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檀精心裝扮許久,點絳唇,描眉畫紅,中途又換了七八套裙裳和珠釵,從頭發絲到羅襪無一處不精細,無一處不讓她滿意,直到她挑不出一絲錯處,就連佩戴的荷包香料也是淡雅襲人,最適合熱日的那種淡香,聞之清新神怡,這才施施然地準備出門。
趙明溪倚靠在門邊,看著如此精致明媚的趙明檀,眼睛猶被日光刺了一瞬,她咬著唇,眼含嫉妒地高抬起下巴,酸溜溜地問道:
“姐姐,這是要出門?”
趙明檀漫不經心地打量了趙明溪一眼,這位庶妹整個人容光煥發,哪里有曾要自殺的頹靡,怕是因賜婚之事高興壞了。
她淡淡‘嗯’了一聲,抬腿便走。
趙明溪見她態度冷淡,幾步追了上去,做作地撩撥著額前的碎發,問道:“姐姐要去哪里?妹妹在府里悶了好些日子,等待出嫁的日子著實無聊至極,不如跟姐姐一道出去透透氣!
話里話外皆是即將高嫁的嘚瑟。
趙明檀上一世是太子側妃,依舊在東宮如履薄冰,實在不明白只是個小小五品良媛有何值得炫耀。
趙明檀腳步一頓,似笑非笑道:“出嫁?聘為正妻方為嫁,我沒記錯的話,太子殿下迎的是良媛,一切從簡,只需從側門抬入東宮即可,何來嫁娶一說?我雖比不得妹妹有幸成為天家兒媳,但我未來的夫君,定是三書六禮,風風光光娶我作正妻,執掌中饋,一府之當家主母!俗話說的好,寧做貧家妻不做貴家妾!”
趙明溪臉上的笑再難維持下去,氣道:“你……你就是嫉妒我!天家的妾可比下臣的正室尊貴,等太子順位,哪怕是妾也會水漲船高,一躍成天子妃……”
趙明檀沒功夫跟她打嘴仗,頗為敷衍地打斷趙明溪:“是是是,我就是嫉妒你,成了吧?祝你早日達成所愿!”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氣得趙明溪原地跺腳。
庭軒樓。
小廝引著趙明檀上樓時,提前預定的那處臨街雅間已經坐了兩名妙齡少女。
她們正是趙明檀的手帕交秦珊珊和蔣瑤光,三人自小長大的情誼。秦珊珊是秦國公府的嫡長女,趙明檀的嫡親表姐,而蔣瑤光是安南公主的愛女,陛下親封的瑤光縣主。
秦珊珊身穿淺綠百褶裙,一手執小銅鏡,一手細細地涂抹口脂,那個專注勁兒堪比考場學子奮筆疾書,視周遭如無物。
蔣瑤光則著一身利落的紅衣短打,腰佩彎刀,大咧咧橫坐于凳上,不拘小節,頗有幾分江湖俠女的風范。
蔣瑤光有一下沒一下地撩玩著刀柄上的穗墜子,白眼頻頻翻上天,一臉嫌棄道:“秦珊珊,你至于么,不就喝兩口茶蹭掉了點口脂?人家明檀也愛美,可沒到你這般喪心病狂的地步,走哪兒都讓你家婢女帶著妝匣子,隨時隨地補妝描紅。”
秦珊珊抿了抿唇,左右晃臉瞄了瞄唇色,慢騰騰地放下小銅鏡,蔥根般的指尖輕撫過臉頰:“瑤光縣主,你是頭一天認識我嗎?身為姑娘才能理解姑娘家對美的追求,我不過打點口脂,哪里礙著你的眼了?”
趙明檀立在門口,看著閨中密友,眼眶微微濕潤。
蔣瑤光說話直,刁蠻任性,得知她死訊,拎著刀就去東宮砍殺太子。若不是安南公主力保,蔣瑤光就要背上意圖謀害儲君的罪名。而與瑤光定親的未婚夫家害怕太子繼位之后,連帶著嫉恨上他,找借口解除了婚約。
而秦珊珊嫁與太子母族宋家,宋家受不了秦珊珊做作麻煩的性格,對她頗有微詞,本就有心休棄她。而她全然不顧,長篇痛斥太子,終惹得宋家厭棄她。
索性,一切都在最好的時候。
她會努力靠攏蘇晉,而她們也會規避上輩子的不幸,收獲最美最真摯的婚姻。
蔣瑤光一掌拍在腰間佩刀,瞪眼道:“你就是礙我眼了,這些勞什子粉末亂天飛,害得本縣主眼睛都睜不開。”
秦珊珊幽怨地瞥了蔣瑤光一眼:“你是公主之女,我一介小小臣女比不得公主之女尊貴,不能與之為伍,涂脂抹粉都成了錯處!
蔣瑤光:“你,本縣主何時拿身份地位壓你了?”
秦珊珊作暈眩狀:“你何時沒拿身份地位壓我?我沒那么大的福氣與縣主為友,比不得上趕著巴結縣主的李家女,鄭家女,郝家女……”
蔣瑤光腦門突突跳,手指死死地按住佩刀,有種拔刀的沖動。
眼看兩人將要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趙明檀趕忙出聲:“瑤光,珊珊,好久不見!鼻厣荷弘m是趙明檀的表姐,可卻不喜趙明檀叫她表姐,把她年紀喚大了。
蔣瑤光和秦珊珊頓時偃旗息鼓,互瞪一眼,齊齊扭頭轉向門口,看到姍姍來遲的趙明檀,一同愣住了。
趙明檀打小就是美人胚子,長相精致,衣品妝容更是力求精細無暇,而今日竟比往常打扮得還要精致幾分,那份驚人的美逼得人有些晃眼。
秦珊珊只覺自己白折騰了,一切妝容在‘天生麗質’上都只能望其項背,打小就知道這個表妹生得極美,小時候是粉雕玉琢的玉人,大了是明媚清絕的美人兒。
秦珊珊晃了會神,儀態端莊地抻了抻袖口,挑眼看她:“明檀,你可讓我們一陣好等,這桌茶點本是你做東,你別不是在家里跟什么妹妹什么姐姐吃好喝好才想起我們來,外姓的姐妹好友終究比不得本家的姐妹燕燕!
趙明檀早就習慣了秦珊珊的說話風格,知道她就是拿腔作調、嘴巴不討喜。然而,在秦珊珊陰陽怪氣趙明溪和趙明玉的事上,若是以往的明檀,肯定會急赤白臉地同秦珊珊辯上幾句。
然而,今日卻沒有為她們說話。
秦珊珊熱天不愛出門,七夕那天,本邀趙明檀和蔣瑤光到府上玩葉子牌當過節,結果趙明檀爽約同趙明溪和趙明玉游湖賞荷,氣得秦珊珊當日沒有吃晚飯。
蔣瑤光雖然也不喜歡那兩人,畢竟平日碰到的機會少,倒沒秦珊珊那么大的怨念。
趙明檀沒有任何不高興,反而笑了:“出門前碰見了一條攔路狗,不想耽擱了些時辰!壁w明溪就是狼心狗肺,對她掏心掏肺,從不設防,真心拿她當姐妹,她卻給了她致命一擊,讓她所嫁非人。
她一頓,又道:“以后不會了。對于不值得深交的人,不值得維護的感情,何必浪費心力。”
秦珊珊和蔣瑤光面面相覷。
是她們想的那個意思嗎?
兩人對視了一下眼神,蔣瑤光上前親熱地挽起趙明檀的胳膊,噼里啪啦地說道:“誒,要我說你那個庶妹可真了不得,怎就偏她落個水被太子救起了,我可聽說,太子挺不愿娶她……”
蔣瑤光一邊說,一邊暗暗觀察趙明檀的表情。
若是往日,早就維護上庶妹了。今日,確實反常。
趙明檀嗤笑:“是嗎?”
蔣瑤光又掃了眼秦珊珊,秦珊珊抬手撫了撫云鬢上的珠釵,拿捏著那股子矯作勁兒,哼聲道:“可別是同家中小姐妹鬧了別扭,到我們這兒尋求安慰。若是如此,我可不依!”
蔣瑤光擼袖子挽胳膊道:“是不是她們欺負你了?老娘揍死她們!”
趙明檀對蔣瑤光善變的自呼習以為常,她看看秦珊珊,又看看蔣瑤光。前一刻,兩人劍拔弩張,這一刻,又一唱一和。
這樣的場景經常出現。
趙明檀不禁失笑,問道:“你們真想知道緣由?”
“嗯!笔Y瑤光和秦珊珊異口同聲道。
“就是發現我真心對她們,她們未必真心拿我當姐妹,覺得自己挺傻的!壁w明檀苦笑一聲,“明知犯傻,豈能一直傻下去?”
上輩子,她就是被趙明溪的偽裝給欺騙了,帶著濾鏡看待趙明溪,從沒想過她會害自己。而趙明玉雖沒直接參與,可她卻冷眼旁觀,哪怕她提醒一句,結果可能都不一樣了。
秦珊珊翹指端起茶盞,輕掀眼皮:“就那趙明溪,內里的花花腸子纏你十八回,都不嫌多。虧得我往日說的,你全當了耳旁風,好在你現在醒悟得早,沒等到被坑死之時,我便勉為其難不與你計較!
趙明檀:“……”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確實是在被坑死之后,才醒悟。
蔣瑤光瞪了一眼秦珊珊,翻白眼:“馬后炮!”
室內擺著一張靠窗的四方桌,趙明檀被蔣瑤光按拉坐在中間的位置,蔣瑤光則和秦珊珊分坐東西二側,正對視野絕佳的靠窗之位,目之所及,街上之景一覽無余。
趙明檀抬眸望著窗戶的方向,兩彎黛眉微微蹙了起來。
趙明檀略微猶豫,細蔥根的指尖撫在額頭:“瑤光,我頭有些悶,想坐在窗邊吹吹風,我們換個位置,好不好?”
“不好!”蔣瑤光果斷地拒絕,“這位置好,方便看風景,也方便觀瞻大周首輔的盛世姿顏。再說,頭悶吹風也不管用,找大夫最要緊。”
趙明檀:“……”
“珊珊……”趙明檀可憐巴巴地望向秦珊珊,秦珊珊輕飄飄地睨她一眼,哼哼道,“曖喲,說你兩句不得,就要來占我的位置了!
趙明檀汗顏。
若非清楚秦珊珊為人,還真吃不消這位表姐的性格。
秦珊珊說歸說,還是起身給趙明檀讓了位兒。
兩人換好位置后,趙明檀立馬探頭往窗外望去,街道兩旁被擠得水泄不通,多得是她這種引頸張望的女郎。
等了一會兒,想見的人遲遲未到,趙明檀端起茶盅潤嗓子,剛抿了一小口,就聽得外面的喧囂聲漸大。
“蘇首輔來了!”
“突然辦了這么大的案子,也不知當今陛下如何嘉獎于他?”
“他已位極人臣,可不好再加官進爵?”
“……”
“就是不知哪個女人有福氣能做首輔大人的賢內助?”
“首輔那方面……好像從未有過娶親的想法,就算是不太能,可太監尚且能找女人,首輔大人找個打理內宅給他端茶倒水紅袖添香的純賢妻也可啊!
“……”
趙明檀心跳加快,不自覺攥緊了茶盅。
蘇晉不是不愿娶親,而是想娶她。
她緊張兮兮地看著窗外,目不轉睛,生怕錯過他的身影。
噠噠噠的馬蹄不斷傳入耳畔,似重重地敲在她心上,前世今生的影像輪番徘徊于腦海,趙明檀捏著茶盅的手心已然糯汗。
沿街百姓歡呼不已,一隊浩浩蕩蕩的隊伍逐漸出現在視野中,最前頭的正是騎著高頭大馬身穿緋色鶴紋官袍的蘇晉,身后是迎接他歸朝回京的下屬官員及一眾錦衣侍衛。
趙明檀一眼就看見了蘇晉,隔著重重人潮,視線始終落在他身上。
不是垂垂老矣的蘇晉,不是因她死性情變得陰鷲的蘇晉,不是悔恨半生憂傷緬懷她的蘇晉,而是志得意滿大權在握、可覆手為風雨的蘇晉。
他面容俊美,那種世無其二的俊朗之美無法用言語形容,他不言茍笑,渾身上下散發著冷峻疏離感,可他的氣質又是矛盾的,仿佛并未因詭譎爾虞的官場紛爭而失了那份違和的文雅書卷氣息。
若不是那雙幽邃鳳目過于鋒銳,若不是面容極冷,倒真有一種有匪君子、陌上公子人如玉的遺世獨立。
許是趙明檀的視線太過灼人,許是心靈契應,蘇晉猛然抬頭精準地捕獲了她的目光。
二人視線交匯,趙明檀心頭一跳,下意識想避開,可又覺得這樣做會顯得特刻意,猶豫不決時,倒是蘇晉略微停頓便移開了目光,仿若同隨意掃向街邊百姓的目光無甚區別,可他握著韁繩的手卻微緊,不經意泄露了他真正的情緒。
是她,趙家明檀。
她在看他。
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