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顧桑一行人抵達溫泉山莊, 已是近黃昏,她無心欣賞山莊的風景,從早到晚將近一天未吃東西, 竟也沒感覺到餓。
若是平時,饑腸轆轆的五臟廟早就唱起了空城計。
她看著床榻上就連昏睡都難掩痛苦之色的顧九卿, 心一下下揪著疼,面對他的傷痛,她無能為力,只能不停地用熱水擦拭他的臉、脖子、手,但這點微熱無異于杯水車薪。
哪怕是酷暑時節, 屋內燃著炭火盆,依舊驅不散顧九卿身上的冰霜寒意。
她換了張新帕子,掀開他的衣襟, 輕輕拭去皮膚上的冰霜,顧桑動作忽的一頓,目光落在胸口處。
傷口已經被大夫重新處理過,換上干凈的藥用繃帶,之前驚心觸目的血跡消弭,只余淡淡的血腥味。
眼前重現顧九卿擋在她身前那一幕,顧桑眼睛又有了淚意,她仰了仰眸, 將淚意逼了回去。
她低喃:“大姐姐,你真傻。”
陌花出門替顧九卿取了幾件換洗衣物,一回來就看見顧桑閑不住地給顧九卿擦拭身體,陌花慌了一瞬, 急步上前,將被子往顧九卿身上掩了掩。
“三姑娘, 你也累了一天,還未用膳,先去吃點東西,別將身子累垮了。”
顧桑恍似沒發現陌花動作中的急切,也沒聽出陌花話中趕人的意思,她洗干凈帕子,輕搖了下頭:“我不餓,也不累。等大夫將湯池的藥材備齊,大姐姐還要泡藥浴驅寒,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陌花:“……奴婢忙的過來,主子的溫泉浴就不勞三姑娘費心,自有奴婢服侍。”
這回顧桑明顯察覺出陌花語氣中隱忍的不悅,偏頭看向陌花,她知道陌花不是普通的婢女,有功夫在身,想來是真用不上她幫忙。
畢竟,顧桑從小到大也沒伺候過他人洗澡,難免粗手粗腳,恐會添亂。
這時,大夫從后室溫泉池的方向過來,叮囑道:“池子已入了藥,不過他失血過多,身體極度虛弱,第一次切莫泡太久,小半時辰即可。后面視情況延長時辰,直至將體內的寒氣壓下去。”
陌花應了聲:“知道了。”
顧桑放下帕子,對陌花道:“辛苦你照看大姐姐,如果有需要,可以叫我。”
顧桑知道陌花不愿她留下照顧顧九卿,也不再堅持,轉身同大夫一道離開。
殊不知顧桑前腳剛出門,陌上后腳就從窗戶翻了進去。
陌花將大夫的醫囑告知后,留守在外間,由陌上帶著顧九卿轉去內室的溫泉池。
天色漸暗,屋檐下掛起角燈,位于半山腰的山莊映在流光燈火中,哪怕顧桑沒有心情欣賞美景,浮光掠影般一瞥,依舊為之震撼。
山間燈色,流光溢彩,整座莊子美輪美奐。
“整日風餐露宿,好不容易歇息一段時日,怎能不享受一番?”大夫瞇了瞇眼,又道,“哎喲,奸商來錢真快,每一處都是雪花花的白銀鋪就。”
鄭廣和雍州首富之名,真是名副其實。
不像他,窮的叮當響。
作孽哦。
大夫拎著陳舊的藥箱,發完感嘆,打算另尋處湯池美滋滋地泡個熱水澡,總不能白來一趟不是。
顧桑看著大夫,忽然問道:“你能治好大姐姐嗎?”
“當然,既然我保下他的命,再難愈合的傷口總會長好。”大夫神情相當自信。
顧桑蹙眉:“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刀傷,而是大姐姐身上的寒癥。”
大夫探究性的目光投在顧桑身上:“喲,連這都告訴你了,看來他蠻信任你。”
“大姐姐所中的寒毒可有解?”顧桑目露希冀,問道。
大夫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
這兩年,他去過關外,去過很多地方,都沒找齊古方記載的五味稀有藥材。
不能破其寒毒,簡直是他醫者生涯的最大挫敗。
“可知大姐姐是如何中的毒?”
女主對她緘默其口,或許此人知道些內情。
大夫煩躁道:“我怎么知道,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副鬼樣子。”
人不人,鬼不鬼。
男不男,女不女。
顧桑見打探不出什么,便道:“大夫此番救了我大姐姐,不知該如何酬謝,還請告知名諱,日后回燕京,也好重謝。”
大夫白了顧桑一眼,毫不留情地抨擊諷刺:“重謝?想問我名字就直說,你們燕京的貴女說話都喜歡鋪墊大段廢話?你這位大姐姐說話向來高深莫測,虛實難辨,沒想到連他妹妹也如此,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顧九卿要真有心感謝自己,也不至于將他當做牛馬驅使。
顧桑:“……”
大夫是個直脾氣,不喜歡別人拐彎抹角。
顧桑直接道:“那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大夫道:“鄙姓郝,名無名,四海為家。”
顧桑眼珠微轉:“宮里的郝御醫是你什么人?”
郝無名道:“同宗同族,他重名,入宮撈名利,我喜歡自由,不愿被束縛。”
就是被顧九卿整成了勞碌命。
“那……”
“想查我祖宗三代,是要給我說媒還是拉纖?”
顧桑:“……”
“我去泡湯池浴了,小姑娘家家的,沒事兒也可以泡泡,有利而無害。”郝無名拎著藥箱就走。
顧桑沒有郝無名的好心情好心態,顧九卿一日未醒,一日無法安心,更不要說有閑心泡溫泉了。
她將流云喚過來,提筆寫了張食材名單,讓他照著上面的食材下山采買,都是些補氣血的,陌花不喜她插手顧九卿的起居,她就從飲食著手,燉一些補血藥膳,盡快將顧九卿流的血補回來。
吩咐完流云,顧桑自覺攬了煎藥的活兒。
溫泉山莊被查封,一應奴仆全部被遣散,就算有下人,她也不敢將熬藥的事交給反賊同黨的家奴。
只要生火熬藥時,出了一點小意外,古代的柴火實在太難點燃,將自己嗆了一臉黑灰,總算成功將湯藥熬好。
生火的事不是她能干的,內行事還是要交給內行人,早知道混進雍州城時把梅沁帶上好了,當時怕遇到危險流云護不了太多人,就將梅沁等二房的下人全都留在城外,流云只帶著她和顧明崇混在薊州的軍隊里進了城。
如今才明白身邊沒有得心應手的丫鬟,是何等的艱難。
雍州亂局雖平,封城令還不知何時解封,至少要等司馬睿理清雍州亂麻,才會重開城門。
等流云采買回來,還得讓他想法子將燒火丫鬟.梅沁帶過來。
顧桑一邊兀自琢磨著,一邊將湯藥端過去。
顧九卿將將泡完藥浴,水汽氤氳之故,他的臉色似乎多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血色,但依舊蒼白透明。
眼睫眉梢的冰霜有所消散,仍舊覆蓋著薄薄一層白色霜花,但肉眼可見的比之前情況好多了。
看著顧九卿緊閉的薄唇,顧桑秀眉微蹙,思考如何喂藥。
陌花看了一眼顧桑手中的藥碗,略微訝異。
速度挺快。
“三姑娘,交給奴婢即可。”陌花上前從她手里接過藥碗,待將湯藥攪涼,對著昏迷不醒的顧九卿道了句,“主子,得罪了。”
下一刻,徑直伸手掰開顧九卿的嘴,硬將湯藥給灌了進去。
而后,伸指一點喉嚨,湯藥順勢滑了進去。
顧桑看的怔然。
非男女主的場景,以嘴喂藥的橋段皆是浮云。
視線落在顧九卿唇角殘留的一絲湯藥,她趕緊甩掉腦中紛雜的想法,拿起帕子,幫他拭去。
她坐在旁邊,問陌花:“換藥的事也交給你嗎?”
“嗯,交給奴婢即可。”陌花點頭道。
顧桑將顧九卿冰涼的手放入被褥,又抬手撫平他緊凝的眉峰:“我要在這里守著大姐姐。”
顧九卿身份未明朗前,陌花不敢將顧桑單獨留在屋內,但也不好次次找借口請她出去,只好由著她,但陌花也不敢離開。
顧桑趴在床邊守著顧九卿,陌花則時不時盯上一眼顧桑。
顧桑自是有所察覺,總覺得陌花對她防備過甚,如臨大敵似的,但因牽掛顧九卿的安危,也未往深處想。
顧九卿傷勢頗重,且寒毒發作,簡直就是傷上加傷。按照原書的劇情,女主可是足足昏迷十日方將醒來。
顧桑沒法緩解他身體上的疼痛與難受,就晚上守著他,自言自語地同他說說話,白天陌花帶他泡藥浴時,她就去燉滋補湯膳。
顧九卿沒法自主進食,也不會吞咽,顧桑便讓陌花如法炮制,用灌藥的方式給他喂些湯湯水水。
全靠著湯藥與藥浴吊著命。
郝無名隔一日便要給顧九卿施針,至于針灸何處,反正屋內全部清場,顧桑就不得而知了。
郝無名說,他只是將顧九卿的命暫時救了回來,但要真正脫離危險,還需等他蘇醒,才算是徹底保住命。
“不過,你也別擔心他。這小……”
郝無名端起一碗藥膳,咂摸兩口,差點就忘了給破嘴把門,他眼珠一轉,立馬道,“小姑娘命硬的很,比這還兇險的情況,我都見識過,小場面罷了,定能挺的過來。”
顧九卿不到二十,稱他小姑娘也說得通。
郝無名怕顧桑追著他問東問西,怕她跟顧九卿一樣話中給他下套,立馬轉移話題:“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好手藝,這湯屬實不錯。你大姐姐昏迷著,又喝不了多少,可別浪費了。”
這幾日,顧九卿沒喝的藥膳,大多都進了郝無名的肚子,尤其是湯里的肉,基本被他卷光了。
顧九卿喝點湯水,郝無名則大口吃肉,那陣仗就像是八輩子沒吃過肉似的。
本來顧桑食欲不佳,愣是被郝無名的好胃口刺激得也吃了好幾塊肉。
“行了,都給你留著。”顧桑沒好氣道,“吃了我的東西,可要好好給大姐姐醫治,我說的是寒癥。”
經過三五日的相處,顧桑還是從郝無名嘴里套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郝無名踏遍山川,游歷各地,就是為了給顧九卿尋找醫治寒毒的罕見藥材。
靜安寺的玄葉高僧,還有郝無名,都在竭盡全力為女主療毒。
顧桑不禁再次困惑,女主究竟是何身份?
得遇能人相助,還能暗中建立屬于自己的勢力,其身份想必不是十二年前那場血腥政變中的普通受害者。
等回到燕京,可以查查受害者名冊,或許得見端倪。
*
且說司馬睿被雍州諸事困住,整日忙的腳不沾地,好幾回想撂挑子沖到香山,都被方諸勸住了。
方諸從顧桑那兒得到啟發,每當司馬睿沉不住氣,便道:“煩請殿下再忍耐些時日,已至最后時刻,總不能讓顧大姑娘一腔心血付諸東流,只為他人做嫁衣。”
加上劉尚每日往返香山與官邸,替司馬睿傳遞顧九卿的情況。諸如人未醒但臉色紅潤了些,湯藥也喂得進去,得知心上人的情況在一日日好轉,司馬睿焦灼難耐的心,勉強被安撫住。
方諸心知雍州亂局是司馬睿乘勢而起的關鍵,萬不可出差池,尤其不能傳出六皇子為女色而拋棄公務的惡名。
何況,陌上給他傳過話,請他務必助六皇子肅清雍州沉疴積弊。
這也是顧九卿的意思。
顧九卿哪怕是重傷未醒,一言一行,遠比六皇子有大局觀。
方諸默默嘆了口氣。
江山美人,即使這種非常時期,司馬睿依舊將美人看的比江山還重,這樣的人當真能坐穩那方高位。
或許,這也是顧九卿看重司馬睿的原因,意味著容易掌控拿捏。
方諸被困太守府將近一月,耳目閉塞,待他出來,發現雍州得以順利平亂,顧九卿可謂功不可沒。至于司馬睿,似乎沒他什么事,就出了個‘六皇子’的名,發揮至關作用的夏鋒是顧九卿曉知以情動之以理,將其收服,制定計策也是出自顧九卿的手筆,其它諸多細節亦是顧九卿商議定奪。
甚至,不惜舍身救下三百余名無辜百姓。
如此深明大義、有勇有謀有擔當的人,為何只是個姑娘?
方諸不禁扼腕嘆息。
如是個男兒,他就直接奉顧九卿為主,不比呆在司馬睿身邊強。
就在方諸嘆息時,司馬睿揮灑如墨寫了份為顧九卿請功的折子。
“雍州困局得以解決,全仗九卿助我,我不能讓她的功勞埋沒。來人,速將這份折子送至燕京。”
“殿下,等等。”
方諸一個激靈,神游的心思瞬間回籠,急喊出聲,“殿下請什么功,如何請功?”
司馬睿不悅道:“當給九卿首功之名。”
眼看司馬睿就要將奏折送出去,方諸急道,“殿下莫不是想將顧大姑娘架在火上炙烤?”
“先生何意?”司馬睿腳步頓住,回身看向方諸。
方諸:“先容我一觀。”
司馬睿將折子遞給方諸。
方諸快速看完,驚得連連扶額,洋洋灑灑一大篇,竟全是對顧九卿的贊譽,甚至字里行間都能窺出司馬睿對顧九卿的情愫。
“不妥,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司馬睿只想給顧九卿最好的,自然包括世間的殊榮尊名。
方諸發出靈魂一擊:“殿下奉皇命入雍州,那么,殿下具體做了何事?”
司馬睿頓時噎住:“我……”
他被反賊追殺,連門都沒出過,全靠顧九卿出面斡旋。
方諸看了眼司馬睿的表情,再次在心中扼腕嘆息,面上卻未曾顯現半分不滿:“殿下謹記,顧大姑娘是助你一臂之力,而不能獨攬雍州的功勞。大姑娘以身為質,實際上是殿下與大姑娘合謀演的一場戲,意圖用來迷惑反賊,從而解救被反賊俘虜的無辜百姓。切記,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如果殿下想與顧大姑娘喜結連理,就必須這樣寫。”
司馬睿一聽,面色當即凝重起來:“先生如何說?”
他以為康王退婚,太子有正妃,齊王腿殘,這樁婚事十有八九會落到他頭上,卻不想還有變故。
方諸耐心解釋道:“百姓銘感顧九卿舍身取義,自然極為推崇,她的名聲和功勞不需殿下再添一把火,當今陛下自會知曉。但是,如今雍州城已有另一種流言,說六皇子對顧九卿情深義重,殿下若再極力推崇顧九卿,極盡溢贊,讓她一個女子頂著雍州的功勞簿,讓陛下如何想殿下,如何揣測顧九卿?如此,只會事與愿違,殿下恐不能得償所愿。”
魏文帝若有心讓司馬睿更上一層,絕對不會允諾這樁婚事,恐女子插手朝堂政務。
顧九卿的能力遠勝于司馬睿,魏文帝怕會覺得兒子無用,連個女子都不如。
但凡遇到顧九卿的事,司馬睿就跟失了智似的。
聽罷方諸的分析,司馬睿總算后知后覺地回味過來,手上的奏折頓如燙手山芋,一把撕了個粉碎:“確實不能這般寫,我重寫一份,還請先生賜教。”
“弱化顧九卿的功績,一切以殿下為主,切莫讓陛下從字間察覺出殿下對顧九卿不同尋常的感情。”方諸簡直是操碎了心,就差把飯嚼碎了喂給司馬睿,“殿下對顧九卿一往情深,本是好事,但是摻雜了權力爭斗,殿下的深情厚愛也可能變成中傷的利器。”
司馬睿開始重寫。
一字一句皆由方諸過目,不論是遣詞造句,還是陳訴雍州政要,確定無一處紕漏,方才將這份完美的奏折送到燕京。
事實證明,方諸是對的。
魏文帝看過折子,極為滿意,沒想到司馬睿將雍州亂局處理的近乎完美,遠超預期。
面對顧九卿這種絕世無雙的美人,都能狠得下心,不惜讓其置于險境,有他當年的風范。
魏文帝笑道:“六皇子真是長進了。”
轉眼想到鬧得不可開交的康王和太子,魏文帝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第 92 章
顧九卿已經昏迷了八日。
是夜, 顧桑如常般守在顧九卿床頭,給他讀了一會兒話本子,困意襲來, 眼皮沉重,不知何時沉沉睡去。
顧九卿慢慢睜開眼睛, 饒是室內光線昏淡,依舊覺得光亮有些刺眼,他垂下眼瞼,待適應屋里的暗光,復又掀起眸眼。
空氣里流轉著一抹熟悉的少女清香。
顧九卿的目光投向床邊, 一動不動地凝著睡熟的顧桑,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
燭火搖曳,朦朧的光暈映照在顧桑身上, 襯得那張瑩白如玉的小臉異常柔和。
他看著她,恍然生出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錯覺。
記憶復蘇,昏迷前的場景一點點浮現腦海,顧九卿蒼白無血色的薄唇緊抿,黑眸愈發沉暗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抬手撫上胸口,那里鈍疼不止。當刀刃刺入皮肉的剎那,他便知道那一刀何其兇險, 一著不慎險失性命。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竟會為了她,而不要命。
他不在意是否受傷,但他在意……
忽的喉嚨干啞發癢,顧九卿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一咳就牽扯到胸口的傷勢,幾欲喘不上氣。
“水……”
顧桑瞬間被驚醒, 又驚又喜地望向顧九卿,也許是顧桑燉補的藥膳起了點作用,顧九卿竟比書中的日期提前了兩日蘇醒。
見他難受不已,顧桑立馬去倒了杯溫水。
“大姐姐,我先扶你起來。”
顧桑將杯子擱在旁邊矮凳,她側身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將顧九卿扶靠在自己身上,方將杯子遞到他唇邊。
顧九卿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水,嗓子眼的那股子癢咳方才勉強壓了下去。
這番咳嗽下來,顧九卿喘息不止,臉色白的幾近透明,連話都說不出,只能虛弱地躺在顧桑身上。
顧桑放下水杯,抬眼看見急步而來的陌花,立即道:“大姐姐醒了,快將郝大夫請過來。”
陌花看了一眼被顧桑摟在懷里的顧九卿,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但見主子默認,應了聲,轉身就出去了。
顧桑低頭,動作輕柔地將顧九卿臉側的頭發拂開,將那張美得雌雄難辨的臉完全露將出來,只是膚色帶著病態白,沒有血色,顯出幾分別樣的妖冶。
“大姐姐,很疼嗎?”顧桑也不等顧九卿回答,她自顧自地道,“肯定很疼,那么鋒利的刀刃,怎么可能不疼呢?大姐姐你傻呀,為什么要救我?”
比起女主墜崖那一幕,遠沒有女主替她擋刀子來的震撼。
一閉眼,就是顧九卿白衣染血的模樣。
顧九卿沒有說話。
他是傻。
那一刻,為什么要救她?是什么支撐他義無反顧地救她?
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他比自己預想的陷得還要深。能豁出性命,終是付出了近乎十成的感情。
片刻后,郝無名被陌花請了過來。
郝無名趿著鞋子打著哈欠進屋,一看就是剛從被窩里鉆起來的樣子,看見床榻上相依偎的兩人,郝無名沒睡醒的小眼睛登時瞪大,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虛弱憔悴的絕世大美人靠在清水出芙蓉的小美人懷里,簡直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郝無名頓時來了精神,一邊將藥箱取下,一邊陰陽怪氣道:“兩姐妹的感情真是世間罕有。”
刻意加重了‘兩姐妹’二字。
顧九卿才醒還未恢復元氣,說話也費勁兒,涼颼颼地瞥了一眼郝無名,以示警告。
郝無名直接無視,賊兮兮的目光不斷在顧桑和顧九卿身上打轉,顧桑以為郝無名是不喜外人在場窺其治病,便道:
“不如我回避一下?”
“不需要,我只診脈,不施針。”郝無名道。
他可不愿獨自面對蘇醒之后的顧九卿,何況,顧桑走了,哪兒能看到如此‘美妙’的畫面。
郝無名又看了一眼兩人,裝模作樣地讓陌花拿了塊綢布蓋在顧九卿手腕上,開始診脈。
診完脈,郝無名笑瞇瞇道:“此次算是真正脫離危險,不過外傷易愈,內里寒毒只能靠藥物勉強壓制。大姑娘這身子早已被寒毒摧殘的傷了根基,日后恐怕難以孕育子嗣。”
顧九卿面上并無任何情緒波動,仿佛說的不是他。
顧桑卻是一臉緊張問道:“寒毒得解之后呢?”
未來女帝沒有繼承人,像話嗎?
郝無名意味深長地瞥了顧桑一眼:“就算解了毒,怕也難。人生得意須盡歡,有沒有子嗣重要嗎?”
顧桑道:“當然重要。”
郝無名道:“重要也沒辦法,你這位大姐姐的身子就是這么個情況,想要有自己的后代血脈,希望渺茫。”
見顧桑情緒低靡,郝無名轉了轉眼睛,頗為好心地道:“往好了想,不用擔心避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顧桑哭笑不得。
顧九卿日后是不用避孕了,等男主噶掉,隨便養幾個男寵完全不需擔心有孕之事。
不過——
顧桑暗暗瞄了一眼顧九卿,女主就不是會養男寵的人。
顧九卿正好抬眼,兩人目光撞在了一起,顧桑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如果女主養她……哎,還是不要了吧。
郝無名背上藥箱,帶著一臉姨母笑看了眼顧桑和顧九卿,方喚上陌花隨他去外間寫藥方子。
顧桑眼皮一顫,頓時回味過來。
郝無名在磕cp。
顧桑:“……”
室內寂靜無聲,只剩顧桑和顧九卿。
想到郝無名的眼神,顧桑頓覺渾身不自在,方才顧九卿剛醒,她一時情急,讓他靠在自己懷里,初時不覺甚么,這會卻如坐針氈。
顧九卿身上的藥味,以及顧桑身上的清香,交織纏繞出另一種獨特的氣息。
絲絲縷縷往她鼻尖鉆。
顧桑尷尬地輕咳一聲:“大姐姐,這些天你都沒怎么吃東西,我先去吩咐廚房做些清粥,墊墊肚子。你不知道,山莊里新請的廚子做飯可好吃了。”
廚子是司馬睿為女主請的,怕女主醒來吃不慣雍州飲食,便請了一位擅做京城吃食的過來。
“對了,還要喝藥。”
說罷,顧桑就要將顧九卿放到床榻上,卻被顧九卿抬手制止。
顧九卿虛虛地抓握住她的手,一字字慢慢道:“妹妹……覺得子嗣……重要?”
嘶啞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但顧桑聽見了。
原來女主只是裝作不在意子嗣的事。
她想了想,認真道:“其實,也不是很重要,沒有孩子豈不樂得輕松自在?照顧小孩子真的特別麻煩,吃喝拉撒,讀書開蒙,娶妻或嫁人,還要牽掛兒女后半輩子是否過得順遂,簡直有操不完的心。”
如果女帝沒有親生孩子,傳位問題又將引起腥風血雨。
頓了頓,又道:“如果大姐姐需要孩子,從族里宗室過繼一個養在自己膝下,從小親自教養,無論學識還是謀略,得你真傳,他日長成何愁不能繼承你的衣缽。即使身上沒有延續你的血脈,又有何關系?”
需要孩子?
顧九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艱澀道:“我問的……是你。”
“我?”
“對,你希望有孩子嗎?”
顧九卿問完,又覺好笑。
“不知道。”
兩輩子都沒考慮過孩子的事,顧桑實話實說道,“我才多大,就想生孩子的事?孩子至少也是二十歲以后才考慮的事,女子過早生產容易損傷身子。而且,我怕疼。”
她實在無法想象,從肚皮里鉆出個孩子是怎樣恐怖的畫面。
何況,古代有無痛生產嗎?莫不是要痛死她。
“怕疼啊?”
顧九卿低低道了一聲,順勢松開顧桑的手,狹長的鳳眸里帶著她看不懂的復雜與不舍,顧桑還想細窺,他已合上了眼睛,將真正的情緒掩去。
他就那么靠在她懷里闔眼睡著,有種近乎于無賴的行徑,卻又無關任何旖旎。
仿佛她與他之間,有什么東西一瞬間就變了。
顧桑好看的黛眉微微蹙起,幾次試圖推開他的手終是垂下,她拉起被子蓋在他身上,本該熱的卻因為他身上的寒涼,讓她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熱。
脊背甚至竄起一股寒意。
她想,是他的體溫所致吧。
直到陌花將熬好的湯藥端進屋,顧九卿喝了藥,才重新躺回床榻。
顧桑的腿腳因長久未動彈,早已酸麻,雙腳下地時,若非陌花扶的快,她差點跌倒在地。
顧九卿眸眼微動:“辛苦妹妹了。”
顧桑略怔,回眸一笑:“比起大姐姐所受的苦,我所做的不值當什么,唯愿大姐姐早日康復。”
顧九卿收回目光,吩咐陌花道:“送三姑娘回屋歇著。”
這是不需要她守著了。
*
顧九卿蘇醒之后,顧桑依舊每日燉煮滋補氣血的藥膳,梅沁則幫她打下手。
新聘請的幫廚大嬸見她在廚房熱的滿頭大汗,忍不住道:“小姑娘,這等粗活哪兒是你干的,瞧這漂亮衣裳都弄臟了,廚房就不是你這個嬌小姐該來的地兒。告訴嬸子,該如何燉,如何放食材,我幫你弄,保管跟你做的味道差不離。”
顧桑抬袖擦了擦汗,搖頭道:“謝謝嬸子,我能行的。”
要的就是這份親手做的心意。
旁邊揮著鍋鏟的廚子大叔道:“賈嬸子,你剛來不知道,小姑娘是顧九卿的妹妹,顧九卿為了救我們雍州百姓受了傷,她心里也不好受,就想為家姐盡一份心意。你燉的,跟小姑娘燉的能一樣嗎?”
“這樣啊,那嬸子不攔你了。”賈嬸子笑的臉上褶子更深了,“現在雍州百姓誰不知道顧九卿善良高義,就是十個漢子都比不上。從小生長在燕京的官宦小姐,竟能將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當回事,誰不贊一句。這樣心眼好的姑娘真是不多見,你是她的妹妹,定也如她一樣好。”
顧桑垂了垂眼:“大姐姐舍生取義,我是遠不及她的。”
這份對百姓的擔當,她確實比不上女主。
“嗐,這話嬸子可不愛聽了,有啥及不及的,小姑娘你也不差,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對得起自己就行。”賈嬸子道,“需要幫忙什么的,支會嬸子一聲,我去宰只雞,給我們雍州百姓的恩人補補身子。”
顧桑不忘煮藥膳,后廚亦是變著花樣給顧九卿做菜,但凡顧九卿哪道菜多嘗一口,下次定還會擺上桌。
所有人都希望顧九卿早日恢復康健。
后廚的院子里,堆滿了雞鴨魚肉等活物,活蹦亂跳的,還有采摘的時令蔬菜,都是當日獲救的百姓自發送過來給顧九卿補養身子,雖只是些尋常吃食,但已是普通百姓能給與的最好之物。
前院還有雍州官員的家眷們送過來的貴重物品,官眷們有心探視,但是顧九卿沒有見她們,留了她們的禮,表示領情了。
彼時,司馬睿也找得時間忙里偷閑過來了一趟。
這日,屋外陽光正好。
醒來后又臥床將養了幾日,顧九卿面色好了些,也能下床散散步。
司馬睿來到溫泉山莊的那一日,顧九卿正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曬太陽,姿態閑適而慵懶,顧桑在旁邊像個小丫鬟似的將紅棗的核子剔除,然后喂給顧九卿。
畫面出奇的和諧,卻也有些刺眼。
司馬睿覺得喂食這種事應該由他來做,而不是礙事的顧桑。
顧九卿若有所思地掃一眼顧桑,十分享受她的投喂,當司馬睿這個不速之客出現在視線里,他面色不虞,但轉瞬斂去,恢復了一貫的高冷淡漠。
第 93 章
“九卿, 你瘦了。”
司馬睿快步走到顧九卿面前,見心上人的臉色在陽光下依舊泛著白,整個人清減了不少, 頓時心疼不已。
胸間情意滌蕩下,司馬睿情不自禁地想要握住顧九卿的手, 旁邊的顧桑沒有眼力見地遞給顧九卿一顆紅棗,顧九卿抬手接棗,司馬睿的手頓時落了空。
司馬睿不悅地瞪了一眼顧桑,示意她滾下去,奈何顧桑專注給棗子去核, 四平八穩地坐在顧九卿身邊,裝作沒看懂司馬睿的暗示。
司馬睿氣得要死,奈何又不能當著顧九卿的面發作。
司馬睿哽了哽, 直接將顧桑無視個徹底,眼里只看得見顧九卿:“九卿,你飽受傷痛折磨掙扎在生死間,我竟沒有陪在你身邊,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過,恨不得痛在己身,代你受這份罪……”
司馬睿將一個癡情男主的戲碼演繹的淋漓盡致,不需演, 男主對女主就是如此深情,肝腦涂地也不為過。
顧桑瞥了一眼司馬睿,抬手喂給女主一顆棗子:“紅棗補血,大姐姐多吃點。”
司馬睿狠狠地剜了顧桑一眼。
顧九卿細嚼慢咽地吃下棗子, 淡淡地對司馬睿道:“謝殿下關心。”
聽得顧九卿有氣無力的聲音,司馬睿更心疼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受傷, 沒有第一時間護住你,終是我的錯。你放心,日后我若再置你于險境,就叫我天打雷劈。”
顧桑聽得直翻白眼。
之前還跟她吵,女主是因她而受傷,這會兒女主醒了,倒又成了為他受傷。
呵,真不要臉。
“與你無關,這是我的選擇。”
顧九卿眉宇間掠過一絲懨沉,不愿聽司馬睿訴衷腸的廢話,遂轉移了話題,“殿下最近忙些什么?”
有顧桑這個第三者在場,司馬睿也不便同顧九卿說些膩歪的話,便扯了張凳子坐下,將自己近日忙的公務事無巨細地都說了。
諸如呂良史被抓捕歸案,當地文官集團跟過呂康兩反賊的大批黨羽被下獄,唯有被策反的一些官吏功過相抵,既往不咎,還有朝堂對百姓士兵的安撫政策,以及清查官商勾連等等。
每日約見的官員豪紳都快將門檻踏破,連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
“雍州亂局得以順利解決,合該都是你的功勞。但我給父皇的奏折卻沒有如實陳訴,說你以身為質刺殺康守義等,皆是你我二人合謀演的一場戲。這件事,是我讓你受委屈了,九卿可會怪我?”
事關奏折一事,司馬睿本就心虛,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如果顧九卿從旁人嘴里知曉內情,恐怕誤會自己。
然而,司馬睿又害怕顧九卿真生氣,將其全部推到方諸身上,快速說道,“不過,這并非我的本意,全是方先生的意思,是他攔了我原本寫的折子。”
顧九卿面上并無任何不滿:“方先生的建議甚為妥帖,殿下做的很對。我不過一介弱女子,不需要這些功勞,只要你將雍州這攤子亂麻肅清即可。”
“我知道你體恤我,終歸是我占了你的功勞。九卿放心,他日我必補償于你,就算父皇不清楚雍州困局得解的真正原委,但我心里一清二楚。” 司馬睿一臉癡情地保證道。
顧桑搓搓手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不合時宜地又遞給顧九卿一顆棗子,打破這份曖昧中又帶著一絲莫名詭異的氣氛。
顧九卿捻著手上的紅棗,說:“來日方長,殿下正事要緊。待殿下早日將雍州諸事妥善解決,屆時一道回京。”
回京路程至少半個月,有的是時間與顧九卿朝夕相處。
司馬睿激動的心花怒放:“好,都聽你的。”
顧桑:“……”
心道,到時有你男主哭的。
躲在不遠處花田里的郝無名,亦是看的連連咋舌,簡直沒眼看,又忍不住捂著眼睛偷看。
嘿,六皇子,等你知道顧九卿的身份,怕是要哭死咯。
司馬睿哭不哭的尚未到,但顧桑哭的時候卻要到了。
翌日。
顧桑用過早膳,趁著顧九卿泡藥浴的時候,準備將百姓送過來的新鮮蓮子做成紅棗蓮糕,不想溫泉山莊又來了四位客人。
分別是顧顯武和顧明崇兩父子,以及李東陽和李子輿兩父子。
顧顯武和李東陽販賣糧食入雍州,有著同被鄭廣和欺騙囚禁的經歷,原本不相熟的兩人很快熟識起來。又因李家娶了顧皎為新婦,兩家算得上是親眷,故而兩家人的關系又進一步。
顧顯武和李東陽得以解困,亦是得益于顧九卿的緣故。
兩家都是商賈,最不缺的就是銀錢,遂帶了大量調養身子的名貴藥材,靈芝人參都是百年以上。原本李家人還想帶幾位雍州城的名醫專門為顧九卿調理,務求不落下病根。
但是,顧明崇說,顧九卿身邊已經有了絕好的名醫,李家人方才打消念頭。
顧桑從廚房出來,先回屋凈手洗面,方才移步待客的花廳。
山莊里就只有陌花與梅沁兩個上不得臺面的正經丫鬟,其余新添置的都是些粗使的灑掃婆子丫鬟,沒干過侍奉客人的活兒。陌花此刻應在幫女主泡溫泉藥浴,唯有梅沁侍奉在花廳。
桌上已經擺了茶果點心。
四人就此趟雍州行,唏噓不已。
李東陽比顧顯武年長兩歲,稱其為老弟。
“顧老弟,我們被鄭廣和這個老混賬騙慘了,如果雍州真被呂康那兩老賊占據,不狠狠脫層皮恐性命難保。”
鄭廣和這老東西,竟暗地里早就淪為反賊的爪牙。
顧顯武想到自己被困一月,亦是后怕不已:“誰說不是,來之前誰能想到他們會造反?萬幸,有驚無險。我聽說一些家底薄弱的被關在牢房里,有的不聽話直接就被呂良史給殺了,簡直就是喪盡天良。”
顧明崇混在薊州的兵士中入的城,親見了康守義對百姓慘無人道的殺戮,憤憤不平道:“尤其是那康守義,竟將屠刀對準了手無寸鐵的百姓,那老賊為了自保,什么喪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來,天理難容,失道寡助。”
李東陽接過話,怒道:“這么多年,呂康兩老賊在雍州只手遮天,排除異己,被他們禍禍的無辜者不知凡幾,那些被呂良史霸占的良家女子何其可憐。我聽說這狗東西竟還惦記著顧大姑娘……簡直就是無恥至極。
得虧六皇子和顧大姑娘力挽狂瀾,將這群財狼之輩鏟除,保全了雍州。”
李子輿看了一眼李東陽,端起茶盞,嘖嘖贊道:“確實力挽狂瀾。”
不過好像沒六皇子什么事兒。
顧桑甫一出現,四人便停了話題,幾道視線皆朝她看過去,眾人面上討伐反賊的憤慨瞬間轉為和顏悅色。
來的是顧桑,并沒看見顧九卿。
幾人臉色未變。
顧桑提裙踏入花廳,依次向四人見了禮,方道:“請稍等片刻,大姐姐過會兒便到。”
顧顯武道:“你大姐姐身上有傷,我們等著便是。都是自家人,不存在這些虛禮。”
說罷,便讓下人遞上來一個精美無雙的長匣子。
顧顯武將匣子轉遞給顧桑,親慈道:“你就是三姑娘顧桑,對不?二叔是個大老粗兒,不知道你們小姑娘喜歡什么,就隨便挑選了幾顆不值錢的珠子,作為見面禮,莫要嫌棄二叔囊中羞澀。”
瞧這凡爾賽的,總不可能是幾顆不值錢的玻璃珠?
“侄女謝過二叔厚愛。”顧桑雙手接過,將匣子遞給旁邊的梅沁,眉眼含笑,儀態落落大方。
顧顯武目露贊許,俏生生的小姑娘,全然沒有一絲小家子氣,哪兒像傳言中的那般不堪。
挺乖的小姑娘,比顧靜自信,毫不怯場。
李東陽自也備了見面禮,將一個四四方方的漆金黑匣子遞給她,笑道:“三姑娘,伯父也沒備什么好東西,一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拿去隨便玩。”
這四方盒子竟比長匣子還要沉上許多。
若非不妥,她還真想看看長輩們眼中不值錢的禮物、倒底有多不值錢。
顧桑讓梅沁將匣子收起來,對著李東陽規規矩矩地道了聲謝。
顧顯武身為顧桑的正經長輩,實則并不太關注燕京這位三姑娘的情況,顧顯宗這位兄長也甚少在家書中提及過,相比之下,他更熟悉的是顧九卿和顧皎,一個是兄長看重的嫡長女,一個是兄長的心頭好愛女。
但顧顯武是生意場上的一把好手,逢人自帶三分笑,也不會冷場,便以一個長輩的姿態問詢了顧桑家中嫡母父親的身體狀況,以及顧桑在麓州的吃喝玩樂可盡興。
李東陽也時不時插上兩句,唯有顧明崇和李子輿皆是已婚人士,不適合對一個未婚姑娘太過熱絡殷勤。
顧桑慣會在長輩們面前裝乖,一口一個二叔伯父的,聽得顧顯武和李東陽十分熨帖。畢竟收了他們‘不值錢’的見面禮,適當提供一些情緒價值。
這種場合,對她來說,得心應手。
說話間,顧九卿便拖著孱弱的身軀過來了。
顧顯武闊別燕京多年,乍然見到顧九卿,著實驚為天人。
李家父子和顧明崇皆已見過顧九卿,是以相對鎮定些,畢竟顧九卿的好相貌實乃天下罕見,就是他們走南闖北,也沒見過幾個能蓋住顧九卿容色的女子。
顧顯武自覺失態,面色頓時恢復如常,帶著長輩對小輩的慈愛親切:“大侄女,沒想到你都長這般大了……”
一開口就是大侄女,這細微的差別就讓顧桑窺出這位便宜二叔待顧九卿可比她親厚多了。
然而,顧顯武欲展現自己對顧九卿的親厚之意,但女主明顯不太領情,只疏離地喚了聲‘二叔’,便轉身坐于主位。
顧顯武屬實沒想到顧九卿的性子比傳言中的更要冷漠。
女主對施氏都不親昵,還敢對顧顯宗甩臉子,焉能指望對隔了一輩的二叔熱情?
顧明崇慣常是個爽朗精明的人,見自家老爹那種左右逢源的人都能敗下陣,看了一眼目光漠然的顧九卿,只覺得壓迫感十足,心底莫名怵的發慌。不過,顧九卿敢徒手刺殺康守義那種武夫,就不可能只是個普通女子。
至于李子輿,見識過顧九卿的通天手段,更不敢放肆。
李東陽是個和事佬的性子,見顧顯武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便道:“顧老弟族中真是人才濟濟,出了顧大姑娘這種女中豪杰,巾幗不讓須眉,哪兒像我們李家的女嬌娘,只會繡花什么的,打發打發時間。”
李東陽有心恭維兩句,既奉承了顧九卿又算是替顧顯武解圍,誰知顧九卿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并不接他這話。
顧九卿面色淡的近乎無情,沒有與人敘舊聯絡感情的意思:
“不知二叔和李伯父打算如何處置這批糧草?”
當日,放火燒糧只是故布疑陣,糧草并未真正燒毀。
顧桑黛眉微蹙。
她敏銳地察覺出女主心情似乎極端不好,面對司馬睿尚能虛與委蛇,但面對其他人就沒有必要了。
若非顧家父子是‘顧九卿’的親眷,女主怕是連面都不會露。
顧顯武和李東陽互看一眼,道:“鄭廣和聽命于反賊,想要空手套白狼,當初并沒付買糧的銀錢,這筆買賣自然不作數,我們打算將糧食運回去。”
顧李兩家都墊了不少銀子進去,商人自然不愿做賠本的買賣。
李東陽又道:“并未打算全部運回去,而是準備捐贈一部分糧食和銀錢做為撫恤犧牲的士兵以及罹難百姓之用,略盡綿薄之力。”
顧九卿淡淡道:“如今雍州大量糧食堆積,易生潮發霉,趁早運走為妙。既如此,我便不留各位了。”
四人:“……”
這是明晃晃地趕人。
熱茶還沒喝幾口,溫泉山莊也還沒參觀上兩眼。
不過,顧九卿有傷在身,需靜養,倒也情有可原。
顧明崇看看顧九卿,又看看顧桑,猶豫道:
“三妹妹,因倉促前往雍州,錯過了你的及笄禮,家中原打算等我們回去,正好給你補辦一場及笄禮……”
顧九卿受傷行程應有變,兩位妹妹怕不會折返麓州。
心里這般想,顧明崇頓了頓,還是堅持問道:“不知等大妹妹養好傷,兩位妹妹可還有時間前往麓州?”
顧桑抿了抿唇,正要委婉拒絕時,卻被顧九卿截住話:“不必了,她不會去麓州。”
四人遂告辭離去。
顧桑看了一眼顧九卿:“我去送送。”
說完,便跟著他們一道出了花廳。
顧家二房的人對她們好生招待,未曾不周,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怠慢二房的叔兄。
女主不是真正的顧九卿,自然不在乎。
第 94 章
“……大姐姐重傷未愈, 傷口時常疼痛難忍,她慣來是個清傲要強的性子,從不以弱態示人。”顧桑為顧九卿不近人情的冷待, 圓話道,“還請叔伯兄長們, 莫要放在心上。”
原來如此。
顧顯武面色緩和了一些,笑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我還能跟自己的親侄女計較不成?”
不會計較是真的,心里不舒坦也是真的。
顧顯武身為長輩,當著李家人的面被自己侄女下臉, 面子里子多少有些掛不住。
而且,顧顯宗這位嫡兄經常往麓州寄書信,都是夸贊家中嫡長女如何優秀, 如何給他長臉,如何名動燕京城,如何敬重他這個老父,如何端方有禮。
敬重其父,卻不將本家二叔放在眼里,像話嗎?
如果顧桑知道便宜二叔這番想法,肯定要偷笑,女主敬重其父?對, 敬重到從未有過好臉色,敬重到當面摔砸茶盞,敬重到逼其老父親手打死寵妾。
顧顯武原也是想著十幾年未見的小女娃,究竟長成了何等驚艷的模樣, 是否真如顧顯宗心中以及傳言中那般出色。
端方有禮或許有失真實,但顧九卿的確不是一般女子。
李東陽與顧九卿沒有親緣關系, 知道李家的商賈門第在顧家面前不夠看,本就是靠著姻親攀上顧家,就算被顧九卿冷待也會笑臉相迎。何況,在李東陽看來,顧家這位大姑娘只是冷了點,并未言語輕賤。
顧桑笑盈盈應道:“二叔說的是,同為顧家人,不論是在燕京還是麓州,哪怕是千里之遙亦阻不了這份血脈親情。”
顧明崇附和道:“家人同氣連枝,關系自然長久。”
顧顯武心底的膈應徹底煙消云散。
李子輿訝然地看了一眼顧桑。
比他還會圓謊忽悠人。
顧桑眉眼彎了彎,聲音軟糯好聽道“二叔,堂兄,我與大姐姐此番離京多日,母親甚是掛念,如果不是雍州亂象,大姐姐身負重傷,我們早該回京了。前段時日,承蒙祖母和堂嫂照顧,我們兩姐妹感激不盡。日后有機會,還望叔兄攜家人來燕京做客游玩,再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
說罷,又讓顧明崇單獨給顧靜帶了句話。
顧顯武和顧明崇點頭應下:“有機會,是該回燕京看看。”
若非老夫人不準顧顯武兩父子去燕京經商,早就將商號開回京城了。
畢竟當年從燕京搬回麓州,二房的家業幾乎全折在了燕京。顧家兩房能從‘謀逆’中全身而退,二房亦是提供了錢財助力。
一行人穿過游廊石橋,往門口而去。
入眼的庭院錯落有致,布局清幽而巧妙,行走在里面,仿若置身仙境。
室外湯池掩映在百花叢中,雅致精妙,單想想,渾身筋骨都舒坦了。
李子輿望著莊內竹苞松茂的風景,不禁感慨道:“鄭廣和修建的這座溫泉山莊從不對外開放,尋常只做宴客之用,宴請的皆是官宦貴客,像我們這種純商壓根就沒有資格。”
李家也算是鄭廣和的老主顧,從未被邀請至溫泉山莊,以往談判交易都是酒樓茶坊等地。
“李家二姐夫,如今不是進來了嗎?”顧桑開口道。
李子輿道:“匆匆一眼,又要出去了。”
顧桑:“……”
“二姐夫家底厚,找一處可引溫泉水的地兒,另建一座溫泉山莊即可,不必羨煞旁人的。若是覺得只自個兒享受沒意思,對外開放,又是一筆進項。”
顧桑只是隨口一說,李子輿卻有幾分意動。
“可行。”
再次提到雍州首富鄭廣和,應該說是曾經的首富,如今只是一個等著秋后問斬的階下囚,話題自然而然轉到原配鄭夫人頭上。
顧顯武道:“鄭夫人莫不是有先見之明,早幾年與鄭廣和決裂和離,不只帶走了兒子,更帶走了鄭廣和將近一半的產業。”
顧桑耳朵一動。
能帶兒子合離,還能分得家產的婦人,委實不多見。
“鄭夫人莫非有什么來頭,才能順利分走鄭廣和的家產?”
李東陽看了一眼顧桑,說道:“如今可不是什么鄭夫人,而是杜夫人。據說,她不止將兒子改了姓,換了名,甚至逼著鄭廣和將兒子從鄭家家譜上劃了去,直接斷了父子親緣,想來鄭廣和的事牽連不到他們兩母子。”
原來鄭夫人本姓杜,杜家在雍州本地是有名的鄉紳大戶,只可惜膝下子嗣單薄,唯有一子一女,早年的鄭廣和只是個窮小子,也不知怎么和杜家長女看對眼,娶了杜家長女為妻。杜老爺和杜夫人舍不得愛女受苦,自是給了一筆豐厚的嫁妝不說,見鄭廣和老實本分,小兩口夫妻恩愛,又傾盡全力扶持女婿做生意,生意有賺有賠,賠不起的時候全靠杜家兜底。
眼見女婿有了起色,幼子日漸長成,杜家便不再幫扶女婿家,哪知道沒過兩年,杜家幼子夭折,杜家老兩口備受打擊,沒過幾年也就撒手人寰。
杜家產業盡數歸于女兒女婿。
此后,鄭廣和生意越做越大,成了雍州首富。
人坐擁的家產多了,心思自然也就花了,后宅陸陸續續進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蹦出來,原配夫人哪兒能受得了,怒而和離,帶著兒子和分得的家產離開雍州這片傷心之地。
顧桑一針見血道:“這不就是典型的吃絕戶么?吃完就原形畢露,好在杜夫人是個硬氣的,也是個有本事的,沒有白白便宜鄭廣和,至少讓他狠出了血。”
鄭廣和早就暗中與呂康二人勾結,杜夫人在官商勾結的情況下,還能將產業成功帶離雍州,也太不簡單了。
莫不是杜夫人手中握有鄭廣和的把柄?
李子輿以前聽聞杜夫人帶子和離的事,尚沒往深處想,經雍州亂局,心里同樣有此疑惑:“杜夫人莫不是攥著鄭廣和的把柄,鄭廣和否則怎甘心和離分產業,與嫡子斷親?”
顧明崇沉思道:“聞風揣測,沒有證據,倒不好評判。不過,鄭廣和的事倒是給我們提了醒,我們兩家皆是在商行摸爬打滾,不義之財斷不可取。”
顧顯武看了一眼顧明崇,頗感欣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否則,潑天的富貴,轉瞬即逝。”
李東陽道:“說得好。”
轉頭看向李子輿,“臭小子,聽到沒?”
李子輿:“……”
這番話應該說與大哥聽,他又不打算子承父業。
“不知二姐姐近日可好?”顧桑轉了轉眼珠,突然問起顧皎的情況。
她想知道,顧皎嫁人后可還安分?同為炮灰,從顧皎被人牙子發賣,再到嫁與李家為婦,早已脫離了原本的命運軌跡。
李子輿一頓,只說了一句‘還好’,并不欲多說。
顧桑瞬間明了。
對于顧皎這種心比天高,事事與顧九卿爭長論短之人,要她屈就李子輿怕是不易。當初被李子輿買做通房,此番又低嫁回李家,可不得變本加厲的狠作。
她那番話白說了,果然還是不省心。
李子輿離開前,顧皎忙著同妯娌打擂臺,爭奪內宅的掌家權,還有就是催李子輿花錢買個空缺的官身。
顧顯宗讓李子輿拿錢捐官,先進入官場,有合適的機會自當提攜他,這是最快捷的法子。但是有個弊端,拿錢買官身的事不同于勛貴家的蔭蔽,將會為靠科舉入仕的官吏詬病不齒,也會被世家勛貴靠蔭蔽得來的官職圈子排擠,于他官途極為不利。
李子輿是個有章程的人,心中有籌算,哪兒能被顧皎催著走。
顧皎得知顧九卿被康王退婚,那副幸災樂禍的模樣讓他極為不喜,后又得知皇室婚約尚存,整個人跟得了失心瘋似的,謾罵不止。
本就兄弟鬩墻,娶妻不賢,煩躁之下,李子輿就避離家中前往雍州。娶顧皎進門,是他自己的選擇,怨怪不得誰。
好在不需此行,意外遇見了顧九卿這位妻姐,并在六皇子那里留了名。
顧桑將幾人一路送到山莊門口,與兩家人道別后,心頭惦記著不值錢的禮物,轉身就要折返回去。
“三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身后傳來李子輿的聲音。
顧桑看了看李子輿,點頭道:“可以。”
兩人往旁邊樹蔭下而去。
“三姑娘,府上蒲姨娘戕害主母一事,可當真?”李子輿快到雍州時,方知顧家這番變故,暫時還未告知顧皎。
蒲姨娘是顧皎的生母,是他的岳母。岳母身死,做為女婿該當攜妻回京祭拜。
然而,卻是這樣的死法。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當真是兩難。
顧桑說:“蒲姨娘下毒暗害母親,如果不是大姐姐發現的早,母親就死了。”
李子輿皺眉。
竟是這般狠毒?
顧桑又道:“蒲姨娘死后并沒入顧家祖墳,而是被顧明哲葬于他處。如果你是想帶顧皎回京祭拜,此時并不是好時機,等過兩年事情淡忘,再去祭拜即可。”
顧皎回京,家中定要鬧一場。
如果顧皎與顧家交惡,李家這門親事就白結了。
李子輿顯然聽懂了顧桑的話中意。
忽想起另一事,李子輿緊張道:“不知大姑娘是否記恨顧皎?”
如果顧九卿怨恨顧皎,有心擋他的仕途,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大姐姐從未將二姐姐放在眼里。”顧桑看了看李子輿,語氣中帶著一絲揶揄,“不過,我這位二姐姐可不是省心的性子,不知姐夫可還吃得消?”
李子輿:“……”
確實有些吃不消。
當初將顧皎買下時,因‘不知’她的身份,他有的是法子。現在反而顧忌她是顧家女的身份,不好將岳丈得罪狠了,家中都是供著她,他也是讓她居多。
“二姐夫是個聰明人,不論顧李兩家結親緣由為何,倒也不必將二姐姐捧得太高,我這位二姐姐站高了,就看不清楚事兒。不管你們夫妻如何相處打鬧,謹記一點,莫要讓二姐姐舞到大姐姐跟前。”
在顧家不能得罪的人是顧九卿,而非顧顯宗。
李子輿心中豁然開朗,長身一揖:“謝三姑娘提點。”
*
顧桑回到臥房,迫不及待地讓梅沁將禮物匣子取過來,打開一看,差點閃瞎她的眼睛。
顧顯武嘴里不值錢的珠子是一顆顆珠子,足有六顆,光亮刺眼,晚上不必點燈,便能將偌大的屋子照的亮如白晝。至于李東陽口中不值錢的玩意兒可俗氣了,滿滿一大匣子閃閃發光的金葉子。
隨便玩,等同于隨便花。
長輩們的厚愛真是讓她受之有愧。
顧桑左手夜明珠,右手金葉子,笑的合不攏嘴。
滴溜溜的眼珠一轉,她想到長輩們過來探望顧九卿,不止帶了各種名貴藥材,似乎也有好幾個禮匣,對她都這般大手筆,女主收到的東西恐怕更值錢。
顧桑抓了一把金葉子和一顆夜明珠裝進錢袋子里,剩下的找地方藏好。
然后,打道廚房做了一些紅棗蓮糕,準備給顧九卿送過去。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
書案上擺著筆墨紙硯,顧九卿徐徐展開一道宣紙,兩側用鎮尺壓住。他坐在書案邊,提筆作畫,左手捂著隱隱發疼的心口。
顧九卿蘸墨描色,掃了一眼跟沒骨頭似的歪倒在陰影里的男子:“見過鄭廣和了?”
杜乘風面無表情道:“就去看了一眼,不過他不知道是我,估計也沒認出來。”
杜乘風偷偷去牢里見了血緣上的生父鄭廣和,僅僅就是字面上,站在鄭廣和面前,沒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沒有交流。
歲月是把殺豬刀,早已將鄭廣和摧殘成了大腹便便的丑陋模樣,看他一眼都嫌惡心。
虎毒尚不食子,鄭廣和其心卻比老虎毒百倍。
如果不是遇見顧九卿,母親早就死于流民之手,而他也被毒害死了,到死都不知死于何人之手。
顧九卿一邊作畫,一邊頭也不抬道:“杜夫人雖早已同鄭廣和和離,但官府定還會清查其名下產業。”
這位杜夫人,便是顧九卿對顧桑所說的,那名死于流民的婦人。
“杜家賬面上流通的錢銀都是見得光的,見不得光的暗賬已被我銷毀。”杜乘風頓了頓,嘲諷道,“可惜鄭家的產業全部被抄沒充作國庫,也不知被多少蛀蟲吞侵。”
顧九卿說:“都是些來路陰暗的臟錢,難不成你也想吞了?”
杜乘風一臉不屑道:“誰稀罕?”
杜乘風探頭望了一眼畫像,宣紙上畫的赫然是一個嬌俏明媚的少女,可不就是顧桑。
杜乘風陰陽怪氣道:“我還以為畫的誰,沒想到是你那好妹妹?你差點都被她害死了,還當她是個寶?”
顧九卿筆尖一頓:“受傷之事,本就與她無關。”
杜乘風酸不拉幾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有何好的?如果下回顧桑遇到危險,你是不是連命都要放棄?當初在燕京時……”
倏地對上顧九卿陡然沉戾的目光,杜乘風麻溜閉上嘴。
顧九卿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畫上少女,只覺得傷口似乎更疼了,他的手落在胸口處,沒什么情緒地往下按壓傷口,隨即卷起畫作,揚手扔進火盆里點燃。
少女明媚的笑臉逐漸被火舌舔舐,轉瞬化為灰燼。
“三姑娘,主子在休息,紅棗蓮糕交給奴婢即可。”門外響起陌花的聲音。
“那……好吧。”
顧桑不情不愿地將新鮮出鍋的紅棗蓮糕遞給陌花。
話音剛落,房門就打開了。
顧九卿踱步走出來,長身站在顧桑面前,涼薄的唇角勾起一抹瀲滟風華的笑容。
顧桑微愣:“大姐姐不是在休息嗎?”
顧九卿的目光投向紅棗蓮子糕,捻起一塊嘗了口:“因為你來了。”
顧桑:“……”
顧九卿看一眼顧桑,慢悠悠說道:“妹妹及笄了,我還沒送你及笄禮。”
略頓,又道,“原本特意為妹妹準備了一份生辰賀禮,但已經送不出去了。”
顧桑仰起小臉:“沒關系的……”
顧九卿打斷她:“不過,我另準備了一份大禮,相信妹妹定然喜歡。”
顧桑一愣:“是什么?”
顧九卿伸手握住顧桑柔軟的小手,將它攏在掌心,他賣了個關子道:“等會就知道了。”
兩人上了馬車。
顧桑掀起車幔,意識到是下山的路,擔憂道:“大姐姐,你的身體……”
“無事。”顧九卿說。
似乎是怕山路顛簸,又似乎是顧九卿不想那么快到達目的地,馬車的速度慢的出奇,用了尋常兩倍的時間才到山下。
顧九卿帶著顧桑來到湖邊,兩人登上一座精美絕倫的畫船,下一瞬,船槳入水,畫船似離弦之箭駛離岸邊,徑直往湖中心而去。
遠山暮色,碧水悠悠,微風拂面而來,掠過清新的蓮花香,如置畫中。
顧桑站在船頭,回眸四望,風掠起她的裙衫,蕩漾起逶迤的弧度。
顧九卿靜靜地看著她,說:“天色尚早,先用晚膳。”
顧桑肚子確實餓了,溫軟一笑:“好。大姐姐吹不得涼風,我們進船艙吧。”
桌上備有豐盛的飯食,菜香四溢,每一樣都是顧桑愛吃之物,勾的肚中饞蟲翻動,她拾起著筷大快朵頤。
“泛舟游湖,陪我賞美景,吃美食,便是大姐姐送與我的生辰禮嗎?”
顧九卿沒有作答,而是拎起酒壺斟了杯酒,遞給她:“妹妹可要嘗嘗?”
顧桑抬眼看向顧九卿,只覺得今日的他出奇的溫柔,她竟會從顧九卿身上感知溫柔二字,本身就不可思議。
她伸手接過酒盞,仰頭喝了一口,立馬嗆的咳嗽不止:“咳咳咳,好烈的酒。”
顧九卿抬手幫顧桑拍了拍背,低聲道:“烈酒易醉,可解憂。”
見顧九卿似要給自己斟酒,顧桑立馬將酒壺搶了過來:“大姐姐,你不能喝酒。傷口未愈,萬不可飲酒。”
顧九卿笑了一聲,放下酒壺:“聽妹妹的。”
夜幕降臨。
畫船飄蕩在湖中心,艙室內一片燈火通明,外面卻是黑的伸手不見手指。
顧桑蹙眉,想問顧九卿何時回去,一轉頭就看見他站在她身后,手里握著一支鎏金如意發簪。
她喚道:“大姐姐?”
“妹妹幫我簪過數次發,我卻一次未回敬過妹妹,及笄簪發便由我補給妹妹,可好?”
顧九卿的手落在顧桑烏黑滑順的長發,愛不釋手地輕撫,烏發掠過他的指尖,他抬手將鎏金如意簪斜插入發髻,一字字道,“年已及笄,可許嫁。”
一頓,又道:“祝妹妹如意吉祥。”
顧桑展顏一笑,明媚如嬌花:“謝大姐姐。”
眼前忽的一黑。
眼睛被一道軟滑的綢布覆蓋,無法實物,她看不見顧九卿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手正在她腦后打結。
她不解:“大姐姐要做什么?”
顧九卿附耳輕道:“接下來,才是我送給妹妹的大禮。”
顧桑心尖一顫。
耳旁的溫熱呼吸驟然離去,他已經牽起她的手,引著她踏出船艙。
待她站穩,遮蔽雙眼的綢緞被一只冰涼的手解開。
下一瞬,顧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眸底滿是震撼與驚喜,猶似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美景。
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蓮花燈,萬千花燈蕩漾湖面,匯聚成一片燈海。
不止湖中漫布花燈,就連夜空也被無數緩緩升起的孔明燈照亮,盛景如織。
天上地下皆是燈海鋪陳,仿若置身仙境。
燈光璀璨,燦爛如星。
這一幕美的太過震撼。
她敢說,此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風景,世間萬物都在這片璀璨燈光中黯然失了色。
她沒想到顧九卿補給她的及笄禮,竟是這樣美到令人心驚的燈火星海。
顧桑看著如星燈海,顧九卿看著她比燈光驟亮的眸眼:“喜歡嗎?”
顧桑激動道:“喜歡,太喜歡了,太漂亮了!大姐姐送與我的燈海,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瑩白如玉的小臉被燈光映得緋色如霞,那般鮮活生動的模樣,讓人挪不開眼。
“喜歡就好。”
顧九卿低笑一聲,伸手將她攬入懷,緊緊地擁抱住她,手臂寸寸收緊:“妹妹……”
一語未落,在顧桑乍然驚顫的眸光下,他低頭吻住那片柔軟嬌嫩的嘴唇。
唇齒相觸,他輕喃,“再見了。”
不過瞬息間,顧桑尚未從顧九卿突然吻她的震愕中反應過來,就被顧九卿一把推出去。
身子在空中呈拋物線下墜,落入掬滿燈海的湖水。
顧九卿站在船頭,站在漫天燈海下,目光平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沉入水中……
第 95 章
如星燈海, 照得亮漆黑如墨的夜空,卻照不亮血肉底下那顆寂寂無光、如墜黑暗深淵的心。
顧九卿負手而立,他清晰地看見顧桑急遽放大的瞳孔, 前一刻浸潤歡喜的澄亮杏眸,下一刻唯余始料未及的錯愕, 翩躚的身姿如蝴蝶展翅般墜落,水花四濺,澆熄幾盞蓮花燈。
然而,這點微末的漣漪不足以撼動整片燈海。
燈色美景掩映之下,誰也沒發現有人落水。
許是震驚到極致以至于顧桑連本能的求生都忘記了, 沒有呼救,也沒有掙扎,就那么任由湖水漫過她的衣裙, 浸過她的脖頸,淹沒頭頂,直至最后一縷黑發徹底消失于湖面。
她仿佛認命般,被他淹死。
認命嗎?
顧九卿面色無波無瀾地盯著燈盞蕩漾的湖面,猶似無動于衷,然而他的內心遠沒有外表平靜。
那一瞬間,宛若剜心割肉之痛。他的心口像是被刀子生生剖開,掩埋在皮肉之下的心臟早已是鮮血淋漓。
他盯著自己的雙手, 那雙擁抱過她,又親手推開她的雙手,低語:“為什么不聽話?為什么要來雍州?為什么不老實呆在麓州?”
若她不出現,他便不會做出為她擋刀的瘋狂之舉, 他也就不會更加確信自己對她的心……他對她的感情竟已比海深,深到任由她成了他的軟肋。
而他, 不該有軟肋。
一個從尸山血海爬出來的人,也不能有軟肋。
所以,他選擇親手拔出自己的軟肋。
哪怕她已在他心上扎了根發了芽,不知不覺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根須早已滲透進他的血肉筋骨,他也要將她剔除。
他可以喜她,可以愛她,可以縱容她,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可以為她受傷,唯獨一件事絕不可以,絕不可以為她枉顧性命。
他的命何其重要,承載了太多鮮血和人命,方有他的茍活于世。
不能,也不許,只為一人而輕踐這條命。
涼薄的唇角溢出一絲血跡,他死死地捂住痛如刀絞的胸口,無聲地動了動唇:“桑桑,再見了。愿你下輩子如意吉祥,長樂無極!”
如果他不是薛文燼,不是司馬文燼……
可惜,沒有如果。
掌下白衣幾欲被他揉碎,顧九卿茫茫然地看著璀璨如星的燈光,想到天上地下再也沒有顧桑,碧落黃泉難尋覓,直沖喉嚨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噗。
一口鮮血噴出,兩眼一黑,頓時暈死了過去。
陌花陌上臉色一變,立時從暗處現身,將顧九卿扶進船艙,誰也沒發現蓮花燈遮映的湖面下,微光點點。
看著榻上面無血色的顧九卿,陌花陌上對視一眼,就連他們也沒料到主子最后那一手。
陌花道:“何苦來哉?還不如將三姑娘嫁出去,眼不見為凈。”
陌上嘆一聲:“你不懂!讓三姑娘嫁人,還不如殺了她?”
這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陌花狠狠地剜了陌上一眼。
……
湖岸邊,聚集著諸多引頸觀望燈景的行人,甚為熱鬧。
雍州百姓被呂康叛亂嚇得龜縮在家,若非必要甚少出門,城內比尋常冷清寥落了許多。哪怕是前段時日的乞巧節,都無多少人出門過節。要知道往年舊例,男男女女都要放花燈,逛姻緣廟祈福,或于鵲橋相會,或游湖賞景,或猜字謎……
初時,只是寥寥幾人瞧見湖里燈光盛景,一傳十十傳百,周遭的百姓全都聞風而動。
難得見此盛況,乞巧節的花燈都沒這般漂亮。
尤其是懷春思慕的姑娘們更是心潮澎湃,忍不住捧臉艷羨。
“哇,滿湖的蓮花燈,漫天的孔明燈,要是誰給我放這么多花燈,此生死而無憾。”
“不知這位幸運的姑娘是誰?要是我就好了。”
一艘精美的畫舫穿梭在燈海間,往遠處駛去。
“如此大手筆,也不知是城內哪家富貴公子?”
眾人皆以為是哪位富家公子,有此閑情雅趣哄佳人芳心。畢竟,這種花活慣來是公子哥兒贏得美人心的拿手好戲。
“哎,不知事的小姑娘喲,可別被這些花把式迷了眼,要是愿意哄一輩子還好,只哄一次可就慘了。”
包著巾帕的已婚婦人不忘給年輕姑娘潑冷水,但不影響自己興奮地欣賞美景。
“男人愛你容色好時,自然愿意費點心思,耍些小手段。”
眾人一邊賞花燈,一邊感嘆議論。
殊不知眾人嘴里的佳人,此刻跟個落水狗一樣,哼哧哼哧泅水逃生。
顧桑手里抓著發光的夜明珠,以一種難看的狗爬式泳姿,艱難地往岸邊游去。但她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而是尋著人少又黑的地方上岸。
心中早已將顧九卿罵了千百遍,什么國粹,什么狗東西,什么祖宗十八代,葷素不忌全往顧九卿頭上招呼。若非擔心嗆水,非破口大罵不可。
她屬實是嚇懵了。
原主被女主推入井中,落得個沉井而死的結局,而她被女主推入湖中,還真是一樣被淹死的命運?
原主不會水,但她會游泳。
當初學游泳的初衷,就是擔心日后談戀愛,男朋友遇到女朋友和媽落水先救誰的千古難題,她比較有憂患意識,覺得與其讓男朋友選擇救誰,還不如自救。
果然,靠誰不如靠己,男男女女誰都靠不住。
所以,她才能死里逃生。
落水之后,因為太過震悚,差點都忘了自己會水的事。要不是喝了幾口冰涼的湖水,腦子還是一團漿糊。
任誰想得到——
顧九卿陪她游湖泛舟,為她準備喜愛的美食,親手為她簪發,送她一片美麗的燈海,甚至吻她……所有的美好,只是為了送她赴死。
他以這種方式,給了她致命一擊,他想讓她死在最歡喜的時刻。
簡直可笑!
她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快要將女主完全攻略,沒想到他殺死她的決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以往,她能敏銳地感知出顧九卿對她的殺心,察覺端倪,從而應對化解。這回,或許她也感知到了,只要她不愿往那方面想,企圖麻痹自己。
其實,一切早有預兆。顧九卿從蘇醒后,狀態明顯就不對,他看她的眼神,他說過的話,每一件都似乎另有深意。他將殺心隱藏在眼神話語之下,甚至還表露出對她的不舍。
他為她擋刀子的震撼,掩蓋了這些反常的細節。
畢竟,她是做不出來,前腳不惜以命相救,后腳就能毫不眨眼地殺你。
救她,是他;殺她,亦是他。
她不明白,她為何非死不可?他分明連傷都不想讓她受,為何狠得下心要她死?
她沒有像原主那般作死,只是個無足輕重的炮灰,不會影響女主的復仇大計,也不會成為阻擋女主登基稱帝的攔路石,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變了?
腦中靈光一現。
如果她沒猜錯,就是救她這件事,讓他決定舍棄她。
顧桑體力逐漸虛脫,即將力竭時,手腳并用地爬到遠離人群的湖邊草地,渾身近乎脫力地靠在樹上。
整個人藏在樹影之下。
她抬眸看了一眼消失在湖面的畫舫,心中最后一點渺茫的希冀蕩然無存。
顧九卿沒有任何救她的意思,沒有一點悔意。哪怕是說服自己‘他只是失手推了自己’的借口,也沒了。
濕透的衣裳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又冷又難受。但更冷的,是她的心,可謂心寒。
顧桑歇了片刻,稍微恢復了一些力氣,總算低罵出聲:“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小人。”
罵出聲也不痛快,她眼角酸澀,抬手摸了一把水,分不清臉上的濕潤究竟是淚水還是湖水。
比起滿心悲寒,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曾經堅定抱女主大腿的信念,頃刻間崩塌。
一道森冷的寒光倏地閃過,她猛地睜大眼睛,嚇得魂飛魄散,以畢生最快的速度堪堪躲過致命一擊。
方才背靠過的樹干,赫然扎進一把鋒利的匕首,入木三分,只余刀鞘露在外面。
一個蒙面男子忽然出現,見匕首沒有擊中顧桑,縱身躍起,五指成爪,迅速朝她脖頸抓去。
顧桑眼疾手快將夜明珠砸了過去,乍然刺目的光亮為她贏取瞬息生機。
她提起濕沉的裙裾,驚駭失色地往人群方向跑去。
一邊奮力逃命,一邊尖聲大喊:“救命,救命啊!”
此處人煙稀少,夜色昏暗,樹影婆娑。
遠處人影憧憧,喧囂嘈雜。
她的求救聲無人聽見。
顧桑拼命往前跑,身后蒙面人如風而至,她心中絕望,還是逃不掉嗎?
一輛馬車突然從旁側小道快速行駛過來。
顧桑眼睛一亮,仿若身處瀕臨死境的干涸沙漠突然看見了希望的綠洲。
她聲嘶力竭地呼喊道:“六皇子,救命!快救我!”
此刻,司馬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男主有主角光環,只要愿意,定能救下她。
早已在水中散開的頭發猛地被蒙面人一把拽住,疼的顧桑到抽一口涼氣,頭皮幾欲被扯掉,她反手抓住頭發試圖減緩拽扯的力道。
無異于杯水車薪,頭皮依舊被拽的劇痛無比,她驚叫一聲,身子急速往后倒去。
就在蒙面人的利爪即將扼住她的脖頸之際,眼前一道劍光閃過,她的頭發被鋒利的劍刃生生切斷,近身的蒙面人也被瞬間逼退。
顧桑因慣性跌倒在地,怔愣地看著空中飄散的頭發,她抬手摸了摸發尾,一頭齊腰長發已經變成齊肩短發。
“抓住他,留活口!”
馬車內探出司馬睿的腦袋。
顧桑沒心情惋惜自己失去的頭發,跌跌撞撞地跑到劉尚身后,目光警惕地盯著蒙面人。
蒙面人好似不欲同司馬睿對上,在劉尚手下虛晃兩招,轉身就逃得無影無蹤。
劉尚收起劍,尷尬地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烏黑頭發,眼睛避嫌似地看向別處:“三姑娘,實在對不住,追殺你的人出手狠辣,若不斷發求生,恐怕就被賊人扭斷脖子。”
劉尚雖看不慣顧桑,但也知道姑娘家最是愛美。
“多謝劉侍衛。”顧桑道過謝,無所謂道,“頭發沒了就沒了。”
比起頭發,小命更重要。
顧桑轉頭看向司馬睿,女主殺她,男主卻救了她,還真是諷刺。
心有戚戚,面上無比真誠道:“承蒙六皇子出手相救,顧桑感激不盡。”
男主不討喜,卻沒害過她,反而救了她一命。
司馬睿對顧桑的厭惡根深蒂固,并不領情,冷哼道:“我不過是看在你是顧九卿妹妹的份上,勉為其難施以援手。”
顧桑沒說話。
此刻的顧桑著實狼狽不堪,披頭散發,發簪早已遺落,渾身濕透,連頭發絲都滲著水,綿薄的衣裳緊貼著身體曲線,好在湖面上空的燈光照不到此處,光線沉暗,倒也瞧不清楚。
司馬睿看了一眼又慘又可憐的顧桑,本不欲管她,又怕這個可惡的女人背地里在顧九卿面前編排他壞話,他是不可能將自己的衣服脫給她遮掩,遂吩咐劉尚道:
“將你的衣服脫下來給她。”
“是,殿下。”
劉尚一愣,抬手將外衣脫下來遞給顧桑。
顧桑也不矯情,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好看,直接將衣服披在身上,再次道了聲謝。
司馬睿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急問:“顧九卿在哪兒?你遇到危險,她是不是也被人追殺?”
顧桑小臉慘白,近乎咬牙切齒道:“她好的很,怎么可能被追殺?”
司馬睿拍了拍胸口,懸起的心霎時落回肚里:“那就好,只要她無事便好。”
第 96 章
司馬睿向來看不慣顧桑, 確定顧九卿安全后,擺出慣常辦案審訊犯人的姿態,開始盤問顧桑故意為難:“為何單獨出現在湖邊?為何落了水?又為何被人追殺?”
顧桑悶聲道:“不知道。”
要她說什么, 說她被顧九卿追殺,男主會信嗎?
女主還真是鐵了心要她死, 見她沒被淹死,又派了名殺手斬草除根。蒙面人發現救她的人是司馬睿,才不得不放棄追殺她,這也讓她確信了,蒙面殺手就是女主派來的。
司馬睿一滯, 不悅地看向顧桑:“你不是經常巴著你大姐姐么?你怎么沒在她跟前?”
這般問完,又覺不妥。顧桑招來殺手,豈不連累顧九卿?
“六皇子, 你想問顧九卿在哪里就直說,何必拐著彎兒,她就在……”顧桑話語一頓,司馬睿直直地看向她,“在哪兒?她也下山了?”
顧桑美眸微閃,面上不顯道:“六皇子說笑了,大姐姐在溫泉山莊養傷呢,我不過是在山上莊子呆的無聊, 下山溜達兩圈,哪里想到雍州城內治安堪憂,竟遭遇歹徒殺人劫財。”
說罷,她抖了抖錢袋子里的金葉子。
“早知道就不帶這么多錢銀, 免得被惡人惦記上了。”
司馬睿大失所望,正打算讓侍衛將顧桑送回溫泉山莊, 哪知道車幔忽的掀開,顧桑不容分說彎腰鉆進了馬車,攏著衣服坐在他對面。
顧桑說:“天色已晚,山路崎嶇,勞煩在六皇子官邸借宿一晚。”
“什么?你要去我府上住?”司馬睿臉色瞬間黑如濃墨,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斷然拒絕道,“不可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顧桑沒想到自己的人設維持的太好,司馬睿直接曲解她的意思,想歪了。
她無語,又無奈:“……只是借宿而已,我對你沒有非分之想。”
司馬睿完全不相信,揮手就要攆顧桑下馬車:“休想讓我帶你回府,我的心里只有顧九卿,不可能給你任何趁虛而入的機會。不想回溫泉山莊,便去客棧打尖。”
說罷,不情愿地補了句:“我出銀子。”
現下唯有男主身邊最安全。
顧桑怎可能輕易離開,雙手死死地扒拉著車門,輕飄飄道:“如果六皇子將我丟下,我明日便回去告訴大姐姐,你見死不救,沒有同情心,你一點都不愛我大姐姐,你連她最疼愛的妹妹的死活都不管,好生冷漠無情,你對大姐姐的感情估計如同曇花一現,未必長久,大姐姐莫不如另折他枝?”
“你知道的,我在大姐姐眼里已經棄惡從善,我如今在她面前最說得上話,她可是最疼我了,疼的要命那種。”
‘要命’二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語氣。
司馬睿怒道:“你以為你能挑唆我們的感情?”
顧桑回他:“試試不就知道了。”
女主就是男主的軟肋。
司馬睿頓時就焉了,臉黑的猶如鍋底:“簡直無恥!”
顧桑:“……承蒙夸獎,受之有愧!”
在顧桑的言語脅迫之下,司馬睿冷著臉將她帶回下榻的官邸,隨意交給下人,便不再管她。
顧桑也不在意,摸了摸自己亂糟糟的短發,發髻是肯定挽不了的,便讓下人取了套干凈的男裝,簡單洗浴過后,換上不太合身的青衣錦袍,戴上冠帽將頭發略略遮掩一二,倒也不顯得太過突兀。
曾經嬌俏明媚的少女轉眼變成了俊俏小郎君。
洗過澡,身子稍微有了點熱乎勁兒,但她的心依舊一片沁涼。
顧桑隨口問了下人一句,司馬睿住在何處。然后,她發現自己離司馬睿的房間太遠,簡直不安全,又悄悄地換到離司馬睿最近的屋子住下。現在的她猶如驚弓之鳥,男主可是她最好的護身符。
司馬睿得知后,氣得一晚上都沒入睡,就怕顧桑半夜摸到他屋里,對他做出什么過分的事。但是直到天亮,隔壁都無任何動靜。
司馬睿頂著一雙熬得烏青的眼睛走出門,讓劉尚趕緊將顧桑送走,他是一眼都不想看見她。
劉尚應了聲‘是’,正要去送走顧桑,又被司馬睿叫住。
“等等,順便查查昨夜追殺顧桑的人,也許不是一件簡單的劫財殺人案。”
司馬睿辦過諸多案件,總覺得疑點重重。
片刻后,劉尚去而復返。
“殿下,三姑娘受寒高熱,燒的整個人都糊涂了,可要繼續送回溫泉山莊?”
“病成這樣子,送回去指不定如何給顧九卿添亂,反惹得她傷心,對傷勢愈合不利。”司馬睿面色難看,“給她找個大夫瞧瞧,別死在我這里,免得晦氣。”
“是。”劉尚應聲出去。
司馬睿煩躁道:“真是麻煩。”
昨夜,顧桑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未睡,混沌的腦子里反反復復浮現顧九卿推她那一幕,又氣又難受,胸口跟壓著塊巨石似的憋堵郁猝,在床榻上翻來滾去愣是合不上眼,腦子越來越渾噩,身子也越來越燙,她知道自己發熱了。
在湖水里泡了那么久,沒病也要受寒。
她負氣的想,要不病死算了,在哪里都是艱難生存,說不定眼一睜一閉就回到了現代。雖是個私生女,好歹吃穿不愁,又不缺錢花,更重要的是法治社會,沒人動不動就惦記她的小命。
什么狗女主,就算你是未來女帝又如何,老娘撒手不伺候了。
不是要她死嗎?
她、這、就、去死!
人在生病時最脆弱,意志最為薄弱。
顧桑燒的神志不清,滿嘴胡言亂語的,完全沒了落水后的求生欲。
一張小臉燒的通紅,額頭溫度高的駭人。
顧桑畢竟是六皇子帶回來的姑娘,伺候的小丫鬟見怎么都喂不進湯藥,怕出事,急赤白臉地將情況稟告給了劉尚。
劉尚不好擅作主張,轉而將顧桑的情況告知給了司馬睿。
司馬睿正和方諸議事,沒好氣道:“找幾個婆子硬灌,再不濟,你卸了她的下巴,給她灌進去,再給她合上。”
哼,想用這種伎倆騙他給她喂藥,沒門兒。
劉尚哪兒敢真用這般粗暴的方式給顧桑灌藥,最后找了兩個婆子硬掰著嘴給灌進去。
哪知道湯藥一入嘴,顧桑‘哇’地一口,大吐特吐,湯藥連帶食物殘渣一并吐了出來。打了丫鬟婆子一個措手不及,又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床鋪,清掃屋子,通風散味。
司馬睿和方諸從書房出來,路過別院,聞見空氣中那股刺鼻難聞的酸臭味,司馬睿差點都被熏吐了,他捂住鼻子,怒問:
“怎么回事?”
站在遠處的劉尚,上前回道:“殿下,是三姑娘的嘔吐物。三姑娘情況恐不容樂觀,又燒又吐,湯藥灌下去就吐,嘴里還一直無意識念叨著,什么死不死的,什么太奶奶來接她了。屬下擔心,三姑娘不會真……死在這里?”
司馬睿皺眉道:“大夫如何說?”
“大夫說,三姑娘是風邪寒癥入骨,加之心神劇烈震蕩,似乎大受刺激,導致心神不穩,不是普通的風寒發熱,恐有性命之危。”
司馬睿仍舊不愿意相信:“當真這般兇險,別不是裝的?”
畢竟,他在顧桑手上吃的虧有點多。女人就愛裝病引起男人的憐香惜玉之心,不像他的九卿,哪怕受了重傷,依舊為他考慮打算,讓他精于公務政要。
劉尚道:“殿下,屬下豈敢騙你?如果殿下不信,看一眼三姑娘的情況便知。”
司馬睿猶豫了下,還是決定親自確認顧桑的病況。待屋內味道徹底消散,司馬睿進去僅瞧了一眼顧桑的面色,就被嚇了一跳。
不過一夜,就變成了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樣。
本就短了一大截的頭發如同雞窩雜草散在軟枕,一張臉紅的極不正常,跟燒紅的火炭似的,眼瞼紅腫,四周都是紅點,虛汗直淌,嘴巴都燒干起了皮。
司馬睿原本打算另請名醫給顧桑治病,方諸卻道:“殿下不如將三姑娘送回溫泉山莊,給大姑娘治傷的大夫醫術奇高,非普通杏林醫者,大姑娘命懸一線都能被他救回來,三姑娘的高熱之癥自是不在話下。”
就這樣,顧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又被送回了溫泉山莊。
……
經過一晚上施針搶救,郝無名勉強穩住顧九卿的心脈,將他再次從鬼門關拉回來。
見顧九卿醒過來,郝無名著實松了口氣,一邊將九針收起來,一邊嘀嘀咕咕:“傷口都未完全長好,也不知跑下山折騰什么,折騰的差點小命不保。”
郝無名不知內里實情,只知道顧九卿下山一趟,然后就吐血昏迷了。對其緣由,陌花陌上卻是緘默其口。
當時那副模樣,嘖嘖嘖,差點直接翹了辮子。
顧九卿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狹長的鳳眸低垂,目光空洞的可怕,失去了所有光澤,他心如死灰,宛若寸草不生。
周身散發著一股絕望死寂的氣息。
待郝無名離開,杜乘風悄然出現。
“那丫頭命也太硬了,如果不是六皇子出現,我早就幫你解決了。”
顧九卿難以置信地抬眸,轉向從屏風后面繞出來的杜乘風,仿若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一瞬間,鳳眸失去的光澤霎時回聚:“什么?”
杜乘風方才上山,消息滯后,并不知顧九卿吐血一事,隔著屏風床幔,也沒太瞧清顧九卿的面色,聽語氣還以為他是驚訝顧桑沒死成。
“她沒被淹死,自個兒游上岸,我本來打算替你補一刀,奈何遇到了六皇子。”
杜乘風也沒想到顧九卿會對顧桑突下殺手,他也是轉悠到湖邊,發現顧桑落水后,顧九卿冷眼旁觀根本沒有救她,這才反應過來,顧九卿要淹死顧桑。
當發現顧桑死里逃生,他自然要為顧九卿鏟除后患。
“杜乘風,這是你第二次擅作主張。”
顧九卿強撐著起身下榻,面上并沒什么多余的情緒,揮手間,金蠶絲線瞬間化作奪命的兇器,快準狠地直往杜乘風脖子纏繞而去。
杜乘風驚慌無比,若非身體比腦子反應快,腦袋和身體怕是要分家了。
饒是如此,脖間也被劃出一道細小的血口子。
杜乘風心驚膽戰,順勢跪在地上:“我以為你是鐵了心要她命,才會……”
“你以為?”顧九卿眸中殺意凜然,聲音森寒徹骨,“殺不殺她,要不要她活,皆是我的事。她的生與死,只能由我決定,就算她從我手中活下來,也輪不到你插手。”
杜乘風面如土色:“是,我知錯了。”
羲祖廟指使吞火油的雜耍藝人暗害顧桑,被顧九卿識破懲戒過后,杜乘風再也沒有對顧桑動過手。這回,也是見顧九卿要殺她,才會再次妄動殺心。
顧桑,終是成了顧九卿的逆鱗。
他的擔憂成真了。
“刑堂,領一百鞭刑。”顧九卿面無表情道,“事不過三,這是最后一次。”
“是。”
杜乘風脊背竄起一陣陣寒意,方才顧九卿是真想殺他。
顧九卿:“滾。”
杜乘風不敢遲疑,近乎逃命似的消失不見蹤影。
妄動內力,唇角滲出一絲鮮紅的血跡。
顧九卿伸手擦拭,一動不動地盯著指腹的鮮血,似瘋似笑:“還活著啊?”
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不外如是。
“主子,六皇子將三姑娘送回來了。”門外響起陌花的聲音。
顧九卿眸光一顫。
怎么會?
她怎會愿意回來?
下一刻,又響起陌花的聲音。
“不過,三姑娘高熱不退,昏迷不醒,六皇子是送她回山莊就醫。”
沉默半晌,顧九卿才道:“讓郝無名替她醫治,不得有誤。”
陌花愣了愣,隨即應道:“是,奴婢遵命。六皇子他……”
“不見,就說我身體不適,見不得風,讓他過幾日再來。”
第 97 章
下雨了, 一夜未停。
空氣中泛起陣陣涼意,夏日的余熱徹底消散,可謂一雨入秋。山間蔥翠掩映的山莊, 碧瓦朱檐,雕欄畫棟, 葳莛奇景,猶似籠罩在雨滴匯聚而成的水簾瀑布中,美的如詩如畫。
雨打窗扉,清鈴淅瀝。
窗牖門扉隔絕了外面的瀟瀟雨聲,輕紗帷幔間, 顧桑小臉宵白地躺在床榻上,黛眉深蹙,額際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
她意識昏沉渾噩, 渾身無一處不難受,頭疼的幾欲炸裂,又被困在無止境的噩夢中不得解脫。
顧桑不斷做著顧九卿殺她的噩夢,不是推她入井,就是推她入湖,要不就是前一刻尚對她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變成了鐵面獠牙的惡鬼,對她張開血盆獠牙,恨不得將她吞吃拆腹。
無限循環一般。
當顧九卿再次化身可怕的惡鬼, 張開尖利的獠牙咬向她的脖子,她終于忍不住尖叫出聲,垂死病中驚坐起。
熟悉的床幔帳頂乍然入目,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顧桑驚懼地瞪大眼眸,軟綿無力的身子不受控地仰倒下去, 后腦勺重重砸在枕上。
鋪天蓋地的驚惶慌亂,掩蓋了后腦勺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疼痛。
她不是在六皇子的官邸嗎?
怎么又回了溫泉山莊?
女主為何沒對她動手,是沒來得及,還是有其它原因?
“姑娘,可算是醒了?”旁邊傳來梅沁驚喜的聲音。
顧桑轉眸看向梅沁,眼里的慌怕適時地轉為茫然。
梅沁拿起帕子幫顧桑擦拭額頭的虛汗,又抬手試了試溫度,欣喜道:“高熱了整整兩日,可算是退了下去。”
“姑娘,先喝點水,潤潤嗓子。”
梅沁手腳麻利地倒了杯水,服侍顧桑喝下,見顧桑不愿躺著,又找了兩個軟枕墊在她后背,靠著舒服些。
顧桑垂著眸眼,不言不語。
梅沁看了看顧桑,又道:“姑娘醒來身子虛乏,胃口定然不佳,奴婢吩咐廚房備了些清淡的粥食,一直用小爐子溫著,奴婢這就端過來……”
顧桑開口道:“等等。”
清軟的嗓音,此刻如破風箱一般嘶啞難聽。
梅沁停下腳步。
顧桑抬起眸眼,平靜地問道:“我如何回來的,又是何時回來的?”
梅沁回道:“是六皇子昨日下午將姑娘送回來的,當時姑娘情況危急,為的便是讓郝大夫為姑娘診治。”
顧九卿帶顧桑下山時,梅沁并未隨行,不知道兩位姑娘為何沒有同時回山。雖奇怪顧桑由六皇子送回,但梅沁慣來謹言慎行,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難怪!
男主將她當做見顧九卿的幌子與借口,才會將她送回山莊。
顧九卿則是顧忌男主的緣故,總不能男主前腳剛將她送回山莊,后腳就將她殺死。男主只是個弱雞,又不是蠢到完全沒腦子。
顧桑靠在軟枕上,眸光幽幽地看向窗外雨景,看了一會兒,沉寂地合上了眼睛。
曾經的鮮活明媚,仿佛瞬間離她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隱忍的悲苦憤恨。
她想立刻沖到顧九卿面前,質問他,但她沒有。
梅沁看了一眼顧桑,欲言又止。
這時,郝無名過來給顧桑施針。
郝無名隨手將藥箱放在桌上,打開針匣:“醒了啊?退熱了沒?”
“已經退了。”梅沁上前回道。
啪地一下,郝無名合上匣子,轉而讓梅沁取了塊綢布覆在顧桑手腕。
“三姑娘醒來還沒喝藥吧?”
郝無名看了眼死氣沉沉的顧桑,一副醫者仁心的模樣,對旁邊的梅沁正色道,“去看看三姑娘的湯藥熬好沒?你家姑娘的藥可要記得按時服用,切不可延誤。”
梅沁一愣:“是。”
打發走小丫鬟,郝無名一邊診脈,一邊冷哼道:
“怎么一個兩個都是這副死樣子?顧九卿前半夜被送回山,吐血不醒,吐的命都快沒了,你可倒好,高熱不醒,燒的差點也連命都沒了,毫無求生之志。嘖,還真是一對難姐難妹?”
吐血不醒?
顧桑眸光微動,心中冷笑。
女主怎么可能因她吐血,怎么可能有悔意?怕是寒毒傷勢發作了。
郝無名瞇著一雙泛著精光的眼睛,裝作不經意地說道:“前兩日,天兒可沒下雨,還熱著呢,如何得了如此嚴重的寒癥,該不是泡水里了?”
顧桑眸光略閃。
郝無名醫術果然高,單憑病癥便能推斷出原因。
但她是不可能承認的。
“人吃五谷雜糧,偶感風寒,生生病不是常態么?”
“你這寒癥……”
還想框他,可不是一點小風寒。
“罷了,反正你的身子骨兒比顧九卿強的多,尚能折騰,不過我可提醒你,別不當回事,近日天氣轉涼,萬不可再受寒邪侵蝕。”郝無名叮囑道,“如果寒癥調理不當,小心落下女子經血不調的病根,后果相當嚴重。”
顧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郝無名診完脈,本打算離去,走到門口,又忍不住折返回來。
郝無名探究性的目光在顧桑身上打了個轉,好奇打探道:“話說你們下山干了什么,怎么傷的傷,病的病?我瞧著前些日子……你們兩姐妹,那可真是好的如膠似漆。”
顧桑眸光清凌凌地瞥了一眼郝無名:“去問顧九卿。”
郝無名:“喲,都直呼其名了?”
看來,真有情況?
郝無名舔著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他那個鋸嘴悶葫蘆,要是能說,我還用得著來問你?不如你給我說道說道,如果有什么難處,我愿為三姑娘獻策解憂。”
顧桑看都不看郝無名,直接閉上了眼睛。
顧桑一副不欲說話的模樣,勾的郝無名越發抓心撓肝的難受,卻又窺探不到真相。
郝無名發現顧桑并不知顧九卿的真實性別,據他暗中觀察,顧九卿看顧桑這個便宜妹妹的目光可不單純,兩人形影不離,他不相信顧桑沒有察覺端倪。
對于顧桑來說,顧九卿可是她的長姐。如果滋生出念頭,那可就是有悖常倫的妄念,瞧著兩人分明像是有幾分情意……
郝無名摸了摸下巴,余光掃了眼顧桑的頭發,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莫不是斷發斬情?
顧桑以為顧九卿同她一樣都是女子,無法沖破這段‘驚世駭俗’的念情,狠心斬斷這段無疾的情妄。
即使這樣,顧九卿仍未道破自己的男兒身。
造孽哦,情路堪憂。
自以為窺探出了某種真相,郝無名背著藥箱,一臉滿足地離開。
……
雨停歇。
梅沁將湯藥和飯食一并端進了屋,顧桑病懨懨的,完全沒什么胃口,本不欲喝藥吃飯,轉眼又想,憑什么自己要為顧九卿絕食斷藥?
她才是無辜的受害者,她沒有錯,該付出代價的人不是她,不該做出傷害自己這種愚蠢的做法。
她就等在這里,等著顧九卿再次來殺她。就算是死,她也不要做個體弱的病癆鬼。
顧桑安靜地按時喝藥吃飯,也不擔心顧九卿是否會在他的湯藥飯食里下毒。
然而,她設想中的下毒死法始終未至。
顧桑的身子一日日轉好,從她走三兩步一大喘到恢復活蹦亂跳,顧九卿始終沒有出現過,顧桑也沒找過他。
他們住在同一座山莊,同一片屋檐之下,兩個院子甚至毗鄰而居,從曾經的朝夕相處到如今的咫尺不見,竟似形同陌路。
顧九卿就像是徹底遺忘了她這個死里逃生的漏網之魚。
病情治愈,但頭頂始終懸著一柄利刃,不知何時再次落下,始終讓她惶惶難安。
梅沁一邊整理衣裳,一邊看向呆坐窗邊的顧桑:“姑娘,今兒天氣好,可要出去走走?”
顧桑說:“山莊里的景色都看膩了,沒甚可看的。”
梅沁還想說什么,顧桑卻道:“幫我找本閑書。”
“是,姑娘。”
梅沁將箱底的話本子翻找出來,結果顧桑看了兩眼,就意興闌珊地擱在一旁。
她撐著下巴,望著窗外金黃的銀杏樹發呆。
秋風蕭瑟,風卷落葉,小扇子似的銀杏葉隨風飄落,轉眼就是一地金黃。
梅沁發愁地看了一眼顧桑,深知顧桑如今的狀態與大姑娘有關,卻又不知具體為何,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慰。
自顧桑醒來后,一次都未踏足廚房,再也沒有興趣變著花樣做糕食,再也沒提及過大姑娘,也不再往大姑娘身邊湊,整日沉默寡言,完全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是夜,顧桑泡了溫泉湯浴,早早就上榻安置。
大病痊愈過后,不需要梅沁守夜,便讓梅沁下去歇息了。
也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床榻上響起輕微的嬌憨聲。
夜風微涼,拂進室內,吹起輕紗帷幔,層層疊疊,蕩漾起逶迤的弧度。
燭火搖曳,將滅未滅。
顧九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室內,擰眉看了一眼半開的窗戶,走過去,抬手輕輕關上窗子,未曾發出一點響動。
他站在窗邊,靜靜地凝視著床榻上那一方聳起的被褥,她的臉掩在床幔被褥間,他并未瞧見她的模樣,佇立良久,終是踱步走到床邊。
視線怔怔地落在那張瓷白柔美的小臉上,不過十來日的光景未見,卻覺得恍若隔世。
殺她,讓他心如刀絞,知她活,讓他欣喜若狂。
那一推,讓他和她之間變得面目全非,他不知該以何面目見她,想見又怕,想解釋又不知如何解釋,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又能說服她什么。
目光從她的臉游離至耳畔的頭發……
顧九卿怔愣。
那一頭軟滑如綢緞的烏黑頭發,如今只余不過一掌的長度,散亂地披在肩頭,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挽漂亮的發髻,也戴不了美麗的發簪。
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妝奩臺,桌面干凈無一物,釵環耳飾盡數被收了起來。
顧九卿低眉,修長的手指落在她的頭發,幽深的眸眼陡然一凝,頭發是被利刃齊齊斬斷,她自己不可能剪成這樣的弧度。
杜乘風功夫不弱,出手老練,她能從杜乘風手下僥幸逃脫,再到被司馬睿所救……
思及此,顧九卿仔細查探了一下顧桑的頭發,發現利刃幾乎擦著她的后腦勺而下,得知這一事實,霎時猶如萬箭穿心之痛,他無法想象當時情景是何等兇險。
是他魔障了,妄動殺念。
是他讓她失去了頭發,甚至險失性命。
不過,老天終究還是厚待于他,給她留了一線生機。
讓他明白,失去她的痛與悔,他亦承受不起。
昏淡的光影投在帷幔,映得被褥間的人兒如沐朦朧光輝。
睡夢中的顧桑似乎也不太安穩,嚶嚀一聲,翻了個身,面朝里繼續睡了過去。
顧九卿靜靜地看著她,良久過后,方才轉身離開。
房扉無聲合上,顧桑長睫輕顫,倏忽睜開眼睛,掩藏在被子里的手緊緊地握著一把匕首,手指早已攥的發白。
不是要她死嗎?
怎么沒殺她?
第 98 章
時間匆匆流逝在指尖, 轉眼又是幾日,不日將啟程回燕京。
八月金桂飄香,空氣中浮動著陣陣清香, 撲鼻而來。
聽聞歸期已定,顧桑沉靜的杏眸略微動了動, 眸底掠過一抹極淡的微光。她將話本子擱在旁邊,起身捋了捋裙裾,慢騰騰地走出屋子。
她站在門口,靜靜地聞著從隔壁院落隨風而來的桂花香,扭頭吩咐梅沁帶上簍匣:
“我想去摘點桂花。”
桂花樹在顧九卿居住的院落, 時隔半月有余,這是顧桑第一次主動踏入此地。
她仿佛真的只是來摘取一些桂花,站在桂花樹下, 踮起腳尖,仰頸摘花。
風拂過,漫天的桂花雨落在她頭上,落在她衣裙上,翩躚的裙擺隨風輕蕩,仿若花間仙。
窗欞前的兩片幔簾垂下一片,顧九卿站在陰影里,黑眸一瞬不瞬地望著院中摘花的少女, 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只照亮了他一點點衣擺。
如果齊腰長發仍在,羅裙玉綃,烏發隨風花舞動, 此景之美想必更甚此刻。
顧九卿腳步略動,泛著病態白的絕世容顏現出一抹深深的掙扎, 終究沒有走出這片陰影。
一旦他出現,溫馨而美麗的一步,必將蕩然無存。
他看著她,看著她在桂花樹間穿梭,又看著她滿載離去。
而他,始終站在方寸黑影中,這片他親手鑄就的黑暗。
待那抹翩躚的少女身影徹底消失眼簾,顧九卿方轉身走回書案,看著潔白如雪的宣紙,怔愣良久,抬袖磨墨,蘸筆作畫。
方才那一幕已映入他的腦海,哪怕她不在面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猶在眼前。
嬌俏靈動的少女,躍然紙上。
顧九卿看了一會兒,提筆著色,忽聞房門輕響,以為是辦完要事返回的陌花,頭也不抬道:“出去。”
動靜瞬間消弭,片刻后,又響起一道極輕的聲音。
“是我。”
顧九卿渾身一滯,筆尖墨汁滴在紙上,恰是裙裾之地。
本該完美無瑕的畫作,有了瑕疵。
顧桑等了半晌,見屋內沒有任何回應,抬手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眼見著日日困擾他、讓他愁斷腸的少女,一步步朝他走近,顧九卿如夢初醒般,有一種近乎于狼狽的慌亂,將書案的畫作卷起,揚手扔進畫缸。
若是從前,他定要將此畫展露于她面前,共賞評鑒,甚至借此撩/撥她。
而今,卻是羞于見人,不敢讓她窺見。
眨眼間,顧桑已至身旁。
隨之而來,除了一股熟悉的少女幽香,還有一絲濃郁的桂花香味。
顧九卿神色恢復如常,幽沉的目光落在顧桑手上,她正端著一份熱氣騰騰的桂花栗子酥,摘桂花就是為了做這份點心小食,是為他做的嗎?
顧桑看了一眼被顧九卿刻意收起的畫作,并不在意他畫的是什么。她走到書案邊,將桂花栗子酥放在桌上,這是她方才特意去廚房做的。
不管她做什么味道的糕點酥餅,顧九卿都會細心品嘗,但他最喜歡的還是栗子酥。
他最喜歡純粹的栗子酥,她便又加了些桂花,桂花的濃郁將栗子的味道掩蓋了些,栗子味淡了,吃起來更偏向于桂花的口感。
顧桑看著她,平靜問道:“可要嘗嘗?”
她的面色太過平靜,窺不見任何喜怒,甚至連一絲怨恨都無。
顧九卿亦看著她,窺思她的來意。
這是顧九卿企圖淹死顧九卿以來,兩人第一次清醒的見面,也是顧桑主動過來找他。
他不會天真的以為,她會如往常一般,只是親手給他做道吃的,在他面前賣乖討巧。
顧九卿頷首:“妹妹做的味道一向極好。”
他伸手捻了塊放進嘴里。
還有臉喚她妹妹?
顧桑似笑非笑道:“不怕我下毒啊?”
顧九卿眸色未變:“如果妹妹下了毒,我更要嘗一嘗。”
說罷,細嚼慢咽地品嘗嘴里的桂花栗子酥,吃完一塊,他又捻起第二塊放入嘴里。
第三塊,第四塊……
在顧九卿又捻起一塊時,書案上的酥點被顧桑揮手打落。
顧桑往前逼近一步,繡鞋踩在自己辛苦做的桂花栗子酥上,碾碎成泥。
“顧九卿,你當真吃得下?當真可以當做我們之間什么都沒發生過?”
顧九卿垂眸盯著地上的酥點:“可惜了,這么好吃的東西臟了。”
他的手也臟了。
哪怕他將手搓洗至掉皮,臟了的手再也干凈不了。
是他親手毀了……
看著顧九卿一派云淡風輕的模樣,顧桑壓抑的怒火與悲憤再也抑制不住,如巖漿般迸射而出。
她揪住顧九卿的衣領,仰起臉,凄聲質問:“為什么?我究竟是哪里讓你起了殺心?是,曾經的我或許不是好人,讓你厭惡,可我從未想過要你顧九卿的命,我知錯能改,自那以后,我再也未曾害過你一回。”
“以前,對你的針對和陷害,并非我本意。”顧桑豁地松開顧九卿的衣服,眼淚奪眶而出,“如果你想要我死,何苦要為我擋刀,讓我直接死在別人手里不好嗎?”
顧九卿眸光晦暗地看著她,動了動唇:“妹妹,我……”
顧桑完全不給他開口說話的機會,渾身劇烈顫抖,紅著眼睛低吼:“你不是要殺我嗎?來啊,殺了我,殺了我這個礙你眼的人!”
“我曾經說過,只要大姐姐肯原諒我,讓我做什么都可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顧桑情緒徹底崩塌,明媚燦爛的眸子此刻唯余心如死灰的絕望與意冷,“既然,大姐姐要的是我這條命,我給你便是。”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顧九卿,帶著最后的惜別與不舍,突然從袖間抽出一把匕首,抬手就要刺入自己的胸膛,卻被顧九卿徒手握住刀刃。
鮮血汩汩而流,順著他的指縫滴在地上,滴在桂花栗子酥上。
顧桑并不為之所動,只是面上恰當地露出錯愕的表情:“這是做什么?”
顧九卿另一只手覆蓋住她的手,慢慢地將匕首調轉方向,對準自己的心臟。
“妹妹,該往這里刺。”
他竟然笑看著她,帶著她的手緩緩前進,鋒利的刀尖瞬息刺破他的白衣。
感受到刀尖劃破血肉的阻礙,顧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地松開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
“顧九卿,我不可能殺你。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將刀尖對準你,我說的是永遠。”
她向來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卻對顧九卿下不去手。果然,她不是女主,沒有女主的那股子狠勁兒。
顧桑故作堅強地抬手擦淚,一字字道:“你我就此別過,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也不會刻意躲你,我的命就在這里,等著你隨時派人來取。”
顧九卿瞳孔驟然縮緊,再次失去她的驚慌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艱澀地開口:“你不能……”
然而,顧桑頭也不回地離開,顧九卿伸手想要抓住她,裙衫掠過他的手掌,他看著自己掌心刺目的血跡,終是任其滑走。
……
果然,賭對了。
顧九卿竟會后悔殺她?
如果這份悔意利用得當,顧九卿應該會放棄追殺她的念頭。
顧桑站在溫泉山莊門口,回頭朝里望了一眼,不帶任何留念地離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任何一片云彩。
啊不。
她帶走了全部的金銀家當。
她步履輕快地往山下而去,消沉多日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松快的笑意。
當她徹底放棄攻略女主,決定不再傍著女主混吃混喝,頓覺海闊天空。
只是,胸口依舊隱隱有些發疼憋堵,不過那又算得了什么,她跟女主這點子不算男女的‘情感’會隨著時間徹底淡忘,終將歸于平靜。
生死一遭,她總算是明白了,小富即安。
當初選擇傍女主的大腿,就是她的心太大了,要的太多了。
沒走幾步,梅沁帶著細軟包袱追了出來。
“姑娘,等等奴婢,奴婢跟你一道走。”
顧桑斂去眸色,冷冷地看向梅沁:“怎么,想替你真正的主子監視我的行蹤?”
“不,不是的。”
梅沁噗通跪在地上,懇求道,“這是奴婢自己的意思,奴婢是真心想侍奉姑娘,回京路漫漫,出行不便利,請姑娘留奴婢在身邊照顧你的起居。”
顧桑不為所動,聲音極冷:“回去告訴你主子,一仆不侍二主,我不會要你了。”
看見梅沁,就會想起她主子背刺自己的事,何苦給自己找不痛快。
見顧桑往山下而去,梅沁遲疑了一下,抱起細軟默默地跟在身后。
顧桑猛地回頭,眸眼里全是森冷的寒意:“滾回去!”
梅沁被嚇得一驚。
……
梅沁跪在顧九卿面前,惶恐道:“奴婢無能,三姑娘不讓奴婢隨行。三姑娘還說……”
顧九卿道:“說什么?”
“一仆不侍二主,她不要奴婢了。”
顧九卿薄唇緊抿。
她不要的是他啊。
梅沁打心底怵怕顧九卿,怕大姑娘怪罪她辦事不利,已經做好了受罰的準備。然而,顧九卿什么都未說,只是揮手讓她退下。
一室寂寂無光。
顧九卿端坐書案,徐徐展開畫卷,眸光一動不動地盯著畫上俏立樹下摘花的少女,良久怔忪。
“主子,京中來信,是柳州那位傳回來的密函。”門外響起陌花的敲門聲。
“進來。”
顧九卿收斂心神,將畫卷收將起來,揚手接過封蠟的密信,過目之后,便將信件丟入火盆焚毀。
此刻,天邊黑云驟起,太陽被翻卷的烏云完全遮蔽。
他抬頭望向窗外,低喃出聲:“快下雨了,也不知她帶傘沒?”
第 99 章
天際陰云密布, 恍若黑云壓境,蔥翠綠樹掩映下,山澗光線越發暗沉下來, 窒悶而壓抑。
風雨將至。
此時,顧桑剛過半山腰, 身后的溫泉山莊早已消失在氤氳薄霧中,不上不下的,連個避雨的地方都難尋。
她仰頭望了一眼天空,不禁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還未抵達山腳,大雨傾盆而至, 但她眼尖地發現崎嶇山路上不知何人遺落了一把傘。
一把普通的天青色油紙傘,木質傘柄,不算精致, 傘面撐開比較寬大,足夠替她遮風擋雨,而不濕衣。
這把傘,真是她的及時雨。
顧桑手撐著傘,很快就到了山下。
山腳處,有一家簡陋的茶棚,可供來往路人歇腳喝茶。
顧桑見大雨未有停歇的跡象,風雨不便趕路, 便收起傘,進去避雨,順便吃些熱茶點心暖身。
茶棚不大,擠滿了避雨的行客。
顧桑捧著茶碗, 不經意發現幾道異樣的目光時不時瞟過來,她微微蹙起眉頭, 暗暗打量起自己的著裝行頭,發現大為不妥。
下山太過倉促,沒來得及換套男裝。
她身穿繁復的裙衫,做工面料極為講究,落在不懷好意的人眼中就是一頭肥羊。頭上雖未戴任何飾物,僅用頭繩在后腦勺扎了個啾啾,但與其她姑娘動輒綰發相比,實在太過扎眼。
女子孤身在外,以低調普通不扎眼為好。
見雨勢漸小,顧桑不再逗留,付了茶水錢,撐傘離開。
角落里兩個獐頭鼠目的油膩男人,對視一眼,放下茶碗,悄悄跟了出來。
顧桑察覺出身后的鬼祟壞人,心中一慌,面色假裝鎮定地觀察周圍路況。突如其來的大雨,讓道路上幾無人,她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加快,身后的人也跟著加快步子,耳聞背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顧桑忽然快速跑了起來。
得益于平日的鍛煉,沒事兒就來一套五禽戲,她的體質不算太差,一口氣跑了將近兩里地,見身后空空如也,方才氣喘吁吁地停下。
“呼,總算甩掉了。”
顧桑抬手擦汗。
殊不知她之所以逃脫,是因為兩個惡人已經死了。
兩個圖謀不軌的男人做的本是販賣人口的營生,在茶棚躲雨時,難得碰上顧桑這種樣貌周正又是孑然一人的上等貨色,想著定能賣個好價錢,豈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只是還沒等他們將人抓住,突然就被兩枚暗器鎖了喉,氣絕身亡。
顧桑自然不知這一茬,只當是自己甩掉尾隨的壞蛋。但她不敢松懈半分,也不敢穿女裝在外行走,遂去了一家成衣鋪,再出來就變成了一個俊俏郎君。
不過這年頭,俊俏郎君也不安全,又用妝容遮掩面容,讓自己變得普普通通不惹人注意。
做好這一切,顧桑將身上不方便攜帶的金葉子全部換成銀票和碎銀子,轉道馬市買了一匹比較溫和的馬,方才縱馬離開雍州城。
沒有回燕京。
其實,她也不知該去往何方,隨意選了個方向,打算一路走走玩玩。如果遇到喜歡的地方,說不定就此安頓下來,做個小營生養活自己應該不難。
*
“主子,三姑娘并未回燕京。”
陌花將收到的飛鴿傳書,恭敬地遞給顧九卿。
顧九卿右手纏滿繃帶,他用左手接過信,看了一眼,狹長的鳳眸掠過一抹沉戾。
剛下山就遇到了壞人?
不過好在警惕性高,第一時間就察覺出危險,也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知道喬裝自己規避危險。
信上是有關顧桑下山后的遭遇,遇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在哪里逗留過等等。
顧九卿繼續往下看。
當看到顧桑打馬出城之后,顧九卿眉峰倏然凝起。
顧桑僅有的騎馬經驗來自于四月春獵,謝寶珠教她的騎術,只學習了不過小半日就敢獨自騎馬上路,究竟是她膽量驚人,還是她本身就擅騎馬?
顧桑不會水,但她竟能游上岸。
重重反常跡象,似乎從匪寨陷害事件過后。
當她為使計暗害他的事負荊請罪,他曾懷疑她不是原本的顧桑,許是被人假冒,但查證過她的臉皮并無異樣,她就是顧桑,如假包換。
容貌依舊,性子似乎變化也不大,但與她從前所為,明顯判若兩人。
原本不會的東西,竟也無師自通了。
沉思半晌,顧九卿一言不發地將信件燒毀。
不管顧桑身上隱藏著何種古怪,他對她的感情,對她的不舍,對她的心軟,皆做不得假。
而他,也身懷不為人知的秘密。
顧九卿低頭,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畫上少女的容顏,自言自語:“不管你是不是原來的顧桑,不管你是誰,你終將……只能是我的。”
……
雍州事畢,顧九卿與司馬睿一道回京。
想到路上十余日的相處,司馬睿已經樂得找不著東南西北。當他在山腳接迎顧九卿時,發現討人厭的顧桑并未同行,司馬睿差點樂瘋了,瘋狂上揚的嘴角怎么都壓不下去。
方諸和劉尚簡直沒眼看。
顧慮到顧九卿慣來疼愛顧桑這個妹妹,司馬睿還是假模假樣地問了句:“三姑娘為何不在?”
實則,心里巴不得顧桑不要在。
顧九卿面色冷淡:“我這個妹妹慣來任性,不過是拌了幾句嘴,便要與我分道而走。”
陌花陌上垂立在旁,暗自在心中誹謗,主子,你那是拌幾句嘴么,你那是要人家的命啊。
但他們什么都不敢說。
分開走啊,那感情好。
他有的是機會與顧九卿培養感情,雖然他們的感情深厚到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可鮮少有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機會。
司馬睿想入非非,沉浸在極度的喜悅中,只聽得耳邊又是一句:
“既然,殿下如此關心她,莫不如追上去與她同行?”
顧九卿面色懨懨,聲線冷沉了幾分:“昨日方離開,快馬加鞭定能如愿追上。”
司馬睿心頭一震,只聽出了拈酸吃醋的意思,立馬解釋道:“九卿,你誤會了,我關心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你。我提及三姑娘,不過也是因你之故。如果你不喜歡,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提她半句。”
司馬睿巴不得顧桑在他與顧九卿之間,消失的干干凈凈。
“是嗎?”
顧九卿嗤了一聲,轉身登上馬車。
他揚手正要將車幔放下,司馬睿趴在車窗外,急赤白臉地道:“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鑒,絕不摻假。”
顧九卿看著他,忽的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我信!時辰不早了,趕路要緊!”
司馬睿頓時看呆了。
司馬睿的喜怒輕易被顧九卿左右,瞬間被哄的心花怒放,直到車幔揚下遮住那一抹轉瞬即逝的淡笑,仍舊半晌都未回過心神。
此刻,車內的顧九卿鳳眸陰鷲,全無展露人前的那份清絕疏漠,雌雄莫辨的臉龐唯有深深的厭戾,甚至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妒忌。
明知司馬睿對顧桑無意,看著不相干的男人關心她,哪怕只是一點虛假的關心,他依舊做不到無動于衷。
該關心她的人,只能是他。
他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眼前依稀浮現他親吻她的那一幕,漫天星海下,他的眼里只能看見她,少女的唇如他設想的那般柔軟美好,讓他忍不住就此沉淪。
然而,哪怕心中千般不舍,哪怕心里瘋狂地想要留下她,他依然推開了她。
如果她是不會鳧水的顧桑,漫長余生,他只能在悔恨與痛苦中度過,至死不得解脫。
這個道理,為何非要在親手殺她一回才能醒悟?
司馬睿騎馬隨行于車旁,一路上興致勃勃,時不時與顧九卿攀談兩句,問她餓不餓,問她累不累,問她可要觀賞沿途風光,可謂殷勤備至。
雖然,顧九卿顯得意興闌珊,偶爾一兩字敷衍,司馬睿也絲毫不在意,興致未減。
在他眼里,顧九卿性子本就寡言,能與她同行,讓他能夠近距離地看著她,他便心滿意足了。
只可惜這樣的好心情并不持久,不過一日,司馬睿突然收到宮中急信。
送信之人乃魏文帝的親衛,此乃魏文帝親筆書信,命司馬睿火速回京勤王救駕。
信封血污,可想而知歷經怎樣的血雨腥風,方才被親衛拼死從深宮送出。
魏文帝突然暈厥,重病在床,已有多日未曾臨朝,特命太子監國。
然而,實際上卻是太子暗中逼宮奪權,早已將魏文帝軟禁在寢宮,逼其寫下禪位詔書,以便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
魏文帝怎可能讓太子如意,兒子威逼利誘,做父親的抵死不從,父子雙方一直僵持,這才讓魏文帝尋得機會將求救信送出去。
司馬睿看著面前傷痕累累的親衛,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所謂的勤王救駕,竟是太子逼宮造反。
太子已是儲君,造什么反?
腦子里閃過燕京盛傳的緋聞,司馬睿面色復雜,心里又震又懼。
難不成父皇真信了那些無稽之談?
第 100 章
朝堂后宮不知何時起開始傳出流言, 太子司馬承雖是皇室血脈,卻非魏文帝親生子嗣,而是已故淮王司馬業的種, 就連吳皇后與淮王當年那段早已被塵封的情意也被掀了出來。
魏文帝怎能容忍一國之母給自己戴綠帽子,怎能容忍自己養育多年的嫡子竟是他人的野種, 然而,淮王與魏文帝皆身負司馬皇族的血,滴血驗親根本就無從查驗。魏文帝對外宣稱,相信皇后和太子的清白,相信皇后和太子被小道之人構陷, 背地里卻派人暗查太子的身世,調查皇后與淮王的首尾。
這一查真就查出了一些東西,淮王的故居府邸里搜出無數珍藏的皇后畫作, 從少女時期至中年時期的所有畫像,皆是淮王親筆所畫。
淮王至死未娶妻,連個側妃都沒有,早年只有幾位通房夫人,眉眼或眼睛總有一處隱似皇后。
甚至,還查出皇后出閣前曾離奇地一夜未歸,以及淮王的死似乎另有隱情,并非重病而亡, 疑似被皇后給暗害了。雖證據不足,但足夠讓魏文帝的疑心變為深信不疑,皇后為何要殺害淮王,莫不就是為了掩蓋太子的身世?
吳皇后和太子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魏文帝已然給他們定了罪,殺心已起。
前有魏文帝舉刀屠戮, 后有康王和華貴妃步步緊逼,已是無路可走,唯有先發制人。
逼宮當日,吳皇后就逼得華貴妃自縊身亡。
若非太子需要魏文帝的禪讓詔書洗刷污名,魏文帝怕早就被枕邊皇后弄死了。
然而,等司馬睿辭別顧九卿,馬不停蹄地趕回燕京城,沿途手持尚方寶劍集結了三萬勤王兵馬,卻得知齊王司馬賢先他一步趕回京師。
齊王力挽狂瀾,成功救出魏文帝,撥亂反正。太子和皇后等人盡數被抓捕下詔獄,等著魏文帝裁決論罪。
司馬睿帶著大軍抵達城外,遙望著風平浪靜的燕京城,有些不敢相信道:
“齊王帶了多少兵馬?”
劉尚上前稟告:“兩萬。”
方諸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殿下,總感覺哪里不對。”
司馬睿震驚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齊王也趁此機會帶兵叛亂?”
回京的路上,司馬睿已經得知齊王腿疾治愈的消息。
一個康健的齊王,自也有了奪嫡的可能。
“齊王該不會也要同我爭搶顧九卿?”
原本有了雍州的功勞,司馬睿有九成把握可以娶到顧九卿。如今,齊王有了更高的救駕平亂之功,父皇很可能讓齊王與顧九卿締結秦晉之好。
方諸:“……”
“殿下,我的意思是……”
方諸湊近司馬睿,低聲耳語了幾句什么,司馬睿聽罷,立即皺起眉頭。
魏文帝身邊的親侍大監出現在城門口,帶著魏文帝的手令,宣六皇子司馬睿即刻入宮覲見。
司馬睿眼眸余光瞥了一眼方諸,見方諸沒說話,便跟著大監入城進宮。
三萬兵馬就近駐扎在城外,無令不得入城。
大監微微詫異地看了一眼司馬睿,引著司馬睿上了宮中的馬車。
“殿下不怕其中有詐?”
司馬睿道:“大監從小伴父皇長大,幾十年的情分,如果連你都能背叛,父皇身邊又有幾人可信重?”
……
寢宮。
魏文帝虛弱地躺在龍榻,面色青白而憔悴,精神明顯不濟,看著仿佛比司馬睿離京時蒼老了好幾歲。
曾經兇殘無情的猛虎在歲月的侵蝕下,顯露出垂垂老矣的弱態。
魏文帝是滿手沾血的帝王,將擋在他前面的嫡兄侄兒以及無數追隨者屠戮殆盡,方登上至高帝位。他不懼人命,自古成王敗寇,皇位本就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
但是,當他的兒子將屠刀對準他時,那種震怒與痛憤不亞于當年他將屠刀對準他的嫡兄……
嫡兄是和光同塵的懷仁太子,而他只是勢微只能躲在陰暗處的魏王,無論是父皇還是朝臣,都看不見他。
就連他初次心動的姑娘,也看不見他的存在,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嫡兄,為嫡兄繁育子嗣。
瞧。
后來,他便以強勢的姿態讓朝臣百姓只能對他俯首,世間再無懷仁太子。
魏文帝從未如此清晰地想起當年舊事舊人,往事歷歷在目。
下一瞬,渾濁深凹的眼睛陡然一狠。
不過是個孽種,算得上哪門子弒父。
魏文帝抬頭看向入殿的司馬睿,斂去眼中的狠色,衰頹的臉上露出一抹親和的笑容:
“我兒,回來了。”
司馬睿向來被無視慣了,哪怕今時不同往日,得魏文帝重視,但也從未對他展露過父子親和。
司馬睿心中忐忑,跪在地上,重重磕頭道:“父皇,兒臣救駕來遲,還請父皇降罪!萬幸齊王比兒臣先至,扶危扶顛,讓父皇轉危為安,兒臣自愧不如。”
魏文帝并未讓司馬睿起身:“齊王只比你早到兩日。”
兩日?
潑天的榮耀和富貴就砸不到他頭上了。
司馬睿心中惴惴,有心探究太子造反的內幕,幾次話到嘴邊,又被他吞了回去。
看著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魏文帝皺眉:“吞吐遲疑,成何體統?想說便說,難不成朕還會吃了你不成?”
司馬睿自是不敢當著魏文帝質疑太子的血脈身份,只能委婉道:“父皇,兒臣總覺得太子不應該反,莫不是受人蠱惑構陷?”
魏文帝冷笑道:“提這個弒父的畜生做什么?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是朕的兒子,也不是你們的皇兄。罷了,與朕說說雍州的情況。”
雍州的情況,魏文帝大致明了于心,只是仍想聽聽司馬睿的說辭。
“是,父皇。”
司馬睿挑著重要的幾件事稟于圣聽,并不為自己攬功,也不為顧九卿邀功。
事關顧九卿暗中為他所做之事,更是一件未提。
魏文帝道:“雍州事,你倒是讓朕對你刮目相看。”
如果六皇子沒能力解決雍州亂局,魏文帝的后手便是派軍隊直接鎮壓,但免不了朝廷與叛軍一戰。
司馬睿道:“為君效力,是兒臣的職責,是兒臣應該做的事。”
頓了頓,魏文帝又道:“適齡皇子中,就你與齊王未成婚,不知你有心儀的對象?”
司馬睿的心疾馳不休,差點就脫口而出,他心悅顧九卿。
他道:“兒臣婚事,全憑父皇做主!”
魏文帝看了一眼司馬睿,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大監上前,將城門口的事稟告于魏文帝:“陛下,給六皇子送信的親衛,雖受了重傷,但還活著。六皇子回京途中讓人將他送到醫館救治,想來不日便可回京赴命。”
魏文帝面色一沉:“然而,給齊王送信的親衛卻無一人存活。”
太子謀反是真,魏文帝亦是將計就計,趁機試探其他兒子的野心與忠心。
……
司馬睿走出寢宮,迎面就見拾階而上的齊王司馬賢。不是坐在輪椅上被人抬上石階,而是靠著雙腿一步步走上來的。
司馬賢離京就藩不過半年,就以勤王救駕平亂之功重回燕京。
司馬睿看了一眼司馬賢完好站立的腿,要不是曾經親見過那雙殘腿,還以為齊王是裝的。殘了四五年的腿,說好就好。
司馬睿皮笑肉不笑:“五皇兄腿疾痊愈,真是可喜可賀。柳州人杰地靈,皇兄倒是不虛此行,不僅治好了困擾多年的腿疾,還……及時回京救駕。”
司馬賢悉數笑納:“六弟真是折煞為兄了,任誰能想到我們這位太子皇兄竟會被一場流言逼的造反。”
“哦?五皇兄似乎知道些什么?”
司馬賢搖頭:“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流言好像是華貴妃的手筆。不得不說,華貴妃真是個狠人吶。”
不過,華貴妃也沒討得好,太子逼宮當日,就被皇后逼死。
僥幸在宮外逃過一劫的康王,不僅面臨喪母的打擊,更要被魏文帝問責。
康王亦是徹底廢了。
司馬睿疑竇叢生:“康王就在燕京,怎么還被你搶先了?”
司馬賢白了一眼司馬睿:“無能唄。”
康王雖在燕京,早就被太子的人控制住,翻騰不出花樣。
一頓,又道:“六弟,我們可不能如康王和太子這般斗的你死我活,兩敗俱傷,誰也落不得好。”
司馬睿點頭:“自然。”
司馬賢湊近兩步,壓低聲音對司馬睿道:“六弟,我知你心儀何人,我斷沒有搶奪兄弟心上人的喜好。”
這是司馬賢的示好。
但司馬賢不知,他與司馬睿,注定只能司馬睿成皇。
*
魏文帝以雷霆手段清算太子和康王派系,其血腥手段不亞于當年鎮壓先太子黨派。
先是罷黜太子的儲君之位,褫奪皇后封號,貶為廢后,皇后母族吳家被滿門抄斬,直接參與太子和皇后謀逆的朝臣叛將盡被誅連九族。
太子手中并未握有軍隊,控制的是宮廷御林軍,以及吳國舅豢養留下的私兵。好在吳國舅已死,看不見吳家滅門的這一幕。
吳皇后則被賜三尺白綾自縊。
廢太子和廢皇后謀反在后,但華貴妃和康王以流言為攻訐利器,間接促成東宮和中宮謀反的事實,中傷的不止太子和皇后,遭受背刺的同樣還有魏文帝。
華貴妃已死,收回生前貴妃封號與殊榮,其母族華家男丁斬首女眷充入樂坊。康王司馬驍則被貶為庶民,逐出皇家玉牒,終生被圈禁。
朝中諸臣大半都與太子和康王或多或少有所牽連,魏文帝終究是老了,不可能將朝堂諸臣全部論處,這些支持太子和康王的朝臣與當年支持懷仁太子的朝臣大不一樣。
那一批批死在建原一年的臣子,皆是錚錚風骨,對懷仁太子的忠心絕無撼動的可能,絕不能留。
深思熟慮之下,魏文帝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將與太子和康王勾連最深、翻攪最嚴重的九名大臣清算論罪。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時隔十三年,一場權爭的落幕,伴隨的依舊是血腥殺戮。
然而,魏文帝可以將枕邊皇后輕易刺死,面對曾經的嫡子司馬承卻猶豫了。
司馬承身為嫡子,又是魏文帝的第一個孩子,是他眾多子女中為數不多真正傾注過養育心血,臨了卻被告知是孽種。
就在魏文帝猶豫不決時,大監上前躬身道:“陛下,廢宮那邊傳來消息,廢后在上路前想見陛下最后一面,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必陛下有興趣聽聽。”
魏文帝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廢宮。
吳皇后披頭散發癱在地上,衣服臟污,儀態似瘋似顛,全無往日端莊的國母風范。
吳皇后低著頭,手指扣地,尖銳的指甲硬生生劃出道道血痕,褪色的蔻丹混著斑斑血跡,丑陋的讓人作嘔,嘴唇不斷嚅動,也不知說的什么。
為了聽清楚,魏文帝忍不住湊近了一些。
“我兒糊涂啊。”
“輸的一敗涂地,你當他是父親,他可曾當你是兒子。”
“不該心軟,不該心軟。母后不該聽你的,不該信你的鬼話,什么禪位詔書重要……”
吳皇后猛地抬頭,渙散的瞳孔漸漸聚焦,意識到來人是魏文帝,當即一把抓住魏文帝的褲腿,哭的不成人樣。
“陛下,太子真是你的兒子,你不能處死他。臣妾萬不敢做出混淆皇室血脈的事,你信臣妾,你信臣妾啊。”
吳皇后凄厲哀求,“你讓臣妾死,臣妾莫敢不從,可你不能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求你,求你給他條活路,都怪華貴妃那個賤人,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你的疑心,臣妾和太子何苦……啊!”
吳皇后話未說完,就被魏文帝重重一腳踹翻在地。
魏文帝冷冷道:“還敢自稱臣妾,還敢為太子求情?”
吳皇后痛苦道:“承兒是你的親子……罪妾不敢欺瞞……”
魏文帝質問道:“成婚前兩日,為何徹夜不歸?”
“因為……
吳皇后看著面前冷血無情的帝王,咬牙道,“罪妾被家中庶妹陷害,庶妹意欲取而代之,想代替罪妾嫁給身為魏王的陛下,罪妾年少天真才會遭了這個賤人的道。”
庶妹將她誆騙出府,害得她失/身于淮王。
幸虧兄長和母親一心助她,壞了庶妹的嗓子將丑事捂下。洞房夜,又想法子遮掩過去,才沒讓魏王發現她臟了身子。
兄長到死都護著她這個不成器的妹妹,想到兄長的自戕,吳皇后心中悲戚不已。
“陛下。”吳皇后不可能承認失/身一事,哀聲道,“罪妾雖一夜未歸,卻未失/身于淮王。虎毒不食子啊!”
吳皇后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原本也不確定是誰的孩子。但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讓她確信承兒就是陛下的孩子。原以為庶妹和淮王等相干人已死,無人知曉當年隱秘,卻不想被華貴妃這個該死的賤人攀扯而出。
該死的淮王死都不讓她安生,竟藏了她的畫像。魏文帝本就多疑,自是深信不疑,將她和太子推入萬丈深淵。
都是些陳詞濫調,魏文帝不禁面露失望:“不過是你為保司馬承的狡辯之詞,真以為朕會信?”
說罷,拂袖就走。
“司馬朝,為何不信我?”
吳皇后匍匐在地,滿目怨憎,沖著魏文帝的背影凄聲尖銳道,“當年,你意圖謀奪兄嫂,甚至不介意薛長寧嫁娶生子,我不過是成婚前一夜未歸,被那淮王思慕,你就要疑心生暗鬼,置我與承兒死地?”
簡直可笑。
司馬朝竟妄想用薛氏族人和薛長寧次子的命,逼迫薛長寧就范。
而她不過是被迫臟了一次身子,就害得承兒和自己落到這般田地。
魏文帝腳步一頓,轉而離去。
幾個粗壯的嬤嬤太監入內,將白綾纏繞在吳皇后脖子上,吳皇后看著魏文帝離開的方向,發出瘋癲的大笑,凸起的眼球詭異而滲人。
司馬朝。
若你敢殺我承兒,我保證,你會給他陪葬?
……
慈寧宮,佛堂。
太后虔誠地跪在蒲團上,手中捻著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詞不停低誦著經文。
魏文帝進來后,靜默在旁,待太后一則經書吟誦完畢,方才開口:“母后找朕所為何事?”
太后對著悲憫慈目的佛祖拜了拜,撐著膝蓋緩緩起身。
見狀,魏文帝伸手將太后扶將起來,一路扶到外殿的榻上坐定。
太后看著魏文帝,說:“皇帝,康王和太子之爭死了太多人。如果不是非死不可的人,皇帝便輕拿輕放吧。”
魏文帝頷首:“朕知道,朕并未連坐。”
真要較真,菜市口的血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干。
太后拍拍魏文帝的手背,語重深長道:“虎毒不食子啊,皇帝也給司馬承留一命。”
又是這句話。
魏文帝面色不虞:“他不是朕的兒子。”
太后道:“但他更不可能是已故淮王的子嗣。”
魏文帝詫異地看向太后:“母后如何篤定?”
太后一語道:“因為,淮王沒有生育能力。”
沉默半晌,魏文帝道:“廢后吳氏不忠是事實。”
“皇帝可曾忘了,自己當年也曾暗中覬覦過他人之妻。就算淮王對吳氏有意,那也是她嫁與你之前的事,她對皇帝的感情忠貞與否,哀家不做任何評判,但你不能誅殺親子。”
太后緩緩道,“哀家不是讓你站在君王的角度考慮承司馬承的是非對錯,而是以一個父親的心境,身為父親會對兒子犯的錯趕盡殺絕嗎?”
魏文帝忽然道:“母后,當年假傳圣旨的人并非您,對嗎?”
太后攥緊佛珠,閉口不言。
“看來真是廢后吳氏。”魏文帝冷笑一聲,“朕當年有心放薛氏族人一馬,是吳氏假傳圣旨到雍州將薛氏滿門誅殺。”
薛長寧才會再無求生欲。
“朕登上皇位,離不開吳氏子弟的扶持,母后不愿朕根基尚未穩固就與吳家生了罅隙,才會替皇后擔了惡名,讓朕誤會冷待母后好幾年。”
太后嘆息道:“如果皇帝心中對哀家有愧,就聽哀家一回吧。”
最終,廢太子司馬承被魏文帝下令圈禁于西郊別院,與司馬睿圈禁于一處。
顧九卿得知宮變結果,面色毫無波瀾,只平靜地說了一句:
“太子遠不及當年的魏王心狠。”
這出父子兄弟相殘的戲碼,倒也不失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