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樹枝間隙傾瀉而下,細碎的光芒落滿少女全身,猶如籠罩了一層朦朧的微光。
面若桃花,目似清泓。
少女提裙翩躚躍下馬車,輕盈的動作,若蝴蝶翻飛。
蘇晉瞳孔微縮,恍然回神,放下車簾,躬身鉆出了馬車。
腳落地的瞬間,身體微微趔趄,似難以相信他方才聽到的話語。然而,他面上并未顯露多余的情緒,仍如平常一般清冷、淡漠。
趙明檀也是鼓足了莫大勇氣才將那句‘大人,可否娶我?’說出口,可見蘇晉毫無反應,實在打不定他是如何想的。
應,還是不應?總得給點反應啊。
就在趙明檀忐忑不安時,蘇晉開口了,嗓音清潤:“你說什么?”
原來是沒聽清!
她自己也緊張,剛才說的含糊不清,估計蘇晉沒聽見。畢竟兩輩子,她從未逾矩主動向男子求娶。
趙明檀抿了抿唇,兩手不安地絞著衣擺,一雙杏眸微微抬起,怯生生道:“大人,我的意思是……我、我想自薦枕席,做……做你的夫人。”
趙明檀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炙熱,話語雖直接露骨,動作和眼神卻有所內斂,含蓄。
自薦枕席?做你夫人?
蘇晉眉目依舊清冷,內心狂喜。
那種激狂的喜悅幾欲沖破胸腔,身體巋然不動如山,掩在袖口的手指劇烈顫抖,不是因怒或恐而抖,而是極致的狂喜、幸福來得太快幾乎讓他的手指失去大腦的控制,無法自制。
就連蘇家得以沉冤昭雪,他也從未有過如此驚濤駭浪般的情緒起伏。
大喜之下,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
多年歷練,蘇晉已達到不以物喜、不以自己悲的境界,凡事都能不動聲色,可現在他只想、只想放肆地擁抱眼前人。
然,想法并未付諸于行動。
長期克制隱忍自己的情緒,這種能力早已被他練就的爐火純青,侵入身體的每一寸血肉,翻涌喧囂的熱血終是只隱匿于皮肉之下,沒有浮諸于表面。
趙明檀面露疑惑,蘇晉怎么還是沒反應。
他應該聽清楚了,難道他是因為身體上的隱疾不太敢相信……她究竟想嫁的是蘇晉這個人,還是身為首輔的蘇晉?
趙明檀垂了垂頭,手指絞著衣擺,細弱蚊音:“那個,即使你有疾,我……我也不會介意。”
說的這般明白,蘇晉總該知道她對他的心意,以及嫁他的決心了吧。
蘇晉:……
他是不是有疾,他最清楚。
心中的狂喜稍許平復,蘇晉面無表情,唇角卻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十月初八,大吉,宜下聘。”這是蘇晉選定下聘的良辰吉日,一不想委屈明檀,二可趁此之前同明檀聯絡感情。
其他的人和事阻他,他都有辦法解決,唯一不能解決的是明檀的抵觸或不愿。
如果明檀的本心一直向著她那位表哥,他做不到無視她的痛苦而強娶。
他不希望他們的婚姻開始于陌生或怨懟。
而現在,他知道了明檀的心意,他便無所畏懼。
十月初八?
趙明檀愣了愣,原來蘇晉早就定好了日子。
她微微仰頭,望著他那張俊美絕倫的臉,鬼使神差地伸手勾住了蘇晉的手指。
蘇晉陡然僵硬,瞳孔微微放大。
她主動牽他手?
細如蔥根的手指軟綿綿的,如輕柔的羽毛拂過他的肌膚,帶起一陣酥麻。
他要不要回握住她?
就在蘇晉天人交戰、終于說服自己牽起心上人的小手時,那只柔若無骨的手已然離去。
掌心依舊殘留著一片溫香軟糯,蘇晉又后悔又懊惱。
男兒行事當果斷利落,何至于如此優柔寡斷。
趙明檀自是不知蘇晉心中所思所想,只是覺得下聘的日期委實太過延后,可先下聘將親事議定,過門之事倒可延后。
為免夜長夢多,趙明檀思慮再三,豁然抬頭看著蘇晉,一臉認真道:“蘇晉,只要是你,每天都是吉日!大可不必拘泥于十月初八這一日,你公務繁重,萬一那天被什么事耽擱了呢,難道還要重尋吉日?明檀所求不多,只要成親那天是大吉大利之日,即可!”
這是有多恨嫁啊。
說完,趙明檀羞澀地低下了頭,雙手捂了捂發熱的臉頰。
她發誓,今日所言,絕對是她兩輩子最大膽最不知羞的話!
蘇晉略微詫異,隨即頷首:“嗯。”
雖只得一字回復,但蘇晉是重諾之人,只要他應承下來,便不會更改。
趙明檀吁了一口氣,提起裙踞,踩著馬鐙,登上馬車。
蘇晉看著那抹翩躚的身影,抬腿走到車旁,伸出手,低聲道:“明檀,可喜歡木雕?”
趙明檀愣愣地盯著伸至車窗、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掌心靜靜躺著一只木雕小人,栩栩如生。
是她的模樣。
“這是你雕的?”趙明檀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
蘇晉抿了抿唇角:“嗯。”
“哇,厲害!沒想到大人的手如此巧,勝過世間能工巧匠。”趙明檀拿著木雕小人,笑瞇瞇地不吝夸贊。
蘇晉緋麗唇瓣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你喜歡,便好。”
一頓,又道:“明日,登門。”
“明日?”趙明檀希望將親事快些落定,可也沒想到這般快,何況……
“可是,明日我要參加皇后娘娘設的簪花宴。”是繼后下的帖子,趙明檀雖不想參加這些宮宴,卻不得不去,不能拂了繼后的面子。
蘇晉眉鋒微動:“我知道,下午登門亦可。”
趙明檀想了想,道:“好。”簪花宴設在上午,她下午應該可以離宮。
蘇晉薄唇翕動,似有話想問,但唇角抿了抿,又將腹中的疑惑盡數吞回。
他怕打破這一刻的美好,也怕錯過這一次的機會。
正常情況下,就算男女兩情相悅,婚事也不會這般急迫。何況,明檀年初剛及笄,不必如此急嫁。
趙明檀眼珠微轉,抬手取下自己的發簪,遞給蘇晉:“來而不往非君子也。”
“這支比染血的精致,貴重,也更得明檀喜歡。”
趙明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隨即吩咐香柳駕車離開。
蘇晉低頭盯著發簪,勾唇一笑。
那一笑,猶如千樹萬樹梨花開,瀲滟風華,勾人心魄。
只可惜趙明檀沒有看見。
倒是王繼看傻了。
主子竟然笑了,天哪,破天荒頭一遭。誰不知道當朝首輔風姿卓絕,卻是不言茍笑,鮮少有人看到主子的笑臉,就連自己近身伺候了好幾年,也從未看到過。
就是對于自己母親,主子也是恭敬有加,卻沒有笑臉。
殊不知年少愛笑的孩童早已被顛沛流離的流放生涯,磨礪得失去了笑容,待到后面歷經軍營、爾虞我詐的官場傾軋,更難見其笑容了。
蘇晉斂去笑容,又恢復了一貫不近人情的冷漠模樣,淡聲吩咐王繼:“將盛京最好的媒人請來,明日的禮書單子一并擬好。”
“是。”
入府后,蘇晉先去庫房清點了一遍聘禮,又去看了養在西院的一對大雁,油然生出一種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欣慰。
大雁是蘇晉去年偶然所得,那日從郊外回城,偶偶這對落單的大雁。當時正是初秋,大雁南遷過冬。其中的雌雁被老鷹啄傷從高空墜落,并行的雄雁毫不猶豫地俯沖下來,停在受傷的雌雁身旁,半步不離,哀哀戚鳴。
蘇晉心有所動,禽獸尚且有情,遑論人?
正好下聘需要大雁作禮,蘇晉便毫不猶豫地將它們了回來,救活了雌雁,便養了下來。
一雌一雄,忠貞相依。
蘇晉抬手捋了捋大雁的羽背,又喂了些吃食,低喃:“我救了你,又養了你們這么久,該報答我了。”
也不管鳥禽是否聽得懂,蘇晉拍了拍兩只大雁的腦袋,轉身便去了主院,將請媒人下聘的事告知了蘇母。
陳湘兒正替蘇母捶背,動作猛地停頓,不可置信地看向蘇晉。
蘇晉雖早已給蘇母通過氣,可蘇母卻沒想到會如此迅速,聽了半天,也沒聽出是哪家姑娘,遂問道:“阿晉,是哪府的姑娘?我可認識?”
“母親明日便可知曉,不必急于此時。”蘇晉說。
蘇母佯怒道:“對母親都藏著掖著,難不成母親還會反對不成?”
蘇晉沒有說話。
蘇母道:“行了,你不想說的事,我就是撬開你的嘴,也撬不出半句話。你能想通找個知冷知熱的妻子陪在你身邊,等母親百年之后,也有人照顧你,我也就稍許寬心了。若你的身體能有起色,留個一兒半女,為老蘇家留個后,母親此生再無憾事。”
“母親,近日可有替表妹相看的人家?”蘇晉不欲蘇母揪著他的事嘮叨個不停,瞥見一動不動盯著他看的陳湘兒身上,順勢將話題轉移到了陳湘兒頭上。
蘇母抬頭看了一眼陳湘兒,那眼眶濕漉漉的,已有了紅血絲,拼命壓抑著才能忍著心里的難受,沒有當場哭出來。
蘇母拍拍陳湘兒的手以示安慰,轉頭對蘇晉說:“如今,你娶親的事才最要緊,湘兒的事緩緩再說。”
蘇晉微凜,慢悠悠道:“緩一些時日也好,只是別耽誤久了。我記得表妹將至二九年華,若再蹉跎下去,歲月不待人。如果母親沒有好的人選,兒子可幫著留意。”
說罷,轉身離去。
陳湘兒臉色一片煞白,身子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