轉,袖中粉拳緊握:“嗯,不就一碗湯藥么,小事一樁。”
眼前不禁浮現那句‘我會是個完好無損的郎君’,以及昨晚洗涼水澡的表現,趙明檀不禁懷疑,蘇晉究竟有沒有疾?
前世,蘇晉至死沒娶親,也就沒機會得到證實。
38. 第38章 督促(捉蟲)
且說書房這邊。
平日堆陳各類卷宗和文房四寶的書桌, 此刻堆滿了雜亂的木料。蘇晉手執篆刀,一邊將不起眼的木材化腐朽為神奇,一邊聽著王繼匯報調查結果。
“酒里摻了歡/合散,是出自黑心藥堂濟世安的秘藥, 濟世安白瞎了這好名字, 里面的郎中竟給青樓姑娘配各種絕子歡情等藥不說, 有時也為大戶宅院的女眷配些爭寵的陰私藥。那郎中初時不愿承認, 屬下用了些非常手段便全都交代了。這歡/合散有陰陽調和之功效,中藥者猶如烈焰焚身, 控制不住相同女子交……”
話沒說完,被蘇晉不咸不淡的眼神一瞪,王繼識相地將’交/合’這種粗鄙直接的字眼換成了‘歡好’。
“嗯……這藥最大的特點, 據說就是……就是……”王繼吞吐道。
蘇晉擰眉:“說。”
“據說正常男子能用之外,不舉者服食過后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哪怕是無法……之人也能在此藥刺激之下……激起雄風……”
王繼硬著頭皮說完,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蘇晉的臉色。
除了眉心微凝外,面上并未流露出過多的情緒。可蘇晉卻放下篆刀,停頓了一會兒,方才重新雕刻起木料。
王繼久侍蘇晉身邊, 深知蘇晉的脾氣秉性,主子怒到極致時,反而更看不出什么表情。
蘇晉輕輕地吹了吹木雕縫隙的木屑灰塵, 淡聲而問:“是誰?”在蘇府, 誰想對他用此藥, 不言而喻。
“藥是后院的粗使楊婆子找本家的三姨婆所買,楊婆子又是受前院的二等婢女翠喜所托,而翠喜素來同表姑娘的婢女翠枝交好……”至于翠枝受誰指使, 還用說么,定是表姑娘無疑。表姑娘轉手好幾道托人買藥,必是抱著東窗事發也好找替罪羊的想法。
表姑娘抹著眼淚在夫人跟前哭訴被下人蒙蔽,又抬出早已入土的親娘說情,夫人多半是要保她的。
這如意算盤打得真響亮。
只是王繼沒想到陳湘兒求而不得,竟會不管不顧使此陰損招式,意圖壞了主子名聲,又可離間主子和少夫人的夫妻之情,其心之毒。
見蘇晉專注雕刻木雕,沒有發話,王繼只得繼續道:“昨夜,主子未回房前,表姑娘先是買通胡娘子手下支管婢女調度的張婆子,濫用職權,將值守的幾名婢女以前院人手不夠急需幫忙的名義給支開了,后又以吃酒席的名頭將少夫人的兩名陪嫁丫鬟也調開了。”
“然后,表姑娘便拿著那壺酒來了一趟喜房,但好像不過片刻,就離開了。”
至于,為何不過片刻就離開,這就要問當事人表姑娘,或是問少夫人了。
蘇晉眉眼輕動,想起明檀看見他喝了那杯酒的詫異神色,還有婆子婢女撤菜時,故意找借口將酒扣留了下來,想必她應是有所察覺。
他的小姑娘真是冰雪聰明呢。
只是,沒有告訴他。應是剛入蘇府,不知曉陳湘兒在府內的情況,才不想冒然論陳湘兒的是非。
他的小姑娘真是善良,單純。
“還有呢?”
王繼回想了一遍,搖頭:“屬下查到的就是這些。”
蘇晉略作沉吟,不滿地看了一眼王繼:“昨晚送往屋內的膳食可曾查過?”
那些菜食,明檀一口未動。
以她對美食的鐘愛程度,怎么都得動幾筷子。
蘇晉哪里想到明檀純屬是僥幸,不過是因著秦珊珊的揶揄話,才沒吃東西。
王繼瑟縮了一下,慚愧道:“主子恕罪,是屬下做事有欠妥當。只是,府上辦酒席剩的殘羹剩菜,一早就隨著泔水桶運出城處理了,怕是查不出什么。”
昨日席面剩的菜,早就被近郊的養殖大戶預定了,這會子肯定全做了豬食。
靜默了一瞬,蘇晉略抬起頭,狹長的丹鳳眼漆黑深邃,仿若深不可測的黑洞。
“濟世安的郎中手腳不干凈,讓他吃上官司,關了濟世安藥堂,并將那郎中逐出盛京城。至于跟此事相關的婢女婆子……”
蘇晉頓了頓,低眉凝視著手中還未見端倪的雛形木雕,眉目溫和清逸,說出口的話卻滲人得緊:“先不發作,等過個十天半月,找其它由頭將人發賣出去,或丟到莊子上任其自生自滅,發賣處置前必須剪了舌頭,或灌上啞藥。前幾年,李婆子的事還不能讓她們警醒,這些不知奉誰為主的蠢奴,為了點蠅頭小利就能背主,白養著做甚?”
王繼猶豫了一下,說:“表姑娘寄住府上多年,又得夫人庇護,自是能收買不少人心,尤其是一些眼皮子淺沒腦子的下人很容易被表姑娘當槍使。”
蘇晉冷哼一聲,俊美無雙的臉龐騰起一抹罕見的戾氣:“沒眼水的東西,真當陳湘兒是蘇家半個主人不成?”
若上頭的主子沒有任何指示,態度不明,下面的人辨不清風向,倒也情有可原。可明檀入府之前,高管事和胡娘子專就主母進府事宜召集滿府仆役訓了話,還能犯此錯誤,絕不可輕饒。
“對了,陳湘兒的婢女翠枝暫且留著。”
王繼詫異,隨即道:“主子倒底是顧念著同表姑娘的這份血緣情分。”
蘇晉沒什么情緒:“是嗎?”
陳湘兒屢次挑戰他的底線和耐性,岌岌可危的血緣親情早已耗盡。不過是,一為母親,二為明檀。
這不是什么體面的事。
新婚夜,府上的表姑娘使計爬新郎官的床,一旦傳出去,明檀該面臨怎樣的輿論和非議,又如何面對親友的問詢。
他不會傻到以為,陳湘兒送壺加了料的酒,是為了成全他和明檀。
他這個‘不舉’之人,還真是難為這位表妹惦記多年。
*
秋風習習。
蘇府景致不顯凋敝,反而處處流露著生機,小橋流水,假山亭苑,蓮池廊檐,隨處可見獨屬于秋季綻放的綠植和花卉。
新婚掛紅結彩三日,府中之景籠罩在一派紅色喜氣之下,過往仆役面帶喜色,恭敬地對蘇府新來的少夫人行禮問安,言行舉止皆表達著對新婦的歡迎和謙恭。
胡娘子從旁引路,將趙明檀帶至攬月居,躬身道:“少夫人,您進去之后,左拐繞過水榭涼亭,直行過兩道門,便是大人的書房。大人讀書學習、處理機要公務,以及會見拜謁的朝中大員皆在此地。書房乃重地,若無大人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否則家法處置。奴婢不便入內,在外等候少夫人即可。”
又道:“少夫人,請。”
任何人不得擅入?
這的確是蘇晉的規矩。
書房往往收納著重要信件情報一類,皆是朝堂機密,就連書室打掃也都是蘇晉的心腹王繼接手,絕不假手示于府中雜掃婆子。
蘇晉推翻太子的諸多證據,便藏于書房的密室之中。一想到令太子倒臺的證供,就在她的夫君手里,明檀唇角不自覺輕揚。
趙明檀提裙上臺階,正要讓守衛進去通傳一聲,守衛卻道:“主子吩咐過,若是少夫人,屬下不得阻攔。”
一腳踏入攬月居,趙明檀美眸微瞇,自行往右邊拐去。
香柳趕忙叫住趙明檀:“少夫人,走錯了,這邊才是左拐。”
趙明檀:“?”
她左右看了一眼,兩邊都有水榭,只是左邊還有納涼的亭子,右邊是水榭假山。
大意了。
前輩子她的魂識被困玉佩掛在蘇晉腰間,雖然跟著出入書房不計其數次,自以為輕車熟路,可倒底是懸掛腰間,看到的方位與她現在所見有所偏差。
何況,對于她這種天生方向感孱弱之人。
她笑了笑,轉向右邊,繞水榭而行。
陳湘兒躲在暗處,使勁兒絞著帕子,眼含嫉妒地看著出入書房如若無人之境的趙明檀,想到自己被趕出書房的狼狽,心中悲憤更甚。
除了容貌和家世,自己哪點兒比不上趙明檀。
愛他的心,只會比趙明檀更多。
……
蘇晉專心雕刻,一把篆刀被他揮得眼花繚亂,王繼邊收拾廢棄的木料屑塵,一邊探首望了眼,沒看出蘇晉雕的是什么,但左不過都是少夫人的模樣。
這些年,主子除了雕刻一些可愛的小動物,雕的最多的便是少夫人。
從小到大都有,被主子收在密室當藏品。
主子對少夫人的情深,他這個沒家室沒心上人的莽漢看了都為之動容。
蘇晉拿起刷子掃了掃縫隙間的木屑,不經意抬眸:“吳王叔余孽可有蹤跡?”
王繼:“暫無,但據探子回報,有人在城外的五十里地一小鎮曾發現一位形似西林郡主的女子。”
“吳王叔之女?”蘇晉一頓,聲音無溫,“盯緊些。”
“是。”王繼道,“不過,錦衣衛的眼線也到過小鎮,影衛們害怕暴露行跡,只能退至暗處,讓明面上的暗探繼續跟進。”
蘇晉‘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四下寂靜,只余篆刀削過梨花木的輕微細響。
王繼看了一眼被遺棄在小幾上的機要密報,這些動輒可讓人下獄抄家引起朝廷動蕩的重要文卷資料,卻抵不過書桌上的幾堆木料。
王繼在心中感嘆,自己真是個苦命的,既要聽主子差遣,又要當雜役收拾屋子。
一邊將機密卷宗放入密閣,一邊將多余不用的木材抱到隔壁木工房。
明明旁邊就是木工房,刀斧工具一應俱全,可主子就愛在書房倒騰這些,每次都將他累得夠嗆。做體力活雜掃屋子的同時,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主子突然的問詢。
正這般想著,就聽得主子又問:“柳子期最近是什么動向?”
王繼懵了一瞬,柳子期是誰?
蘇晉皺眉:“曾做過宋國舅的門生。”
經提醒,王繼立馬想起來了,柳子期便是褚州鹽鐵賦稅案相關的柳姓富商,只是此人將自己摘取的干凈,并未受到影響。
“柳子期前段時日離開褚州,南下經商去了,據說是開拓茶葉絲綢新市。”
蘇晉眼也未抬:“何地?”
“涼州。”
蘇晉聞言冷冷地勾了一下唇角:“涼州?”
話音剛落,蘇晉鼻翼輕動,聞見一股熟悉的中藥味兒,由遠及近,越來越濃郁。
他擰眉,正要命王繼將藥端來處理掉,就聽到一道清越軟糯的女聲。
“夫君,在忙嗎?明檀可以進來不?”
王繼趕忙跑過去,開門。
房門甫一打開,就見趙明檀眉眼彎彎地站在門口,細如蔥根的手指捧著一碗讓蘇晉不甚歡喜的藥碗。
蘇晉微擰的眉頭,剎那間舒展,揚手讓王繼退下。
王繼瞄了一眼趙明檀手中的湯藥,如得特赦般,給趙明檀行了個禮,便飛快地退了出去,又掩上門。
這頓總算挨過去了,總算不必喝那勞什子苦的膽汁兒都要吐出來的湯藥了。
看這架勢,主子應是沒同少夫人坦白,接下來可有的受了。
一想到主子也要嘗試那苦哈哈的藥,王繼竟覺得蒼天饒過誰,真想仰天哈哈大笑幾聲。
書房內,趙明檀望了一眼蘇晉手上的木雕,隨即笑瞇瞇地繞到桌案后,小蠻腰抵在桌沿,捧著湯藥遞至蘇晉跟前:
“夫君,母親讓我過去領了這份差事,讓明檀以后肩負起督促夫君喝藥的職責,明檀找不到理由反駁,便應承了下來。明檀很是不理解,小兒喝藥方才要勸要哄,夫君是昂揚男兒,喝藥這等小事豈能難倒夫君?我思來想去,母親應是想給我們創造更多相處互動的機會,增進夫妻之間的感情。”
趙明檀眨眨眼:“夫君,你說是吧?”
蘇晉接過藥碗,低眉看著黑糊糊的湯藥,眉心微凝,隨手將藥碗擱在桌上:“這藥有些……”燙。
“夫君是覺得苦嗎?明檀準備了蜜餞!”趙明檀瞇眼瞧著他,如變戲法似的,掏出幾顆蜜餞棗子,細嫩指尖捏著蜜棗伸至蘇晉嘴邊,白的指尖,紅的蜜棗,甚為晃眼。
“……”
蘇晉默了一瞬,重新端起藥碗,一臉抗拒地喝了下去。
剛放下碗,一顆蜜餞便塞進了他嘴里,將那股子苦澀難聞的味兒隱約壓下去了一點。
蘇晉慢慢咀嚼著,感受著舌尖蔓延的甜膩味,又看了看明檀燦爛的小臉,只覺甜味越發濃郁了些,那藥似乎也不是那么難喝。
趙明檀望著他,目光盈盈如秋水,抬手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顆蜜棗,軟聲笑道:“不難喝吧?我以前每次喝藥的時候,就是一口湯藥一口蜜餞,再苦的藥有了甜蜜餞兒,都不會覺得苦了。”
柔嫩的指尖不經意撫過蘇晉的薄唇,引起一陣悸動。
蘇晉鳳眸漆黑。
而趙明檀笑得無辜,仿佛沒意識到她的手碰了他的唇。
趙明檀歪頭問道:“夫君,可知明檀當過幾年的藥罐子?”
五年?
蘇晉默默地在心中說了一句,但他面上卻道:“不知。”
趙明檀俏皮地比了五跟手指:“五年!”
她又問:“那夫君喝了幾年藥呢?”
蘇晉想了想,說:“兩年。”
便是從兩年前的選妻宴算起,趙明檀瞇了瞇眼,感嘆道:“喝藥時間比我短上好幾年呢,少吃了好多苦藥,比我強多了。”
蘇晉:“……”
趙明檀看了看蘇晉,又給他塞蜜餞棗子。
蘇晉本不喜這些零嘴兒,可看著明檀殷勤投喂的模樣,覺得盛情難卻,偶爾吃幾顆也無妨。
對這些甜得膩牙的蜜餞棗子來者不拒,蘇晉微微攥緊拳頭,盡量別碰到她的手指,可總有那么幾顆棗子送到他嘴里時,都會‘不小心’地碰到。
結果就是,蘇晉的拳頭攥得更緊了。
大半蜜棗進了蘇晉嘴里,還剩下最后一顆,趙明檀剛把棗子放到他唇邊,待蘇晉張嘴時,蜜棗順勢拐了個彎兒,落入那片瑩潤飽滿的紅唇。
“夫君吃了個夠,可不能吃獨食,這最后一顆是我的了。”
蘇晉眼眸愈發暗沉,重新拿起木雕和篆刻小刀,試圖將那抹嫣紅口脂朱唇拋諸腦后,然執刀的手微抖,準頭不似方才那么利索,一刀下去就削了大半。
明檀的‘腿兒’給削掉了。
這塊木雕算是廢了。
見蘇晉盯著木雕出神,趙明檀湊上前,輕問:“夫君,這是準備雕刻什么?”
這塊木雕才經蘇晉雕琢,處于初加工狀態,還看不出什么名堂。
“過幾日完工,便可知曉。”蘇晉只覺耳畔香氣縈繞,他微一扭頭,因明檀離他有些近,他的唇幾乎堪堪刷過明檀的臉頰。
趙明檀沒想他會突然轉頭,感受到那抹微涼的觸覺,登時鬧了個大紅臉。
她趕忙直起身,扯扯裙擺,說:“夫君上回送給明檀的木雕栩栩如生,巧奪天工,明檀甚是喜歡,不知夫君這門手藝師承何人?”
她記得,蘇晉前世好像沒怎么倒騰過這些木匠玩意兒,但她知道書房隔壁就是一間木工房,只是被封存了,蘇晉幾乎沒有踏足過。
蘇晉放下小刀,定定地看著她:“也不算正式拜過師,跟著一個老木匠囫圇學過一段時間,后面便是自己瞎鼓搗。”
“學了多久,就能這般厲害?”
蘇晉:“兩三月。”
趙明檀單手支著下巴,頗為崇拜地望著蘇晉:“夫君好聰明。”
蘇晉忽的笑了。
剎那間,猶如冰雪消融。
驚風絕逸,奪人心魄。
趙明檀看傻了:“夫君,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啊。”
蘇晉抬手落在她腦袋上,輕輕揉了揉:“好。”
為她,他愿意多笑,愿意重展笑容。
因為,她是他黑暗中,唯一的救贖,不止暖了他的心,也給了他重生。
時光回溯,那是啟東元年的冬天。
大雪紛飛,冰封萬里。
那是玄德帝登基的第一年,蘇家已被先帝流放苦寒之地近八年,自他九歲便過著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生活,每日同阿姐做苦力掙得一碗餿飯不說,還要經皂隸的毒打鞭笞,這不是他該過的生活。他開始想辦法逃離服役之地,以前蘇家骨子里流淌的血骨清高不容他低下頭顱,而后來他卻學著與人虛與委蛇,低三下四,總算在新帝登基這一年找到機會帶著母親和阿姐‘假死’逃出升天。
那一年,他已是十七歲的少年郎,及至弱冠之齡。
仍殘存著少年人的理想和稚氣,竟想靠別人趁著新帝登基之際為蘇家翻案。
他安頓好母親和阿姐后,便偷偷上路潛回了盛京,試圖找從前跟父親交好的世伯幫忙,能在恰當的時機在新帝面前諫言重審父親的冤案。那世伯已是朝廷三品大官,若能幫忙,蘇家的事或許有希望。
可終究是他太天真,低估了人心變化,人家嘴上應承下此事,入夜卻派人捉拿他。他帶傷逃出盛京,到處都是捉拿朝廷逃犯的通緝榜,一路躲避追兵,渾渾噩噩之下,也不知走了哪些地方,最后到了巫溪城,饑腸轆轆,倒在了趙家后門。
他記得那是一個雪天,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被一個裹得像粽子的小女孩發現了。
圓滾滾,卻很瘦小。
小女孩臉色泛著病態白,可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像是天上自引明路的星辰。
正是幼時的小明檀。
明檀想到街上看雪景,可他家人怕凍著她不允許,是她身旁的奶嬤嬤不忍小女孩的愿意落空,偷偷地帶她出府看一眼。
雪景沒看成,卻看見了形同乞兒的他。
明檀擔心被父母發現她偷溜出府的事,連累到自己的奶嬤嬤,便讓奶嬤嬤將他帶回去藏在柴房里。奶嬤嬤見他又冷又餓又有傷,便讓他以她遠房親戚的名義充作小廝暫住趙府。
他也需要一個棲息之地,便留了下來。
隔壁住著一個老木匠,經常會送明檀一些雕刻的小玩意兒,都是些貓貓狗狗之物,小女孩喜歡的東西。
小女孩玩著會叫的木雕青蛙,眼眸亮晶晶,突發奇想,奶聲奶氣地說:“阿日哥哥,小哥哥,你要不也跟著老爺爺學一門手藝,哥哥說手藝人也能賺到很多銀子,等你以后賺了錢,就能買好多好多好吃的,也不會餓肚子了。”
“哥哥說,府上的下人要看主人眼色過活,腰桿都挺不直,那些身懷絕技有門手藝的人雖然辛苦,可卻不需要奴顏婢膝。”
“哥哥還說……”
那個時候的小明檀是趙元稹的跟屁蟲,只是趙元稹到了入學堂的年齡,鮮少在府上。
當時的他落魄頹喪,對前途渺茫,完全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又被跟前的小姑娘念叨著不勝其煩,便說:“行,我去跟著老木匠學手藝。”
小女孩歡呼雀躍,說:“小哥哥,你也要像老爺爺一樣厲害哦。”
小女孩覺得會做各種小動物木雕的老爺爺,是世上最厲害的人,她沒法成為這么厲害的人,就一個勁兒地慫恿他成為這樣的人。
他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事時,跟著老木匠學習木工活。
這樣的日子暫時讓他遺忘了那些壓得讓他喘不上氣的東西,諸如如何光明正大地活在陽光下,如何替蘇家翻案,如何庇護母親和阿姐,太多太多的責任壓得他無法喘息,那是難得輕松自在的日子。
平靜的日子過了三兩月,巫溪城也出現追捕他的官兵,他便不告而別了。
沒想到這一別,他便徹底遺忘在了她的記憶中。
而她在他腦海里,卻越發清晰,無數個難熬的日夜,竟成了他心底最深的執念。
他會想,小女孩的病痊愈了嗎?長大了該是何等模樣?以后會嫁人嗎?又會嫁給怎樣的夫君?會對她好嗎?
想著想著,竟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嫁誰不是嫁,不如嫁給他。
念頭一起,便銳不可當。Ding ding
他已至弱冠之齡,而她還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他竟可恥的對一個半大不大的小丫頭動了這方面的心思,彷徨過,迷惘過,待后來在盛京見到她時,執念越發深重,就是非她不可。
她還小,便慢慢等著就是。
左不過他也還沒站穩腳跟,不著急成親。
趙明檀瞄著桌案上的各種木料,挑挑揀揀,選了塊上等的紫檀木:“夫君,你除了會雕刻小人,還會雕刻什么?”
蘇晉沒應聲,陷在過往的回憶中不可自拔。
趙明檀蹙眉,見蘇晉眼神縹緲,揚起白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還是沒反應。
她伸手,去捏他的臉,剛觸摸上去,就被他捉住了小手。
蘇晉偏首看她,眼神亙古悠長:“明檀。”
趙明檀咕噥道:“想什么呢,這般出神。”
“想你。”自然而然,真心吐露。
話出口后,蘇晉方才驚覺自己竟也能說出這般膩歪的言語。
“我是你娘子,你想我應該的。”趙明檀怔了一會兒,不害臊地說道。
說完,視線飄過空置的藥碗,迅速地轉移話題:“對了,夫君,你昨晚說有事要對我坦白,是何事呀?”
若非突然來了月事,蘇晉會對她坦白什么事呢?
她比較期待。
蘇晉捏著她的手心,動了動唇:“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就是大夫說少則半……兩三月,多則半載,我的身體便可有起色。”
趙明檀聲音低了下去:“這種事兒,急不來的,慢慢調理即可。”
她以為他要說沒病呢。
蘇晉默默地看著粉面桃腮的小妻子,心想著,他是不是將時間說長了。幸好及時止損,沒有說成少則半載,否則如何熬。
但事實證明,還是長了點,應該直接說身體早已痊愈。
待晚上同床共枕時,他就感受到了那份灼人的煎熬。
明檀初時睡覺規規矩矩的,到了后半夜,儼然將蘇晉當成了抱枕,軟軟的小手摟著男人精瘦的腰。
感受著身邊的軟玉溫香,卻無法觸碰,蘇晉真真覺得猶如煉獄。
還是自己造就的煉獄。
小姑娘身子不方便,他還有理由說服自己自控,接下來的兩三月呢。
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愚笨過。
39. 第39章 繾綣與溫馨
新婚第二日, 也甚為清閑。
蘇家同許多親戚斷了往來,趙明檀不必面對被三姑六婆關懷打量的熱情場面。而蘇晉也不必上朝,除非有重要公務需他處理,但朝臣知道首輔正值新婚, 朝堂混的都是人精, 沒那么沒眼力見。
蘇晉帶著趙明檀在府中隨意轉悠, 權當熟悉環境。雖然, 趙明檀覺得不陌生,但跟著蘇晉一起, 那種感覺又完全不同。
兩世,她都在他身邊。
可上一世,他只知她死, 卻不知她伴過他二十載。
這一世,她是活生生、鮮活地站在他身側,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魂識。
走到紫薇園,蘇晉腳步一頓。
這個時節的紫薇花已全部凋謝,只余枯黃的枝葉,但因著滿府的喜色,并未流露出過多的蕭瑟之意。
蘇晉側首, 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明年,能陪你賞紫薇花開之景。”
趙明檀揚起明媚的笑臉,軟聲道:“好呀, 不過夫君要給我編一個花環。”
蘇晉墨眸漆黑, 薄唇輕動:“花環?”
“漂亮的花朵編織成花環, 戴在頭上,一定非常好看。”趙明檀彎眉,諸如‘特別襯她顏值’這種自戀的話倒底沒有說出口, 臉皮委實沒有厚到那般程度。
她又掰起指頭細數道,“我看到后花園還有許多花植呢,桃花,梅花……月季、芍藥,待這些花盛開后編織出來肯定也不錯。尤其,是在夫君這雙妙手之下,文能執筆針砭時事,武能提槍上馬殺敵,閑時又可化身能工巧匠,夫君當真是無所不能。”
說完,不忘奉承拍馬。
小姑娘的語調軟軟糯糯,尾音略揚,帶著一絲絲嬌意。
悅耳動聽,讓人身心愉悅,極為受用。
蘇晉勾唇:“在你心中,我當真這般好?”
趙明檀鄭重道:“絕非虛言。”
說來也奇怪,面對太子,她就說不出任何哄人的話,或許像其它女子那般放下姿態哄一哄,滿足太子的自尊和大男子主義,她可能不會那么快失寵,可她就是辦不到。
但面對蘇晉,卻是信手拈來。
她想哄得他開開心心的,最好能笑口常開。
蘇晉深深地看了明檀一眼,黑眸幽深。
原來,并非想起來。
那年冬天,小女孩惦記著后院的紫薇樹何時開花,念叨了一個冬天,還說等紫薇花開了讓他給她編最美麗的花環,但終究沒等到花開,他便離開了巫溪城。
小女孩年歲太小,又經常生病,對往事的記憶遠不如他深刻。
就算明檀忘了小時的這段緣分,他們依舊走到了一起。
他已知足。
逛完園子,趙明檀忽然提議道:“夫君,過兩天你便要上朝忙公務了,不如趁著這兩日清閑,讓明檀幫你一起完成未雕完的木雕吧。”
蘇晉掀唇:“你幫我?”
“對啊,我雖不會雕刻,但可以幫你上五色嘛。”
“好。”蘇晉點了點頭,拉起她的手往書房而去。
趙明檀驀地拽住蘇晉的衣袖,亮晶晶地望著他:“夫君,你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蘇晉眉梢輕動:“……沒有。”
“你忘了喝藥。”趙明檀鼓起腮幫子,嘟噥道,“都快轉回到紫曇小筑了,不如先把藥喝了吧?”
蘇晉:“……”
這藥,他真是不想喝。
但最終在明檀祈盼的小眼神下,敗下陣來,將滿滿一大碗藥喝了。
什么叫自作自受,這就是。
趙明檀撐著下巴,見他眼都不帶眨似地喝光了藥,頓時有些迷惑了。
夫君如此配合喝藥,不像婆母說得那般艱難啊。
看這情況,他是很努力很努力的調理身體。
他應該是真的得病了吧,只是病是能治好的。
奇怪!她怎會冒出‘他沒病’、‘他裝的’這類想法呢,是因為蘇晉昨晚的異樣嗎,還是因為他洗了半宿的冷水澡?
她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她知道他的異常很大程度源自于那壺酒,開始不知那壺酒的緣由,后面見他那樣便也就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可如果他是正常的,為何不就此機會碰她呢?
啊……想哪兒去了,她來了月事,他如何能碰她?
算了,多想無益。如果他身體有病恙,調理醫治便可。從她奔赴嫁給他起,她便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子嗣,一切順其自然。
如果他身體無恙,這些湯藥不過就是補藥,多補補也沒壞處。
不過就是多補兩三月而已,到時一切見分曉。
當看到蘇晉手執篆刀雕琢原木的專注模樣,趙明檀浮躁煩緒的心奇跡般地平靜下來,摒棄一切雜念,一瞬不瞬地盯著蘇晉看。
這些有的沒的,瞎想也沒用,安安靜靜地欣賞夫君的盛世美顏不好嗎?
趙明檀坐在蘇晉旁邊,單手支額,半瞇著好看的明眸,看得如癡如醉。
滿腦子都是‘我的夫君怎么這么好看’、‘我的夫君怎么這么歡喜我’的念頭。專心做事的男子最有魅力,哪怕這張俊美絕倫的臉是一貫的清冷疏離,依舊讓人為之暗嘆驚艷。
眼前依稀浮現出一張頹喪不修邊幅的臉,那個時期的蘇晉,同死人臉謝凜站在一起,那股子驚駭的死氣陰沉氣息竟遠遠蓋住了殺人如麻的謝指揮使,人人懼之。
趙明檀渾身一個激靈,劇烈搖了搖頭。
不會了,不會了,蘇晉不會再出現前世那般頹廢陰鷲的面孔。
這一世,蘇晉會始終都是‘光風霽月’、‘清冷孤傲’的模樣,不會如墜地獄。
蘇晉動作一頓,轉頭:“想什么,又是搖頭又是嘆息?”他和明檀的相處很隨心,未經磨合便能如此親近自然,仿若熟稔已久的老夫老妻,這是他之前沒有想到的。
原以為明檀從姑娘到為人妻會有一個適應過程,沒想到小姑娘對身份的轉變,壓根就不需要適應。
要說不適應,反而是他。
內心還停留在一個如夢似幻的階段,有點不敢相信思慕的小姑娘當真成了他的妻,成了他的枕邊人。
當然,他的這點不適是不會叫小姑娘發覺的。免得讓小姑娘笑話!
趙明檀眼珠微轉,目光落在蘇晉修長如玉的手指上,看著指腹的粗糲,一頓,又轉向那方半成品木雕:
“想夫君倒底會雕刻什么?”
蘇晉眼含寵溺:“很快。”
想了想,又沖著明檀勾唇一笑。
這一笑,魂兒都快沒了。
趙明檀捂著心口,只覺得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砰……砰……砰。
漸漸的,半成品開始顯露雛形,赫然是她身著鳳冠霞帔的模樣。
蘇晉細細打磨了一遍邊角菱角,將其磨得圓潤,又仔細清理雕塑上的木屑雜塵,方才低聲道:“該上色了。”
“我來著色,嫁衣得上紅漆,鳳冠是金漆,頭發應是黑漆……”
趙明檀立馬來了精神,將自己從蘇晉的美貌中抽離,興沖沖地拿出調漆盤和小刷子,正要嘗試調漆的顏色,卻被蘇晉制止:“你會調?”
“額……應該會吧。”趙明檀一滯,“我會給畫作上色,一個在紙上,一個在木頭上,想來應是大同小異。”
“這完全是兩碼事。紙張光滑平整,只要顏色調配適宜,渲染著色的方式相對簡便,好上手。”蘇晉所謂的簡單是對于他這種丹青高手來說,可謂小菜一碟。
“而木雕坑洼不平又有諸多細小縫隙紋路,你看就像發鬢之間的微小刻縫,手稍微笨拙一些,就會著色不均,或將木質上的紋路掩蓋,無法清晰呈現原貌,令成品大打折扣。而且,調漆的方式也比畫作調色較繁瑣,如何能一樣?”
蘇晉聲音平緩清透,不疾不徐地說道:“稍不注意,就可能前功盡棄。”
他不喜歡有瑕疵的作品,力求精益求精。
趙明檀聽得一愣一愣的,老老實實地將調漆盤推給他:“諾,還是你來。”
蘇晉毫不客氣地抬手接過,加入水和漆,開始制漆。
良久之后,朱色紅漆便制好了。
用紅漆,方能體現紅鸞天喜。
蘇晉側首看向明檀,解釋道:“木質雕塑一般只能著一種色漆,通過厚薄深淺展現層次感,不能衣服用紅漆,頭發用黑漆,膚色又用一種漆,這不是作畫,色彩過雜,會顯得不倫不類,反失了美感。”
趙明檀哪里知道這些門道,抬手揉了揉鼻子:“承蒙夫君指教,明檀受益良多。”
蘇晉自謙道:“術業有專攻!”
蘇晉抬起手,想要揉揉明檀的腦袋,手剛伸出,便發現滿手木灰,又縮了回來。
趙明檀見狀,掏出帕子幫他擦拭,將每根手指擦拭過后,盈盈笑道:“夫君,這下便可以了。”
說罷,還煞有介事地偏過腦袋,示意他揉。
蘇晉:“……”
看著手邊毛茸茸的小腦瓜,終是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小姑娘烏黑秀麗的長發,她的秀發柔軟如絲綢,讓人愛不釋手。
“好了,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君子也。”趙明檀縮回腦袋,笑瞇瞇地伸出小爪子,抓過蘇晉的一縷墨發,饒有興趣地把玩起來,轉悠著細嫩指尖,繞啊纏啊。
蘇晉:“……”
在明檀將他頭發當做練手編成小辮子前,蘇晉將刷筆塞進明檀手里:“一起著色。”
趙明檀一愣,握住上色的刷筆:“好啊。”
蘇晉抿了抿薄唇,起身繞到她身后,微微傾身,一手包裹住她執筆刷的手,一手握著那枚原木色質的木雕。
他握著她的手,將刷筆伸至漆盤,蘸了一些紅漆,輕輕地往雕身暈染。
兩人距離極近,蘇晉刻意保持距離,盡量不直接接觸她的身子,可隨著手臂移動的動作,衣料摩挲間,肢體上難免有種若即若離的觸碰。
這種若有似無的撩撥,似乎更能掀起熱/浪旖旎。
趙明檀咬了咬貝齒,開始心猿意馬。
刷筆不輕不重地刷過木雕,蘇晉輕吐:“對,就是像這樣,不要太用力,也不要太多重復,否則色澤容易暈染不勻。”
男子炙熱的呼吸,噴灑在少女白嫩的耳珠,激起一陣酥麻。
趙明檀兩頰生暈,耳根泛紅,渾身緊繃,就連被蘇晉握住的手也將刷筆捏得緊緊的,直捏得指骨僵硬。
她壓根就沒聽清蘇晉說的什么。
只覺得氣氛過于曖/昧,腦海里不時沖上一些瑰麗的幻像,甚至于蘇晉淋浴的畫面也逐漸浮上心頭,雖只是映在屏風上的模糊身影,但足以讓她聯想更多不可描述的景象。
自己莫不是瘋了。
當然,蘇晉也比她好不到哪兒去,略一低眉,就瞧見如玉耳珠紅的鮮艷欲滴,惹人采擷。
蘇晉喉結微動,強穩心神,移開視線。
他不自覺舔/舐了一下唇,說:“明檀,手指放輕松,你握太緊了。”
“僵、僵了。”面對美色帶來的折磨,她放松不了啊。
遠觀與近觸帶來的感官完全不一樣。
蘇晉聞言松開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還能把筆放下嗎?”
“我試試。”
趙明檀揉了揉右手腕,小心翼翼地將刷筆放在桌上,她仰頭看向緊抿唇角的蘇晉,覺得應該說些什么,一邊揉捏著僵硬的手指,一邊說:
“這給木雕上色一事,果然不是想象的那般簡單,我這種門外漢還是瞧著便是,內行事交給夫君,我坐享其成便可。”
蘇晉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凝視著眼前晃動的細嫩手指,嗓音低喑:“明檀,這并非送你之物,你想多了。”
想多了的趙明檀指著木雕,詫異道:“你雕琢的是我的模子,不送我,你當送誰?”
“留著,收藏。”
趙明檀一噎,隨即笑道:“好吧,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夫妻一體,不必分得太過清晰,夫君自個兒留著收藏,也可當做送給了我,是我收藏了的。”
蘇晉:“……”
待上完色,天光已經暗了下來,蘇晉仔細將木雕放在架子上,等紅漆干了便可打蠟護色磨光,延長木雕的保質期。
看著趨近于成品的木雕,趙明檀目露驚艷之色。
“太好看了吧,比你上回的木雕還要好。”
趙明檀盯著木雕,蘇晉盯著她:“都好看。”
上回的雕像是她站在茶樓窗口的模樣,算是他們真正意義的重逢。當時,她身著淺色紗裙,眼眸低垂,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而這回雕的則是她一身嫁衣,半揭紅蓋頭的模樣,扮相裝扮本就更加精致,再加之這回用的是紅漆,顏色比上回刷的黃漆明烈,自然顯得成品更加光耀奪目,為之增色不少。
然,在他眼中,只要是她,無論何時,都是一樣的美。
*
出嫁女素有三日歸寧之俗,這也是蘇晉清閑的最后一天,今天一過便要上朝忙碌,待蘇晉收拾妥當又出門清了一遍禮單,準備同明檀出發回忠恩伯府時,哪知明檀還坐在妝奩前,就兩根小小的發簪糾結。
明檀一大早就被香柳和采蜜按在鏡前,梳妝打扮,不知試戴了多少支步搖發簪,總覺不滿意。
出嫁女歸寧探訪雙親,總要讓父母覺得自己在夫君這邊過得好,如何才算好,容光煥發,眉眼含春,光彩照人,從頭到腳就連頭發絲都傳遞著一個信息——她受夫君看重,夫君疼她如珠如寶。
昨晚上便可著勁兒倒騰自己,護發護臉護手,將全套繁瑣的護膚流程都來了一遍,力爭讓自己呈現出最佳的精神狀態。
選衣裳耳墜便已耗費了許久,這會子又被發簪給難住了。
趙明檀為難地比對著兩根發簪,從銅鏡里瞄見蘇晉的身影,頓時笑道:“夫君,你來了,正好幫我挑挑,戴那支好?”
兩支發簪,一個最貴重,一個最好看。
趙明檀在‘最貴’和‘最好看’中搖擺不定,遲遲定不下來。
蘇晉走至她身旁,拿起那支最好看的金玉蝴蝶發簪。
趙明檀抿起唇角,眸眼微不可見的一動,蘇晉動作一頓,將簪子放下,又拿起另一支華貴無比的碧玉玲瓏點翠簪。
“這支,更襯你。”
“還是夫君的眼光好。”趙明檀偏向于更貴的這支發簪,可她又放不下最好看的那支,才會猶豫不已。
蘇晉篤定的語氣將她心底的疑慮徹底打散。
趙明檀這次回門,挑選的珠釵飾物皆是蘇晉在展玉堂提前置辦的,裝了滿滿幾大匣子,當她看到抽屜里琳瑯滿目的釵環臂釧,心里抑制不住的歡喜。
這才打算佩戴蘇晉贈送的配飾點綴自己,想著回去可理直氣壯地告訴母親。
看吧,這些都是夫君送她的,可貴重了。
話里之意便是,夫君可寶貝她了。
看著鏡中芝蘭玉樹的蘇晉,趙明檀一臉期待地道:“夫君幫我戴上吧。”
蘇晉捏著發簪,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該幫她戴上,可看著明檀梳理得溜光整齊的發鬢,又不知該如何著手,怕弄亂了她的頭發。
這不就聽到了明檀的訴求,避無可避,硬著頭皮而上。
“好。”蘇晉揚聲應下,拿起發簪在明檀頭上比了一下,對著后腦勺直接橫斜了過去。
一插到底。
趙明檀看著鏡中的自己,一下子愣住了。
他、他……發簪是這般佩戴的嗎?若不是鬢間的那丁點翠色,她都找不到簪子藏在了何處。
簪子是要給人看的啊。
見她神情不對勁兒,蘇晉出聲道:“可是勾到了頭發?我幫你取出來,重戴。”他也沒想到女子的頭發如此順滑,沒怎么使勁,簪子幾乎就全部沒入頭發里。
說完,便要伸手拔簪。
趙明檀瞧見蘇晉大開大合的動作,一下子回神,趕緊捂住腦袋:“不了不了,讓香柳調一下角度即可。”
這一拔,肯定將她發髻扯亂了。他可是同她一樣連鳳冠都不會卸的人。
香柳趕忙上前:“大人,讓奴婢來吧。少夫人額頭有縷碎發似乎沒梳好,奴婢順便重理一番。”
蘇晉縮手,負于背后,強裝淡定地坐到桌旁喝茶,以此掩飾尷尬。
趙明檀看了一眼蘇晉,又看了眼鏡中沒入發間的發簪,默嘆,夫君也不是那般無所不能嘛。
一根小小的發簪就難倒了他。
瞧他那笨手的模樣,趙明檀犯難了,以后如何給她畫眉,如何給她涂抹口脂,不會將張飛的黑粗眉搬到她臉上,不會將她涂成血盆大口吧?
一想到那種慘不忍睹的畫面,趙明檀不禁抖了抖。
話本中丈夫為妻畫眉涂脂的繾綣美好,她怕是無福消受了。
還沒等她消化那點子悵惘失落,轉念想到蘇晉之所以生疏,是因為從未與哪個女子交往過密,自然就沒機會懂得這些。
如此一想,又覺歡快了。
蘇晉倒不知她這番思慮,一邊喝茶,一邊想著以后得找機會多練習,再不能出現今日這般窘狀。
……
半個時辰后,小兩口帶著豐厚的歸寧禮回了忠恩伯府。
趙子安早已從吏部回來,同秦氏等候多時。女兒不過出嫁三天,兩夫妻感覺就像過了三年之久,好在欣慰的是,同在盛京城,見面的相聚的機會還算多的。
就是不知女兒在蘇家過得如何?蘇晉可有欺負女兒?
當看到明檀滿面紅光地從馬車下來時,兩夫妻的憂慮消散了一半。真要過得不好,臉色定沒有這般紅潤清透,也沒有這般珠光寶氣。
趙子安不太懂女子那些繁瑣的飾物,然秦氏眼尖,一下就看出明檀佩戴的釵環耳墜以及皓腕上的手鐲,絕不是女兒閨中所戴之物,也不是自己給女兒的添妝,肯定是蘇家準備。
尤其是頭上那根發簪,一看成色極好,怕是極為貴重。
若說財大氣粗的聘禮是做給別人看的,但將人娶回去了,還能這般舍得下血本必是看重的。
再瞧女兒下馬車時,蘇晉小心扶著相護的樣子,秦氏覺得那份看重又多了幾分。
明檀回門,忠恩伯府將親朋好友全邀請來了,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歸寧宴。
原本趙子安不想大肆操辦,畢竟女婿是內閣首輔,不想太過張揚。可秦氏不以為然,女兒的婚事盛大,歸寧宴自然也得好生操持,絕不能寒磣簡單,難道就因為女兒嫁的是首輔,女兒就該受委屈嗎?
其它涉及朝堂公務的事,因同首輔成了連襟,自得慎重。可小小一場歸寧宴也得顧東顧西的,秦氏說什么都不干,女兒該有的體面,娘家能撐起的絕不會少。
蔣瑤光和秦珊珊自然也來了。
趙明檀可沒忘記新婚夜出的丑,這兩日刻意遺忘掉那段尷尬,在看見蔣瑤光后,窒息感又瞬間涌了上來。
不行,她也要蔣瑤光窒息。
趙明檀冷冷地瞪了一眼蔣瑤光,直接忽視過去,只同秦珊珊說了話。
蔣瑤光坐了冷板凳,巴巴上前:“明檀……”
40. 第40章 回門
趙明檀視蔣瑤光為空氣, 目不斜視,跟著秦氏去花廳應對各府親眷長輩的友好慰問。
至于蘇晉,自然去了男人該在的場合,這邊是女眷茶話的地方。
秦珊珊乜了一眼蔣瑤光, 揶揄道:“別不是背著我鬧絕交了?”
蔣瑤光眸光飄忽:“少胡說!本縣主跟明檀的關系好著呢!”
“是么?”
秦珊珊眼含輕蔑, 明顯不信。
蔣瑤光一咬牙, 將秦珊珊拽到后院無人處, 對著耳語了一番。
秦珊珊抬了抬眸子,不無譏諷道:“這不很正常么?家中母親少不得也會給女兒準備避火冊子, 難為你比我姑母還操心?”
蔣瑤光踢著地上石子,又壓低了幾許聲音:“不是普通的,就男的對女的那種那種……這種這種……哎呀, 我看了幾眼,都快要羞死了。”
“明檀定是因為這個惱我,那玩意兒真的有點……過分……明檀是多么純潔的姑娘,肯定一時沒法子接受。”
秦珊珊被蔣瑤光描述的‘那種這種’弄得也有些臉紅,畢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對床/幃之事始終存著朦朧羞澀之感,哪兒能肆意探討。
秦珊珊惱斥:“快別胡沁了, 給別人聽見了,可不得了。”
蔣瑤光知道秦珊珊理解的是尋常避火秘/戲圖,而非她給明檀的勁爆圖冊, 就這種小場面的, 都能讓秦珊珊羞于齒口, 斥怒于她,那種場面火大的豈不是惱死她了。
完了。
明檀不會真要跟她絕交吧?
蔣瑤光幽幽地看了一眼秦珊珊,有氣無力道:“你還是沒有領略其要領, 我給明檀的不是你想的那種,而是……就太監對女子……額,還有借助工具取/悅……可懂了?”
“什么?”
秦珊珊震愕不已。
她雖沒見過,但理解力不成問題,頓時便反應過來絕非尋常避火冊,而是那種驚世駭俗的。
俗稱變態、或特殊癖/好。
蔣瑤光火大道:“反應這么大干嘛,蘇晉就不是個正常的,普通的法子,他能用嗎?”
“你你你!沒臉沒皮的,真不害臊!”秦珊珊捏著帕子,抖著手指向蔣瑤光,實在沒想到蔣瑤光竟如此膽大,“這都是什么腌臜玩意兒,你也拿去糟踐明檀,恁你腦子被豬吃了……我看你就是沒長腦子,也不想想若是被蘇晉瞧見了,該如何想明檀?明檀不得無地自容,羞于見人?”
蔣瑤光只想到趙明檀這邊,著實沒想到蘇晉會如何。
她揉揉鼻子,吶吶道:“明檀沒有羞于見人,說明那玩意兒肯定沒被蘇晉瞧見,要不我要回來?”
“送出去的東西,還能要回來,也就你做的出來。”秦珊珊哼哼道。
蔣瑤光瞪眼,沒好氣道:“那你說怎么辦?不拿回來繼續讓明檀留著?”
“我管你怎么辦,那東西又不是我送的,你問我做甚?”
“秦大姑娘,我不是問你,而是在求你,行了吧?”蔣瑤光翻了個白眼,氣呼呼道。
秦珊珊斜一眼蔣瑤光,慢悠悠地說:“明檀若是喜歡,自是留著便是,不喜歡,你讓她燒了便是。你可真好意思將這玩意兒要回來,也不怕被你娘知曉了,怕是要用雞毛撣子幫你順順毛兒。”
蔣瑤光切了聲:“還以為你能給出什么好點子,說了等于沒說。”
秦珊珊道:“你剛才遭了明檀的冷遇,說明她不喜歡此物。不用你提,她自己也會想法子偷偷毀了。明檀最是心軟,你跟她說幾句軟話,可不就揭過去了。”
當然,這都是基于避火冊只有明檀看到的前提下。
“沒問題!軟話,我在行……誰!”
蔣瑤光以掌作刀斬了根路旁的枯樹枝,很是相信自己和明檀的友誼小船,胸有成竹道。
轉瞬,似聽到了什么動靜,雙眸一瞪,猛然拔高了聲音。
下一刻,不待秦珊珊反應,蔣瑤光眨眼就跑沒影了。
秦珊珊:“……”
往身后樹叢瞧了瞧,沒看見什么人,剛松一口氣,就聽見一聲極細小狀若踩斷樹枝的聲響,秦珊珊渾身一僵,再次緊張起來,她也想溜之大吉,可卻不能像蔣瑤光那般不顧名聲當逃兵。
萬一真有人,將她們的談話傳出去……后果不堪設想。
小手用力絞著帕子,秦珊珊大聲叱道:“是誰鬼鬼祟祟的,快出來!”
“喵……”
樹叢中傳出一聲貓叫。
原來是只貓。
虛驚一場!
秦珊珊抬手擦了擦額頭的細汗,緊繃的心弦有所松懈,往前走了兩步,繡鞋踩上一截木枝,是蔣瑤光遺留的那根。她想了想,用帕子將木枝撿了起來,又折返回去,戳找樹叢中的小貓。
哪里有貓,分明是人。
秦珊珊撥開草叢,震驚地看著蹲在草叢里的人,氣得漲紅了臉:“周景風,你!”
“誤會誤會,我剛路過此地,想抓一小貓,結果……哎喲!”周景風頭頂著黃樹葉,一邊解釋,一邊想要站起來,結果腿蹲麻了,噗通栽到了地上。
嘴里還啃了幾片枯黃的葉子,那樣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他摸索著撿起折扇,不忘擺個風流倜儻的姿態,可想而知,更滑稽了。
秦珊珊更氣了,倒像只炸毛的野貓,全然沒了平日裝出來的溫婉優雅之姿。
她咬牙切齒道:“世子爺找借口,也煩請找個像樣的,都起不了身,這就是世子爺所謂的‘剛路過此地’,我可真真算是見識到了,何為睜眼說瞎話。不論世子爺聽了幾耳朵,煩勞閉耳閉嘴,免得禍從口出,累及姑娘的聲名,也免得傷了你與蘇大人的情分。”
說完,也不給周景風反駁的機會,提裙便跑開了。
周景風吐了嘴里的爛樹葉,兩眼死死地盯著那抹跑遠的身影,氣得直想罵街。
自己出恭至此,就是發現秦珊珊朝這邊來了,不想與這個牙尖嘴利的秦大姑娘碰上才故意躲起來,本想等她們走了再現身,哪知道兩姑娘說著那些沒羞沒臊的閨房話,還將小蘇蘇非議了個遍。
就算小蘇蘇不行又如何,那也輪不到兩個閨閣姑娘編排論道。
他都還沒找這兩丫頭片子理論,倒被秦珊珊指著鼻子罵了一通,典型的惡人先告狀。
也不知將來哪個倒霉透頂的男人才會娶她?
周景風緩過了腿上的僵麻感,拍拍衣裳上的灰土,揮著扇子,氣煞煞地離開。
真晦氣!
秦珊珊跑到游廊處,越想氣越不順兒,這個周景風真不是什么好胚子,好端端的作甚躲到草叢里,定是藏了壞水。這廝慣常出入歌坊飲酒作樂,招蜂引蝶,一肚子花花腸子,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紈绔子,莫不是使著壞心眼找機會同那些赴宴的嬌客搭訕。
嬌客一般于前院花廳敘話,但也有落單、或來后院賞景的,周景風怕不是在這兒遵守。
秦珊珊本想著視情況而定,真被人聽見了她們那通葷話,恩威并施定要堵了那人的嘴,但知道是周景風后,她反而不帶怕了。
周景風總不可能大肆宣揚出去,將蘇晉拉下水。
……
趙明檀同親友長輩說話時,沒看到趙明玉,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放在心上,許是身子不舒服也可能是心里不舒服便沒來吧。
其實,她是知道這位堂姐的別扭。
自周淮瑜求娶自己過后,趙明玉就一直不得勁兒,而她也沒有一句解釋。趙明玉能冷眼旁觀她的婚事被人算計,她又何須過多言語呢。
不痛快就不痛快唄。
以前,什么好事都想著趙明溪和趙明玉,但她們回報的是什么。重生不易,她不想浪費情感去恨她們或報復,那份姐妹情卻是徹底割舍掉了。
秦氏抽空將趙明檀拉到房里,問一些私房話,旁敲側擊明檀的新婚夜如何度過。
趙明檀臉頰生暈,壓根就不能回想新婚夜發生的事,一幕幕皆是囧態百出,絕對是她人生里程碑上最想要抹去的記憶。
跟她想象的美好大相徑庭。
“母親——”
趙明檀拖長著軟綿含羞的語調,嬌嗔地撅起了嘴,撅得能掛油瓶似的:“不要問了,我跟夫君就單純的蓋被子,聊天,睡覺。”
秦氏默了默:“他……待你如何?”
“自是極好。”趙明檀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婆母待我亦是猶如親生。”
秦氏點點頭,遂命身旁的嬤嬤取出一藥方交給明檀:“這是母親托人打聽來的偏方,對男子調理身體大有裨益,說不定三五年,母親就能含飴弄外孫了。”
趙明檀紅著臉,直接將藥方塞回給了秦氏:“我不要。”
世道對女子苛刻,秦氏不想女兒形同守活寡,雖說思想禁錮談床笫之事,可夫妻相處之道很大程度便源于此,此道和諧了,感情自然也就如膠似漆,若再有個孩子,夫妻關系進一步,愈發密不可分。
“試試總沒事,就當調理。”
趙明檀:“……”
這也未免太厚待蘇晉了吧?
秦氏不由分說地又將方子塞到明檀手里,甚至害怕明檀陽奉陰違,大有將自己身邊用了幾十年的嬤嬤派遣給明檀使用,當然是為了監督。
明檀嚇得收了方子,趕忙回絕母親的好意。
“夫君自己也在喝藥調治,大夫說有望痊愈,母親你就別瞎折騰了,夫君和婆母比你還上心呢。”
趙明檀又道:“你將身邊的老人派到我身邊,知道的,以為你是疼愛女兒,想指派個可靠的嬤嬤照顧出嫁女的起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想借嬤嬤插手蘇府庶務呢。”
秦氏徑直略過后半截的話,只關心前頭:“當真……可治?”
趙明檀害羞低頭:“自是真的,女兒何時騙過母親?”
秦氏盯著趙明檀泛紅的小臉,心道,指不定騙了多少事呢。
“不過,大夫說了是有望,暫時還不知結果如何,遵醫囑,慢慢醫治即可。”趙明檀怕母親過于樂觀,又怕母親得意之下到處宣揚,又提前上了幾句眼藥。
若不是板上釘釘的事,秦氏自然不會冒然傳出。若到時蘇晉依舊是老樣子,自己可就成了權貴夫人圈的笑話。
“母親知道輕重,還用你提點?”秦氏道,“你終是長大了,思慮比以往周全,不似往日的小女兒心性了,母親甚感欣慰。”
“母親教的好,我這個女兒又豈會差勁兒。”趙明檀笑瞇瞇道。
秦氏輕輕戳了戳趙明檀的額頭:“你呀。”
又說了一會兒貼己話,蔣瑤光和秦珊珊找了過來,秦氏便去前院招待客人,留著小姐妹們自行閑話。
蔣瑤光和秦珊珊臉色都不太對,蔣瑤光灰頭土臉的,儼然一副被秦珊珊懟罵過的委懨模樣。
趙明檀的目光只落在蔣瑤光身上一瞬,便沒再看她一眼,奉茶時,也只讓香柳給秦珊珊上了一杯。
蔣瑤光可憐巴巴地看向趙明檀:“本縣主口渴了。”
趙明檀:“花廳茶點管夠,縣主自便。”明晃晃的趕人。
蔣瑤光瞪眼:“本縣主又不渴了。”
秦珊珊的臉色也不太好,趙明檀便了句:“怎么了?”
秦珊珊喝了口茶壓下心頭火氣,惱怒地瞪了一眼蔣瑤光:“我可沒甚好說的,你問她便是。”丟她擅后,如何不氣。
“那便喝茶,消氣吧。”趙明檀端起杯子,抿了口香茶,并無問蔣瑤光的打算,也沒看她一眼。
蔣瑤光瞄了一眼趙明檀的臉色,張了張嘴,自顧自地開腔了:“我也沒啥好說的。”
她可沒臉說非議明檀和蘇晉的床笫事,還被第三者聽到了。若是被明檀知曉,怕是更不會原諒她了吧,畢竟這事兒是她挑起的。
趙明檀沒吭聲。
蔣瑤光眼睛一亮:“明檀,你這簪子好漂亮,以前沒見你戴過,是蘇大人送的吧?”
趙明檀還是沒理。
蔣瑤光摸了摸鼻子,訕訕道:“蘇大人可真體貼!不過,他能娶我們家明檀為妻,是他的榮幸,定是祖上燒了高香所致。”
趙明檀依舊沒理。
蔣瑤光勾了個凳子,坐到趙明檀身邊,使出無賴殺手锏,特別舍得下去面子,一把抱住明檀的小蠻腰,啜哭道:“明檀,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趙明檀總算給了點反應:“錯哪兒了?”
“我不該送你那種東西,我應該同秦珊珊一樣,老老實實地給你準備一份寶石頭面作梳妝禮。”
秦珊珊掀眼:“喲,你送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急赤白眼成了這副樣子。”
蔣瑤光瞄了瞄趙明檀,掩飾道:“沒,沒什么。就坊間的話本子,只是寫的比較勾人。”
趙明檀簡直沒臉看兩人打配合的場面,蔣瑤光送了她何物,秦珊珊如何不知情,就算不知道,蔣瑤光也會想盡辦法讓秦珊珊知曉的。
“明檀,那話本子不好看,要不你燒了吧。”蔣瑤光小聲道,“過幾天,我補你一套貴重的頭面首飾作為梳妝禮。”
趙明檀哼道:“我考慮考慮。”
蔣瑤光和秦珊珊齊刷刷看向她。
趙明檀:“……”
氣得一把揪了蔣瑤光腰間的軟肉:“原諒你的事,我考慮考慮。”
居然以為她是想考慮是否留著‘話本子’?
趙明檀又同秦珊珊約了看戲的時間,自是沒約蔣瑤光。
她的氣勁兒長著呢,等哪天想起此事不那么窒息時,她才打算原諒蔣瑤光。
蔣瑤光作捧心狀,幽怨道:“明檀,你真不再愛我了嗎?我的心好痛,好痛……”
“…….”
回門宴后,蘇晉便去上朝了。
近來朝廷沒甚么大事,太子也規規矩矩地做事,沒再傳出什么桃色緋聞,聽說東宮妻妾和睦上下齊心,后宅安定,便有人上書說太子自省自察、知錯即改、重修私德,當得起儲君威儀。
這犯了錯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錯而不知改,反而步步錯,泥足深陷。
特別是諫臣最喜歡能聽勸的儲君、帝王。
玄德帝也甚感欣慰,便將潮庫河河道修造一事交由太子負責。這是一樁有力民生的工程,若太子做的好,便可在民間樹立威望和名聲。
水能覆舟亦能載舟。
玄德帝深知這一點,太子想要坐穩大周萬世基業,除了要讓群臣信服甘心輔佐,也要得民心。
在民意威望方面,太子遠不及平西王。
太子負責河道修繕一事,眾臣皆看明白了,玄德帝在為太子造勢。
與此同時,平西王周淮瑜提出回西北邊境,玄德帝表露了一番挽留不舍皇兒戍邊之苦后,便應允了。
離京那日,正是黃昏落日之景,無盡蕭索。
周淮瑜策馬出城,于城門外勒住韁繩,最后看了一眼盛京的方向,帶著決絕之意,毫不猶豫地離去。
無數次的離開,只是為了重回這座城,以及城里的宮殿。
至于趙明檀……
待他下次回京,便也是她回歸他身邊的同時。
*
紫曇小筑。
香柳捧著一套精致的寶石頭面,說道:“少夫人,瑤光縣主譴人送了份禮,說是補給你的。”
“嗯,收起來吧。”趙明檀隨意掃了眼質地成色,繼續翻閱著高管事送來的賬冊和產業。
蘇母身子不算硬朗,家里田地產業皆由蘇晉一手攬了過來,而蘇晉經常忙于朝堂公務,基本由高管事幫著打理,三五天向蘇晉稟告一回,隔兩月鋪次賬即可。
現下府上來了女主人,蘇母又不管事,便讓高管事將賬冊送到了趙明檀這邊。
日后,蘇府的中饋庶務一應由明檀處理。
趙明檀推拒一番,便接下了擔子。這是當家主母的必修之客,無特殊情況推拒不得,而且她也沒想撒手。
掌一府中饋,形同外臣掌權柄一樣。
手握有物,方有話語權。
她不想做個只是依附于夫君的花瓶。
何況,她將庶務接手過來,蘇晉便不必家里家外兩頭忙,也能輕松不少。
快速翻完賬本,沒看出什么漏洞,這些賬本都是蘇晉看過處理過的,沒有糾織纏繞的舊賬,繼續往下走新賬就是。
接著是田莊產業,涉及領域頗雜,有茶坊香料鋪子,面食米糧類的鋪子等等,家底頗豐,說是財大氣粗也不為過。
就算蘇晉不當官,只要沒出什么不肖子孫,三輩子吃穿不愁。
難怪聘禮給的豪氣!
還以為他拿了全部家當呢。
看來,是她想多了。
趙明檀視線一頓,蹙起眉頭:“錦繡閣?”她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盛京城有名的歌坊。
高管事怕趙明檀多想,趕忙解釋道:“錦繡閣是大人跟衍王府的世子合伙開的,二人平分利錢,大人每次去都是同世子爺在雅間飲酒,并沒招歌舞助興。”
趙明檀輕聲應了聲:“哦。”
高管事又指著另外幾樣鋪契:“還有這家糕餅鋪子,這家食肆……也是大人名下的產業,只是經營不善,虧損了不少,都是從其它鋪面挪用的銀錢給底下工人結工錢。”
趙明檀不解:“為何不關了?”
高管事:“大人沒說關,底下的人哪兒敢擅自做主?大人沒發話,就是虧得一文不剩,也得照樣開下去。”
趙明檀翻了翻,這些生意不好的鋪面十之八九都跟吃食有關。
像這家名為一品軒的食肆,是前兩年所開。開張大吉那會兒,她和蔣瑤光、秦珊珊相邀去過幾次,便沒再去。怎么說呢,味道過得去,但絕非什么上等美味,吃過就吃過了,也不會覺得回味無窮。
這家點心鋪子,她倒是讓香柳買過很多次。后來,有了更喜歡的口味,便沒怎么買了。
她這個人喜歡美食,口味卻非單一固定。總的來說,以舌尖上的美味為主,只要能好吃到讓她念念不忘的地步,她肯定會經常光顧。
“不關就不關,看能不能救起來。”趙明檀道,“改日去看看,究竟是哪兒出的問題,也好對癥下藥。”
趙明檀覺得食肆點心鋪長久經營下去,必是食物本身誘人,酒香不怕巷子深,味道比別家可口適宜,生意能不起來嗎?
高管事又道:“其實,大人只要愿意對外支一聲,百姓們知道是首輔手上的產業,多少都會捧臉賞光。那些朝臣請客吃酒,說不定也會定于此,生意定會有所好轉。”
趙明檀不以為道:“那他們只是因為夫君的權勢而來吃飯,并非因飯食味道而賞光。如果這樣做了,我們也有脅迫之意,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反而對夫君不利。”
何況,財不外漏。
容易惹得人紅眼。
高管事躬身:“少夫人想的周到,是小的思慮不周。”
趙明檀一笑:“你能將蘇府打理得井井有條,能力必是不俗,不可妄自菲薄。以后,我也要仰仗你呢。”
“為少夫人效犬馬之勞,是小的榮幸。”
……
蘇晉下朝歸府,剛跨入紫檀小筑,趙明檀便笑盈盈地迎了出來,又是讓婢女端水凈面凈手,又是奉茶,而她自己則踮起腳尖,幫他解披風的系帶。
小姑娘手腳不太利索,但嘗試了一會,便也解開了。
蘇晉晃了晃神,被人迎接服侍的感覺真不太適應。
剛呷一口茶,就見趙明檀半瞇著清眸,指派了名婢女將熬好的湯藥端過來。
“夫君,該喝藥了,我早已備好蜜餞。”
“……”
蘇晉心底的不適更深了點。
想到進府時王繼稟告的消息,蘇晉將視線重新投向藥碗。
眸色幽邃,宛若黑洞。
“主子,屬下查出藥方上的藥被掉包了,全是些普通藥材,并無醫治的功效。”
看來,有人不想要他‘好轉’。
是誰呢?他已大致有數,只是未到真正撕破臉的時候。
蘇晉一瞬不瞬地盯著湯藥,若有所思。
趙明檀以為他是見湯藥濃稠嫌苦,便道:“這是按照母親給的藥方新抓的藥,熬的正是頭一回,肯定會有些苦,你閉閉眼就喝了,別等湯藥涼透了喝,否則只會更苦。”趙明檀用的依舊是婆母給的藥方,自家母親給的那份老早就壓箱底了。
感受到小妻子濃濃的關懷,蘇晉毫不猶豫地喝光了。
幸虧是普通湯藥,否則時間久了,免不得上火流血。
嘴里被塞了一顆甜蜜餞兒,就見明檀眉眼彎彎道:“喝完藥,來顆蜜餞,生活甜如蜜。”
蘇晉:“……”
其實,他最想嘗的是她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