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涼爽舒適的軟榻, 比馬車比客棧舒服多了,也沒有趕路的緊迫,直到日上三竿, 顧桑方才睡醒。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華麗的帷幔繡著繁復的云紋,綴以光澤如玉的珠翠裝飾, 陽光透過窗欞照射在輕蕩的帷幔,映襯著圓潤的小珠子好似在發光。
她盯著珠翠發了會呆,打了個哈欠,伸手撥開帷幔。
剛探出腦袋,梅沁便湊了過來:“姑娘醒了?”
梅沁順手將帷幔撥向兩端, 屋子頓時亮堂起來,光線強的有些刺眼,顧桑抬手遮了遮眼, 扭頭看向窗外高掛天空的日頭。
顧桑迷迷瞪瞪的:“這都什么時辰了,怎么沒叫我起床?”
梅沁解釋道:“奴婢原打算早點喚姑娘起床,但是林嬤嬤說少夫人吩咐過,兩位姑娘風塵趕路,早上誰都不許打擾兩位姑娘。奴婢見姑娘實在睡得沉,就沒忍心喚醒姑娘。”
說罷,外面便傳來林嬤嬤宏亮的聲音:“三姑娘可是醒了?”
梅沁應了聲:“是的,嬤嬤。”
下一刻, 房門便被推開,林嬤嬤帶著捧著銅盆巾帕等物的丫鬟們魚貫而入。
顧桑就像是提線木偶般,被丫鬟們有條不紊地梳洗穿衣。
一切收拾妥帖,早膳也隨之擺上桌, 足有十幾道小菜,什么燕窩銀耳粥、山藥野雞羹、燴銀絲、銀葵小菜、蒸糕等, 量少且精致,花樣繁多,看著就讓人眼花繚亂。
顧桑眼眸瞪圓。
這可比燕京顧家的伙食好太多。
這要是投生二房這邊,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享之不盡啊。
如果將二房的人攻略,豈不也是美哉,要什么女主?當然,念頭只是這么一轉,二房之所以對她熱情款待,沾的還是燕京顧家的光。
顧顯宗的官職爵位在顯貴云集的燕京不夠看,但在麓州,二房可算得上朝中有人,嫡親兄弟當大官,地方官員自不會想要得罪京官。要不然,當官的要搞你一個商戶,可太容易了。
去年買了顧皎的李家人,也是這般想法,憑借著姻親關系跟燕京的官員攀上關系。不論是改換門庭,還是擴展商業版圖,皆有利。
吃完早膳,林嬤嬤命人將殘羹剩菜撤了下去。
顧桑抿了兩口消食的山楂水,就見顧靜帶著幾名捧著綾羅綢緞的繡娘踏進屋子。
顧靜抬頭看了看顧桑,一邊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一邊指了指身后的繡娘:“三妹妹,她們是吉祥成衣鋪的制衣師傅,我一早請她們過來給三妹妹和大姐姐量尺寸。”
長幼有序,照理應該先給顧九卿量,但她害怕同那位大姐姐說話,就先來了顧桑這邊。
顧桑眼中閃過一抹訝異,隨即放下水杯,不好意思地笑道:“昨日才提及的事,堂姐今日就將人帶了過來,這也太快了吧?累堂姐跑一趟,是我給堂姐添麻煩了。”
昨兒就是找個由頭同顧靜搭話,沒想到顧靜效率如此高。
當然,背后也有常氏的授意。常氏將招待顧桑游玩的重任交給了顧靜,一邊讓她學著待客之道,一邊讓她多跟顧桑相處,學學顧桑伶俐的性子。
“三妹妹,不麻煩的。最近天氣越來越熱,我想三妹妹早日穿上輕薄透氣的夏衣。”
顧靜小臉泛紅,擺擺手道。
顧桑親親熱熱地拉著顧靜坐下:“堂姐的好意,妹妹領受了。先坐下歇一歇,喝些茶水。”
立時有丫鬟端上茶果點心。
顧靜雙手捧著茶盞,抿了一小口,小聲道:“這都是我該做的。”
“大姐姐已經量尺寸了嗎?”顧桑問完,才想起顧九卿大概不會讓人給他量身。
顧靜一頓,面色頓時無措起來:“還、還沒。”
顧桑笑盈盈地握住她的手,說:“我們先去找大姐姐,讓師傅們先給大姐姐量一量。”
退而求其次,想來問個尺寸總不難。
顧靜感激地點頭:“好。”
顧桑拉著顧靜,一起轉去隔壁。
房門緊閉,似乎無人。
顧桑眸子陡然一緊,抬手直接推開房門,里面確實空無一人。
“大姐姐呢?”
一個澆花的丫鬟上前回道:“大姑娘好像出門了。”
“走了多久?”
“大半時辰。”
顧桑一愣,也顧不得一頭霧水的顧靜,轉身就往外跑去。
可惡!顧九卿竟真的丟下她,獨自去了雍州。
她以為,他要解決麓州流民的安置問題才會去雍州,是她大意了。
雍州大量買入糧食,說明情勢不容樂觀……
顧桑只想快點追上顧九卿,宅院太大繞來繞去,越急越找不到出府的路,慌不擇路之下,腳下打滑,就在她即將撲騰到地上時,一只冰涼的手及時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被扯得腳步踉蹌了一下,勉強站穩。
顧桑仰頭,驚喜地望著顧九卿。
顧九卿擰眉:“跑什么?”
顧桑可憐兮兮地說:“大姐姐,我以為……以為……你走了。”
澄澈朦朧的杏眸隱約浮出一絲水霧,瞧著真是我見猶憐。
顧九卿嘖了一聲:“我就是去了一趟太守府。”
顧桑愣愣的:“去太守府干什么?”
顧九卿睨她一眼:“你說呢?”
與流民有關?
顧桑瞬間反應過來:“可大姐姐也該告知我一聲,害得我……”
顧九卿抬腳,逼近了兩步:“害得妹妹怎么了?”
他站在她面前,近到兩人的衣裙繾綣交織,空氣里似有曖/昧流轉,急速升溫。
天時本就熱,顧桑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水,不自覺吞了吞口水。
“沒、沒什么。”
她抬手擦汗,腳步不自覺后退,顧九卿面色不虞,剛要伸手觸碰她的衣袖,眼眸余光不經意瞥過一抹影子,順勢后退一步,拉開距離。
“三妹妹,你怎么突然跑了,發生了何事?”顧靜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看見旁邊的白衣身影,頓時愣了愣,口齒不甚伶俐地喚了聲,“大、大姐姐。”
顧九卿涼涼地掃了顧靜一眼。
顧靜只覺得脊背生寒,下意識就想逃。
大姐姐果然好可怕。
只一眼就承受不住。
顧桑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她就是擔心女主雍州遇險,送到她手里的從龍之功都保不住,豈不虧大發了。
顧桑眼神飄忽了一下,試圖轉移話題打破自己的尷尬:“大姐姐,堂姐帶了繡娘過來給我們量體裁衣,大姐姐嫌麻煩的話,可將尺寸……”
話還沒說完,顧九卿看也不看她,轉身就走。
“不必,我的那份交與妹妹,給妹妹多做兩身。”
顧靜看了看顧九卿的背影,又看了看顧桑:“這……”
顧桑揉了揉鼻子,哼唧道:“大姐姐衣裳多的穿不完,下回再做吧。”
……
太守府。
陸太守癱坐在太師椅,久久無法緩過神。
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駭人的氣勢,那種恍似凌駕于世間萬物的氣勢和壓迫感讓他不得不臣服,甚至讓他覺得不寒而栗。陸太守好歹也是一州太守,混跡官場十幾年,其官威氣勢竟蓋不住一個年輕女子,這讓他著實覺得丟臉。
林功曹坐了半天冷板凳,見陸太守著實反常,便試探性地開口:“方才離開的女子是何人?”
林功曹來找陸太守議事,恰遇陸太守見客,便在書房外等了片刻,待門打開,林功曹發現陸太守接見的竟是一名年輕女子,而陸太守自那女子離開,就一直不對勁兒。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就在林功曹以為陸太守不會搭理時,陸太守總算回過魂兒,心有余悸道:“顧侍郎之女,顧九卿。”
“可是燕京那位被傳的神乎其神的顧九卿?”林功曹道,“下官聽說顧九卿來麓州探親,路上反殺了一批兇殘的悍匪,百姓對其贊譽有加。”
“哦?怎么回事?”陸太守忙著流民安置事宜,哪有心思關注悍匪。
“好像是途徑祁縣,被一伙悍匪劫殺,反被顧九卿的護衛所殺,聽說一整座匪寨都被其瓦解了。”
陸太守皺眉:“整座匪寨?”
林功曹點頭:“傳聞是這樣,也許有夸大其詞的成分。”
陸太守面色異常凝重:“此女倒真是個人物。”
林功曹倒了杯茶,遞給陸太守,順勢問道:“不知顧九卿一個閨閣女子找大人所為何事?”
陸太守看了林功曹一眼,直接道:“為流民安置問題。”
說罷,便將顧九卿提出的建議一一告知。
當然,略過了一些談判的細節。
顧九卿對陸太守奉行的是先禮后兵,雖然陸太守覺得顧九卿的舉措不錯,可以幫他解決眼下流民的困境,但被一個女子指點政務,讓他感覺受到了莫大的冒犯,也讓他覺得自己無能。
雖然,陸太守確實為流民的事焦頭爛額,但不承認自己以及手下官員無用。
然后,陸太守就被顧九卿敲打威脅了。
顧九卿似笑非笑道:“陸大人,可知我為何找你,而非青州太守?”
陸太守只覺得顧九卿無比狂妄,怒道:“本官如何知曉?”
顧九卿玩味道:“因為青州太守已是必死之人,而陸太守卻在生與死之間徘徊,我愿意給大人指一條生路。”
陸太守政務能力稍次,人品也有瑕疵,但并非草菅人命魚肉百姓的昏官。只是深受儒學思想,拉不下臉面承認顧九卿一個女子比他更有政治才能。
更重要的是,顧九卿竟握著能毀了他官途的把柄。
一個遠在燕京的閨秀,卻捏著一個地方官吏的要害,這是何其可怕之處。
陸太守被拿捏了。
顧九卿離開前,輕飄飄地說:“陸大人只要謹記,你我初心皆為百姓。至于毀人仕途的事,我沒興趣。”
陸太守當時特別愚蠢地問了句:“你不怕本官殺了你?”
顧九卿冷笑:“陸大人大可一試,是你的人先關照我,還是我的人先關照大人?”
陸太守一噎,徹底被拿捏住了。
“可行否?”陸太守看了一眼林功曹,問道。
林功曹思索了一番,大贊道:“妙啊。那些豪紳大戶在城外施粥也不過是圖虛名,但施粥不過杯水車薪,不能真正解決流民的安置問題。如今,不過同樣是給于虛名和一些小恩小惠,卻能讓他們爭先為官府分擔一部分流民的壓力。”
顧九卿提出的措施是,一是讓世家大族、商戶等手握大量良田的人雇流民耕種,讓流民賣己為佃農,朝廷沒有減輕賦稅的政策,但擁有田地的主家卻可自行減免佃農上交的糧食數目。當然,無利不起早,按照鄉紳大戶接納流民的數量,官府除了給于名聲上的嘉獎外,更為其家族子弟提供免試的州學名額,如果其中讀書優異者,優先推舉至燕京最高學府國子監。
商戶經商,也可給于一定優待。
官府針對商戶的政策稍微放寬些,漏出來的可是白花花的錢財,遠比流民交的那兩三瓜歪棗多多了。
二是,有保家衛國之心的男丁流民,給其盤纏與路引,讓其前往邊軍從軍。既有口飯吃,又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加上政府設立的屯田,開墾荒地,建立收容所,發放救災錢糧等一系列安撫流民的政策,很快便能將流民妥善安置。
毫無意外,豪紳大戶全都鼎力支持,顯然官府給于的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比施點粥帶來的虛名更有價值。尤其是關于讀書的破格錄取名額,為族中子弟讀書,拿錢財去疏通關系撒出去的銀錢亦不是一筆小數目,甚至比流民上交的糧食高出數倍。而且,流民是幫他們種地,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有些家中缺仆婢丫鬟的,也優先從好手好腳的流民中選買,簽死契還是活契,以流民意志為先,反正價格比人市還要便宜。
流民被井然有序地安置。
常氏見無家可歸的流民著實可憐,也去買了一批孤苦伶仃的女孩入府為婢。
顧桑和顧靜在院中納涼時,正巧看見管事嬤嬤領著一群面黃青瘦穿著破爛的小女孩入府。
女孩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好看的宅院,臟污的臉蛋表情木訥,卻又忍不住好奇地偷瞄。
管家嬤嬤皺了皺眉,卻沒出聲呵斥,等女孩們梳洗吃飽飯,再教規矩也不遲。
顧靜看著這些流離失所的女孩們,有些難過道:“我聽嫂嫂說,這批新買入府的都是在水患中失去父母的孤兒,她們真的好可憐。”
顧桑說:“堂嫂和堂姐皆是寬仁慈和的主子,她們來了這里,至少以后不會忍饑挨餓,每月還有一份不錯的薪資。”
古代買賣人口自由,下層百姓生活窮困潦倒,處處都是剝削與不公。
幸虧她穿的不是流民,她是忍受不了賣身為奴,還不如讓她死。
女主雖然幫助陸太守解決了流民問題,也只能算是勉強解決溫飽,并沒動富商權貴的利益,底層百姓依舊生活的水深火熱。
畢竟,大環境如此。
顧桑低頭看著自己細弱嫩白的手。
這就是一雙軟弱無力的手,什么都做不了的手,她輕輕握手成拳,也只抓了微薄的空氣而已。
她搖了搖頭,笑自己,瞎觸動什么。
顧桑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屋,剛到小院,迎面碰上正要出門的顧九卿,陌花和陌上以及四位護衛跟隨其后。
她愣住:“大姐姐。”
顧九卿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低聲道:“在麓州等我。”
顧桑定定地看著顧九卿,知道他是鐵了心讓她呆在麓州,她急道:“大姐姐,我知道雍州行非常危險,你是不愿讓我置身險境,才讓我留下。但是,你也會遇到危險,我必須同你……”
話未說完,顧桑只覺脖間一痛,眼前一黑,整個身子順勢歪倒在顧九卿懷里。
“妹妹,聽話不好嗎?”顧九卿輕嘆。
等顧桑醒過來,已是第二日下午,顧九卿早就出了麓州地界。
顧桑氣得狠狠錘床。
她就想當女帝的救命恩人,不行嗎?
第 82 章
夕陽斜下, 漫天霞光。
一輛馬車快速行駛在官道上。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驚恐的呼救聲。
“好漢饒命!啊,不要殺我。”
“救命!救命!”
一個身穿布衣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正被幾名黑衣人追殺。
男人已經被捅了一刀,恐懼絕望之時, 突然看見官道上疾馳的馬車以及騎行在側的護衛,男人瞬間迸射出強烈的求生欲,捂著受傷的肚腹踉踉蹌蹌地朝馬車跑去。
一邊跑一邊喊:“追殺我的是雍州太守,我乃太守府的書佐……”
眼看就要被追上的黑衣人一刀貫穿后背,一道冷漠的聲音從快速行駛的馬車里傳出。
“陌上。”
音未落, 只聽得哐當一聲,黑衣人的長刀被一柄破空而來的暗器瞬間擊落。
男人已經明顯感覺到刀尖劃破后背的皮肉,可謂險之又險地在生死間走了一遭, 知道自己得救,渾身近乎脫力地倒在地上。
黑衣人則被縱身而至的陌上,一腳踹飛了出去。
與此同時,馬車戛然而止。
為首的黑衣人捂著胸口,惡狠狠地盯著馬車,威脅道:“臭娘們,讓你的護衛滾開,少他娘的管閑事。敢同呂太守做對, 活膩歪了!”
“一個不留。”
顧九卿狹長的鳳眸陡然騰起一抹沉戾的殺氣。
陌上恭敬無比地應道:“是,主子。”
下一瞬,身形快到近乎于虛影,刀光劍影之間, 幾名黑衣人被瞬息割破喉嚨。
為首的黑衣人捂著鮮血噴射的脖子,驚愕地瞪著持劍而立的陌上, “你,你……竟是……”
毒樓之人?
傳言江湖有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組織,即毒樓,集暗殺情報于一樓。里面培養的殺手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世間無人能逃過毒樓的追殺。早幾年,毒樓偶爾興起接幾件暗殺任務,這幾年卻了無蹤跡。
執掌毒樓的樓主更是神出鬼沒,無人窺其真容,行事尤為低調,像是銷聲匿跡了一般。
久而久之,江湖便以為毒樓的存在只是傳說。
沒想到自己今日竟死在毒樓之人手上。
能雇其毒樓做事的女子,是誰?
黑衣人到死都不知道。
就連被追殺的書佐孫平也被嚇傻了,兩眼一翻,徑直昏死過去。
等孫平再次醒來,已是身處客棧,肚腹的傷已被醫治過。
天已經黑透了,客房內點著一支蠟燭,并無其他人。
孫平看著自己被處理過的傷口,愣了半晌,總算確信自己真的得救了。
房門推開,一個白衣女子隨之踏入。
孫平看向顧九卿,眼露迷茫:“姑娘是……”
“顧九卿。”
顧九卿冷冷地掃了一眼孫平,“不過一個小小書佐,為何被呂良史追殺?”
呂良史,乃雍州太守,也是追殺孫平的幕后真兇。
孫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是孫某不愿說,而是孫某不愿牽連恩人。”
“不愿牽連?”顧九卿面露嘲諷,“閣下真是高風亮節,求救之時,倒愿意牽連無辜者?”
孫平頓時羞愧不已。
一邊求救,一邊卻報出追殺者的名諱,就是變相逼迫馬車的主人出手相救。
“既是強人所難,我倒是十分樂意強人到底。此行正好前往雍州,你便與我們一道回雍州。”
顧九卿面無表情道。
孫平大驚失色:“恩人去不得,萬萬去不得!雍州不太平,恩人……”
猛地對上顧九卿洞若觀火的眼睛,以及顧九卿手里搖晃的賬冊,孫平只覺兩眼一花,下意識就去摸胸口處的衣服,原本縫進衣服里的賬冊早就不翼而飛。
知眼前女子絕非等閑之輩,孫平不敢小覷,也不再隱瞞:“既然,恩人非去雍州不可,孫某就將自己知道的雍州情形詳細告知,恩人也好有應對之策。”
雍州太守呂良史同州牧康守義早就沆瀣一氣,暗中合謀企圖將雍州分化出去,意欲形成一方割據勢力,與大燕朝堂分庭抗禮。
當地官員們或因利益或被威脅,基本都已投效呂康二人,兩人儼然是雍州的土皇帝,控制著雍州這方小朝廷。
這兩年,雍州的消息已經不能真正傳入燕京,他們想要朝堂知道雍州什么情況,朝堂便只能知道什么,嚴格控制傳入朝堂的訊息,蒙蔽朝堂耳目。但凡有不聽其行事的官員,膽敢亂傳遞消息者,便被隨意扣上罪名、闔族受牽連。
“哎,前不久的陳大人偷偷往燕京送了封信,被呂良史這個畜生知道,就將陳大人全家殺光了,連弱稚孩童都未放過,真是慘啊。”
孫平口中的陳大人乃雍州下屬右陽縣縣令,不愿同流合污,便讓信重的衙役連人帶信藏在一支由雍州出行的商隊里,商隊屬于雍州首富鄭家,而鄭家早已投靠呂良史,官商勾結,狼狽為奸,為呂良史和康守義大肆斂財。
鄭家的商隊受其庇護,這才能躲過城內的鷹爪成功將信送到了京中。
只是沒多久便被呂良史發現,落得個全家死絕的下場。
也因此,近段時間入雍州的商隊排查甚嚴。
呂良史和康守義準備趁著朝廷尚未反應過來,分批購入糧食,并將運送糧食的商戶控制在雍州城。如今的雍州城就是外松內緊,入城易,出城難。
至于孫平倒不是陳大人那般有風骨的人,實在是呂良史以為是他告的密,意欲除掉他,被他察覺后,索性就卷走當地官員的名目和賬冊,如過街老鼠般在雍州東躲西藏,后來又躲進泔水桶才逃出雍州城。
孫平是個孤家寡人,想女人時就去找窯姐兒,也沒妻兒,逃命時自然沒有累贅。
孫平不是個好人,卻比陳大人命好,幸遇貴人搭救。
孫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顧九卿:“恩人,孫某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絕無半點隱瞞,此行兇險萬分,恩人還要去雍州?”
顧九卿拂袖起身:“與你無關!”
孫平急道:“可是,那呂良史是個好色之徒,恩人這般好樣貌,必定一入雍州就會被呂良史的狗腿子盯上。
顧九卿眸色陰寒:“是嗎?”
……
麓州,顧府。
“靜兒,今日怎么沒跟三妹妹一起玩?”
常氏一邊撥弄算盤珠子盤算賬薄,一邊看了眼搖籃邊逗弄奶娃娃的顧靜,隨口問道。
顧靜捏捏奶娃娃的手,說:“三妹妹心情不好。”
常氏撥算盤的動作一頓:“因何?”
“跟大姐姐有關。”
常氏立即反應過來:“是因為大姑娘去雍州的事?”
顧靜點點頭,好奇問道:“大姐姐來麓州沒幾天,都還沒玩盡興,為何突然去雍州?”
“探望故人。”常氏解釋道,“大姑娘前兩日來向我辭行,幼年有位幫助過她的故人生活在雍州,多年未見,好不容易出一趟燕京,自然要去探望一二。”
說是辭行,實則是托付二房多照看顧桑幾分。
話里話間,皆是姐妹情深。可常氏就是莫名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一個丫鬟快步走進來。
“少夫人,公子回來了。”
常氏面色一喜。
一個身穿錦袍戴玉冠的俊朗男子大步走了進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走到常氏身邊,端起茶猛灌了幾口:“渴死我了。快,玉娘幫我收拾幾身換洗的衣物,等我抱抱小崽子吃兩口熱飯,就動身前往雍州。這批糧食要的急,老爹又催了好幾遍。”
見顧明崇回來,顧靜不便久呆,松開奶娃娃的小手,起身道:“哥哥,嫂嫂,我先回屋了。”
“靜兒也在啊。”顧明崇這才發現搖籃旁的顧靜,呵呵笑道。
常氏白了一眼顧明崇,半是埋怨半是嗔怪道:“靜兒這么大的人,你都沒看見,整日就知道在外面瞎忙,也不知道多關心關心家里人。”
顧明崇伸手握住常氏的手:“是是是,我的錯。我以后一定多關心靜兒,也多關心夫人。”
“就會貧嘴。”常氏錘了顧明崇一拳。
顧靜垂了垂眸眼,悄悄地出去了。
哥哥嫂嫂的感情真好。
想到自己將嫁之人,顧靜眸色有一瞬間黯然,但又被她極快地斂去。
屋內,顧明崇親了親常氏的臉蛋,伸手從搖籃里抱起大胖兒子舉高高:“小崽子,想爹爹沒?爹爹可想死你了,哎喲,又重了。”
胖兒子舞著小胖手咯咯笑,樂得見牙不見眼。
顧明崇回頭對常氏道:“瞧見沒,兒子說想爹。”
常氏無語:“話都不會說,你從哪兒看出來?”
顧明崇:“小崽子笑的這么開心,不是想我是什么。不過,爹爹又要出門一趟,好幾天都要見不到小崽子了。”
常氏猛然想起顧九卿的叮囑,面色一凝,當即吩咐奶娘將小崽子抱到隔壁屋子。
顧明崇不滿:“我都沒抱夠……”
“我有正事同你說。”常氏正色道,“前不久,燕京顧家的大姑娘和三姑娘來麓州了。”
“我知道啊,福伯派人給我說過。”顧明崇笑道,“有玉娘你這個賢內助在,大伯父家的兩位堂妹定會被照顧的十分周到妥帖,怕是都不想回燕京了。”
常氏沒好氣道:“大姑娘讓我轉告你,不要急著將糧食運到雍州,尤其是遠高于米市價格的情況下。”
顧明崇一愣:“大妹妹在哪兒,我問問具體的情況。”
“已經去了雍州。”
像顧九卿這種養在皇城根下的官宦嫡女,許是察覺出了什么,顧明崇神色當即凝重起來:“玉娘,你把當時大姑娘同你說話的場景,仔細與我說說。”
常氏便將那日的情形仔細同顧明崇說了。
顧明崇摸摸下巴,沉思道:“三姑娘許也知道些什么?老爹他……”
常氏緊張道:“父親怎么了?”
“沒事,別擔心。”顧明崇安撫道,“糧食先不急著送往雍州,我給老爹寫封信,就說麓州流民泛濫,糧食不好籌措,還需些時日。先派人去雍州打探一下情況,再做定論。”
但愿,老爹沒出事。
顧明崇同常氏交代了幾句,便去書房將顧顯武催糧的信件全部找出來,仔細重讀。
然后,顧明崇發現了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來自雍州的回信,末尾落款皆有一句,‘為父平安,勿念!'
但是,以往顧顯武給他的回信,末尾只有兩字‘父安!’。
還以為是老爹開始講究措詞,如今看來怕是故意提醒他什么。
勿念,不要想,也就是不要管?老爹是讓他不要管他,也就是不要籌糧去雍州的意思。
領悟其老爹的意思,顧明崇臉色一變。
恐怕顧九卿早已知曉什么,也才會委婉提醒他。
顧明崇忽然想起自己從鄉間籌糧回城途中,聽聞陸太守竟是聽取一名女子的建議,方將流民妥善安頓。
麓州何時出過這般有才能的女子?
顧明崇想到了什么,立即遣人調查顧九卿是否去過太守府,顧九卿并未刻意避著人,輕易便查了出來。
指點地方政務,提醒他莫急于運糧去雍州,自行卻前往雍州……
顧明崇沉吟片刻,隨即吩咐門外的小廝:“去將三姑娘請過來。”
沒多時,顧桑便過來了。
顧桑抬眸看了一眼顧明崇,心知定是常氏已經同顧明崇提及運糧之事,這才找她過來詳問。
顧桑被女主打暈的事氣得著實不輕,面色萎頓,她也沒有在已婚男子面前釋放綠茶的愛好,神情懨懨地喚了聲:“堂兄。”
“三妹妹,請坐。”
待顧桑坐下,顧明崇方道:“三妹妹臉色不佳,可是擔憂大妹妹安危?”
哼!她才不擔心女主,就讓女主被人捅個血窟窿。
顧桑扯了扯唇角:“自然。”
顧明崇皺眉道:“此行雍州極為危險?”
顧桑沒有隱瞞,干脆地點頭:“嗯。”
顧明崇臉色變了變:“什么危險?”
顧桑頓了頓,認真道:“你,我,皆不能解決的危險。既然,大姐姐讓堂兄莫要往雍州送糧,堂兄照做便是。”
聽人勸,吃飽飯,少遭難!
女主不聽勸,不帶她,受罪去吧。
她才不會去找他。
第 83 章
麓州風景好, 當地民風淳正,二房的人也好,未曾慢待分毫, 讓顧桑感覺賓至如歸。每日同顧靜游玩賞景,吃喝玩樂, 也沒什么不好。
顧桑郁悶了幾日,在美景和美食的雙重治愈下恢復了精氣神兒。
一艘精致的畫船蕩漾在湖面上。
顧桑懶懶地坐在船頭,回首遙望,遠山青翠縹緲,近水悠悠, 兩岸花團錦簇,湖里荷蓮飄香,入眼當真是美不勝收。
身后兩名小丫鬟執扇打風, 四方桌上擺著瓜果茶水,各式精美酥香的糕點。
如此快活享樂的日子,她才不想去雍州受罪。
“三妹妹,此湖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名為攬月湖。”顧靜雙手合在一起比了個彎月的形狀,“因它形似新月,人立湖畔,像是將一彎明月攬入懷, 故而得此名。”
顧桑贊道:“果然是好名,湖如其名,名如其湖。”
顧靜又指了指湖面上盛開的蓮花:“等過幾日蓮子成熟,我們就過來采蓮子, 又好吃又好玩。”
顧桑捻了塊紫蘇餅,含笑道:“好啊。我會做蓮子糕, 清熱敗火,滿口清香,最適合夏日食用。”
顧靜驚奇道:“三妹妹還有此手藝?”
顧靜雖為庶女,但從未進過廚房。
顧桑端起桌上的果子花蜜水,啜了一口:“瞎鼓搗的,就像堂姐喜歡倒騰女紅,繡什么花兒,魚兒,鳥兒什么的,我怕手指被戳成針眼,就不感興趣。”
顧靜與顧桑相處幾日后,已沒了初見時的拘謹,她大感好奇道:“女紅是姑娘們必學之技,三妹妹家中長輩無人要求你學習嗎?”
祖母和嫡母從小就讓她苦練女紅,說女子有一技之長,日后到婆家也會受用。
原身可沒人提醒她學習古代女子必備技能。
顧桑瞇起眼睛:“我不喜歡呢。”
反正,她是真討厭繡花什么的,傷手傷眼睛。
見陽光有些刺眼,顧桑捻起一方繡著小兔子的絹帕,這方帕子是顧靜親手繡的贈與她,顧桑將絹帕遮擋在眼前照了照,清凌凌的光影透過帕子落在臉上。
她說:“堂姐繡技高超,不管繡什么都跟活的一樣,就像這小兔子活靈活現的,栩栩如生。待日后繡兩只鴛鴦送給未來堂姐夫,定有利于增進夫妻感情。”
顧靜已經議親,納彩、問名、下聘等流程已走完,只等明年春日出閣。夫家也是殷實人家,即麓州下屬衛縣嚴縣令之子嚴朗,更是陸太守夫人嚴氏的親侄兒,嚴縣令同太守夫人乃一母同胞的姐弟。
同一州太守沾親帶故,單論門第,在麓州確實是頂頂好的親事。
至于嚴朗本人,據說也是個品貌端正之人,已是舉人出身,日后前程可期。
聽常氏說,原本顧顯武想將顧靜送到燕京,讓顧顯宗幫忙謀求更好的親事,但是被老夫人勸阻了。
老夫人責罵顧顯武:“你只想給靜丫頭找個好門第,可有沒有想過以靜丫頭的性子,承不承得了這份福氣?對靜丫頭而來,小富即安,便是最大的福分。”
老夫人深知繼子顧顯宗的秉性,只會將姻親當做籌碼權衡利弊。
顧顯宗自己的婚姻尚且如此,怎會真心為二房一個小庶女考量?
顧桑不得不感嘆,二房這位老夫人著實有遠見,讓便宜老爹插手顧靜的親事,無異于將人推入火坑。
顧顯宗最寵愛的女兒顧皎,還不是說嫁出京就嫁出去了,完全不顧顧皎的哭求磨纏,就連撞壁自殺都未能改變其心意。至于顧九卿這位聲名顯揚的嫡女,顧顯宗可是壓了最大的籌碼,希望謀取最高的政治利益。
絹帕遮擋了顧桑的視線,她并沒發現顧靜情緒低落,待旁邊半晌無言時,方覺反常。
顧桑揭開絹帕。
只見顧靜愣愣地盯著湖岸邊出神,那里圍聚著一堆人,似乎極為熱鬧。
顧桑朝艄公招了招手,示意其將畫船慢慢靠向岸邊。待船離岸邊近了些,方看清原是一個穿著寒酸的年輕學子正在臨湖作畫,長得還挺俊,一看就是那種白面書生的模樣。
書生小姐向來是話本子的主角。
顯然,顧靜關注的并非周遭圍堵瞧熱鬧的歪瓜裂棗,而是這位身無長物的書生郎君。
顧靜怔怔地看著書生。
書生似有所察覺,抬頭往畫船方向看了一眼,登時愣了愣,隨即移開視線,低頭繼續作畫。顧靜亦被驚了一跳,沒想到被書生發覺,也低下頭絞著衣角。
畫作完成,引得旁邊一陣喝彩聲。
湖光山色,畫舫蓮花,盡在畫中,煞是好看。
一名絡腮胡子的大叔看上了書生的畫作,有意賣下,但因為書生沒有名氣,只給五十錢。
書生面色漲紅,仿若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小生的畫絕不只值五十錢,不賣。”
五十文錢,相當于現代的人民幣,十幾塊錢。
確實太便宜了。
大叔是個殺豬匠,純粹覺得家中掛幅讀書人的雅畫,來客人覺得有面子,但真讓他去買有名氣的畫,又舍不得銀子。反正,都是山啊水啊的,看不出啥不同。
大叔粗聲粗氣地說:“五十文不少了,能買好幾斤豬肉。實在不行,你來我這里買肉,我下回多送你兩斤。”
大叔撂下五十文銀錢,伸手就去抓畫,卻被書生一把將畫護在身后。
“不賣!”書生道。
大叔也惱了,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推了一把書生,將書生撩翻在地:“窮書生,給你臉了,也不看看你衣服上的補丁,都穿不起衣服,還假清高。”
書生被罵的臉色又白又紅。
“不賣就是不賣,我就是吃不起飯,穿不上衣,也不會賣與不會賞畫的莽漢。”
大叔徹底被激怒了。
“你他娘的罵誰?”
眼看殺豬匠大叔一把揪住書生的衣領,將他提溜起來,顧靜再也坐不住,紅著眼睛,絞著手帕起身。
“怎么能這么欺負人?”
顧桑一把拉住顧靜的衣袖:“干什么,坐下!”
顧靜急道:“三妹妹,他、他……”
“這種事輪得到你一個定過親的姑娘出面?再說,你要如何幫?”
顧靜瞬間啞然,她確實也不知該如何為書生解圍,對上顧桑的目光,只能頹然地坐下。
顧桑對著船尾喚了一聲:“流云。”
一個青衣打扮的小廝悄無聲息從船尾走了出來。
流云是顧九卿的護衛之一,被顧九卿留下保護顧桑的安全。
流云躬身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顧桑掏出一兩銀子遞給他:“去將書生的畫買下來,順便幫他解圍。”
顧靜感激地看向顧桑。
她怎么就沒想到讓身邊的小廝去將畫買下來?
“是。”
流云應了聲,正要下船時,湖岸邊突然傳來一道呵斥的聲音。
“住手!朗朗乾坤之下,竟敢動手打人,還有沒有王法,信不信我扭送你見官!”
路見不平仗義執言的是,一名身穿文士袍腰間別著文士劍、玉冠束發的青年男子,同樣帶著儒生特有的氣質,但他的穿著卻比作畫賣的書生不知好了凡幾,一看就是家境富庶者,只是皮相不及書生白俊,略遜一籌。
但也是充滿朝氣的昂揚男兒面貌,真論起來,也只能說書生勝在膚色比他白,一白遮百丑。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大燕亦是對讀書人敬重有加,尤其是男子這種穿著不俗的。
大叔一個殺豬的也不想討麻煩,一把撈起銅錢罵罵咧咧地就走了。
男子撿起地上的畫,贊道:“確實畫的不錯,五兩銀子,可賣?”
一頓,又補了句:“我身上只帶了五兩銀子。”
意思是,書生的畫遠不只五兩銀子。
顧靜意識到書生的畫要被別人買走,趕忙讓貼身丫鬟將銀子全部掏出來,一股腦兒塞給流云:“快,務必將畫買回來。”
顧桑:“……”
真把自己當做冤大頭啊。
“既然,有人出手,我們就不去湊熱鬧了。”
顧桑小手一伸,流云便將先前的一兩銀子遞還給她,順手將顧靜的銀子也還了回去,轉身回到船尾。
顧靜吶吶的:“三妹妹?”
顧桑努了努嘴:“書生已經將畫賣了,難道還要高價搶買嗎?”
岸邊的書生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同意將畫賣給男子,并表達了一番感激之情。
直到書生離開,顧靜眉目懨懨,再也提不起精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顧桑看了一眼顧靜。
已經定親的小姑娘,心中卻另有所屬。
……
湖岸邊。
嚴朗正要將畫交給身后的小廝,卻突然被人一把搶了過去。
搶畫的是一個身穿錦衣華服的少年郎君,是嚴朗的表弟陸奇正,其父正是陸太守。
陸奇正展開畫隨意掃了兩眼,撇嘴道:“表哥,就這水平?可比表哥的畫差遠了,買一幅不及自己一半水平的劣等畫作,表哥你也是嫌的發慌,幫那窮書生解圍也就算了,作甚白花銀子。”
嚴朗道:“舉手之勞而已。”
陸奇正還想說什么,眼睛忽的一亮,將畫甩給小廝,一把拽起嚴朗的胳膊就朝前方快速走去。
“表哥,帶你去見個人。”陸奇正神神秘秘道。
顧家二房作為麓州排得上名號的商戶,自是要與當地太守打好交道,兩家尋常自有交往走動。
陸奇正隨母參加過老夫人的壽宴,自是見過顧靜。
前面不遠處的湖岸邊,停靠著一座美輪美奐的畫船,兩位嬌俏可人的姑娘正從畫船走下來,正是顧桑和顧靜。
“顧二姑娘,還記得我不?”陸奇正還未走近,就朝著顧靜大聲喊道,“我給你引見一個人,保管二姑娘喜歡。”
此話一出,頓時吸引了旁人探究的目光。
顧靜立時手足無措起來,站立不安。
顧桑看了一眼對面的少年郎,捏捏顧靜的手,偏頭問道:“堂姐認識?”
顧靜平日哪兒敢隨便同陌生男子搭話,就是剛才聽見陸奇正的聲音也沒敢抬頭看。
顧靜對陸奇正沒什么印象,搖頭道:“不認識。”
說罷,下意識就往顧桑身后躲避。
嚴朗意識到陸奇正讓他見的竟是一位姑娘,本打算轉身就走,不欲理睬陸奇正的胡鬧,誰知聽聞陸奇正喚她顧二姑娘,立馬就反應過來要見的姑娘可能是他的未婚妻。
嚴朗和顧靜定下婚盟,但兩人卻沒見過面,彼此只見過畫像。
嚴朗頓時起了見見未婚妻的心思,想知道本人是否同畫像一樣,猶豫之間,就被陸奇正拖到了顧靜面前。
他一眼就看見了躲在后面的顧靜,仿若受驚的小白兔,是個膽小怕生的小姑娘,他能感覺到小姑娘的惶恐不安。
顧桑轉了轉眼珠,目光順勢在顧靜和嚴朗身上打了個轉。
其中一個竟還是替書生解圍的熱心腸男子,以男子方才所作所為,應當不至于做出當眾滋擾女子的事,想來是另有緣由。
顧桑開口道:“兩位公子是何人?當眾與陌生女子搭訕,怕是不妥吧?”
“什么陌生女子?”陸奇正不愛聽這話,頓時急了,“顧二姑娘可是我未來的表嫂。”
說罷,便指了指嚴朗:“我表哥,嚴朗,二姑娘的未婚夫婿。”
顧靜不可置信地抬眸,悄悄地看了一眼嚴朗,又立馬低下頭。
顧桑也愣了一下,居然是顧靜的定親對象。
未婚夫替心上人解圍?
這可太有意思了。
嚴朗身姿挺拔,長身站立,眉目舒朗,彬彬有禮道:“在下嚴朗,這位是我的表弟陸奇正。大庭廣眾之下,確實是我們兄弟舉狀冒失,不想驚擾了兩位姑娘,還請見諒,明日我便親自登門向家中長輩賠禮道歉。”
聽得嚴朗要登門賠禮,顧靜瞬間慌了神:“不、不用了,真的不用。”
陸奇正見顧靜一直躲在顧桑身后,心有不快,伸手就要推開顧桑:“你擋著二姑娘做什么,表哥又不看你。”
顧桑:“……”
一把揮開陸奇正的手,顧桑沒好氣道:“你動我一根手指試試?”
陸奇正:“嘿,脾氣還挺沖?”
嚴朗制止道:“表弟,不可無禮!”
說罷又對顧桑道:“表弟少年心性,還請姑娘海涵。”
顧桑扯了扯唇角:“無事,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不會同他一般見識。”
不過一個無禮的小屁孩。
陸奇正瞬間暴跳如雷:“你才是小人。”
顧桑:“……”
*
翌日,嚴朗真的登門拜訪,顧明崇和常氏著實吃了一驚,得知湖邊的這場偶遇后,兩夫妻直呼兩人緣分天注定,甚至刻意創造了嚴朗和顧靜獨處的機會。
只是顧靜性子內斂害羞,膽小溫吞,幾乎沒同嚴朗主動說話,只嚴朗問她什么,硬梆梆地答一兩字。
待嚴朗告辭離去,常氏琢磨道:“我瞧著嚴朗應該是中意靜兒的,只是靜兒似乎……”
顧明崇接過話:“靜兒怎么了?”
常氏:“再看看吧,靜兒本就膽小怕生,許是第一次見面的緣故。”
顧明崇認同地點點頭:“日后相處久了,兩人的感情自然就深厚了。”
常氏和顧明崇亦是日久生情,遂放下心,轉身去抱胖乎乎的小崽子。
顧明崇看了一眼常氏和兒子,心中忍不住為老爹的處境擔憂,哪怕顧桑言之鑿鑿地確信顧九卿有本事穩定雍州局勢,他也不能安心,盤算著過兩日還是要親自走一趟雍州。
太守府。
陸太守得知陸奇正欺負人家小姑娘,尤其小姑娘還是顧九卿的妹妹,氣得揪住陸奇正的耳朵用力一扭:“小兔崽子,膽兒肥了?下次再敢胡作非為,隨意欺負小姑娘,老子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陸齊正一邊嚎叫,一邊委屈:“不就拌了兩句嘴,她還罵我是小人,罵我小人,就是罵爹是小人。”
陸太守氣得吹胡子瞪眼:“老子就是小人,罵得對!”
陸家的榮華富貴都捏在顧九卿手里,就是當面罵他幾句小人,又不少塊肉。
陸奇正:“……”
……
夜深人靜。
顧桑洗漱過后,正要鉆進被窩時,顧靜紅著一雙眼睛過來找她。
“三妹妹,我、我睡不著,想同你說說體己話,方便嗎?”
這是要與她說說心上人的事?
顧桑眼眸輕動:“方便的,我還沒睡。”
顧靜脫了鞋襪,與顧桑并排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的帷幔發呆。
顧桑等了半天,都沒等到顧靜主動開口,便道:“堂姐認識湖邊作畫的書生?”
“嗯,認識。”
“如何相識的?”
“去年乞巧節,我與哥哥嫂嫂出去游玩賞花燈,街上人多,我便同嫂嫂走散了。”
也可以說是顧靜故意同哥嫂走散,乞巧節都是出雙入對者,哥嫂擔心她悶在家里無聊,帶她上街玩,但她不能真的不懂事。
哥哥常年在外,難得同嫂嫂過一個乞巧節。
何況,嫂嫂懷有身孕,哥哥要護著嫂嫂。
“我買了一盞兔子花燈,想去攬月湖放花燈,但是湖邊熙熙攘攘,都找不到下腳的地方,也不知被誰推了一把,我摔在了地上,花燈也摔爛了,我一時起不來被人踩了好幾腳,是他推開人流,將我救了起來。”
他伸手將她拉起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姑娘,沒事吧?”
那一刻,四周的嘈雜仿佛瞬間消散。
她只看到了他。
他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她不擅言辭,不知道說什么,感激的話都說不出口,只木訥地說:“我的兔子花燈,沒了。”
他便將字謎上贏的鴛鴦花燈送給了她,送完才發現不妥,露出尷尬的笑容,想要收回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也愣住了,提著花燈不知所措,紅著臉道:“這個……應該、應該送給……公子的……心上人。”
他脫口而出:“沒有心上人。”
顧桑插了一嘴:“他不知道那是鴛鴦花燈,不能亂送嗎?”
顧靜也明顯一愣,沒想到顧桑關注的點是這個,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解釋道:“他、他只是想安慰我,一著急就將手上的花燈贈給了我,事后方覺不當。”
顧桑說:“所以,這就是你們的第一次相遇?”
顧靜點頭:“嗯。”
無助時為人所救,又被送花燈安慰,看來書生挺會的啊。
比起同準未婚夫的初見,明顯是同書生的相識更讓人難以忘懷。
顧桑默默在心里點評。
顧靜與書生也不只見過這一面,沒過兩月,顧靜去書舍買書,出來又遇見了書生。
書生家貧,靠給書舍抄書貼補家用,書生顯然沒想到會再次遇到乞巧節搭救的小姑娘,但他也沒上前同顧靜搭話,顧靜也不敢在人來人往的書舍同陌生男子說話,便急匆匆離去。
不想走的太過慌亂,手帕竟落在了地上,書生撿起手帕追上顧靜,并還給了她。
然后,顧靜知道了書生的名字。
高知遠。
顧靜將自己和高知遠的相識過程全部說出,有人聽自己傾訴,心底莫名輕松了些。
顧桑面上并未出現任何一絲觸動,而是平靜地說道:“所以,你心底真正喜歡的人是高知遠,但你已經許了人家,打算將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深埋心底?”
“我、我不、不是。”顧靜用力地攥著衣角,鼓足了半天的勇氣,終于承認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不想嫁給嚴朗。”
這可不妙啊。
顧桑蹙眉道:“難道你想嫁給高知遠?”
顧靜看著顧桑的眼睛,抿了抿唇:“對,我想嫁的人是高公子。”
顧桑:“……”
顧靜小聲道:“我覺得三妹妹遇到喜歡的人,定也會去爭取的。”
“可家中與你議親時,你并未爭取,而是默認了家人的做法。”顧桑無語道。
她是不能理解明明能過錦衣玉食的生活,為何非要去過吃糠咽菜的清苦日子。
顧靜低垂著腦袋,神色憂傷道:“當時,我不敢,也不確定。”
顧桑問:“后來如何確定了?是高知遠對你表白過,還是送過你什么禮物?”
顧靜眸色動了動:“他說他心悅我,但他也說,自己配不上我,自知兩人有緣無分。我便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兩個互相喜歡的人為何不能在一起?”
“你喜歡他,他喜歡你,可你知道他家中具體是何情況?難道只要相愛,就夠了嗎?”
顧靜不理解:“難道不是嗎?”她以為顧桑定會支持自己。
顧桑:“……真是單純(蠢)的很。你總不可能讓娘家幫你養男人,養的好倒也罷了,就怕養出仇,哪個男人受得了被人戳脊梁骨說是吃軟飯,靠妻子娘家養活?”
古代男權思想嚴重。
吃軟飯,還不如上門當贅婿。
固然顧顯宗也曾靠過施氏母家,但養活自己可不是靠施氏母家。
顧靜沒想到顧桑能如此直白的說出養男人這種話,小臉霎時就紅了。
好半天,才沒什么底氣地反駁:“我也可以養家。”
顧桑看了一眼嬌滴滴的顧靜,并不覺得她能受得了生活困頓的苦楚:“靠你的繡活兒?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就是沒日沒夜的刺繡,也過不上你現在百分之一的好生活。”
“堂姐,你既與我說了高知遠的事,一是信任我,二也是想知道我的意見。”
“那我便說說。”顧桑吃了塊西瓜,繼續道,“其實,我倒覺得嚴朗未必不是良配。人只有在吃喝不愁的情況下,才有心思和精力愛你,呵護你,在意你的喜好,把你捧在手心里疼愛,才能陪你風花雪月。當吃飯都成了問題,甜言蜜語,幾句我喜歡你你喜歡我,能填飽肚子嗎?”
“就好比,嚴朗覺得自己和表弟唐突了我們,第二日便能攜禮登門道歉,規矩禮數做足。如果昨日唐突我們的是高知遠,他有銀錢買禮物,穿著體面來賠禮嗎?”
顧桑知道自己的話太過犀利現實,打破了顧靜美好的少女情思,頓了片刻,放緩語氣道,“堂姐如今一門心思撲在高知遠身上,莫不如我們尋個時機,去瞧瞧他家的情況。他在你面前或許會偽裝,但在家人面前,總會表現出真實的自己。”
顧靜愣愣地望著顧桑,好半晌才說:“去他家?”
顧桑敲了敲顧靜的腦門:“就偷偷去看一眼。”
第 84 章
且說雍州這邊, 顧九卿一入城門就被人盯上了。沒辦法,顧九卿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里的焦點,他僅僅是掀開車簾朝外望了一眼, 就被蹲守在城門口的暗探察覺了。
城內隱藏著無數鷹爪探子作為呂康二人的耳目,尤以城門口查探甚嚴, 但凡有異常者踏入雍州,就會被立即稟告于呂康二人。
顧九卿則是因為太過貌美,美的太過異常,而入了探子的眼。暗探中不乏諂媚阿諛之輩,這種巴結討好主子的好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雍州城內誰不知道呂良史好色, 不欲被呂良史盯上的好人家,都是千方百計地掩藏家中女子的美貌。
呂良史獵艷無數,普通的姿色早已入不了他的眼。當探子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顧九卿何等神仙姿色, 早就被勾起了心思。
得知進城的美人兒竟是從燕京來的官宦之女,呂良史驚問:“你說是誰?”
探子回稟:“顧侍郎之嫡女,顧九卿。”
入城的路引文書,有其身份證明,不難查探出。
顧九卿本就要用這個身份,在雍州城攪弄風云,自不會喬裝偽造。
旁邊的康守義道:“此女,曾與康王訂過婚, 后又被康王退婚。”
“入了本官的地盤,任他是龍都要老實盤著。”呂良史色欲熏心的眼睛里透露出一抹狠色與得意,“就是燕京來的六皇子此刻都老老實實呆在太守府,仰著本官鼻息過活, 本官還怕一個美人兒不成?就是皇帝老兒的女人,來了雍州城, 本官也照睡不誤。”
“去將顧九卿綁過來,本官倒要瞧瞧是不是名副其實?”呂良史自是聽過顧九卿的傳聞,最近還聽說過顧九卿遇悍匪的傳聞,他倒要看看是個怎樣烈性的美人。
越烈的女子,越有征服欲。
探子跪在地上,惶恐道:“屬下們跟丟了。”
“什么?”呂良史拍案大怒。
康守義打心底看不起呂良史這種整日將褲腰帶別在女人身上的人,暴躁不滿道:“正事要緊,別為個女人耽誤正事。”
呂良史踹了探子一腳:“滾,三日內將顧九卿給本官抓過來。”
呂良史掌控地方官吏,康守義手握雍州兵權,一個是好色貪官,一個是野心勃勃的叛將,兩人朋比為奸,共謀造反大計。
康守義道:“如今糧草尚不充足,趁朝廷還未增派兵馬,鄰近州縣未曾反應過來,依舊大量增收糧食。”
呂良史說:“糧草的事,我想辦法。不過,以雍州現在的兵力,你有幾成把握?”
“我們還有退路嗎?”康守義譏誚反問。
“都怪陳謹之,要不是他告發,我們還能準備的更充足些。”呂良史憤怒道,“朝廷沒有動靜,定是不明六皇子的真實情況,這為我們贏取了一些時間。當日抓獲六皇子時,逃走的那名漏網之魚,肯定還躲在城內,未將六皇子的消息送出去。”
曾經默默無聞的六皇子,竟得了魏文帝重用,連尚方寶劍都賜下了。
“傳遞信息?進了雍州的人,連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去。”康守義看了一眼木架上的尚方寶劍,面色一狠,“扯旗之日,就拿六皇子的人頭祭旗。”
殊不知真正的六皇子并不在太守府,被囚禁的只是一個冒牌貨。
原本方諸先抵達雍州,暗中探查城內的情況,司馬睿因偷偷找尋墜崖的顧九卿耽擱了些時日,比方諸后到幾天。兩人會合后,方諸便將獲悉的情況詳細告知,司馬睿得知雍州官員幾乎全部唯呂康二人馬首是瞻,頓時氣憤不已。
但是,也有些面服心不服的官員,不得不屈服于呂康二人的淫威。方諸獻策,可試著將這部分官員策反為己所用。
忠奸未定,不便泄露真實身份。
他們便偽造了身份,結果出師不利,沒想到第一名選中的官吏是個極其奸詐偽善之徒,察覺出他們的真實意圖,假意流露出自己對朝廷的忠心,只是家人被呂康二人脅迫不得不為其所驅使,雙方幾次試探往來后,此人竟在司馬睿喝的酒中下了藥,方諸來不及阻止,司馬睿暈頭轉向就被那人哄得道破了身份。
好在司馬睿神志不清,口齒也不甚伶俐,并未確鑿說出自己就是六皇子,讓方諸有機會稍加補救。
然后,司馬睿的侍衛劉尚就成了假的六皇子,與方諸一起被抓進了太守府。
劉尚是司馬睿的近身侍衛,司馬睿的事大多知道,又有方諸從旁點撥,呂康二人便被暫時糊弄了過去。
當日保護劉尚這個假皇子的侍衛都被康守義除掉,唯有交換身份成為‘劉尚’的司馬睿逃了出去。
整日東躲西藏,在呂康二人的搜捕之下,如過街老鼠一般,客棧不敢住,也出不了城,只敢躲藏在廢棄的民宅廢墟,心驚膽戰地躲避追殺。
可以說,司馬睿從未如此落魄過。即使,他曾經不受重視,也沒有被人如此明目張膽地追殺過。
渾渾噩噩了躲了十來天,簡直同臭要飯的無異。
當顧九卿出現在眼前時,司馬睿簡直就是欣喜若狂,狼狽逃命的日子里,全靠對顧九卿的思念硬撐著。
顧九卿墜崖生死未知,在康王為起要死要活時,是他先找到了顧九卿,就在離京五十里外的一處漁民家中。
皇命令他不敢久呆,得知顧九卿平安,便將秘密前往雍州的事告知了顧九卿。
顧九卿說,如果有機會,我便去雍州一趟。
司馬睿高興不已,但未昏頭,只道:“雍州局勢兇險,九卿留在燕京養傷,等我回來即可。”
顧九卿沒有說話,他以為自己打消了她的念頭,便沒有放在心上。
前往雍州的路上,得知康王退婚的消息,他高興的簡直快要瘋了,好心情一直持續到進入雍州,直至逃命,也是顧九卿支撐著他。
狂喜過后,便是擔憂害怕。
“雍州危險,你不該來,不該來的。”
顧九卿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司馬睿臟污的臉:“此地有位故人,我來探望。”
說罷,便遞了個眼色給陌花。
陌花立即會意,從木匣中掏出一方純白絹帕,遞給司馬睿,本意是讓他擦臉,結果司馬睿直接將絹帕收入了懷中,咧嘴笑的像個傻子。
顧九卿面上一派云淡風輕,陌花陌上簡直沒眼看。
司馬睿偷偷瞄了眼顧九卿的臉色,見她沒有絲毫不悅,樂得更開懷了。
顧九卿性子清傲內斂,不會直白表達情意,但他知道她是口是心非,嘴上說的是為故人來雍州,實則就是為他而來。
……
顧九卿并未下榻客棧,而是安置在一處民宅。
待司馬睿洗漱換衣后,方具體問了司馬睿進入雍州城的遭遇,得知方諸是為了救司馬睿而被困太守府,顧九卿眉頭微微一皺。
其實,這些情況,早在顧九卿踏入雍州城后,便已知道的一清二楚。
讓司馬睿重訴一遍,不過是為了讓他知曉的信息過個明路罷了,畢竟他是一個閨閣女子的身份,耳目怎能如此通天。
顧九卿問道:“方諸意欲拉攏的官員名單呢?”
“在這兒。”司馬睿將一張皺巴巴的紙遞了過去,見顧九卿沒有伸手接,他訕訕地將紙放在桌上,“有點臟……”
顧九卿吩咐陌上準備紙筆,重新謄抄了一份。
一手簪花小楷,極為漂亮。
司馬睿看的不禁癡了。
字好看,寫字的人更好看。
“上面的官員重新摸一遍底。”顧九卿將名單遞給陌上,便讓他出去了。
司馬睿并沒出去。
顧九卿看了他一眼,淡聲道:“我累了,還請殿下移步。”
司馬睿回過神,不舍道:“我馬上出去,你好生歇息。”
舟車勞頓,風餐露宿,必是困頓疲累。
司馬睿轉身打開房門,正要踏出去時,背后又響起顧九卿的叮囑:“避免暴露身份,殿下切勿隨便出門,否則,方諸和劉尚的犧牲將會功虧一簣,殿下也必有性命之憂。”
“我知道輕重。”司馬睿回頭道。
燭火的映照下,司馬睿似乎覺得顧九卿眼神溫柔了幾分。
“殿下不方便做的事,我可代殿下分憂。”
九卿在關心他,要為他分憂解難。
司馬睿心里都飄飄然,出門的腳步都變輕快了不少。
顧九卿看了一眼離去的司馬睿,眼神霎時冷了下來。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抬手取下頭上的白玉發簪,置于掌心。
顧九卿端詳片刻,收手握緊發簪,狹長的鳳眸陡然閃動著勢在必得的光芒。
“一切,都該快了。”
*
高知遠在麓州城一家官學讀書,其住址不難打探,很快就被顧桑摸清了家里的情況,幾口人丁,幾口牲畜都摸的一清二楚。
高知遠住在離城六十里開外的土伢村,聽名字就知道是個貧窮的村子,祖祖輩輩靠在土地里刨食過活兒。高家祖上亦是如此,高父這一代仍是如此。
高知遠是高家最小的兒子,上有兄長和姐姐,從小表現出幾分讀書天賦,便被高父送去讀書,想著小兒子能考個秀才,高家祖上就有光了。高知遠自己也爭氣,前年考中了秀才,高家高興之余又為生計發愁,讀書的筆墨紙硯都需要銀子,大兒子也需要娶妻生子,便讓小兒子憑借秀才的身份找個賬房先生做做,以緩和生計。
但是,高知遠不愿意。
不只要考秀才,還要考舉人,去燕京參加春闈。
高母最是寶貝這個老來子,自然是小兒子說什么就是什么,最后就將女兒嫁出去得了一筆遠高當地嫁娶的聘禮錢,用這筆錢給大兒子娶妻成家,又給小兒子置辦讀書的紙筆,將等同于賣女兒的聘禮錢花的精光。
顧靜得知高母沒給女兒準備嫁妝不說,還扣了彩禮錢,著實吃了一驚。
在她的認知里,收了夫家的彩禮,娘家便要為女兒準備嫁妝。
顧桑說:“高知遠的姐姐是給人做了填房,嫁的是個年紀比她大了十多歲的鰥夫,家中還有原配生的三個兒女,最大的十來歲,最小的三兩歲,嫁過去就給人當了后娘。”
為了讓顧靜這個不諳世事的單蠢姑娘認清現實,顧桑讓流云將高知遠姐姐嫁的夫家一并調查清楚了。
“嫁過去兩年都沒有生孩子,男方擺明了就是想給自己買個熱炕頭的媳婦兒,給自己的兒女找個伺候的老媽子。高家人明知是這種情況,仍然選擇將女兒推進火坑,沒辦法,大兒子要錢娶妻,小兒子要錢讀書。”
“聽說大兒子還勸過高母不要將妹妹嫁出去當后娘,但實在拗不過高母。至于你心心念念的高知遠,好像就沒為姐姐說過話。一屋子泥腿子,突然出個讀書人,又有高母的寵溺慣愛,高知遠在家中的話語權不低,但他有為姐姐真心考慮過嗎?”
顧靜心中有所動搖,但對高知遠仍舊抱有希望。
她垂著腦袋,小聲為高知遠找理由:“讀書人重孝道,他也跟兄長一樣,不能忤逆家中長輩的意思。”
“不說高知遠姐姐的事,就說高母此人,粗魯惡俗,對大兒媳也不怎么好……”顧桑還想叭叭叭一堆高母的不是,但覺得自己磨嘴皮的功夫不如讓顧靜親見來得更直官。
顧桑帶著顧靜偷偷去了離城六十里處的土伢村。
兩人經常上街游玩,常氏也就沒具體過問,壓根就不知道她們出了城。
古代治安不好,為了安全起見,顧桑將流云帶上了,其他的小廝丫鬟則一個都沒帶。
要不是顧靜實在傻的過分,顧桑才懶得管。
顧桑和顧靜刻意做了一番偽裝,卸下釵環華衣做村婦打扮,出了城又將馬車換成牛車,流云則裝扮成趕車的村民。
顧靜懷著忐忑、好奇等多種復雜情緒,往高知遠家中而去。
心里有個聲音告訴她,顧桑是對的,是她魔障了。
但還有另一個不甘心的聲音對她說,她沒有錯,高知遠值得她的喜歡,她喜歡的是高知遠這個人,并非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或許有瑕疵,但不影響高知遠的好。
見離麓州城越來越遠,道路越來越偏僻,顧靜忍不住道:“我們只帶一個人,會不會遇到危險?”
顧桑挑眉:“這會兒知道危險了?真要是嫁進了高家,被欺負了,那可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二房不會同意顧靜做出悔婚另嫁的蠢事,除非她跟家人徹底決裂,那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當顧桑察覺到顧靜的決心時,便有意拉她一把。
因為,她發現顧靜的決心和膽子,竟是自己帶給她的。
牛車搖晃了大半天,顧桑感覺自己快要熱死時,總算到了土伢村。
流云指了指村尾一家破舊的土瓦房:“三姑娘,那兒就是了。”
顧桑并未打村里走過,而是從村外繞到了村尾,剛藏好身跡,就聽見破瓦房里傳出一道極其難聽的粗鄙罵聲。
“一天天只知道把家里漢子往炕上勾的懶貨賤婦,都快過了飯點,鍋灶都是冷的,你想餓死老娘當家做主?”
顧靜從未聽過如此臟的話,徹底驚呆了。
高家窮的院墻都沒有,土院壩外面用一圈木頭樁子連起來,就算是當做墻擋了擋。
木頭樁子矮的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破屋前,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大肚婆婦人正在費力地搓洗臟衣服,又累又熱,時不時揉揉酸疼的腰。
婦人極為年輕,卻滿臉疲憊,毫無血色,很明顯是懷孕的大兒媳。
站在門檻叉腰謾罵的老婦便是高母,高知遠的老娘。
年輕婦人被罵的極為難堪,氣得手都在抖,卻始終忍氣吞聲。因為,一旦開口反駁,婆母將會罵的更不堪,什么污言穢語都能罵出,甚至會持續到公公和丈夫回家為止。
今日,丈夫和公公出門幫人做工,家里只有她和婆母。
大兒媳撐著腰起身:“我去做飯。”
高母一臉刻薄寡相,呸道:“衣服誰洗,難不成讓老娘洗?”
高母看不慣大兒子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對大兒媳甚是討厭,逮著大兒子沒在家的機會,故意挑刺磋磨兒媳,完全不顧媳婦懷了身孕。
這明顯就是無理取鬧。
大兒媳低頭道:“娘,我懷孕了。”
高母瞥了一眼大兒媳圓滾滾的肚子,鄙夷道:“就你這不爭氣的肚皮,懷的又不是大孫子,八成是個賠錢貨,矯情什么!”
大兒媳忍不住哭了,就在她以為要被高母欺負死時,備受高母喜歡的小叔子回來了。
高知遠穿著一身嶄新的長衫,手里拎著兩個包袱,一出現在木頭樁子外,高母立馬就換了一副嘴臉,熱情地迎了上去。
“我兒怎么今日回來了?”高母看見高知遠體面亮堂的新衣服,將小兒子襯得越發俊,忍不住夸贊道,“這身衣服真好看,尤其是我兒穿上真體面。”
高知遠笑道:“娘,這是兒子在學堂的同窗好友所送,兒子便想穿回來給娘瞧瞧。”
聽得此話,顧靜眼睛瞪得更圓了。
這分明是高知遠用賣畫的五兩銀子給自己買的新衣。
高母一邊夸高知遠人緣好,一邊將高知遠包袱里的臟衣服甩到盆子里。
“飯不用你做了,把衣服洗了,我去做。”高母一臉嫌惡道,“沒洗完前,不準吃飯。”
高知遠對此情況見怪不怪,笑著說了一聲:“勞煩嫂嫂。”
大兒媳什么都沒說,坐在石坎上,默默漿洗衣服,不吃飯總比聽臟話強。
高母怕高知遠被太陽曬黑,一邊招呼他進屋歇著,一邊問他:“前兩月,你說一個富家小姐對你有意思,有沒有得手?”
高知遠失望地搖頭:“沒有,她膽子太小了。就算真有什么……”
也不敢為了他們的感情,同家里人爭取。
高知遠準備物色新目標,這回他要排除膽量太小的富家姑娘。
顧靜膽小到同高知遠說幾句話,就要臉紅地回家,根本不敢跟他久呆,更不要說獨處的機會。
顧靜淚流滿面,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壓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顧桑看了一眼顧靜,應該是徹底死心了。
她準備帶顧靜離開,腳一動,嚇得立即彈跳起來。
“啊啊啊啊,蛇啊!”
尖叫聲未落,流云出手極快,蛇已經被他斬殺了兩段。
危險解決,但她們暴露了。
高知遠聞聲看過來,一眼就看見傷心欲絕的顧靜,腦子嗡地一下懵了。
第 85 章
高知遠面色慌亂, 第一反應便是顧靜聽了多少,老娘嗓門大,怕是全都聽見了。
高知遠屬實沒想到顧靜竟會出現在土伢村, 出現在簡陋破敗的土瓦房前,這不是她一個富家千家該踏足的地方, 可她就是出現了,一身粗麻布衣的打扮,依舊掩蓋不了女孩良好的家境與出身。
高知遠只想到一個可能,她知道他今日下學,專程到家里找他。
顧靜是個膽小如鼠的姑娘, 也是最容易受騙的那種姑娘,當初看上她,就是覺得這種性子好拿捏, 一旦時機成熟,便是他說什么她信什么。
對她來說,主動登男子的門,已是驚世駭俗的舉動。
尤其在已經定親的情況下。
想到身后的破屋老母,高知遠不禁羞于見人。
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破漏的屋子、粗鄙無狀的老娘以及自己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全都暴露了出來。
高知遠沒時間沉浸在自卑中,意識到顧靜是真的喜歡他,喜歡到敢離家見他, 只要他將方才的胡話圓回去,他們就還有可能,只要贏回她的芳心,讓她對他死心塌地, 后面的一切也就水到渠成。
高知遠慣來知道如何讓小姑娘心動,瞬間展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白俊的臉上適時地露出一抹驚喜的笑容。
新衣上身,沒了往日布衣的陳舊灰撲,那一笑當真是翩翩俊書生的模樣。
高知遠推開木柵門,快步走到顧靜面前,看著滿面淚水的小姑娘,臉上的驚喜轉為誠懇真摯的狡辯:
“二姑娘,家母之言非小生的意思,你知道的鄉下婦人比較碎嘴,我附和家母,不過是為了堵她的嘴。我知道你即將嫁人,不愿給你帶去困擾。你相信我,我沒有任何輕辱你之意。”
總而言之,方才不是他的真心話。
“我沒想到你竟會來我家,我……”
高知遠伸手欲握住顧靜的手,卻被顧靜后退一步的動作定在原地。
顧靜抹了一把眼淚,恨恨地盯著他,一字一頓道:“高知遠,是我有眼無珠,錯看了你。你記住,我與你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說完,顧靜哭著跑走了。
高知遠想要去追,卻被流云攔住了去路。
高母不高興地沖著顧靜的背影,嚷嚷道:“老娘算是看出來,你就是那位倒貼我兒子的富家姑娘,跑什么,你一個姑娘大老遠來找我兒子,不就是給老娘當兒媳婦?”
顧靜渾身一僵,聽得高母尖利刺耳的聲音,跑的更快了。
跑了一個,還有一個。
高母黃豆般大小的濁眼轉向旁邊的顧桑,細皮嫩肉的,比跑掉的小姑娘還要俊俏乖巧,想來也是個好出身。
“喲,我兒真是好本事,一來就來倆姑娘,要不你留下給我做兒媳,老婆子保管把你當親閨女……”
啪!
顧桑一耳刮子狠狠扇了過去:“不會說話,這張嘴就別要了!”
“是,屬下遵命!”
流云立馬掏出一把匕首,快速鉗制出高母的嘴,就要將舌頭割掉。
出手之快,連顧桑都差點沒反應過來。
“住、住手!”
高母和高知遠直接嚇傻了。
高母已經明顯感覺刀尖劃過舌根,嘴里漫起一股血沫腥子味,臟話不停的臭嘴,此時抖的一個字都罵不出來,被打的臉也是腫的。
顧桑看了一眼流云,流云立馬就收了手。
高母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痛的‘哎喲’叫出聲,才發現自己舌頭還在。
顧桑沒管高母,而是轉向高知遠,輕蔑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套綾羅新衣花了將近四兩銀子,是你用賣畫的五兩銀子所買,還有臉說是同窗好友所贈?余下的一兩銀子,你自己吃了頓好的,買了一些紙筆,不過一日,五兩銀子便被你花的所剩無幾。
有了銀子,衣服只給自己買,好吃的吃獨食,可曾想過稍微從指縫里漏一些給家中老父老母改善生活?”
“你,你怎么知道?”高知遠一張臉臊的發慌,又紅又白。
高母則震驚地望向高知遠。
一次就能賣五兩銀子,高知遠畫了無數張畫,該是多少銀子。
殊不知高知遠只是這回賣了五兩。
那么多的銀子,高知遠卻從未給她添置一件新衣服。
讀書要給老師束脩,筆墨紙張花銷也大。
高母心疼高知遠,每每把從老大那里摳的錢都貼補給了小兒子,家里那口子種地賣的糧食錢也大多給了小兒子。
看見高母憤怒的目光,高知遠明顯慌了一下,氣憤道:“胡說!純粹是污蔑!娘,你要相信我,兒子從未騙過你,這身衣服就是同窗所送,同窗見我家貧,便好心送我一套,有何不可?”
“呵,要不要請羅衣坊的掌柜,悅來酒館的掌柜,當面與你對峙?”顧桑冷笑。
高知遠震驚不已,憤怒地指著顧桑:“你查我?”
唰地一下,顧桑抬手抽出流云的佩劍,將鋒利的劍抵在高知遠的脖子上,往下一壓,直到將高知遠脖子壓出了血痕,才道:“別用手指我,你不配!”
高知遠嚇得立即縮回手,心驚膽戰地看著項上利劍。
“別,別動手,有話好說。”
高母哆哆嗦嗦道:“你、你要什么,殺人犯法。”
大兒媳婦看著這一幕,也是嚇了一跳。
一個小姑娘竟敢拿刀威脅人?
顧桑冷聲道:“高知遠,如果被我知道麓州城傳出任何有關你和顧靜的風言風語,我絕不會放過你。你要考舉人,還想進燕京參加春闈,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永遠走不出這方小山村,也可以讓你永遠泯滅于世間。”
“少自作多情,別肖想你不該肖想的人,也別惹你惹不起的人。”
顧桑學著顧九卿恐嚇人的模樣,臉上揚起一抹帶著三分冷漠三分譏誚三分蔑視的冷笑,頓時就讓高知遠毛骨悚然。
說完,顧桑將長劍隨手扔給流云,冷酷地轉身離開。
身后傳來高母的打罵哭嚎:“你這個挨千刀的白眼狼,連老娘都騙,老娘真是白疼你了,你這個沒良心的。”
*
麓州城,湖邊。
顧靜眼睛都哭腫了,在她試圖為愛勇敢一回,試圖反抗家中包辦的盲婚啞嫁,她才發現自己傾慕的人竟是那般不堪。
她的暗念癡情,無疾而終。
高知遠只是將她當做墊腳石,意圖攀附一段好姻親。與其說是看上她,不如是看上顧家的銀錢。
眼角酸澀難忍,心里也酸疼酸疼的,一想到高母丑陋惡毒的嘴臉以及高母往死里磋磨大兒媳的場景,顧靜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意識到如果自己沒有給力的娘家,落在高母這樣的婆母手下,自己嘴笨也不利索,更不會罵人,定也是討不了半點好。
顧靜怕被家人瞧出端倪,不愿回家,坐在湖邊,靜靜地哭泣,祭奠自己死去的情愛。
她清楚自己被高知遠欺騙了,欺騙了她的感情。
她不知道嚴朗是不是良人,但她已經確信,自己選的高知遠不是良人,是她識人不清,一腔芳心錯付。
既然自己眼瞎,就讓家人做主吧,家人總歸不會害她。
“堂姐,哭夠了,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高知遠這個狗東西!”顧桑開口道。
顧靜淚眼婆娑地抬頭:“對,他就是個狗東西!”
說完,又低著頭:“三妹妹,可有喜歡的人?”
顧桑手握柳枝條,揮動著清凌凌的水波,頓了一下,毫不猶豫道:“沒有。”
“那你想找怎樣的郎君?”
顧靜心里祈盼的郎君形象生生幻滅,便想知道顧桑心目中的理想郎君是何等模樣。
顧桑一下下地攪動湖水,仿佛她的心湖也被攪動了,蕩漾的水波上依稀出現顧九卿破碎拼湊的笑顏,她負氣般地揮起柳枝拍向湖面,將他的臉打的更碎。
顧九卿的笑臉瞬間消失在湖面上。
她盯著劇烈蕩動的湖面,近乎于咬牙切齒:“我、想、養、魚!”
“養魚?”顧靜迷惑不解。
實在不明白養魚跟找郎君有何關系?
顧桑嘆了口氣,頹然道:“但是,我的魚塘,迄今為止,一條魚都沒有。”
顧靜道:“我的銀錢頗豐,給三妹妹養一池塘魚兒都沒關系。”
顧桑又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此魚非彼魚。”
看著顧靜茫然紅腫的眼睛,顧桑伸出手指輕佻地勾住顧靜的下巴,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任何時候,都不可為了男人迷失自我,先愛己,再愛人。就是你日后的夫君,也不可事事以他為中心,要有自己的喜好,做自己喜歡的事。”
顧桑這般勸顧靜,卻看不清自己的內心。
穿書至今,她一直將顧九卿當做她的攻略對象,可謂事事圍著他打轉,琢磨他的心思,謹記他的喜好。
……
青州流民突發暴/亂趁夜殺了守城士兵,沖進青州城,一路燒殺打砸了太守府,見官就殺,見富戶也殺,就連青州太守也死在了暴/亂的流民手里。
陸太守得知后驚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顧九卿所言‘青州太守已是必死之人’,竟是這個意思。
如果處理不當,麓州的流民也可能暴起生亂。
顧九卿對此并不意外,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青麓二州流民聚集城外時,曾有人假扮成流民混在其中,暗中煽風點火攛掇流民,企圖挑起流民與官府對立。青州太守本就是個倒行逆施的昏官,草菅人命,貪污賑災銀糧,不把流民當回事,再有肇事者推波助瀾,流民發生暴/亂是早晚的事。
青州太守自食惡果,亦是自己種下的惡果。
陸太守相對愛戴百姓,是以麓州比青州的情況樂觀。
陸太守積極安置流民,麓州的流民與當地官府的矛盾尚能緩和,且官府對攛掇生事的‘流民’有所察覺提防,攛掇者并未成功。
更重要的是,顧桑在麓州,他希望麓州安定。
自得知青州流民暴/亂一事,顧桑便有些心神不寧。
她恍然記起,原書劇情中,青麓兩州都發生過流民暴/亂,書中只簡單提了兩句,朝廷很快派兵鎮壓,不過月余便將兩州流民暴/亂事件平息。
只是青州流民遠比麓州流民兇殘,沖入城后那可真是殺紅了眼,除了為富不仁的權貴奸商,其中不乏無辜喪命的百姓。
流民暴/亂事件過后,也就意味著雍州馬上就要兵變,生亂了。
女主就是在這場兵變中,受了重傷,幾近喪命。
“三妹妹,你覺得如何?”常氏問道。
“什么?”
顧桑壓根就沒聽見常氏說什么,滿臉迷茫道。
常氏提醒道:“三妹妹忘了,六月二十九是你的生辰,亦是你的及笄日,這是女兒家最重要的日子,值得慶祝。”
顧桑在麓州,及笄禮自有二房操持。施氏相當重視顧桑的及笄禮,來信詢問,顧桑能否在及笄前趕回燕京,在家中以嫡女的身份舉辦一場盛大的及笄宴。
但顯然,顧桑不可能趕回燕京。
老夫人便做主發話,都是顧家的姑娘,在麓州辦也是一樣。
顧桑愣了片刻,回過神道:“這也太麻煩了吧?”
她心里亂糟糟的,只記得雍州兵變似乎也就是那幾日,但不知具體哪一日,也不知是否會提前。
麓州流民沒有生亂,是因為顧九卿的緣故。而顧九卿是不愿她去雍州涉險,才會送她來麓州。
顧九卿固然有私心,但也有為她之心,才會助陸太守安置流民。
他未說過一字,但她得知流民暴/亂之后,便明白了他的苦心。
這一瞬間,顧桑忽的打定主意。
她要去雍州。
顧九卿不愿她遇險,她也不想顧九卿真正有事。
“桑桑謝堂嫂嫂和祖母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顧桑抬起澄澈明眸,小臉上流露出無比堅定的神色,“因為,我要去雍州,必須去!”
常氏愣住:“大姑娘不是說很快就回來么,而且,你的及笄禮……”
顧桑說:“及笄禮不重要,我有更重要的事。”
常氏不贊同:“欸,有什么事比女子及笄還重要?”
顧明崇掀開珠簾,大步走了進來:“正好我也要去一趟雍州,接老爹回來,路上有我照看三妹妹,玉娘保管放心。至于三妹妹的及笄禮,回來補辦即可。”
顧明崇并未向家人道明雍州時局,怕家中女眷跟著擔驚受怕,尤其是老夫人上了年紀,最忌憂慮過重。
常氏看看顧明崇,又看看顧桑:“你們……”
次日一早,顧桑和顧明崇收拾行囊,啟程前往雍州城。
流云奉命保護顧桑,自然不同意顧桑去雍州,見說不通,流云有意像主子那般將人直接打暈。
誰知顧桑竟用發簪抵在自己脖子上,以命相脅迫。
“我知道你只聽命大姐姐行事,你敢攔我,我就敢自盡!敢打暈我,我醒來就抹脖子,看你如何向你主子交差?”
流云:“……”
還真交不了差。
真讓三姑娘去了雍州,也交不了差。
左不過都要受罰,兩相取其輕。
第 86 章
雍州城內有一處有名的鬼宅, 據說里面經常鬧鬼,夜半時常傳出嬰兒的啼哭,女人瘋癲的哭罵, 月圓之日,還有無頭鬼尸在庭院散步, 十分恐怖詭異。
親耳聽到過鬼泣、親眼看見過鬧鬼的人,無不嚇得鬼哭狼嚎,失禁逃命。
鬼宅位于城東朱井街,占地偌大,斷壁殘垣, 灰暗失色的雕欄畫棟,干涸枯敗的荷塘拱橋,無不訴說著這座巨大的宅院尚未變成鬼宅時, 是何等的精美奢華。
如今哪怕是白日,烈日照射下,依舊驅不散鬼宅里彌漫的那股子濃重的腐朽陰涼氣息。
鬼宅之所以鬧鬼,緣于第一任主人全家死絕,那可真是死的又冤又慘,可謂是雞犬不留,上至七八十老奴,下至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孩, 無一活口生還。
宅子空置兩三年,斷斷續續出現鬧鬼事件,大多都是更夫或走夜路的行人聽見從無人的宅院傳出滲人的哭泣聲而已,并未鬧出人命。直到后來有人貪慕這座奢華無比的大宅子, 不信邪地以低價買下,又請和尚做法驅邪。結果沒住兩天就不得安寧, 家里人瘋的瘋,死的死,夜半甚至出現紅衣厲鬼索命,嚇得新主人連夜搬家逃命。
后來又出現過兩任頭硬的新主人,皆被鬼怪鬧得搬了家。
當地官員得知宅子鬧鬼,覺得晦氣,便命人去放了一把火,宅子燒到三分之一,天將暴雨,將火撲滅了。當天夜里,放火的人起夜小解竟摔井里淹死了,而下令的那名官員據說被宅子原本的主人索命,被嚇瘋了。
自此,鬼宅之名當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百姓聞之無不色變,鮮少有人涉足此地。
就連雍州官員也是繞道走,生怕遭來厲鬼的報復,再不管這座宅子的任何事。
畢竟,雍州官吏大多知道宅子的主人因何被屠滿門,無人觸霉頭。
夜色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鬼宅的門。
曾經牢固氣派的朱漆大門,早已在年代失修和大火的輪番侵蝕之下變得焦黑、破損、陳舊,搖搖欲墜地懸在同樣破舊不堪的門框上。
顧九卿低頭看了一眼手上臟污的黑灰,沉默地掏出一方帕子,將手指擦拭干凈后,方抬腿走了進去。
入眼滿目荒蕪衰頹,漆黑瞳孔里滲出的苦恨死寂霎時鋪天蓋地將他淹沒,心里寒冷無溫,宛若寸草不生。
他,也如這座鬼宅一樣,腐朽陰森,見不得天光。
鬼宅原本的主人姓薛,是前太子妃的母家,也是他的外祖家。
記憶中,只來過一次。
但幼時阿娘經常在他耳邊念叨,阿燼,阿娘無法回雍州,日后有機會記得代阿娘去探望外祖父。阿娘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對他說,薛家老宅里有一座特別大特別漂亮的紫藤蘿秋千,每到開花時節,紫藤花可好看了,蕩著秋千聞著花香真是阿娘最快樂無憂的日子。
阿娘不無驕傲地說,這可是外祖父專門為阿娘做的,阿燼不知道外祖父的手有多巧,會做諸多有趣的玩意兒,送到東宮的木馬等千奇百怪的木雕模型皆是外祖父親手雕刻。
外祖父當年為阿娘雕刻的木雕玩意兒,都被阿娘藏在老宅里。如今又為阿燼雕著玩,阿燼可要記得外祖父的好。
外祖父的手藝確實精湛,雕刻的木馬暗藏機關,會動會跑,很是有趣兒。
薛家這位外祖父更是做的一手好文章,是聞名遐邇的大儒,桃李滿天下,許多身居要職的官員皆是外祖父的門生,族里亦有諸多子弟在朝為官。只是外祖父無心入仕,一直居安雍州,直到舅父春闈榜上有名,成了那一年的狀元郎,外祖父怕舅父年輕氣盛,不懂為官險惡,便舉家搬遷燕京,為其坐鎮指點。
阿娘自也去了燕京。
后來,事情遠超出外祖父的發展,沒想到女兒姻緣巧合下與懷仁太子相識相愛,竟做了太子妃。兒子似乎也有大志向,竟有宰輔之志。
見薛家有成為龐大外戚之勢,外祖父當機立斷,甚至以死脅迫舅父尋個時機,外放回雍州做一縣父母官。舅父為了外祖父,不得不放棄錦繡前程。
從雍州到燕京,再回到雍州,舅父可謂是郁郁不得志,但也拗不過老父的想法。
如果懷仁太子登基,舅父或可重回燕京朝堂,大展宏圖。
但一切終止于,十二年前魏王發動的那場宮變。
薛家,乃太子妃母家,闔族抄滅。
一百二十一口,一個不留。
就連薛家滿月的嬰孩,都未放過。
薛家被魏王(如今的魏文帝)以逆黨論處,無人敢收尸,無人敢立碑,無人敢祭拜,最終被官兵葬入城郊亂葬崗。
顧九卿踩在廢墟瓦礫之上,循著與記憶中對不上的坑洼小路,來到后院一間遍布蜘蛛網的閨閣房間。
屋內貴重物件早已被洗劫而空,那張價值千金的拔步床則被人損毀,早已不復往日的光鑒,屋內只余幾個破爛的桌凳歪斜在地上。
他徑直走到床邊,伸手在床底摸索半天,總算找到阿娘所說的機關。
拔步床身原本合攏的木板出現一道縫隙,他順勢往兩邊推開,又摸到另一處開關,顧九卿伸手一按,床上的地板打開露出一處只能容一人的狹小空間。
點燃火折子,照亮里面的情形。
顧九卿瞳孔猛地一縮。
里面并無阿娘藏的物什,卻堆滿了密密麻麻的牌位。
有外祖父、外祖母、舅父、舅母……還有阿娘的。
阿娘的牌位與其他人的略有不同,背面刻著一行小字:愿君長寧。
長寧,薛長寧,是他阿娘的閨名。
“雍州城內,竟還有人記得阿娘,記得薛家人?”
顧九卿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
陌上稟告完調查的情況,顧九卿提筆在名冊上著重圈出幾個名字,其中兩個名字與方諸有所出入,剩余的幾人與方諸查探的情況出入不大。
筆尖略頓,又添上一個新名字。
夏鋒。
“這個人,我會先去見一面。”顧九卿說。
“夏鋒,雍州城守將,是康守義麾下一員大將,對康守義忠心耿耿,唯命是從。康守義十分信任夏鋒,故而將守城重任交由此人。我與方諸首先就將此人排除掉,九卿為何覺得他會倒戈我們?”
司馬睿大惑不解,又擔心顧九卿遇到危險,攔阻道,“要去也該我去,我絕不能讓你涉險。”
顧九卿面色冷肅,態度不容拒絕:“殿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意已決,殿下不必再勸。”
一頓,又道:“殿下當真擔憂我,為雍州百姓考慮,不如寫封信請薊州的莊將軍暗中派兵馳援雍州,正值朝廷派兵鎮壓青州暴/亂,此時調兵遣將,可混淆康守義的耳目。呂康二人兵變在即,若能成功說服夏鋒,里應外合,將以最小的代價護下雍州城的百姓。”
“雖難,卻必須一試!”
司馬睿頓時敬服不已,知道顧九卿是為他為百姓,當即就要寫信,忽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侯向翼所統領的侯家軍離雍州最近,為何舍近求遠?”
侯向翼乃當朝鎮國公,手握侯家軍,執掌大燕四分之一的兵權,其侯家軍常年駐守西境邊關,與雍州只隔了兩個州縣。
邊關無戰事,鎮國公闔家居于燕京城,住在魏文帝眼皮子底下,也是為了讓魏文帝安心。
只有需要打仗時,鎮國公才會前往邊關,妻兒則留守燕京,讓其無后顧之憂。
顧九卿看了一眼司馬睿,黑眸微不可查地動了動:“駐守西境的乃鎮國公部將,真要等他調兵遣將,必要請示鎮國公。一來一回,時間不等人。”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如果部將能調動兵馬,鎮國公這個主將的威嚴豈不蕩然無存。
司馬睿立即反應過來,道:“九卿說的是,是我不及九卿思慮周全。”
司馬睿不再盲目質疑,免得越發襯得自己愚蠢。
司馬睿寫信之時,顧九卿又吩咐陌上:“去查查運往雍州的糧草藏匿于何處?”
起兵造反,糧草、兵器、人馬缺一不可。
……
子時三刻,夏鋒心情沉重地回到居所。
今日是他最痛苦也是防備最松懈的時候,饒是如此,一進屋就被他察覺出了異常。
屋內有人?
“何方鬼祟?”
夏鋒拔刀就朝黑暗中的人影砍去,火光忽的亮起,一個白衣女子巋然不動地坐于椅上,面色平靜無波,“夏將軍,今晚去了何處?”
散發著寒芒的刀尖驟然停下,僅離顧九卿面門寸許。
顧九卿面上一派云淡風輕,絲毫不懼,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他手握瞬息點燃的火折子,略微偏頭,將桌上的蠟燭點上,熄滅火折子,方道:“放下,我不喜歡被人用刀威脅著談話!”
夏鋒冷眼看著顧九卿,收刀歸鞘:“姑娘真是好膽量!不過,夜探在下私宅怕是不妥?”
“夏將軍不也探了不妥之地?”顧九卿淡漠道。
夏鋒面色一沉,長刀再次出鞘,刀尖指向顧九卿:“你是誰?”
整整十二年,無人發覺他祭奠薛家人的事。
顧九卿伸指,慢慢地撥開刀鋒,不答反問:“夏將軍又是誰?”
夏鋒:“與你無關。”
顧九卿看他一眼,漫聲道:“薛家老宅之所以變成鬼宅,是出自夏將軍的手筆,愿君長寧,也是你的手筆。表面投靠康守義實則另有私心……”
夏鋒瞬息不寒而栗,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咬牙切齒道:“你究竟是誰?”
顧九卿漫不經心一笑:“在下顧九卿,不過燕京一官宦之女。”
第 87 章
“但, 我曾姓薛!”
一語擲地,頓如悶雷將夏鋒震得動彈不得,手中兵刃哐當墜地。
夏峰不可置信地盯著顧九卿, 將他上下打量了好幾眼,誓要將眼前的女子與記憶中的薛家人對上號, 在腦海里搜索了半晌,有些遲疑道:“莫非你是薛家的……小小姐,薛錦容?”
年齡上,唯有薛家大公子的次女對得上。當年滿門被滅,小小姐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孩, 長大后當是顧九卿如今的年華。
只是顧九卿長相太過出挑,但薛家人容貌皆是昳麗,想來過于驚人一些也正常。
夏峰時刻留意燕京動向, 對顧九卿,也略有耳聞。
令他沒想到的是,顧九卿竟然是薛家遺孤,這么多年竟然一直藏身燕京城。
顧九卿沉默不語,算是默認。
讓他承認真正的身份,哪怕夏峰和薛家淵源頗深,也絕無可能。
薛文燼,也可以說是司馬文燼, 不到那一刻絕不能現世。
顧九卿道:“我已經拿出十成的誠意,不知夏將軍的誠意呢?”
“薛家竟還有后人存世?”
夏峰似回想起當年薛家的慘狀,悲憤之下,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如果不是狗皇帝,薛家怎會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 就連剛滿月的小公子都未能幸免于難。”
“是啊,我清楚地記得官兵上門時,阿弟出生不過四十天,就被……”顧九卿聲音哽咽似說不下去,漆黑的眼睛沒有一絲光亮。
頓了頓,顧九卿激憤的情緒略有平復,方繼續道::“阿弟是戌時三刻所生,姑母派人給阿弟送了塊貴重的藍田玉賀他出生,還說阿弟的出生時辰極好,說他日后定是個大富大貴的命。”
先太子妃薛長寧,是薛錦容的親姑母。
“姑母可說錯了,連她自己都未能富貴平安一生。”顧九卿看了夏峰一眼,知道他在拿話試探自己,但自己何嘗不是試探他。
夏峰心中最后一點疑慮頓消,徹底相信眼前人就是薛錦容。
生辰一般不為外人道也,就連他也是撿到小公子襁褓里刻著生辰小字的藍田玉,方知曉得如此清楚。
“我不知小小姐有何因緣造化成了燕京顧侍郎的嫡長女,既然小小姐找到我,想必不是簡單的與我敘舊,還請小小姐明示?”夏鋒面色鄭重,帶著一種慷慨赴義的堅毅,“只要您吩咐,我在所不辭。”
“既在康守義手下討前程,卻私下拉幫結派,夏將軍想做什么?”顧九卿問。
夏峰猛地握住鐵拳,八尺男兒瞬間紅了眼:“既然小小姐什么都知道,我也不瞞你,我要報仇,為長寧小姐報仇。如果不是長寧小姐,我夏峰早就已經死了。還有我的妹妹,也死在抄家的狗官手里。”
夏鋒家境貧困,家無兩片瓦,父親早逝,母親重病在床靠藥罐子續命,還有一個年幼的妹妹。而他當年也不過十二三歲的瘦弱少年,如何撐得起這樣一個搖搖欲墜的窮家。為給母親買藥、養活妹妹,夏峰不得不賣身為奴,成為當地一家豪族馬場里卑賤的馬奴,被人肆意凌/辱踐踏。
有一次,主家邀請雍州有頭有臉的公子小姐賽馬,太守的小孫子上馬時沒踩穩,一時摔在地上磕破了點皮,當時的太守并不是呂良史,主家為給太守出氣,便要將他活活打死。
無人在意一個小小馬奴的死活,就在他被鞭子抽的半死不活時,是薛長寧救了他,并花銀子買下了他。
她問他,你叫什么什么名字,他說,夏鋒。
薛長寧:“夏風,夏天的風,很好聽的名字。”
他當時想,這個貴氣少女的聲音也很好聽。
他以為她買下自己不過是換個地方為奴,但薛長寧派人給他治傷,還給了他放奴契。
她說:“我知道你不甘心為奴,不如投身行伍博個前程吧。軍中相對其它地方,不問出身,以你一手絕佳的馭馬術,應該容易出頭一些。”
他拒絕了她的好意,“家有老母幼妹,不能離家。”
“這樣啊。”
薛長寧認真思考了一番,便讓他留在薛家做事,等妹妹年紀大些能夠照顧母親,再去從軍也行。
她知道他家中的情況,經常讓他給妹妹和母親帶一些吃的穿的回去,甚至讓藥堂掌柜將藥便宜賣給他,而她則暗地吩咐人將差的藥錢補上。
沒過兩年,母親去世,他便義無反顧地去從軍,而她則去了燕京城。
再后來,他知道她成了太子妃,本就尊貴的少女愈發貴不可言。
他與她天壤之別,從不敢肖想天上的明月,只敢偷偷地關注她的動靜,自也知道她所嫁的懷仁太子是世間最清正端雅的男子,知道太子待她極好,整個東宮唯有她一個妻子,知道她生了一雙同樣優秀的兒子,知道她過得好,他便足矣。
他以為她會一直幸福下去,可恨魏王謀權篡位,從此明月隕落,世上再無薛長寧。
而他的妹妹也死在了薛家,死在了那伙抄家滅門的官兵手里。妹妹是個沽酒小娘子,那日正好去薛家送酒,沒能躲過官兵的屠戮。
他的明月,他的家人,都死了,余生只剩報仇。
竟是這樣一層淵源?
顧九卿沉默片刻,開口道:“所以,你打算等康守義分化雍州之后,再取而代之,從此與大燕朝堂作對。”
夏峰怨恨滔天:“這本就不該是狗皇帝的天下,那康守義也不是甚么好東西。”
“以你之能,以一個小小的雍州,便能推翻大燕?”
顧九卿一言以蔽之。
夏峰自知自己沒有稱霸天下的野心與能力,他恨聲道:“至少讓狗皇帝不得安寧。”
顧九卿長眸低垂,清冽的聲線如浸在漫長孤寂的時光中:“可是,我要的是十二年前的事得見天光,讓薛家每個人正大光明受香火祭拜!”
夏峰大為震撼。
薛家每個人得見天光,自也包括薛長寧,勢必要重提懷仁先太子,重揭魏王篡位奪權舊事,這可能嗎?
更匪夷所思的是,對他說這番話的是一個女子。
顧九卿抬眼間,渾身氣勢驟變,猶如塵封已久的寶劍出鞘展現出他的凌厲和鋒銳:“哪怕是夏將軍與薛家有舊,敢擋我為薛家正名之路,我也不會留。”
這一刻,夏鋒絲毫不覺得顧九卿是玩笑,亦不敢生出任何輕視之心。
夏峰十幾年所謀輕易就被顧九卿道破,而顧九卿不過他一半的人生閱歷,就已有如此可怖的心機與能力。
只是……
“狗皇帝怎么可能?”
顧九卿道:“夏將軍誤會了,是以我之手。”
夏鋒驚愕。
薛錦容所圖之大,再次令他震驚,那種睥睨天下的自信遠比他有成算。
夏鋒跪地道:“夏鋒愿誓死追隨主上,任憑差遣!”
顧九卿親自扶起夏鋒,說:“夏將軍唯愿,皆會如愿。”
第 88 章
夜已深, 萬籟俱寂。
夏峰得知顧九卿意欲扶持六皇子司馬睿上位,立時明白過來,曾經庸碌無為的六皇子能一步步顯露于人前, 背地里定然少不了顧九卿的布局和籌謀。
“六皇子現下呂康兩老賊的階下囚,康守義打算用六皇子的人頭祭旗。”夏峰話鋒一轉, “既然,六皇子對復仇大計至關重要,我想辦法將六皇子救出來。”
顧九卿慢慢地轉動了一圈茶盅,神色未動:“六皇子暫且性命無虞,我會另派人手施救, 夏將軍切勿輕舉妄動讓康守義起了疑心。”
夏峰:“主上既有章程,那我便放心了。”
“夏將軍謹記,我如今的身份是顧九卿。”
顧九卿就雍州事宜商議完畢, 叮囑了一句,方趁著天亮前,悄然無息地離去。
暗處的陌上立即現身。
“主子,呂康二人狡猾謹慎,利用樹葉糠殼充作糧草掩人耳目,樓里的暗哨們查探出四五處藏糧之地,皆是如此。底下人暗中聯絡上兩名被收押的販賣糧食的商賈,亦不知糧草動向。”
陌上一頓, 繼續道,“不過,前不久有一名李姓商戶將糧食運到雍州城,似乎察覺出不對勁兒, 反應迅速,并沒有落在反賊手上。”
“將此人找出來, 看看他是否知道些什么。”顧九卿沉吟道,“還有一事,想辦法給方諸傳個消息,讓他……”
不出一天,那名李姓商戶就被找到了,但那人嘴巴極為嚴實,非要同背后的主子談判,陌上只好將人帶到顧九卿面前。
李子輿從麻袋里鉆出來,扯下眼睛上的黑布條,當看見找上自己的人竟是顧九卿,當即懵了懵。
他很快反應過來,朝顧九卿躬身作揖:“大姑娘,妹夫這廂有禮了。”
顧九卿眸色冷淡:“是你啊。”
李子輿,顧顯宗的二女婿,顧皎的夫婿。
李子輿看了一眼顧九卿,笑道:“還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早知道是大姑娘問話,我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顧九卿竟出現在了雍州,背后目的怕是不簡單。
顧九卿輕飄飄地道:“那就說說罷。”
李子輿眼中閃過一抹精明的光芒,他這個人直覺向來敏銳且準,去歲靜安寺燒香,他隱約看見顧九卿與一個陌生男子的身影,當時顧九卿已賜婚給康王,他調查過后方知,那人并非康王而是當朝六皇子。顧九卿非那種水性楊花及沉溺情愛的人,何以同六皇子交情匪淺?
李子輿出身商賈,自小耳濡目染,聽老父親耳提面命,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奇貨可居。
有些不起眼的貨物,在合適的時機,也能獲取意想不到的回報。
他覺得,或許六皇子,就是顧九卿眼里的奇貨可居。
如果趁此機會向顧九卿示好,也就是間接搭上六皇子,對他入仕極為有利。他不是大哥那種目光短淺之輩,只為了爭奪家里的產業爾虞我詐,待他日后平步青云,任他大哥坐擁萬貫家產,也只有討好巴結他的份兒。
思及此,李子輿將他所知的情況悉數告知。
李子輿不耐煩呆家里與大哥斗法,便和父親李東陽一起運送一批糧草來了雍州。買糧的是雍州首富鄭廣和,鄭家與李家本就有生意往來,鄭廣和以‘平州水患、冀北等地遭受干旱,恐來年糧食不豐’的借口,向李家購買了大量糧食囤積,都是熟知的老主顧,李家父子也就沒起疑。
一入雍州,李子輿發現鄭廣和不只向李家買糧,而是諸多商戶,數量之龐大高達幾十萬石,直覺此事反常,便勸父親帶著糧食返回,自己則去了附近打探消息。
然后,李子輿就看見一伙官兵突然冒出來,將父親和李家的糧食給包抄了。他見勢不妙,事先躲了起來。
“……但凡家底實力雄厚的商戶都被囚禁在鄭廣和位于城西豐秋巷的別莊,諸如我父親,青州顧老爺,隨州的孫老爺等,至于家底薄的小商賈,全被收押在牢。別莊守衛森嚴,就連送飯菜的人都是鄭家的熟面孔,生面孔輕易混不進去,里面具體情況不知。”
李子輿說著,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大姑娘,雍州這幫子官老爺該不會要造反?”
顧九卿忍不住高看李子輿一眼:“你倒是聰明。
李子輿心里咯噔一下:“雍州豈不是要亂?爹他……”
呂康二人暫時不會要富商的命,這些可都是日后的錢袋子,拿錢買命那種。
顧九卿道:“你口中的顧老爺是我二叔,我都不擔心,你急什么?”
李子輿心道,那可是我親爹,能一樣嗎。
不過端看顧九卿氣定神閑的模樣,李子輿覺得自己走南闖北竟不如一介女子沉得住氣,確實有些丟臉。
念頭轉過間,李子輿猛然意識到,顧九卿如何知曉雍州亂象將起,朝廷總不可能派個姑娘來穩定雍州的亂局。如果是六皇子的話,倒是極有可能。
朝中康王和太子兩派爭斗不休,六皇子得皇帝重用,將此重任交給六皇子,在情理之中。
難不成六皇子也在雍州?
假‘六皇子’被困太守府的事,普通人根本無從知曉。
李子輿則是全憑自己推測而出,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風輕云淡的顧九卿,當真是不服氣都不行。
前腳被康王退婚,后腳就來了雍州。
這時,六皇子司馬睿推門而入,當看見屋內的李子輿,眼里瞬間充滿了敵意。
畢竟,李子輿可不是什么丑顏男子,反而生的皮囊絕佳,風流倜儻,英俊瀟灑。
李子輿著實驚了一跳,心里想著曹操曹操就到,不過他不應該認識六皇子,察覺出司馬睿的敵意,立刻主動介紹自己的身份:“在下是顧家的二女婿李子輿,不知公子是何人?”
司馬睿知李子輿沒有威脅,面色總算和緩了些:“六皇子,司馬睿。”
李子輿面露驚訝,噗通一下跪地,惶恐道:“草民有眼無珠,不知竟是六皇子殿下駕到,還請殿下恕罪。”
“此地非京城,無須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司馬睿說罷,便讓李子輿起身。
司馬睿端坐右上首,與顧九卿隔了張桌子,顧九卿看他一眼,隨手給司馬睿斟了杯茶。
司馬睿看了看李子輿,又看了看顧九卿,握著杯盞的手激動得微微顫抖。
顧九卿當著外人面,親手給他斟茶?這是不懼怕旁人知曉他們關系的信號?
曾因顧九卿賜婚給康王生出的嫉恨與幽怨,霎時消散,就連手中喝慣的清茶都比往日好喝,明明都是同樣的茶。
顧九卿放下茶壺,沒心思管司馬睿翻涌的心跡,而是繼續問李子輿:“可知李家的糧食都運到了何處?”
李子輿道:“離太守府不過五里的一座民宅,那里秘密新建了一個糧倉,至于其它的糧食是否藏于此地,我便不知情了。”
李家的糧草被李子輿用一種特殊的粉末標記過,他豢養了一種擅長追蹤的藍葉蝶,輕易便追查到了糧食的動向。
司馬睿看了一眼李子輿,道:“你倒有幾分本事。”
李子輿謙虛道:“草民不才,當不起殿下的夸贊。”
李子輿眼眸余光在司馬睿和顧九卿身上打了個轉,見沒他什么事,頗為識趣地退了出去。
屋內只有顧九卿和司馬睿。
顧九卿近日忙得腳不沾地,就司馬睿感覺自己像個富貴閑人,平日同顧九卿獨處閑聊的機會都沒有。
“九卿,雍州事本該是我的職責,卻辛苦你為我奔波勞累。”
如果不是被呂良史的人追殺,何至于事事躲在暗處,讓顧九卿事事替他出面周全。
窗外驟然響起一道震耳欲聾的雷鳴聲,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時烏云密布,磅礴大雨突至。
六月的天兒堪比變臉的小孩兒,說變就變。
呂康兩位反賊原定七月一日起兵,也突然毫無預兆地提前三日,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
兵者詭道也。
康守義察覺出雍州涌現出一股莫名的勢力,擔心生出變數,臨行提前起兵。
夏峰將消息傳遞給顧九卿時,已是六月二十八。
“六月二十九?”
顧九卿鳳眸掠過一抹莫名的光芒。
他記得,這日是顧桑的生辰。
無論是二十九,還是七月一日,他都沒法親自給她賀生。顧桑今年及笄,比往年生辰更為重要。
“主子,三姑娘已在雍州城外。因為封城令,進不了城。”陌花稟告道。
顧九卿沉默半晌,嗤了一聲:“還真是不省心。”
說罷,又道:“不必管她,讓她在城外呆著。”
上午下發的封城令,顧桑等人下午才將將趕到雍州,護城河上的吊橋已被收起,幾人徘徊城外,根本無從入城。
顧桑站在高坡上,用千里望觀察雍州城的情況,城門高大堅固,城墻上三步一崗,身穿兵甲的兵將們手持刀兵不間斷巡視,瞭望臺時刻偵查的士兵,無數弓弩手虎視眈眈,以及投石機、火油等物,無不是備戰的姿態。
就算流云武功高強,也不可能在如此森嚴的守備之下順利進城。
顧明崇又驚又怕:“真要開戰了?”
如果不是兩日前的暴雨,將他們困在客棧,應該能趕在城門封禁前入城。
可是照這情形,一旦被困城里,當真能全身而退?
想到老爹的處境,顧明崇不禁憂慮重重,再看顧桑也是一臉緊繃,心里更沒底了。
顧明崇發愁道:“我們如何入城?”
顧桑沒有回答,心中卻已經有了想法。
雍州城內,全城戒嚴,街上到處都是巡邏的兵將。百姓們無不誠惶誠恐,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全城百姓紛紛都在猜測,雍州該不是要打仗了。可是,邊關并無戰事發生。
有人想要連夜出逃,剛至城門,便被亂箭射死。
“太守州牧有令,爾敢違逆,殺無赦。”
百姓們更加心慌了。
第 89 章
六月二十九日, 注定不甚太平。
一夜之間,雍州城墻上‘燕’字旌旗全部換成了‘雍’字旌旗,呂康二人扯掉大燕官員這塊遮羞布, 正式拉起反旗,占據雍州為王。
康守義自封為雍王, 呂良史則為相,雍州文官集團首奉康守義為主。畢竟,想要逐鹿爭霸,手握刀兵才是硬道理。
曾經的州牧府也變成了雍王府。
天邊泛起魚肚白,天色將明未明。
呂良史帶領全部文官武將等候在雍王府外, 只待康守義殺掉六皇子祭旗盟誓,徹底與燕京朝堂決裂對立。
呂良史站在前列,那雙縱欲過度的黃豆眼難掩激動與興奮。
大燕為官近二十載, 連最末等的京官都沒撈到,雍州土皇帝當的是挺爽,但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今直接晉升為相國,如果雍王將大燕給滅了,自己就成了貨真價實的宰相,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權力美人,向來相輔相成。
想到素有燕京第一美人稱號的顧九卿,呂良史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底下人盡是一幫子酒囊飯袋, 翻遍雍州城,連個女人都找不到。也是怪哉,難不成此女真有通天遁地之能不成?
呂良史暗自琢磨著,定要換一批中用的手下。
一個被他視作‘酒囊飯袋’的手下面色驚惶地跑了過來。
“太守大人……”
呂良史不高興, 擺起架子:“什么太守?”
手下懵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呂相大人, 大事不好了,被抓的六皇子是個冒牌貨。”
“什么?假的。”
呂亮史臉色一變,問明情況,當即扶著新制的官帽就往雍王府跑去。
跟著呂康二人造反的文官武將本就心里沒底,得知被抓的是一名冒牌貨皇子,連皇子身份都能認錯,造反當真能成功嗎?
其中不乏想要跟著雞犬升天分一杯羹的‘忠心’人士,但也有不少是身家性命都捏在呂康兩個老賊手里,不得不成一條繩上的螞蚱。
“六皇子是假的,那真的六皇子在何處?”
“六皇子絕非泛泛之輩,莫不是故意弄了個假貨迷惑我們,實則就等著將我們給……”
“少在那兒瞎嗶嗶,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還他娘的想往哪兒退?”一個黑臉武將抽出長刀,大聲吼道。
此人是康守義的親信之一。
眾人頓時嚇得噤了聲。
夏鋒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旁邊的黑臉武將,又看了看試圖動搖軍心的幾名文官。
原來顧九卿早就知道太守府囚禁的是冒牌六皇子。
雍王府內,康守義身穿繡著五爪金龍的黑色蟒服,拿起架子上的尚方寶劍,打算用魏文帝賜給兒子的寶劍取六皇子的首級,開啟屬于他的稱霸之路。
一切準備就緒,康守義正要出門,就從呂良史嘴里獲知一個壞消息。
自立當天,就觸霉運,可不是好兆頭。
“你說六皇子是個假貨!”康守義怒不可遏,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呂良史的衣襟,“就算他是假貨,今日也必須是真的。”
假貨,也得當做真貨祭旗。
呂良史和康守義合盟期間,兩人都是有商有量,從未見過康守義對他動粗,乍然見到如此兇神惡煞的康守義,登時嚇得兩股戰戰。
“啊,雍王息怒!我想起來了,當日抓捕六皇子時,逃跑的那名侍衛很可能就是真的六皇子。他應該還困在雍州城內,我立馬將人抓回來。”
康守義怒道:“廢物!近半月都未將人抓住,此時還能將人給我立刻抓回來?”
呂良史慫的不能再慫:“是是是,我就是個廢物!”
此時不是內訌的時候,康守義強忍著怒火將呂良史放下,甚至抬手幫他捋了捋衣領:“本王情急失狀,呂相勿怪。”
呂良史被康守義唬得不敢言語。
康守義也沒心思管他,一邊下令全城追殺六皇子,一邊道:“先殺假貨祭旗,只要六皇子在雍州,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經此一事,康守義已經不相信又好色又誤事的呂良史。
如果不是呂良史分派一半人手搜捕顧九卿,真的六皇子很可能早就當成逃跑的侍衛給殺了。屆時,就算手上的是假貨又如何,反正真的也死了。
呂良史僵在原地,臉色煞白,不停地抬袖抹汗。
“那個……那個……”
康守義沉臉:“吞吞吐吐干什么,說!”
呂良史根本就不敢看康守義的臉色,小聲快速道:“假的也逃了。”
康守義的面色瞬間精彩紛呈,氣得眼前陣陣發黑,忍著想宰了呂良史的沖動:“去牢里提一個死囚犯……”
話音未落,那名怒斥文官的黑臉武將帶來另一個糟心的壞消息。
“雍王,七里巷突然走水,濃煙漫天,火勢極大,恐怕糧草堪憂。”
七里巷的東榆民宅,藏著幾十萬石糧草。如果被一把火付之一炬,拿什么同朝廷打持久戰。
康守義簡直快被氣炸了,趕緊讓黑臉武將帶了兩千士兵救火搶收糧草,凡是可疑之人先殺后奏。
緩了片刻,康守義磨牙吮血道:“可惡!定是那六皇子搞的鬼!”
城內涌動的勢力,怕也是六皇子的人。
呂良史縮在角落里,看著殺氣騰騰的康守義,恨不得找個地洞藏起來。
康守義轉頭看向呂良史,眼中殺意甚濃。
呂良史心驚膽戰之下,腦子轉的飛快,驚喊道:“雍王,大事不妙,城門恐失守。”
“去城門!”
康守義渾身一震,一把抽出兵架上作戰用的長戟,滿臉陰郁地走出雍王府。
呂良史癱在地上,后怕不已。
以前怎么沒發現康守義如此兇煞?
康守義翻身上馬,掃了一眼齊聚的文官們,便讓夏鋒將沒用的文官全部綁起來,押送至城門。
如果是最壞的情況,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和手無寸鐵的百姓皆可做人質,拖延時間。
一路疾馳,康守義心里極度不安,又讓士兵抓了幾百名百姓驅趕在后。尚未趕至城門,就聽到遠處喊殺聲震天。
前去探路的先鋒策馬奔回。
“雍王,城門已破,薊州的莊將軍帶領五萬兵馬殺進了雍州城,誓要捉拿挾持六皇子的……反賊。”
康守義差點從馬上摔下來,驚怒交加道:“胡說八道,怎么可能?我雍州足有六萬兵馬……”
話語一頓,一個念頭瞬息浮現。
叛徒!
剎那間,一柄長刀直朝面門襲來,幸虧康守義早有準備,持戟擋開致命一擊。
康守義不可置信地瞪向突然發難的夏鋒,被人背叛的憤怒直沖腦門:“果然是你!我提拔你做守城將軍,將最重要的位置交給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信任,勾結外人,將雍州城拱手相讓。”
夏鋒冷道:“虐/殺百姓者不值得我追隨!”
“給我上,誰殺了夏鋒這個叛徒,誰就是未來的上將軍。”康守義怒極。
“雍州城已破,爾等真要跟著反賊造反?棄暗投明,放下屠刀,才是你們的出路。”夏鋒厲聲喝道,“六皇子承諾,降者不殺!”
康守義瘋了般叫囂:“休要聽他胡言,快,給我殺了這個叛徒!你們全是我的親衛,就算投降,朝廷也不可能放過你們!”
原本猶豫不決的士兵頓時持刀揮向夏鋒。
除卻被引開的黑臉武將,尚有兩大忠心擁護康守義的悍將,護衛在康守義面前,逼得夏鋒不得近身,又落入兵士們的包圍圈。
眼看就要被砍成肉泥,一支手臂綁著紅綢布條的千余士兵火速從右街包抄過來,立時同康守義的人馬展開激烈的廝殺,將被圍殺的夏鋒解救出來。
“夏將軍,沒事吧?”
夏鋒吐了一口血沫腥子:“死不了。”
情勢一時反轉。
康守義大怒,將文官和百姓擋在前面作為肉盾。
百姓們嚇得慘叫連連,哭嚎聲一片,場面極度混亂。
夏鋒顧忌百姓性命,難免束手束腳,一時竟無法將康守義拿下。
恰在此時,莊將軍帶領大批軍隊從前路圍堵過來,無數弓箭手嚴陣以待。
康守義等反賊徹底成了籠中困獸。
一身鎧甲的莊將軍,中氣十足地喝道:“康賊,速將六皇子殿下安全交出,本將留你全尸。”
康守義站在驚恐絕望的百姓和文官中間,外圍則是他的親衛,這些都是死忠于自己的士兵,不像夏鋒那個狗東西養不熟。
康守義悲怒到極致,宏圖霸業還未開始,就要折戟沉沙,他揮刀連殺十數名百姓,滿臉鮮血猶如魔鬼般,發出仰天瘋笑:
“哈哈哈,司馬小兒還不敢現身么?”
“康守義,現已布下天羅地網,你插翅難飛,還不快束手就擒!”司馬睿身穿墨色錦袍,玉冠束發,緩步從兵將后面走了出來,“你狼子野心分化雍州,陷百姓于戰火,天理難容。”
身邊的劉尚抬手將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扔到地上,正是去救火的黑臉武將。
康守義瞪大眼死死盯著司馬睿,又看了眼假皇子‘劉尚’,他竟被六皇子耍弄的團團轉。
“讓我束手就擒,做夢!今日有諸多官員百姓陪我上路,也不算太虧。”
“百姓何其無辜,放了他們,我們可以談。”一道清冷的女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司馬睿神色一緊:“九卿,你怎么來了?”
顧九卿說:“我不放心。”
司馬睿下意識以為顧九卿是不放心他,擔心他的安危,實則是顧九卿深知不論是司馬睿還是莊將軍,在康守義等反賊與百姓之間,都不會真正在意百姓的性命。
因為,他們要護的是大燕的統一。
而他要護下這些百姓。
何況,其中還有一部分可用的文官。
雍州亂局關乎司馬睿的前程,司馬睿不可能受康守義威脅,魏文帝是個連親兄都可殺的人,試想如果司馬睿為區區幾百名百姓將威脅大燕的反賊放虎歸山,司馬睿將再也得不到重用。
這樣的代價,司馬睿承受不起。
康守義愣住了,看向顧九卿的方向,發現是被他瞧不起的女嬌娘,不覺得他們有何可談。
“談?談什么?你能代替六皇子與莊嘯林做主?”
莊將軍也看了過去。
如果有辦法將無百姓救出來,自然是好事。
康守義抓了足有四百名百姓連同幾十名大小官員,方才的廝殺中死了七八十名百姓,尚有三百余條無辜性命,其中不乏老弱婦孺。
戰場上,屠城之事尚且常見。將軍保家衛國,保一方百姓,但特殊情況下卻會舍棄一部分百姓。
一旦康守義逃脫,必會于其它地方掀起腥風血雨,毀的便是其它地方百姓的安定與性命。
“我自然不能。”顧九卿淡然道,“你挾持的文官本就是你的人,跟過反賊的官員,你以為朝廷還會留?而被你挾持的百姓,他們的份量或許還不及我……”
司馬睿臉色大變,急道:“九卿,不可!”
康守義看見司馬睿眼中的急色,終于正視顧九卿。
“你是誰?”
“顧九卿,以前是康王的未婚妻,如今……”顧九卿狀似認真思索了一番,說道,“算是未來的皇家兒媳,我與康王的婚約作罷,但與皇室的婚約尚存,只是目前尚不知是哪位?”
“難道我的份量不比這些人重?”
康守義陰沉的目光在司馬睿臉上打了個轉,指著顧九卿道:“你,過來,我就饒這些賤民一命。”
顧九卿說:“雍王身邊圍得水泄不通,如何過去?”
司馬睿一把拽住顧九卿,眼睛血紅:“我不許,我承受不了一丁點失去你的痛苦。”
康守義見狀,立馬讓身邊的人肉盾牌讓道,但不敢讓百姓們完全離身,讓出一條可容顧九卿通過的小道。
顧九卿微不可查地皺眉,看一眼司馬睿,忽然笑了起來:“可是,我見不得無辜百姓受難,這與屠殺無異。”
當年東宮被屠戮,他曾希望能夠獲救,但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司馬睿面色一滯,清楚地知道自己救不下百姓,他不能受反賊威脅。
顧九卿低眉間,抬手推開司馬睿:“所以,我會助你。”
這也是他的契機。
司馬睿痛苦地看著顧九卿毅然決然地走向反賊,看著康守義將沾滿鮮血的屠刀放在顧九卿的脖子上,終于崩潰地大吼道:“不許傷害顧九卿,不許傷害她,康賊,你聽到沒?”
“是不是比這些卑微的百姓更有份量?讓他們全部退出包圍圈。”顧九卿手指落在鋒銳的刀鋒,漫不經心地對康守義道,“否則,死人可就沒份量了。”
百姓的命確實不值錢,人多更是累贅,以司馬睿對顧九卿的在意程度,顯然帶著她逃命,更方便有用。
康守義揮了揮手,讓親衛將包圍圈打開一個缺口,讓百姓們滾蛋。
百姓們爭先恐后往缺口逃去,生怕慢了反賊就要反悔。
康守義皺眉看向引起騷亂的百姓:“都給我老實點。”
就在康守義抬頭的一剎那,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插入胸口。
康守義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如此快準狠的一刀出自女人之手。
顧九卿松開匕首,偏頭轉身,狀似腳步踉蹌地軟倒在地上,順勢躲開了那柄割喉的兇器。雖當眾刺殺反賊,但并沒暴露武功,方才那一刺,落在旁人眼中,動作間卻是胡亂一刺。
與此同時,另一個矯健的身影縱身而起,寒光閃過,刀鋒直接削去了康守義首級。
鮮血淋漓的腦袋骨碌滾地。
揮刀削首的是夏鋒。
夏鋒拎起康守義的腦袋,大喝道:“逆賊已伏誅,誰敢反抗,等同此下場!”
眾人震愕不已。
第 90 章
誰也沒想到自愿為人質的顧九卿會當場刺殺康守義, 司馬睿事先也不知情,原來所謂的‘我會助你’是這個意思,既助他成功誅殺反賊, 又助他護下百姓贏得民心。
顧九卿從未說過心悅他喜歡他的話,卻做盡一切對他有利的事, 自己何其有幸,得她赤誠相待。
司馬睿滿心動蕩與激越,心疼地望著身在血色中的顧九卿,一塵不染的白衣沾染上她最厭惡的臟血,就連那張絕世容顏亦是血跡點點, 他恨不得立刻飛奔到她身邊,可是他們中間隔著層層人影,隔著尸山血海, 隔著殺戮,他被蜂擁逃命的百姓擠出去,根本去不到顧九卿身邊。
兩位親信悍將見康守義已死,魚死網破般突圍逃命。
場面再度亂起來。
司馬睿越想擠到顧九卿身邊,越是擠不進去,眼中急色更甚。
“刀劍無眼,容臣將六皇子殿下護送至安全之地!”莊將軍上前道。
“我不……”
司馬睿話未說完,忽的驚駭變色, “九卿,當心!”
此刻,顧九卿已經勉強起身,面色蒼白無血色, 體內絞疼不止,刺骨的寒意霎時席卷全身, 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陷入皮肉而不自知。
寒毒發作了。
他眉宇間隱忍著極致的痛苦,因臉上血色遮蔽,倒也沒被人察覺出異樣。
百姓四下逃竄,他被擠的東倒西歪,幾乎站立不住。
眼前人影幢幢,嘈雜刺耳的噪音如同無數只螞蟻鉆入耳中,那種極度難受的感覺,徹底摧毀了他的視覺與感官。
一把鋒利無比的長刀悄然朝他胸口襲來。
“大姐姐,小心。”
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如同煙花,倏然炸響在耳旁。
四周嘈雜哭喊的噪音瞬間褪去,唯有入耳的少女音清晰明朗。
下一瞬,他的身體被一雙柔軟而有力的手推開。
眼前閃過一抹寒光。
顧九卿幾乎下意識地回身擋在顧桑面前,只聽得噗嗤一聲,刀尖瞬息穿透皮肉。
他低頭看著胸口處的刀刃,面色怔愣,像是沒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又發生了什么。
與他同樣傻掉的,還有顧桑。
顧桑瞳孔震顫,如同顧九卿一般,像是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顧九卿仰面倒在顧桑身上,連帶顧桑一起摔倒在地。
“我要你給雍王償命!”
男人惡狠狠地盯著顧九卿,一把拔出刀刃,正要再捅一刀時,前胸后背同時傳來一陣劇痛。
前胸被流云一劍刺穿,后背則被一支利箭射中。背后那一箭甚至誤殺一名百姓,將百姓和男人同時貫穿,可見射箭人之急切。
隱藏在高樓的陌上,與流云對視一眼,收起弩箭離開。
不過瞬息間,曾經純白如雪的衣衫被大片鮮血染紅,驚心刺目的紅。
顧桑被眼前的血色灼了眼,她看著顧九卿不斷冒血的胸口,大腦一片空白。
為何還是受傷了?
這么多血。
她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顧桑杏眸里滿是驚怕與慌亂,眼眶紅的如血,嘴唇哆嗦不止:“對,止血,先止血。”
將傷口扎緊,按壓止血。
只要血止住了,顧九卿就不會有事。
她抖著手想要從衣服上撕一些布條,發現自己穿著士兵的服飾,只得轉而從顧九卿衣裙下撕下一道長布條。
流云木著臉將整瓶止血散倒在顧九卿傷口上,又給他喂了顆護住心脈的黑色藥丸,對于刀口舔血之人,這兩樣是隨身常備之藥。
對于救命藥,主子向來不曾苛刻,都是頂好的療傷圣藥。
原本已經昏迷的顧九卿在藥物與寒毒的雙重刺激下生生疼醒,他疼的冷汗淋漓,虛睜著眸眼,看著顧桑,看她邊哭邊抖著手給他包扎傷口。
受傷的位置極其刁鉆,小姑娘纏繞傷口時極不方便,又怕弄疼他,小心翼翼的動作極為輕柔。
顧九卿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涼,眼皮越來越沉重,那種生命流逝的恐慌將他徹底掩埋。
他不能死,不能死在雍州。
他的事情還未做完,大仇尚未得報。
如何能死,如何可以死?
一瞬間,顧九卿迸發出強大的求生欲。
“大姐姐,你真傻,為何要替我擋刀子?你知不知道我……”
顧桑哭的泣不成聲,她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就算真刺中了她,也會沒事的,頂多受點皮肉傷。
原想的是,有人刺殺女主,她推開女主便是,可又怕出現意外,就將自己重要位置護住,畢竟兵荒馬亂的,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意外。
顧桑提前往衣服里藏了鐵皮軟甲將致命處通通護住,可她萬萬沒料到,顧九卿竟會舍命救她。
她握住顧九卿冰寒徹骨的手,才明白女主為何會受傷,原來是寒毒發作,讓顧九卿失去了躲避危險的反應能力。
“大姐姐,你不會有事的,那么高的懸崖,你都能化險為夷,這點小傷,定傷不到你。”
“是……嗎?”顧九卿有氣無力地動了動唇,黑眸中的暗光漸漸沉下去,“借……妹妹吉言。”
顧桑哽咽:“我沒有說假話,大姐姐不會死。”
原先驚惶逃命的百姓,誰也沒往顧九卿這邊擠逃,自發讓出空間,畢竟顧九卿是為了救他們受傷,人心皆是肉長,百姓們無不觸動。
夏鋒見顧九卿遇刺,對于昔日同澤再不留情,但凡舉刀反抗者,均被誅殺。
很快,夏鋒和莊將軍便將局勢控制住。
司馬睿飛快奔至顧九卿出事的地方,卻只看見一灘刺目的鮮紅。
……
一輛狂奔的馬車里,顧九卿了無生氣地躺著,闔目緊閉,唇色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哪怕蓋著厚重的被褥,可他身上一點兒溫度都無,連帶馬車里的溫度都降低了不少。
眉梢墨發早已凝結成一層白色的冰霜,顧桑拿帕子擦掉,不消片刻,冰霜復又重凝。
不過慶幸的是,因為顧九卿體溫冰寒,反而加快凝血速度,傷口的血得以暫時止住。
眼見著包扎的白布條變成染血的紅布條,顧桑心里難過的不行,也為自己沒有救下顧九卿而自責。
“三妹妹,前方不遠處便是四方醫館,里面的陶大夫是有名的療傷圣手,他的醫術在雍州城敢認第二,就沒人認第一。”
馬車外,傳來顧明崇的聲音。
顧桑看了一眼顧九卿身上的冰霜,轉頭看向陌花。
陌花搖搖頭:“陌上已經去請大夫了,此人醫術高明,妙手回春,不輸于宮中御醫。”
顧桑抿了抿唇,對著外面的顧明崇道:“謝過堂兄好意,我們已經找到更好的大夫替大姐姐治傷。”
“如此甚好。”
顧明崇著實沒想到顧九卿竟有如此膽魄行刺康守義,早已對這位燕京堂妹佩服的五體投地,打心底希望顧九卿轉危為安。
馬車轉過一條巷子,駛進一處偏僻的宅院。
顧桑取過帷帽,仔細給顧九卿戴上,方與陌花一道扶著顧九卿下車。
陌花力氣大,重量幾乎都在她那邊,顧桑沒費什么力氣,只是虛扶著顧九卿。
剛將顧九卿安置在榻上,陌上便帶著一名年輕大夫返回。
大夫約莫二十幾歲,肩挎著藥箱,一見到顧九卿的情況,不容分說便將閑雜人等趕了出去。
顧桑有心留下幫忙,但見陌花陌上對大夫毫無異議,便也跟著默默出去了。
她沒有離開,就坐在門口,安靜地等著,不發一言。
陌花站在旁邊,看了一眼顧桑身上兵士們的衣服,便知顧桑是混在莊嘯林攻城的隊伍得以入城,士兵的服飾最是悶熱笨重,而她像是無所感知,悶得額頭汗液不斷滴下,也不知抬手擦汗,就那么呆坐著。
“三姑娘,可要去換套衣服?”陌花忍不住道。
主子受傷,陌花心里也不好受,但也怨怪不到顧桑頭上。就算顧桑沒有出現,主子寒毒提前發作,依舊會受傷。
只是,主子竟會選擇以命相救……
顧桑搖搖頭,低聲道:“我等大姐姐脫離危險。”
陌花道:“可是,三姑娘的衣服臟了,沾了許多血。”
顧桑低頭,看著衣服上斑駁刺目的血跡,眼眶又紅了。
都是顧九卿的血。
她說:“好,我去換。”
顧九卿最喜潔,一定會嫌棄她滿身臟污。
顧桑換了套干凈的衣服,洗了把冷水臉,回來又坐在門口,沉默地將腦袋埋在膝間。
陌花陌上等人亦都守在門外,面色沉重。
顧明崇跟隨顧桑流云一道進的城,見此場景,唯有長嘆一聲。
誰也沒說話。
四下安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院中的寂靜被趕來的司馬睿打破。
“九卿在哪兒?傷的嚴不嚴重?我要見她!”
司馬睿心急如焚,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屋內沖,卻被陌上一把攔住。
“殿下,大夫正在給大姑娘治傷,不宜打擾。”
司馬睿腳步一頓,看見顧九卿的婢女也杵在外頭,怒道:“屋里為何沒留人?”
一個大夫如何方便?
顧桑聞言抬頭:“事急從權,醫者為大,大夫將我們全部趕出來,就是嫌棄外人在場,瞎逼逼礙事。”
在場之人,誰不著急。
再急,也不能驚擾大夫診治。
司馬睿這才發現坐在門口的顧桑,滿腔憤怒與驚怕似找到了宣泄口。
“你最好祈禱顧九卿平安無事,否則,我定饒不了你。如果不是因為你,九卿焉能出事?”
顧桑蹭的起身,怒目瞪向司馬睿,簡直快被他氣笑了。
“六皇子,你敢摸著自己良心說,大姐姐究竟是為了誰才出的事?如果六皇子將責任推到我身上,能讓你悔恨少一些,能讓你自責少一些,那你推給我好了。”
司馬睿黑著臉道:“我有責任,難道你沒有?她是為了替你擋刀子,才會傷到這般田地。”
“可大姐姐是為你甘為反賊人質,還請六皇子殿下莫要搞錯因果?”
顧桑本就因為沒能救下女主心情糟糕透頂,也不像平日那般慣著司馬睿,你是男主你了不得,有本事不要讓女主涉險啊。
未來女帝的救駕之功沒了不說,從顧九卿替她擋刀的那一刻,她的心一直悶疼悶疼的,本就難受的緊,司馬睿還非要怪罪到她頭上。
如果真是她的錯,也就認了。
司馬睿面色難看至極,還想同顧桑爭論,房門猛地被人打開,顯然年輕大夫的脾氣不怎么好。
“吵什么吵!要吵就滾遠點吵,人都還沒死,先被你們給吵死了!”
顧桑權當大夫是在罵司馬睿,她探頭往屋內瞧了一眼,急忙問道:“大姐姐情況如何?可脫離危險了?”
大夫轉頭看向顧桑,問道:“你是傷者的妹妹?”
顧桑點頭。
大夫幽幽地嘆息一聲:“唉,情況不容樂觀,那一刀極深,僅偏離心臟一寸,神仙都難救。”
所有人一口氣提到嗓子眼。
大夫話鋒一轉,“不過,你們遇到了我,我又把他從閻王殿搶回來了。這位姑娘的傷有些刁鉆,必須用特殊的法子加快傷勢愈合,找一處天然溫泉,輔以藥浴,假以時日,便可蘇醒。”
聽此一說,顧桑立馬確信眼前的大夫深知顧九卿身中寒毒的事,故意替他遮掩。
司馬睿皺眉,發出靈魂性的疑惑:“傷口能泡水?”
大夫以一種看傻子似的表情看向司馬睿,背著手,冷哼道:“誰說要將傷口泡在水里,下半身泡在水里即可,溫泉藥浴可促進血液循環,亦可通過皮膚吸收藥效。”
顧桑翻了個白眼:“不懂裝懂。”
司馬睿面色愈發難看了。
顧桑知道書中女主療傷的溫泉山莊,但她是第一次來雍州,故而問道:“何處有溫泉?”
顧明崇想了想,說道:“我記得鄭廣和名下好像有一處溫泉山莊,天然的溫泉活水,由山中引入莊內,風景獨秀,環境清幽,最適合養傷。”
司馬睿道:“鄭廣和乃反賊同謀,立刻查封名下所有產業。”
溫泉山莊位于雍州城外的香山。
司馬睿誓要守在顧九卿身邊,堅持一道上山,但是遭到方諸的極力阻攔。
雍州后續諸事亟待定奪,需司馬睿主持大局。
康守義等反賊雖被誅,但呂良史尚未抓捕歸案,早就聞風而逃,撫恤犧牲的士兵及百姓,查證收集各項罪證,如何定罪跟過呂康反賊的官員,以及向魏文帝上書匯報雍州時局等各項事宜。
莊嘯林雖帶兵助六皇子平亂,卻有意趁此機會更進一步。
這個節骨眼萬不可讓旁人攬了功勞。
方諸勸司馬睿大局為重,然而司馬睿聽不進任何勸,不想搞事業,一門心思只撲在顧九卿身上。
顧桑鄙視地看了一眼頂級戀愛腦司馬睿,發出尖銳的三連問。
“難不成六皇子想讓大姐姐的苦心白費?罪白受?血白流?”
司馬睿瞬間啞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