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太后昏迷一日總算醒了過來。
“皇帝。”太后顫巍巍地伸手, 魏文帝一把握住老母親的手,總算松了口氣,“母后, 您老可算醒了。”
太后人是醒了,但精神狀態極為衰頹, 像是深受某種刺激般,眼窩凹陷,整個人猶似陷在某種驚懼夢魘當中,太后死死地抓著魏文帝的手,見皇帝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并沒被噩夢中的那幫子惡鬼撕扯成血肉,眼中的恐懼后怕之意方才稍微消散了些。
待御醫們為太后施針稍穩心神后,方才恢復平靜。
太后定定地望著魏文帝, 蒼老的聲音顫抖的厲害:“哀家夢見他們了,他們都化為厲鬼,向皇帝您索命。”
魏文帝皺眉,塵封的記憶像是徹底劃開一道口子,那些掩埋已久的人一個個鮮活地出現在他腦海里,但只一瞬,他便恢復如常。
平靜的面孔之下是一顆冷酷無情包藏權欲的心,哪怕先太子當的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得民心受世人擁戴,然而,先太子止步于儲君之位,登上皇位治理江山的是他, 現在誰還記得當年的懷仁先太子,天下人記住的是他魏文帝。
懷仁先太子儲君做的好, 不代表他有能力當好這個皇帝。何況,自古成王敗寇便是如此,能當個讓百姓朝臣稱道的儲君,卻沒本事保住自己,還是怪他計不如人。
魏文帝擅長給自己洗腦,從不認為當年殺兄奪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人倫慘事。
“皇帝,哀家心緒難寧……”太后還想說什么,忽的看見旁邊的吳皇后,話鋒一轉,“皇后,辛苦你同皇帝守了哀家這么久,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吳皇后恭順應了聲,轉身退出殿內。
魏文帝知道太后要提及陳年舊事,瞥了一眼大監,大監心領神會,將闔宮的太監宮女一并帶了出去,并掩上殿門。
大監守在寢殿外,對宮人道:“太后宮里的事,不許傳出去一個字。”
宮人們齊聲應諾。
殿內寂靜無聲。
魏文帝沉默半晌,開口道:“母后,當年事已成定局。朕不認為先太子登上皇位,就會放過我,帝王身側豈容他人安睡?先太子只是擅長偽裝蒙蔽先帝,蒙蔽世人,沽名釣譽罷了。”
“哀家知道勝者王敗者寇的道理,只是當年清算的手段太過了……”老弱婦孺皆無一人逃過,因這場奪權之變牽扯的無辜者更是多不勝數,太后篤信佛理的這些年,越來越相信因果報應,“如今康王和太子的爭端莫不如當年的魏王和先太子?”
康王和太子的爭斗,不就是當年的輪回嗎?
這都是她的親孫兒,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不是太后愿意看見的。太子贏了,早晚得清算康王,康王贏了,太子又豈有活路。
魏文帝臉色沉了沉。
“百業經是先皇后最喜歡研讀的經書,哀家親手抄寫的……藏了……藏了……她一定是在提醒哀家,提醒哀家……”
太后望著帷幔頂端繁復的云紋,恍若回到當年她與先皇后把手言歡的日子,先皇后是個真正心善的人,教導的先太子亦是謙和正直。可太過善良的人,在吃人的皇宮里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先皇后至死都不知道,她的死是她一手促成。
*
魏文帝心情沉重地離開慈寧宮,回到御書房翻看那則《百業經》,顧九卿抄寫的那卷,為避免太后傷情傷神,他便拿走了。
魏文帝看了幾眼,便煩躁地丟于一邊。
太后雖禮佛多年,佛經種類繁多,卻從不讀百業經。這涉及到太后和已故先皇后之間的隱秘,鮮少有人知。
魏文帝懷疑尚有先太子黨派的余孽存世,意圖興風作浪。
魏文帝沉著臉問:“顧九卿呢?”
大監上前回話:“回稟陛下,顧九卿已被收押進天牢。”
魏文帝沉思道:“傳朕口諭,讓大理寺提審顧九卿。”
大理寺由六皇子司馬睿主管,康王和太子的斗爭中,一直持中立之態。魏文帝讓大理寺去審,便是為了避免康王和太子插手。
就在司馬睿為顧九卿入獄之事與方諸商討,如何才能不讓魏文帝生疑地將顧九卿的案子交到大理寺手中,就收到宮里傳來的口諭,讓大理寺主審此案。
這簡直是喜從天降,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樣一來,既可借公務之便見到顧九卿,彌補自己的相思之苦,又可幫助顧九卿洗刷冤屈。
司馬睿對顧九卿有一種迷之自信,天下女子唯有顧九卿最好,他從不認為顧九卿會傷害別人,更不會認為顧九卿會幫著康王參與奪權爭斗。
所以,顧九卿是冤枉的,定是那太子妃不做人。
方諸見司馬睿似乎高興的忘乎所以,怕他去天牢問案時被人瞧出端倪,故而提醒道:“六殿下,在外人眼里,顧大姑娘可是康王的未婚妻,如果被人瞧出你對她的情意,估計旁人就要認為你為情徇私。”
司馬睿沉浸在可以光明正大見顧九卿的喜悅中,差點都忘了顧九卿還等著他呈冤。
“先生說的對,我得多想一些問題‘審問’九卿,這樣便能多同她說說話。”司馬睿一掃方才聽說顧九卿入獄的陰霾,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飛奔至天牢,“如果有機會獨處就好了。”
方諸:“……”
這邊司馬睿忙著去幫顧九卿找證據洗刷冤情,而那邊康王則是馬不停蹄地趕到皇宮。因為科舉舞弊案的事,魏文帝對康王甚感失望,他也顧不得為自己求情,一心只為顧九卿而來。
康王司馬驍則是關心則亂,對顧九卿下獄的實情并不完全清楚。從宮里打探到的消息是,顧九卿和太子妃同在靜安寺時,顧九卿借由太子妃的手向太后進獻了一則佛經,然后太后仿佛受了某種刺激心神俱駭,便暈了過去。
太后是個信佛之人,怎么就因為一卷佛經而陷入昏迷?
下面的人進獻過諸多佛經,為何偏偏就百業經不行?
百業經講究善惡因果報應,可其它佛經也有這些意思。
顧九卿是他的未婚妻,更是信佛之人,他不會認為顧九卿會利用佛經觸怒太后,定是太子妃被母妃擺了一道心生怨憎,太子妃對顧九卿的指控根本不可信,反倒是誣陷顧九卿的可能性更大。
司馬簫入宮面圣,開口就是為顧九卿求情,魏文帝原以為他許是為了科舉舞弊這樁大案,結果卻是為了兒女私情。
“父皇,兒臣清楚顧九卿的為人,她絕計不可能對太后有任何不敬之心,定是被他人蒙蔽算計,還請父皇明察秋毫……”
砰。
一方硯臺重重地砸了下來。
司馬驍愣愣地看著面前硯臺炸裂的碎片,驚得立馬住了嘴,連碎片劃傷眼角都不知道。
魏文帝冷冷地看他一眼,道:“此事朕心中自有決斷,顧九卿已經交由大理寺審查,如果她當真沒有鬼蜮心思,屬實被人冤枉,自然會無罪釋放。若她同不該的人勾連,朕也絕不會放過她。”
不該的人?
父皇以為不該的人是他嗎?以為是他唆使顧九卿?
顧九卿是他喜歡的人,他不會讓她陷入自己和太子的政治斗爭中。
司馬驍勉強擦了一下糊住視線的鮮血,還想為自己和顧九卿辯駁一二,卻被魏文帝不耐煩地打斷:“出去,朕不想見你。”
魏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司馬驍,又道:“朕對你,太失望了。”
失望?父皇對他失望了?
是因為他跟儲君的爭斗嗎?可最先對他發難的就是太子,是太子先視他為眼中釘,為了自己的地位排除異己,唆使朝臣打壓他,插手他的婚事,把他擺在火架上烤。
然而,父皇卻只對他失望。
……
不得不說,司馬睿的男主光環果然強大,不過一日的功夫,司馬睿就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顧九卿屬實冤枉,是被太子妃下了套,不過他同康王有一樣的疑惑,一則佛經為何會讓太后陷入昏迷。
司馬睿將顧九卿的口供呈于御前,然而魏文帝只是隨意掃了兩眼,并未細看口供上的內容,似乎對司馬睿頗為不滿:
“就這些?沒其它的了?”
司馬睿驚疑不定,不解問道:“兒臣已經查明真相,顧九卿是受太子妃所托抄寫佛經,并非她本意,靜安寺的主持能為她作證,這還……不夠嗎?”
他問過顧九卿,才發現靜安寺的主持方丈也知道這件事。任那太子妃如何狡辯,一寺主持總不可能說謊。
據主持所說,顧九卿是懷著虔誠的心,在大相寶殿的佛前抄寫的佛經,一字字皆是對太后最誠摯的祝愿。
魏文帝將供詞放在御案上,面色深沉,良久后才道:“宣太子妃!”
帝王多思多疑,顧九卿和太子妃背后分別是康王與太子,無論他們如何斗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但如果有人拿十二年前的事做文章,絕不能忍。更何況,還將主意打到了太后頭上。
魏文帝當年殺兄篡位,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們為了皇位變得六親不認。
太子妃楊清雅沒想到事情敗露的如此之快,更沒想到靜安寺的主持竟會幫顧九卿作證。方丈主持是得道高僧,無人會相信一寺方丈會說謊,是她錯判了圣心,原以為以當今陛下的雷霆手段以及對當年舊事的抵觸程度,鐵定會將顧九卿直接賜死。
然而,顧九卿只是被收押,還走了審訊流程。
事到如今,楊清雅沒有狡辯抵賴:“陛下,是兒媳被怨憎蒙了心,才會在佛經上動手腳,企圖顧九卿觸怒太后。兒媳滿懷欣喜嫁給太子,正值新婚燕爾,卻要遭受莫須有的非議,兒媳一時氣不過才會昏了頭。此事皆是兒媳膽大妄為一人主張,還請陛下降罪。”
楊清雅所謂的認罪,只是她用一篇抄寫錯誤的百業經換了顧九卿親手抄寫的那份。太后信佛,必不能容忍一篇出錯的佛經,被氣暈便情有可原。然而,其間真正的緣由她是絕不能認。
否則,必是抄家滅族的災禍。
事情看似明了,魏文帝以太子妃無德將其幽閉東宮別殿。但,也并沒下令釋放顧九卿。
司馬睿對魏文帝的處置心有不滿,還想說什么,卻在觸及到魏文帝異常危險且狠絕的目光時,驚得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將即將溢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第 62 章
原本以為司馬睿查明白事情原尾, 顧九卿定會被無罪釋放。結果,魏文帝只是不痛不癢地罰了太子妃幽禁,卻沒立即放人, 驚疑之間,也不知施氏腦補了什么, 嚇得臉色一白。
“這……陛下究竟是何意?”施氏顫聲道,“這本就不是九卿的錯,怎么還不放人?”
顧顯宗眉頭深皺,面色并不比施氏好多少。
圣心難測。
年老的臣子,尤其是在那場權力大清洗下僥幸活下來的老臣, 都清楚太后為何會因為百業經而暈倒,太后倒底是一介年老婦人,且吃齋念佛多年, 不似魏文帝那般冷血無情,知道被人拿百業經影射當年那場血腥殺戮,自然大受刺激。
可無人敢說出來。
就連楊家人也不敢為太子妃求一句情。
就算這位陛下近年表現的溫和有血肉,可誰也不敢忘了陛下骨子里的冷血無情與狠辣。
*
芳菲院。
窗明幾凈,顧桑靠坐在窗邊,手托香腮,出神地望著滿院盛開的桃花,緋色桃花灼人眼, 誠如許嬤嬤所言,芳菲院的桃花確乃一大美景,絲毫不遜色于昭南院的梅花之景。
然,她無心欣賞美景。
視線越過滿院桃花, 落在對面的昭南院,傲骨白梅早已凋謝, 院中的下人也不知躲到哪兒偷懶去了,昭南院的主人不在,竟比往日更冷清了些,似乎都感覺不到人氣兒。
良久,她收回視線,目光怔怔地落在手腕上的琉璃手鐲。
看著看著,竟被她品出了一絲睹物思人的意味,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顧九卿被御林軍帶走前,曾告訴她,妹妹無須擔心。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她本不該擔心,可一顆心總是空落落的。
顧桑想起那日在主院外偷聽到的話‘太后是建原一年開始信佛’,也就是魏文帝登基第一年開始信奉佛法,究竟是何事讓太后開始轉變,由一個不信佛的人開始信佛。
也或者,是魏文帝登基前發生了何事。
原書中并沒提過魏文帝這個皇位是如何來的,如果不是從先帝手中繼承,那便是……奪權。
而這個朝代對魏文帝登基前的事似乎諱莫如深,原書劇情也沒詳敘。
顧桑忽然意識到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自己好像并沒將《女帝》一書看完,只看到女主登上帝位,后面還有十數章方才結尾,正文完結后還有幾章番外。
難不成女主真正的來歷在原書末尾才有所交代?
哎,早知道就該看完整了。
及至中午,顧桑和施氏帶著吃食和衣物去天牢探監。顧顯宗提早打點過,又有司馬睿的默許,獄卒并未為難她們,輕易便放她們進去了。
天牢并非甚么好地方,關押著諸多犯人。光線陰暗濕冷,空氣里散發著難聞的鮮血味。
一路所過,牢房里被刑訊過的犯人身上遍布各種燒傷鞭傷,瞧著分外可怖,時不時竄出幾只老鼠蟑螂在腳邊打轉,顧桑不害怕老鼠,唯獨惡心蟑螂,她強忍著才沒有尖叫出聲。
施氏尚沒見到顧九卿,便已經紅了眼睛。
這是施氏第二次踏足天牢,第一次還是十二年前,施家闔族被關押在這里,當年送別父兄家人的場景歷歷在目,時隔多年,她的愛女又因當年事被下了獄。
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無助感再次席卷全身,施氏的身子一陣晃蕩,顧桑趕緊扶住她,話語關切:“母親,沒事吧?”
施氏臉色發白,搖了搖頭。
顧九卿單獨關在最里面的一間牢房,他身上穿著離家時的那身白衣狐裘,純白如雪,并未被污染半分,與周遭的污穢骯臟格格不入,自成一世界。他安靜地坐在草垛上,閉目養神,那般優雅愜意的模樣讓人恍然覺得他并非身在牢獄。
顧桑看著他,輕聲喚道:“大姐姐。”
顧九卿聞聲睜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和施氏身上:“我很好,你們不該來這里。”
施氏見他衣裳整潔如初,顯然沒被用刑,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可聽他這般說,又止不住的心酸,哽咽著道:“九卿,我的兒,你受苦了。”
只一句,便泣不成聲。
施氏鮮少有此脆弱時刻,女兒本該千嬌萬寵的長大,因她粗心大意淪落為乞兒,風餐露宿兩年,好不容易被找回過了幾年好日子,又被人害進牢里。
雖說女兒無辜,可誰也不知道那位陛下如何想的,還不知道顧九卿要被關押多久。
顧九卿起身,走到施氏面前:“母親,清者自清,我不會有事,莫要為我傷了身子,不值得。”
語氣依舊淡漠如斯,但話語間隱隱多了一絲對施氏這位母親的慰藉。
施氏一把抓住顧九卿的手,心痛不已:“傻孩子,你我是血脈相連的母女,何談值與不值,縱你不好,當母親的又如何能好?只有你安穩無憂,母親才會事事如意,才會身體康健。你放心,母親一定會想辦法盡快將你救出去。”
顧桑眸光微閃。
母女?
顧九卿并不習慣被施氏碰觸,略一抬手,像往常那般拂開。
施氏顯然早已習慣顧九卿的冷淡,也不在意,抬袖擦了擦眼淚:“瞧我,當娘的還沒女兒堅強。”
顧九卿淡漠地看了一眼施氏,見施氏雙眼紅腫,略闔下眼。
施氏絮絮叨叨同顧九卿說著話,但大多都是施氏在說,顧九卿偶爾回應兩聲。
陌花默默地將食籠里的飯食擺出來,顧桑則拿起箸筷遞給顧九卿,催促道:“大姐姐,這都是母親親自做的,快趁熱吃吧。我也做了一些可以放置的糕點,放在另外的食盒里,大姐姐可當宵夜。”
說罷,伸手指了指草垛邊另一個食籠。
施氏面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催道:“快嘗嘗。母親已經許久未進過廚房,也不知廚藝退步沒?”
施氏出閣前,極擅廚藝,只是嫁人后囿于中饋及后宅妻妾斗法,便鮮少親自下廚。
顧桑揚唇,不吝夸贊道:“母親做的,定然味道極好。”
顧九卿手握著筷,淡淡地掃了一眼顧桑,夾了塊清蒸武昌魚,在施氏期盼的目光下,緩緩放入嘴里。
魚肉嫩滑鮮美,入口細膩。
顧九卿頷首:“味道確實不錯。”
清蒸魚是顧九卿最喜歡吃的,施氏蒸廢了四五條魚方才找回曾經的廚藝,做出此等美味。
施氏喜道:“不錯便多吃些,牢中不比家里……”
一頓,施氏心里霎時跟針扎似的難受,九卿遭此無妄之災,為娘的竟不能第一時間救女兒出獄。
顧九卿慢慢地吃飯,舉手投足間端的是一派矜貴優雅,晦暗血腥的天牢并沒影響到他用膳的舒適,仿若自家那般悠閑自在。
這般狀態倒不像坐牢。
司馬睿主審此案,有男主在,肯定不會讓女主受刑。
這點倒是不用擔心。
顧桑環視一眼森冷的牢房,男主想要改善天牢里的吃食住宿怕是不能,那樣太惹眼,男主無法明目張膽地給女主優待。
女主身中寒毒,極度畏寒,肯定受不得天牢里的潮濕,也不知是否會誘發寒毒發作?
顧桑眸眼里騰起一抹憂慮。
好在帶了足夠御寒的衣物和被褥,且顧九卿被抓當日,本就穿的厚重,即使回暖的春日,依舊身穿冬日的御寒狐裘,想來是稍微抵擋了一些牢房里的濕冷之氣。
陌花將厚被褥鋪陳在草垛上,又將衣物放在干凈的被褥上,方才垂首侍立在旁。
“大姐姐,如果冷的話,切記要及時加衣,莫要受寒。”顧桑動了動唇,細心叮囑。
顧九卿唇角往右邊一扯。
待用完膳,陌花收拾殘羹剩湯之際,顧桑偷偷往顧九卿手里塞了一個黑色藥瓶,抽手的瞬間,她感覺到冰涼的手指若有似無地劃過手心的軟肉,帶起一抹異樣的戰栗,她驚了驚,抬眸看向始作俑者。
顧九卿面上淡定如斯,仿佛此番隱秘的撩/撥并非出自他之手。
施氏并沒察覺兩人私下的小動作,只擔心顧九卿吃不好住不好也睡不好,不免心痛難忍。
探視時間有限,在獄卒的催促下,施氏仍不愿離去。
“九卿,一定要保重身子,母親定會……”
顧九卿打斷道:“等便是,不必強做徒勞之舉!”
施氏訝然。
顧桑抿了抿唇,適時地開口:“母親,誠如大姐姐所言,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歪,想來大姐姐很快便會出獄。”
“真是這樣嗎?”施氏反問。
顧桑點點頭,隨即看向顧九卿:“大姐姐,覺得呢?”
顧九卿看著她,嗯了聲。
馬車內,施氏并未因這番安慰放松多少,仍是憂心忡忡的模樣。
顧桑伸手握住施氏的手,軟聲勸道:“母親,以大姐姐的機智,既讓我們等,必是胸有成算。桑桑并非誆哄母親,大姐姐肯定過不了幾天就會出獄。”
女主身有寒毒,定不會讓自己在天牢久呆。
施氏苦笑:“你對你大姐姐倒是有一種迷之自信。”
那是因為施氏不了解真正的顧九卿。
“所以,母親放寬心便是。”顧桑說。
施氏總算沒那么難受了。
顧桑捻起一塊色香味俱全的桃花糕遞給施氏,隨即又給自己捻了塊,她一邊吃一邊不經意地提出疑惑:“宮里貴人們的心思當真難猜,不過一則小小的百業經,為何會鬧出這般大的動靜?”
施氏面露譏嘲:“呵,百業經有何問題?不過是人……”
對上顧桑極度困惑的目光,施氏立即意識到這種深宮隱秘之事不足為一小姑娘細道,轉瞬改了口,“桑桑莫要多想,都是那太子妃太過可惡,竟以一篇錯字百出的經書調換九卿抄寫正確的百業經呈到太后跟前,太后是個篤信佛理之人,一氣之下就暈了過去,陛下侍母至孝,自是大動肝火。”
顧桑拍拍胸脯,順勢呼出一口氣:“好在事情已澄清,大姐姐也知此次被太子妃陷害的緣由,經此一事,想來日后定不會有人再拿此類事大做文章。
施氏一愣,從顧桑的話中意識到一個問題。
顧九卿當真知其緣由嗎?
朝堂后宮錯綜復雜,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顧九卿當真能勘破嗎?
顧九卿之所以被太子妃陷害,就是不清楚百業經書背后暗藏的真正隱情。
第 63 章
施氏暗暗打定主意, 等顧九卿出獄,定要將自己知曉的一些內情盡數提點。如今,顧九卿身負圣旨賜婚, 要做皇家婦,不知其后宮隱秘, 必將被人算計的骨頭渣都不剩。
顧桑原以為施氏不會說這些皇家密辛,結果施氏見她一臉純稚天真的模樣,突然說道:“百業經曾是先皇后最喜歡讀的經書。”
“先皇后?”
顧桑澄澈的眸眼適時地露出迷茫。
施氏強忍著內心的悲憤與無奈,說:“先帝已故之后,十二年前, 先皇后一脈盡數死絕,死于……”
頓了頓,施氏伸手朝上一指。
顧桑瞬間反應過來, 死于當今陛下之手。果然,魏文帝的皇位是篡位奪權而得。
十二年前,原身是個不足三歲的幼稚孩童,尚不記事,哪里知曉這番朝堂變故。魏文帝皇位不正,登基初期必定實行了殘酷血腥的政策鎮壓,不許朝堂百姓議一字,這個朝代才無一人敢提及當年舊事。
可是, 彼時的顧九卿也不過五六歲,她竟知道的這般清楚,連先皇后的喜惡都知曉。
司馬睿看了一眼逐漸遠離的馬車,又看了眼身后的天牢, 原本冷漠的目光轉瞬染上一抹柔情,轉身欲踏入天牢。
“殿下, 經書一案已經明朗,太子和康王耳目眾多,莫被人落了口實。”侍衛劉尚提醒道。
言外之意,現下不是解相思的好時機,哪怕司馬睿如今執掌大理寺,主管刑獄,但屢次借公務之便見顧九卿,難免被有心人猜出端倪。
司馬睿腳步一頓。
想到父皇對待顧九卿的態度,確實不是好時機。
他不甘心地收回腳,往大理寺方向而去,行了幾步,又問:“牢獄內條件艱辛難熬,顧家帶進去的東西可有被褥衣物?”
劉尚恭敬道:“殿下放心,大姑娘是顧家嫡女,顧家人不止備有衣物被褥,還有糕點吃食之類。”
司馬睿不放心地回頭,再次看了眼天牢的方向,隨即想到什么,豁地握緊拳頭,面色沉郁。
顧九卿遭此大難,都怪太子和康王。
他們要爭便爭,要斗便斗,憑甚將無辜的顧九卿牽扯其中?
……
天牢內,顧九卿低眉凝著掌心的藥瓶,瓶身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少女身上的清甜香味,他略微猶豫,抬手打開藥瓶,取出一粒藥丸緩緩放入嘴里。
指腹那抹柔軟的觸感猶在,素日難吃的藥似乎都染上了一絲軟糯甜膩味。
妹妹以為他忘記帶藥,實則這幾日本不用服食此藥。
藥丸入腹,顧九卿視線轉向旁邊的食籠,打開之后,里面是兩種不同的糕點,一種是他最愛的茯苓糕,一種是她新做的桃花糕。
桃花糕,形似桃花,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
若他沒猜錯,桃花糕取材于她院中開得正艷的桃花。
顧九卿扯起唇角,伸手捻了塊桃花形狀的糕點,意圖壓下舌尖僅存的一絲苦藥味,剎那間,唇齒間被一股桃花香溢滿。
“呵,這個便宜妹妹真是有心了!”
*
御書房。
“陛下,臣妾親手熬煮了一碗滋補的參湯……啊!”
吳皇后正要將湯碗遞過去,就被魏文帝揚手打翻,“出去,朕要批改奏折!后宮一片烏煙瘴氣,朕可沒心思吃皇后的湯食。”
吳皇后看著手背上深紅的燙傷,跪地請罪道:“陛下息怒,是臣妾未能約束后宮諸人。”
魏文帝冷笑道:“約束不了,莫如退位讓賢?”
朝堂后宮,沒一件讓人省心的事。
吳皇后心知魏文帝只是遷怒與她,未必會廢后,依舊讓她心中駭然無比。
“御書房乃議政重地,皇后日后切莫涉足。”
魏文帝是真動了怒,從未如此嚴厲地苛責吳皇后。
東宮。
吳皇后威儀盡失,氣得狠狠踹了一腳太子妃楊清雅,厲聲叱道:“愚蠢的東西,瞧你干的好事?楊玄藺那個老匹夫就是這樣教導你,凡事不計后果,你怎敢……怎敢利用百業經生事?”
楊清雅嚇得臉色慘白,跪在地上,一手捂著劇痛無比的肚腹,哀聲求饒:“母后息怒,是兒媳的錯,求母后饒了兒媳一回,兒媳以后再也不敢了。”
定是楊玄藺老糊涂了,在家里妄議當年舊事,才讓楊清雅偷聽了去。否則,楊清雅怎會想得出用百業經做局陷害顧九卿。
十二年前的政變,太后,魏文帝,以及皇后,沒一個手里是干凈的。吳皇后自然不希望舊事重提,太后亦是利用百業經暗害了情如姐妹的先皇后,偏偏楊清雅這個蠢東西竟敢利用此事去刺激太后。
自己養育的二公主蠢也就罷了,楊家培養的太子妃也如此愚蠢,真真是讓她受不了。
太子妃雖只是被小懲大誡,但魏文帝卻將怨怪盡數落在吳皇后這個發妻頭上,連帶對太子也越發不滿。
吳皇后越思越怒,看著地上驚恐哀求的太子妃,猶嫌不解氣,氣得又踹了太子妃一腳,再次唾道:“蠢東西!”
楊清雅捂著肚子慘叫一聲,臉色霎時失去了血色。
楊清雅哆嗦著唇,斷斷續續道:“兒媳新婚,太子……疑心兒媳……不潔,兒媳自幼……自幼便知太子是我的……夫君,我怎會……都是華貴妃……害我害我……遭受太子猜忌,我……不甘……不甘哪。”
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一國儲君,哪里會有莫須有的青梅竹馬,偏偏宮里流言四起,還有新婚夜竟沒有落紅,可她未與任何男子勾連,太子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那種破瓜的疼痛感歷歷在目,她怎會不潔?
可她沒有落紅。
太子劃破手指,幫她遮掩過去,但疑心已存。
除了新婚夜的熱情,太子對她冷眼相對,再也未曾碰過她的身子。
太子不信自己,讓她如何不恨?
“華貴妃!”吳皇后眸眼陡然沉戾,咬牙切齒道。
太子司馬承大步入內,看見地上狼狽可憐的楊清雅,皺了皺眉,隨即對吳皇后道:“母后,是兒子無能,未能約束內子讓她惹出事端,還請母后責罰。”
吳皇后冷哼:“本宮罰你做甚,事情并非出自你手?朝堂內外的事就夠你焦頭爛額,東宮尚不能讓你寬憂,盡拖累你。”
太子躬身道:“兒子以后定加嚴厲管束太子妃,母后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氣也出了,母后千萬保重鳳體。”
“太子妃,好自為之!”吳皇后冷冷瞥了一眼楊清雅,正欲離去時,忽聞身邊的景嬤嬤驚叫道,“啊!娘娘,太子妃出血了!”
吳皇后仔細瞧去,赫然發現楊清雅腿間裙裾滲出點點血紅,大腦當即一滯,急道,“快,宣御醫!”
太子妃小產了。
吳皇后見胎兒未保住,將楊清雅貼身伺候的宮人狠狠責罰一番:“太子妃有孕這般大的事,竟無一人察覺,一群無用的廢物!”
罰完宮婢,轉向床上睜著眼睛默默流淚的楊清雅,嘆息一聲:“可怪母后?你說你這孩子有了身孕,自己怎么都沒感覺身子不對?”
楊清雅不說話。
“罷了,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吳皇后不甚走心地勸了一句,憋著一肚子火氣離開東宮。
真是流年不利,無一件順暢事。
太子看著目光空洞的楊清雅,沉默半晌,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冷漠道:“沒了,也罷,我沒有替人養孽種的愛好。”
楊清雅心寒無比,眼淚流淌的更洶了。
“是你的,是你的,為什么不信我?”
太子沒理會楊清雅的無能狂吠,再次往她心上戳刀子:“為何對付康王未婚妻?”
楊清雅忽的直直盯著太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為,太子惦記未來弟媳!”
太子一愣,隨即氣笑了:“荒謬!
喪子之痛猶如錐心之痛,甚至掩蓋了不被太子信任的痛苦,楊清雅幽幽道:“我都看見了,你書房的那幅畫。”
“什么畫?”太子問。
楊清雅慘然一笑:“白衣女子,彈琴。”
不是顧九卿,還能是誰?
太子意識到是怎么回事,怒道:“不可理喻!此女并非顧九卿,而是……”
“而是誰?”楊清雅披頭散發,狀若瘋婦,“事到如今,太子還要騙我?”
“隨你怎么想。”
太子是一國儲君,隨口解釋的話被堵了回來,哪還有耐性,當即甩袖離去。
書房內,書案上擺放著一幅畫卷。
畫的是一個白衣女子席地坐于山水間,優雅撫琴,畫像上并沒勾勒出彈琴女子的正面,而是一抹仙姿飄飄的背影。
太子看了兩眼,隨即從抽屜里取出另一卷畫軸,畫上內容與方才的美人畫像極為相似,但畫工明顯不及第一幅,畫技明顯粗簡許多。
宣紙末尾印有齊王司馬賢的私印,第二幅則出自司馬賢之手。
司馬賢的丹青遠不及太子純熟,不滿意自己所作的美人撫琴圖,前些日子便拿著這幅舊畫請太子重畫一幅,以便掛在寢殿觀摩欣賞。
畫上女子乃司馬賢相識的琴娘,綠柳。
只是同樣身著白衣,但若細看之下,并非顧九卿。
此女身形嬌小,不及顧九卿身量高挑,且沒有顧九卿那股子清傲出塵的姿態,遠不及其十之如一的風華。
諸事纏身,司馬賢離京就藩前,竟未能及時將畫作送出去,卻讓太子妃誤會成顧九卿。
太子原本有意解釋一二,可想起新婚之夜,面色倏然沉下。
東宮這邊一片慘淡凄楚,鐘粹宮的氣氛亦是沉悶不堪。
“驍兒,糊涂,糊涂啊。”華貴妃指甲上艷麗的丹蔻幾欲戳破司馬驍的額頭,又氣又痛,“顧九卿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查探,你怎可在春闈舞弊案東窗事發之際,巴巴地跑到御駕前只為顧九卿陳情,不想著如何補救學子舞弊案,你讓陛下如何想你,陛下只會覺得你沉溺于兒女情長,懈怠朝政,不堪為用。”
司馬驍被魏文帝狠狠一頓斥罵,本就懊惱無比,此番又被華貴妃耳提面命,整個人憋屈到不行。
“可是,顧九卿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總不能不聞不問。而且,她屬實冤枉,被莫須有定罪,還不許我為她喊冤么?”
華貴妃冷聲道:“為了江山大業,就是舍棄一個顧九卿又算得了什么?沒了顧九卿,日后還有林九卿,霍九卿之類的絕色美女供你挑選,如今不是耽于女色之際。”
“一個顧九卿就讓你昏了頭,可見也不是什么好貨色,一個狐媚子!”
司馬驍和司馬睿同為戀愛腦,在對待顧九卿的事情上,根本無法理智思考。但見華貴妃對顧九卿偏見極深,司馬驍只能強壓內心真實想法。
華貴妃道:“春闈舞弊一案,以及顧九卿被陷之事,皆與太子黨派有關,太子和皇后誓要我們的命,焉能心慈手軟?”
司馬驍冷冷握拳:“我知道。”
華貴妃無力地揮揮手:“記得去慈寧宮侍疾,被趕出來也沒關系,多去幾回,陛下見你一片孝心,總會對你寬恕一二。”
事涉科舉舞弊案,華家這回是傷筋動骨,這么多年,積攢的勢力至少要被拔出將近一半。
陛下對她也是心生不滿。
司馬驍離開后,有宮婢上前對著華貴妃耳語一番。
華貴妃立馬笑了:“好的很,流的好!得虧太子妃這個蠢貨,即使太子成功對付了康王,那又如何,還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對了,埋在東宮的棋子拔了沒?”
“已經處理掉,無人會發現帕子有問題。”
華貴妃伸出雙手,仔細瞧著指甲上的丹蔻,嘖嘖道:“我們這位儲君倒真能忍,也是,哪個男人愿意將‘綠帽子’廣而告之呢?”
第 64 章
魏文帝一邊批改奏折, 一邊問道:“可有查出什么?”
大監恭敬稟道:“回陛下,老奴并未查出顧家人同可疑之人接觸過,顧家這位大姑娘常年在閨閣和靜安寺打轉, 對佛法癡迷成性,生活軌跡極為簡單, 因其寡淡的性子,不喜同人親近,在燕京連個相熟的手帕交都沒有,似乎只同家里一個庶妹稍微親近些。”
魏文帝抬頭,略沉吟一番, 方道:“再關個三五天,便將人放了,權當給康王一個警醒。”
“是, 陛下英明!”
“朕好像已經許久未曾出宮了。”魏文帝忽然嘆道。
登基初期害怕遭受先太子黨余孽的報復,魏文帝從不出宮涉險,四年前心血來潮出宮秋獵,結果遭遇暗殺,更是就此歇了巡游狩獵的心思。
“籌備半月后的春獵,朕這把老骨頭也該動動了。
五日后,魏文帝下令釋放顧九卿,并賞賜了一堆金銀財帛以示安撫。
出獄那天, 陽光正好。
顧桑乖巧地站在石階上,翩躚裙裾隨風輕揚,她眉眼彎彎地望向顧九卿,瑩白如玉的小臉上蕩漾著璀璨的笑容。
“大姐姐, 我來接你了。”
顧九卿置身陰暗的天牢,乍然觸及刺目的光線, 他略有不適地抬手遮了遮眸眼,待適應過后睜眼,一眼就瞧見小姑娘臉上比陽光還晃眼的笑容,如桃花般嬌研綻放。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顧九卿一步步走過去,待走到顧桑面前,他伸手去牽她的手,一枝柳條橫空擋在他面前,他的手略僵在半空,隨即掩入袖中。
“妹妹何意?”顧九卿睨了她一眼,面色似有不虞。
顧桑晃悠著柳枝條,揚手往他身上撣一撣:“去去晦氣,以后便都是好運。”
說罷,小手握著柳枝條,踮起腳尖,來來回回將他周身拂掃數遍。
柳枝拂過白衣,那抹如小蜜蜂般忙碌的嬌俏身影近在咫尺,顧九卿略低眉,漆黑的瞳孔映著她亮晶晶的眸眼,如星如月。
她在他眼里,在他身邊,似乎觸手可及,觸手可得。
“這還不算完,回去還要跨火盆,洗柚子葉水,才算徹底去了霉運。”顧桑沒察覺顧九卿目光中的異樣,一邊揮手甩著柳枝條,一邊說道。
顧九卿抬手握住礙眼的柳條,薄唇輕啟:“可以了,回家吧。”
顧桑仰著小臉抬眸,對上顧九卿過于深邃如黑洞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隨即眨巴了一下眼睛,軟聲道:“好,回家。”
施氏早已等在府外,親眼見到顧九卿全須全尾的出獄,連日的擔驚受怕總算徹底消散,再見顧九卿只是略清減了些,臉色輕微透著一絲蒼白,精神面貌尚且算佳,全然不像受過刑訊之人,一顆憂思過重的心總算落歸實處。
“我兒受苦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施氏仔細打量著顧九卿,而后又道,“天牢這種污糟之地可別讓我兒沾染上了晦氣,該有的規矩不能少,先跨火盆,再用柚子水洗手,然后再進府,將一切霉運擋在外面,不許近我兒的身。”
燃燒著干艾草的火盆擺放在門口,顧九卿不喜艾草之味,但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依言跨了過去。
隨即,便有丫鬟端著銅盆上前。
顧九卿洗罷手,方才抬腳踏入顧府。
“先回屋洗漱換衣,然后用膳。母親特地準備了洗塵宴,都是你愛吃的。”
“我兒平安歸家,母親十分高興,今日親自下廚,讓你好好嘗嘗母親的廚藝。”顧九卿一聲‘味道不錯’,施氏竟重拾洗手作羹湯的愛好。
從顧九卿回府,施氏的眼睛一刻都不舍得從顧九卿身上移開,顧九卿略有不適,但面對施氏的過分熱情,只是隱忍著不耐與煩躁,卻沒現于面上。
這是施氏的慈母心腸。
雖然,他是個可惡的小偷,偷了原本屬于顧九卿的人生。
“女兒此番轉危為安,不枉為父辛苦奔走疏通,當然,女兒本身就是個有大氣運的……”一旁的顧顯宗不甘落后,也想表現出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奈何對上顧九卿冷漠掃過來的眼神,慈父之語一下子卡殼了。
施氏瞥了一眼顧顯宗,毫不客氣地拆臺:“女兒化險為夷,除了自身福澤深厚,全賴六皇子明察秋毫,及時查清事情原尾,還女兒清白。”否則,單憑顧顯宗疏通關系,如何能順利將顧九卿摘出牢獄。
曾經籍籍無名的六皇子逐漸展露人前,著實讓施氏刮目相看,查案審案效率之高,是個真正為百姓謀福祉的,比那些官場混子諸如顧顯宗之流正直高義。
不止施氏這般想,就連燕京百姓也這般稱贊。
在太子和康王黨爭愈發激烈之際,六皇子在民間的風評越來越好。
顧家嫡女安然無恙地出獄,自然受到了顧家所有人最高規格的迎接,闔府仆婢婆子亦跟著忙碌起來,府上竟比過年還要熱鬧,就算顧顯宗被施氏當著下人的面狠狠嗆了一頓,也不在意,樂呵呵的。
嫡長女是他的面子和底氣,看在施氏生了個好女兒的份上,顧顯宗不跟施氏一個婦道人家一般見識。
一頓家宴吃得其樂融融。
顧明哲也被顧顯宗從國子監喚了回來,原本春闈失利的郁悶亦被長姐歸家的喜事沖淡了幾分。施氏則將韋姨娘及她的一雙兒女叫了過來,一起慶賀。
唯有蒲姨娘被排斥在這份熱鬧之外,施氏壓根就不想看見她。蒲姨娘從年頭上就被施氏一直罰站規矩請安,好不容易施氏牽絆顧九卿的安危無心搭理妾室,便讓蒲姨娘滾蛋莫要礙她的眼,顧顯宗自然也不愿觸施氏霉頭。
顧桑暗道:施氏當真是厲害,一邊為顧九卿慶賀洗塵,一邊不忘給蒲姨娘這個小妾添堵。
被顧顯宗視若透明的韋姨娘都到場了,蒲姨娘這個寵妾卻連漏面的資格都沒有,蒲姨娘背地里怕是氣得夠嗆,估計便宜老爹飯后又要被寵妾癡磨一番。
如顧桑設想的那般,蒲姨娘得知顧九卿無罪釋放,當即氣得胸口泛疼。
原本以為顧九卿被御林軍大張旗鼓地下獄,必是大罪定會重創施氏,說不定連同康王的婚事都沒了,哪知道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到最后竟然屁事都沒有。
再得知,連韋姨娘這個小透明都被叫去參加家宴,她這個寵妾卻無人搭理。
蒲姨娘更氣了,氣得狠狠打摔了一個茶盞。
“韋姨娘算個什么東西!”
又得知,顧明哲從國子監回家,竟直接去了主院,都沒來探望她這個生母。
蒲姨娘心里愈發不平了。
簡直就是三連擊,蒲姨娘被氣的幾欲吐血,摔了個茶盞不解氣,又揮手打翻一個花瓶。
此番發作下來,引得膝蓋一陣陣疼的緊,是雪天里站規矩落下的病癥。
“施氏就是故意惡心我。”
蒲姨娘揉著疼痛的膝蓋,恨的牙癢癢,柔媚的臉上閃過一抹狠色。
柳嬤嬤命人收拾掉滿屋的碎片狼藉,將從前院打探得來的消息說出:“老奴聽說大公子是老爺叫回來的,并非主母之意。”
“有什么區別?他是我十月懷胎而生,卻親近施氏這個嫡母,不親我這個生母,是不是也覺得生母的身份上不了臺面,給不了他更多。”蒲姨娘顯然在氣頭上,使勁兒絞著帕子,尖聲厲氣地罵道,“白眼狼,白養了他一場。”
柳嬤嬤驚得眼皮直跳,趕忙勸道:“姨娘莫不是昏了頭,切莫有此想法,且忍耐一段時日,等大公子獨當一面,他自是要敬你這個生母的,大公子尋常從國子監回家,有何好物件都會孝敬給你,姨娘怎可疑心大公子的孝母之心?”
“哼,他跟我就不是一條心,除夕宴偏幫顧桑也就罷了,就連對韋姨娘他們也是維護有加,我這個生母倒顯得多余。”
“說到底是我這個當娘的沒用,護不住我的皎皎,也給不了明哲榮辱尊華。”蒲姨娘罵完又哭,滿心憎恨,既恨施氏,又恨自己。
若非蒲家家世不顯,怎能委身為妾?
明明她和顧郎相識在前,卻事事連同她的一雙兒女都要屈居于人后。
顧明哲站在門外,敲門的動作頓了片刻,隨即扣響房門,神色如常道:“姨娘,可用過膳了?我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你做喜歡吃的黃燜魚翅,姨娘趕緊趁熱嘗嘗。”
“不吃,拿去孝順你的嫡母。”蒲姨娘咬著牙,負氣道。
柳嬤嬤壓低聲音勸道:“姨娘莫要置氣,大公子春闈失利本就心情郁結,正是需要姨娘的寬解,姨娘切莫將大公子往嫡母跟前推。”
春闈上雖然發生科舉舞弊的丑聞,但剔除蛀蟲的名額,顧明哲依舊榜上無名,備受打擊。
蒲姨娘倒底是聽進去了幾分,抬手輕撫云鬢:“進來。”
*
昭南院。
顧桑趴在書案上,一遍遍地臨摹顧九卿的字帖,除了慣常視于人前的簪花小楷,這一手龍章鳳舞的狂草實在難以模仿,自練習以來,不僅形不似神更不似。
最大的成就約莫就是將《關雎》倒背如流。
顧桑表面認真練字,實則心緒早已被琴音拐跑。她抬頭看了一眼身旁優雅撫琴的顧九卿,暗自誹謗,哪有讓人于琴聲中練字的,到底是該讓人靜心寫字還是聆聽琴曲?
如鳴佩環的琴音落在耳畔,娓娓動聽,但也有些犯困。
顧桑小腦袋一點點的,抬手撐住下顎,才不至于睡死過去。如果女主知道自己彈奏的琴曲猶如催眠曲,怕是會覺得她不知好歹。
無怪她犯困,實在顧九卿今日所彈之曲似乎與往日大不相同,女主慣常喜愛彈奏的是類似《山海止息》這種高雅清絕之曲,容納山海百川,然今日的琴曲調子有些婉約低沉,似乎多了一絲似水柔情。
而且,琴音似乎越聽越熟悉,也越聽越困。
顧九卿面上云淡風輕,實則對自己新譜的曲子甚為不滿意。
“調子似乎過柔……”
本是詢問顧桑的意見,哪知轉頭就見小姑娘趴在書案上,呼呼大睡,啪嗒一聲,手中的狼毫筆脫手墜地。
“呵,竟然睡著了?”
顧九卿撫琴的動作一頓,隨即起身走到顧桑身邊,聞得耳邊輕微的鼾聲,顧九卿眉心微凝,轉而將視線投住在宣紙上的字跡,唇角肆意扯了扯。
竟沒聽出來?
屋外,陌花恭敬的聲音響起。
“大姑娘,夫人過來了。”
顧九卿隨手拿起一件狐裘披風,蓋在顧桑身上,轉身走入隔壁的小廳。
施氏端坐上首,放下茶盞,笑著看向顧九卿:“聽說桑桑也在這兒,怎么沒見人?”
顧九卿說:“寫字累了,正在睡覺。”
施氏素來知道顧九卿對待顧桑練字一事近乎嚴苛,隧道:“你也別太過拘著桑桑,過猶不及。”
顧九卿頷首:“母親說的是。”
施氏本打算讓顧桑一起聽聽陳年舊事,那日只簡單給顧桑提了兩句,卻并未細講。誰知顧桑正在睡覺,便也就作罷了。
“九卿,我今日要同你講講十二年前的舊事,事關當今陛下的奪權之路,也是你被太子妃用百業經陷害的真正內情。”施氏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面色異常沉重,“本不該與你說這些,可你如今是康王的未婚妻,早已被迫卷入局中。”
顧九卿打開桌上的棋盒,伸手抓了一把棋子,若有似無地勾了勾唇。
被迫入局?
以己為棋,以身入局,我即是棋子,亦是執棋人。
“當今陛下身為魏王時,并不受先帝器重,他非嫡非長,倒不是因為他能力欠缺,碌碌無為,而是先帝的嫡長子懷仁先太子太過令人驚艷,虛懷若谷,高山景行,仁善厚德,功績斐然,深受朝臣和百姓愛戴,先帝亦是極重視這位儲君。在懷仁太子的光環下,所有皇子王爺都黯然失色……”
“懷仁太子的儲妃亦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出自正經施氏,母親這一脈屬于旁系都快出了五服……”
施氏陷入過往那段血腥而殘忍的回憶,說起曾經的懷仁太子,說起那位同樣純善溫柔的遠房表姐,說起先皇后,也說起當年的德妃、如今的太后。
在施氏口中,他們都是好人,心懷良善,以仁善治理天下后宮。
但,所有的美好止步于十二年的血腥政變。
誰也沒想到魏王竟在先帝薨逝的頭七,發起政變……
顧九卿神色淡淡地聽著施氏重提陳年往事,修長好看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撥弄著棋子。
沒有人比他知道的更清楚,他甚至比施氏知道的更多,比如先皇后的‘重病不治’,比如誰都不知道魏王血洗東宮的當日,那位備受朝堂百姓推崇的懷仁太子為了保全先太子妃及無辜稚子,曾愿矯詔禪位。
還真是天真啊。
顧九卿想。
第 65 章
細碎的陽光透著窗欞灑落琴室, 落在顧桑晶瑩剔透的小臉,長睫卷而翹,盈潤朱唇微翕, 折射的光線如流光將她周身籠罩,那般狀嬌憨的睡顏, 也不知做了何種美夢,讓人不忍驚擾。
顧九卿佇立良久,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顧桑,卻始終沒有踏入。
直到小姑娘偏頭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細肩上的狐裘披風滑落, 他方緩步上前,抬手拾起恍然沾染了少女香的披風,重新蓋在她背上。
他站在她身后, 手依舊落在她肩上,似不舍抽離。半晌過后,另一只手輕輕環抱住她的肩膀,而他的頭則抵在她頭頂。
顧九卿手臂緩緩收緊,黑瞳幽邃深沉,逐漸滲出一股子徹骨的寂寥,他環抱的力氣愈來愈大,好像是從小姑娘香軟的身軀、香滑的發絲汲取什么東西, 試圖填補內心的荒蕪。
那抹圣潔的流光似乎亦能驅散他心底的黑暗。
墜于后背的重量越來越沉,桎梏她肩膀的力量也越來越盛,鼻息間是絲絲纏繞的幽香,她被顧九卿身上獨有的氣息包裹侵襲, 幾欲窒息。
顧桑再也無法安然入睡,嚶嚀一聲:“好痛!”
“別動。”
一聲低暗啞隨即響在耳畔, 微涼的氣息噴灑在頸間。
顧桑渾身僵硬,正欲掙扎,顧九卿卻將她抱的更緊了:“別動,讓我抱抱,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向來清磁悅耳的聲線,夾雜著前所未有的脆弱。
顧桑抿著唇,想到方才偷聽到的談話,心中一動,女主是因為施氏說起十二年前的血腥政變才會突然變得如此脆弱,也就是說,女主的身世與此有關。
死于那場權力傾軋的除了懷仁先太子一脈,牽扯其中的無辜者數不勝數,且不知誰?
難怪女主隱姓埋名蟄伏燕京,原來意圖報復整個司馬皇族,顛覆朝綱,謀奪其江山。
女主骨子里狡詐多疑,冷血無情,深負血海深仇,卻用了一種兵不血刃的方式改朝換代……
顧桑心中震駭無比,面上卻是一副將將蘇醒的迷茫懵懂狀態。
“大姐姐,怎么了?”
顧九卿的下顎抵在她頭頂,讓她頭皮有些發緊,顧桑試探性地說道:“大姐姐,你壓著我頭疼,可不可以先松開我?”
“不行。”顧九卿悶聲道,卻不經意抬了抬下顎,并未將全部力量置于她頭頂。
解救完頭頂,顧桑動了動發疼的肩膀,下一瞬,渾身雞皮疙瘩驟然而起。
“大……大姐姐。”她顫聲道。
顧九卿竟低頭埋首顧桑頸窩,這般親密無間的姿態讓顧桑無所適從,差點驚得跳將起來,卻受錮于顧九卿的雙臂無法成功逃離。
“安靜一會兒,不行嗎?”顧九卿狀態明顯不對,聲音暗啞沉寂,“如果再亂動,我保證,你一定會后悔!”
顧桑縮了縮脖子,再也不敢試圖動彈,但不妨礙她的眼睛亂瞟。
目光游離至墻角的落地銅鏡,鏡里一個白衣似雪的高挑女子從身后緊緊摟抱著一個嬌俏的少女,滿頭墨發盡數鋪散在她周身,將她環繞其中。
似親昵,似纏綿。
如果抱住她的不是一個絕色女子,而是絕色美男,她必定覺得無比享受。
顧桑哎哎的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顧桑覺得手腳都快麻了,顧九卿總算松開她。他坐在她身側,目光落在書案上的宣紙上,突然問道:“我方才新譜的曲子如何?”
“什么曲子?”顧桑茫然一瞬,隨即反應過來,“啊,大姐姐方才彈的琴曲么,極好聽,如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好聽在何處?”顧九卿看她一眼,繼續問道。
顧桑抓耳撓腮道:“好聽到……”犯困,算嗎?
當然,這話她不敢說。
顧九卿的手指點在宣紙上,顧桑眼睛一亮,立時想起琴音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她展露笑顏道:“原來大姐姐將《關雎》譜成了曲,難怪桑桑覺得如此熟悉,如此纏綿悱惻的曲詞出自詩經,且配上大姐姐親自譜的獨一無二的調,一曲《關雎》絕對廣為流傳,雅俗共賞,大姐姐真乃妙手鬼才也。”
一根細嫩瓷白的大拇指直直豎起。
顧九卿神色莫名地凝了一眼小姑娘白生生的拇指,掩在袖中的手指輕動,蠢蠢欲動地想要將它勾纏,念頭轉過,卻沒付諸于行動。
“妹妹慣是會夸人。”
顧桑:“我只以事實論道。”
顧九卿呵呵笑了聲:“不知關雎中暗藏的事實,妹妹可否論道一番?”
顧桑一滯,抬起晶亮的眸子,目光灼灼地瞪向顧九卿:“我知曉大姐姐的意思,可大姐姐是真想擺到臺面上嗎?大姐姐不妨問問自己的心,問問自己的情感,當真如關雎上所寫的那樣嗎?我敬你為大姐姐,尊你,自然也喜歡你,但非關雎所言。”
問問他的心?他的心似乎落在了她身上,但并非全部。
顧九卿垂了垂眸眼,似沉思似剖析自己,良久方道:“我的心,可是一直都裝有妹妹。”自然,也裝有其它東西。
一頓,顧九卿抬手指向顧桑的胸口,隔著綿軟衣物輕點了下,涼薄的唇勾起一抹漫笑:“至于妹妹的心,我他日再取,可千萬別弄丟了。”
這樣的女主,猶如病嬌鬼畜。
顧桑默了默,不語。
顧九卿睨向她:“妹妹最想要什么,有什么未盡愿望?”
來到這個世界,顧桑最想要的是做女帝的第一狗腿子,啊呸,是第一信任之人,成功抱上女帝的粗大腿,然后實現躺贏人生,傍著女帝享盡榮華富貴,在一定的特權之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被人以封建男權相欺,順便包養幾個美男好不快活。
想到美男,文殊公子的身影隱約浮現腦海。
還是算了,這是女主的敵人,又不知其真面目,可以摒棄在美男名單之外。
這些都是她最想實現的愿望。
顧桑抬眸看了一眼顧九卿,暗道,估計包養美男什么的,怕只能折戟沉沙。
當然,她嘴上說的是另一番愿景。
顧桑微微瞇了瞇眼,隱露出向往之意:“我是個不爭氣的,沒什么大志向,最想要的無非就是吃香的喝辣的。”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縱情山水,肆意人間,看山海,賞日落。”
“妹妹的愿望里,似乎沒有我。”顧九卿說。
顧桑托著香腮,歪頭沖顧九卿清甜一笑,立即道:“當然有了,游歷人間山海,希望有大姐姐作陪。”
*
轉眼就是半月過后,皇家春獵之日。
魏文帝登基后,幾乎沒怎么舉辦狩獵這種大型活動。四年前,倒是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秋獵,不僅魏文帝遭遇刺殺,齊王司馬賢也在那場秋獵中摔殘了腿。
事隔四年,再次舉辦春獵。不同于朝堂臣子事事揣摩帝王的用心,年輕的世家公子貴女倒是欲欲躍試,意圖在春獵中展露頭角,拔得頭籌。
顧九卿亦在隨行貴女名冊之中,原本沒有顧桑的名字,畢竟她這個庶女在貴人們眼里存在感不夠強,但架不住顧桑實在好奇皇家狩獵,便去央求顧顯宗和施氏,最后還是顧顯宗拿銀子賄賂了宮里安排名冊的太監,成功將她的名字加上。
當然,除了想去觀賞古代皇帝王爺大型狩獵場面之外,更重要的是,春獵也是女主虐渣的一個高能場面,還差點被康王發現女主‘私會’男主。
原書中,康王因靜安寺北嘉郡主陷害女主私會外男一事,康王起了鬼祟心思,單方面對女主因愛生疑,屢次跟蹤探查,然后在這場春獵上差點被他發現男主和女主的‘奸情’。當時,康王和太子爭斗激烈,亦如現在幾近白熱化,但男主尚隱隱在暗處,并未暴露在太子和康王眼前。
就不知劇情發生了變化,在女主被賜婚給康王,春獵上的事件發展是否也隨之改變。
不過,參加春獵的男男女女眾多,但凡有女主出現的地方,向來是大型撕逼的重災之地。
顧桑摩拳擦掌,做好了為女主沖鋒陷陣的準備。
第 66 章
出發前日, 施氏突感風寒,頭疼不止,無法前往皇家苑林。
圍獵要進行三日, 施氏擔憂顧九卿牢獄風波剛平,恐再起風波, 本欲顧九卿托病不去,哪知道竟是宮里點名要顧九卿參加春獵,這病便不好裝了,恐有欺君之嫌。
施氏躺在貴妃榻上,一邊揉著劇痛無比的額頭, 一邊憂心忡忡道:“幸好有桑桑陪同,若有什么事,總歸能幫襯九卿幾分。”
以顧九卿清冷淡薄的脾性, 向來不主動與那些嬌嬌貴女為敵,可總免不了被人嫉恨上。
許嬤嬤端著一碗湯藥,勸道:“夫人切莫杞人憂天,皇家狩獵守衛眾多,老奴聽說陛下帶的御林軍比以往多了兩倍有余,只要大姑娘莫騎馬,莫去危險之地,就算有那鬼蜮心思的小人, 總歸不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大興風浪。”
施氏想到顧九卿不擅騎術,只能呆在安全之地遠遠圍觀,心略安定。
誠如許嬤嬤所言,有皇帝坐鎮, 下面的人確實不敢太過放肆。且燕京許久未曾舉辦過如此盛大的狩獵活動,眾人心思大多在狩獵上面爭相競做魁首, 意圖在帝王面前得臉,或贏得美人芳心。
至于鮮花般的貴女們,除了少數出自將門擅騎射的姑娘,大多都是柔弱的閨閣嬌嬌女,三五成堆興奮地欣賞獵場上鮮衣怒馬的兒郎們,展露昂揚風姿。
顧九卿長身玉立,面色清傲冷冽,他的身邊向來生人勿進,讓人望而生畏,唯有顧桑站于身側。為了應應景,顧桑換了身方便騎馬的緋色胡服,一個白衣似雪,一個緋色明媚,一個眸眼清冷似仙,一個面目清甜嬌俏,兩種不同的美,卻相得益彰,惹了不少驚艷的目光。
顧九卿眼眸平靜無波,遙遙望著泛著霞光的天際,仿若在場無一人入目。
顧桑則轉著黑葡萄似的眼睛,饒有興趣地看了好幾眼狩獵場上挽弓試馬鞍的俊俏郎君們,結果發現顏值太過一般,全都蓋不過康王和六皇子的風采,可這兩人都與女主有關,除了這倆貨,全場就屬炮灰世子侯天昊最俊。
大失所望之下,顧桑將目光轉到貴女這邊,結果更失望了。
前期的炮灰女配北嘉郡主、顧皎、二公主司馬聘,皆不在場。尤其是北嘉郡主這個頑強的重量級炮灰也不在,北嘉郡主被承顯侯夫人拘在家中,司馬聘被罰去白云庵抄經念佛,原書春獵上對女主的針對便是出自這二位的聯手。
圍獵開始前,戶部王尚書的嫡女看了眼的顧九卿,暗暗絞著手中帕子,臉上雖帶著笑,說出的話卻是綿里藏針地諷刺顧九卿:“這人哪,名氣大發了,攀了高枝,架子也端的大了,還真當自己是九天神女下凡,如我這般凡夫俗子可是連句話都不敢同她說。”
豁!這是出現了新的炮灰?
顧桑眼睛一亮,正欲瞧瞧是哪家姑娘,一個華貴無比的少女突然出聲道:“神女不神女的,本公主不知道,本公主倒知道癩蛤蟆還在肖想天鵝肉呢。”
噗嗤。
眾貴女頓時掩唇笑了起來。
王家嫡女笑意一頓,臉上頓時火燒火燎起來,而后迅速變白。
王尚書家的嫡女曾與北嘉郡主一樣,皆是康王妃的熱議人選,只是王家姑娘被北嘉郡主當眾諷刺拉□□想吃天鵝肉,王家不欲同北嘉郡主爭長短,才會就此歇了心思。
王家姑娘將對康王的情意深藏,誰知竟橫空出世了一個顧九卿,成了最終贏家成為康王妃,就連北嘉郡主那般跋扈囂張的人都不得不退讓。
顧桑立馬反應過來,原來是喜歡康王的。
難道是女主定律,當女主同康王綁在一塊兒,便會層出不窮出現傾慕康王的女配。原書中,男主被封為秦王后,女主同男主成親,出現的女配皆是想做秦王妃,或是想踢開女主上位成皇后。
出言相幫的華貴少女,金釵玉飾,盡顯天家尊貴氣派,只是面容倨傲矜驕,一看也不是好相與的。少女是三公主司馬婷,是康王一母同胞的胞妹,也是二公主司馬聘的死對頭。
司馬婷只一句,王家姑娘便捂著面落荒而逃。
司馬婷并不喜歡顧九卿當她嫂子,因為顧九卿從未將她放在眼里,也不巴結她,但也由不得外人欺負。司馬婷轉頭看向顧九卿,結果人家壓根就不關心這邊發生的事,仿佛一無所覺,對于她的好心相幫,也無一個字相謝。
見司馬婷投過來的不善視線,顧桑下意識釋放出綠茶的本能,對于陌生者,首先展露善意,面上適時地揚起一抹無害的清甜笑容。
司馬婷一愣,隨即冷哼一聲,昂頭離去。
王家姑娘還沒舞到女主面前,生事的苗頭就被司馬婷強勢掐滅,顧桑揉了揉鼻子,轉動滴溜溜的眼珠,在貴女中搜尋了一圈,發現沒有諸如北嘉郡主這種擅長鬧事的刺頭。
嗐!掐不起來。
一陣震耳欲聾的擊鼓聲驟然響起,春獵正式開始。
經過昨日休整,縱馬的兒郎皆是精神飽滿,熱血沸騰。
魏文帝率先下場,騎著汗血寶馬,在皇子臣子的陪同下,不過小半時辰,便在眾人歡呼聲中,以一頭雄鹿暫停狩獵,隨即坐于高臺休息。
大監一邊小心翼翼地擦拭魏文帝額頭的汗跡,一邊恭維道:“陛下春秋鼎盛,挽弓攬月之姿堪比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魏文帝氣喘吁吁地哼道:“馬屁精。”
隨即,又道:“真是老了。”
皇家狩獵向來都是講究排場的,林苑間豢養的雄鹿鷹狐等獸類,皆是此次的獵物。因圈養之故,不及山野間的動物敏銳,加之誰都不敢同皇帝搶第一頭獵物,擅長諂媚之輩,見魏文帝有意獵物雄鹿,甚至故意將雄鹿往魏文帝箭下趕,魏文帝不費吹灰之力便獵娶了頭物。
饒是如此,依舊累的喘氣不止。
好在沒像崇德樓煙火事故那回失態,保全了龍顏臉面。
聽著高臺下山呼‘陛下英明!’聲,魏文帝笑了起來,頗為得意。
下一瞬,似想起什么,面色倏忽一沉。
魏文帝問隨侍在側的御林軍統領:“可有異常?”
方才狩獵之際,魏文帝故意甩開身后的人,騎馬獨自追趕雄鹿。但不敢太過冒險,只一炷香的時間。
趙統領躬身稟道:“陛下,林間并未出現任何異常。”
魏文帝皺眉。
一個小太監對著大監耳語幾句,大監隨即抬頭看了一眼女眷的方向,對魏文帝低聲稟道:“陛下,顧夫人臨行前告了病,顧大人則讓家中庶女也跟了過來,許是想為其尋門好親事。”
畢竟在場的顯貴兒郎多如過江之鯽,這可是個好機會。
魏文帝:“庶女?可是顧家最得寵的那位。”
顧顯宗寵愛家中妾室庶女,魏文帝亦有耳聞。
“陛下忘了,得寵的那位是顧家二姑娘,就是同北嘉郡主一起……”大監不敢直說北嘉郡主被人牙子發賣之事,停頓了下,繼續道,“二姑娘已經遠嫁出京。”
“陛下且瞧,顧大姑娘身邊穿著緋色胡服的小姑娘,便是三姑娘。”
說完,大監指了指顧九卿的方向。
一群亮麗鮮妍的貴女中,魏文帝一眼就看見身穿白衣的顧九卿,暗道,此女當真是甚為喜歡白衣,也甚適合如雪白衣。
轉瞬,魏文帝便將視線落在緋色小姑娘身上,小姑娘兩眼發直地盯著從林間跑回的一群世家子,興奮地拍手鼓掌。
“倒真是來攀枝的。”
魏文帝收回目光,對顧顯宗給庶女找門好親事的說法信了幾分。
殊不知顧桑是被謝寶珠的颯爽英姿給迷倒了,瞬間化身迷妹。
一群人將一只皮毛程亮的白狐從林間趕了出來。
謝寶珠騎著一匹踏雪白馬,手握弓箭,在一群男人中間策馬奔騰,珠圓玉潤的體態毫不影響她的身姿,靈活矯健,不愧于將門虎女之風。
曾經奚落嘲笑謝寶珠的貴女們,都看傻了。
顧桑亦是看的心潮澎湃,激動地豎起大拇指:“謝二,真是太帥了!真的好帥!大姐姐,看見沒?”
顧九卿的目光幽幽地落在顧桑臉上,隨即懶懶地抬眸,看了一眼。
騎射而已。
謝寶珠想要將白狐收入囊中,誓要在男人們嘴里虎口奪食。
“我謝二看上的,誰都不許同我搶!”
“謝胖子,狐貍洞是小爺發現的,你湊什么熱鬧,全都給老子滾開!”侯天昊不甘示弱,驅馬重新進入戰局。
侯天昊本不欲同謝寶珠相爭,想著讓給她算了,哪知道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的顧桑,想到被她拒絕的憋屈與痛苦,一時氣血上涌,非要在顧桑面前表現一番。
瞧,你看不上的小爺,有多耀眼。
眼見著侯天昊一箭射出,謝寶珠一鞭子甩在侯天昊手臂上,疼的他一哆嗦,直接射偏了。
侯天昊怒道:“謝胖子,你竟敢傷人?”
謝寶珠哼道:“不休口德,沒撕了你的臭嘴,都是本小姐大度。”
兩人針鋒相對的時候,白狐四下逃竄。
見狀,謝寶珠和侯天昊瞪視一眼,重新去追逐獵物。
方才,少年郎們謹記家中教訓,如果陛下下場狩獵,誰都莫去爭風頭。現下陛下不在,大家便無所顧忌,畢竟除開陛下獵到的第一只雄鹿,這第二頭獵物也算是頭籌,尤其圍觀的姑娘們眾多,更加激發了男兒們的血性。
原本司馬睿沒心思同這些毛頭小子爭搶獵物,想著自己再獵取一頭白狐送給顧九卿,卻見顧九卿也十分關注場下的情況,再看司馬驍竟也不要臉地加入進去,當即也不講武德,策馬而上。
司馬睿不想在顧九卿面前,被司馬驍比了下去。
侯天昊發現司馬睿橫插一杠,想到顧桑因為司馬睿拒絕自己,一鞭子發狠般地抽打在馬上,越發賣力追逐獵物。
司馬驍因科舉舞弊的事沒少被魏文帝責難,便想借助春獵在魏文帝面前露面,另則早點完全任務,便有多余的時間去找顧九卿。
這是難得的機會。
他與顧九卿已有婚盟,但畢竟未曾正式成親,不能時時慰藉相思。思及此,司馬驍再次怨怪太子,若不是太子搞鬼,便可早日迎娶顧九卿進府。
司馬驍看準時機,一箭射出。
另有兩箭,同時發出。
獵物逃無可逃。
“竟射中了三箭!”
眾人頓時沸騰了。
魏文帝抬頭看向下首的獵場,一只雪白的狐貍身上插著三支利箭,分別來自康王、六皇子、以及鎮國公世子。
大監道:“陛下,這……這算誰的?”
眾人皆有此疑問,總不能將白狐分成三份,白狐最值錢的就是那一身皮毛。一人一小份能做什么,圍脖肯定是做不了。
司馬驍立即上前:“父皇勵精勤政,為大燕江山嘔心瀝血,兒臣愿將所獵之物獻給父皇。”
司馬睿一愣,隨即緊隨其后:“兒臣也愿意,祝父皇洪福齊天,圣體康健。”
侯天昊下意識去尋顧桑的身影,發現她正在低聲勸謝寶珠,也不知說了什么,謝寶珠一掃失去獵物的郁悶開懷而笑。
也不知小丫頭有沒有欣賞到他的英武,侯天昊見眾人視線落在他身上,悶聲道:“那……我也愿意!”
一狐三箭,最終贏家乃魏文帝。
魏文帝撫掌而笑:“倒是朕占了大便宜。”
擂鼓鳴,狩獵繼續進行。
司馬驍迫不及待地轉去找顧九卿,司馬睿沉了沉面色,用力攥緊馬鞭,轉身重入林間,再獵一只白狐。
侯天昊悶悶地走出圍獵場,無心狩獵。
顧桑沒有看見撕逼的好戲,沒有為女主擋刀的機會,但卻看了一場極為精彩的狩獵盛宴。
謝寶珠沒有獵到心愛的白狐,更沒過足癮,遂道:“桑桑可會騎馬?”
顧桑被謝寶珠的英姿激的熱血沸騰,早就想騎馬溜達兩圈,遂立即點頭:“會。”
話說出,便瞄見顧九卿掃過來的眼神,方想起原身從未學過騎馬,又不確定地道:“應該會吧?”
謝寶珠揚了揚馬鞭:“什么叫應該?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
顧桑在現代學過騎馬,但都是在馬場,并沒在復雜的山林間騎過,尤其是見識過謝寶珠精湛的騎術,她的水平頂多算是半吊子。
“我看你們騎著挺簡單,想來不難。”顧桑一臉期待地看向謝寶珠,笑瞇瞇地奉承道,“有寶珠這個良師在,想來很快就能上手。”
謝寶珠扶額道:“你這……根本就不會。”
目光落在顧桑緋色胡服上轉了轉,謝寶珠說:“算了,衣服都換上了,不帶你應應景都對不起這身好看的衣裳。走,我帶你去選匹溫順的馬,在林子邊上溜達幾圈。”
顧桑眉眼彎彎,伸手捏了捏謝寶珠圓潤的臉頰:“寶珠最好,最可愛了。”
謝寶珠:“……”
“對了,我問問大姐姐。”顧桑怕顧九卿覺得無聊,想問他是否一起,轉頭就看見司馬驍對著女主笑的一臉溫柔。
司馬驍問道:“可會騎馬?”
顧九卿面色寡淡:“不會。”
司馬驍忐忑道:“我……我教你,可好?”
顧九卿看他一眼:“好啊。”
顧桑蹙了蹙眉。
見此情景,原本康王差點‘捉奸’男女主的戲碼,莫不是要變成男主狂喝醋壇子?
哎,又沒得她發揮的機會。
想到縱馬馳騁,顧桑還是特別興奮。
“大姐姐有人教,我們去選馬。”
說完,便同謝寶珠一起往馬廄的方向走去。
第 67 章
顧桑一眼就相中了馬廄里一匹火紅色的高頭駿馬, 長鬢飛揚,瞧著威風極了。
謝寶珠瞧見她亮晶晶的眼神,無情地補刀:“沒騎過馬的人, 還想馴服烈馬,桑桑你未免心太大了, 還是選一匹溫馴的小馬……”
話音未落,謝寶珠登時驚得瞪大雙眸。
顧桑目光平視著火紅駿馬,小手輕輕地撫摸著馬兒的皮毛,而后移至腦袋拍了拍:“乖哦,我帶你出去兜風, 好不好?”
謝寶珠口中的火紅烈馬低下倨傲的腦袋,親昵地在顧桑掌心蹭了蹭,她能感覺到馬兒灼熱的鼻息。
它在親近她, 甚至帶著一絲……討好?
顧桑得意笑道:“看吧,它喜歡我呢。”
謝寶珠牽著踏雪白馬站在旁邊,不信邪地去摸火紅駿馬,哪知道手剛伸出去,差點被馬蹄子飛在臉上。如果不是躲的快,小圓臉就要破相了。
謝寶珠:“……”
顧桑解下韁繩,牽著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一路往林間走去。
馬兒一直溫順地跟在她身后, 出奇的溫順,一點都不像乍然所見的那種桀驁難馴的烈馬。
顧桑抬手放在馬背上,愛不釋手道:“它真的……真的非常溫馴。”
謝寶珠氣呼呼地瞪了一眼看人下菜的駿馬,道:“那是對你溫馴。”
顧桑瞇眼笑道:“各花入各眼, 馬兒也一樣。就像寶珠的踏雪,只對你青睞有加, 對我卻是嗤之以鼻。”
謝寶珠的郁悶一掃而光:“那是,也不看看騎它的主人是誰?”
來到林子邊緣,兩人尋了一處沒人的空地,謝寶珠開始教顧桑騎馬的訣竅,先讓顧桑將馬鞍調整到合適的高度,然后又仔細講了一遍注意事項。
對于顧桑這個‘初學者’,謝寶珠表現出了十足的耐性:“第一次學騎馬,最難的就是上馬,你選的這匹馬比普通馬兒高壯,想要成功上馬怕是難上加難。我先示范一遍,桑桑可要瞧清楚了。”
語落,謝寶珠一腳登上馬鞍,手握韁繩,慢慢翻上馬背。
“就是這樣,你試試。”
顧桑點點頭,按照謝寶珠教的法子準備上馬,第一次腳踩上馬鞍,怎么都爬上不去,又嘗試了幾次,手都被韁繩勒紅了,還是無果。
見狀,謝寶珠道:“馬太高了,要不我們換匹小馬駒?”
顧桑看了看泛紅的手心:“再試試。”
駿馬低頭悠閑地吃著路邊的綠草,顧桑著實高估了自己從前學過的騎馬課,折騰出一身汗依舊沒能爬上馬背,就在她氣餒打算換匹小馬時,吃飽饜足的駿馬前腳跪地,順勢將整個身子趴在地上。
謝寶珠驚道:“爹爹說,馬兒主動讓你上背,便是認可你,認你為主。”
是有這個說法,顧桑當即不再遲疑,如初學者般抱住馬脖子,輕松地爬上馬背。馬兒順勢起身,顧桑略坐直身子,眼前視野瞬間開闊起來。
謝寶珠提醒道:“試著放開馬脖子,抓緊韁繩。切記,下盤一定要穩,腳定要踩實馬鞍。”
顧桑笑道:“我記住了。”
在謝寶珠的耐心教導之下,顧桑很快便領悟騎馬的要訣。
沒多久,便可慢慢地溜達起來,馬兒并未撒蹄子亂跑,就那么慢悠悠地帶著顧桑在林間散步,顧桑試著揚鞭加快速度,馬兒也非常聽她的指令。
見顧桑穩穩當當地騎在馬背上,謝寶珠內心升騰起好為人師的自豪感:“桑桑,好聰明,這么快就學會了騎馬。我當初學了好幾天,才勉強騎穩,初學當日,還要爹爹扶著馬才敢上馬背。”
顧桑軟聲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都是寶珠教的好。”
謝寶珠撓撓腦袋,謙虛道:“也要你這個學生領悟強。”
兩人相視一笑,縱馬在林間轉悠,謝寶珠擔心顧桑發生意外,一直隨騎左右,直到一只乖巧可愛的小白兔從眼前跑過。
謝寶珠驚喜道:“好肥美的兔子!”
一瞬間,被激起狩獵之心:“桑桑在這里等著,我去去便回。”
勒馬挽弓,馬蹄飛揚。
須臾片刻,謝寶珠的身影連同小白兔一起消失在林間。
顧桑四下望了望,這里離圍獵場甚近,不遠處的喧囂近在耳旁,她暗自思忖,也不知女主被康王帶去哪里,怕是打著教騎馬的旗號拉近同女主的感情。
她拍拍身下溫良的馬兒,手不自覺攥緊韁繩,眸光陡然變得堅定,早就想策馬奔騰,胸中一股快意似要立即宣泄而出。
一夾馬腹,縱馬而前,速度漸漸加快,林間的風呼嘯而過。
緋衣紅馬,獵獵飛揚,如一道火紅的光。
下一瞬,駿馬嘶鳴,振奮揚蹄,帶著顧桑直往密林深處沖去。
……
狩獵場上,侯天昊大放異彩,吸引了眾多未婚適齡貴女的目光,好不容易擺脫煩人的貴女們,牽著馬回到馬廄。
一名高個子馬奴從茅房跑出來,神色慌張地盯著一處空空如也的馬槽:“烈火呢,我養的烈火呢?”
另一個身材較矮小的馬奴抱著草料,,指了指旁邊一匹紅馬,道:“烈火不是栓在旁邊嗎?”
高個子馬奴腿腳頓時癱軟下來,沖著矮個子馬奴吼道:“劉老五,你這個瞎眼貨,這不是烈火,烈火被人騎走了。也不知騎走烈火的是哪家貴女,出了事,我們腦袋都要掉。”
矮個子馬奴也被駭住了,細看過后,發現留在馬廄的并不是那匹成了精似的烈馬。
“好像是個穿著緋色胡服的小姑娘,我見馬兒對她甚是親近,只當牽走的是匹溫順的馬。烈火最喜歡自由,肯定是裝乖讓小姑娘帶他出去兜風,這可怎么辦,怎么辦?”
侯天昊渾身一震,立刻翻身上馬,疾往苑林而去。
……
托著顧桑的馬背顛簸不已,當她察覺不對,馬兒已然不可控,方才溫馴聽話的良駒,此刻完全不聽從她的指令。
“救命!”
顧桑駭得小臉煞白,呼救聲消失在疾馳的風聲中,她只得拼命地扯住韁繩,整個身子被烈馬顛的前仰后倒。
人從狂奔的馬背上摔下來,不死也殘。
“停!停下!快停下!”
一切都是徒勞,烈馬高昂嘶鳴,似乎愈發瘋狂興奮了。
顧桑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匹狡猾的烈馬,方才的乖順不過是偽裝。
自己竟然被只畜生欺騙了。
林間逐獵的男兒們仿佛全部消失蹤跡,一路奔過,竟無一人。
遠處隱約出現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大姐姐,救我!”
顧桑病急亂投醫,女主不會騎馬,如何救她。絕望的同時又升起一抹渺茫的希望,原書中的女主不擅騎射,可現實的女主擅武,說不定……說不定也會騎馬呢。
疾嘯的風如刀子般割在臉頰,密林的樹枝不斷劃破她的胡服抽打在手臂,火辣辣的疼,顧桑匍匐在馬背上,翻手將韁繩纏繞在小臂,死也不敢松開。
繩子幾欲勒進皮肉,袖衫早已被浸透出的鮮血染紅,觸目驚心。
司馬驍小心翼翼地牽著韁繩,目光癡迷地看向馬背上的顧九卿,一襲如雪白衣襯得清傲矜貴的女子似九天月。
如果兩人縱馬在林間漫步,該是何等愜意。
“九卿,可學會了?”
“嗯。”顧九卿淡淡頷首,目光往密林深處望了望,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白馬的鬢毛。
下一瞬,白馬突然狂躁起來,瘋狂揚蹄嘶鳴。
變故發生太快,司馬驍始料未及,堪堪握住的韁繩瞬間從掌心脫離,他急忙去抓,白馬帶著顧九卿從身旁疾馳而過。
那張向來清冷似仙的絕世容顏出現一絲龜裂,顧九卿狀若驚慌失措地驚叫一聲,在摔下馬背的瞬間,雙手及時地抱住馬脖子。
空氣中傳來細微響動。
顧九卿狹長的丹鳳眼微微閃爍了一下,面色慘白地驚呼:“救……救命!”
司馬驍嚇得魂飛魄散,翻身上馬,立刻去追失去控制的白馬。顧九卿騎的白馬是千里挑一的西域良駒,在發狂的情況,竟比平日快上許多。
看著前方那抹搖搖欲墜的白衣身影,司馬驍急得大喊:“抓韁繩!快抓韁繩!千萬不能摔下去,等著我!”
好在顧九卿聽到他的呼喊,顫巍巍地伸手去夠韁繩,在司馬驍驚恐的目光下,嘗試多次后,總算將韁繩堪堪抓在手里。
顧九卿的身姿在馬背上晃來晃去,卻怎么都沒有墜下馬。
顧九卿攥緊韁繩,眼眸余光瞥了眼被遠遠拋在身后的司馬驍,淡漠地扯了扯唇角,隨即望向遠方的目光,隱約染上了一抹憂慮。
如果他沒聽錯,應該是顧桑。
從樹后沖出來的司馬睿,心急如焚地朝顧九卿的方向追去,人的腳力哪里比得過瘋狂奔跑的良駒,剛追了一瞬,不要說顧九卿的身影,就是司馬驍都消失在眼前。
司馬睿腸子都快悔青了,轉頭去找馬。
為了擔心被司馬驍發現,司馬睿一直鬼祟隱在身后,看著司馬驍教顧九卿騎馬,嫉妒得手下的樹皮都快被薅禿了。
什么地方學騎馬不好,非要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司馬驍分明是別有居心,想要一親佳人芳澤。
他的九卿要是出點差池,非活剮了司馬驍不可。
……
顧桑被瘋馬顛的胃中翻涌不止,渾身陣陣發疼,她強撐著神智安撫身下的烈馬:“等你……跑累了,就停下,好……好不……好?”
斷斷續續的聲音,被不住的顛簸弄得咬住了舌頭。
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她安慰自己,沒事的,它不會一直跑下去,總會停下的。
只要不被顛下馬背,就一定能活著。
可顧桑不知道,身下的這匹烈火最不喜被人騎,最向往林間自由的空氣,但凡得了機會,不跑個一天一夜是停不下來的。
顧桑也感覺出,這匹桀驁不馴的烈馬也覺得她是個累贅,一邊滿林間瘋跑,一邊發出歡快的嘶鳴,還一邊想將她摔下馬背。
可她除了死死握住韁繩,毫無辦法。
斜陽濃麗,斑駁的光影灑落樹影。
顧桑忽然感覺身子猛地一墜,馬蹄腳下竟是一處捉捕猛獸的大型陷阱,深陷的洞里遍布鐵刺,她驚駭無比,任命般地瞪大恐懼的雙眸,她想,這死法真難看。
視野里恍然出現一抹縱馬疾奔而來的白衣身影。
烈馬前蹄踏空之際,后蹄瘋狂上揚,顧桑的身子被高高拋起,伴隨著一道撕心裂肺的嘶鳴慘叫,在她墜落陷阱的瞬間,她的手臂被一只手緊緊抓住。
馬的鮮血濺在她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那抹熟悉的白影轉瞬消失在眼前,仿佛所見皆為錯覺。
整個身子懸空墜在洞壁,鐵刺離她的腳不過一寸。
顧桑緩緩抬頭,看向抓著她的少年,像是嚇傻了似的沖他咧嘴一笑:“小哥哥,這是你承諾我的第二件事。”
少女染滿鮮紅的臉頰,配上這抹傻笑,真是難看極了。
侯天昊擰眉,將她從洞壁拽了起來。
“逞什么能!謝胖子不是在教你騎馬嗎?她人呢?”少年緊握拳頭,渾身發顫地沖顧桑怒吼,“你知不知道,剛才差點就……”
顧桑癱軟坐在地上,身上到處都是血跡和擦傷,她一個勁兒傻笑。
“我知道。”
差點就死了,是她命不該絕。
少年無力嘟囔:“莫不是嚇傻了?”
顧桑抖著手抹了一把眼睛上的血跡,沒再說話,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后怕中。
侯天昊說:“對了,小爺剛才過來找你時,好像看見你大姐姐的馬也失控了。”
殊不知自己離死亡只一厘之差,顧九卿已經打定主意,如果暴露自己擅武之事,便將所見之人全部殺光。
顧桑怔住。
所以,顧九卿真的聽到了她的求救聲。
他來救她,拼著秘密暴露的風險。
第 68 章
顧桑并不擔心顧九卿, 女主應是見她被侯天昊所救,便騎馬離開了。所謂的瘋馬失控,應是顧九卿故意為之, 畢竟他在康王面前,說的是不會騎馬。
但她面上卻適時地展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擔憂:“啊?大姐姐的馬也出事了嗎?我想去找大姐姐。”
說著, 便掙扎著起身,但是渾身疼痛無比手腳虛軟,愣是沒撲騰起來。
侯天昊倚在樹干冷眼看著狼狽折騰的顧桑,并沒半點幫忙的意思,嗤道:“你喜歡的六皇子在何處?生死關頭, 他怎么沒來救你?哼,要不是小爺,你就變成了血刺猬。”
顧桑:“……”
心道:沒有你, 還有女主呢。
她仰起滿是血污的小臉,問道:“世子爺為何出現在此處?”
侯天昊一滯。
總不能說自己知道她有危險,專門跑過來救她,豈不是太跌份了。
侯天昊倨傲抬頭:“小爺在附近狩獵,要不是你運氣好遇到小爺……哼哼。”
顧桑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侯天昊對她的救命之恩遠大于自己幫他的恩情,不是一句他對她承諾的三件事便可一筆購銷。
她說:“世子爺,我知道救命之恩大過天, 這份恩情我會還,一定會還。”
侯天昊冷笑一聲,憤怒地握住拳頭,態度極其惡劣:“小爺看上的是你這個人, 你都不愿意,你還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
面對少年的悲憤, 顧桑只是淡淡道:“世子爺,以后就知道了。”
她會盡力改變鎮國公府炮灰的命運。
原書中,男主需要兵權,但是鎮國公府怎么都不愿意歸附,最后只能除之。除了南安公主擁有皇家身份的庇護,鎮國公和世子皆被斬首示眾。
“方才還小哥哥,這會子倒是一口一個世子爺,過河拆橋也不是你這個拆法。”侯天昊滿腔郁悶,忍不住口出惡言。
顧桑恢復了一些力氣,慢慢爬起來,拍拍衣裙上的泥土:“世子爺,長姐安危未明,我沒功夫同你耍嘴皮子。”
“就憑你兩條腿追的上失控的千里馬?”侯天昊冷笑道,“不如你求小爺,小爺就帶你去……”
話沒說完,侯天昊后知后覺發現自己的坐騎早就不見了。
“小爺的馬!”一聲怒吼,驚飛樹枝上的鳥雀。
顧桑翻了個白眼:“世子爺也不過兩條腿。”
說完,蹣跚著腳步,繼續朝密林深處而去。
約莫小半時辰,顧桑發現一匹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的白馬,以及一根素色白玉發簪。
“簪子是大姐姐的。”
顧桑心里咯噔一下,難不成顧九卿真出了什么事?
侯天昊雖然對顧桑沒有好臉色,但也不敢放任她獨自在林間行走,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見此情況,立刻上前查探。
“這馬像是中了毒。”說著,又指了指橫在路中間一截粗壯的樹干,“疾速之下,撞上樹干,摔斷了腿,應是沒命了。”
周圍并沒顧九卿的身影。
顧桑問道:“那我大姐姐呢?”
侯天昊沒好氣道:“小爺怎么知道,也許跟你一樣,正好被人及時救下。”
顧桑抿了抿唇,沒再自討沒趣。
……
顧桑死里脫險之際,皇家苑林的行宮卻是一片兵荒馬亂。
今年春獵,皇后和太子留守燕京,后宮唯有華貴妃以及近日比較得圣心的兩位嬪妃伴駕隨侍。華貴妃想到近日魏文帝對她的冷待,有心趁此機會多與魏文帝親近,便精心打扮一番,又親手做了羹湯,給魏文帝送過去,哪知道半路上就出了事。
羹湯打翻在地,隨行的侍女昏倒路旁,華貴妃則不知所蹤。
魏文帝轉著手指上的玉扳指,面色震怒異常:“立刻分出一半御林軍去找人,務必將貴妃平安帶回!”
“是。”趙統領領命而出。
御林軍聲勢浩大的搜尋華貴妃,排查可疑人士,眾人皆是人心惶惶。因著此番變故,狩獵也只得匆忙結束。
魏文帝下榻的行宮,其兵力布妨實乃外松內緊,從華貴妃失蹤到分出一半御林軍,這里一直沒有任何異常,也沒收到任何威脅的信息。
世人皆知華貴妃是他最寵愛的女人,賊人許是想利用華貴妃威脅他達成某種目的,然而并沒有。
難道真是他想多了?先太子黨余孽早已被誅殺殆盡。
天色漸暗,一直都沒傳回華貴妃的消息。
*
密林深處的懸崖邊,一棵粗壯的大樹扎根于此,枝繁葉茂,橫生的枝干伸至懸崖上空,其中最粗的一根樹干上分別用兩道繩索吊掛著兩名女子。
一個身穿華服雍容華貴,一個身穿白衣發無一物。
正是華貴妃和顧九卿。
華貴妃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被吊在樹上,頓時嚇得驚慌失措,對著懸崖邊的幾個黑衣蒙面人厲聲尖叫:“放肆!你們是誰?還不快放了本宮!混賬東西,誰給你們的狗膽竟敢如此對待本宮?”
顧九卿慢慢地睜開眼睛,安靜地一言不發,與破口大罵的華貴妃形成鮮明對比。
為首的黑衣男人舉著火把,將火把對著繩索一端晃了晃:“貴妃娘娘,請安靜一些。否則,休怪我立刻請你下去。”
火光的照射下,華貴妃這才發現腳底下竟是萬丈深淵,深不可測。
華貴妃驚懼哆嗦道:“快將火把拿開,你們要對本宮做什么,本宮可是貴妃!”
“做什么?”為首的黑衣男人收起火把,陰郁道,“貴妃娘娘一會兒便知道,如果康王不能及時趕到,那我就提前送二位上路。”
華貴妃的臉霎時一片慘白:“你們……你們……要對我兒做什么?”
黑衣男人冷冷地掃向插在懸崖邊的香,說:“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希望康王可不要讓我們失望。”
冷風陣陣,越發加快了香的燃燒速度。
顧九卿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而后低垂下眸眼。
華貴妃狠狠地瞪了一眼顧九卿,想要說什么,可對上那張仿若置生死于無物的淡漠臉龐,卻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想自己堂堂貴妃卻不及未來兒媳淡定從容。
華貴妃對顧九卿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可當康王將兒女私情看的比江山大業還重,這便讓她對顧九卿心生厭惡。是以,自魏文帝賜婚以來,華貴妃從未單獨召見過顧九卿,無視便是華貴妃對顧九卿的態度,也是對這樁婚事的不認可。
沒想到今日竟同顧九卿一起落難。
賊人的目標明顯是康王,而她是康王的母妃,顧九卿是康王的未婚妻,他們究竟要威脅康王做什么,還是想要康王的性命?
華貴妃越想越怕,她怕死,可也怕兒子死,既想兒子趕快來救她,又想兒子不要涉險,華貴妃就這般矛盾著,也不再大罵出聲。
香燃盡的最后一刻,司馬驍近乎踉蹌著腳步,倉皇趕至懸崖。甫一現身,司馬驍就被幾名黑衣人持刀團團圍住,讓他不得再近一步。
他對著顧九卿大喊一聲:“九卿。”
聞言,顧九卿虛虛抬眸,眼中似綻放出一抹希冀:“康王殿下,你來了。”
狐媚子。
華貴妃恨恨地唾棄一聲,氣得要死:“白眼狼!只記得一個顧九卿,眼里可還有我這個母妃?”
想到兒子最先在意的是顧九卿,而非她這個生母,華貴妃心都涼了半截。
聽聞華貴妃的斥罵聲,司馬驍登時愣住,這才發現顧九卿旁邊吊著的女人正是華貴妃。
“母妃,你怎么……”
司馬驍以為被抓的只有顧九卿。
當時,司馬驍一直未能追上顧九卿,就在他焦急萬分之際,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堪堪擦著他的身射向樹干,箭尾插著一封信。
信上寫著,若要心愛的女人平安,便在兩炷香之內獨自前往懸崖,否則后果自負。
寫信的人也沒說錯,母妃和顧九卿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視的女人。
為首的黑衣男人看了一眼將將燃盡的香,道:“康王果然重信守時,沒有令我失望。”
司馬驍驚怕地望著懸吊崖邊的華貴妃和顧九卿,憤怒道:“有什么沖我來,抓兩個弱質女流算什么本事?就是要我的命,盡管取便是,快放了她們!”
繩子的末端系于樹根處,黑衣男人用腳將兩根繩子踩在一起,手中長刀比在繩子上,玩味道:“康王何必動怒,我等賤民只想同康王玩個游戲?”
司馬驍目露驚恐:“你要做什么?”
黑衣男人道:“二選一,就看康王想要誰活?一死一活,她們的命都掌握在康王手里。”
司馬驍攥緊拳頭,瘋狂吼道:“我不選,我要她們都活。”
顧九卿狹長的鳳眸微不可查地閃過一抹譏諷。
黑衣男人也不廢話,長刀狠狠往繩子上劃了一下,狠戾道:“不選,那就誰都別想活!”
本就不粗的繩索頓時出現一道裂痕。
“住手,住手!我選,我選!”司馬驍跪在地上,瀕臨崩潰地大喊。
華貴妃晃蕩著身體,流著眼淚哭道:“驍兒,救我,快救母妃!母妃生養你一場,你不能不管母妃。母妃害怕,母妃還沒親眼看見你娶妻生子,母妃還沒抱過孫兒……”
耳旁是華貴妃一陣陣驚哭,司馬驍卻只是呆呆地望向顧九卿,他看著懸崖上空那抹清傲的白衣身影,想到下午他們還在林間漫步學騎馬,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是轉瞬就要面對生死抉擇。
一個是生養他的母妃,一個是他最心愛的女子。
選誰,放棄誰,都讓他心痛如絞。
顧九卿抬起眸眼,深深地看著司馬驍,眼里的光慢慢變得死寂。
他的聲音透著一絲慘絕:“康王,不必顧忌我。”
只一句,司馬驍心痛的幾欲窒息。
“看來康王誰都不想選?”黑衣男人將刀鋒再次對準繩索,一邊慢慢地割繩子,一邊繼續逼迫司馬驍,“我只數三聲,這是最后的機會。”
“三、二……”黑衣男人故意停頓了一下,“一。”
當最后一聲落下時,如愿聽到司馬驍的選擇。
“我選她。”司馬驍不敢看顧九卿,無力地抬手指了指華貴妃的方向,“放了我母妃!”
華貴妃渾身癱軟地松了口氣。
黑衣男人看了眼面色痛苦的司馬驍,陰森笑道:“看來康王已經做出了選擇,我自當也信守承諾,放了貴妃娘娘。”
說完,便用刀子割斷拴著顧九卿的那道繩索。
“不要!”司馬驍心神俱裂,瘋了般想要突圍救人。
旁邊草叢里猛地竄出一道嬌小的身影,在顧九卿墜落的瞬間,撲到懸崖邊拽住了繩子,崖邊的石子紛紛滾落至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顧桑的身子也跟著往下墜,在腳尖離地的剎那,被迅速撲過來的另一道身影抓住了腳。
顧九卿雙手被繩子捆縛,仍舊懸空在樹下,顧桑大半身子墜在峭壁緊緊地抓住繩子,而她則被侯天昊死死抓住。
顧九卿深深地望了一眼顧桑,目光落在她被繩子勒住點點血跡的手上,眸光略沉。
第 69 章
“可惡!”
黑衣男人舉刀便要砍向墜在懸崖邊的一男一女, 卻被破空而來的匕首生生截住。
危急時刻,司馬睿總算找了過來。
入眼唯有懸吊于深淵之上的顧九卿,僅有細長的繩索承受著心上人全部的重量, 司馬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火急火燎地去救人。
侍衛劉尚則飛身上前纏住為首的黑衣男人。
司馬驍見來了幫手, 頓時精神大震,一把奪過就近黑衣人的刀刃,瘋了般不要命似的同圍困他的黑衣人纏斗起來。
司馬驍拳腳功夫不高,但在大受刺激的情況下,愣是殺紅了眼, 身中兩刀都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周身迸射出前所未有的戾氣。
只攻不守,身中兩刀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他的痛苦,減輕他為母放棄摯愛的悔痛。
顧九卿墜落的剎那,他心中驟然失去生志,甚至想陪她一起死。
情勢瞬間逆轉。
林間火光閃爍,大批御林軍急速往這邊趕來。
為首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慌亂道:“撤!”
話落,就被劉尚卸掉兵器一劍架在脖子上,臉上的面巾也被扯下。
黑衣人自覺暴露, 正要咬毒自盡,又被劉尚眼疾手快地卸掉下巴。
黑衣人:“……”
哪怕侯天昊在身后抓著她,顧桑依舊覺得繩子的力道幾乎全部墜在她手心,猶如刀子割肉般, 疼的她雙手幾欲被勒斷,峭壁的石子摩擦著她的身子, 每一寸肌膚都滲出火灼的疼痛感,她一直咬著后牙槽死撐著,這般齜牙咧嘴的模樣比生死懸于一線的顧九卿更慘。
顧九卿只是雙手被繩索磨破了皮肉而已,這點子疼痛對他而言,實在不值一提。
饒是如此,顧桑余光瞥見快速奔過來的司馬睿,竟然還不忘說一句:“六皇子,不用管我,先救我大姐姐。”
司馬睿腳步一頓:“……”
本來也沒打算管。
顧九卿暗嗤:傻子。
侯天昊則死繃著臉,氣罵出聲:“傻子!”
顧桑咬著牙,和著嘴里的血沫星子,一字字道:“大姐姐,你放心,你安全之前,我一定不會放手。只要大姐姐平安無事,我……”
“閉嘴!”侯天昊氣得面色漲成了豬肝臉,怒火蹭蹭往頭頂冒,“不說話沒人當你死了!”
就這么不把自己當回事?
顧桑:“……”
她只是想,罪總要受得更值些。
趁此機會,在女主面前將愧疚感和信任感刷到頂峰。
生死之間,最容易交付信任。
司馬睿小心翼翼地踩在樹干上,滿心滿眼只看得見顧九卿,看見她手腕上的鮮血,心疼的要死。面對身負他人婚盟的白月光,縱有千言萬語,卻囿于時機場合,一字都未能說出。
甚至,為了顧九卿清譽著想,必須恪守男女大妨,盡量避免觸碰到她的身子。
“顧大姑娘,事急從權,冒犯了。”
顧九卿淡漠地‘嗯’了一聲,在司馬睿即將抱住他時,雙手的繩索悄然松開,顧九卿的身子急速下墜,翩躚的白衣堪堪拂過司馬睿的手,他死命去抓,只抓住一片破碎的衣角。
“大姐姐!”顧桑幾近驚悚地瞪大雙眸,眼睜睜地看著顧九卿從她眼前墜落,他的白衣如風拂過她的面頰,帶起一陣浸涼的幽香。
她與他對視的剎那,顧九卿沖她綻放出一抹瀲滟冶麗的輕笑。
“妹妹,再見了。”一聲低喃隨風而逝。
下一瞬,幽黑不見底的深淵再也望不見顧九卿的身影。
失去反應的不只顧桑,還有男主,以及康王。
司馬睿驚的差點掉下懸崖,幸虧劉尚反應快,一把將他從樹上拉了下來。
劉尚對著即將暴走的司馬睿,低聲提醒道:“殿下,鎮定!大姑娘還要靠你去找,千萬要鎮定。”
好在天色昏暗,無人發現異樣。
司馬驍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硬生生突圍而出,駭得目眥欲裂,疾沖向懸崖就要跳下去,卻被及時趕到的御林軍制止住。
“放開!我要去找她!”
司馬驍怎么都掙脫不開身后兩名御林軍的鉗制,瘋癲大叫:“誰敢攔我,我殺了誰?”
仍舊吊掛在懸崖上的華貴妃驚得渾身顫抖,一邊憤怒司馬驍的輕生,一邊驚恐尖叫:“快,快救本宮!”
康王鬧著要殉情,華貴妃被御林軍救下后,一巴掌就扇在了司馬驍臉上:“為個女人就要死要活,本宮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窩囊廢!有那尋死的本事,怎么不把暗害我們的兇手找出來!”
得知顧九卿墜崖,御林軍一邊往行宮傳信息,一邊分出大半御林軍趁夜下山搜找顧九卿。
懸崖邊一片嘈雜亂象。
顧桑也不知自己怎么從峭壁上來的,她近乎渾身虛脫地癱坐在地上,雙手血跡模糊,整個人呆呆傻傻的,完全沒有從顧九卿落崖的巨大震撼中反應過來。
侯天昊正在幫她包扎手上的傷口,動作笨拙。
一邊包扎,一邊嘟囔不休:“傻不傻,蠢不蠢?若不是小爺英明神武,反應極快,焉能有你的小命?沒那個本事非要逞強,你以為你是誰,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哼,什么都不是,屁本事都沒有……”
侯天昊看著那雙手上深可見肉的勒痕,簡直都快氣服氣了,平時看著軟嬌嬌的小丫頭,竟敢不顧自身安危飛撲過去拽繩子。
當時,他都被她的舉動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突然就竄了出去,他差點都沒反應過來。
見她一副嚇傻不知痛覺的模樣,侯天昊又說:“人死了總得有尸體,這不還沒找到,說不定……說不定有奇跡發生。”
聞言,顧桑失焦的瞳孔逐漸開始聚焦,轉而眸光變得堅定。
“對,大姐姐肯定不會有事,落個崖而已,怎么會死?”
落、落個崖而已?
侯天昊:“……”
莫不是真傻了?
顧桑不知侯天昊作何感想,轉頭看了看悲痛求死的司馬驍,越發堅定了女主不會死的想法。
顧九卿是誰?她可是爽文女主,根據女主落懸不死定律,女主怎會輕易死掉?
雖然,這一出已然大大超出原書劇情的發展,但原書中女主也曾歷經過生死大劫,那都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生死大難,只是提前發生而已。
且看康王的表現——這不就是徹底黑化的征兆嗎?
這分明是為戀愛腦康王準備的黑化修羅場,康王遇到的可是戀愛界公認的世紀難題,不就是古代版‘媽媽和女朋友落水,你選擇救誰?”
二選一的生死難題,康王在情孝兩難全的情況下,選擇救母,放棄女主本就讓他悲痛欲絕,在他以為女主必死之際被她及時拉住繩子,由悲轉喜,原以為女主即將獲救,結果女主還是墜崖而死,再次由大喜到大悲。
臥槽,心情反復在悲喜痛悔間橫跳,是個人都難以承受。
歷經女主‘身死’,再到殉情未遂,整個身心備受刺激,黑化值妥妥地拉滿。
也不知這份黑化套餐出自誰的手筆?是女主自己,還是其他人?
如果是女主自己,那就完全不用擔心了。如果是其他人,反正遵循女主落崖不死定律,似乎也沒什么好憂心的。
想通這一點,顧桑總算偷偷松了口氣。
與女主對視的一刻,她是真的嚇到了,心臟都差點跳了出來。
顧桑用纏滿布條的手捂了捂心口,轉眸悄悄看了一眼司馬睿,果然男主要隱忍著悲痛,不能將情感外放,那副握拳強忍痛苦的模樣,真是……嘖嘖嘖,也是個頂級戀愛腦。
女主真是好本事啊。
顧桑被馬狂顛了一路,亦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遍,又被女主墜崖的一幕駭得心神大震,不論身心都好一通折磨。但她不是女主,她的慘狀無人關心。
除了,眼前這個對她陰陽怪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紈绔少年。
侯天昊見她偷看司馬睿,氣得冷哼一聲:“你看他,他可沒看你。再說,他有小爺好看?”
顧桑:“……頭好暈。”
一陣頭暈目眩感突然襲來,她再也支撐不住早已不堪重負的身子,徹底暈死了過去。
*
坤寧宮。
吳皇后身穿常服,靠在貴妃榻上,揚手將一封密信輕飄飄扔入火盆,冷笑道:“哼,華貴妃倒是得意了。”
頓了頓,皇后笑道:“倒也不算太得意,畢竟康王要為愛殉情,也算是狠狠打了華貴妃的臉,太子可不是康王這種溺于情愛的人。”
太子失去皇長孫,康王失去未婚妻,勉強算是氣消了。
皇后與華貴妃之爭,從來都不只是為了帝王愛,而是政治之爭。
……
昏迷了一天一夜,顧桑總算蘇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就見一道身影撲到床邊,紅著一雙兔子眼,說道:“桑桑,都怪我不好,我不該貪圖一只兔子,害你置身險境。你不過第一次騎馬,就算騎的再好,也不該放任你獨自留在原地。我都聽侯天昊說了,你當時有多么兇險,真是半只腳踏進閻王殿都不為過。”
謝寶珠沒說的是,她被侯天昊罵的狗血淋頭,愣是半個字都沒反駁。
不僅被侯天昊罵,還被爹爹揪著耳朵一頓好說。
顧桑伸出手,想要捏捏謝寶珠圓圓的臉蛋,她看著自己被包裹成豬蹄的手,又默默地放回了被窩。
她的嗓音沙啞無比:“誰能想到那是一匹會裝乖的馬,大抵我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謝寶珠倒了一杯水,沒有假手于人,讓顧桑半靠在自己身上,親自給她喂水喝。
謝寶珠愧疚道:“對不起,桑桑!”
顧桑潤了潤嗓子,見謝寶珠滿目內疚,遂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好福氣在后頭呢。”
謝寶珠重重點頭:“對,桑桑的福氣全在后頭!那只獵來的兔子被我宰殺了,給桑桑燉肉補身子。”
顧桑道:“好啊。”
兔兔那么可愛,可是肉肉也真的好吃。
唇角上揚的剎那,顧桑像是后知后覺回憶起懸崖邊的事,眸色瞬時暗淡下來,瑩白如玉的小臉蒙上一層濃重的陰影。
她顫聲道:“大、大姐姐……”
謝寶珠一臉猶豫地看著顧桑,欲言又止。
顧桑心里咯噔一下,沒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比剛才還要顫抖:“找……找到了嗎?”
謝寶珠面色頹喪地搖搖頭,見顧桑臉色大變,登時急道:“桑桑,你放心,你大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轉危為安。御林軍一直都在搜尋,定會很快找到人。”
一直?
顧桑問:“我昏迷了多久?”
謝寶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顧桑的臉色,豎起一根手指:“一天一夜。”
“什么?”顧桑驚呼。
這么久還沒找到人,原本堅信女主墜崖不死定律的念頭,瞬間被擊打的搖搖欲墜。
轉瞬又安慰自己,沒事的,才一天而已,小說中女主墜崖哪兒那么快被人發現,不得讓康王對女主‘身死’深信不疑,繼而徹底黑化。
“寶珠,你同我講講我昏迷之后的事。”
謝寶珠:“好。”
顧桑昨晚是被侯天昊抱回來的,緋色胡服早已被荊棘石子劃的破爛不堪,衣服上到處都是浸出的鮮紅血跡,特別是手上滲出的血都將包扎的布條染紅了。
面容臟污,發髻凌亂,衣衫不整,就這樣被侯天昊抱在懷里,可是眾人誰都沒往旖旎風月上頭想,都在紛紛猜測,這是發生了什么,怎會受如此嚴重的傷?
畢竟,小姑娘蒼白柔弱,一身傷真是駭人刺目。
顧桑聽聞侯天昊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回來,黛眉輕輕蹙了一下,倒也沒說什么。雖然,她這個女配沒有女主的待遇,但比起讓她被一個陌生的御林軍帶回來,還是由她認識的侯天昊帶回來最好。
索性,隨行御醫檢查過后,發現大多都是皮外傷,就是手心和手腕的勒傷比較嚴重,需要將養一些時日。
至于康王,實在是瘋的制不住,非要跳崖殉情,最后被御林軍打暈強行帶回,聽說到現在都還沒蘇醒。
司馬睿則帶著御林軍下崖搜救顧九卿,畢竟當時康王幾近失智,他得留下主持大局,倒也說的過去。
司馬驍和顧桑皆是昏迷人士,司馬睿又未歸,做為事件親歷者,侯天昊將顧桑送回官眷下榻處,便被魏文帝叫過去問話。
原本華貴妃有心將懸崖邊的事情矯訴一番,但不知侯天昊和顧桑何時躲在草叢里,只得如實稟告圣聽。其實,顧桑和侯天昊是在黑衣人逼迫康王做選擇時,才偷摸到懸崖附近的草叢里。
謝寶珠問:“侯天昊說你不要命似的,撲上去抓住斷裂的繩子,整個人都滑落峭壁,只有腳懸在崖邊,是真的嗎?”
侯天昊表白被拒,一直都對顧桑不得應,但也不能讓顧桑的罪白受,就在魏文帝面前將顧桑如何為了救長姐奮不顧身大肆宣揚了一番,諸如什么手都被繩索勒得血肉模糊,什么一切以長姐安危為重,結果長姐還是墜落懸崖,傷心過度就暈死過去……
還有被發狂的馬差點帶入布滿鐵刺的陷阱,事無巨細,一并都說了。
侯天昊對魏文帝說:“陛下若不相信的話,等六皇子回來求證便是。”
原本,魏文帝以為侯天昊故意夸大其詞,畢竟紈绔子的聲名不怎么靠譜,也不等司馬睿返回,便去核查。結果,全都是事實。
御醫的傷證之詞,死在陷阱里的烈馬,無不是最有利的證明。
是以,顧桑也在魏文帝這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顧顯宗沉浸在嫡長女生死未明的彷徨傷悲中,聽聞顧桑所做之事,亦是讓他驚訝不已。沒想到向來不被自己重視的庶女竟會為了救嫡長姐拼盡性命,屬實沒想到她竟能做到如此程度。
那一身慘不忍睹的傷勢,真是讓他不落忍。
一時間,顧桑救姐的義舉在世家貴女圈子里傳為佳話。
沒想到為自己賺取了一波好名聲。
顧桑著實沒想到。
第 70 章
康王未婚妻生死不知, 為期三日的春獵提早結束。但是,魏文帝并未立刻拔營回京,而是繼續駐扎在行宮。
魏文帝隨手翻了翻從京城傳過來的密折, 隨即皺起眉頭。
京城皇宮皆一切如常,甚是平靜。
“京城顧家可有異向?”魏文帝沉默片刻, 問道。
大監上前稟道:“聽說顧夫人聽聞顧九卿墜崖的噩耗,一時承受不住打擊,病情急劇惡化,至今尚在昏迷中。眼瞧著家中妻女接連出事,顧大人急的都上火了。”
嫡長女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庶女傷得下不了床,家中老妻又急病不起。一場引蛇出洞的春獵,魏文帝想要的‘毒蛇余孽’未能成功引出, 實屬顧家最不幸,什么禍事都落了下來。
“不過,顧大人的寵妾不是個安分的,有心趁此機會上位。”大監低眉順眼道。
魏文帝冷笑道:“就算沒了主母正妻,顧顯宗重利薄性,也斷沒有將寵妾扶正的道理。”
所謂的著急上火,只是不想失了康王這樁婚事。
只要不影響到朝政,魏文帝向來不過問下臣后宅的齟齬:“若無其它異樣, 顧家便不必盯著了。”
“是,老奴遵命。”
魏文帝提筆一頓:“劫持貴妃的刺客審的如何了?”
大監道:“參與挾持的總共六名黑衣刺客,其中五名均已咬毒自戕,唯有被六皇子侍衛卸去下巴的首犯活著, 但此人是個硬茬子,就連一向號稱‘刑部鐵面閻羅’的劉侍郎都沒能撬開此人的嘴。”
魏文帝面色沉沉, 道:“如此硬骨頭,倒真像先太子黨,但又不像是他們會做出的事。”
挾持華貴妃和顧九卿,逼康王二選一,怎么看都不像先太子黨余孽的風格。不過,仇恨和時間也可能改變人的做事手段。
這時,一個小太監入內,跪地稟道:“陛下,六皇子殿下求見。”
“讓他進來。”
門外,司馬睿站在臺階上,胸腔內是遍尋不見顧九卿的焦灼,他沿著崖底暗流找了整整兩日,依舊一無所獲。
面色疲憊不堪,眼里閃過清晰的沉痛。
劉尚壓低聲音道:“屬下知殿下難受,但請殿下一定要克制,尤其在陛下面前。”
克制?
讓他如何克制的住?
心上人被賜婚給其他男人,他要克制。心上人不知死活,他也要克制。所有人面前,他都要克制壓抑對顧九卿的情感,何時才能將這份濃烈的愛宣告于天下,讓世人皆知,他才是顧九卿真正的愛人。
他甚至羨慕,康王能夠當眾為顧九卿殉情,畢竟他殉了,誰都不知道他因何而死。
司馬睿一腳踏入行宮內,面上已習慣帶上面具,一種名為‘不愛顧九卿’的假面。面上能騙過旁人,但他的心卻一次次沉淪。
“父皇,懸崖底下有一處暗流,不知通往何處,兒臣懷疑顧大姑娘被暗流沖走,兒臣請父皇下令,增派人手,擴大搜救范圍。”
魏文帝抬眼道:“準。”
一頓,又道:“搜救顧九卿的事宜自有其他官員接手,不必浪費在此等小事上面,朕對你另有安排。”
司馬睿一驚:“父皇?”
魏文帝眉眼冷厲:“不愿?”
“不是。”司馬睿低頭,“兒臣只是太過驚訝,父皇從未如此鄭重給兒臣委以要務。”
魏文帝一愣,想到自己對六皇子確實忽視良多,態度有所和緩:“你既是個有本事,自身立得住,父皇自然要重用你。大理寺在你主管之下,掃清了不少沉疴冤案,朕皆看在眼里。”
司馬睿疲倦的面容露出仰慕之情,結結巴巴道:“兒臣……兒臣只愿為父皇分憂,鞠躬盡力。”
魏文帝抬手從抽屜取出一封密信,遞給司馬睿:“即刻啟程前往麓州,不得有誤。”
司馬睿展開密信一看,當即大吃一驚,繼而道:“是,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
對比為情尋死的司馬驍,魏文帝對司馬睿似乎越發滿意了。
魏文帝當初一手促成顧九卿和康王的婚事,誠然有康王肖似自己的原因,更多因緣則有彌補當年自己的意思。分明顧九卿那一身容貌氣質無一處肖似故人,可他總是忍不住將兩人聯系在一起。
魏文帝做不出為一人舍棄所有的魄力,一旦自己的兒子做出此等事,卻并非欣賞,而是不能容忍。
……
司馬睿出京的消息,顧桑還是從侯天昊嘴里得知。
顧桑躺在床上,雙手纏滿繃帶無法自理,大口吃著謝寶珠親手投喂過來的兔子肉,也不知是侯天昊是沒吃到兔子肉眼紅嫉妒,還是見不得顧桑胃口好。
侯天昊昂著頭,譏諷道:“你吃的倒香,不擔心你大姐姐了?”
“我大姐姐又不會死,過幾天就會回來。不就是落個崖,誰說落崖之人必死?”顧桑嘴里嚼著兔子肉,腮幫子鼓鼓的,那雙澄澈的杏眸紅腫未消,是她昨夜哭過的痕跡,她不想哭的,是眼淚自己淌出來。
這都過了三天,還是沒有顧九卿生還的消息。
“而且,六皇子殿下一直都未放棄搜救大姐姐,他肯定會找到大姐姐。”女主出事,最先找到的必是男主。
侯天昊抱拳哼了聲:“人家六皇子昨兒就奉命出京了,搜救顧九卿的事宜已經交給京兆府的林大人。”
奉命出京?
顧桑愣住:“出京干什么?”
侯天昊暴躁道:“小爺怎么知道,六皇子轄管大理寺,除了查案辦差,還能干什么。你倒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人家,人家可沒把你當回事,傷成這樣,也沒見六皇子看你一眼,連問都沒問你一聲。就你將人家當個寶,人家當你是根草……”
春獵后,出京?
顧桑立刻想起來,這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大劇情。
原劇情中,魏文帝明面上命司馬睿前往麓州,實則是暗中轉道雍州,雍州的地方官吏以及守將意圖脫離大燕自立,魏文帝將此等重要差事交由司馬睿,雍州嘩變妥善解決,司馬睿被封為秦王,屆時司馬睿才算真正同康王和太子成鼎力之勢。
雍州情勢復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遠非司馬睿能解決。司馬睿不僅帶上方諸這個能人謀士,隨后顧九卿更是以省親的名義前往雍州助男主一臂之力。
顧九卿收服當地一些頑固勢力為司馬睿日后所用,也為自己贏得雍州百姓一片稱頌民心。
只是,雍州行也是女主的生死大劫,女主差點死于此。
但是,女主提前經歷墜崖生死,且不知雍州劇情是否還有其它變故?
女主尚且下落不明,難不成男主丟下女主開拓雍州劇情了?
顧桑秀眉微蹙。
想來應該不會,以男主的弱雞戀愛腦人設,怕是另有對策。
司馬睿連夜回京收拾行囊,實則偷偷讓方諸這個軍師謀士假扮成自己,先行前往雍州安頓,自己則喬裝打扮成農夫,繼續找尋顧九卿。
一日沒見到尸體,司馬睿就一日不放棄。
司馬驍只會為顧九卿尋死,但他司馬睿要做的是,不放棄顧九卿任何活著的機會。
司馬睿不敢抗旨違令,但敢陽奉陰違。
不得不說,男主對女主真是情深不壽。
侯天昊詆毀司馬睿一堆話,卻見顧桑神游天外,像是完全沒聽見,愈發暴躁地薅了一把自己的頭發。
還真將自己頭發給薅了下來,侯天昊發愣地盯著手上的斷發,臭脾氣上頭,忍不住伸手推了一把顧桑:“喂,小爺給你說話,聽到沒?”
侯天昊正好推到她的手,疼的顧桑嘶一聲。
“自大狂,你干什么!”謝寶珠眼睛登時瞪大,總算有機會將腰桿子挺直,揮起小胖拳頭精準砸到侯天昊臉上,“別仗著你救了桑桑,就可以為所欲為,桑桑脾氣好忍你,我謝二的拳頭可不忍你。”
被兔子誘/惑沒有看顧到顧桑,挨侯天昊一頓臭罵,是她理虧。現在,可不是她理虧。
“你,謝胖妞!”侯天昊捂著鼻子,摸到一把鼻血,氣得瞬間暴跳如雷,“女悍匪,就你這樣的,看以后哪個人敢娶你?小爺詛咒你嫁不出去!”
謝寶珠氣煞煞地揮拳:“哼,就你這么惡毒,我咒你一輩子都娶不到桑桑。”
戳刀子,誰不會?
說完,謝寶珠心虛地看向顧桑:“桑桑,生氣嗎?”
顧桑回過神,搖頭:“不會啊,我這輩子本來就不會嫁給世子爺,沒什么好氣的。”
說罷,轉頭看向幾欲暴走的侯天昊,一句話就讓他泄了氣兒。
“世子爺以后也會娶到一個乖巧可愛的姑娘當妻子。”
顧桑打心底感激侯天昊的救命之恩,可也不能仗著這份恩情,三番兩次出言不遜。何況,她對司馬睿真沒什么,沒得救長姐積攢的好名聲也被他瞎嚷嚷給嚯嚯完了,多不劃算啊。
雖然,她不算個特別良善之人,可是好的聲名對她是一種有利的保護色。
“世子爺,我的感情問題自有章程,不用你刻意諷刺我對六皇子的‘癡心妄想’,還有你的恩情,我定會報答。我顧桑說話算數,既承諾,必踐行!”
顧桑定定地看著侯天昊,一字一句道,“所以,請世子爺莫要太過關注我,日后再遇到這種生死危機,是生是死,皆是我的命數,與世子爺無關!”
原書中許多劇情已經開始崩了,但大方向發生的事件卻沒有脫離原本的軌跡。
諸如,康王黑化,只是徹底黑化的契機不同,但可以預見結果相似。
還有春獵,以及司馬睿的雍州行……等雍州劇情走完,就該鎮國公府當墊腳石,送司馬睿再上一步,手握重權。
然而,侯天昊對鎮國公府的炮灰命運一無所知,尚沉溺于追逐沒有回應的情愛之中。
侯天昊怔愣在原地,雙拳緊緊握起,指甲陷入皮肉而不自知。
他紅著眼睛,臉上糊著鼻血,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咬牙切齒道:“顧桑,你以為小爺真稀罕你,世上比你好千百倍的丫頭多的是,小爺不會在你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說完,便憤怒地沖了出去。
謝寶珠扭頭看了看侯天昊消失不見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大為觀止:“桑桑,你的殺傷力比我的拳頭大多了。”
顧桑瞇了瞇眼,將真正的情緒藏入深處:“我也想用拳頭解決問題,奈何實力不允許。”
謝寶珠道:“不不不,我爹爹說的對,能兵不血刃解決的問題才是真正的厲害。因為,拳頭傷人,也傷己。”
剛剛那一拳,她手還疼著呢。
顧桑低了低眸,有所感嘆:“不是每一件事都能不見血的解決,若是被逼入窮巷,就是拼著傷己也要傷人。”
約莫女主的復仇大計便是如此。
且說司馬驍昏迷了整整三日,傷重高熱一天一夜,方才蘇醒過來。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顧九卿,當得知顧九卿仍未尋回,他自己傷的起不了身,便躺在床上不言不語,不吃不喝。
著實將華貴妃氣得夠嗆。
華貴妃慘白著臉,涂滿丹蔻的手顫指向了無生氣的司馬驍:“你……你竟真是存了死志?”
三公主司馬婷在旁哭著勸道:“皇兄,你好歹吃點東西,你要是有什么好歹,讓母妃如何活?皇妹和母妃在這諾大的皇城里,能真正依靠的還能有誰?你不能做出那種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憑白讓人瞧了笑話。”
然而,司馬睿油鹽不進,什么都聽不進去,什么反應都沒有。
華貴妃氣得胸口劇疼無比,頭眼陣陣發暈,狠聲道:“司馬驍,你給我聽好了,顧九卿就是死了,再也活不過來。就算你死了,她也活不過來,無人能從那么高的懸崖生還,何況,她一介弱女子。你死了,也不能跟她葬在一起,她要入顧家祖墳,你要入皇陵,哈哈哈,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未行婚儀,我絕不允許合葬!”
甩下一句狠話,華貴妃轉身就走。
尚沒撬開為首賊寇的嘴,但華貴妃憑借自己同皇后多年的恩怨爭斗,深覺此事同皇后脫不了干系。
司馬婷看了眼甩手不管的華貴妃,又回頭撲在床邊,哭的越發大聲:“皇兄,你不要死,好不好?世界上除了一個顧九卿,還有很多絕色女子,你想要什么樣的沒有。”
如果皇兄沒了,等司馬聘從白云庵回宮,指不定如何得意,如何羞辱她。
“實在不行,顧九卿還有一個庶妹,她們長得有幾分肖像,你可以將她當成替身,留在身邊以表慰藉。”司馬婷病急亂投醫,竟說出顧桑和顧九卿相似的睜眼瞎話,好在司馬驍依舊沒聽進去半分。
顧桑得知司馬婷這番‘姐死,讓妹當替身’的言論,真是大為震驚。
替身,替身,也得長得像才能當替身,只要眼睛不瞎的話,誰都能看出來她和顧九卿是兩種絕然不同的相貌,不論容貌氣質,乃至性格都無一處相似。
不過,司馬驍的絕食求死倒是給她提了一個醒。
她對顧九卿出事,擔憂是真擔憂,傷心也是真擔心,但是吃肉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因為,她堅信女主不死定律。
顧桑低眸看了一眼嘴邊的肉,頂著陣陣入鼻的香味,勉強說道:“寶珠,我胃口不太好,不是很想吃肉,你不必再去獵取野味了。”
這幾日的肉,全都來自謝寶珠狩獵所得,真是純天然的野味,可比現代飼料喂養的雞鴨魚鵝美味多了。
她才能一邊在女主生死不明的情況下,一邊含淚吃肉。
謝寶珠‘啊’了一聲:“是生病了嗎?我去找御醫。”
顧桑叫住她:“沒有,就是想大姐姐,吃不下東西。”
司馬驍絕食以示自己對女主的情深,那她就喝清湯寡水為尹消得人憔悴,總歸不能讓女主回來的時候,看見她長胖了。
妹妹為姐姐瘦的天可憐見的,顧九卿定會對她感動。畢竟,以顧九卿對她的心思……
她不顧生死救他,又為他焦急憂慮,說不定能趁此機會讓顧九卿越發信任她,勘破女主的真正身份指日可待。
就算有了信任,前路依舊遍布難關。
顧桑重重地嘆了口氣:“哎!”
謝寶珠想到若是自己的親人不知生死,怕也是這般胃口不佳,遂也坐在床邊唉聲嘆氣。
這廂司馬驍鐵了心絕食明志,哪怕是帝王震怒,也無濟于事。
就在司馬驍絕食三日、氣若游絲之際,終于有了顧九卿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