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原來顧九卿墜崖的過程中, 先是被峭壁橫生的枝干緩沖了大半下墜力道,然后掉落崖底的暗流,又被沖入下游河流, 僥幸被一對正在河上打魚的漁民夫妻所救。
據說,顧九卿昏迷了整整四天才慢慢醒過來, 那對好心的漁民夫妻都以為他活不下來。
不止如此,還摔折了一只手。
竟是這般兇險?
那么,挾持威脅這一出大戲,可能并非出自女主的手筆。
得知顧九卿被送回,顧桑立即趿著鞋飛奔至顧九卿下榻的房間, 當看見御醫正在給顧九卿把脈,腦子懵了一瞬,女主身中奇毒, 這要是被御醫瞧出端倪,豈不麻煩?
此刻的顧九卿全無狩獵當日的生機與清絕,面色慘白如紙,整個人虛弱無比地躺在榻上,左手臂用夾板固定纏滿繃帶吊在脖子上,裸露在空氣中的手指,肌膚白的幾近透明,全身上下連頭發絲都透著薄弱虛虧。
顧九卿長睫微微低垂, 那雙幽深漠然的瞳孔掩映其中,教人瞧不出任何情緒。
至少,羸弱的皮囊之下,是鎮定自若。
既然, 女主都不怕被御醫瞧出端倪,想必是胸有成竹。要么, 就是眼前的御醫有問題。
為女主診治療傷的御醫是身為御醫院院判的郝御醫,也是近日為顧桑治傷的御醫。三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績選拔入御醫院,幾次在魏文帝面前露臉,加之醫術卓絕,便升為院判,僅次于院使之下。
此人擅治疑難病癥,也擅傷筋動骨。
據說,如果郝御醫早一年出現,說不定連齊王的殘腿都能保住。
原本以顧桑的身份是享受不到院判這種高規格御醫的診治,全靠她舍命救姐的義舉攢來的好名聲,讓她有此優待。
郝御醫診脈完畢。
“顧大姑娘真是命大,看似傷重,實則皆不致命。手臂的傷不足掛齒,只是輕微骨折,精養些時日便可恢復。只是內腑臟器傷的較重,顧大姑娘可要仔細調理,以免留下暗傷不愈的后遺癥。”
顧九卿看了一眼郝御醫,頷首:“有勞!”
郝御醫捋了捋山羊短須:“顧大姑娘客氣。”
顧九卿掀了掀眼皮,將視線轉向站在床側的顧桑,那雙慣常擅于迷惑人的清瞳正怔愣地盯著他發呆,他將她從頭到腳掃了一眼,隨即眉峰微凝。
小姑娘兩只手被包裹的嚴嚴實實,難以窺見分毫,可想而知,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必是傷痕累累。
向來畏懼生死的膽小之人,竟能做出這般出乎他意料的舉動,說不觸動都是假的。
見顧九卿盯著她的手,顧桑立時揚起一抹安慰性的笑容:“大姐姐,我都是小傷,不疼的,大姐姐的傷才最要緊,也最疼。你看,我的手都沒用夾板固定,沒有大姐姐傷的重。”
說著,她用力地晃了晃手,如果忽略她不經意齜牙咧嘴的動作,倒真是如她所說,小傷而已。
顧九卿擰眉。
目光上移,落在那張清甜明媚的臉上,面頰上殘留著幾道結痂的刮傷,沒有傷及骨頭,應該不會留下疤痕。不過幾日的功夫,下巴似乎也變得尖細了些。
她瘦了。
目光繼續上移,那雙麋鹿般的清澈瞳孔泛著深深的紅,帶著觸目驚心的腫脹。
她哭過了。
顧九卿扯了扯涼薄的唇角,輕哂:“還真是一對難姐難妹呢。”
顧桑歪頭,認真反駁:“這叫劫后余生,他日必期!”
“他日可期?”顧九卿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一聲,低喃道,“倒真是個好兆頭。”
顧桑略微有些恍神,就在她糾結歷經生死的重逢,似乎不該如此寡淡,醞釀的眼淚盈滿眼眶之際,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虛浮著腳步沖了過來。
三日滴米未進的人早已是進氣多出氣少,司馬驍乍然聽聞顧九卿生還的消息,愣是強撐著翻下床,讓人給他喂了大碗吊命的參湯,這才有力氣撐過來見顧九卿。
司馬驍只看得見床榻上的顧九卿,眼里再難見任何人,一路左搖右晃地直朝顧九卿奔來。顧桑默默地收起眼淚,麻利地將床邊最佳位置挪了出來,讓給司馬驍這個癡情種。
司馬驍身形狼狽地跪倒在床邊,全無平日皇家王嗣的貴氣風范,眼窩深深凹陷烏黑一片,玉冠也不知在奔跑過程中丟失至何處,頭發散亂,狀若發癲的厲鬼。
顧桑著實被司馬驍的模樣嚇了一大跳。
不得不說,康王將情傷癲狂演繹得讓她佩服不已,真不是她少吃幾頓肉就能超越。
司馬驍癡癡地望著‘死而復生’的顧九卿,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活著,你還活著……”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握顧九卿搭在衾被上面的手,結果卻被顧九卿輕飄飄地避開,就連被他不小心壓到的白色衣角都被顧九卿扯出塞入被中。
似乎他的碰觸,是一種侮辱。
司馬驍手僵在空中,心神震慟不已。
所有的悔恨和苦痛都被堵在胸腔,再難宣泄出口。
“九卿,我沒想讓你死,我只是……”司馬驍頓了頓,嘶啞的嗓音異常艱澀,“我本要陪你一起死……”
顧九卿垂了垂眸眼,再次轉向司馬驍時,眸底一片死寂如水。
他的面色異常平靜,聲音也平靜如水:“康王殿下,若非被人所救,我便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將再也沒有顧九卿。”
司馬驍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如游魂似的,也不知如何從屋里走出來的。他昏沉沉地抬頭,陽光刺的他眼睛刺疼無比,眼前一黑,人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
直到司馬驍被侍衛急匆匆抬走,顧桑一直瞪大的眼睛才逐漸恢復正常。她偷偷瞄了一眼面色淡漠的顧九卿,抿了抿唇,將方才被岔回去的眼淚重新醞釀回來。
幾步撲騰回床邊,她拉住顧九卿的衣袖,哭的淚眼汪汪,仰著一張梨花帶淚的小臉:“大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真的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無人教我寫字,再也聽不到世上最好聽的《山海止息》,再也沒人吃我做的桃花糕……嗚嗚嗚。”
“只要想要這些,我就難受的恨不得立馬追隨大姐姐而去。可是,大姐姐是受神佛庇佑之人,我始終不愿意相信大姐姐會死,只要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要等大姐姐歸來。果然,我等到了大姐姐,大姐姐真的真的活著回來了。”
“雖然,康王殿下為了大姐姐能殉情絕食,但他始終不愿相信大姐姐還活著,且大姐姐出事都是他之過。他無法護大姐姐平安無虞,我……我雖然沒有康王的身份地位,但保護大姐姐的心比他只多不少。”
要不是男主不給力,緊要關頭竟沒將女主救下,女主至于落崖么?
思及此,顧桑抬袖抹抹眼淚,不忘給男主上一份眼藥:“還有六皇子殿下,但凡他手腳麻利些,大姐姐少遭多少罪啊。”
顧九卿漆黑的眸子微動,右手落在顧桑發頂,低聲道:“所以,誰都不及妹妹對我的這份心。”
他垂眸睨她,輕撫她絲滑細膩的烏發:“為了妹妹,哪怕是生在地獄我也會爬回來,找你,見你。”
水霧朦朧的杏眸圓愣愣地盯著他,眼角的淚珠掛在睫端,像是忘了掉落。
顧九卿伸手撫過眼角,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現于指腹。
他輕嘆:“讓妹妹落淚,原是我的不是。”
顧桑吸溜著鼻子,哭不出來了。
顧顯宗聽說嫡長女沒死,高興地忘乎所以,急吼吼趕了過來。嫡女遭逢生死,慈父心腸爆棚,正欲好生撫慰嫡長女受傷的心境,誰知屋內氣氛著實怪異。
再看嫡女那張寡淡平靜的面龐,一點都不像從閻王殿走一遭的神情。
面對他這個父親,顧九卿連眼皮都沒抬,直接將他忽略了個徹底。這跟顧顯宗設想的場面完全不同,自家嫡女向來堅強,可也該適當展露出女兒的軟弱和對老父親的依賴。
顧顯宗滿腹安慰之語頓時有些卡殼。
最后,還是顧桑帶著孺慕和依賴的眼神,軟聲喊了他一聲:“父親,你來看望大姐姐嗎?”
嗐!便宜老爹來的真是時候。
女主的‘深情’,她……她她她承受不住啊。
*
顧九卿從萬丈懸崖生還的奇跡,與顧桑救姐的壯舉一樣,成為時下最受矚目的熱議。
“皇家苑林那一片懸崖可是有名的斷頭崖,從無人生還的先例,顧九卿莫不真是九天神女轉世,身受上蒼庇佑……”
“就是就是,我家幼弟去歲爬墻都把腿摔斷了,一堵墻能有多高,何況是深千尺的懸崖。”
“還有顧九卿的庶妹,聽說為救長姐差點也跟著摔落懸崖,沒想到顧家內宅如此和睦,嫡庶姐妹關系竟這般親近,著實令人沒想到。”
坊間大多都是贊譽顧家兩姐妹的溢詞,急轉而下,伴隨的則是康王司馬驍毀譽參半的言論。
事關康王選擇救母放棄未婚,一半持支持態度,一半持反對之態。
支持康王的人認為,自古忠孝為重,未婚妻畢竟還沒過門,如何算得上妻,怎能重于生母?如果康王選擇救未婚妻,估計噴他的唾沫星子都能將其淹死。
反對救母的人大多都是將情愛看的過重之人,尤以內宅女眷、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居多,誰都奢望有一個能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愿景,哪個女子不想要呢?
楊靖兒抱著一只波斯貓,坐在雅間喝茶,聽著樓下大堂滿是顧家姐妹的贊賞,想到堂姐小產之事,冷哼道:“怎么沒摔死她們?”
太子妃被幽禁致使流產,楊家最近不便冒頭,便無人去春獵上湊熱鬧,連帶家里姑娘們都被拘在燕京。
楊靖兒雖不關心朝政,但也知道堂姐流產定是跟華貴妃有關。
太子妃雖是被皇后踹流產的,但楊清雅不可能真傻到喊打喊殺定婆母的罪,根本就沒告知楊家流產的內情。
一輛馬車緩緩從街上駛過。
顧桑用胳膊肘將車簾掀開一道縫,探頭往外瞧了瞧:“好熱鬧!”
“快看,那是顧家的馬車。”有人大聲道。
原本坐在大堂里喝茶的看客,頓時抻長脖子往外看,甚至有人直接沖到街道上,意圖看看顧家那位連閻王都不收的顧大姑娘是何等模樣,也順便看看顧家那位悍不畏死的庶女又是怎樣的品貌脾性?
看著眾人齊刷刷望過來的目光,顧桑立即放下車簾,縮回腦袋:“幾天不見,燕京的百姓未免也太過熱情了。”
顧九卿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合上眼睛。
魏文帝借著搜救他的借口拖延返京行程,在行宮盤桓七八日,依舊敗興而歸。
同樣的招數,四年前已用過,豈會重復?
他要的,從來都不只是那人的命。
*
回府后,顧桑才發現施氏竟病的起不了床,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但清醒的時間甚少,甚至昏睡期間也不停呼喚著顧九卿的名字。
平素爽利硬朗的人突然就瘦的不成人形,像是蒼老了好幾歲。
室內滿是難聞的湯藥味。
顧桑不禁驚道:“大姐姐平安的消息,我一早就派人送回府上,母親知道后病情還是沒有好轉嗎?”
“夫人都病糊涂了,大姑娘又沒真的出現在跟前,哪里肯信?”
許嬤嬤抹著淚,轉而恨聲道,“夫人風寒之癥將將有所好轉,就突聞大姑娘墜崖的噩耗,哪里受得了此等刺激,當夜就病的起不了身。大公子請假從國子監回來侍疾,也不知蒲姨娘發的什么瘋,趁夫人清醒時刻,站在門外說了好一通風涼話,話里話外皆是說大姑娘從萬丈懸崖掉下去只怕是兇多吉少,讓夫人莫為了大姑娘傷神,日后自有大公子替夫人養老送終……
這個殺千刀的狐媚子,故意拿刀剜夫人的心,夫人如何受得了,氣得將大公子趕出了屋,連番刺激之下,病的連藥都灌不進去了。”
顧桑攥緊拳頭,眼里隱隱閃過一抹戾氣:“可惡!”
顧九卿面上雖無多余情緒,但眼中冷意亦是深了幾分。
顧桑蹲在床邊,對著昏睡不醒的施氏,一遍遍輕聲說道:“母親,桑桑和大姐姐平安回家了,你睜開眼看看,桑桑從不騙母親,大姐姐真的回來了,她就在你面前,你睜眼就可以看見。”
“母親,你看看大姐姐,好不好?”
“就看一眼,她就在這里。”
也不知顧桑絮絮叨叨說了多久,施氏眼皮一動,慢慢地睜開眼睛,落在顧桑身上的目光呆滯無神:“桑……桑桑?”
“對,我是桑桑。”
顧桑含淚點頭,立即側身讓開視線,讓施氏能夠完完全全地看見顧九卿的身影,“母親,大姐姐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蒲姨娘騙你的,大姐姐好好的。”
施氏吃力地轉動眼珠,似不敢相信地望向顧九卿。
施氏顫巍巍地伸出手:“九……卿。”
顧九卿抬手,順勢將施氏無力垂下的手堪堪握住:“母親,我回來了。”
感受到手上那股徹骨無溫的冰涼,施氏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人是她的女兒,眼中燃起的光亮點點熄滅:“不,你不是九卿,肯定又是我看花了。”
九卿怎會讓我觸碰她?九卿的手怎會如此寒涼,涼得不像活人的溫度?
“母親,是我。”顧九卿聲音淡淡,“母親將我弄丟過一回,難道還要丟下我么?”
施氏眼中一痛,竭盡渾身力氣,死死地抓住顧九卿的手:“不,母親不會丟下你。”
顧九卿說:“那就聽話,喝藥,吃飯。”
在顧九卿的安撫下,施氏潰散的瞳孔重新聚光,總算相信眼前之人就是顧九卿,是她的女兒,她的女兒還活著,她的女兒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不是錯覺,不是幻像,是真實可觸摸的。
“快,扶我起來喝藥!”施氏掙扎道。
兩名丫鬟手腳麻利地將施氏扶將起來,又在身后墊了個靠枕,以便施氏靠的舒服些。
許嬤嬤則端來藥碗,被顧九卿揚手接了過去:“給我。”
這一舉動,不僅許嬤嬤等人驚訝不已,就連顧桑都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以平日顧九卿對待施氏疏離冷漠的態度,實在是不像是能能做出這等侍奉其母喝藥的舉動。何況,顧九卿向來不喜旁人近身,潔癖嚴重到近乎苛刻的地步。
許嬤嬤看向顧九卿纏滿繃帶的左手臂,立即回過神:“可是,大姑娘你的手……”
“無礙。”
顧九卿將藥碗擱在床邊的墩凳,右手握著小勺,慢慢攪拌了幾圈,待湯藥涼了些,便伸勺喂到施氏嘴邊。
施氏亦是驚住了。
藥到唇邊,也忘記了入口。
許嬤嬤急道:“夫人,您日思夜念的大姑娘正在親自給您喂藥,夫人快快將湯藥喝了,良藥苦口,早日恢復康健,莫讓大姑娘擔憂,也莫要蒲姨娘稱心如意。”
施氏在‘不能讓女兒擔心’和‘不能便宜了蒲姨娘’的雙重激勵下,硬是強撐著開始喝藥吃飯,加上顧九卿又重新換了名醫術更高的大夫,施氏的病情總算不再持續惡化,逐漸被控制住。
施氏的病情稍微有所好轉,宮里突然傳出康王跪求魏文帝下旨退婚的消息。
第 72 章
司馬驍一直跪在御書房外, 鐵了心要退掉這門婚事,頭重重磕在白玉石階,字字泣血道:“父皇, 兒臣與顧家嫡長女的婚事再難維系,已到了非決裂不可的地步, 兒臣已經做了選擇,是兒臣負心薄幸,是兒臣今生與她無緣。兒臣已在生死間走了一遭,許多事已然想通,情字一事太苦, 嘗過了以后再也不愿被情關所束縛,兒臣懇求父皇求全!”
“父皇,求你成全兒臣!”
如今的他連心上人都護不住, 有什么臉面強求顧九卿同他死綁在一起,不過是受他牽累。他想要替顧九卿遮風擋雨,可風雨皆是他所給。
顧九卿這回僥幸死里逃生,下回下下回,還能有此好運嗎?
母妃說的對,他與太子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是他死就是太子死。然而,他不知道勝算幾許, 或許死的那個人是他,他不能自私地將顧九卿拖入深淵。
她是九天神女,合該明朗地墜于天間,而不是被他拽入權力的漩渦。
“滾!讓他滾!”魏文帝氣得額頭突突直跳。
此時退婚, 豈不讓天下人非議皇家寡恩薄幸?
殿門打開,大監走到司馬驍面前, 嘆道:“康王殿下,請回吧,陛下不會同意。”
司馬驍像是沒聽見大監的勸告,對著殿門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個響頭,額頭一片紅腫血污。
“父皇,兒臣唯有此愿,父皇不能逼我娶一個不愿意娶的女子,求父皇成全!”
司馬驍的性格向來溫雅內斂,但對于此次退婚,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決絕。
哪怕魏文帝讓御林軍將他趕走,沒多久,他又返回來跪在御書房外,磕一個響頭哀求一聲‘求父皇成全’,就算體力不支暈死過去,等他醒來繼續磕頭求魏文帝,就算魏文帝氣得將他趕出宮依舊無濟于事,進不了宮,司馬驍就跪在宮門口,求魏文帝下旨退婚。
如此幾日,退婚的消息從宮內傳到宮外,傳遍大街小巷。
百姓們對顧九卿深表同情,康王在生母和未婚妻之間,選擇生母暫且不論,回京后竟瘋了般執意退親,簡直不要太過分。
簡直就是不拿女子閨譽當回事?
顧九卿被康王放棄性命,僥幸大難不死,本就受了天大的委屈,康王不安撫不說,竟在一個女子最脆弱無辜的時候毀婚,哪里有昂揚男兒的擔當?
原本贊譽康王侍母至孝的人,也紛紛倒戈討伐,大罵康王不做人,是個偽君子,是個負心漢。
這是個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女子的名聲尤為重要,被退婚的女子在這個世道何其艱難?
顧九卿容貌驚人,才情出眾,動輒備受關注,連這般優秀到讓人只可仰望的女子都能被人輕易退婚,那些不被關注無人撐腰的普通女子遭遇渣男退婚豈非更慘?
甚至,有人將康王悔婚的橋段搬上戲臺子,大唱特唱。
康王退婚掀起的風浪愈演愈烈,皇家臉面蕩然無存。
司馬驍對外界的言論完全不關心,就跪在宮門口,任由百姓對著他指指點點。
他在用輿論向魏文帝施壓,殊不知身處輿論之中,早已看不清誰才是真正的推手。
華貴妃氣得怒罵不止:“瘋了,他是瘋了不成?”
雖然,她也不喜歡顧九卿,可也知道,婚不能退。
至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
顧九卿名聲重要,康王的聲譽同樣重要。
這是要在太子面前落了下乘。
聽聞康王堅決退婚,顧顯宗焦慮無比,生怕自家嫡女真被退了婚、連帶顧家成為全燕京的笑話,遂進宮面圣,哭嚎著求魏文帝主持公道。
“陛下,臣的女兒自得知康王有意退婚,便茶飯不思,閉門不出,短短幾日就清減了許多,臣是真心疼女兒啊。女兒非那不辨是非之人,被賊首逼落懸崖,知其與康王無關,從未有過任何怨由,是她命中有此一劫。如果因此被康王退婚,女兒家臉皮薄,日后哪還有面目見人哪。”
顧顯宗本想讓顧九卿隨他一道面圣,讓陛下親眼看看他的女兒受了多大委屈,奈何嫡女就回了他一個輕飄飄的眼神,讓他恍然生出一種自己似乎是個跳梁小丑的錯覺。
見魏文帝不表態,顧顯宗暗暗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大著膽子繼續道:“康王可是顧忌小女手骨折之事?宮中的郝御醫診治過,說不會留下殘疾,陛下也是知曉的……”
“顧九卿也不想退婚?”魏文帝不耐地打斷顧顯宗,忽然問道。
顧顯宗一愣,隨即道:“是,女兒非康王不嫁。”
魏文帝冷笑:“怕是你顧顯宗非要康王這個女婿不可?”
顧顯宗惶恐道:“臣不敢。”
“行了,朕知道了。”魏文帝大手一揮,“滾!”
……
魏文帝沉著臉,召康王入宮。
魏文帝看著下首胡子拉碴萎靡消沉的康王,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以前玉樹臨風的兒子竟變成了這副不修邊幅的丑陋模樣。
“非退不可?”魏文帝目光如炬。
司馬驍頭低到地上,異常堅定:“是,兒臣非退不可。”
“可知天下百姓如何議論皇家?”魏文帝又道。
年輕的魏王不重圣名,發動政變奪權,大興文字獄,鐵血鎮壓一切反對他的聲音,但年老的魏文帝卻開始重虛名。
司馬驍磕頭道:“是兒臣的錯,兒臣愿一力承擔。”
魏文帝被氣笑了:“真有擔當,就不會做出如此不體面的事?朕的臉都被你丟光了,朕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與顧九卿的婚非退不可嗎?”
司馬驍藏起眼中的痛色:“是,必須退。”
魏文帝:“不后悔?”
司馬驍握拳:“不后悔!”
魏文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馬驍,道:“朕允了。”
然而,當司馬驍失魂落魄地回到康王府,下發的退婚圣旨卻是——只退他和顧九卿的婚,但顧九卿和皇室子的婚盟依舊長存,且并未收回顧九卿的賜婚信物,那枚龍鳳呈祥玉佩。
這……是何意?
司馬驍大腦一片空白,待遲鈍地領悟到圣旨深意,噗地一聲,一大口鮮血從嘴里吐了出來。
不。
他還有機會,等他扳倒太子,他和顧九卿還有未來。
*
顧九卿隨意掃了一眼圣旨,狹長的鳳眸快速掠過一道暗光。
沒想到,還給了他一個意外之喜。
顧桑瞪著亮晶晶的眼睛,小手不停地撥弄著皇帝賞賜的財物。退婚本就是皇家理虧,前腳傳下退婚的旨意,后腳就賞了大批金銀財寶,都是實打實的,連帶她也有,嘉獎她救姐的壯舉。
果然,跟著女主吃香喝辣,不在話下。
顧九卿對金銀這些俗物不感興趣,說不定又會落入她的口袋。
她拿起漆金黑托盤里的幾根金條,彎了彎唇,對顧九卿軟糯一笑:“大姐姐……”
“喜歡什么,盡可拿去。”顧九卿寵溺道。
“謝大姐姐。”顧桑控制著內心的小激動,面上笑意盈盈地道謝。
顧九卿略有些恍神。
一旁的顧顯宗沒有發現兩個女兒的互動,只專注在退婚圣旨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仔細來回翻看數遍,終于撫著須髯笑出了聲。
“九卿依舊是皇家婦,就不知是哪位王爺皇子?康王動靜鬧的這般大,就算真保住了同康王的婚約,九卿日后嫁過去也會過得憋屈。”
顧顯宗快速在腦海里盤算適婚的皇室子,齊王腿殘,太子有正妻,六皇子尚未娶親、實力薄弱……至于其他的,年齡都比顧九卿小,尚未長成。
盤算來盤算去,顧顯宗面色又垮了下來。
顧顯宗轉頭看向顧九卿,狐疑的目光充滿了算計:“難不成陛下想封你為太子側妃?”
顧九卿涼涼地看了一眼顧顯宗:“莫非父親看好太子?”
顧顯宗不答反道:“康王有可能已經……徹底失去圣心。”
混官場的老油條,哪有腦子不靈光的。
顧九卿端起茶盞,突然笑了起來,笑意薄涼。
顧顯宗頓時脊背生寒。
顧桑將金條塞入懷中,不滿插嘴道:“父親盡說胡話,大姐姐何等脾性,怎可與人為妾?”
顧顯宗看了看顧九卿,底氣不足道:“待太子榮登大寶,天家妃怎能算妾……”
砰。
手中杯盞猛地擲到顧顯宗腳邊,炸裂的瓷片飛濺而起。
顧顯宗嚇得跳將起來,就連顧桑猝不及防之下也被嚇了個懵圈。
女主怎么突然對著顧顯宗這個‘父親’發火了?顧顯宗以往又不是沒說過過分的話,做過過分的事?
“你你你……”
顧顯宗一臉震悚地指向顧九卿,簡直不敢相信自家嫡長女竟敢以下犯上,畢竟嫡女以前只是言語不尊不敬。
顧顯宗想大罵顧九卿這個不孝女,然對上顧九卿陡然森冷的目光,愣是耍不出爹老子威風。
顧九卿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指,面色沉戾:“說!怎么不說了?”
第 73 章
顧顯宗面色紅白交加, 指著顧九卿的手顫抖不止,嘴皮抖動說不出話。
被氣的,也是被嚇的。
這般盛氣凌人的姿態, 顧九卿從未展露于顧顯宗面前,這是第一次, 顧桑在心中默默感嘆,總算不只她一個人面對女主的陰暗面。
她眸光輕顫,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識挪遠了些,莫要殃及她這條無辜的池魚。
顧九卿微不可查地擰了擰眉, 冷聲道:“既然無話可說,不如讓我同你好生說道說道,你打算如何處置蒲姨娘, 給母親一個交代?”
顧顯宗一愣。
原來是為母討公道,對他這個父親心有怨懟,不是無的放矢,那便是……情有可原。
他還以為,嫡長女真要反了天?
顧顯宗當即坐回主位,眼神飄忽了一下,氣勢羸弱道:“蒲姨娘意圖暗害當家主母,確實做的過分, 但蒲姨娘只是言語失當,為父……為父已經狠狠叱罵過蒲姨娘,將其幽禁慧心院,沒我的命運不準出院子半步, 不許她到你母親面前生事,且罰沒三年份例。畢竟蒲姨娘為顧家生育一雙兒女, 為父總不能為了寥寥幾語就重罰,而且,你母親的身子如今已是大好……”
言語不當?寥寥幾語?
顧桑只覺得好笑,那可是趁施氏病重要她命。
顧桑皮笑肉不笑道:“父親,說的對。蒲姨娘只是不懂事了點,畢竟她一個妾室,也沒什么遠見是非觀,不過就是在母親病重之時,利用大姐姐‘身死’的寥寥兩語刺激的母親喪失求生意志,一心求死,也不過是激的母親吐了口血罷了。何況,蒲姨娘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被父親關在院子里,罰了一些銀兩,父親真真是罰的好,罰的對。”
被自己女兒指著臉面諷刺,顧顯宗臊的滿面通紅,惱羞成怒地瞪向顧桑,顧顯宗對嫡長女打心底發怵,但對顧桑這個庶女可就沒得那股子莫名的懼意。
顧顯宗呵斥道:“事關長輩之事,你一個小輩插什么嘴,有你說話的份兒?”
顧桑扁扁嘴,正要說什么,卻被顧九卿截住話頭。
“顧顯宗,你當真不知我與你說的何事?我說的可不是意圖暗害,而是謀殺未遂!”
顧顯宗眼皮一跳,只想要粉飾太平:“為父不知你說什么?”
顧桑蹙眉。
她只是心有懷疑,正在暗中搜集證據,難道顧九卿已經有了實質性的證據?
顧九卿冷冷地看了一眼顧顯宗,揚聲對門外吩咐了一聲:“陌上,將那兩人帶過來。”
“是,大姑娘。”
沒過多久,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綁扔了進來,就扔在滿地碎瓷片上面,兩人雙手鮮血淋漓,血肉模糊,指骨被根根碾碎,顯然已用過刑,口鼻皆被破布堵住,只能發出低嗚慘聲。
顧桑僅看了一眼,便蹙著眉收回目光。
手怕是徹底廢了?
顧九卿淡聲道:“這二人可認得?”
顧顯宗湊近一瞧,隨即驚呼道:“胡大夫!”
男人和善堂的坐診大夫,醫術了得,施氏平日但凡有個頭疼腦熱,慣愛請胡大夫診治,可謂是老主顧。此次風寒,請的便是胡大夫。
女的是個梳著雙環髻的丫鬟,名為梅蘭,是主院的三等粗使丫鬟,平時負責小廚房生火熬藥事宜。施氏喝的湯藥,便是經由梅蘭之手。
陌上恭敬地遞給顧九卿一份口供,顧九卿隨手轉交給顧顯宗,幽冷的聲線沒有一絲溫度:“看完可還覺得自己重罰了蒲姨娘?”
顧桑抿了抿唇,湊上去與顧顯宗一并觀覽。
胡大夫所開的方子并非治病的良方,而是奪命藥方,十數種中藥材里面暗含了一味與其他藥材相克的中藥,且帶有一種毒性,并非立刻致命的劇毒,但會讓人纏綿病榻,將人的身體拖垮,久不治愈。這味毒藥是顧九卿墜崖的消息傳回顧府那一日加進去的,早幾日的方子都沒問題。
這是覺得顧九卿這個唯一的女兒已死,施氏在京中也無母族可依仗,便無人會為施氏做主,就可以肆無忌憚殘害施氏?
害死施氏,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蒲姨娘。
以顧顯宗虛偽的本性,怕也不一定會將蒲姨娘扶正。
至于梅蘭,原本老老實實熬藥跟她沒什么關系,但有人耐不住,見藥方里的慢性毒藥發作太慢,不能讓施氏立刻斃命,就威逼利誘小丫鬟在湯食里下毒,奈何施氏求生意志薄弱,連藥都灌不進去,飯食又如何喂得進去,這才拖到顧九卿和顧桑回京。
梅蘭見主母病的要死,蒲姨娘定要一頭獨大,加之蒲姨娘承諾升她為未來主母院中的一等丫鬟,一時鬼迷心竅,便同蒲姨娘同流合污。
如果蒲姨娘沒有刻意刺激施氏,說不定還真就讓她得逞了。心急,反讓她弄巧成拙。
顧桑原本在施氏屋里侍疾,陪施氏說話解悶,不經意發現施氏的嘔吐物不太正常,這才留了心。沒想到,顧九卿比她更為敏銳,出手速度比她更快,不止不動聲色換了居心歹毒的大夫,還將參與暗害施氏的兇手一并揪出。
胡大夫與梅蘭并未同蒲姨娘親自聯絡,負責指使他們的人是蒲姨娘院中的柳嬤嬤,蒲姨娘完全可以反咬一口,狡辯自己受刁奴所蒙蔽。
然而,女主就是女主。
顧九卿不需要蒲姨娘直接戕害施氏的證據,誰都清楚這就是蒲姨娘所做。
他面無表情地對顧顯宗,說:“你不知如何處置,我便勉為其難代勞。”
顧顯宗驚道:“你、你要做什么?”
顧九卿沒有理他,讓陌花帶人將蒲姨娘等人綁過來。
“正宅,清理門戶。”
顧桑坐在稍遠的位置,看看顧顯宗,又看看顧九卿,杏眸中閃過興味。
這是女主的主場,她樂得捧場看戲。
蒲姨娘這回算是踢到了鐵板,平時妻妾相爭,都是小打小鬧,女主從未放在眼里,這回事關施氏性命,蒲姨娘怕是難以善了。
顧桑比較好奇的是,女主倒底是因為顧九卿這個身份,還是因為施氏這個‘母親’,而選擇對蒲姨娘發難。
片刻后,蒲姨娘被堵住嘴捆縛住雙腳,丟在顧顯宗腳邊,連同慧心院的親信仆婢一并綁了過來,其中便有同樣被堵嘴的柳嬤嬤。
蒲姨娘花容失色驚恐無比,滿面淚水,柔媚可憐地望著顧顯宗,嘴里只能發出嗚咽求救聲。
顧顯宗心中一動,伸手就要將蒲姨娘扶起來。
顧九卿冷睨道:‘這是要袒護蒲姨娘了?’
顧顯宗手一縮。
顧明哲聞訊從外面沖進來,看見屋中場景,頓時憤怒地質問上首的顧顯宗:“父親,姨娘究竟犯了何錯,憑什么抓姨娘,還有姨娘院里的人?”
顧顯宗有心維持蒲姨娘在顧明哲心中的生娘形象,更想維護自己在兒子面前的面子。
顧顯宗怒道:“跟你沒關系,滾出去。”
陌花重新上了一套精美茶具,顧九卿端起桌邊的茶盅,淡漠道:“生母戕害嫡母,怎能沒關系?既然來了,一并聽聽。”
“不可能!”顧明哲明顯不信,大聲反駁道。
顧桑看了一眼情緒激憤的顧明哲,默默地將那份口供遞了過去:“大哥哥,瞧瞧吧,真不算冤了蒲姨娘。”
經此一事,顧明哲的世界觀怕是要重組。女主不出手則矣,一出手必是沒給蒲姨娘留生路。
顧明哲觀看口供之時,顧九卿命人將胡大夫和梅蘭嘴里的破布取了。
十指連心的酷刑讓胡大夫和梅蘭疼的早就失了理智,眼里全都是驚恐,壓根就沒看不能說話拼命向他們使眼色的柳嬤嬤。
二人也沒看身居主位的顧顯宗,而是滿臉恐懼地看向左下首位置的顧九卿。清冷絕色的女子,面不改色間,一句話就讓人廢了他們的雙手。
“醫不救人,留手何用?”
“生火之手卻用之下毒,留手何用?”
然后,他們的手不是被一刀廢之,而是被鈍石一根根碾碎。痛的死去活來,暈過去又醒來,醒來又疼暈過去。
施刑之人就是那名眉清目秀的小廝。
當真是狠,主仆都是狠人。
這番酷刑之下,兩人哪還敢不招,更不敢翻供。因為,顧家這位大姑娘說,心口不一者,舌頭也沒留下的必要。
胡大夫和梅蘭為求生機,拼死咬住柳嬤嬤。
胡大夫率先開口道:“就是她,是她拿錢收買我,讓我多加一味藥。”
梅蘭生怕自己招慢了,被顧九卿這個魔剎折磨,立即爭著說道:“奴婢全都招了,就是蒲姨娘身邊的柳嬤嬤給我的毒藥,她告訴奴婢,等主母一死,蒲姨娘就是新的主母,以后提攜奴婢做新主母眼前的紅人。如果奴婢不從,柳嬤嬤就威脅奴婢,要告發奴婢與人……與人私/通。奴婢被拿住了把柄,實屬迫于無奈,奴婢真的不想害夫人,一切都是柳嬤嬤逼奴婢做的,求大姑娘饒命!”
顧明哲難以置信地聽著耳旁的指證之語,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口供,他艱難地轉頭看向狼狽可憐的蒲姨娘,有些反應不過來。
生母下毒謀害嫡母?
顧九卿看了陌上一眼,陌上立即會意,用破布重新堵住胡大夫和梅蘭的嘴,轉而將蒲姨娘嘴里的破布取了。
蒲姨娘一得說話的自由,抬頭將嬌媚的臉依偎在顧顯宗腿上,不容分說哭著為自己辯解:“顧郎,妾身冤枉,就是給妾身十個膽子,妾都不敢做出謀殺夫人這種牲畜不如的惡事。顧郎,你知道的,妾身向來膽子小,連殺雞都不敢,如何敢下毒害人?”
看著蒲姨娘哭的梨花帶雨,發絲凌亂,顧顯宗原本堅信蒲姨娘投毒的信念有所動搖。
“依大燕律,妾室謀害主母,證據確鑿,判杖斃。”顧九卿端起茶盅,氣定神閑地抿了一口,“蒲姨娘,詭辯在鐵證面前無用。”
“來人,將蒲姨娘拖出去杖斃,證據則呈遞官府備案。”
陌上帶著兩名小廝,上前就要將蒲姨娘拖出去。
“不可!”
兩道驚呼齊齊響起。
分別是顧顯宗和顧明哲。
女兒清理父親的妾室,這要是傳出去,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
顧顯宗氣得大聲喊人,企圖制止顧九卿的胡鬧,任他喊破了嗓子,卻無一人應答入內。
眼見顧顯宗壓不住嫡女,也護不住自己,蒲姨娘徹底慌了神,轉眼看見旁邊被捆綁的猶如死豬的柳嬤嬤,尖聲利氣道:
“都是這個老虔婆自作主張,妾身從未想過謀害夫人取而代之,一切都是她所為,妾身什么都不知道,顧郎你要相信妾身。”
“明哲,救娘,快救娘啊。娘不會害人,都是老刁奴爛了心腸,讓娘頂罪。”
顧明哲又驚又恐,總算后知后覺明白過來,蒲姨娘的生死真正握在顧九卿手里。
“大姐姐,求你放過姨娘,只要放過姨娘,我做什么都愿意。”
“放過?”
顧九卿面無表情地揚揚手,原本被拖至門口的蒲姨娘又被拽了回來。
蒲姨娘猶似看見希望,一個勁兒對顧顯宗和顧明哲,哭求道:“顧郎,明哲,我真的沒有謀害夫人,都是柳嬤嬤這個刁奴,該杖斃的人是她,該死的也是她,我什么都不知情,不關我的事……”
柳嬤嬤憤怒地瞪著蒲姨娘,滿目怨憎與不甘,十余年忠心耿耿,事事為蒲姨娘著想,臨了卻被當做擋箭牌推出去。
照這發展,主仆即將反目成仇?
顧桑看的津津有味。
搞了半天,女主先前是在搞蒲姨娘的心態,讓主仆倆互相攀咬。
心中這般思索,下一刻,柳嬤嬤就被取了堵嘴的破布。
柳嬤嬤一能說話,就將蒲姨娘罵的狗血噴頭,反正都要死,什么臟話都罵得出。
“蒲姨娘,你個婊/子養的賤人,哪次勾搭爺們,不是我替你尋來的秘方,勾的爺們欲/罷不能……”
顧顯宗的臉瞬間黑如鍋炭,氣急敗壞地吼道:“快,快堵住老虔婆的嘴。”
然,無人理會。
哇哦。
沒想到便宜老爹的閨房樂如此勁爆。
顧桑顯得興致勃勃。
顧九卿掃她一眼,眼神微冷。
柳嬤嬤將蒲姨娘罵的幾欲羞憤至死,轉瞬又爆出一個雷:“不止如此,孔姨娘當年就是被你用同樣的招數暗害了去。”
這……
原身的生母竟也死于蒲姨娘之手,這樁掩埋近十年的人命官司就在這種情況下被柳嬤嬤掀了出來。
原來,孔姨娘生下顧桑沒兩年就纏綿于病榻,是因為蒲姨娘打點買通了孔姨娘的貼身丫鬟,日復一日在其吃食中投了慢性毒藥,直至性命消隕。
孔姨娘因病失了顧顯宗的寵愛,施氏又忙著找尋丟失的女兒,自然無人關心孔姨娘的真正死因。
第 74 章
孔姨娘是個老實本分的小戶之女, 在繼母手下艱難討生活,自小養成了柔弱可欺的性子,施氏也是看中孔姨娘好拿捏揉搓的面團性格, 不會變成下一個蒲姨娘,才將其梳籠進府成為顧顯宗的妾室, 分蒲姨娘的寵。
原本蒲姨娘未將怯弱無能的孔姨娘放在眼里,只是得知施氏意欲讓孔姨娘生下兒子抱養在膝下冠以嫡子名義,這才讓蒲姨娘有了濃重的危機感,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博個好前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孔姨娘。
孔姨娘從頭至尾都是正妻和寵妾打擂臺的犧牲品。
顧桑非原主, 對蒲姨娘沒印象也沒感情,卻也為這個命運悲慘的女子感到心酸。
倒底是她這具身體的生娘,乍聞孔姨娘去世真相, 似乎不該像她這般表現平淡。
顧桑垂了垂眸眼,再抬眸已是一片猩紅,她驚愕地望向蒲姨娘,轉瞬眼中的震愕被悲痛與憤恨替代。
她猛沖過去,狠踹了蒲姨娘一腳,氣得聲音發顫:“毒婦,是你殺了我娘親。娘親偏安一隅,從不與你爭搶, 事事退讓,為什么還要害死她,為什么要害死她?是你,讓我沒有娘親了, 娘親哪里擋著你的路讓你趕盡殺絕?蒲姨娘,你毒死我娘親還嫌不夠, 還想害死母親,你的心究竟黑成了什么樣,是不是我,大姐姐,還有父親但凡礙了你的眼,就會被你懷恨在心,肆機毒害?”
顧顯宗沉溺于蒲姨娘的溫柔鄉,享受其小意柔情,硬不下心腸徹底放棄蒲姨娘。
最后一句,可謂狠狠扎在顧顯宗心上。
畢竟,人只有涉及自己的利益和性命危機,才能下得了狠心。
蒲姨娘是顧顯宗的枕邊人,每月大半時間都宿在她屋里,如果哪天真被她無知無覺下了毒,等他一死,她的兒子便可順利承繼顧家,繼承他的忠毅伯爵位。
再尋個機會除掉施氏,整個顧家都是他們母子的天下了。
畢竟蒲姨娘一直肖想主母的位置,情濃之時,早幾年曾對顧顯宗吹過枕邊風,說施氏不解風情,脾氣秉性耿直強硬,同世家夫人交際時恐得罪人影響他的官途,還說如果她是他的夫人,不止幫他打理好內宅,在外更會幫他維系好官家夫人的關系和喜好,讓他官運更上一層。
顧顯宗聽得飄飄然,但尚未昏了頭。
施氏理家中規中矩,無功但也無過。
他不能落得個‘升官發財、拋棄糟糠之妻’的惡名。
沒讓蒲姨娘轉正,讓她屈居妾室,也不知其內心是否存了怨。
顧顯宗越想越心驚,額頭漸漸冒出冷汗。
“蒲姨娘,你……你如此歹毒,手握人命,教我如何保你?”顧顯宗面上露出似沒想到枕邊人如此歹毒的錯愕與寒心表情,拂袖背轉過身體,不再看蒲姨娘。
蒲姨娘顧不得身上的踹疼,匍匐在地,凄聲求道:“顧郎,我為你綿延子嗣,甘為你做被人看不起的小妾,你不能如此絕情啊。”
“為妾乃你自愿。”顧顯宗看也不看蒲姨娘,薄涼地甩下一句。
顧九卿看了一眼眼眶通紅的顧桑,輕輕摸索著茶盅的邊緣:“事涉陳年人命,不是一句杖斃便可善了。”
顧明哲腦子混混沌沌,不敢相信自己的生母是個殺人犯。他悲痛地看了看蒲姨娘,噗通一下,猛地跪在顧九卿面前,涕淚縱橫地哭求道:“大姐姐,我求你,饒姨娘一命,我愿替母贖罪。”
見顧九卿沒有反應,顧明哲病急亂投醫,轉而求顧桑:“三妹妹,你跟大姐姐關系最好,你幫我替姨娘求求情……”
顧桑:“……”
顧九卿是鐵了心要懲治蒲姨娘,她怎么可能同女主做對?
她紅著眼,捂著胸口,哀婉欲絕道:“可是,我的娘親,已經死了。”
顧明哲渾身一震,手無力地松開顧桑的衣袖,整個人猶如失了魂魄般軟在地上,周圍不斷傳來蒲姨娘聲聲求饒,密密麻麻鉆入耳中,刺的他頭腦昏疼。
弱齡少年終于承受不住,昏死了過去。
顧九卿原本打算讓蒲姨娘每日受二十杖刑,受盡折磨而死。
顧桑沒有看人被虐/待而死的變/態喜好,輕聲道:“大姐姐,給她一個痛快吧。”
“原是我想岔了,妹妹倒是心善。”顧九卿哂笑,還以為她希望殺母仇人痛苦而死,是他誤會了。
“父親,請下令讓蒲姨娘杖斃!”
顧九卿轉而看向顧顯宗,嘴里稱呼著‘父親’,面上卻全無對顧顯宗的尊敬,反而像個發號施令的上位者。
顧顯宗臉色難看至極。
顧桑眼珠微微轉了轉。
這是要顧顯宗背鍋啊?畢竟女主不想傳出心狠手辣、嫡女插手父親內宅的壞名聲。
“失了小妾,難不成連兒子也不想要了?”顧九卿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地上昏迷的顧明哲,輕飄飄道。
顧顯宗不愿相信自家嫡女能做出這般狠絕之事,可心里卻有個聲音告訴他,嫡女這個瘋子絕對做得出來。
顧顯宗鐵青著臉,下令道:“蒲姨娘毒害孔姨娘,又意圖謀害當家主母,即刻拖出去杖斃。”
在這個時代,丈夫有權處置犯錯的妾室。
一條人命真不算什么。
蒲姨娘凄聲叫罵不絕:“顧顯宗,你這個懦夫,沒本事的男人,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顧顯宗氣得讓人堵住蒲姨娘的嘴,轉身就踏出了廳堂。
“父親,記得觀刑,畢竟是你最寵愛的小妾。”顧九卿殺人不忘誅心。
呵,太子側妃?讓他難受,便拿小妾開個刀。
顧顯宗腳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
“余下人等,蒲姨娘院中的四名幫兇小廝丫鬟,割了舌發賣出去。至于胡大夫,梅蘭,柳嬤嬤三名主要從犯,避人耳目,送到昭南院。”
顧九卿放下茶盅,起身走到顧桑身邊,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往昭南院走去。
入了內院,顧九卿看著院中那棵粗壯威聳的槐花樹,緩緩勾唇。
“春日將盡,快開花了,也該施肥了。”
顧桑仰頭看著眼前枝繁葉茂的槐花樹,瞳孔微微瞪大,眼眸余光悄悄往樹根處瞄了瞄,頓時打了個寒戰。
送到昭南院?
莫不是,以人為肥?
槐樹屬陰,平常的富貴人家相當忌諱,一般都不會在家宅種此樹。
思及此,顧桑忍著心底毛骨悚然的感覺,問道:“大姐姐似乎很喜歡這棵槐花樹?”
顧九卿看她一眼:“我親手種的,自然喜歡。”
怪不得。
顧桑道:“可是,槐樹似乎不合適種在內院。”
顧九卿淡聲道:“有些人本不應該活著,卻依然活在世上。”
幼年弱小之際,他的愿望竟是讓整個大燕山河開遍白色槐花,白花漫天下,就好像在祭奠他枉死的親人。
這樣的自己,著實幼稚可笑。
現在的自己,會奪會搶會籌謀,他會親手以大燕江山為祭,天下人皆要為之披麻戴孝。
*
顧明哲醒來聽聞蒲姨娘被杖斃的噩耗,整個人備受打擊,得知是顧顯宗親自下的令,甚至旁觀了整個杖刑過程,直至蒲姨娘咽下最后一口氣,顧明哲只覺得生父冷血無情,令人寒到了骨子里。
顧明哲強撐著處理蒲姨娘的后事,置辦一口薄棺讓其入土,以蒲姨娘做的惡,沒有資格葬入顧家祖墳,顧明哲便在遠離祖墳的地方買了塊地,進行安葬。
“娘,我該怎么辦,以后該如何在顧家自處?”
“娘,兒子當不當嫡子真的沒關系,嫡庶就那么重要嗎?”
娘是殺人兇手,他是殺人兇手的兒子,這個污點將一輩子跟隨他。
三妹妹的生母被他的娘害死,嫡長姐的生母也差點被他的娘毒死,這教他如何面對家中姊妹?
顧明哲彷徨無依,滿心迷茫,也不去國子監讀書,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閉門不出,拒見任何人。
顧顯宗雖在顧九卿的威脅下旁觀杖刑,但只要閉眼就想到蒲姨娘血肉模糊的模樣,以及那雙凄厲瞪著他死不瞑目的眼睛,素來康健的身體愣是被折磨得病了一場。
顧府不了解事情全貌的仆婢婆子唏噓不已,盛寵將近二十載的寵妾就這樣被打死了,眾人皆以為是顧顯宗是為了給正妻和枉死的小妾討公道,才會忍痛親手處置蒲姨娘,也正家風。
熟知內情的顧顯宗自然不可能到處嚷嚷,是受家中嫡長女逼迫所致,顧明哲沉浸在喪母和生母是個惡毒之人的雙重打擊中,整個人一蹶不振,連門都不愿出,自也不會在外人面前分說事情始末。
顧九卿身邊的人嘴巴皆是嚴實的,原本施氏也不知當日具體情況,還是顧桑將處置蒲姨娘的全過程詳細告知,自也說了自己早就發現湯藥異常暗中調查之事,只是遠不如顧九卿應對快速,既在施氏這個母親面前奉承了顧九卿,又不動聲色為自己邀功。
當然,為了避免施氏眼中的清冷女兒塌房,言語用詞,顧桑還是有所美化。
施氏聽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那個向來諸事不入心的女兒,竟會為了自己像父親發難,也不敢相信當年的孔姨娘竟是被蒲姨娘毒害了去,甚至自己也差點命喪其手。
“桑桑,真是苦了你,好在壞人已經受到報應,只是晚了些。”施氏憐惜地摸摸顧桑的腦袋,為當年那個可憐的女子惋惜,也為自己的失察而自責。
施氏以為自己跟蒲姨娘的爭斗從來都只在內宅,不論斗的如何,總歸都是做了母親的人,她從沒想過對蒲姨娘真正的趕盡殺絕。
然而,蒲姨娘卻早就暗藏殺心。
顧桑說:“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人要遵循善心而活,母親心慈寬仁,不論是對桑桑,還是府中下人,這才能化險為夷躲過蒲姨娘的毒手。”
啊呸。
孔姨娘也是個柔弱善良的女子,但她可沒有好報。
施氏對這些話,卻是相當受用。
“如今你大姐姐與康王的婚事已退,但陛下似乎另有章程……”施氏面露憂愁,“算了,你大姐姐的婚事隨緣吧。但你下月即將及笄,可以選選了。”
“母親,我……”
怎么又提到她的親事?她真不想成親啊。
“我知道你想招婿上門,我們就按照招女婿的標準,為桑桑擇選良婿。”說罷,施氏便吩咐許嬤嬤拿來一堆畫像供其挑選。
顧桑看著琳瑯滿目的俊男圖,眼睛有些花。
“桑桑這般好,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入顧家的門,好好挑選,郎婿的家世品貌性情皆記錄在冊。”
這都是施氏去歲為顧九卿精挑細選的適婚男子名冊,剔除不適合顧桑的,剩下的皆是不錯的議親對象,不算低配了顧桑。
“按其嫡女招婿的規格,尋個良辰吉日,將桑桑記在我名下。”施氏又道,“至于顧明哲,且容后再論。”
施氏是不愿再見顧明哲,等他長成,焉知不會將殺母之仇算在顧九卿的頭上?
但對于這個記在她名下的庶子,施氏暫未想到妥帖安置。
顧桑從畫像堆里抬頭,乖順道:“不論桑桑是否在母親名下,桑桑同大姐姐一樣,都是母親的女兒。”
施氏笑道:“既如此,你更該與你大姐姐享同等待遇。”
“待遇可同等,但是議親之事暫時擱置。”
一道清磁的聲線從珠簾傳入,隨之踏入一道高挑的白衣身影,單手抱腹,傷臂依舊懸吊脖間,卻不影響他的氣度風華,端的是一派清貴無雙。
在顧九卿視線落至桌案時,顧桑悄悄地將手邊的畫像往外推了推。
沒想成親,但可以欣賞欣賞美男圖吧。
顧九卿甫一出現,施氏極為高興地招呼他上前坐,詢問其傷勢,關心吃食住行,又盤算著為昭南院添置物件等,經蒲姨娘之事,施氏知道顧九卿只是面冷心熱,當她遭遇危機時,她的女兒堪比男兒,能真真切切將她護住。
不動聲色換掉大夫,暗中調查蒲姨娘的奸計,敢越過孝道綱常向顧顯宗責難,想到女兒所做之事,施氏心里十分熨帖,哪怕顧九卿依舊同以往一樣,對她態度冷淡,施氏也渾然不在意。
女兒在意她的安危,這就已經足夠。
顧九卿突然開口:“母親,近日諸事煩憂,心情郁結,我想出京散散心。”
施氏驚問:“傷都沒痊愈,你要出京去哪兒?”
“祖母年歲漸高,不如就去麓州散心,順道探親。”顧九卿看了一眼顧桑,說,“妹妹與我一起。”
顧家祖母非顧顯宗生母,而是續弦的繼祖母,一直跟隨幼子在麓州生活。
探親麓州,實則轉道雍州?
這是要去找男主搞事業。
男女主雙雙離京,完全避開了康王和太子的權斗,等男女主嶄露頭角,燕京的權斗也該落下帷幕了。
顧桑瞄了一眼顧九卿的傷臂,還以為他要傷愈才啟程,原本她還糾結如何讓顧九卿帶上她,現下他主動提出,倒省了麻煩。
顧桑立即點頭:“我陪大姐姐同去,正好我也想見見祖母,從小到大還沒見過呢。”
“荒唐!”
施氏堅決不同意,指指顧九卿的傷臂,又指指顧桑滿手的疤痕:“盡胡鬧,一個兩個傷都沒好透,老實在家中呆著。”
顧桑耷攏著腦袋,乖乖道:“好吧,我聽母親的。”
顧九卿卻道:“明日啟程!”
第二日,當顧桑同顧九卿一起坐在出京的馬車上,看著后面墜著的四車貨物和五名隨行護衛,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在顧九卿不容商量的強硬態度之下,施氏反對無用,拗不過顧九卿,最后指使許嬤嬤整理了幾大車衣物吃食,以及送給麓州那邊的重禮,生怕路途遙遠,餓了冷了她們兩姐妹,又擔心路上遇到悍匪,恨不得讓顧九卿將全府的護衛都帶上,但顧九卿沒有同意,只帶了陌花陌上和昭南院的五名護衛。
顧桑則只帶了伺候衣食起居的梅沁,秋葵留在府中。
畢竟,梅沁是顧九卿的人,帶著更方便些。
離開燕京不過一天,朝堂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遠在千里之外的齊王司馬賢突然上書討伐吳國舅,指控吳國舅狂悖囂張,目無法紀朝綱,竟敢暗殺皇親。
司馬賢就藩地在靠近嶺南的柳州,本該半月的行程,因為路上數次遭遇暗殺,一路躲躲藏藏,險象環生,于這月初方才抵達柳州。
緊接著,又派人馬不停蹄地將告狀的折子呈遞魏文帝,連帶幾名被擒獲自戕的刺客的尸首以及相關證據,一并送往燕京。
齊王狀告太子母族,頓時在朝堂引起軒然大波。
與此同時,在詔獄求生不能求死無門的、那名擄劫華貴妃和顧九卿的為首賊寇也有了招供的跡象,大有指向中宮皇后之勢。
吳國舅垂死病中驚坐起,硬是撐著最后一口氣,讓家丁將他抬到魏文帝面前。
在魏文帝將證據甩到吳國舅臉上后,吳國舅也不再狡辯,徑直承認了指派殺手暗殺齊王之事,也承認了挾持華貴妃和顧九卿的罪名。
“老臣只是……想替太子殿下掃清……覬覦儲君之位的障礙,鬼祟小人何其多,太子防不勝防,是老臣行差就錯。”吳國舅一邊涕淚滂沱,一邊劇烈咳嗽道,“老臣……甘愿認罪伏法,請陛下不要……不要遷怒太子和皇后,他們與此事無關,皆是老臣……一人之……過錯!”
“陛下!一人之……過錯啊。”
吳國舅瞪大眼睛,死死地朝魏文帝伸出一只手,咽下最后一口氣。
吳皇后聽聞吳國舅替她頂罪的消息,登時癱倒在貴妃榻上,心中難受至極。
“兄長!”
太子死死地握緊拳頭,滿目不解,想不通國舅為何非要殺齊王。
司馬賢不過一個殘廢,對他有何威脅?
第 75 章
出了燕京城, 沿途風景無限好。
遠離城池州縣,官道兩岸綠樹成蔭,鳥語花香, 山間田野一片綠意盎然,到處都透露著生機勃勃。田野間樸實的村民頭頂烈日勞作忙碌, 待到夕陽日落,三三兩兩扛著鋤頭有說有笑歸家。
風光雖好,但出行太遭罪了。
去年冬日隨顧九卿去新烏鎮找方諸,不過幾日的路程,顛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屁/股也疼。這回前往麓州,實則問道雍州,路途愈加遙遠, 翻山越嶺,以馬車目前的行進速度,約莫半月才堪堪抵達。
屁/股墩子怕是要廢了。
然而,顧九卿似乎并不急于去雍州,甚至有意減緩馬車速度,頗有閑情逸致賞山賞水,倒真像是游玩散心。
時值五月末,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車廂封閉空間狹隘, 顧桑穿著綿薄的春衫襦裙,悶得有些出汗,時不時推開車窗,通風透氣。反觀顧九卿穿衣是她兩倍厚度, 身上依然清爽干凈,面上半點汗漬都無。
女主體內的寒毒有解暑降熱之奇效, 至少酷暑時節,不怕熱。
擔心顧九卿受涼不能長久吹風,顧桑只能一會兒開窗,一會兒關窗,感覺車廂內清爽舒涼便關窗,等再次感覺悶熱又開窗,如此反復,心情頗有些郁郁。
顧九卿姿態悠閑地靠坐車壁,端起茶盅,品茗飲茶,任她折騰不發一言。
顧桑更抑郁了。
顧九卿慢悠悠地轉動茶盅,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像是不知其真正抑郁緣由,而是語帶輕嘲:“勞妹妹隨我出京散心,攪合了妹妹議親之事,可是失望了?”
顧桑不悅地嘟了嘟嘴:“大姐姐可真會挖苦人,當著母親的面,我應承隨你一道離京,何嘗不是變相抗議母親逼親之舉。”
就這兒,女主心里還不得應,還想她怎么做,真要她投懷送抱表決心啊。
呵呵噠。
顧桑內心誹謗不已,但面上卻未曾顯露過多情緒。
若非此趟雍州行,女主將遭遇真正的生死大關,她巴不得留在燕京城,過清閑日子。
“瞧著妹妹面色不舒,還以為是惦記著燕京城的繁華郎君?”
顧九卿眼前不經意掠過少年策馬救顧桑的畫面,絕境之下的誓死相救,最是震撼心弦,焉能真正無動于衷。
哼。
不就是瞄了幾眼美男圖像么?
車廂內悶熱不已,顧桑心里愈發燥的慌,她忍不住有意氣顧九卿:“燕京郎君雖好,但也要能入了大姐姐的眼,不如大姐姐以后給我挑個好的,讓大姐姐滿意的郎君,我自也是滿意的。”
“我滿意的,你便滿意?”顧九卿低吟。
顧桑仰起小臉:“自然。”
顧九卿深深地盯著她,眼底浮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挑好了。”
“挑好了?”顧桑愣住,“誰啊?”
顧九卿伸手摸摸顧桑的腦袋,揉了揉她的烏黑長發,一字一頓道:“待我大業成,我便將挑好的郎君送到妹妹面前,可好?”
看著顧九卿那雙幽深不見底的黑眸,顧桑整個人都凌亂了。
她有些理解不了顧九卿的意思。
這是女主第一次這般直白的將野心展露在她面前,所謂的大業成,以及女主的復仇與權欲,她早就知曉。但是,女主要給她選郎君,是什么意思啊?
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女主不是真想跟她談情說愛,只是戲耍她。
這么一想,女主果然腹黑。
顧桑受其女帝劇情禁錮思想,怎么都聯系不到女主所謂的郎君就是他自己。
顧九卿看著她幾經變化的臉色,狀似無奈地搖頭。
有時聰明,有時蠢笨如牛。
算了,看她糾結懵困,也挺有意思。
顧桑扭頭看了看方才被自己關上的車窗,拿起帕子給自己扇了扇風:“大姐姐,我想換一輛馬車。我身子怕熱,而你身子畏寒,我想一直開窗通風納涼,可又擔心因我之過失,導致大姐姐寒涼入體,誘使……可就是我的罪過了,我定要自責死的。”
獨占一輛馬車,便可四仰八叉地躺著睡覺,完全不必顧及自己在女主面前的形象。現在乘坐的這倆馬車雖不算小,但也絕對算不上寬敞,車內擺放著小幾茶具等物什,以及零嘴兒糕點,再加上她和顧九卿兩個大活人,著實是有些打擠。
尤其,顧九卿身量比她高,占的地方比她多多了。
最重要的是,女主不止擅長玩弄他人心,也擅長搞她的心態。
她想靜一靜。
顧九卿斜眼睨向她,隨手拿起小幾上的純白披風穿上,白皙修長的手指捋了捋披風上的兜帽,隨即戴在頭上:“熱,便開窗。”
顧桑:“……”
這是不同意換馬車了。
“其余馬車攜帶之物甚多,換了也未必舒適。”顧九卿說罷,闔上眼睛,“如果覺得無聊,可以讀話本子消磨時間。”
讀、讀話本子?
看就行了,為何要讀出聲?
想到顧九卿寒毒發作她給他讀話本子的那一幕,顧桑立即回味過來。
原來是顧九卿無聊,想讓她給他讀話本子解悶。
顧桑拎起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果子蜜水。
她抿了一口,說道:“喉嚨好干,有些不舒服。”
顧九卿輕哂一聲,沒有揭破她的小把戲。
車內陡然寂靜。
顧桑一邊小口喝水,一邊偷看顧九卿。
一身似雪白衣襯的他如天上月,松間融融白雪,面容清雅冶麗,滿頭墨發盡數藏于純白兜帽,他闔眼閉目,恍似將所有鋒芒收斂。
這樣的顧九卿,看著就是個無害的絕色大美人。
看著看著,顧桑心里莫名升起一團火熱,只覺幽閉的車廂內愈發讓人發熱了。
她忍不住抬手推窗,一股清爽的涼風拂面頓時激得她一個機靈,眼眸余光瞥了一眼顧九卿,下意識抬手開窗。
一只寒涼無溫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制止了她的動作。
她仰頭看向顧九卿,他也正低頭看她,二人視線撞了個正著,顧九卿掀了掀唇:“開著吧,我無事。”
顧桑杏眸溜圓:“真的沒事嗎?”
“嗯。”顧九卿頷首。
似想到什么,顧桑又問:“大姐姐落崖墜入暗流,當時也沒事嗎?”
“妹妹似乎比以往更關心我了。”顧九卿看著她,眸色晦暗,“我沒有落入暗流,自然無礙。”
顧桑驚訝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那可是萬丈深淵,怎么會?”
顧九卿說:“我也沒墜崖,懸崖上面無人后,我便從峭壁上來了。”
當日是夜晚,視線本就受限,顧九卿掉下去一段距離便抓住了峭壁上嶙峋的石頭,將身體緊貼峭壁,躲過崖上人查探的視線,待上面搜尋的御林軍離去,趁著夜半無人爬上懸崖,自然也就沒有誘發寒毒。
“救大姐姐的漁民夫婦呢?”
“不過無中生有。”
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顧桑瞇了瞇眼。
還以為女主真的墜崖了?一切果然都只是女主設的局。
女主對自己還真是狠,萬一真落下去了,也不怕摔死。不過,顧九卿是女主,想來摔不死他。
顧九卿看她一眼:“我知你想什么,不是我。”
不是女主?
顧桑目露疑惑。
陌花騎馬至車旁,看了一眼車窗上交疊的兩只手:“主子,京中來信。”
顧桑敏銳地察覺到陌花的目光,這才發現顧九卿的手仍放在她手背上,頓時將手抽出。
說他戲耍她吧?可這動作……似乎又不像。
嗐,真煩。
顧九卿抬手接信。
顧桑不禁抬眸多看了一眼陌花,誰能想到身居內宅的一等女婢并非普通丫鬟,而是身懷絕技,擅騎馬,更擅武。
“呵。”
一聲譏誚入耳。
顧桑收斂思緒,轉頭湊到顧九卿身邊,伸長脖子看了一眼信上的內容。
有關齊王告發吳國舅行刺以及春獵劫擄事件后續,皆是吳國舅所犯。
吳國舅刺殺齊王之事,顧桑早已從顧九卿的情報網中窺探過事情始末,齊王告發是早晚的事,并不意外。
只是——
吳國舅挾持顧九卿和華貴妃讓康王二選一,似乎不符合其行事手段。
吳國舅臥病在床,竟還能派人暗殺齊王一個腿殘之人,真要對付康王,應該也是直接將顧九卿和華貴妃除掉,哪里用得著玩二選一的把戲。
顧桑睜大眼睛,仔細審看密信。
為首賊寇疑似指向中宮……
“是皇后?”
原來是吳皇后啊,她還以為是女主自己呢。
吳皇后做此局定是存了讓顧九卿和華貴妃只活一個的想法,不管康王如何選擇,都是悔恨終生的選擇。只是,吳皇后沒想到顧九卿竟是個意外,沒死成不說,甚至被女主將計就計,刺激康王退了婚。
畢竟,女主的選擇從來都不是康王,而是男主。
康王沒有選擇女主,女主也沒選擇過他,真要論起來,誰都沒有對不起誰一說。
*
馬車行駛三五日,錯過了打尖的客棧。
一行人不得不露宿荒郊野外。
陌上帶著兩名護衛巡視一圈,尋了處背靠土坡避風的地方,整頓車馬。
陌花則帶上兩名護衛撿柴取水。
然后,安鍋搭灶,生火煮飯。
畢竟,以顧九卿的體質,必須得吃熱湯飯食。
簡單用過膳,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顧桑抬頭看天,空中隱有幾顆星子點綴。
梅沁取出一件水藍色披風給她披上:“姑娘,山間夜晚涼些,不比白日熱,還是穿件披風,莫要著涼。”
“好。”
顧桑點頭,抬手攏了攏衣襟,轉身找顧九卿,卻發現他不見了。
“咦,大姐姐呢?”
顧桑動了動唇,正要詢問陌花,陌花卻主動過來告知:“三姑娘,主子消食去了,不必尋。”
“消食?正好我吃的也有點撐,陪大姐姐一起消食。”顧桑邊走邊問,“大姐姐往哪邊走的?”
“……真的不必”陌花一把拉住顧桑,指了指肚腹的位置,“主子他是……”
“哦,懂了。”顧桑作恍然大悟狀,“如廁。”
下一刻,又面露不解。
“可是,馬車里有恭桶啊。”
出門在外,治安堪憂,又是姑娘家,吃喝拉撒中的吃喝兩樣容易解決,野外解決拉撒便具備一定危險性。施氏考慮甚為周全,避免她們沒能及時找到下榻的客棧,便將女子方便等物一并備上。
顧桑擔心被蟲蟻毒蛇咬屁/股,才不會傻到鉆草叢。
不過,顧九卿想來應該沒事,畢竟毒蛇見了他也只有逃命的份。
第 76 章
星子微弱的光芒灑落樹影間, 光線昏淡朦朧,隱約可見一道頎長的白衣身影立于樹下,隨之響起一陣淅淅瀝瀝不合時宜的聲音。
不遠處, 兩個行蹤鬼祟的猥/瑣男人趁著夜色偷摸朝著白衣美人靠近。
一人拿麻袋,一人拿繩索。
兩男人是一對樣貌相似的兄弟, 是當地村子里的惡霸,干的就是偷雞摸狗欺男霸女的勾當,近日被官兵窮追猛打,不得不投靠附近山頭的山寨王尋求保護。山寨王白日里便發現這行車馬的行跡,遠觀輜重, 必是攜帶大量財物,且是如花女眷出行,如果將其打劫, 必是財色雙收。
只是不知這隊車馬的實力如何,便派了新上山的兩兄弟查探虛實。
這不就碰見了落單的顧九卿。
如果將此等絕色美人抓回山寨,那可是立了大功,也是他們兄弟最好的投名狀,山寨王也是個極其好色的人。
只是——
兩兄弟聽著越來越清晰的聲音,不禁大感困惑。
美人在干什么?
這……這怎么像在撒尿?
然而,美人卻是站立的姿態,怎么跟他們大老爺們一樣?
水聲停, 美人轉身,兩兄弟頓時呆若木雞,就差流口水了。
果真是貨真價實的大美人。
兩兄弟兩眼發光,拿起麻袋就生撲了過去。
“找死。”顧九卿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下一刻, 兩兄弟只感覺脖子一陣劇痛襲來,上面赫然出現了一道細若針線的橫長傷口, 鮮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不過眨眼的功夫就被割破了喉嚨。
兩兄弟驚恐無比,氣絕身亡之際,隱約看見美人指尖纏繞著一圈若隱若現的金絲線。
就是被這玩意兒奪了性命?
*
“大姐姐,你回來了。”
顧桑趴在車窗,笑瞇瞇地朝從草叢間走出來的顧九卿招手,待顧九卿走到馬車旁頓足,她眉眼彎彎地仔細打量他,并沒發現那張雌雄難辨的俊美臉龐有任何野蚊蟲叮咬的痕跡,依舊白皙光滑。
莫不是……
她的目光順勢下移,落在顧九卿臀部。
顧九卿臉色一黑:“看什么?”
“大姐姐沒碰到蛇蟲鼠蟻?”
“沒有,只是碰見了兩條居心叵測的毒蛇,被我殺了。”
顧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頗為好心地提醒道:“我知道大姐姐身手不俗,但現下時節野草瘋長,最是容易滋生蚊蟲鼠蟻,毒蛇伺機草叢,像毒蛇老鼠這種動靜大的,大姐姐能夠立即察覺快速將其除之,可是蚊蟲這類個頭小的害蟲,大姐姐未必能第一時間察覺,被蟄了可就難受了。為了避免遭受不必要的罪,大姐姐就不要獨身去野外解決。”
“都是姑娘,人有三急,在外就莫要太過講究。”
顧九卿初時沒聽懂顧桑說的什么,待到聽到最后總算回味過來,俊臉頓時青黑交加。
這是提醒他,小心被蟲子咬屁/股?
姑娘家才會蹲著,他又不是。
眼前小姑娘分明一副事事為他著想的模樣,他卻有一種突然想打她的沖動。
顧九卿用力攥緊拳頭,倒底是忍住了。
長腿一跨,顧九卿彎腰鉆入馬車,取出早就備好的錦被,老僧入定般靠在車壁,順勢閉上了眼睛。
“睡覺,明日還要趕路。”
顧桑看了看旁邊鋪好被褥的矮榻,又看了看閉目入睡的顧九卿:“我皮糙肉厚,要不還是大姐姐睡榻……”
“閉嘴,聒噪。”顧九卿不耐道。
“哦。”
顧桑揉了揉鼻子,心安理得地躺在軟軟的矮榻上,拉起薄毯蓋上,閉眼睡覺。
好心提醒,還對她臭臉,真是好心沒好報。
不過,將軟榻讓給她了,也是有回報的。
“好困。”顧桑嘟囔了一聲,漸漸進入夢鄉。
聽得耳邊漸起的嬌鼾聲,顧九卿睜眼看著她,目光略顯一言難盡,也帶著一絲復雜。
半晌,顧九卿抬手推窗,將陌上喚至車旁,低聲吩咐了句什么,方才重新關上車窗。
……
“劉老大,劉老二,怎么還沒回來?”一個膀大腰圓眉骨縱橫著一道可怖刀疤的黑臉漢子,粗聲粗氣地吼道,“半夜三更,畜生都睡熟了,兩個廢物竟還沒滾回來。”
一個賊眉鼠目的瘦黑男人,上前說道:“老大,那兩兄弟就是個外強中干的草包,平時偷雞摸狗橫行鄉里,欺負欺負老實巴結的村里人,還有那狗膽子,真要他們跟我們干那殺人越貨掉腦袋的勾當,估計沒那個熊心豹子膽,這會兒說不定早就跑了。”
刀疤黑臉漢子是山寨的大王,名雷豹子,天生有一把子大力氣,幾十斤的重錘單手便可拎起,早年霸占鄰家嫂子殺其丈夫父母,犯下累累命案,索性占山為王,成為方圓幾百里排得上名號的悍匪之一。
這些年,沒少劫掠過往行商富戶。
當地官兵多次上山剿匪,奈何雷豹子的豹寨盤踞祁縣虎豹山、依托特殊的地理優勢,占據高山峻石之利,出了名的易守難攻,官府屢次無功而返。
雷豹子就此有恃無恐,行事越發囂張狠辣,許多商富人家不得不途徑此處,便會留下買路錢或提前從人市買幾個貌美婢子獻上,方可順利借道。要么就是雇鏢局,但免不了血雨腥風。
長此以往,攜帶巨款財物的富貴人家寧愿繞道走水路,也不愿打此經過,這就導致雷豹子已經許久未曾打劫到肥羊。
想到幾大車的財物和美貌女眷,雷豹子心癢難賴,怎甘心輕易放過到嘴的肥肉,一把操起腳邊的鐵錘。
“操家伙!老子今天帶兄弟們開開葷。”
“迷藥也給老子整上,萬一遇上烈性娘們兒,就給老子藥翻綁回來。”越是出身好的富貴娘們兒,性子越烈,寧愿咬舌子也不愿陪兄弟伙們玩玩。
整個豹寨有將近五十余人悍匪,但兇悍能打的不足二十余人,其實二十多人都是打架不太厲害,但也是窮兇極惡之徒,無惡不作。
雷豹子為了壯大豹寨,自然是多多吸收惡徒,威懾周圍意圖吞并他的匪寨。
雷豹子確保萬無一失,將能打的二十余人全部帶下山。
瘦黑男人是豹寨的二當家林老虎,轉了轉鼠目:“老大,這伙肥羊的護衛好像并不多,用不著帶這么多人。”
雷豹子揮了揮鐵錘,殺氣騰騰道:“就在老子虎豹山腳下,怕個錘子,正好讓兄弟們活動活動筋骨。”
一伙兇神惡煞的悍匪直沖山腳。
馬車旁的幾處火堆燃的正旺,柴火霹靂吧啦地滋滋作響。
梅沁坐在暖和的火堆旁,腦袋枕在膝蓋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睜了睜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兩個滿眼冒著淫/欲的丑陋男人,正興奮地盯著她。
男人伸手去摸梅沁的臉:“嘿嘿,賺了賺了,丫鬟都這么好看……”
“啊!”一聲尖叫溢出喉嚨。
驚叫聲未落,一聲慘叫霎時響起。
原本伸向梅沁的手被橫空而來的利劍生生削斷,執劍人乃陌花。
梅沁驚愕地看著眼前恍若變了個人似的陌花,驚得鮮血濺到臉上而不自知。
梅沁聽命顧九卿行事,一開始是向昭南院匯報施氏的行蹤,而后是匯報顧桑的日常,但她從沒想過大姑娘身邊的陌花竟是絕頂高手。
“愣著干什么,躲起來。”陌花反手殺掉另一個土匪,呵斥道。
悍匪從四面八方沖殺了過來。
梅沁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好在腦子靈光,快速沖到被陌上護著的馬車跟前,一骨碌爬到了車轱轆底下。
主子的馬車定是最安全之地。
雷豹子大力揮舞著鐵錘,卻被一個青衣護衛用劍死死壓制住,平日引以為傲的鐵錘竟在其劍下發揮不到任何作用,基本等同被人壓著打。就這樣,眼前的青衣護衛還能反手斬殺來助他的小嘍啰。
實力何其恐怖。
雷豹子徹底慌了。
難怪只帶幾名護衛就敢出門,每個護衛皆是以一當十的高手。
林老虎揮著雙刀,被殺得哭爹喊娘,全無招架之力:“老大,快撤!”
雷豹子也想撤,但撤不了。
“狗娘養的,這些人太可怕了,兄弟們快死光了。”
“操,還他娘的有弓弩!”
雷豹子剛罵了一句,一支利箭就射中了他的腿,緊接著就被青衣護衛當胸刺了一劍。
馬車外刀光劍影,喊殺聲震天,顧桑自然被吵醒了。她躲在馬車里,順著車窗的縫隙偷偷地往外瞧,不僅悍匪大受震撼,就是她的小心肝也受不了啊。
誰能想到昭南院的普通護衛皆是一等一的絕頂高手,個個都是深藏不露,兇殘如斯。
瞧那斬殺人的手段,真是干凈利落。
陌上、陌花亦如是。
但凡靠近馬車的悍匪,眨眼間就成了刀下亡魂,被陌上削了首;陌花則近身與悍匪搏殺,眼神冷銳,閃著欲欲興奮的光芒。
顧桑知道女主手底下的人都不簡單,可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們的另一面……
竟是恐怖如斯。
果然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屬下。
顧九卿對這場針對悍匪的殺戮不感興趣,只滿臉興味地看著顧桑,看著她欣賞外面的腥風血雨,看著她驚愕的表情,唯獨沒有害怕。
是個膽大的,也是個黑心的。
他道:“妹妹不害怕?”
顧桑收回目光,回眸道:“如果大姐姐的人打不過這伙惡徒,我才應該感覺害怕。”
這群滿臉兇氣的悍匪明顯就是沖著財物和她們而來,她不會單純的認為,貌美的姑娘落入虎狼窩能有什么好下場,如果給個痛快倒也罷了,怕的是被凌/凌辱折磨而死。
原身曾經將顧九卿弄到匪寨,存的就是這種惡毒心思。
腦子里靈光乍現,顧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顧九卿莫不是算計著路程,故意引悍匪下山劫掠?
“大姐姐神機妙算,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被悍匪盯上了?”
顧九卿看了一眼馬車外接近尾聲的戰況,面無表情道:“自尋死路,我有何辦法?”
第 77 章
雷豹子身上被戳了四五個血窟窿, 半死不活地倒在泥地上,一眼望過去,到處都是豹寨弟兄們的尸體, 哪怕是放下刀斧求饒的悍匪亦沒給他們活路,甚至朝堂都給過他們招安的機會, 這行人卻不給他們投降的機會。
剿匪的官兵們都敗在他們手下,最后卻折在自家山腳下,心里那個悔啊。沒想到碰上了硬茬子,早就知道就該派兩個得力的手下探路……
雷豹子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有去無回的劉家兄弟也可能是遭了毒手, 才沒有回寨報信。
林老虎見雷豹子在這行人手上都討不到半點好,驚懼萬狀地拖著被斬斷的腿躲在尸體堆里,鋪天蓋地的恐懼掩住了斷腿劇痛。林老虎閉著眼睛在死人堆里瘋狂求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顯靈, 此次我林老虎僥幸保住一條爛命,保證后半輩子放下屠刀,改信佛祖,一定給佛祖菩薩多添香火錢。
菩薩救我林老虎,佛祖救我林老虎。
求求你們了,一定要顯靈啊。
噗。
胸膛傳來一陣劇痛,林老虎驚恐地睜大眼睛。
“裝死?沒門兒。”
陌花反手將劍刺入林老虎的胸膛,手握住劍柄慢慢攪動兩圈, 確定再無生機,便毫不猶豫地拔劍,順勢將鮮血淋/漓的劍刃蹭在悍匪衣服上擦干血跡,方收劍歸鞘。
悍匪盡數奸滅。
“除了幾名匪首, 全部就地焚尸,并通知當地縣丞。”一道清磁淡漠的聲音從馬車傳出。
下令的是一名女子, 單聽聲音便可以想象此女必是國色傾城。
雷豹子拼盡最后一口氣,艱難地轉動腦袋死死地朝馬車望去,牛大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想要看看馬車的主人長得何等模樣,更想知道滅了他們豹寨的女子是誰。
馬車突然行駛起來,往遠處的官道而去。
雷豹子的目光死死地跟隨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不甘心地咽氣身亡,至死都沒看清美人的模樣,更不知自己死于何人之手。
晨光熹微,天際泛起魚肚白。
遠離了血腥之地,顧桑總算覺得空氣瞬間清晰了,空氣中漫延的刺鼻血腥尸味也隨之消散。
這是顧桑第一次見到如此血腥恐怖的殺戮場面,原本以為她穿書不久經歷的女主親手殺人事件已經夠嚇人了,比起今日這一幕,真是小巫見大巫。
要說心里不怕、不犯嘀咕,都是假的。
但所殺皆是作惡多端之人,被他們禍害的無辜百姓不知凡幾,不值得同情,反該撫掌道一聲,活該!
當顧桑聽過顧九卿說起這伙悍匪的來歷與所做之惡,心里最后一點子不適完全消散了。
悍匪未曾將他人當做人,也勿怪女主不將他們當人。
“此行麓州,沿途盤踞山頭的悍匪眾多,此舉可殺一儆百。”顧九卿看了一眼顧桑,幽幽道,“若非時間不允許,我倒是想肅清一路匪禍,這些糟心爛玩意兒,活著有何意義。”
顧桑愣了愣,不吝夸贊:“大姐姐深明大義,胸有丘壑,也有百姓,百姓們有大姐姐這樣為他們著想請命之人,必是百姓之福。”
顧九卿扯了扯唇角。
他可沒有父兄那般大義。
顧桑眼眸微動。
原劇情中,男主奉命前往雍州,女主明面上是去麓州探親,但實際上出了燕京城,男主就與女主‘巧遇’同行,兩人一道去了雍州。
男主顧慮陸路悍匪橫行,恐傷害到女主,便走的是水路商船。路上曾遇到過一伙水匪,但商船主人是個比較有能力的人,最后化險為夷,一路有驚無險地順利抵達目的地。
遠離燕京的是非,男女主感情可謂急速升溫,在男主和女主共同解決雍州的危機后,男主不僅被封為秦王,還抱得了美人歸。女主為護男主差點命喪雍州,且應對雍州危機有功,所做之事皆是有利雍州民生為百姓大為稱道,魏文帝便順應民意,做主為他們二人下旨賜婚,女主正式成為秦王妃。
如今,因劇情線發生變化,諸如賜婚康王,至春獵遇險,到康王退婚,男女主根本沒機會同行。
女主選擇走陸路,自然不可避免要遇上悍匪。
如果女主選擇走水路,應該同原劇情一樣不會遇上這伙兇殘的悍匪?然而,女主是故意為之,否則也沒必要通知當地縣令。
試想,為禍一方的悍匪盡數被女主除之,必定深受百姓愛戴,不需要自己為自己聲名造勢,百姓必會廣而告之,在民間的威望也開始漸漸積累了。
女主居于燕京,其名聲多以美貌和才情為重,這兩樣有利于選個高規格的夫家借勢,但其實對百姓的真正需求來說,只是一則無關緊要的談姿。
頂多飯后閑暇之余,感慨兩句,燕京顧家嫡長女何等貌美,何等有才華云云。
不論顧氏嫡長女如何令人驚艷,跟百姓有何關系,又不是他們能夠肖想的人物。
百姓關心的始終是自己穿衣吃飯,是否能安居樂業。
她記得,肅清匪禍,好像也是女主當上女帝后的一項重要政績,百姓們甚至不管皇位上的是男是女,只要是有利于百姓安穩生活的皇帝,哪怕是女皇帝,自也不會揭竿而起。
古往今來的農民起義,都是朝廷腐敗,皇帝昏聵無能,被逼的吃不飽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起義推翻暴政。
其實,女主骨子里哪怕是個狠辣之人,但對百姓始終都是仁慈的。
*
何縣令得到消息,帶著官兵匆匆趕到虎豹山腳下,現場可謂觸目驚心,一片狼藉。
鮮血將土壤染紅了,到處都是燒焦的尸骨殘骸,焚燒尸體的火尚未熄滅,空氣里漂浮著尸油的焦臭味以及血腥味,混雜在一起極其惡心難聞。
何縣令及一眾官兵差點熏吐了。
地上還有幾具尸首,其中一具滿身血窟窿的是豹寨的悍匪頭子雷豹子,另外四具尸體是雷豹子的親信,也是雷豹子拜把子的兄弟,分別是二三四五四位當家頭目。
惡貫滿盈的悍匪,就這樣死了。
眾人不可謂不震驚。
豹寨留守的小嘍啰知道下山搶劫的人全死了,全都猶如驚弓之鳥,紛紛做鳥獸散,逃離了豹寨。
令何縣令頭疼的悍匪就這樣被人輕易解決,何縣令看著滿地的尸首,有些反應過來。
天剛蒙蒙亮之際,何縣令尚在被窩里睡覺,就被有客來訪的消息驚醒。
何縣令有起床氣,直接讓管家將人趕走,結果管家說,來人是工部侍郎顧打人嫡女的護衛,他家主子突遇悍匪劫掠,為民除害,亦是為保自己,現已將其全部誅殺,請縣令大人前往事發地處理后續事宜。
何縣令當時驚得從床上跳起來,立馬點齊官兵趕至現場,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讓人又震撼又驚懼的場景。
至于顧家的車馬護衛,早已不見蹤跡。
隨行的林師爺見何縣令震驚得說不出話,眼珠一轉,上前恭賀道:“大人,小的祝賀大人剿匪成功,大人在祁縣多年,該往上升一升了。”
何縣令轉頭看向林師爺:“你讓我做這種搶奪他人功勞的卑劣事?”
林師爺諂媚道:“不是搶奪,是送上門的機會。”
何縣令道:“林師爺,你可知殺了這伙悍匪的是何人?”
林師爺不以為意道:“不過是一個內宅女子的家宅護衛,女子最怕同悍匪攪合在一起有辱清閨名譽,尤其是顧家嫡長女這種官家女子,更怕惹得一身腥,就算大人將功勞攬于自身,她也不會到處亂說。”
何縣令的確想升官,做夢都想升官,但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如果當真害怕有損女子名聲,殺了悍匪就該悄然離去。可是,卻自報家門,讓他過來處置。
這就說明,此女不怕同悍匪牽扯在一起。
如果他真的將功勞據為己有……
何縣令看了一眼雷豹子慘不忍睹的尸體,猛地打了個寒顫,高聲道:“不可,本官豈是如此卑鄙之人,斷然不可。”
何縣令警告性地看了一眼林師爺:“此事,休要再提!”
……
以雷豹子為首的豹寨悍匪被殲滅的消息,如平地一聲驚雷,在祁縣當地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被這伙毒蝎禍害壓榨已久的百姓們紛紛拍手稱快,尤其是世代生活在虎豹山附近的村民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沒能力搬家的村民,幾乎家家戶戶都被悍匪荼毒過,家中有女兒的更是慘上加慘。
為首的悍匪死絕,剩下不足為據的小嘍啰被官府下了通緝令追殺。
村民們至此得以見光明,總算不必每日擔驚受怕,也不必誕下女嬰就將其送走或者溺斃。
當地官兵剿匪無能,讓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聽說滅了悍匪的人是來自燕京城的貴女,雷豹子等悍匪劫持到了這位貴女頭上,不止要打劫財物還要搶人,貴女哪兒受得了如此欺辱,揚言要替天行道,遂命護衛拼死抵抗誓要反殺這伙作惡多端的雜碎,沒想到平日面對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耀武揚威的惡徒,在貴女的護衛手下,竟是不堪一擊,反成了弱雞。
百姓們沒想到讓他們擺脫欺凌的不是官兵,而是一位遠行探親的貴女。
貴女顧九卿的名字躍然成為百姓嘴里的傳奇。
至于死相極慘的悍匪,百姓們則覺得死的越慘,越是大快人心,誰都沒往殘忍上面聯想。畢竟,這伙悍匪行事才是真的天怒人怨,慘絕人寰。
護衛忠心護主,對敵人仁慈,就是置自己的主子于危險。
至于焚尸之舉,則是貴女為了避免在當地引起疫癥,恐危及百姓。
“要我說啊,姑娘家倒底還是心善,是我的話,非將其大卸八塊不可。”
杜乘風隱匿在人群中,做書生摸樣打扮,一邊搖著扇子,一邊面帶憤怒地引導輿論,力求將顧九卿留下的不利影響全部消除。
對于引導言論,杜乘風可謂駕輕就熟,手到拈來。
一語落,激得眾人越發義憤填膺。
“就是,五馬分尸、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被禍害的姑娘何其悲慘,就該剁了子孫根,讓這幫子豬狗不如的畜生下輩子投胎做太監。”
“呸,還做太監,干脆下輩子投胎做畜生,任人欺凌吃其血肉。”
“……”
雷豹子被滅的消息由祁縣傳開,不只當地震動,就連遠離祈縣的其他匪寨全是大為震懼,頗有些聞風喪膽之味。畢竟,匪寨之間消息互通,誰不知道雷豹子的兇悍殺名。
隨之越傳越遠的,還有顧九卿的名字。
顧桑自然耳聽了一路顧九卿滅惡匪的傳奇事跡,其傳播速度比之車馬行駛速度更快,顧桑不禁有些困惑。
古代不是交通不發達,消息閉塞嗎?怎么傳的如此之快?
馬車進入青崖山地界,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老大老大,來貨了!除了前面一輛坐人的馬車,后面幾輛全都是貨物。”
盤踞青崖山的悍匪頭子扛起斧頭:“弟兄們,走,去收買路錢。”
“老大老大,還有貌美如花的女眷!”
悍匪頭子色瞇瞇地摸了摸下巴:“如花、女眷?”
“對啊,小的用千里望看見了,特別漂亮的小娘子……”
悍匪頭子一邊興奮地點人,一邊問道:“帶了多少護衛家丁?”
“不多,五個,還不夠小的們塞牙縫。”
“五、五個?”悍匪頭子驚得手一抖,手里的斧頭哐當砸到腳,痛得他跳腳嗷嗷吼,“都給老子貓在窩里,讓他們走。”
滅了雷豹子的一行人,好像就是五個青衣護衛,隨行護衛女眷出行。
自己可是連雷豹子都打不過。
第 78 章
且說燕京這邊, 經過民間口口加工過的‘顧九卿反殺悍匪’之事傳回后,大街小巷都沸騰了。
康王退婚的昏頭舉動,著實被燕京百姓罵慘了, 原本已有被吳國舅刺殺殘疾齊王的事掩下去的趨勢,而今因顧九卿滅匪事件, 再次成為百姓們口誅筆伐的對象,又被拉出來鞭斥。
“康王有眼無珠,連顧九卿這種果敢有擔當有魄力的女子都能拋棄,簡直就是瞎了眼。”
“聽說康王退婚是怕委屈了北嘉郡主,哎, 北嘉郡主什么德性,成親后怕是夠康王喝一壺的,真是丟了珍珠撿魚目, 說他瞎眼還真是沒錯。”
“誰說不是呢,明眼人都知道,北嘉郡主和顧九卿該選誰,誰才是宜家宜室的賢妻?偏偏康王昏了頭,非要選擇囂張跋扈的郡主。”
“聽說北嘉郡主去歲被人牙子賣入青樓,也不知是真是假……”
流言猛如虎。
坊間百姓茶余飯后之閑暇,最擅長捕風捉影拼湊出自以為是的真相與緣由,百姓們對皇族權斗不感興趣, 無人相信康王是因為太過深情才會退婚,就連北嘉郡主聽多了坊間風言風語,也生出康王是為了她退婚的錯覺。
北嘉郡主尚沉浸在康王為自己退婚的驚喜中,轉眼就聽聞顧九卿滅匪的英勇事跡, 甚至拿她和顧九卿做對比,諷刺康王丟了顧九卿這顆明珠卻撿了她這顆爛魚目, 北嘉郡主登時被刺激得大發脾氣,拿起鞭子就要沖到大街上打砸亂嚼舌根的人。
“可惡!本郡主非撕了這群賤民的嘴,顧九卿算個什么東西,一個被驍哥哥退了婚的棄婦,她有何好得意的?不就是殺了幾個土匪,有什么了不起。”
“指不定早就被悍匪辱了清白!”
北嘉郡主紅著眼就往府外沖去,卻被一群侍衛阻攔住。
“郡主,夫人有令,讓您在府中靜養。”
北嘉郡主被承顯侯夫人強制拘在府中,上月春獵也沒讓她去,已經被關了幾個月,連門都沒出過,北嘉郡主早就被憋瘋了。
北嘉郡主一鞭子狠狠甩在為首侍衛身上,柳眉倒立,怒紅了眼道:“下賤東西,滾開!這幫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賤民,都欺負到本郡主頭上,你們不幫本郡主出氣就算了,竟還敢攔本郡主?”
侍衛面色扭曲了一瞬,隨即恭敬道:“郡主息怒,屬下們都是奉命行事。”
“滾!”
“都讓開,讓她出去。”承顯侯夫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冷聲道,“康王連顧九卿的婚都能退,難道還不能退你的婚?”
北嘉郡主尖聲叫道:“不可能,驍哥哥是為了我才退了顧九卿的婚。”
承顯侯夫人氣得冷笑連連:“還真是魔怔了,百姓們胡亂編排的話,你也信?母親是拼著同陛下的情分以及你父親的救駕之功,陛下才勉強同意將你許配給康王,康王如今顧不上你,你非要在他跟前找存在感,讓他有借口退你的婚,請便!”
“但是,婚事作沒了,就算你要死要活,母親也無能為力了。”
承顯侯夫人揚手撤掉府中侍衛,任由門戶敞開,但北嘉郡主卻退縮了,怎么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明歡,你對康王的癡心苦戀就是套在你脖子上的無形枷鎖。既然自己不愿掙脫,就滾回屋子,好生呆著。”
承顯侯夫人對女兒的所有耐心,都在北嘉郡主為了一個男人無止盡的瘋鬧中逐漸消弭殆盡。
至于康王本人,則是化悲痛悔恨為仇恨權欲,在朝中與太子斗得如火如荼。
……
“夫人,大姑娘和三姑娘途徑祁縣路遇悍匪……”
“什么?”施氏驚得眼前一黑,急赤白眼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遇上了悍匪……”
許嬤嬤趕忙道:“夫人莫急,大姑娘和三姑娘平安無事,有事的是悍匪。”
施氏臉上不相信道:“真的沒事?”
許嬤嬤給施氏倒了一杯人參茶,回道:“夫人且放寬心,老奴哪敢用兩位姑娘的身家性命欺騙您。祁縣的悍匪不長眼意欲劫財劫色,盡數被府中的護衛反殺,兩位姑娘分毫未傷。”
說罷,又將坊間關于顧九卿的傳言仔細講與施氏。
施氏聽后,徹底放下心,但心底卻隱隱升起一個疑惑:“護衛的身手竟這般厲害?”
許嬤嬤想了想,道:“府上的護衛都是精挑細選,且經過正規訓練,身手必不弱,那些落草為寇的悍匪哪兒是對手?”
施氏皺眉:“是嗎?”
語落,忽然想起昭南院的護衛似乎是顧九卿親自挑選,并非施氏與顧顯宗為府中選的那一批。
為顧九卿挑選的貼身丫鬟也曾被換過,連同院中的小廝也換了好幾個。施氏為顧九卿挑選的仆婢皆是做事穩重伶俐的人,極守規矩,初到顧九卿身邊卻頻頻犯錯,顧九卿嫌棄用的不順手,便提出更換一批新的丫鬟小廝。
諸如陌花陌上,都是后面新選的,一直服侍顧九卿至今。
頓了半晌,施氏呢喃道:“九卿丟失的那兩年,究竟經歷了什么?”
*
車馬一路通行,再也沒有遇見任何悍匪。
只是越遠離燕京,越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百姓們的生活越不怎么安穩。
在燕京看到的尚是一副繁華盛世景象,遠離都城之地,卻并非如此。所見有流離失所的難民,老家突發大水,家毀人亡,僥幸存活者則奉朝廷命前往青、麓兩州逃荒乞食,朝廷嚴令禁止災民往燕京方向涌入,否則一旦過界便會被亂箭射死。
遇到過暴力征稅的酷吏,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壓得面朝黃土的泥腿子小商販喘不過氣,辛苦刨食營生還不夠交賦稅,遇到過青天白日當街強搶民女的惡霸,遇到過賣兒賣女的窮父老母,也遇到過賣身葬父的孤女,以及隨處可見的乞兒,黑皮寡瘦像個豆芽菜……
見識了地方官吏的欺榨腐敗,也見識了民生的疾苦與艱辛。
大燕并非亂世,地方尚且涌現出層出不窮的苦難,如果生逢亂世,豈非是更加難以想象的苦。
哪怕顧桑不是這個書中世界的人,哪怕她曾經覺得書中的人物都是npc,卻依舊有所觸動。畢竟,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們就是真實存在的、活生生的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受傷了要流血,哭了要流淚,會痛會生病,有善惡之分,并非書中寥寥數語的紙片人。
高坐廟堂的皇帝可知他的江山之下,苦苦掙扎求生的百姓?一個殺兄奪權、血腥鎮壓殘害過諸多無辜人的魏文帝,怕是不會真正在意。
顧桑轉眸看了一眼顧九卿。
顧九卿正看向馬車外,遠處一批多達上百人數面黃肌瘦的流民,他的黑眸幽深似海,面上看不出多余情緒。
一路所過,但凡落至女主眼前,舉手之勞的事,女主能幫的便隨手幫了,但沒到眼前的事,女主是視而不見,也可以說有心無力。
畢竟,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
顧九卿收回視線,突然說道:“曾經有個傻子,希望天下每一個百姓皆有衣可穿,有食飽腹,有屋遮擋風雨,手有余銀,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寒門農戶皆可讀書明理,百姓安定富足,官員清明公允,天下無酷吏無不公之事。”
這是他的傻子父親,在他稚子懵懂時期,不厭其煩地在他耳邊念叨著他的治世理念。先帝尚在,父親束手束腳不便大刀闊斧的改革,只能遙想未來繼承大統,如何如何治理天下。
這番話自然不能被先帝知曉,父親就一遍遍說給他這個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他以為他不記事,殊不知他記憶力驚人,想忘都難以忘記。
顧桑抿了瞇眼:“誰啊?”
顧九卿說:“你不認識。”
顧桑問:“大姐姐認識嗎?”
顧九卿道:“自然……不識。”
“其實,愿景是真的美好,只是有些虛幻,但努努力,應該大部分能夠實現。”
顧九卿看她一眼:“你認同這個傻子?”
水至清則無魚。
天下任何事、任何人并非單純的能以‘非黑即白’判定,太過絕對的美好向來難以實現。
顧桑想了想,認真道:“也不算認同吧。”
她生活的世界已經夠和平,實則看不見的地方依舊暗藏著各種黑暗惡心的事,哪兒有什么真正的歲月靜好,這種靜好都是在相對的環境之下。
“大姐姐,我是這樣理解的。衣食無憂,有銀有屋,可是,衣分粗布麻衣與綾羅綢緞,食分糟糠粗糧與山珍海味,銀錢有多有少,屋舍有簡陋與奢華之別,茅草屋是為屋,樓閣院落也是屋。如果按照最高規格,想要實現這樣富足的生活那定是艱難無比,不可能人人穿華衣住美屋,銀錢多的使不完。人的本事有高低之分,創造出來的生活條件自然也會有差別,朝堂為百姓們提供安穩的生活環境以及良性競爭的營生環境,其余就各憑本事。穿衣吃肉,有房子住,大部分還是能實現的吧。”
“至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果百姓撿到財物,官府不只給予物資獎勵并在當地州縣進行嘉獎,想來大多數百姓都愿意秉持向善之心,不會將財物據為己有。但人心復雜,有拾金不昧的好人,自也有愛占便宜的小人,好吃懶做企圖不勞而獲的小偷,畢竟,財帛動人心。”
現代到處有天網監控的情況下,都免不了小偷小摸之事呢。
“至于讀書明理,我覺得還是非常有必要,最好不論男女都可以入學堂讀書識字。”這個時代,尤其是女子讀書不易,平民女子想要進入學堂讀書,基本就不可能。
顧九卿看著她,說:“女子也入學讀書?”
想法比他的傻子父親更為大膽。
顧桑點頭:“對啊,就像大姐姐這樣,不只是貴女才有讀書識字的機會,普通女子也可憑借學識改變命運,女子不該只有嫁人這條路,可同男子一樣做官從商,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巾幗不讓須眉呢,有什么不可以。”
女主是女帝,執政后應該要提高女子的地位吧。該死,《女帝》一書沒看到真正的結局,也不知女主具體推行了哪些舉措。
她就想抱個大腿躺平,但不是每個女子都如她這般胸無大志、如她這般膚淺,也不是每個女子都有能抱上大腿的機會。
能靠自己,自然是最好。
既然,她抱了女主的大腿,隨便幾語便可能解救諸多女子被這個時代束縛的苦難,何樂而不為。
沉默半晌,顧九卿忽然問道:“妹妹可想當官?”
若他能回到那方位置,他倒是十分樂意將這個曾經屬于司馬皇族的天下,換個新面貌。
顧桑抬了抬眸,眼睛亮晶晶的:“自然想啊。”
要是女主日后給她個官當當,也不是不可以。
下一瞬,她又低下眸眼:“我又沒讀過什么正經書,大燕朝堂也沒有女子當官晉升的先例,怕是沒這個可能。”
顧九卿扯了扯唇角:“不必妄自菲薄,妹妹的夢,萬一有幸實現呢?”
顧桑動了動唇,還想說什么,車外突然傳來陌花的聲音。
“主子,前面有兩條路,往南是雍州,往西是麓州。”
“去麓州。”顧九卿說。
顧桑詫異。
難道不該直接去雍州嗎?
與此同時,馬車外傳來一陣嘈雜紛亂的聲音。
顧桑轉頭往車外看了一眼,忍不住蹙起眉頭。
原先距離他們甚遠的流民忽的兩眼放光,不斷朝他們的馬車圍堵過來,嘴里大喊著:
“快,那兒有馬車,肯定有吃有喝。”
“恩人,好心人,可憐可憐我們。”
“我們都餓了好幾天……”
如此多的流民,馬車上的吃食根本不夠分。
只聽得耳邊顧九卿一聲令下‘快走,遠離他們!’,馬車突然加速行駛起來。
旋即,顧桑便明白了顧九卿的意思。
餓瘋了的流民一旦將他們的馬車圍堵住,在吃食不夠的情況下,容易引起瘋搶失控,后果相當嚴重。
總不能像對待悍匪一樣,對待手無寸鐵的流民。
顧九卿看了一眼被遠遠甩開的流民,對顧桑道:“這些都是前往麓州乞食的流民,對于這種大量涌現的流民,妹妹千萬莫要施舍善心。否則,你有可能得不到任何感激,還可能被他們撕了,哪怕是抱著孩童的婦孺,不能絕對保證自己安全的情況下,便漠視吧。”
“我尚未被母親找回前,曾親眼看見一個婦人好心救濟一伙家鄉鬧饑荒的難民,結果不只被搶光了食物和財物,婦人的家丁也被打死了,就連婦人自己也死于難民之手。”
準確來說,婦人應該是差點死了,但最后被他救下。
顧桑應道:“大姐姐放心,我不會做出讓自己置身險境的事。”
顧九卿斂眉。
麓州有流民,雍州危險,也不知帶她離京是對……還是錯?
原本沒打算帶上顧桑,只是她眉眼彎彎地欣賞美男圖,讓他恍然生出一種濃重的危機感。
他不在的時候,她會不會真給自己找了個郎婿?
畢竟,在他面前裝乖的顧桑,并非真的乖巧聽話。
……
第 79 章
麓州城外聚集了大量流民, 大多都是來自水患最嚴重的平州新田縣。當地官府擔心流民進城會引起暴/亂,便將其暫時安置在城外的空地,建立收容所, 搭棚施粥,并以流民所執路引和戶籍為其分田造冊。
麓州田地有限, 土壤肥沃的田地基本攢在富戶官家手里,稍次些的田地又在世代生活于麓州的普通農戶手里,能分到流民手里的基本都是荒地難以開墾之地。先到的有銀錢傍身的流民,有錢資賄賂官員,便可優先分得田地落戶, 后到的即使有銀錢也分不到土地。當然,無銀錢但來得比較早的流民也能分到。
官府見流民越來越多,便勸其前往青州乞食求活路。但是, 流民哪里愿意,其中一部分就是從青州轉道麓州而來,那邊的流民更多,情勢更混亂,想要分地必須拿銀子或物品交換,青州官府心肝黑的不能再黑了,青州太守甚至派兵殺死了十幾名鬧事的流民,簡直不把流民的性命當回事。
大燕為控制流民到處流竄, 嚴格控發路引,只能到青、麓二州,不是你想往哪里跑就能跑哪兒。如果亂竄到其它州縣,便會被當地官兵以亂民處死。
并非電視劇上演的, 鬧災荒的流民還能逃往京城等繁華之地。
顧桑抬手關上車窗,托腮嘆道:“想要妥善安置成千上萬的流民, 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以城外滯留的流民數量,想來是連能分的荒地所剩無幾,已然超出麓州官府的接納范圍。”顧九卿取出一張輿圖,伸指點了點麓州:“麓州三面環水,唯有北邊的深山尚可繼續開拓荒地,卻不能完全將此山移平,因為最北邊有個彪悍的蠻夷小國,麓州不能失了這座天然屏障。”
顧桑偏頭問道:“大姐姐有何好辦法?”
顧九卿冷哼了聲:“我非麓州官員,輪得到我指手畫腳?”
顧桑:“……”
頓了頓,顧九卿緩緩道:“朝廷只頒發了一些流于表面的流民安撫舉措,命青、麓二州官府紓解流民,并向其各撥了五萬石救災糧和兩萬兩救災銀。且不說,朝廷的救災銀糧有多少能真正到流民手里,單就土地而論,流民所分皆為貧瘠之地,產出本就稀薄,能不能糊口尚是個問題,但朝廷并未下令減輕賦稅。”
顧九卿譏誚道:“我們這位皇帝還真是不知民間疾苦,以為只要有了地,便可安撫住流民,為朝廷增加賦收。”
顧桑在腦海里搜找了一圈關于古代流民安置的歷史問題,然后悲催地發現,不只她穿的原身是個草包,就是她本人當年在學校里歷史學的也不咋樣。
畢竟,她大半精力都去跟顧家的‘兄弟姐妹’斗法了,如何讓自己這個私生女在顧家站穩腳跟,如何哄好爸爸這個衣食父母給她漲零花錢。
穿個書又不能漲知識,又不會突然變的無所不能。
果然,她的專長只在于抱大腿,現代抱老爸的,穿書后抱女主的。
顧桑撓了撓空空如也的腦袋,試探性地建議道:“麓州的田地應該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可否說服這些人讓出部分田地……”
顧九卿像看傻子似地看了她一眼。
顧桑:“……應該不可能。”
古代階級制度森嚴,怎么可能將田產無償讓給流民,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進了她兜里的錢哪有吐出來的道理。
這樣做的話,動的可是富商權貴的利益,后果比流民帶來的后果更嚴重。
顧九卿說:“我竟不知妹妹也有如此天真癡妄的一面?”
動權貴富戶的土地,還真敢想?
顧桑耷攏著腦袋:“我就隨口一說,我又不懂。”
顧九卿輕哂道:“不過,在不觸動自身利益的情況下,鄉紳豪戶應該樂意做做大善人,為麓州的官老爺排憂解難。”
顧桑:“什么意思?”
顧九卿故弄玄虛道:“字面上的意思。”
顧桑:“……”
看這樣子,女主對麓州流民似乎已有應對之策。
排隊等候檢查后,一行人進了麓州城。
城內井然有序,街上熙熙攘攘,與城外的嘈雜亂象截然不同。
顧桑掀起車簾,饒有興趣地欣賞起城內的繁華,街道兩邊屋舍鱗次櫛比,玉石鋪子,胭脂水粉鋪子,米糧面食鋪子,以及各式香噴噴的酥餅糕點鋪子,攤販的叫賣吆喝聲,真是好不熱鬧。
百姓洋溢的笑臉,與城外形如枯槁的流民,形成鮮明的對比。
半個時辰后。
馬車停在一處高門大宅前,朱漆燙金門匾,威風凜凜的石獅子,碧瓦青磚,十分氣派。
單從這座占地偌大的宅院,便可以看出顧家二房的日子過得著實不錯。
二房現任家主顧顯武,是顧顯宗同父異母的弟弟。顧家老太爺在前任妻子去世后,續弦取麓州一商戶之女為繼妻,沒過兩年,便生下了顧顯武。
顧家老太爺尚在世時,顧顯宗和顧顯武兩兄弟皆在燕京發展。
顧顯宗入朝為官,只是顧家從曾祖父一代已經開始沒落,哪怕有繼母填補的銀錢疏通關系,顧顯宗的官場之路走的依舊不太順暢,待娶妻施氏,借助岳丈家的勢才稍有起色。只是后來施氏一族獲罪,岳丈家的勢借不了。
但是,顧顯宗在魏文帝登基初期,堅決成為朝臣中第一批的擁護者,憑借這份忠心,得了個忠毅伯的爵位,外加那兩年朝中職位空缺的厲害,便撿漏升至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一職,顧顯宗做了十年之久,再未進一步。
顧桑尚未從施氏口里得知十二年那場血腥政變前,還以為便宜老爹是憑實力做到朝中三品大員,后來才知顧顯宗其實有一定氣運加身,不僅沒因施氏母族的關系被牽連,反而升了官,保住了榮華富貴。
至于顧顯武則對當官沒興趣,繼承了其母家從商的天賦,更愿意跟銀子打交道。再后來,帶著母親回到麓州老家承襲外祖父的家產,好像是母家的舅舅意外身死,又沒留下一兒半女,外祖父便讓顧顯武這個頗有經商天賦的外孫兒繼承了家業。
還沒等陌花上前叩門,朱漆大門豁地打開,一群烏泱泱的人迎將出來,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略顯豐腴的年輕美婦人和一個身穿翠綠色羅裙的妙齡少女。
開的是大門而非旁側角門,顯是將她們當做貴客,以最高規格相迎。
顧桑率先踩著矮凳,輕盈地跳下馬車。
翠衣少女看了她一眼,便飛快地低下頭,似乎極為內斂害羞。
美婦人幾步上前,打量了一眼顧桑,打趣笑道:“這位便是三妹妹吧?燕京的水土真是養人,瞧把三妹妹養的這般玉貌花容,待三妹妹及笄,怕是登門的媒婆都快將顧家的門檻踏破了。”
美婦人是顧顯武的嫡長子顧明崇之妻常氏,面容明麗圓渾,是那種看上去就很富態的臉,身形微胖,不似時下那種纖儂之姿。
常氏并不因顧桑庶女的身份,便有所輕慢。
顧桑垂了垂眸眼,軟聲道:“堂嫂嫂就會打趣我,我哪里及嫂嫂明艷牡丹之姿。”
“三妹妹這張小嘴真甜,軟軟甜甜的聲音,真真是說到了人心坎里。”
常氏面帶微笑,心下卻犯狐疑。
早年聽聞這位三姑娘不受寵,其性子也不甚討人喜歡,說話夾槍帶棒,施氏也不怎么喜歡她。是以收到施氏的來信,說三姑娘陪同大姑娘到麓州散心探親,著實讓她驚訝了一番。
但小姑娘給她的第一印象,與傳言大不相同,一見便讓她心生喜歡。小姑娘長相清純甜美,說話也好聽,乖乖巧巧的。
當顧九卿走下馬車時,常氏眼里明顯掠過一抹驚艷之色。
關于這位大姑娘的傳聞,常氏聽得更多,不論是堪比九天下凡的神女容顏,還是無人可比肩的才情琴藝,以及與康王的婚約……
燕京那位大伯父特意將顧九卿指婚給康王的喜事寫信告知公公,公公正糾結籌備什么賀禮為好,結果又被康王退婚了。
這不是戲耍人么?
常氏對燕京朝堂的風云不太懂,只覺得當皇帝的父親指了婚,但是當兒子的轉頭就要退婚,擱誰遇到不糟心,難怪這位金尊玉貴的大姑娘想要出京散心。
常氏面對顧桑尚能打趣開場,但面對一見就讓她生出距離感的顧九卿,卻是另一套說辭。
“大妹妹,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大妹妹天仙似的人物,得閑能來我們這兒玩一玩,真乃蓬蓽生輝。”
顧九卿面色淡漠:“堂嫂,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一家人不說二話,有什么關照不關照的。大妹妹好不容易來麓州一回,可要玩盡興了,讓我這個做堂嫂的略盡地主之誼。”
顧九卿頷首:“自然。”
顧九卿不咸不淡地與常氏寒暄兩句,眉宇間隱忍著一絲不耐。
常氏自然眼尖地發現了顧九卿細微的表情變化,讓翠衣少女上前打了個招呼,便引著顧桑和顧九卿往府內走去。
“兩位妹妹一路舟車勞頓,身子肯定乏了,我已命人備好熱水,妹妹們洗漱一番,歇一歇,便可用膳。”
“有勞堂嫂嫂,這些時日,就要叨擾堂嫂嫂了。”
顧桑一邊笑道,一邊欣賞院中景色。
一路所過,亭臺樓閣,九曲回廊,小橋流水,花團錦繡,環境清幽雅致。
顧桑眼珠轉了轉,看向旁邊安安靜靜的翠衣少女。
翠衣少女名顧靜,人如其名,是個極為安靜的姑娘。顧靜比顧桑大一歲,又比顧九卿小一歲,她與顧桑一樣,同為家中庶女,比起顧桑被顧顯宗視若小透明,顧顯武這個老父親還是比較疼愛顧靜,嫡兄嫡嫂也沒苛待過這個庶妹妹。
從常氏帶顧靜出門迎客,便可窺出。
顧桑笑了笑,眉眼彎彎地問道:“堂姐,你這身衣裙真好看,在哪家鋪子做的,改明兒我和大姐姐也去做兩身。”
顧靜捏了捏衣角,抬起眸眼看了看顧桑臉上明晃晃的笑容,小聲道:“城東家的吉祥成衣鋪,我、我明天帶三妹妹和……”
說著,顧靜有些膽怯地看了一眼顧九卿:“和大姐姐一同去吧。”
常氏抬頭看了看天上毒辣的日頭:“最近天兒熱,將制衣的師傅請到府上給兩位妹妹量體裁衣,出門折騰可別中暑了。”
顧靜低下頭,說:“是我考慮不周。”
常氏摸了摸顧靜的腦袋:“日頭陰涼時,靜兒可以帶兩位姐妹出去游湖。”
顧桑看了看顧靜,自然而然地牽起小姑娘的手,笑盈盈道:“堂姐可要好好給我們介紹麓州的湖光山色,帶我們品嘗美食,聽說麓州的美食特別多,早就想一飽口福了。”
顧靜訝異地看了一眼顧桑。
常氏笑道:“對對對。你跟三妹妹年齡相仿,一定玩的來。”
這就是說跟顧九卿玩不來的意思。
顧九卿眼眸余光掃了一眼兩個小姑娘牽著的手,眸色冷淡。
顧桑似乎從沒主動牽過他的手。
常氏自不會冷落任何一個嬌客,轉向顧九卿:“大妹妹,可有何吃不慣的食物,我好讓廚房撤了去?”
施氏信中已經提前告知顧九卿的喜好,常氏如此問,不過是為了找話題同顧九卿攀談。
顧九卿只說了一個‘無’,便再無它話。
顧桑笑道:“大姐姐對吃食并無特別的禁忌,但她比較喜歡吃茯苓糕,喜飲清茶,不過大姐姐自備了慣常喝的茶葉,堂嫂嫂不必費心給大姐姐準備了。還有,大姐姐身子畏寒,屋子里不必準備消暑氣的冰鑒。”
常氏點頭,對身邊一位婢女道:“可記下了?”
說罷,又對顧九卿道:“聽聞大妹妹琴藝無雙,曾得到過琴缺先生的指點,我收藏了一把琴,可能不如大妹妹的琴精良講究,但也是一等一的名琴,大妹妹若覺得無聊,我便命人將琴送過來,大妹妹閑時可撫琴兩曲解悶。”
顧九卿:“不必。”
顧桑:“……”
她看了一眼顧九卿,替他找補道:“不是大姐姐不愿領受堂嫂嫂的好意,實在是大姐姐左臂有傷,不宜碰琴。”
顧九卿骨折的左臂已經拆了夾板繃帶,手臂自然垂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撫琴還是會牽扯傷勢。
常氏一頓:“受傷了?”
顧桑道:“就是被燕京的小人暗害了,不過大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好在有驚無險,就是受了些外傷。”
常氏瞬間想起關于顧九卿墜崖的傳聞,顧家兩房同氣連枝,雖說二房遠在麓州,但卻時刻關注燕京顧家的消息。二房在麓州生意順利,亦是仰仗了大房在朝中地位穩固。
常氏有心同顧家這位嫡女深交,但對方回應冷淡,常氏主動挑起了幾次話題,顧九卿都不愿與之深談,氣氛略顯尷尬,好在每次都被顧桑接過話頭。
談話間,便到了客居的廂房。
“仔細伺候兩位姑娘,切勿怠慢。”常氏叮囑完仆婢,轉身便離開了。
第 80 章
盥洗室備了熱水, 還有幾個侍立在側的丫鬟婆子,顧桑索性也不折騰自己,老老實實地躺在木桶里, 任由她們伺候著洗澡洗發,連梅沁都插不上手。
顧桑這邊倒是十分享受, 仆婢們服侍的也十分盡心。
然而,隔壁房間的氣氛卻不怎么和諧。
常氏指派給顧九卿的一眾丫鬟們,盡數被陌花攔在門外。
“我家姑娘不喜人近身侍奉,全部退下,有什么事, 大姑娘自會吩咐。”
說罷,陌花便如一尊巋然不動的佛像守在門口。
眾人見顧九卿的貼身丫鬟也不進屋伺候,頓時面面相覷。
一個膽大的丫鬟開口道:“這位姐姐, 如果少夫人知道奴婢們沒有伺候大姑娘,奴婢們定會遭受責罰。”
陌花道:“這是大姑娘的意思,自會告知府上少夫人,不會連累你們。”
消息傳到常氏耳中,常氏放下茶盞,只說了一句:“聽大姑娘行事即可。”
施氏信中提過,顧九卿不喜旁人近身。主家待客,卻不能真的不安排人。
比起顧九卿這位冷到不近人情的嫡女, 常氏反而覺得,顧桑這位庶女更容易親近相處。
耳邊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嬰孩聲。
顧靜坐在搖籃邊,手拿撥浪鼓逗弄著白白胖胖的奶娃娃,玉雪可愛的小奶娃咧著兩顆小白牙的嘴, 笑的歡快,無憂無慮。
常氏去年喜獲麟兒, 也是她的頭胎,自然極為寶貝。
常氏臉上露出一抹慈母般的微笑,伸手抱起香香軟軟的胖兒子,陪著玩了會兒,方問旁邊的顧靜:“靜兒,你覺得大姑娘如何?”
顧靜抿了抿唇,小聲道:“不知道。不過,我有些害怕這位大姐姐。”
常氏一愣,又問:“那三姑娘呢?”
顧靜神色明顯輕松了些:“三妹妹很好,跟她相處很愉快,似乎可以親近。”
顧靜羨慕顧桑的自信大方,不像她被人的目光盯住就會不自覺卑怯畏生。
“似乎、可以親近?”常氏咀嚼了一下,“怎么說?”
顧靜幼年喪母,導致其心思比旁人敏感,性子也軟弱膽小。常氏嫁進府,用了不少耐心,才讓小姑子對她親近起來。
被常氏溫和的目光注視著,顧靜又低下頭,捏著衣角,細聲弱氣道:“就是,可以親近,又好像不能真正親近。嫂嫂,我也說不好那種感覺。”
常氏凝眉。
常氏大概能理解顧靜的意思,顧桑擅于偽裝真實的自己,其本性或許并非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容易親近。
但是,顧桑留給她的第一印象,確實不錯。
如果真如顧靜所言,這也是顧桑的本事,以清純乖巧的表象迷惑人,從而達成自己的目的。
燕京城還真是養人,兩位姑娘都養的不簡單。
罷了,好生招待嬌客便是。
常氏看了看顧靜低著的頭,突然說道:“靜兒可知這位三妹妹在家中也是庶出?”
顧靜抬起頭。
“三妹妹也是幼年喪母。”常氏又說。
顧靜怯懦地動了動唇:“三妹妹她”
“嫂嫂想告訴靜兒的是,不能只看到自己曾經失去的,也不要覺得自己不如人。在這個家里,大家都疼惜你,等你明年出閣,母家就是你的后盾。如果受了委屈,不要害怕麻煩家人。”顧靜的性子,常氏真怕嫁入婆家受了委屈也不肯說,更不肯為自己爭取。
說是小姑子,實則與她的妹妹無異。
“如果喜歡這位燕京來的三妹妹,多與她相處便是。”
顧靜眼眶紅紅地看著常氏,用力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俏生生的丫鬟打簾走了進來。
“少夫人,顧大姑娘身邊的小廝求見,說是奉大姑娘和三姑娘命送上見面禮。”丫鬟恭敬道,“兩位姑娘給各院的主子都備有重禮,老夫人和夫人那邊的禮已經了送過去,聽說每件皆是出手不凡。”
常氏道:“讓他進來。”
陌上恭敬地行禮問安后,雙手呈上三個精美的禮盒:“少夫人,第一件紫檀木匣里面裝的是一整套頭面首飾,是燕京時下最盛行的款式,此乃大姑娘所備;第二件黑漆百寶盒,里面裝的是春水胭脂閣新出的一款芙蓉映月口脂,是三姑娘特意為少夫人挑選;第三件梨木錦匣裝的是給小小少爺的金鎖金馬,希望小小少爺平安喜樂。兩位姑娘的微薄心意,還望少夫人笑納。”
陌上說話做事可謂滴水不漏,單就大姑娘所備以及三姑娘特意挑選為之,便可瞧出確乃兩位姑娘的行事風格。
以顧九卿的性子,斷是做不出精挑禮物這種事,但顧桑卻能做出。
倉促啟程,其實顧九卿和顧桑誰都沒有備禮,這些禮物全都是施氏以她們的名義所備。
“兩位妹妹真是太客氣了,何須如此破費?”常氏面帶微笑,示意旁邊的丫鬟打賞,“替我向兩位妹妹轉達謝意。”
“多謝少夫人。”
陌上接過打賞的銀子,轉頭看向旁邊的顧靜,“我家兩位姑娘為靜姑娘準備的禮,小的已經送至靜姑娘居住的照花院,希望靜姑娘喜歡。”
任誰能想到眼前這個做事妥帖周到的小廝,出手便能奪人性命。
*
洗浴過后,換上干凈的夏衫羅裙,顧桑只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那股久坐馬車的黏膩悶濕感以及身子的困乏酸疼,皆得到極大的緩解。
就是屁/股真是遭了老大罪,沒怎么舒緩。
時值六月,天氣炎熱。
室內擺置一方冰鑒,滿室沁涼。
顧桑躺在榻上,任由身后的丫鬟婆子幫她絞干頭發。
她伸手,正要端起桌上的酸梅湯,一個小丫鬟就頗有眼色地遞到了她手上。
嘖,還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她覺得女主日后當上女帝,約莫也就是這樣罷。
被人伺候的日子多爽啊。
女主還不喜歡人侍奉,傻不傻?
顧桑穿書初期,尚不適應這種動輒被人伺候的生活,但后來嘛,呵呵,誰不享受誰是傻子。
酸酸甜甜的味道縈繞在唇齒間,將最后一絲暑氣都消下去了。
喝了幾口酸梅湯,又有丫鬟給她投喂葡萄,當真是好不愜意。
顧桑擔心吃撐,后面的重頭接風洗塵宴沒得吃,便只嘗了幾顆葡萄,又捻了塊酥餅,便不再進食。
待歇息夠了,顧桑吩咐旁邊無事可做的梅沁:“去,將母……我備的禮拿過來。”
“是。”
梅沁應聲出門,沒過多久,兩手空空地返回來。
“姑娘,陌上已經按照大姑娘的吩咐,將禮物一一送往各院的主子。”
顧桑:“……”
禮物不是她備的,送禮也不走心。
顧桑嘟囔了一聲,便去找顧九卿。
“三姑娘,大姑娘此時不方便。”陌花照舊伸手一攔。
“進來。”
陌花語落,室內便響起顧九卿的聲音。
顧桑伸出一根手指,順勢推開陌花的手,眨眼笑道:“看來大姐姐已經洗完澡了。”
陌花木然道:“三姑娘,請。”
一踏入室內,顧桑便感覺到一股子撲面而來的熱氣兒,此間屋子并未擺放冰鑒,沒有她那間屋子涼快。顧桑拿起桌邊的團扇,朝自己扇了扇風,可不想剛洗完澡就熱出一身汗。
顧桑繞開屏風,轉到內室,一抬眼就看見顧九卿正背對她穿衣,她腳步頓住,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頎長清絕的背影,長至腰間的墨發,雪色里衣,組成一幅旖旎的畫卷。
“妹妹來了?”
顧九卿抬手取過旁側的純白外衣穿上,轉過身看向顧桑,他的手慢悠悠地系著腰間絲絳,純白如雪的絲絳帶子纏繞在他修長好看的手指上。
顧桑低頭看著他的手指,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目光。
顧九卿挑眉睨向她,手上動作一頓,手指勾住絲絳帶子,慢慢地解開已經打好的結。
他面上揚起一抹十分惡劣的笑:“妹妹往哪兒看?如果想瞧得更仔細些,不妨讓妹妹看個夠?”
顧桑登時鬧了個大紅臉。
她別過臉,伸手制止他的動作:“你有的,我也有,沒什么好看的。我過來就是想問大姐姐,怎么讓陌上把母親替我備的見面禮也一并送出去了?”
顧九卿重新系上女裙的絲絳:“怎么了?”
顧桑有些惱:“我本來想自己送的。”
親自送禮,可增進與人的親近感。
“倒是毀了妹妹討得他人歡心的機會?”顧九卿唇角往一邊扯了扯。
顧桑:“……怎么同大姐姐說不通呢?人與人之間不就是你來我往,我們來麓州探親游玩,自然要與人留下好印象。”
關系處好了,吃好喝好玩好,不好嗎?
顧九卿看她一眼,側身坐在桌邊,端起茶盅慢條斯理地轉悠了一圈:“也是,妹妹在麓州合該同顧家人打好關系,這樣我也放心。以妹妹長袖善舞能言善辯的能力,即使沒有親自將禮物送到他們手上,也會討得他們喜歡,不是嗎?”
見顧九卿穿戴整齊,顧桑方轉過臉,手拿團扇,氣呼呼地為自己扇風。
“大姐姐是要丟下我,一個人前往雍州?”
顧九卿原本沒打算來麓州,后來臨時改了主意,是反悔帶她去雍州,這才將她送到麓州。
顧九卿笑:“是啊。”
一頓,他笑的越發冶麗:“但不后悔帶你離京。”
顧桑瞪眼:“我不依,我要陪大姐姐同去雍州。”
顧九卿直接無視顧桑的抗議,抬手指了指桌邊的干巾帕:“過來,幫我擦發。”
“這種小事,怎么不讓外面的丫鬟婆子做,盡使喚我?”顧桑抱怨歸抱怨,卻是老老實實地拿起巾帕,給顧九卿擦拭濕發。
待頭發擦干,又拿起妝奩臺的白玉發簪。
顧桑目光微凝,是她送的那支,顧九卿此行出京,一路戴著她送的發簪。
僅此一根,簪不離發。
見她盯著白玉發簪出神,顧九卿抬手握住她的小臂,將綿薄的衣袖往上挽了幾分,露出細白的皓腕,腕間一只晶瑩玉透的琉璃手鐲襯得如玉肌膚猶似泛著流光。
他摩挲了一下琉璃手鐲,泛涼的指腹似掠過溫熱肌膚。
顧桑蹙眉,正欲縮回手,顧九卿卻道:“我送的鐲子,妹妹不離身,妹妹送的發簪,我自也不會離身。”
顧桑抬眼看他,抽手,被他握得更緊,沒抽動。
她再抽手,仍是沒抽動。
“大姐姐,你這樣,我如何替你簪發?”
顧九卿這才松開手:“有勞妹妹。”
顧桑抿著唇,抬手將白玉發簪插在顧九卿頭上。
她說不清自己是何心情,當顧九卿說要給她找郎君,她以為自己誤解了顧九卿的意圖,十余天的車程,她們同吃同住,他并未對她做出過分的曖/昧撩/撥之舉,她差點真的以為那些惶惶不安的糾結仿若只是她的錯覺。
今日這做派……女主當真是‘賊心’不死。
*
常氏準備了極為豐盛的接風洗塵宴,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能端上桌的都上了桌。
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堪比宮廷盛宴的美味佳肴。
顧桑到達膳堂時,著實被狠狠饞到了。
畢竟,路上風餐露宿的,哪兒有家里整的齊活兒。
幸虧下午克制住少吃零嘴兒,要不然多虧。
城外流民喝稀粥,這里卻是山珍海味,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哎呀,她才沒有心里負擔,該吃吃該喝喝,不吃也會被倒掉浪費,莫不如進她的肚子。
常氏知道顧九卿的忌諱,又見顧桑同顧九卿關系親近,便將兩人安排于一處,且顧九卿旁邊留有空位。
“稍等片刻,祖母和母親馬上就到。”常氏道。
顧桑規規矩矩地坐著,雖然內心瘋狂想要動著,但沒有饞到失儀的地步。
她目不斜視,軟聲笑道:“合該的,祖母和二伯母是長輩,我們等著便是。”
二房人丁簡單,卻是四世同堂。
上有健在的老夫人,下有吃奶的重孫子。
顧九卿隨意瞥了一眼,在場多是女眷,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二伯父和堂兄似乎沒在府上?”
常氏沒想到顧九卿主動同她搭話,想到公公和郎君做的生意已是十拿九穩,不是什么秘密,便道:“雍州有個老主顧,以不錯的價格買了一批數量不小的糧食,父親便親自運送這批糧食去了雍州。老主顧要的糧食數量龐大,就是前兩年的陳米也要,父親又寫信回來,讓郎君盡快籌措糧食運往雍州,好像是讓郎君能籌多少就籌多少,郎君近些時日就忙著籌糧的事宜,忙的都不著家。”
顧桑看了一眼顧九卿,偏頭問道:“二伯父運了多少糧食去雍州?”
常氏想了想,不確定道:“數萬石?具體數額待郎君回家,問過方知。”
常氏沒有經商的頭腦,除了她的嫁妝鋪子,家里的一切商鋪生意都是顧家兩父子共同打理,她也就是聽顧明崇念叨了幾句。
數萬石與朝廷下發的五萬石救災糧相差無幾,果然財富和糧食都是攥在少數人手里。
顧顯武運了糧食去雍州,卻未返回,而是寫信讓顧明崇籌措糧食,本身就很反常。
雍州的形勢……
顧桑意識到不對勁兒,顧九卿自然也想到了:“堂嫂可知朝廷的救濟糧也不過五萬石而已?顧家的這位老主顧是不是以遠高于米市價格購入?如果是的話,待堂兄歸家,讓他不要急著將糧食運往雍州。”
常氏疑惑不解:“大妹妹是何意?”
顧九卿淡聲道:“轉告堂兄即可。”
顧桑解釋道:“城外流民聚集,如果被流民發現,麓州有大量糧食運去雍州,流民豈不是鬧翻天了,說不定還會瘋搶糧食。”
常氏看向顧九卿:“大妹妹,是這樣嗎?”
顧九卿沒有理常氏。
恰在此時,錢氏攙扶著老夫人過來了。
老夫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染有佛香,一看就是常年禮佛的主兒。
顧家二房的內宅是常氏這個年輕媳婦掌家,婆母錢氏是個不愛管事的清閑性子,老夫人年紀大了,更不愛過問家宅內的瑣事。
顧顯武和顧明崇兩父子在外經商,經常不在家,錢氏也是為人兒媳,便替顧顯武在老夫人跟前盡孝,陪著說話解悶。因為老夫人牙口不好,飲食要清淡軟爛易消化,與年輕人吃不到一處,平時都是在院中單獨用膳。
除非逢年過節等重大節日,老夫人才會同家人一道在膳堂用膳。
今日嬌客上門,家有喜事,老夫人便過來同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眾人起身,給老夫人和錢氏問好。
顧桑和顧九卿自也對著老夫人施了一禮,身姿儀態,在一眾女眷中,尤為打眼。
尤其是,一襲白衣的顧九卿,無人可奪其光芒。哪怕是老夫人老眼昏花,一眼就看見了鶴立雞群的顧九卿。
老夫人走過來,面目慈和地看向顧九卿:“好孩子,多年未見,都出落的這般水靈。祖母還記得當年離開燕京時,你還是個兩三歲的奶團子。你都不知道你母親有多稀罕你,那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整日抱著你,喚你囡囡。”
原本的顧九卿有個小名囡囡,偷了身份的顧九卿不喜歡這種親昵稱呼,施氏便再也沒喚過了。
“來,坐在祖母身邊。”老夫人去牽顧九卿的手,卻被顧九卿不著痕跡拂開了。
顧桑眼眸輕動,偏了偏頭,笑瞇瞇地握住老夫人落空的手,語氣盡顯親昵嬌俏:“祖母,你記得大姐姐,可還記得我呀。”
老夫人自然不記得,但是來的路上,錢氏已經告訴過她,來的是大姑娘和三姑娘。
看著面前軟糯清甜的小姑娘,老夫人笑呵呵道:“當然記得,當年你還是個吃奶的奶娃娃呢。”
顧桑比顧九卿小兩歲,兩三歲減去兩歲,可不就是吃奶的年紀么。
顧桑莞爾一笑:“祖母記憶力真好。”
不論是老夫人,還是婆母錢氏,亦或是常氏,她們心里其實更重視顧九卿這位嫡女,但是顧九卿真的好冷,真的太難親近。
反而是,顧桑相處起來更貼心,不會讓她們覺得不適。
顧九卿以女相示人,并非真的女子,面對無利可圖的情況下,他真的不耐煩同女人們虛與委蛇,能維持表面的祥和已是他最大的良善。
一頓飯下來,顧桑同二房明顯更為親近,至少表面上如此。
大家族都擅長演出一副家和萬事興的戲碼。
不過,她能感覺出,顧顯武的后宅是真的比顧顯宗的內宅安寧多了。
顧顯武有一妻一妾,妾室生下顧靜沒幾年去世,便再未納妾。二房兩父子只對經商賺錢感興趣,家里女眷也沒生事的,內院簡單清靜。
老夫人當年在燕京看多了施氏和蒲姨娘的爭斗,一直信奉家宅安寧有利于財運,只要不是攪家精,老夫人都不會插手。
當初,讓錢氏將掌家權交給媳婦常氏,也是老夫人的提議。
錢氏送老夫人回屋后,忍不住感慨道:“三姑娘的性子真真是好,乖巧伶俐,惹人喜歡。大姑娘跟傳聞中的一樣,清冷孤傲,容貌驚人,只是難以接近。”
老夫人雖老,但沒真的昏聵:“這孩子脾性是不錯,你也不想想,她能在大房那種環境下討生活,性子能不好嗎?不說施氏如今看重她,就是我與她說上幾句話,心里都熨帖。”
“哎,囡囡這孩子小時還同我親近,如今大了,倒是……”老夫人眼前浮現出顧九卿幼年時的模樣,說道,“你不知道,囡囡以前在我跟前撒歡,可乖可黏人了。”
錢氏道:“大姑娘不是早年遭過難么,性子怕就是那個時候變了。”
老夫人嘆氣:“還不是妻妾不寧鬧的,就是苦了囡囡,半大的孩子流落在外,也不知如何熬過來的。”
懵懂天真的孩子一去不回,性子變得寡淡涼薄。
錢氏見老夫人傷懷,遂轉移話題道:“我瞧著大姑娘對三姑娘卻是姐妹情深,三姑娘夠不到的菜,大姑娘甚至幫忙夾,旁人可沒這種待遇。”
老夫人說:“或許,這也是施氏喜歡三姑娘的原因。”
有個交心的姐妹,以顧九卿這種近乎薄涼的性子來說,屬實不易。這也說明三姑娘不單單是性情取勝的原因,或還有其它本事。
畢竟,燕京那般迷人眼的地方,好性情的姑娘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