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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8)

    作為卷王, 沈昱是不可能安心休息到正月十五的。

    但只有他和沈明恒兩個人干活,他心里又不平衡。

    于是周言安、于策等人才安心在家休息了三天,又被召到了御書房。

    幾個同病相憐的人在宮門口遇見。

    左文淵一臉憤慨, 周言安滿眼生無可戀, 于策滿口污言穢語。

    裴定山捂住于策的嘴,“太傅大人,容易誤傷明恒。”

    于策面無表情地把他的手拿下來,恨恨道:“明恒這兔崽子現在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都被沈昱那老匹夫帶壞了。”

    他才不信沈明恒會不知道沈昱把他們召來。

    周言安往旁邊稍了稍,離他遠了一點, “你現在有點過于大膽了,我怕等會兒你血濺我身上。”

    無辜被下獄對于策似乎是很大的刺激, 自從他從牢里被放出來之后, 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就不太正常。

    “慫貨。”于策攻擊起來不分敵我,平等地掃射所有人, 說完周言安又開始罵罵咧咧。

    靠近御書房, 從窗戶里扔出一卷厚厚的書卷來,沖著于策而出。

    于策雖是文人,打戰時也曾隨行在側為沈昱出謀劃策, 也有幾分身手。

    他自然不會管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閃身避開。

    沈昱擼起袖子從里面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辱罵當今圣上, 你是罪該萬死。”

    周言安默默又往一旁退了幾步。

    沈明恒趕緊出來阻攔:“爹爹爹,你冷靜啊,太傅祖上出了三位史官啊。”

    沈昱:“……”

    文人的一支筆,能把黑的寫成白的。

    剎那間溝子文學、寡婦文學、鳳凰男文學從沈昱腦海中閃過, 他憋屈地收回手,“應該不能瞎寫吧?史官的風骨呢?”

    于策對他微微一笑:“陛下, 臣又不是史官。”

    沈昱于是明白了,這人沒什么風骨。

    他驚恐地大聲喊道:“史官呢?快來把這段記下!”

    必須捍衛他的清白!

    于策滿不在乎:“野史足夠野的時候,誰還在乎正史啊。”

    他就仗著沈昱不會殺他,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沈昱深感他的惡毒,卻苦于沒有辦法,忿忿道:“朕不動手了,進去說吧,今日真的有正事!”

    大夏的開國文臣也是小卷王,提及有正事,誰都沒有再提出異議。

    于策冷哼一聲,大搖大擺地率先進了御書房。

    實在太猖狂了。

    沈昱痛心疾首,難道以后他就只能看著于策騎在他頭上囂張跋扈嗎?

    沈明恒悄悄拉了他一把,小聲道:“父皇沒事,等他百年之后,我把他寫的這些不實傳聞全都燒掉,他寫一本,我燒一本。”

    “好兒子!”沈昱重新振奮起來。

    他和于策年紀都大了,管不到身后事,可他兒子年輕啊!

    沈昱又恢復了精神,盛氣凌人地走入御書房。

    沈明恒就聽到里面傳來“咚”的一聲巨響,似乎是沈昱踹倒了椅子,而后于策又開始罵罵咧咧:“陛下,你是不是有病?”

    沈昱理直氣壯:“怎么?你有意見?”

    于策懶得理他,他自己把椅子扶起來重新坐好:“到底什么事?”

    說到這沈昱就嫌煩,他看了沈明恒一眼,不滿道:“第一件事,明恒說要興修女子學院,還要改革科舉,允許女子入朝為官。”

    沈昱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他不想當反對沈明恒的壞人,希望有人可以當。

    于策打了個哈欠:“就這事?”

    周言安點了點頭:“臣覺得可行。”

    裴定山無條件支持沈明恒:“臣沒意見。”

    左文淵自知自己執政水平一般,見其他人都沒意見,他自然不會反對:“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沈昱:“?”

    他瞪大了眼睛,“你們都同意?不覺得荒唐嗎?”

    “這算什么荒唐?”周言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讀過史書,應該知道,女子為官早有先例。若非儒學、理學興盛,女子的地位不會被打壓至此。”

    沈明恒也有些詫異周言安會說出這樣的話,他難以抑制地露出一個微笑。

    每個時代都會有閃耀了時光的人物,那是人間每一場如約而至的春風,帶來焚不毀的生意盎然。

    僅憑這一段話,沈明恒相信,千百年后,史書中會有一頁,開篇寫著“周言安,字守道,齊州臨清人士,官拜宰相。”

    于策點了點頭:“周相說得對,陛下會覺得不對勁姑且還有讀書少的原因,但天下士人會反對,不是因為真覺得牝雞司晨有違天道,無非是覺得自己利益受損了而已——要真相信天道輪回,世界上就不會有惡人了。”

    于策嗤笑:“朝堂的官位攏共就這么些,如同從前權貴不愿開科舉以使寒門得利一樣,現在的士人也不肯讓女子分割他們的權利。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習慣了要高女子一等,假如女子也可為官,他們這男子的身份可就不值錢了。”

    作為反對的一大主力,沈昱被說得面紅耳赤,“就不能是守倫理綱常?女子本就柔弱,更適合相夫教子,哪能與男子相提并論?”

    于策:“?”

    他上下打量了沈昱幾眼,驚奇地嘟囔:“這倒是長見識了。”

    仿佛沈昱是某個從未見過的稀有物種。

    沈昱惱羞成怒,“朕不懂,你給朕解釋不就行了?朕要是什么都知道,要你們這群大臣做什么?”

    “父皇。”沈明恒放柔了語氣。

    他一直很欣賞他爹這一點,永遠敢承認自己不會,從不會自以為是。

    從前如此,現在當了皇帝,也是如此。

    沈明恒笑了笑:“父皇難道沒見過女將軍?”

    “聽說過,屈指可數。”

    “那是因為阻止更多女將軍出現的,不是敵人,恰恰是自己人。因為他們發現,女子成為了將軍,似乎比他們還要英勇——如果女子比他們要英勇,那他們安有出頭之日?”

    沈明恒不疾不徐:“父皇知道嗎?這件事注定會得千萬人反對,他們嘴上能說出無數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上他們清楚得很——正是因為他們知道女子與男子無差,甚至比男子還要優秀,所以他們才要不惜一切,阻止所有讓她們出頭的機會。”

    “這世道費盡心思給女子上了千萬條枷鎖,但仍有人不肯妥協、不肯屈服。父皇說她們軟弱,可假如她們真的軟弱,早就徹底淪為奴隸和附庸了。”

    也正是因為自始至終女子都沒真正甘心過,不論何時,不論世道如何催折,永遠有一批巾幗英雄燦如繁星,難掩其芒,所以他們才會這么害怕。

    于策連連點頭:“太子說得對,周相說得對,所以他們都是有大義之人。”

    裴定山聽不太懂,聞言問道:“你不是嗎?”

    “我不是。”于策攤了攤手:“我支持,是因為我真有兩個女兒。”

    兩個聰明伶俐,貼心乖巧,好學上進的好女兒。

    尤其他長女,過了年也十八了,他舍不得長女早早出嫁,多留了兩年,去年妻子就已經著急了,說要為長女相看夫家。

    要他說,要是他長女能參加科舉,有那群男的什么事?

    這說得好像一開始不同意的沈昱是個惡人。

    沈昱神色萎靡地反思,難道他之前也是自欺欺人?難道他真的比自己想象中要狹隘?

    不要吧?

    ……那他改正就是了,他改了之后,可不許再罵他了。

    沈昱拍板道:“既如此,這件事便定了。周言安,于策,你們商量一下,給朕拿個章程出來。”

    嘴上說著不干活,但真有任務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認真積極。

    周言安、于策鄭重俯身:“臣遵旨。”

    “第二件事,以西涿國牽頭,西域二十小國聯名上書,言道境內盜賊猖獗,請求大夏派兵保衛他們的商隊。文書在這,你們看看。”沈昱將案上一本折子隨手遞給他們。

    左文淵不耐煩看字,他撓了撓頭:“大夏與西域不過通商關系,沒必要幫他們吧?”

    兩國之間只有利益,算不上友情,用自己的軍隊去幫他們,很像資敵誒?

    周言安皺眉:“當去。假使盜賊再這樣肆虐下去,絲路上來往的商人定會減少,也會影響到大夏。”

    裴定山“啊”了一聲:“這我們不是吃虧了嗎?”

    “吃虧?自然不會,維持小國的穩定,便是維持絲路的穩定,大夏能從中獲得的利益仍比付出的要多。更何況,雖然西域諸國不算強盛,但多一個友好勢力總還是不錯的。”于策道。

    于策現在還不能明確說明原因,只憑借著頂級謀士的敏感度,讓他隱約覺得以暴制暴不是最好的方式。

    而隔著無法逾越的時空與漫長光陰,有一位偉人站在歷史的分界點,說出了一句話——“所謂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

    自此成了經典。

    “不過,”于策微微一笑:“裴定山說得對,確實不能白幫。陛下之前不是說有民間自發商隊,為避稅另尋小路嗎?臣提議,以稅代傭,依律法納稅,才可得大夏軍隊保護。”

    裴定山整了整衣袖,做好了出列接旨的準備。

    大夏的武將還很習慣聽文臣指揮,畢竟距離打天下的日子才過了六年,在那時,這些文臣都是他們的軍師。

    現在軍師說出兵,那就出唄,反正聽軍師的總沒錯。

    絲路重新復起時是裴定山跟著沈明恒打通的,他理所當然覺得這次還會是自己。

    沈明恒道:“讓葉鳴謙去吧。”

    裴定山愣在原地。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沈明恒,難過地想,明恒是生氣了嗎?

    因為那天的不歡而散,因為他說沈昱也許會變?

    第16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9)

    裴定山默默地低下頭, 心里有些酸澀堵悶。

    他自認為他上次沒說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陛下自己不干人事, 他提醒明恒小心些有什么錯?

    可是明恒生氣了。

    明恒生氣了,他還是去道歉好了,誰讓他是哥哥呢?

    沈明恒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一看裴定山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胡思亂想什么:“定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啊!”裴定山回神,“什么事情?”

    左文淵著急:“明恒, 大哥可說了要把沃桑的事情交給我!”

    這可是他貢獻了兩壇子好酒賄賂沈昱,把他灌醉之后才得到的承諾。

    “左叔叔別急啊, 沒跟你搶。”沈明恒道:“海上除了沃桑, 應當還有別的土地與國家,西域能有一條絲路, 焉知海上不能有?”

    周言安若有所思, “我倒是看過一些記載,太子所說極有可能。”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僅是中原大地便有如此多物種, 或許其他的土地上會有畝產量更高的種子也說不定。”沈明恒確信在遙遠的另一塊大陸上會有土豆, 會有玉米, 會有棉花。

    在機械還未降臨的世界里,這些農作物將養活更多的人,幫助世上貧窮困苦的人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寒冬。

    但他沒辦法解釋自己的消息來源,只能用“猜測”作為借口。

    周言安不是很相信:“泱泱華夏, 物華天寶,即便有不同的物種, 應該也越不過我們?”

    作為見證過荒災饑年的人,作為親自走過田間地頭的人,周言安知道糧食有多么嬌貴。

    如今糧食畝產不過二、三石就算豐收,能有四石便是上天垂憐,哪怕他用盡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界上能有畝產十余石的糧食。

    ——如果真有,那上蒼對華夏何其不公呢?那些因為饑餓而死的人,又算什么呢?

    但對于星辰大海的追尋是刻在血脈里奔騰不息的向往,是以幾人都沒反對。

    “前朝末帝也曾遣人出海尋訪仙山,朝內數千匠人花費三年造船,可惜未至出海前朝便亂了,船只仍在,圖紙仍在,修繕一下便可用。”于策道。

    沈明恒看向裴定山:“海上危險,尤其容易迷失方向,你愿意嗎?”

    裴定山就熱衷往外跑,他是坐不住的性子。

    他挺了挺胸膛,得意道:“舍我其誰?”

    “不開玩笑,定山,這也許比你之前打過的所有戰役都要危險。”沈明恒皺了皺眉,“我建議你回去和裴叔叔商量一下,如果他們不同意,我會換個人。”

    在海上要面對的是天災,是隨時可能到來的意外,這可比人要可怕許多。

    左文淵樂呵呵地笑道:“明恒,你左叔叔可以,沃桑小國打起來很快,等我打完再出海。”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他不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我也可以!”裴定山急了,“我爹才不會反對。”

    要反對當初就不會允許他上戰場了。

    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完,又悄悄看沈明恒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試探:“明恒……殿下,你不生我氣了?”

    沈明恒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這么怕我生氣,以后就別說這種話。”

    于策頓時豎起了耳朵,這一下對于要加班的怨氣瞬間消散,他好奇地問:“什么話?”

    沈昱翻了個白眼:“他覺得朕會廢太子,勸明恒效仿唐太宗,發動政變,讓朕當太上皇。”

    周言安瞠目結舌,“定山,你現在這么勇了?老夫還是小看了你。”

    于策揉了揉耳朵,放聲大笑起來。他唯恐天下不亂,“明恒,你考慮一下定山說的,為師覺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左文淵也想笑,但他看裴定山快被打趣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還是心軟地打圓場:“也是這兩個孩子關系好,明恒和定山從小一起長大,關心則亂,定山也是太擔心明恒了。”

    有人幫忙說話,裴定山頓時又支棱了起來,他理直氣壯:“就是,明恒小時候可是叫我哥哥的,明恒就是從小到大天生討人喜歡,我為他考慮不是很正常嗎?”

    沈明恒笑著道:“不是。”

    “啊?”

    他突然開口,其他人都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什么不是?怎么就不是了?

    沈明恒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不是天生的。”

    他眉眼彎彎,語氣中含著笑意:“你沒有感覺出來嗎?一開始,是我在討好你。”

    裴定山怔住。

    沈明恒有記憶的時候就清楚自己是被寄養在裴家的,他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到自己比常人都聰明,聰明人總是有辦法讓自己過得好。

    裴定山是裴令獨子,如果不是他突然到來,裴定山就是裴家這一代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完完全全的愛。

    當然,沈明恒知道,即便裴定山不喜歡他,裴令也不會因此虧待他。但親子與救命恩人之子有矛盾,裴令也一定會感到為難。

    裴叔叔是個好人,沈明恒不想讓他為難。

    左右,是他攤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是他打擾了人家原本一家三口安寧美滿的生活。

    他是卑劣的外來者,理應由他做出妥協。

    沈昱也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頓時勃然大怒:“你們裴家怎么敢!”

    他的明恒,是這世間一等一卓犖出色的少年郎,堪比天上日月,是人間唯一的鳳凰。

    就該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他給他太子的尊榮,給他萬萬人之上的地位,給他錦衣華服、萬千富貴,猶覺不夠。

    怎么可以讓他受委屈?怎么能有人敢讓他受委屈!

    裴定山也手足無措:“我、我不知,我沒有……”

    “父皇!”沈明恒瞪他:“你這么兇是想干嘛?都是過去很久了的事情了。”

    沈昱比他更大聲:“那也不行!”

    他說完情緒忽然萎靡下來,別過臉,語氣消沉:“是爹的錯,爹不該把你交給別人養。”

    關于這一點,他已經后悔了無數次。

    沈明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不把我送到裴家,爹你是要帶著我一起上戰場嗎?我怕我會被餓死。”

    他神色無奈:“我在裴家吃穿用度都是上等,連打發時間的玩具上面都嵌著珍珠,爹你是在生哪門子的氣?”

    在沈明恒出生時,沈昱只覺得沈家的血脈得以延續,不至于在他這一代斷子絕孫,僅此而已。

    他沒覺得“父親”是個多特別的身份,沒覺得懷里抱著的孩子對他而言有多特別。假使遇到了難以轉圜的危險,他大概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沈明恒——只要他活著,他還會有很多流著他的血的孩子。

    但沈明恒一歲那年,他從軍營回來見了小孩兒一面,在那之后,他忽然察覺了血緣是種多么奇妙的聯系。

    足夠讓堪稱天才的小孩兒說要給他三次機會,足夠他耐著性子一夜夜守著火燭讀書,直至天光大亮。

    自沈昱家破人亡,他再一次有了新的羈絆。

    他開始頻繁地回裴家,哪怕只有一天休沐,他也寧愿用兩個長夜加大半個白日的來回奔波,只為了陪沈明恒吃一頓飯。

    怎么舍得把沈明恒安置到軍營呢?小孩兒在裴家好好讀書,安心長大,就已經很好,不必跟著他受苦。

    那時他身邊已經有了青荷,也不知怎得,分明他覺得男子三妻四妾是有本事的證明,卻不敢叫沈明恒知道。

    究竟是怕沈明恒誤會什么,他也不清楚。

    隨著他在軍營里的地位越來越高,他能支配的時間也就越來越自由,他仍舊經常回去見沈明恒,但一次都沒帶過青荷。

    沈明恒三歲的時候,他突發奇想要給沈明恒一個驚喜,偷偷翻墻進了裴家。

    他輕車熟路地到了沈明恒所住的院子。

    小孩兒坐在窗邊看書,下人聚在院子里聊天。

    “這位沈少爺說話語氣真不像個三歲的孩子。”

    “像個妖孽。”

    “不會是邪祟吧?”

    “他爹似乎是軍中的大人,估計也是覺得他太不正常才不肯要他,把他扔給咱們老爺夫人養。”

    沈昱趴在墻頭,握緊了手中的刀劍。

    縱然時隔多年,他仍記得當年他聽到這段話時內心涌起的巨大的憤怒。

    他想殺人,想不管不顧遷怒整個裴家。

    沈明恒感覺素來敏銳,三歲小孩忽然抬頭,隔著墻頭纏繞的花枝,對著幾乎要變成殺人狂魔的沈昱笑了笑。

    “爹,你來了。”

    沈昱看懂了口型,于是搖搖欲墜的理智也瞬間回籠,他也回了一個笑容,而后躍下高墻,大聲笑道:“明恒,爹給你帶了禮物!”

    下人們不知道他們的閑聊全部被聽去,對著這位裴家的座上賓、陳王的得力干將、等閑人惹不起的軍爺還是十分尊重的。

    也習慣了他的突然出現,忙出來迎接。

    沈昱沒有隱瞞:“明恒,爹聽到他們說你是妖孽,你打算怎么處置他們,爹都依你。”

    反正他手上已經沾滿了血腥,不缺幾條人命。

    下人們聞言頓時驚慌失措,跪地請求貴人饒命。

    沈明恒卻很冷靜:“我知道啊。”

    “你不生氣嗎?”

    沈明恒搖了搖頭,“他們怕我,這很正常,人向來會對超出自己眼界與想象能力的同類感到畏懼。”

    他毫不謙虛,帶著理所當然的平淡:“我早就說過了,我是天才。”

    第16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0)

    沈昱的脾氣不好, 有時候甚至稱得上暴戾,他自己也知道。

    但是每次看見沈明恒,他似乎心情都會好很多。

    那些想要殺人的欲望轉瞬消退, 化作啼笑皆非的無奈。

    沈昱問:“明恒, 爹給你買個房子,我們搬出去好不好?”

    下人是裴家的下人,他們管教起來名不正言不順,等他自己買了房子買了下人,賣身契在手,他看誰還敢多嘴多舌。

    沈明恒沒有異議:“好啊。”

    但裴家有異議。

    沈昱剛去找了裴令說這件事, 在旁邊聽到的已經八歲了、自詡為男子漢等閑不會流淚的裴定山頓時大哭了起來,“不行, 我不要和明恒弟弟分開。”

    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 沈明恒要是想要得到誰的好感,沒有人能拒絕他。

    裴令也很舍不得沈明恒, 他挽留道:“明恒才三歲, 正是要精細照顧的年紀,你整日打仗,哪里能照顧得好他?”

    他聽管家說起了方才下人的事, 對沈昱保證:“是我失職, 明恒身邊的人我會重新選過, 絕不會再出現這種事。”

    沈昱言語禮貌:“不全是因為這個,明恒慢慢大了,總不好一直麻煩你。”

    沈明恒也點頭,乖巧道:“裴叔叔, 明恒多謝您這三年來的照顧,您也看到了, 最近爹經常回來,還是要有個自己的住處比較方便。”

    裴令心里好受了許多,畢竟他也十分疼愛沈明恒,如今發現這孩子被下人欺負受了委屈自然內疚。

    作為陳王面前的大紅人,百戰百勝的武將,沈昱身上是有些積蓄的。

    沈明恒確實還十分年幼,他才三歲,就算他一向有主意,也保證能夠照顧好自己,沈昱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所以雖然搬了出來,但新房子就買在裴家附近,與之前相比似乎也就是住的遠了些。

    連裴定山看到后都不鬧了,反正也就是多走幾步的事。

    富商裴家所在的地段自然寸土寸金,沈昱為買房子搭進了所有的積蓄。

    他不知道怎么養孩子,不知道什么絲綢做成的衣服最柔軟,不知道哪里的紙墨會泛著淡淡香氣。

    于是一切好像都沒什么變化,裴家仍舊定期給沈明恒送一應生活用度,甚至連沈明恒的一日三餐都是裴家送過來的。

    三年前的沈昱會滿意他的兒子沒受委屈,三年后他覺得膈應。

    沈昱前半生窮困潦倒,此前他從不覺得有什么,此時運不濟,非他之過。

    他當乞丐時心氣都比常人高,但他現在勉強算是功成名就,他卻忽然自卑起來了。

    ——如果沈明恒真是裴家的孩子,大概會比跟著他要過得好很多。

    明恒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無能最無能的父親。

    他也想多為明恒做些事,他也想讓裴家少插手,他自己養明恒。

    可他舍不得。

    他不愿降低明恒的生活質量。

    假如問起太祖皇帝在哪一刻起真正有了逐鹿天下的野心,大概便是這個時候了。

    沈昱想把這天底下所有榮華都給沈明恒。

    大概是他回到軍營后太過努力,漸漸便引起了陳王的忌憚。

    如此又過了兩年,他從陳王的心腹愛將變成了陳王必須要除掉的人。

    沈昱也終于意識到,給別人打工是發不了財的。

    他在暗地里默默積蓄屬于自己的實力,在陳王下定決心要對他下手時,與在軍中認識的好兄弟左文淵徹底叛離陳王單干。

    一開始并不容易,他讀書的時間太短了,被陳王通緝的時間里發生了太多的事,他吃了很多虧,受了很多傷,遭受過背叛,也無數次命懸一線。

    這都不算什么,對他而言,只要不死不殘都不算重傷。

    但某次沈明恒遭遇了一次暗殺,沒受什么傷,沈昱還是忽然間變成了驚弓之鳥。

    ——太多人知道他有個兒子了,太多人知道沈明恒在什么地方了。

    最好的辦法是他現在把沈明恒藏進深山老林,藏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不到功成之日,他再不去見他。

    ……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讓沈明恒過清苦孤寂的生活,也舍不得看不到他。

    沈昱把自己手底下幾乎全部的兵力都放到了鹿野,自己便只能東躲西藏,裹足不前。

    當時天底下造反的勢力沒人看得上他,嚴格說起來,他的敵人只有陳王。

    可也足夠讓他在夾縫中艱難求生。

    他不敢把軍隊撤離鹿野,只能被動挨打,但除了戰爭與掠奪,他沒有別的資金來源,那時險些連軍糧都供應不上了。

    沈明恒看不過去,接管了軍隊的后勤。

    那年沈明恒年不足六歲。

    他很慶幸,他的爹爹沒覺得他是小兒胡鬧,愿意相信他。

    而沈昱一邊驕傲自己有個這么能干的兒子,一邊又深覺愧疚。

    他何其無能?才會要他還沒有桌子高的兒子伏案埋首,既要算計著開支,又要想辦法籌錢,還得分出心神照顧一歲多的沈璟。

    沈昱想,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那至高處的龍椅,他也想登上去。

    只有那個位置配得上沈明恒。

    他勢必,要給他的兒子,打下一片浩瀚河山。

    如今他做到了,他開創了新的皇朝,他是皇帝,沈明恒是太子。

    當初裴家能給沈明恒的,他現在也能給的起,甚至他能給的更多。他用盡一切去寵愛他,給他獨一無二的偏愛,給他至高無上的地位。

    可沈昱發覺,他仍覺得愧疚。

    該怎么彌補呢?

    ——他永遠虧欠他的兒子,一個輕松肆意的童年。

    沈昱情緒萎靡:“要是爹再爭氣一點就好了,要是你再晚出生幾年,你也不用跟著爹吃那么多苦。”

    沈明恒眨了眨眼:“要是我晚生幾年,我就幫不上爹了,說不定,我就是不想讓爹一個人這么辛苦,才急著當爹的兒子。”

    他越是貼心,沈昱就越是難過,“你慣會貧嘴。”

    眼見他們父子之間敘話,其他幾人識相提出告辭。

    于策起身,沒忍住嘆了口氣:“明恒,這些年苦了你了。”

    周言安拉著沒反應過來還想繼續留下來看戲的左文淵就走,“你的作戰計劃還沒給我,快點去寫。”

    裴定山遲疑了一下,期期艾艾走到沈明恒面前,垂著頭失落地說:“明恒,對不起。”

    沈明恒:“?”

    他問:“為什么道歉?因為我說我討好你?那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又沒做錯。”

    裴定山癟嘴,懊惱道:“可是我是你哥哥,我應該早點發現的,我怎么可以讓你……讓你……”

    他說不出那兩個字。

    那兩個字,就不該放在沈明恒的身上。

    沈明恒應該永遠驕傲,永遠高坐云端,只有其他人祈求他俯首的份。

    沈明恒失笑,揶揄道:“那就罰你為我開疆擴土?”

    “我當然會!”裴定山表情十分認真:“你讓我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以后死了,到了地底下,我也還做你的將軍。”

    沈昱跳腳:“呸呸呸,大過年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呸!”

    *

    大臣們散后,沈明恒拉著沈昱去看還在養傷的三皇子沈瑯。

    沈瑯的腿是受了杖刑被硬生生打斷的,雖然被重新接好,但太醫說將來行走時難似常人。

    他趴在床上,一聲不吭。

    他的生母寧妃一早便來了他的宮中照顧他,說是照顧,但凡事都有下人,她更多的起一個陪伴的作用。

    ——沈瑯接受不了身體有殘缺,一副萬念俱灰的神色,若非寧妃強硬叫人給他灌進去稀粥,或許早就餓死了。

    寧妃見他這樣也很心疼:“瑯兒,別這樣,你是皇子,即便真的……也不會有人敢嫌棄你的。”

    她又何嘗對沈昱沒有怨懟?

    那也是他親生的兒子啊,她已接受沈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不過沈明恒,可怎么就能這么殘忍?未免太不公平。

    可這深宮之中,隔墻有耳,讓她即使心有不甘也不敢訴之于口。

    沈瑯別過臉,仍不發一言。

    他其實還是很痛,但他咬著嘴唇,不肯發出一句痛呼。

    是在堅持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大抵還是有幾分皇子的驕傲在吧。

    “陛下到,太子殿下到。”

    宮人通報聲響起,寧妃吃了一驚,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但很快反應過來,好像也沒什么值得欣喜,雖然很不情愿,但寧妃猜測來看三皇子八成是沈明恒提議的。

    她帶著宮人到殿門口跪地迎接,“見過陛下。”

    待沈昱叫起后,她又低身一福,“見過太子殿下。”

    先行君臣禮,再行長幼禮,沈明恒躬身作揖:“寧妃娘娘安。”

    沈昱斜眼看著,心中莫名膈應,他總算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想讓沈明恒見他這群女人了。

    他當然可以一旨令下讓沈明恒不用再行禮,但明恒不肯。

    他兒子總是這樣識禮知進退的。

    沈昱又莫名開懷起來。

    沈瑯從床上支起半個身子,虛弱道:“兒臣見過父皇,不能起身行禮,還請父皇恕罪。”

    沈昱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他,“這語氣聽起來,你心里有氣啊?”

    “不敢。”沈瑯低低地說道:“兒臣知罪,兒臣會娶徐國公的女兒,也會與萬倩兒斷絕關系。”

    “哦,這就不必了,朕已經下了旨,你與徐家婚約廢除,那個萬什么來著,你要實在喜歡,便也隨你,朕不管了。”沈昱拉著沈明恒在椅子上坐下,隨意又散漫。

    沈瑯聞言霍然抬頭,目光難以置信,語氣艱澀:“廢除了?”

    萬家不過小門小戶,哪里能和門庭赫奕的徐家相提并論?

    第16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1)

    沈瑯握緊了拳頭, 將床單都揉皺成一團。

    他語氣晦澀不明:“父皇,你非得對兒臣這樣殘忍嗎?”

    沈昱冷笑一聲:“不是如你所愿?朕看你也沒多在乎這個婚約。”

    “陛下消消氣。”寧妃忙為沈瑯斡旋圓場:“瑯兒已經知道錯了,他與徐家閨女兩情相悅, 方才還同臣妾說要同徐姑娘賠禮道歉呢。”

    她語氣輕柔地請求:“到底年幼, 不諳世事,此前一時被迷了眼。瑯兒不該見色起意,臣妾也已說過他,但他心里只有徐姑娘一人,還請陛下成全。”

    沈昱敷衍地“哦”了一聲,也不嘲諷十六歲還算年幼的說法, “朕圣旨已下,你想讓朕出爾反爾?”

    沈瑯情緒失衡, 忍不住胡言亂語:“父皇不如直接賜死兒臣?左右父皇也沒打算給兒臣活路。”

    沈昱積威甚重, 沈瑯平日里定然是不敢這么說話的,但身體、精神上的連番打擊讓他實在有些崩潰。

    他的母族不算最強勢的, 也就比沈明恒、沈璟好一些。可沈明恒有沈昱的寵愛和大半個前朝的支持, 沈璟有沈明恒的另眼相待與自己的戰功。

    他有什么?

    他好不容易為自己爭取到了徐國公,父皇就連這個助力都不肯給他嗎?明明他根本威脅不到皇兄的地位。

    沈昱唯我獨尊的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挑釁的, 他語氣森然:“你要真這么想, 朕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來人!”

    沈瑯心中慌了一瞬,他沒想到沈明恒居然就這么看著,半點不求情。

    皇兄不是一向以仁愛著稱嗎?往常父皇要罰他們,皇兄不是都會護著嗎?

    怎么現在, 還真任由父皇殺他不成?

    寧妃驚呼一聲慌忙跪倒:“陛下,陛下開恩, 請陛下看在瑯兒病中腦子不清醒的份上,饒恕他這一回,臣妾定當嚴加管教,再不冒犯陛下。”

    “父皇,兒臣、兒臣……”沈瑯頓時也倉皇起來,囁嚅著想要求饒。

    沈昱哂笑:“怎么,現在不是硬氣的時候了?”

    沈瑯咽了口唾沫,只是少年人向來把自尊看得比天大,他語氣軟了許多,仍帶著幾分色厲內荏的嘴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住口!”寧妃打了他一巴掌,厲聲道:“君臣父子,尊卑孝悌,這道理你不懂嗎?”

    沈昱不置可否,只當他們在演一出笑話,面上不辨喜怒,實則暗自用余光不住去看一旁的沈明恒。

    他心里也正納悶,按理而言沈明恒早該出言阻止他了,怎么今天不動如山?

    難不成沈明恒不喜歡沈瑯,所以才不愿意為他求情?

    好哇,又多了一條取死的原因。

    大概是見沈昱那句“來人”后就沒了下文,沈瑯又多了幾分勇氣,以為自己殺伐果斷的父皇在面對子女的問題上終究還是下不去手。

    他眼眶微紅,放任自己宣泄心中的不甘:“兒臣說錯了嗎?父皇替兒臣解除婚約,究竟是因為覺得兒臣對不起徐姑娘,還是怕兒臣得了徐家的助力?”

    沈昱揉了揉耳朵:“朕?怕?”

    這話太過荒唐,甚至讓他有些想笑。

    沈昱失了耐心,“看在你是朕兒子的份上,朕賜你個全尸,白綾還是鳩酒?”

    “父皇?”沈瑯不敢置信。

    “不選?那朕替你選。曹長海,賜鳩酒。”沈昱撫了撫衣袖,起身負手在后,居高臨下看著趴在床上的沈瑯,冷淡道:“謝恩吧。”

    曹長海應了聲“是”,躬身下去準備了。

    沈瑯匍匐著往床鋪內部縮了縮,看著沈昱說一不二的態度,終于后知后覺感受到了恐懼,“父皇,兒臣錯了,父皇……”

    寧妃也是拉著沈昱的衣擺苦苦哀求:“求陛下收回成命。”

    沈昱拂開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打算轉身離開。

    寧妃意識到向沈昱求情是沒有用的,皇帝的心比石頭還硬。

    寧妃挪動膝蓋調轉方向,朝著沈明恒磕頭便拜,哀凄道:“太子殿下,求您為瑯兒說幾句話吧,他是你的親弟弟啊。”

    倘若有人能讓沈昱改變決定,非沈明恒莫屬。

    沈明恒側身避讓,躲到沈昱身后,“寧妃娘娘,這禮孤可受不起。”

    他偏頭看了一眼也正懇求望著他的沈瑯,淡淡道:“孤可不覺得,三弟需要孤的求情。”

    沈昱:“?”

    沈昱不明覺厲,怎么明恒好像生氣了?

    不管,反正明恒肯定不會有錯。

    “太子殿下……”

    “皇兄……”

    沈明恒抬手,打斷了他們的懇求。

    他嘴角含笑,眼中卻沒幾分笑意,語調緩慢輕柔,他說:“沈瑯,你不該用這種態度對父皇說話的,不該猜疑他,更不該質問他——孤從前會為你求情,操心你的學問、生活,因為你是父皇的兒子。倘若沒有這層關系,你于孤而言,尚且不如路邊的野狗——聽明白了嗎?”

    沈明恒語氣并不嚴厲,但沈瑯卻直愣愣打了個寒顫,瑟縮道:“聽、聽明白了。”

    他的這位皇兄素來帶著三分溫和,他從不知,原來當沈明恒冷下臉來的時候,其威勢絲毫不弱于父皇。

    沈昱可不覺得沈明恒這幅姿態嚇人,他受用極了,嘴角的笑容像是要咧到耳邊,怎么都收不回來。

    恰在這時,曹長海端著一杯酒上來,他躬身,請示般地喚了一聲:“陛下?”

    仿佛只要沈昱一聲令下,他就會把酒遞到沈瑯嘴邊。

    寧妃“啊”地驚叫了一聲,飛撲往前想要打翻酒杯,然而還未靠近便被宮女拉住。她眼淚簌簌流下,脫力般的癱倒在宮女懷中,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氣,唯有眼睛能動。

    沈明恒端起酒杯慢慢靠近沈瑯。

    曹長海看向沈昱,果不其然沈昱沒有任何意見,一副任沈明恒施為的寵溺模樣。

    寧妃被禁錮住的身體輕微顫抖,她喃喃地請求:“不要,不要……”

    “皇兄……”沈瑯眼睜睜地看著沈明恒走進,瞳孔都因為恐懼而放大。

    沈明恒走到床邊,停住腳步。

    在幾乎凝滯的氣氛中,他將杯子遞出,而后手腕微動,酒杯緩緩傾倒。

    清亮的酒水自半空落下,染濕了被子。

    沈明恒松開手,酒杯落在床上,順著凹凸不平的被單滾落在地,發出“叮當”清脆聲響。

    沈瑯手臂支撐不住,他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才發覺自己剛剛因為緊張甚至都忘記了呼吸。

    寧妃也像是死去活來了一遍,她突然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開宮女,向前抱住沈瑯,聲音哽咽:“母妃在,瑯兒別怕,沒事了,母妃在呢。”

    沈明恒靜靜地看著他們,等他們情緒平靜了一會兒,才說道:“這是孤最后一次幫你,三弟,沈瑯,今日之后,三思而后行。”

    意思是,沈明恒不認這個弟弟了。

    往后所有,他作為兄長給幼弟的關愛與照顧,都將少沈瑯一份。

    沈明恒退開幾步,轉身回到沈昱身邊。

    他撩開衣擺跪地:“沈瑯罪不至死,兒臣自作主張,還請父皇責罰。”

    沈昱一把將他拉起來。

    他這兒子樣樣都好,就是有時候過于固執,尤其在一些不需要行禮的地方格外堅持。

    “一杯酒而已,倒了就倒了,這有什么好請罪的。”沈昱拉著他往外走。

    什么?你說太子殿下膽大包天,私自倒了皇帝賜給三皇子的鳩酒,是抗旨不遵目無王法?

    勸你想清楚了再說話,這種時候,寧可說皇帝自食其言蒼黃反復也別說太子有錯,雖然也是死定了,但至少能死得干脆點。

    待他們走后,寧妃與沈瑯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氣。

    寧妃緊緊抱著沈瑯,仍帶著幾分死里逃生的慶幸,“瑯兒,以后你別同你父皇與皇長兄作對了,聽到了嗎?”

    “母妃。”沈瑯閉著眼睛,像是還沒緩過神,眼淚不住地流。

    寧妃看他這樣也心疼,但還是叮囑道:“萬倩兒那邊,等你能走動之后,親自去斷干凈。聽話,別再惹你父皇生氣。”

    沈瑯點了點頭。

    也算是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他是真的怕了。

    離開沈瑯宮中,沈昱便一直若有所思。

    沈明恒無奈:“父皇,有話直說?”

    沈昱“嘿嘿”笑了笑,試探問:“明恒,爹給你選個太子妃好不好?”

    沈明恒眨了眨眼,痛快道:“但憑父皇做主。”

    “啊?”沈昱愣住。

    這就同意了?就這么簡單?他還沒開始勸呢。

    沈昱疑惑:“之前問你,你不是總說沒遇到喜歡的人,不肯娶親嗎?”

    沈明恒攤了攤手:“是啊,但我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一直拖著吧。”

    他自己是不介意,但他家里真有皇位要繼承,大夏剛建國,皇權的過渡還是要平穩些好。

    這可跟小世界不一樣,他是要在自己的世界待一輩子的,要是一直沒有子嗣,他都想象不到會怎么被百官們嘮叨。

    而且,按照大夏的習俗,他不成親,他底下的弟弟妹妹們也不能越過他先成婚。

    從前也就罷了,弟弟妹妹們還小,即便有喜歡的人,大不了先訂婚,也等得起,但阿璟今年也都十八了。

    沈昱反駁:“你哪里不小了?你還小得很!在爹爹眼里,你就是個小孩!”

    沈明恒:“……爹你到底想不想我成親?”

    沈昱輕咳一聲,“那還是想的——你有心儀的人選嗎?”

    第16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2)

    這倒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即使不算快穿的幾百個小世界, 沈明恒也活了二十二個年頭了。他人緣好,朋友多,也遇到過讓他欣賞的女子, 但要說男女之情……

    沈明恒搖了搖頭, “沒有。”

    “一個都沒有?連見色起意都沒有?”沈昱心一緊,提心吊膽問:“你該不會是喜歡男人吧?”

    沈明恒:“……”

    沈昱安慰他:“沒事啊,皇帝養幾個男寵也不妨事,從前也有皇帝喜歡男人的。”

    沈明恒露出一個無語的表情,“不論男女,一個都沒有。”

    滿意了嗎我那腦洞比天大的爹!

    沈昱訕訕一笑, “是爹誤會了。”

    沈明恒無奈:“不說我了,爹, 難道你就有喜歡的人嗎?”

    沈昱想說當然有啊, 他后宮佳麗沒有三千,三十總能湊得出來。

    但仔細一想, 若說其中有哪個特別喜歡稱得上愛人, 那好像還真沒有。

    女人而已,在他的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哦,不愧是他兒子, 隨他。

    沈昱拍了拍他的肩膀:“爹給你找, 想要什么樣的?”

    沈明恒想了想:“要讀過書的, 文采可以不用很好,但要能與我說得上話。她最好也要有一份愿意為其奮斗終生的事業,我會很忙,顧不上她的時候至少她還有事可以做。要是女子入朝為官的支持者, 她是太子妃,將來還會是皇后, 這個位置天然對天下女子有指引作用,如果能幫得上我,那會事半功倍。”

    沈昱一邊聽一邊張大了嘴巴,他目瞪口呆:“兒子,你這是找妻子還是找得力下屬?”

    沈明恒眨了眨眼,“就這些了,哦對了,不要太小,最好能和我差不多大……算了,起碼十八歲以上吧?”

    這倒是有些不好找,時下女子十六歲及笄,及笄前便已經相看好了夫家,除非是家中有某些意外,否則不會拖延這樣久。

    十八歲,在世俗看來,已經是個老姑娘了。

    沈明恒一時也難以更改約定俗成的成婚時間,畢竟當下人壽命都不長,放在終年勞苦的平民身上,能活過四十已經算是高壽。

    但沈明恒終究是快穿了一趟回來,接受不了和年齡太小的女子成婚,會讓他覺得自己是有戀童癖的變態。

    沈昱覺得這兒子真會給自己找麻煩,他苦惱地撓了撓頭,“行吧,爹先給你留意看看。”

    也不過問原因。

    他搓了搓手:“早點成婚,等你有了孩子,爹就封他做皇太孫。”

    這樣,萬一他和明恒出了什么事,大夏至少還能有一條退路。

    沈明恒愣了愣,他看向沈昱,眼神交接,沈明恒忽然從中看出幾分藏得很深的惶恐來。

    沈明恒這才意識到,自他醒后,父皇明面上同往常無甚差別,照常上朝吃飯嬉笑怒罵,但其實,父皇大概一直都還是恐懼的。

    他昏迷了十個月,一度被太醫判定醒不過來,后來好得那么離奇快速毫無征兆,他父皇固然欣喜,可又怎么會不擔憂?

    沈明恒到底是怎么好起來的?還會再昏迷嗎?

    他今年也已經五十多歲了,還能堅持多久呢?

    大夏還有那么多事沒做完,海外還有其他國家,草原上的異族也沒有全部歸順,即便不談這些外敵,科舉雖已推廣至全國,可去年還有兩個省一個錄取的進士都沒有。

    不同省份在朝堂上掌握的話語權份量不同,必然會導致地域在皇朝內資源的不平等,長此以往,差距只會擴大。

    一切的動亂,在最初都源于不平等。

    可這樣的隱患不是短時間能夠消弭的,即使做出了決策試圖改變,至少也要等到新一代的學子成長起來才能看到成效。

    說到底,無非“時間”二字。

    他們等得起嗎?假使沈明恒再次昏迷,誰能接過這個擔子?

    沈璟做個守成之君倒是沒問題,可沈昱才不滿足守成——他要讓大夏,成為古往今來放眼世界最強大的皇朝。

    “父皇。”沈明恒發覺自己還是低估了那十個月給沈昱帶來的打擊,或許對于他父皇而言,他的地位比他想象得還要重要。

    幸好他回來了。

    沈明恒心中酸澀,他伸手抱了抱沈昱,低聲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父皇,我有預感,我和你都會長命百歲的。”

    “是萬歲。”沈昱反駁。

    他還剩幾年活頭不重要,沈明恒一定要萬歲萬萬歲,如果可以,他愿意把他剩下的壽命全都給沈明恒。

    漫天神佛在上,保佑他的孩子健康平安,無病無災。

    *

    新年這十多日的假期,沈昱除了偶爾騷擾一下幾位開國重臣,剩下的時間全都在思索太子妃的人選。

    一個美人很好找,有能力母儀天下的皇后勉強也能找出幾個人選,但要一個沈明恒看得上的得力下屬……要是他能干的丞相今年十八且女扮男裝就好了。

    沈昱遺憾。

    這一找就找到了元宵。

    正月十五大朝,是一年里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的早朝。

    這一天大多沒什么事,從前都是給文武百官相互寒暄,外加皇帝慰問大臣們新年過得如何的日子。

    倒不是這天當真沒有任何公務,只不過所有人都會默契地把棘手的事情留到第二天,也算是討個好彩頭。

    希望新的一年里,國家都可以如今日一般風不鳴條、盛世清平。

    但今日事不遂人愿。

    平日的早朝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禮的,大朝例外。

    大朝要莊重些。

    三拜九叩跪君王,沈昱剛叫起,便聽殿外傳來鼓聲。

    令負冤者得詣闕撻鼓,登時上聞也。

    ——朝堂外只有一個鼓,名為“登聞鼓”。臣民若有諫議或冤情,即可擊鼓以申。

    “咚、咚、咚”

    鼓聲激烈而急促,朝臣們只覺得心臟也隨之劇烈跳動。

    外頭寒風凜冽,被門口懸掛的獸皮擋得嚴實,殿內四周有火盆正灼灼燃燒,然而他們的手腳還是迅速變得冰冷,額頭上卻滲出了汗水。

    朝堂上幾乎不會聽到鼓聲。

    登聞鼓是開國以后沈昱下令設的,不止是皇宮午門,沈昱下令,大夏朝內所有的縣衙、官府機構都必須在門外懸鼓。

    百姓若有擊鼓,則必須即刻受理,至則平反之。

    但要注意的是,京城除了皇宮朝堂,還有一個“應天府”縣衙,以及一個直接對皇帝負責的“皇城司”。

    有這兩個部門在前,等閑小事輪不到朝堂。

    ——非大冤及機密重情不得擊,擊即引奏。

    朝堂外的登聞鼓日常有人執守,遇見來敲鼓的人都會提醒他們去應天府或是皇城司。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們還能聽見鼓聲,那一定是出了會死很多人的大事。

    上一次登聞鼓被敲響,第二□□堂空了一半。

    午門外人頭滾滾,殺得龍椅下匯聚了一條血河。

    沈昱臉色瞬間便沉了下來,“宣。”

    方才還殘留的三分年節的熱鬧喜意消散一空,任誰都能感受到君主身上的威勢,如同一柄懸在脖頸上的利劍,幽幽散發著森然寒意——一如君王冕旒后的目光。

    底下的朝臣忍不住擦了擦臉上的汗。

    喻季元領命將擊鼓者帶入殿中。

    是位女郎,瞧著不過十二三歲,目光清亮,一舉一動頗有禮節,觀衣著不像貧苦人家,似乎也并未受過苦。

    朝臣們松了口氣。

    雖然登聞鼓下有人守著,小兒胡鬧的可能性不高,但事情大概沒有他們想象得這么嚴重。

    別的不說,要是進來的是個衣衫襤褸、身上帶傷、面容憔悴、雙手一看就干多了農活的老者,那他們或許會忍不住暈過去。

    誰不知道當今陛下出身低微,因而最是排斥貪官污吏,對讓百姓受苦的官員一向嚴刑厲法,絕不姑息。

    而且,女孩?

    女孩能明什么事理。

    估計是胡聽了幾句傳言便自鳴得意,拿著雞毛當令箭,想要面圣為自己搏一個好名聲,將來好找到如意郎君。

    殊不知,這種不安于室的女子,他們是最看不上的。

    朝臣們心中輕蔑。

    “草民祝云奚,拜見陛下。”她大概沒學過面圣的禮節,跪拜間動作多有不當之處,然而她坦蕩得很,并未因此心虛怯懦。

    帝王的怒氣不曾因對方的年幼而降低,他沉聲問:“擊鼓何事?”

    殺伐果斷的沈昱氣勢本就很能唬人,連朝臣都被嚇得兩股戰戰,可那女孩兒卻仍舊從容不迫。

    祝云奚不卑不亢:“草民跟隨父兄游歷,路過并州一帶,見當地有一名為羅正業的豪強強占私田,縣令、知府知情不報,竟讓他占了千畝之多。”

    沈昱目光倏地冷了下來。

    底下朝臣剛松的氣又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大起大落間,只覺得眼前一陣陣暈眩。

    私田!居然是強占私田!

    天下誰人不知,當今陛下脾氣不好,讓他深惡痛絕的事情很多,但私田絕對是其中最不容逾越的底線之一。

    當今陛下還是反王的時候,就開始對自己打下的地盤實施均田授田制。

    所有土地收歸國有,按人頭數均分至每一位大夏每一位十二歲以上的男子,此乃國策,任何人不得動搖。

    建朝之初有人反對,一夜之間,大夏這片土地上綿延過百年的世家大族幾乎全都被連根拔起。

    那幾日連下了三日雨,大雨滂沱,都沒能洗掉浸入地里的血腥味,由此奠定了沈昱在朝中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威。

    第16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3)

    朝臣中有些格外膽小怕死的, 汗水已經濕透了冬日厚實的衣裳。

    大抵是由于脫水,眼前一陣陣發黑,只好抓著周圍的同僚才不至于癱倒在地。

    而今才是建朝第七年伊始, 又要再掀起一場同樣的殺戮了嗎?

    強占千畝農田, 這份罪過不知千人的命是否足夠償還?

    冕旒之后,帝王的神情看不真切,“可有證據?

    那女郎從寬大的袖口取出一卷暈了墨色的紙,她雙手托著高舉過頭頂:“草民沿路走訪,重新整理了岐縣附近百姓所分農田情況,其上所述, 草民俱皆親口向百姓核實。百姓多不識字,便以圈代名簽字。陛下若有疑慮, 請派人往并州, 一觀便知。”

    曹長海取過紙卷遞給沈昱。

    朝臣們死死低著頭,生怕那張紙上寫的是自己的催命符。

    “戶部。”沈昱語氣平靜, 但落到朝臣耳朵里, 與閻王的判詞相差無幾。

    戶部尚書膽戰心驚地出列:“臣、臣在。”

    “并州去年的賦稅可有疏漏?”

    大夏的賦稅制度因田地的好壞分為三等,上等田收成高,因而賦稅更高, 次等田次之, 下等田賦稅最低。

    依這紙卷上寫, 百姓不僅所分田地比律法規定少了許多,分到的幾乎還全是次等及下等的田地。

    戶部尚書惶恐跪倒,以額觸地,“回稟陛下, 并、并無。”

    也就是說,百姓分到手的是產量最次的下等田, 但朝廷卻是照常按照上等田收的稅。

    “呵。”沈昱忽而冷笑一聲,語氣涼薄,已然帶上了凜冽殺意:“都是朕的好臣子啊,你們好得很。”

    這可不是他遷怒,羅正業能夠強占民田千畝之多,朝堂上絕對有他的幫兇。

    且不說當地縣令、知府,三年一次官員大考,負責檢驗當地父母官官績的吏部一點消息都沒聽到嗎?戶籍一年一次小統,三年一次大統,當地田地分封數量與人口不符,戶部就一點兒沒有察覺?

    并州可不是苦寒之地,朝堂上不少人都領過欽差一職,外出時也沒少路過并州。怎么,一個平民隨意幾眼都能看出的問題,滿朝文武竟無一人上報?

    這才不是某個人的膽大包天,是一整條完整的、輸送罪惡的包庇鏈。

    沈昱厲聲喊道:“高增!”

    隊伍中有人出列,朝著高臺微微躬身,鏗鏘有力地回道:“臣在。”

    高增,酷吏出身,純臣、孤臣。這意味著他完全不沾染朝堂上千絲萬縷的利益交雜,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帝王鷹犬。

    沈昱已經很久沒用他了,酷吏是治亂世的手段,卻無法締造太平盛世。

    酷吏通常都難以善終,沈昱想給高增一條活路,也給高壓下的文武百官一條活路。

    他難得好心一回,不想換來這樣一番結局。

    也罷,可見非嚴刑厲法重典不足平天下,唯有將這些貪婪的惡鬼全都嚇破了膽,他們才肯好好披上人皮,當一方父母官。

    沈昱道:“令你即刻出京往并州調查此事,涼州兵馬隨你調遣,朕特許你先斬后奏之權,若有阻攔辦案者,殺無赦。”

    高增義無反顧:“臣遵旨。”

    他彎著腰倒退兩步,而后轉身出了大殿。

    大門合上又打開,那一瞬的聲音恍若鐘鳴——喪鐘之音。

    戶部尚書手臂一軟,竟難以維持叩首的姿勢,他狼狽地跪趴在地,肉眼可見地劇烈顫抖起來。

    沈昱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去取戶部所存賬本來,凡經手之人,朕一個、一個查問。”

    戶部尚書驚恐過度動彈不得,自有人領命而去。

    大門再度開關,于是喪鐘敲響了第二聲。

    “上元佳節,朕不想殺人。”沈昱淡淡道:“爾等若是自首認罪,朕可對你們網開一面。”

    戶部尚書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于水面的稻草,他登時抬頭,眼神是劇烈的慶幸與狂喜:“陛下說的是真的嗎?當真可以饒臣一命?”

    沈昱嗤笑一聲,“想多了,你們必死無疑,但朕可以寬恕你們的家人。”

    戶部尚書再次癱軟倒地,這下竟是連跪都跪不住了,后背已氤氳出一團水漬。

    朝臣之中許多人擦汗的頻率也快了許多,因為焦躁輕微跺腳,但始終沒有人站出來。

    大概仍是抱有幾分僥幸心理,不信自己會是倒霉被抓到的那一個。

    沈昱任由他們惶恐不安,像是割開了人犯手腕的劊子手,殘忍地看著他們在痛苦和哀嚎中走向死亡。

    他看向眸中還帶著幾分好奇的女孩,“祝云奚?聽起來,你并非并州人士。”

    祝云奚老實道:“草民是涼州人士,陛下是想問草民為何要替并州百姓擊登聞鼓嗎?”

    這還是第一個敢在朝堂上問皇帝問題的人。

    在不涉及原則問題的情況下,沈昱其實要比百官想象中要好相處許多。

    他不曾動怒,反而饒有興致地問:“為何?你不害怕嗎?”

    這可不是簡簡單單敲一個鼓的問題,這朝堂上所有人都能輕輕松松置一個平民家的小孩于死地。

    而這么嚴重的事情,事實上她因此而死的可能性還相當大。

    難道并州百姓民田被占只有她知道嗎?

    即便不談官官相護,往來并州的商隊何其多?并州出身的學子又何其多?

    怎么就只有她認認真真做了探訪,找百姓簽了字,然后毅然決然敲響了朝堂外的登聞鼓?

    祝云奚大膽問:“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假話如何?”

    “假話是,草民愿效仿先賢,讀古人書,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謀救時方。”

    這居然是假話?

    沈昱笑了笑,“那真話呢?”

    祝云奚也笑:“真話是,因為好玩。草民還沒見過朝堂呢。”

    這宮殿恢宏,放眼皇城,也不過小小一處,而就這么不算大的一塊方寸地,卻決定了整個皇朝前進的方向。

    假如大夏是艘巨輪,他們就是掌舵手,這朝堂上的每一個人,都曾站在權力的最高峰舞動風云。

    如果沒有意外,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踏上這處宮殿。她會順風順水地長大,而后成婚、生子,終老于后宅,一生一無所知地被安排。

    她若不讀書也就罷了,可她自恃文采勝于父兄,又怎么能甘心?

    “好玩?你拿朕的朝堂當玩具?”帝王的語氣分不出喜怒,但這話本身是萬萬不能應的。

    祝云奚撇了撇嘴:“陛下要是不喜歡聽真話,草民之后都說假話好了。”

    當真是膽大包天。

    帝王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短促笑意:“今日一見,覺得如何?”

    祝云奚嘴硬:“不過如此,不值一提,不足輕重。”

    多少有些酸味和賭氣在。

    沈昱道:“假如朕給你一個進入朝堂的機會呢?”

    朝臣們紛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失禮地直視君主的面容。

    陛下是在開玩笑吧?

    祝云奚也懷疑地問:“陛下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

    “不可!不可啊陛下!”朝臣們紛紛跪了一地。

    “牝雞司晨,維家之索啊。”

    “女子預聞國政,此亡國之禍兆!”

    大半個朝堂都跪倒,嘰嘰喳喳地抗議反對,吵得讓人煩躁。

    祝云奚不管他們,她既敢敲這登聞鼓,就對當今皇帝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些把握。

    祝云奚跪直身子,臉上多了幾分諂媚:“陛下,草民剛剛說的是假話,陛下的朝廷自然是不可或缺、不可小覷、不容詆毀。”

    沈昱笑罵一聲:“真是比猴還精。”

    他看向沈明恒,沈明恒也正時不時地看沈昱一眼,目光擔憂。

    羅正業不是一般的豪強,他也是早期跟隨沈昱起勢的人之一,因其加入時自帶家底,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解了沈昱當時的危局,說是有恩也不為過了。

    沈明恒知道他爹有多重情義,那些跟隨著他一起開朝建國的老兄弟,在他心里其實有著很重的分量。

    昭正三年,羅正業以年老請辭官還家,三辭三讓后沈昱才同意,以親王出行儀仗送他回并州老家。

    羅正業身上的官名雖已辭去,但他的兒子繼承了爵位,統領西北大營——為表信任,當初羅正業來投時的兵馬,沈昱不僅沒有收回,還十倍還了回去。

    不然,真以為隨隨便便一個豪強就能把大夏律法踩在腳底嗎?

    這到底還是個皇權至高無上的時代,若不是掌權者表露出來的重視與特別,羅正業不至于在卸了官位后還能有這么多擁躉。

    不會有人將他視作對抗公正的底氣,大膽地跟在他身后,視大夏律法為無誤。

    他們心存僥幸,覺得沈昱會對羅正業輕拿輕放,覺得他們最終還是會平安無事。

    沈明恒知道不會,他父皇是個足夠理智、足夠果決的帝王。

    但父皇一定會傷心。

    因為在剝除皇帝的身份后,他還是一個仗義、熱忱的人。

    “太子?”沈昱原想習慣性地問問沈明恒的看法,話音出口反應過來不對。

    這種會引起反對,注定要用鮮血震懾開路的事情,不該讓沈明恒沾手。

    他收回原本想說的話,改口道:“朕打算給祝云奚封官,祝云奚為始,卻不會是最后一個。本朝還未有女官,你身為太子,對她們可得多關照些。”

    全然忘了自己曾經在心里暗暗立誓,絕不會在這件事上給沈明恒幫助,要看他碰個頭破血流。

    第16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4)

    朝臣們的目光因著這句話也看向沈明恒, 眼神期待。

    只有太子殿下敢反對皇帝,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讓皇帝改變主意。

    然而太子并不曾向他們投來一眼,他只看著沈昱, 無奈道:“父皇, 你打算給祝云奚封什么官?翰林?整理文書?”

    祝云奚年幼,又是女子之身,除了這些皇帝秘書一樣的職位,放到其他部門里,豈不被人排擠?

    沈明恒說:“父皇,那太浪費她的才能了。”

    太子和陛下是一伙的。

    如同一塊巨石投下山谷, 滾動間順著溝壑碰撞轟鳴,回聲悠長, 經久不息。

    朝臣們漲紅了臉, 憤怒撕扯著理智,叫他們反對的罵聲語無倫次, 偏偏心里一陣陣空蕩蕩的慌張。

    在怕什么?他們也不知道。

    “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都給朕閉嘴!”沈昱本來就因為羅正業的事情心情糟糕得很, 他們還嘰嘰喳喳個不停。

    這讓他甚至遷怒地瞪了一眼沈明恒。

    ——不孝子,這些話不知道私底下說嗎?明面上就該堅決地反對,這樣才不算浪費他一番心意。

    事已至此, 也沒有辦法, 左右也不怕就是了。

    沈昱擺爛:“太子覺得呢?”

    沈明恒從他的“小龍椅”上起身, 步下高臺,走到祝云奚身前。

    他笑了笑,溫和道:“有罪者才需要跪,你上報有功, 請起。”

    祝云奚膽子也大,沈明恒這么說了, 她也就干脆地站了起來。

    她年紀小,仰著頭看著沈明恒,眼里是星星點點的好奇和崇拜。

    沈明恒大概是天底下所有年輕一輩的敬仰對象,從平定亂世開創夏朝,到治理國家時種種為國為民的舉措,每一項舉止都令他們目眩迷離。

    最關鍵的是沈明恒年紀也不大,剛傳出名聲的時候還是個總角小兒,那時他已經可以幫沈昱管理一個軍隊的后勤,可以說沈昱手底下的人全都是沈明恒賺錢養著的。

    后來再大一點就上了前線,慢慢又傳出了智謀無雙、百戰不殆的名氣。

    所謂天縱之才也不過如此了,所以反對沈昱的人都在暗地里說,如果不是因為有沈明恒這個兒子,最后的勝者是誰也未可知。

    沈明恒微微一笑:“陛下會正式下旨,今年起,女子亦可參加科舉,若有功名便可入朝為官。而你,祝云奚,孤特許你直接參與開春后的春闈。”

    一個讀書人從啟蒙到入朝為官,要走多長的路呢?童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童生、秀才、舉人、貢士、進士。

    春闈三年一度,多少人也曾是少年天才,卻硬生生蹉跎到白頭?

    祝云奚沒有功名,即便放開科舉限制,她從童生考起,最快也得要六年。

    祝云奚既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哪種方案對她更好。

    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這高堂之上,旁人問起時,不說她是取巧擊登聞鼓被陛下高看一眼的女郎,而是當朝第一女狀元。

    而且,她自問才華不遜色任何人,若能在科舉上勝過那些自視清高教訓她女子讀四書五經無用的男子,來日朝堂相遇,他們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祝云奚眸中興奮,“殿下,殿試之時,草民還能看到你嗎?”

    沈明恒含笑點了點頭。

    沈昱一看她眼神就知道了又是一個沈明恒的追隨者,果然,他兒子就是萬中無一的優秀。

    沈昱與有榮焉地挺胸抬頭,像只開屏的孔雀,不知道的還以為被崇敬的是他。

    他輕咳一聲:“到時,朕讓太子親自為你授官。”

    看著祝云奚眼中熱切更深,沈昱滿意地點了點頭,不愧是他。

    沈明恒沒有反對,他眨了眨眼:“過些時日,朝堂會有一大批空缺的官職出來,不會讓你沒有用武之地的。大夏的第一位女官,自然值得一個舉足輕重的官職。”

    他們父子倆一唱一和,眼見就要將此事蓋棺定論,朝臣們心中哀切更甚。

    于策也是心中一顫。

    大夏的第一位女官……他覺得他女兒也會喜歡!

    既然祝云奚能破例直接參加這一屆的春闈,那他女兒也可以!

    所以,該怎么做出足夠的貢獻呢?于策沉思。

    “還請陛下收回成命。”上了年紀的御史大夫顫顫巍巍跪倒:“陛下何故如此羞辱我等?女子入朝為官,與我等同處一室,請恕老臣難以從命。”

    “你都這么說了,朕怎么能不如你所愿。”

    御史大夫,從一品。

    然而沈昱沒有絲毫猶疑,“來人,剝去他的官服,推出殿外。”

    侍立在殿外的禁衛軍聞聲入內,朝著高臺上的帝王躬身一禮,而后毫不客氣地伸手摘去老御史的官帽。

    沒有人以辭官威脅是真的想辭官,無非是想借此逼帝王退讓而已。

    老御史沒想到僅是一句話就將自己置于如此尷尬的境地,他攥著衣領,掙扎地喊道:“陛下,陛下……”

    他想求饒,偏又自尊心作祟。

    只可惜他被禁衛軍拖著離開的大殿的形象太過狼狽,故而也沒有氣節氣度可言。

    沈昱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為人皇,天下何人不能用?以為用罷官就能威脅朕?癡人說夢。”

    朝臣的叫罵聲一時停住,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科舉制出現以來,為了對抗世家大族,歷朝歷代都在不斷提高士人的地位,前朝更是喊出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號。

    他們要拿捏皇帝有多容易呢?只需做出要死諫的架勢,對自己狠些便真使三分勁撞一撞柱子,就能叫帝王畏于悠悠之口。

    可沈昱和沈明恒是不怕世人的口誅筆伐的,只均分田地這一項舉措便為他們贏得了天下萬民之民心。

    在百姓的人心所向面前,士人言語不值一提。

    民心一日不散,他們就永立于不敗之地。

    朝臣們只好愣愣地看著御史大夫被除去衣冠扔出了大殿,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傷,面上卻一動不敢動。

    這時,前去戶部取所存并州賬本的內侍也回來了。

    這賬本的記錄方式由沈明恒和于策改進過,要求事無巨細,權責到人。誰去收的稅、其中有哪些人經手、又是誰負責查驗、誰負責核實、是否有人翻看過賬本、分別是在什么時間……皆要一一登記存檔。

    朝臣們不是不知道戶部的賬本記錄有多詳細,有些人甚至還親自在上面簽過字畫過押,只是哪怕到了這種時候,他們依然心存僥幸,無一人自首。

    萬一就是有某種意外,導致記載了他們名字的那一頁散佚了呢?

    賬本被遞到了沈昱手上。

    沈昱沒有立即翻開,他眸光微沉:“崔護。”

    “臣在。”

    “你可有參與?”

    崔護不假思索:“臣沒有,臣不知。”

    “很好。”沈昱也不怕他說假話,反正賬本已經在他手上,現在還垂死掙扎,只會死得更慘。

    他吩咐道:“帶上你的人在一旁候命,凡朕念到的名字,一律下獄,你親自審問。”

    崔護,刑部尚書,剛正不阿,斷案奇才。

    據說他的審訊手段極其殘忍,沒有他挖不出來的話,不過昭正二年律法完善之后,他就不用那套手段了。

    這次陛下親口下令,他會再次破例嗎?朝臣們心中不安。

    “臣遵旨。”刑部下屬皆在署衙與詔獄,崔護朝喻季元拱了拱手:“喻統領,借幾人一用。”

    仿佛等不及讓下屬過來,神情很是迫不及待。

    沈昱已經緩緩翻開了賬本:“杜廣利。”

    話音剛落,隊列內就傳來膝蓋重重落地的聲響,聽上去便疼得很。

    那人聲音帶顫:“臣該死,求陛下恕罪,求陛下饒臣一命,臣家中幼子上月才出生,臣母已年逾六十……”

    沈昱沒有理會,連停頓都無,“尹繼南、何懷宏、鄧仁昌、楊守山、柳澄……”

    每個人都要掙扎求饒一番,每個人都毫無例外地被下獄。

    賬本上的數字有可能會造假,并州天高皇帝遠,多一分少一分沈昱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查證。

    可賬本上的名字卻是很難造假的,有太多人證了,還有神出鬼沒的錦衣衛和皇城司,在名字上造假被發現的可能性太大。

    所以沈昱干脆也不看數字,只看人名。

    反正,上面最無辜的人,也擔得起一個“失察”之罪,被下獄也是應該的。

    等到這本不算厚的賬本念完,朝堂上已經少了四分之一。

    ……倒是比他以為的人要少,該覺得欣慰嗎?

    沈昱嘲諷地笑了笑。

    *

    祝云奚拿著一堆賞賜離了宮。

    他的父兄正在宮門口來回踱步,焦急地左顧右盼。

    他們是來京都做生意的,祝云奚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他們自幼都偏疼些。所以這次祝云奚說要和他們一起出門,他們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路過并州時,他們忙著做生意,不怎么能顧得上祝云奚。

    好在祝云奚自幼就有主意,一個人也挺自在,他們于是放心下來,任由她自己在周圍游玩。原本他們的行程內沒有京都,也是祝云奚說想看看皇城繁華,他們念及小姑娘從沒出過遠門也就允了。

    結果今日一早醒來,就聽說祝云奚天還沒亮就離開了客棧。

    好,第一次來京都覺得新奇很正常,凌晨出門什么的……勉強也可以理解,但人去哪兒了他們總要知道吧?

    出門一打聽,聽說小姑娘去了皇宮,在午門外敲響了登聞鼓。

    等他們知道的時候,祝云奚已經被帶進殿有一段時間了。

    父兄:“……”

    走進去一個活生生的人,該不會出來一具躺著的尸體吧?

    第16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5)

    祝云奚剛出宮門, 忽覺一道冷氣襲來,她敏捷地往旁邊一躲。

    果不其然,她的父親沉著臉, 因為剛才揮出來的巴掌沒打到, 本就鐵青的臉色更黑了一度。

    禁衛軍察覺到了此地動靜連忙圍簇了過來。

    明面上沈昱沒給祝云奚安排保護的人手,但傻子都不相信沈昱會沒有準備。

    想殺祝云奚的人一定不少,要是真讓她死在了京城天子腳下,那皇帝的臉面可就丟盡了。

    是以禁衛軍反應的速度十分快速,祝云奚還沒來得及向她父親解釋,就得先轉過身攔住禁衛軍:“他們是我父兄, 還請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的意思是,要是她父親祝慶垚還執意要打她, 禁衛軍該動手還是動手, 別打死就行。

    孝順,太孝順了。

    祝慶垚咬牙切齒:“真是爹爹的好女兒。”

    祝歲抓著他的手:“爹, 冷靜, 妹妹她,妹妹……”

    祝歲絞盡腦汁沒想出解釋的話語來,只得干巴巴道:“妹妹還小, 大過年的, 算了算了。”

    祝云奚舉了舉手中一匣子的珍珠, “爹,女兒是去干正事了。”

    在場沒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蠢人,自然能想到珍珠大概是帝王最有誠意的賞賜方式了。

    珍珠不像其他御賜之物會有皇室的印記,又好變賣, 多一顆少一顆也無從查證。

    要是不缺錢,拿去做首飾也很有面子。

    祝慶垚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周圍的禁衛軍對女兒的態度似乎十分不一般。

    沈昱麾下的兵不傷百姓,但這樣維護的態度還是實屬難得。

    祝慶垚問:“你做了什么?”

    祝云奚微微仰起頭笑,笑容中透著幾分神秘、狡黠,與滿滿的神采飛揚。

    她自信道:“爹,兄長,你們等著看吧,若干年后,史冊會載我名,天下所有的女子會感謝我,所有的男子都將仰望我。”

    她想了想,補充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例外。”

    祝慶垚:“……”

    祝歲:“……”

    女兒/妹妹失心瘋了?

    這時的他們當然不知道,祝云奚此刻說的每一句話,都將在往后全部變為現實。

    三人回到客棧,中途路過朝廷設于路旁各處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的公文每日都會更新,多是早朝時發生的大事,譬如何處有災,負責賑災的大臣是誰,又譬如最近有誰觸犯了何條律令,被判決了什么樣的處罰。

    由于更新的頻率過高,連帶著百姓對其的態度都算不上熱切,頂多路過時看一眼。

    但今日告示牌旁卻圍了很多人,看客們神情激動,似乎分為了兩派,正言辭激烈地辯論。

    祝慶垚三人遙遙聽了幾句,只覺得讀書人罵得雖然委婉,但細聽下去也很臟啊。

    連辱及父母的詞匯都出來了,仿佛對方家里養的貓都十惡不赦。

    祝歲好奇,擠進去看了一眼。

    這一去就去了許久,等到祝慶垚都焦急時才出來,出來后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的打擊。

    “上面寫什么了?”祝慶垚問。

    祝歲復雜地看了祝云奚一眼:“陛下下旨,從今年開始,女子亦可參加科舉。今日朝堂上有一十二歲女郎擊登聞鼓,所奏之事于國有大益,特許今年便可參加春闈。”

    倘若祝云奚真能高中,那就大夏皇朝第一位女官,且她年僅十二。

    大夏注定會成為史書上的鴻篇巨帙,也許只這一項榮譽,便足夠祝云奚名垂千古。

    “一派胡言,從古至今,女子皆是禍國之源,怎能執政?”

    “既然從古至今女子從未執政,何來禍國之說?究竟是多厚顏無恥的男子,才會把自己的無能怪罪給紅顏?”

    “你!你身為男子,怎得口口聲聲為女子說話?莫非是做了誰的裙下之臣?當真丟臉!”

    “呵,你身為人子,你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你,是讓你用如此鄙薄的語氣談起她與她姊妹嗎?著實不孝!”

    空氣中仿佛醞釀起一股無形的風暴來。

    祝歲看向祝云奚,少女正義憤填膺、躊躇滿志,似乎也想參與進這場言語比斗中。

    太陽不知何時升起,高懸于天空一角,陽光晃了一下眼睛,祝歲不得不別開臉。

    他心中有思緒萬千,難以言說。

    祝歲一直都知道他的妹妹比常人聰明許多,可從前,他從沒覺得妹妹是威脅。

    他放心地寵愛祝云奚,是因為從出生起,他的妹妹就不可能成為他的競爭對手,但現在似乎一切都變了。

    他側了側身,背對著太陽重新看向祝云奚。

    陽光下他的妹妹滿是朝氣,比太陽還要耀眼,他的父親正咬牙切齒抓著她的后頸不讓她沖上前。

    逆光讓他眼前罩下一片陰影,半張臉藏于晦暗。

    長久的沉默后,祝歲忽然長出一口氣,他笑了笑。

    ——無論如何,至少此刻,我還是想祝你成功,祝你得償所愿。

    ——親愛的妹妹。

    *

    沈昱在朝堂上寡言少語,連怒意都內斂,下了朝就開始罵罵咧咧,“殺了,朕要一刀一刀活剮了他們,把他們的油抽出來點天燈,就掛在大殿上,看誰還敢強占民脂民膏!”

    沈明恒難得沒勸阻,順著他哄道:“好好,等高增回來,查清楚之后,都殺了,”

    在朝臣面前,沈昱是不惡而嚴、氣勢熏灼的帝王,不過現在只有沈明恒在場,他便也難以掩飾地流露出幾分脆弱與茫然。

    沈昱問:“明恒,是律法定的太寬松了嗎?為什么天下的貪官總是殺不盡呢?”

    他恨恨道:“還是沒將他們殺怕!”

    “財帛動人心,父皇,人永遠都會有欲念的,非你我所能改變。”沈明恒安慰他:“如果有百分之百的收益,他們就敢于冒絞手的危險;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他們就敢踐踏世間一切律法。”

    沈昱知道這個道理,很久以前,沈明恒就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向后癱倒在椅子上,忽而有幾分無力:“我們是在做無用功嗎?”

    什么都改變不了,殺了一個惡人,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惡人,連曾經的好人也可能變成惡人。

    羅正業都變了啊……

    猶記得當初,他要將打下的田地分給百姓,羅正業是最早響應的將領之一。

    “將軍,我也是貧苦出生,小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家里能有一畝田,不用多,哪怕只是一畝,也許我都會過得不一樣。”

    “我理解你,將軍,你說要為天下人謀太平,我才愿意跟著你干的。”

    “主公,均田是真正對百姓好的政策,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可是他在堅持啊,他沒有放棄啊。

    為什么當初鼓勵他、支持他、與他站在同一陣線的人還是變了模樣?

    連那些人都能變,他還有治理天下的必要嗎?

    他殺貪官、治腐敗、懲奸除惡,但卻好像在做無用功,永遠看不到終點。

    沈明恒愣了愣,心頭忽而一酸。

    他坐到沈昱身邊,輕聲道:“爹,沒關系的,我們慢慢來,一步一步來,天下總歸是越變越好的。”

    他將手掌按在了沈昱的手背上,“爹,你還有我,我們一起。”

    他不會變。

    即使世事變遷,沈明恒永遠都會是沈明恒。

    這時宮人回稟,道于策于太傅求見。

    沈昱嫌棄:“這老東西又來做什么?行行行,見,讓他進來吧。”

    于策踏進殿門,躬身行禮:“微臣叩見陛下。”

    他神情恭謹,難得在私底下給沈昱這樣的好臉色。

    沈昱斜著眼睛看他:“裝模作樣,有事相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猶如驚弓之鳥猛然坐直了身子,驚恐道:“羅正業的事情,你也有參與?”

    所以現在東窗事發,找他求饒來了?

    于策:“……”

    他陰陽怪氣:“陛下如果不會動腦,不如不要動。”

    嘲諷皇帝愚蠢,實在大不敬。沈昱卻沒有動怒,他松了口氣:“對味了。”

    這才是于策嘛。

    得知自己沒有被又一次背刺,沈昱心情好了一點,“那你是來做什么的?”

    于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滿臉正氣:“臣來為陛下分憂來了。”

    “今年春闈之后,錄取的女官至多只有祝云奚一人,孤例能有什么說服力?既然如此,陛下所說的女子亦可從政,究竟是惠及萬民的國策,還是獨獨只給祝云奚的偏愛?”

    沈昱言簡意賅:“三年之后,世人就知是國策還是偏愛了。”

    只要考上舉人,就能在地方當一個小官。

    “三年?陛下未免太過樂觀了吧?”于策道:“會支持女子讀書的人家到底是少數,會允許女子科考的家族更是寥寥可數。大夏的疆域太大,三年之后,那零星半點的女官,仍舊只是偏愛。”

    “再者而言,陛下,朝堂才是政權的中心,地方太小太遠,誰能看得見呢?誠然,總有一天世人會知道陛下的苦心,但那是多久?六年?十年?遲則生變啊陛下,在那段漫長的時間里,注定會掀起無數波瀾,會有許多人要在截止時間到來之前,拼盡全力阻止這一切。”

    這道理沈昱何嘗想不到?可假如他給女子大開方便之門,讓她們在最短的時間站立于朝堂之上,且不說這對寒窗苦讀數十年的男子也不公平,恐怕也難以讓她們服眾。

    他是皇帝,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必須要有足夠的理智,足夠不偏不倚,不給任何一個群體優待,也不讓任何一項決策落人口實。

    既然決定了要給天下女子機會,就該讓她們堂堂正正走至群山之巔。

    第16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6)

    沈昱對于策的行事風格顯然也有幾分了解。

    他提起幾分興致, 打開于策遞上來的奏折看了幾眼,而后又把奏折隨手遞給了沈明恒,神情若有所思。

    沈昱看著于策一臉故作神秘, 嫌棄道:“有屁快放。”

    身為一個對精神、動作、言語、外表各方面都有潔癖的文人, 于策從前聽不得這種粗俗言論,但他這次卻沒表露出絲毫不滿。

    于策“嘿嘿”一笑,臉上不自覺帶上三分有些諂媚的神情:“陛下覺得,臣的計策是否有可取之處?”

    沈昱看到于策露出這種表情不免一陣惡寒,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 沈明恒趕緊伸手捂著了他的嘴巴。

    “可用,太傅是否有人選舉薦?”沈明恒搶先問。

    于策挺了挺胸膛, 自豪道:“小女便可。”

    沈昱把沈明恒的手拉下來, “你舍得?”

    于策有三子二女,沈昱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他的長女, 常常感嘆若他長女是男兒身便好了, 上蒼不憐,連帶著人間也要少一個天驕的名。

    可見于策的狂妄——世道不給他女兒機會,可惜的不只是他的女兒, 更是這個世道。

    于策脊背挺得筆直, “霜竹有大志, 為人父者,怎能以一句不舍便奪其志?臣之愛女,承臣衣缽,亦可承臣未盡之路。”

    在此刻群情激奮的時候, 他把女兒推出去,無疑是將她送到風口浪尖, 他怎么可能舍得?

    可越大的風浪,才有可能把她送到越高的地方。

    他的女兒有名字的,不是太傅之女,不是于家寶姝。

    她叫于蕤,字霜竹。

    沈昱看了他一眼:“能讓你寫出這樣的計策,看來是對你的女兒很有把握,朕準了。”

    于策頓時喜笑顏開,真誠道:“多謝陛下。”

    “先別忙著謝,太傅,軍師,百官說你與丞相多智近妖……”沈昱揶揄道:“怎么這次,朕小半個朝堂都貪污,你們卻不曾來回稟朕?”

    是你們確實不知情,還是連你們都動了歪念?

    于策微怔。

    他抬頭,見沈昱臉上帶笑,眼神中卻是冰冷的審視。

    他心中暗嘆:羅正業啊羅正業,你說你惹他干啥?本來就是個多疑的老瘋子,你搞這么一出,豈非加重了他的癥狀?

    自己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他們這些活人可如何是好。

    于策問心無愧:“陛下,臣猜到定然會有這樣的事,可臣沒想到會是羅正業,臣也沒有證據。”

    沈昱怎會因為一句話就放下猜疑?

    他笑道:“你這神神叨叨的老家伙,還會有不知道的事?”

    沈昱自信他這批開國功臣,哪怕不算空前絕后,放眼史書,也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優秀。

    于策曾經料敵于前,提前三天將敵軍的動線預測到分毫不差,而今卻說他不知情?

    半個朝堂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這有什么奇怪的?臣是人,又不是神。”于策攤了攤手,語氣隨意,仿佛察覺不到沈昱刺人的語氣。

    “陛下,倘若在這之前,臣告訴你,臣懷疑羅正業侵占民田,你會信嗎?不,你當然不會相信。”于策自問自答,篤定道:“羅正業不是一般官員,你會覺得臣利欲熏心,要借陛下你的手,鏟除政敵。”

    沈昱面紅耳赤:“胡說八道,朕才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于策從善如流地上臺階:“陛下自然明察秋毫,是臣沒有證據。”

    他和周言安不是蠢人,但他們要放眼整個天下,自然很難看到某一處的弊病。

    即使他們察覺到了有些不對,也會有一群人粉飾太平瞞過他們。

    于策道:“臣謝過陛下夸贊,然而陛下的朝臣人才濟濟,臣與周言安不算什么。”

    這話自然是謙虛,但俗語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能從萬萬人中擇最優錄取的科舉試中脫穎而出,能有什么普通人?

    這句解釋依然研習了于策一貫的風格,禮貌含蓄但陰陽怪氣。

    沈昱沒好氣道:“是朕誤會你了還不行嘛。”

    于策再度抬頭去看,見沈昱眼中果然沒有了猜忌,他這才緩緩一笑,悄然放松了許多。

    他這才發現,原來當沈昱真的對他不再信任、不再親厚的時候,他也是會害怕的。

    沈昱自覺失了臉面,嘴硬道:“那也是你們失職,那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卻沒有一人為君分憂,朕滿朝文武大臣,一半都是亂臣賊子,你們有失察之過!”

    于策沒與他爭辯,他微垂著頭,斂了笑意,神色晦暗。

    半晌,他輕嘆了一口氣,深深躬身:“是臣之過,請陛下責罰。”

    “你……”沈昱忽然也沒了玩鬧的興致,剛被沈明恒勸好的情緒似乎又有了消沉的趨勢。

    他起身,將于策扶起,嘆息道:“朕何嘗沒有失察之過呢?”

    沈明恒靜靜地看著他們,片刻后,腳步輕微地退出了房間。

    不用他多說,父皇和太傅會想通的,他們不是這么軟弱的人。

    沈明恒站在屋檐下,抬頭望了望澄澈的藍天,忽而開口說了一句:“給高增傳信,其余人可死,但是羅正業,孤要活的。”

    他一般不濫用私刑,這次例外。

    周圍并無人影,可沈明恒話音落下之后,暗處便有人應了一聲:“是。”

    *

    沈明恒回了東宮,聽許茂說葉鳴謙病了。

    他眉頭微皺,提步朝葉鳴謙所住的小院而去。

    裴定山也在,正滿臉無語地教訓他:“你就因為我先前說的那段話把自己愁病?你不想去就和明恒直說唄,明恒又不會逼你。”

    “我不會什么?”沈明恒邊進門邊問。

    葉鳴謙實在不像病人的狀態,他目光清明,自己安安靜靜地喝藥,除了唇色微微蒼白,看不出病中的影子。

    聽說還是許茂發現不小心觸碰到他時發現他的體溫異于常人,否則葉鳴謙還像沒事人一樣照常巡邏。

    “殿下。”葉鳴謙將空碗放到床邊的案幾上,翻身下床相迎,“您怎么來了?”

    沈明恒按住他,不贊同道:“好好躺著,別亂動。”

    “臣已經沒事了,殿下坐。”葉鳴謙下床的動作受阻,只好往里側讓了讓,給沈明恒空出一大塊地方。

    沈明恒摸了摸他的額頭,習武之人身體素質就是不一樣,睡一覺的功夫,溫度已經下去了。

    沈明恒微微蹙眉:“怎么會生病?”

    “許是這段時間天氣多變,一時不慎著涼了。”葉鳴謙輕描淡寫:“臣已經大好了,殿下不必憂心。”

    裴定山嚷嚷反駁:“才不是,明恒,是我跟他說了你想讓他去西域駐守,他整天發愁,飯也不好好吃,這才生病的。”

    “這樣嗎?”沈明恒抬眼,輕嘆口氣,溫和道:“鳴謙,你不愿意去可以跟我說的,我會向父皇舉薦別人。”

    這點小事,也值得自苦至此?

    葉鳴謙搖頭:“不是的,臣沒有不愿意,臣只是……”

    他低低道:“臣不想離開殿下。”

    沒有人比他與沈明恒相處的時間更長。

    葉鳴謙是個孤兒,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很淡薄,他不記得自己的家人,不記得自己的年歲生辰。

    倘若用盡了全力去回憶,只能依稀記起他曾跟著一群有著枯瘦憔悴面龐的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耳畔終日縈繞著不絕的哭聲。

    他小時候大抵是個難民,葉鳴謙想。

    后來他走不動了,他躺在一個大石頭后面,漸漸看不見隊伍。

    深秋的風已經帶上了肅殺的寒意,落葉紛紛揚揚,鋪在地上倒也松軟。

    葉鳴謙衣衫襤褸單薄,石頭為他擋去三兩風,但終究用處不大。

    他快要死了。

    那是他最初的記憶——從一段緩慢的死亡開始。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時至今日,依然記得那時的感覺。

    就在他意識逐漸昏沉的時候,他察覺到身上多了一分暖意。

    葉鳴謙勉力睜開眼,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精致干凈的、有著松軟絨毛的披風。

    他干枯骯臟的發絲落在絨毛上面,即使那時的他幼小到一無所知,還是本能地覺得羞恥。

    他努力地把眼睛睜大了一點,見到旁邊蹲了一個小孩兒。

    粉雕玉琢,面色紅潤,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這時有人驚呼了一聲:“公子!”

    來人邊走邊脫下外衣,將小孩兒裹了起來,心有余悸道:“裴少爺怎么可以偷偷把您帶出去!這荒郊野嶺,多危險啊!”

    小孩兒搖了搖頭,“不是偷偷,我自愿的。”

    他從腰間的荷包里取出一顆糖果,問被白色披風蓋著的葉鳴謙:“你要吃嗎?”

    鼻尖縈著甜甜的香氣,葉鳴謙許久不曾進食,但他現在累極了,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葉鳴謙幅度微小的搖了搖頭算作拒絕,他閉上眼睛,將自己半張臉埋在柔軟的絨毛中。

    “公子心善,但他快死了。”

    “如果我們帶他回去,他就不會死。許叔,我們帶他回去好不好?”

    一個難民而已,公子想救便救了,就當養只小貓小狗解悶。

    “許叔”沒有猶豫,用上請示的語氣:“都聽公子的。公子,我先抱您回去,然后再讓人回來撿他好不好?”

    沈明恒這時候已經從裴家搬了出來,作為沈昱專程為他安排的心腹,“許叔”知道自家小公子不是一般的小孩兒。

    沈明恒道:“不好,你抱著他,我跟著你,我們回家。”

    這一句話之后,世界上才有了葉鳴謙。

    第17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7)

    后來葉鳴謙就一直跟在沈明恒身邊, 凡沈明恒有的,他也有一份,相當于裴家又多養了一個孩子。

    這世道多的是苦命人, 裴家雖然是大善之家, 也不至于什么孩子都如珠似寶地養著。

    真要喜歡養孩子,他們家中還有不少家生子的下人呢。

    葉鳴謙沉默寡言,大概受經年逃亡的影響,性子有些陰郁,并不討人喜歡,獨獨只聽沈明恒的話。

    裴家也是看在沈明恒的份上, 才會連帶著也給他一分優待。

    裴定山經常來找沈明恒玩耍,一來二去, 他們三人也就熟絡了起來。

    沈昱依然頻繁回來看沈明恒, 對于家中多出來的這個人,他在查清對方確實是個孤兒之后也就沒太在意。

    就好像小孩兒自己從外面撿回一個玩具, 只要沒有危險性, 也不是什么大事。

    葉鳴謙在沈明恒的家中過了第一個有記憶的新年。

    他這段時間被養的好,臉上也多了些肉,身量看起來比沈明恒要高上一些。

    又因為他從前不怎么記事, 沈明恒猜測他年歲應該也大不到哪兒去, 過了年, 便算作他已經六歲。

    沈明恒四歲了。

    四歲的沈明恒找沈昱說他想習武,讓沈昱給他請個師傅,沈昱發愁了兩天。

    沈昱小時候沒機會正經學過武,都是街頭打架練出來的身手, 是進了軍營闖出了幾分名聲后才有意識地請了個師傅糾正不好的習慣,以免錯誤的發力方式會傷身體。

    已經過了定形的年紀, 現在要重新改正沒少吃苦。

    這些苦頭他自己吃也就罷了,哪舍得讓沈明恒也受一遍?

    沈昱苦口婆心:“你還這么小,骨頭都是軟的,過兩年再學吧。”

    沈明恒說:“裴定山也是四歲開始習武。”

    “那能一樣嗎!”沈昱跳腳:“那小子自小精力旺盛,剛學會走路就想爬樹,摔了幾次都跟沒事人一樣,皮實得很。”

    而且裴家給裴定山請習武師傅也只是為了消耗他的精力,沒打算真讓他當什么高手,裴定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自然談不上疲累。

    但沈昱知道沈明恒自小就很有主見,他若是為自己定了某個目標,絕不會輕易放棄。

    練武是持之以恒的事情,寒暑不間斷,沈昱一想到沈明恒大冬天的要在雪地上扎馬步,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揪著疼。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沈明恒不滿道:“可是我也想要有自保的能力。”

    沈昱苦著臉來回踱步,煩躁到不行。

    在角落里始終沉默的葉鳴謙忽然道:“那我學吧。”

    他神色認真:“我會一直跟著公子,永遠保護他。”

    沈昱眼前一亮。

    后來沈明恒六歲的時候,遭到了一次暗殺,雖然有驚無險,但沈昱再沒有理由拖延不讓他習武。

    沈明恒的身手算不上好,他沒吃過苦,往往剛出汗,被沈昱警告過的習武師傅就會求著讓他休息,導致這么多年下來他的身手也就勉強自保。

    葉鳴謙卻相反。

    他付出了雙倍的努力,也吃了雙倍的苦,而也猶如他習武最初所說的,他沒有離開過沈明恒身邊。

    沈明恒在家里時,他就是公子身邊的護衛。

    沈明恒上前線后,他就是將軍身邊的偏將。

    沈明恒當了太子,他是太子私衛的統領。

    將來沈明恒當了皇帝,他還會是禁衛軍的統領。

    他的過去、現在,乃至未來所有的規劃,全部都與沈明恒有關,現在要讓他離開京都遠赴西域,他一下便茫然了起來。

    沈明恒思忖片刻,笑道:“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意愿,沒關系,不愿意就不去了,大夏不缺將領,你還跟在我身邊,如何?”

    他一開始會想讓葉鳴謙去西域,一是因為葉鳴謙能力足夠,二也是想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

    他身邊的這些人,在開國封賞有功之臣時功勞都不低,裴定山更是為自己掙來一個異姓王的爵位。

    只有葉鳴謙,分明能力也不差,偏偏一直跟在他身邊,耽誤了許多功勞。

    可是他自以為是對葉鳴謙好,卻忘了問葉鳴謙愿不愿意。

    其實有沒有功勞又有什么關系呢?人生就這么幾十年,自然要選自己喜歡的活法。他是太子,即便葉鳴謙沒有王侯爵位,難道他還護不住他嗎?

    葉鳴謙搖了搖頭,堅定道:“殿下,臣愿意去。”

    他從前覺得保護一個人就該寸步不離,后來才發現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小太小。

    就像沈明恒六歲那年的那次刺殺,他只能帶著公子東躲西藏,沈昱卻能帶人包圍整座城,將那些刺客一個一個找出來處以極刑。

    就像沈明恒昏迷這十個月,倘若局勢有變,他只能帶著太子私衛護住東宮,不知能堅持多久,裴定山卻能帶著軍隊入宮勤王。

    ——那時他想了許多,他想萬一沈昱真就放棄沈明恒選了別人怎么辦?萬一新的太子決定殺了沈明恒以除后患怎么辦?更甚者,萬一沈昱也出事了,文武百官擁護別的皇子上位,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忠誠,就是死在沈明恒面前,讓自己的尸體成為最后一道防線。

    可這是沒有用的,哪怕他付出生命也改變不了任何結果。

    葉鳴謙道:“殿下,臣想去西域。”

    他要為沈明恒守住大夏的門戶,他要有一支絕對忠于沈明恒的軍隊。

    沈明恒疑惑:“想好了?”

    裴定山撓了撓頭:“你不是不愿意都把自己愁病了嗎?”

    “沒有不愿意!”葉鳴謙糾正:“只是舍不得殿下。”

    沈明恒好笑道:“我是讓你去西域駐守,等到那邊穩定了你想回來就回來,又不是流放。”

    被流放過的裴定山覺得自己被內涵了。

    裴定山齜牙咧嘴:“明恒,葉鳴謙去西域,我出海,你身邊豈不是沒有人了?”

    這就是他操心過度了,堂堂一個太子,身邊怎會無人可用?

    沈明恒正色道:“所以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否則,孤可就無人可倚仗了。”

    *

    次日早朝。

    相比起其他的朝代,昭正時期朝堂大換血的幾率有些高了,朝中的大臣也被鍛煉出了補位的經驗。

    尚書落馬的,左右侍郎暫代行事;左右侍郎也全都落馬,郎中、主事能補就補上,實在分身乏術補不了就去其他部門借點人手過來。

    偌大的朝堂,還不至于被一場大案拖倒。

    這也是沈昱這么有底氣殺人的原因——他不缺人用。

    尤其很快就是春闈,又將有一批人才進入朝堂。

    昨天剛空了一小半的朝堂又被補滿,突如其來的意外對朝堂的日常運轉影響不大,各項公務依然穩中有序地進行。

    早朝進行到一半,殿外忽然又傳來了“咚、咚、咚”的鼓聲。

    朝臣們臉色一白,心中惴惴不安。

    昨天登聞鼓才響過,怎么今天又響了?

    “宣。”

    禁衛軍將擊鼓的人帶來,居然又是一位女郎,不過不是祝云奚那樣的幼童了,看上去已經及笄。

    朝臣們一邊在心中猜測這次又是因為什么事,一邊又隱隱覺得這人有些眼熟。

    那女郎盈盈拜倒,行的是面圣的禮節,一舉一動都未出差錯:“臣女于蕤,拜見陛下。”

    于蕤?好耳熟的名字?

    有些朝臣猛然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看向于策——于蕤不是太傅之女嗎?太傅本就有面圣的權限,她何必擊登聞鼓?

    于策眼觀鼻鼻觀心,不動如山。

    沈昱忍住哈欠,敷衍地念臺詞:“擊登聞鼓,所為何事?”

    “臣女斗膽,向陛下討一個公道。”于蕤跪得筆直:“臣女昨日見政令,知陛下改革科舉,允許女子入朝為官,此陛下大德,臣女銘感于心。可臣女已空耗一十八年光陰,尋常男子舞勺之年便已考過童試,臣女不服。”

    這一段臺詞太長 ,沈昱懶得念,他言簡意賅:“哦?”

    于蕤道:“臣女自問文采不輸于當屆舉子,普天之下,亦有無數姊妹同臣女一般,也曾十年寒窗苦讀,只苦無人問津。臣女懇請陛下開恩,免我等繼續空耗光陰之苦。”

    百官一陣嘩然。

    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她也想與祝云奚一樣,直接參加開春后的春闈?

    不,她比祝云奚還要大膽,她居然想讓天下女子從此刻起就能伸手觸碰到權力中心。

    這怎么可以!

    “你莫要得寸進尺!”有朝臣憤怒出列:“無論何人,要想考取功名都得從童生考起,爾等憑什么例外?”

    他學聰明了,沒直接攻擊性別,而是從公平說起。

    于策陰陽怪氣:“足下參加童試,見周圍竟無一女子時,也不曾問起為何男子可以例外。如今好處拿到了手了知道‘公正’了?不知足下讀的是哪門子的圣賢書,不養德行,專養臉皮。”

    開玩笑,他還在這呢,當著他的面欺負他女兒?以為他沒長嘴嗎?

    左文淵沒忍住笑出聲來,那朝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這、這怎么能一樣,從前……守倫常的事……”

    沈昱原本坐直了身子準備看戲,未曾想這人這么快就敗下陣來,他頓覺無趣。

    “科舉自有其制,要讓朕破例,先得拿出點本事來。你說你文采不輸舉人,可有證據?”

    “參加春闈的舉子大多已進京,臣女愿設擂與他們比試,臣女若敗,甘領欺君之罪。”

    ——《夏書》記載,“帝聞之欣悅,笑曰:‘準。’由是朝堂之變局,便自此刻始。”

    第17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8)

    朝臣們心中隱約有些不安, 可理智又覺得于蕤一介女子沒這么大本事。

    女人而已,天生就不適合讀書,定然是比不過那些舉人的, 于是神色雖有些猶疑, 但也沒太激烈地反對。

    這天早朝結束后,應天府外多了一個擂臺,擂主是于蕤。

    擂臺賽將持續三天,假如三天內于蕤未嘗一敗,春闈前將會加試一輪“女試”,優異者可直接參加本場春闈。

    這場比試看似雙方是于蕤與本屆舉子, 但著急的可還有朝堂上的眾多官員。

    沈昱瞞著沈明恒偷偷出宮,拉著周言安去看熱鬧。

    他們坐在茶樓二樓靠窗的位子上, 居高臨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擂臺一方的人來了又走。

    “子曰:‘惻隱之心, 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 禮之端也;是非之心, 智之端也’,何解?”

    “這句不是孔子說的,是孟子說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為仁義禮智之始, 故稱‘四端’。你連書都讀不明白, 還想靠此為難人?這四端你配得上哪一端?”

    沈昱聽得津津有味, 只覺得于蕤不愧是于策的女兒,這股牙尖嘴利學了十成十。

    讀書人的話不能只聽表面,這人明顯是打著請教切磋的名義,暗諷于蕤一介女子拋頭露面無羞惡廉恥之心。

    但聽出歸聽出, 對方畢竟沒有直說,要是生氣還會讓人覺得小氣。

    可見讀書人哪怕不說粗言鄙語, 也挺惡心人的。

    但那舉子估計也沒料到于蕤會這樣強硬,半點不給他留面子,不僅直白扯露言語中的陷阱,更是明著嘲諷他讀書不精。

    一個舉人,居然連“子曰”還是“孟子曰”都會記錯,這對素來清高的讀書人而言是莫大的嘲諷。

    這位舉人灰溜溜下臺了,很快又有人拉開用以隔斷的紅綢俯身進了擂臺,“在下也有一問,請姑娘解答。”

    于蕤從容不迫,“請。”

    日頭逐漸高懸,多少人上場又下臺,于蕤始終站在擂臺一角。

    饒是沈昱對女子有所偏見,也不由得對周言安感嘆:“無怪于策將他這女兒看得如珠似寶,確實是位賢才,可惜了。”

    周言安淡笑道:“陛下何必覺得可惜?該說慶幸才是。”

    十八歲還沒出嫁的姑娘是老姑娘,但十八歲的朝臣,是年少有為的棟梁。

    沈昱半邊身子懸在窗外,揉了揉眼睛:“老周,你看他們是不是作弊了?”

    他們坐得高,清楚看見底下一群人交頭接耳半天,然后給擂臺上的舉人遞了一張紙條。

    甚至人群中還有幾道沈昱熟悉的面孔,譬如說要歸隱不問世事的大儒,譬如早朝時剛見過的朝臣。

    周言安瞥了一眼,預料之中般地收回目光,老神在在:“也不能算作弊,規則中沒說他們不能一起上,也沒說不能尋求外援。”

    既是眾目睽睽下的比試,作弊在所難免,除非沈昱將人群分隔開,不許參賽者與無關人員接觸、不許攜帶小抄,但這樣的勝利就不夠精彩了。

    幸而舉人們也知道這種做法勝之不武,故而不敢做得明目張膽。

    沈昱看不過眼,他雙手撐在窗臺上,打算跳下去主持正義,周言安手忙腳亂地攔住他:“陛下,你年紀不小了,讓太子殿下省點心吧。”

    他把沈昱拉回椅子上按著他坐好,“于策還沒出馬呢,他才不會看著他女兒受欺負。”

    果不其然,很快他們就看到于策也換了一件常服,正躲在人群中奮筆疾書,寫完就遞給于蕤。

    嘴唇飛速開合,一看就是在罵罵咧咧。

    當今天下人才輩出,于蕤再聰慧,比起那些精于此道的大學究來說到底還是欠缺了幾分積累,不過沒關系,她比不過的于策會上。

    對面也發現了于策的身影,他們暗罵一聲無恥,可自己先破壞規則在先,也沒有臉面指責于策什么,只好繼續呼朋引伴。

    “樹青先生也來了。”

    “原先就說只是本屆舉人與于蕤姑娘的比試,技不如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屢次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真的很丟臉,這種行為,還不如女子。”

    作弊不算丟臉,丟臉的是作弊都沒贏。

    舉人們臉上掛不住,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條道走到頭。

    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趕來,他們的語氣也越發咄咄逼人,“自古《詩經》便有云,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敢問姑娘,此詩何解?”

    祝云奚氣憤地跳上了高臺,她人小,輕易便從人縫中擠了進去,“狗屁不通!這就是本姑娘的見解!”

    “嚯。”沈昱鼓掌,“罵得好。”

    “《大雅·瞻卬》全詩共三百一十一字,旁人讀此詩涕淚漣漣,知其痛斥周幽王荒淫無度,感其憫時憂國,爾等卻斷章取義,借其三言兩語行彼之陰私,先賢在上,爾等就不會羞愧嗎?”

    問出這話的人會不會羞愧不知道,但底下其余旁聽的男子是真心覺得面紅耳赤羞于見人。

    忽然一道掌聲響起,找不出是誰鼓的掌,但很快又有人跟上。掌聲鋪天蓋地連成一片,伴隨著女子的叫好與歡呼。

    ——他們從前從不知道,素來婉轉悠揚的聲音居然也能帶來這樣嚇人的氣勢。

    舉人們被嚇了一跳,惱羞成怒想要轉頭去罵,卻見不知何時,周圍已然聚集了許許多多的女子。

    以前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幾乎都是男子。

    大夏朝,有這么多女子嗎?

    他們難以抑制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聲討。

    于眾人的歡呼聲中,于蕤偏過頭,朝祝云奚笑了笑:“小妹妹,多謝你仗義執言。”

    “不客氣,同為女子,就該守望相助。”祝云奚一本正經,她得意地說:“我還是小孩兒,有些話他們不敢對我說。”

    他們可以用最尖利的語言迫使于蕤低頭,對身為孩童的祝云奚卻不能太過刻薄,否則會引發天下人的不滿。

    祝云奚握著于蕤的手:“于姐姐,我明天也來,后天還來。”

    她有沈昱特許,無論于蕤成敗其實都影響不到她,她本可以不用摻和。

    于蕤半蹲下身子與小孩兒平視,她伸手揉了揉祝云奚的發髻,“好,我們一起。”

    她靠近祝云奚耳邊,含笑低聲道:“姐姐向你保證,我們不會輸。”

    她瞧瞧指了指人群中的于策,對祝云奚暗示地眨了眨眼。

    怎么說也是一計破一城、陪著開國皇帝馬上定河山的天才人物,她要是輸了,她爹面子往哪放?

    祝云奚抱住她,也學著她靠近耳邊壓低聲音道:“我知道啊姐姐,我們不會輸。太子殿下讓我來的,剛剛那段話,也是殿下教我說的。”

    要是又遇到刁鉆惡心的問題,她們答不上來,太子殿下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于蕤微怔。

    直至此刻,她才終于有了改變命運的真實感。

    太子殿下是站在她們這邊的,下一任皇帝是支持她們的。

    她愣了好一會兒,眼一眨,一顆淚珠滾落。

    “姐姐?你怎么了?”祝云奚不解。

    “沒事。”于蕤拭去淚水,眸中依然閃著盈盈的水光,她綻開笑意。

    而后她站了起來,轉身再度面向她的對手。

    于蕤輕輕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不出的寫意風流、瀟灑從容,“諸位,請繼續。”

    *

    日落之時,今日的擂臺也就隨之結束。

    有些人用盡各種昏招,憑白在天下人面前出盡洋相,最后依然耐于蕤不得。

    假使對面站著的不是于蕤,換做任何一個男子,不論他身份有多卑微,這樣的成就都足夠讓他一飛沖天。

    在家中為自己縫制嫁衣的女子聽侍女說起這段一日之間傳遍了街頭巷尾流傳的奇事,她眼神恍惚了一瞬,指尖滲出一滴血珠。

    “誒,小姐。”侍女驚呼一聲,趕忙將針線拿走,取來帕子小心擦去血跡,“小姐在想什么?”

    肖嬋娟沉默片刻,她望著自己青蔥白嫩的手指,忽而想起幼年時因為經常拿筆寫字,上面也曾結過繭子。

    “我不想成親了。”她說。

    侍女驚訝:“小姐?”

    她的母親來找她,正好聽到這句話,驚訝道:“嬋兒,你說什么?”

    肖嬋娟起身跪在母親腳邊,“母親,孩兒不想成親,孩兒也想參加科舉。”

    她語氣懇求,目光卻堅定。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她的母親并沒生氣。

    她的母親彎腰將她拉了起來,笑意欣慰:“好孩子,母親來找你,也是為了這件事。”

    肖夫人為了女兒的婚事發愁了許久,擔心她受苦,擔心她所遇非人,又擔心多拖延兩年會嫁不出去。

    好不容易找了一個門楣低、有求于他們,條件又沒有很差的人家,唯恐肖嬋娟嫁過去之后會受欺負。

    但現在,肖嬋娟自己就能成為自己的靠山,何必急著出嫁?

    侍女在旁邊懵懵懂懂地看著,回去之后把這件事說給了自己的姐姐聽。

    姐姐已經出嫁,剛產下一名女嬰,她的丈夫看了一眼就失望地罵了一句“賠錢貨”,而后就轉身離開家,現在還沒有回來。

    姐姐躺在床上,上一秒,她還在想她怎么這么沒用,只生下了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女兒。

    但這一秒,就在她聽完妹妹說的話之后,她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阿蘭,你說姐姐與你姐夫和離好不好?”

    和離,然后做點小生意,攢一點錢。

    等她的女兒大了一點,她就送她去學堂。

    第17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9)

    三日后, 早朝。

    于蕤勝出得干脆而又毋庸置疑,再嘴硬的人都沒法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

    于是就在昨天的擂臺賽結束之時,沈昱已經當眾頒發了圣旨, 二月會先舉行“女試”, 三月春闈。

    他今日正安排相關籌備事宜,朝臣們縱然不情愿,也沒膽子再反對,只好委委屈屈應承下來。

    禮部尚書躬身領命:“臣……”

    話音未落,忽而被一道異聲打斷。

    “咚、咚、咚。”

    什么動靜?

    這聲音好熟悉啊,總感覺這一幕曾經發生過的。

    朝臣們:“……”

    又是你啊登聞鼓, 半月不到敲響了第三次,他們這算不算見證歷史了?真是可喜可賀……呸,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到底有完沒完!這是登聞鼓, 不是撥浪鼓!

    連帶著沈昱都有幾分茫然,“宣?”

    禁衛軍領命, 很快又帶進來一個女子。

    沈昱:“……”

    這既視感有點太強了, 他轉頭看向于策,用眼神問他——你安排的?

    于策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啊。

    不等沈昱問, 那女子已經跪伏下去, 她不像祝云奚和于蕤那樣從容, 聲音都帶顫:“民女參見陛下,民女要狀告民女的父親,求陛下做主。”

    父母可以告子女不孝,這在當下是個極十惡不赦的罪名, 嚴重的人甚至可以被判處絞刑。

    最輕的都得判二十大板的“斷親棍”,打完之后孩子若不死, 那親緣就一筆勾銷。

    從今往后恩斷義絕,至少在律法上再不是父母與子女。

    父母甚至可以誣告而不付出任何代價,但沒有一條律法寫著子女可以狀告父母。

    朝臣們再度竊竊私語,只覺得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往日還算安分的女子近日來一直挑戰他們的底線。

    先是不安于室妄圖執政,后又大逆不道狀告父母。

    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呢?

    沈昱皺了皺眉:“細說。”

    那女子雖然聲線顫抖,但語句還算有條理,“回稟陛下,民女白秀玲,民女父親以八十兩白銀將民女賣與富商做妾,那富商比民女大了四十歲,民女不愿,懇請陛下做主。”

    這……

    確實有些讓人同情,但也不能狀告父親吧,說不定父親就是覺得對方家里條件比較好,想讓女兒嫁過去享福呢?

    “賣”這個字也太難聽了。

    沈昱現在知道對方為什么要來敲登聞鼓了。

    大夏律法沒有相關規定,白秀玲要真去了應天府就是徒勞送命的,二十大板她可受不住。

    沈昱思忖著問:“眾位愛卿覺得呢?”

    朝臣們面面相覷。

    “陛下,清官難斷家務事,依臣之見,將那父親請來,二人說開了便也就是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說男方年紀大了些,可既舍得出八十兩聘禮,想必確是心悅此女。”

    賣女兒的事被裝點成了婚姻,臟款也被說成聘禮。

    白秀玲驚惶抬起頭,她的人生似乎就要在這輕飄飄的三言兩語中蓋棺定論,可這要她怎么甘愿?

    “陛下昨日下旨,天下女子除有罪在身外,不論年歲、不論嫁娶與否,皆可參加女試,任何人不得阻攔。民女要參加女試,父親不許,請陛下圣裁!”

    她用力叩首,額頭觸地的那一刻,已然淚流滿面。

    這是她最后一次機會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刑部尚書崔護本能地開始思索起該怎么判來,這件事情麻煩就麻煩在沒有先例。

    殺人是死罪、販賣人口是死罪,可殺自己的孩子有罪嗎?律法上沒寫。

    “崔護。”

    “在。”崔護失神時突然被叫了一聲,他回過神,發現叫他的人是太子。

    他出列:“臣在。”

    “崔大人因何發愁?”

    “臣……”崔護踟躕著不知如何作答。

    沈明恒道:“倘若將此案交予你,你將如何?”

    崔護沒有頭緒,他如實回答:“臣不知。”

    沈明恒溫和道:“今日是第一次聽聞,但這種事不會是最后一次,刑部掌刑獄,掌決案,你是刑部尚書,你不能不知道。”

    如果連最高的裁決機構刑部都不知道應該怎么判決,地方的縣衙又從哪得依照呢?

    律法必須明文規定,容不得自我意會。

    崔護微怔:“殿下的意思是?”

    于策聽明白了,“殿下要重修律法?”

    《夏律》在開國時修過一次,是在前朝的律法上做了修訂整合,眼下盛世承平,確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在多數人的觀念里,國家治理應以穩定為上,所謂無為而治,不該有太大的變動,以免驚擾百姓。

    不到七年重修律法,這頻率有些高了。

    崔護請示問:“敢問殿下,此案該如何定?”

    沈明恒搖了搖頭:“這不是孤能決定的。法者,國之權衡也,治國需得奉法,因而父皇也好,孤也好,都不能以一家之言立法。”

    崔護怔愣,不解道:“那臣該如何……”

    如果作為掌權者的皇帝和太子都不能下定論,那還有誰有資格決定立法?

    沈昱翻了個白眼:“問問問,就知道問,大夏養士十幾載,是讓你們一有問題就來問朕和太子嗎?”

    沈明恒小聲提醒他:“爹,算上今年也才七載。”

    沈昱:“……”

    沈昱面色不變,繼續道:“《夏律》怎么修訂的,現在就還怎么修訂,很難嗎?”

    崔護欲言又止。

    很難啊,《夏律》有前朝那么多律法作為參考,現在要補上前面所有朝代都沒有的內容……這東西要是沒弄好,那可是要遺臭萬年的。

    沈明恒無奈道:“崔大人,如果你的父親不許你參加科舉,將你賣給一個年過六十的老嫗,你空有才學無處施展,滿腔抱負化作鏡花水月。你決心逃出來報官,可是他們說你父親無罪,他予你性命,又將你養大,天然擁有支配你命運的權利,你服嗎?你肯認嗎?”

    崔護茫然。

    他想說不能這么做比喻,他是頂立門楣的男子,女子出嫁離家理所當然,放在男子身上就是莫大的羞辱。

    但腦海中又有一道聲音告訴他這個比喻沒有錯,白秀玲遭遇的苦楚,就是剛才的比喻中落到他身上的折磨。

    ……修訂律法,哪里要區分什么男人女人。今日有性別之分,來日豈非有貴賤之別?是他險些想岔了。

    崔護躬身行禮,真誠道:“臣不服,臣不肯認。多謝殿下指點,臣知曉了。”

    沈明恒“嗯”了一聲,“所謂律法,至少要讓天下人服氣才行,尤其,你最該考慮到的,就是當事人的無奈。”

    崔護再度躬身:“臣領命。”

    “不著急,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你得聽到無可奈何者的枉自嗟嘆,設身處地體悟他們的愁苦、絕望、悲傷,也理智地思量后果,然后你自會知道該怎么做——不要為了殺人去設立嚴刑峻法,你的目的是警示,是救贖。”沈明恒說。

    崔護正色道:“臣謹記。”

    這自然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活,身為百官之手的周言安周丞相理所當然要為君分憂,他出列行禮:“陛下,臣斗膽舉薦幾人。”

    “可,你下了朝擬個名單呈上來給朕。”

    “遵旨。敢問陛下,此事何人主領?”

    舉薦歸舉薦,律法這種關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主事人還是得問一下皇帝的想法。

    皇帝覺得,這種關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得問一下太子的想法。

    沈昱問:“太子覺得呢?”

    沈明恒還真有想法,他問:“四弟,你可愿領此責?”

    上朝開小差走神忽然成為全場目光中心的四皇子沈玨:“……啊?”

    他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沈明恒說了什么,沒忍住驚訝,脫口而出:“皇兄真讓臣弟去?”

    他是皇子啊!有繼承權的那種皇子啊!

    而且他還確實有野心,年前剛為了奪嫡陷害過沈明恒。

    沈玨目光復雜。

    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真要讓他有機會沾染權力?

    這是大度,還是施舍?

    他用余光看向朝堂上小貓三兩只般的四皇子黨,能有這些人,還是看在他母家的面子上。

    他們似乎并不激動,也未見多興奮,連笑意都微薄。

    ——確實啊,只要沈明恒不死,誰能動搖他的地位呢?

    朝臣們也只是略微詫異了一瞬也就恢復了平靜,還在心里感慨太子殿下果然純善。

    他們不像沈昱,會思考萬一手足相殘時沈明恒是否會有為難。

    他們只站在皇朝的角度,確信即便給皇子們一塊富庶的封地,再封他們為藩王,甚至再給他們一支軍隊,只要沈明恒還在一日,大夏就不會生亂。

    沈玨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什么感覺。

    他沉默片刻,躬身長揖:“臣弟領命……臣弟謝過皇兄。”

    其實以沈明恒的地位,他只要一句話,甚至只是對他們露出一個不喜的表情,沈昱絕對會讓他們消失在沈明恒面前。

    但沈玨必須承認,沈明恒保全了他們許多次,也極盡所能,給了他們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憐憫也好,是看不起他們也罷,他也該學會感恩了。

    沈明恒微微而笑:“正好,今日白姑娘這事便是第一例,你們商討一下該如何立法,也算作以后的磨合了。”

    “臣弟領命。”

    “臣領命。”

    沈玨轉過身,朝白秀玲頷首一禮,“白姑娘,稍后便勞煩你與我們走一遭了,關于這案子我等還有些細節要問。”

    白秀玲已熱淚盈眶,她再度叩首:“民女遵命。”

    她賭贏了,她會自由的。

    她小幅度調轉身形,悄悄對著沈明恒磕了一個頭。

    多謝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 女試的籌備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訂都穩中有序地進行,萬幸登聞鼓沒再響過。

    朝臣們提心吊膽上了幾次早朝,每次下朝時都要長出一口氣, 有種再度活過來的感覺。

    這天早朝剛結束, 朝臣們下朝歸家,剛走出皇宮便見遠處車馬粼粼。

    好奇地問了一下,就聽說是高增回來了,羅正業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來了。

    意味著陛下又要開始殺人了。

    朝臣們神色復雜地對視了一眼,皇宮門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拱手道別,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歸家。

    ……這朝堂, 又要動蕩一段時間了。

    沈昱在御書房接見了高增。

    沈明恒沒在, 他覺得這種時候,沈昱應該會想要自己處理。

    沈昱翻看著高增呈上來的供詞, 墨色暈染的字跡全是血跡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訴的時候他已經生過一次氣, 現在情緒要平靜許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開口問了一句:“他認罪干脆嗎?”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饒、賣慘、暗殺、強詞奪理、尋人頂罪,無所不用其極。若非陛下賜下的尚方寶劍, 臣去請了涼州州牧出兵襄助, 差點便要死在并州。”

    一個已經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強, 居然能差點殺了朝廷命官,還逼迫他們動用了軍隊。

    沈昱面色不變,說不出對這個答案滿意還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將供詞拿了起來示意高增過來取, “帶上證物證言,去找崔護吧, 該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應了聲“是”,見沈昱沒有別的吩咐,便躬身行禮退下。

    沈昱在空蕩蕩的御書房里坐了一會兒,起身換了件衣服,獨自一人出宮。

    曹長海與喻季元試圖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個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兩人猶豫了片刻,遲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見到了鐵鏈縛身、神情憔悴的羅正業。

    大概是進京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頭,鬢角發絲凌亂,臉上也有些微的擦傷。

    看見沈昱到來,他有些驚訝,從鋪著稻草的地上爬起來跪好,板正地行了一個禮:“參見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不見崔護所說的瘋狂。

    比起記憶中辭別離開京城時的模樣,羅正業變了許多。他胖了許多,肚子也大了起來,像極了他們從前深惡痛絕的豪紳。

    沈昱靜靜地看著他,半晌,他問:“朕可曾虧待你?”

    羅正業俯身,“并無。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義盡。”

    沈昱負手站在囚牢外,隔著木質柵欄的門,任由羅正業將自己低入塵埃。“為何背叛朕?”

    語氣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雖然摳門,對滿朝文武不算大方,給他們的賞賜和俸祿都很吝嗇。但他自認對那些老伙計,尤其是已經致仕的開國班底們并不差。

    就說當初羅正業辭官,為了給他衣錦還鄉的排面,沈昱專程賜下遠超規格的賞賜。

    羅正業并不缺錢不是嗎?

    羅正業低垂著頭:“陛下,臣從來沒想過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槍上馬,即便年老動作已經不再敏捷,至少他還可以用命去當一次防線。

    他心如此,從未改變。

    “一開始……”羅正業紅了眼眶,“他們來給臣接風,送了臣一道菜,臣沒有拒絕。”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雞,只取每只雞身上最嫩的一塊肉。

    而這些雞都是用新鮮魚肉喂養長大的,連喂給雞的魚肉都只取魚腹部的小塊肉。

    只為了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計其數。

    時至今日,羅正業其實回想不起來當時那碗雞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記得他聽到做法時的震撼——他在紙醉金迷的京都也待過幾年,用盡他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上還有這樣的奢華享受。

    那天出于虛榮,出于不想讓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壞他的接風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沒有拒絕。

    后來就是銀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幫對方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

    只是當時以為舉手之勞無足輕重,等反應過來時,已是積重難返,再不能回頭了。

    他莫名其妙就強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聲張,怕富貴榮華化為虛無,也怕死。

    大夏的官員三年一次升遷變動,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換過人。

    這次,在宴會上送出一道小小菜肴的,換成了他。

    羅正業勉強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時極力反抗試圖活命,可進京之后卻忽然老實了下來。

    ——他知道沈昱的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饒恕。

    人之將死,沒什么好隱瞞的,更何況對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來作惡多端,然而面對陛下,總希望自己還是那個正氣凜然的羅將軍。

    羅正業道:“陛下,臣不敢欺瞞,臣如今確實愧悔難當,只是倘若重來一次,臣大抵還是要讓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羅正業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利益就是這么神奇,天然就能聯結起一個團體,哪怕他們此前素不相識,哪怕他們之間有難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時間很擔心東窗事發,后來臣發現,所有知道這件事的官員都閉口不言,即便臣沒有與他們打過招呼,沒有送過賄賂,即便臣與他們曾經是政敵。”

    他苦笑:“臣就是個普通人,僥幸得陛下親眼,才得以建功立業。臣帶兵尚可,但面對這種溫香軟玉,臣委實……沒有半點招架之力。”

    沈昱讓獄卒打開門,在他對面席地而坐,“為何?”

    羅正業一陣恍惚。

    這樣近的距離,讓他很輕易地回想起了從前。

    且就讓他,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為他們不敢。”羅正業說:“許多官員在任期間兩袖清風,致仕后便開始奢靡無度,這已經是一種潛規則了。臣不過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為不是其中最過分的。在朝的許多官員對此也心知肚明,因為總有一天,他們也會致仕。”

    羅正業組織了一下語言,緩慢地說道:“陛下,您總不能讓他們一輩子兢兢業業,對吧?他們若是告訴了你,那他們之后如何享福呢?而且……毀了這條康莊大道,道上的其他人可不會放過告狀的人。”

    沈昱面色看上去平靜得很,仿佛早有猜測:“所以沒人愿意說,也沒人敢說。”

    羅正業低下頭:“是。”

    沈昱起身,“朕知道了。”

    他撣去衣擺上沾著的稻草,轉身打算走出囚牢。

    “陛下。”羅正業叫住他。

    沈昱停住腳步。

    羅正業道:“臣不是唯一一個。”

    他又提醒了一遍。

    而后他再次跪伏,以額觸地,“臣得拜將封侯、榮歸故里,全賴陛下恩德。臣恭送陛下,愿陛下萬壽無疆,臣于九泉之下,猶感天恩。”

    沈昱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什么都沒說,提步走出了天牢。

    *

    陛下失蹤了。

    一直到宮門即將落鎖的時間,說是出去走走的陛下都沒有回來。

    擅自打探陛下蹤跡是死罪,弄丟了陛下也是死罪,曹長海與喻季元急得不行,最終還是找上了沈明恒。

    沈明恒表現得很是冷靜,“不要對外聲張,暗中遣人去找,別擔心,父皇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不會離開京城的。”

    理智告訴他沈昱不會有危險,以沈昱的身手和才智,沒有人能在京城不引起任何動靜地把他帶走。

    可有的時候,人是顧不上理智的。

    沈明恒狀似冷靜地吩咐完,終究是泄露了幾分不平靜,“孤親自去找。”

    “殿下……”

    喻季元想勸他,陛下如今已然不知蹤跡,他們可不能再往里搭進一個太子。

    但他看著沈明恒不容拒絕的神情,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口。

    沈昱沒有特意躲著他們,他只是從天牢出來之后,有些疲憊與茫然,沒有第一時間回宮。

    他原本只打算隨意在外面走走,然而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悄然間暮色四合。

    “喂,老家伙,你在我燒餅攤前站了一刻鐘了,你到底買不買啊?不買就讓開,別打擾我做生意。”

    沈昱沒有說話。

    他腦子思緒煩雜得很,這讓他看上去反應遲緩,與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并無任何區別。

    攤主驟然有些心軟,他拿了一個餅子遞給沈昱:“行了行了,算我倒霉,這個餅送你了。話說,老家伙,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手上突然多了一塊餅,沈昱低頭看了看,像是在思索這餅是怎么來的。

    “爹!”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著急的聲音,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明恒啊。

    這個名字一下子讓沈昱反應過來,他回過神,本能地露出一個笑容:“明恒,你怎么來了?”

    沈明恒見到沈昱的時候才算是送了一口氣,然而很快怒氣便涌了上來。

    他語氣不是很好:“你一直沒回家,我聽獄卒說,你早就離開了。”

    玉竹?大抵是個人名吧。

    攤主沒放在心上,他見沈昱的家人來了也稍微放下心,“這位小公子,你爹在這附近逛了許久了。”

    他好心地提醒:“年紀大了記憶不好很正常,西街有個大夫治這種病很厲害,你可以帶你爹去看看,免得下次又走丟了。”

    沈昱:“?”

    沈昱惱羞成怒:“你才記性不好!”

    第17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1)

    沈明恒攔住他張牙舞爪的爹。

    他看了看了眼前的局面, 以及他爹手里那塊餅,大致能猜到發生了什么事。

    他禮貌道謝:“多謝您,許茂, 付錢。”

    攤主沒推辭, 看沈明恒的衣著可不像是缺錢的人。

    他把錢收好,看了看面目猙獰的沈昱,小聲對沈明恒說:“年紀大情緒多變也很正常,西街的大夫治這個也很擅長。”

    沈昱:“……”

    我聽得見!

    沈明恒讓許茂通知喻季元不用再找了,而后帶著他爹回家。

    沈明恒嘆了口氣:“爹,我也不是不讓你出宮, 但你下次走的時候起碼說一聲。你身邊一個人都不帶,我找不到你, 我很擔心。”

    沈昱訕訕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忘了。”

    兩句話的功夫,足夠沈明恒整理好情緒, 他不會真正對他爹生氣。

    沈明恒偏過頭笑了笑:“爹去看了羅正業, 你們聊了什么嗎?”

    他總得知道讓沈昱這么失魂落魄走在街頭的原因。

    沈昱的情緒再次變得復雜,他臉上神色逐漸收斂,透著平靜的消沉。

    “明恒。”他抬頭望向幾朵晚霞點綴的寥遠天空, 悵然道:“你說, 這天下, 怎么這么大呢?”

    他肉體凡胎,困于重重紅墻圍筑的深宮之中,他的眼尚不足以看清一座皇城,該如何兼顧得了天下人?

    這天下太大, 而他的能力,是否太過微薄?

    他知道這天底下還有許許多多的羅正業, 可他走不出皇城,空有濟民之心。

    “父皇……”沈明恒大概能猜到他們聊的內容,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應。

    沈明恒心里隱隱約約萌生了一個想法,及至走到宮門處,他才勉強下定決心。

    他神色糾結,踟躕道:“父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沈昱疑惑。

    什么事情值得他的明恒這樣苦惱遲疑?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就是了。

    沈明恒吞吞吐吐:“父皇,不然你退位吧。”

    “啊?你說什么?!”沈昱震驚地揉了揉耳朵,他覺得他聽錯了,又或者現在是在做夢,不然怎么會聽到這種好事?

    沈明恒將心一橫:“父皇不愿被困在宮中,不妨退位,自可以太上皇儀駕巡視大夏,兒臣來當皇帝,兒臣在這巍巍皇城中,護佑父皇‘橫行無忌’。”

    這種話的出現,應該要有一個肅殺的氣氛,周圍或許會有著成千上萬的軍隊,風華正茂的年輕皇子手里還該有一把劍,劍尖直指他垂垂老矣的父皇。

    不管語氣再溫柔,理由再冠冕堂皇,終究是避不開威逼奪位的事實。

    沈昱壓了壓嘴角。

    沈昱用力地壓了壓嘴角。

    沈昱轉過身揉了揉臉,試圖強行將嘴角壓下來。

    ……沈昱壓不住。

    他咧開嘴,笑得看不見路,眼睛瞇成一條線。

    “父皇?”沈明恒覺得奇怪。

    “明恒,你再說一次?”沈昱滿臉期待。

    “父皇你退位……”

    沈昱不等他說完就急急打斷,像是要迫不及待將此事蓋棺定論:“一言為定!你不許反悔!”

    沈明恒有些發懵:“啊?”

    沈昱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拉著他大步回宮。

    曹長海與喻季元收到消息,在宮門處等候,“陛下。”

    準備好的話全都堵在喉口,曹長海疑惑地發覺沈昱步履匆匆,似乎比他們還要焦急。

    沈昱邊走邊吩咐:“召禮部和丞相過來。”

    語氣是滿滿的歡欣。

    曹長海見他著急,擔心誤了大事,也不敢多問,忙行禮退下。

    *

    禮部尚書和周言安在宮門落鎖后收到了皇帝的召見,且來傳信的內侍十分急迫。

    兩人膽戰心驚,不敢多耽擱,匆匆換了件衣服就跟著內侍去了皇宮。

    路上跟內侍打聽,發現沈昱只召見了兩個人。

    周言安:“?”

    只見兩個人,好像很急,又好像不急的樣子。

    禮部尚書:“……”

    有事找丞相很正常,找他干啥?

    跟他禮部有關,難道是科舉?該不會是他攤上事了吧……

    兩人剛到御書房,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聽到沈昱十分開懷地撂下一句話來,猶如石破天驚:“丞相,你文采好,給朕擬旨,朕要禪位給太子。禮部,準備登基大典,盡快,七……不,三天,三天朕要看到龍椅上換人!”

    周言安沒反應過來:“啊?”

    禮部尚書嚇得沒站穩,他跪倒在地,扒拉著沈昱的衣角,發出了打工人的哀嚎:“陛下,三天真的不行啊,臣就是不吃不喝也做不到啊。”

    沈昱嫌棄地踹他,“那就先讓太子登基,大典之后再補。”

    誰都不能阻止他退位。

    誰!都!不!能!

    “不是,等等。”

    情況變化太快,周言安有種荒唐的無力感,他問:“陛下,臣能知道,您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他看向沈明恒——殿下,您也同意?

    沈明恒對他點了點頭:“丞相,孤和父皇已經仔細考慮過了,往后,孤就勞煩丞相多費心了。”

    “臣惶恐。”

    周言安有些迷茫,他不算短暫的為官生涯中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他感覺這是件大事,他感覺他應該勸阻,但他又不知道該勸些什么。

    ——您別退位啦,沒聽說還能當膩了皇帝就不當的,你就是仗著有一個好兒子胡鬧。

    好像不太對?

    ——太子殿下不能登基,現在陛下還沒死呢,沒到你當皇帝的時候。

    似乎也不太合適?

    周言安思忖片刻,終是俯身道:“臣遵旨。”

    他這個百官之首都沒表露出反對,禮部尚書自然無話可說,他苦著臉:“臣這就去準備,還望陛下多寬限些時日。”

    沈昱心情好,也愿意給他幾分好顏色:“你需要多久?”

    “半年……”對上沈昱威脅的目光,禮部尚書迅速改口:“三個月。”

    他自暴自棄道:“陛下,三個月已經是最快的時間了,你就是將臣砍了,臣也得要三個月。”

    本來臨近科舉,事情就多,后來又多了一個“女試”。沒有先例,全都得從頭籌備起,禮部最近天天都在加班。

    現在好了,又多了一個登基大典,真不把他們當人。

    沈昱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勉勉強強道:“行吧,三個月就三個月。這么長的時間,要是到時候沒辦好,朕真的砍了你哦。”

    長?他知道這里面多少事情嗎?

    禮服要確定樣式再縫制、皇宮要布置、禮器要籌備、祭詞要寫、流程要商討、人員要選拔而后培訓……

    三個月能頂什么用!

    禮部尚書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生氣不生氣,對方是皇帝,再忍三個月就好。

    三個月之后太子殿下就登基了,他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思及此,禮部尚書心情也好了許多,都可以心平氣和地回應:“臣遵旨。”

    周言安已經在心里構思該從何落筆,給沈明恒的東西,他恨不得用盡他所有的筆墨與才學。

    但沈昱沒給他太多時間,登基大典可以以后補,可龍椅上的人沈昱要求明天就換。

    周言安皺著眉,頗覺苦惱。

    他忍不住問:“陛下為何這樣突然決定退位?”

    “突然嗎?”沈昱搓了搓手,喜滋滋地說:“不趕緊定下來,朕怕太子反悔。”

    周言安:“……”

    禮部尚書:“?”

    不愧是你啊,陛下。

    沈昱被激起了談話的興致,不滿足就這么停下,興致勃勃地炫耀:“等朕退位之后,朕就領個欽差大臣之職,在大夏四處走走。若是遇到貪官污吏,朕就直接拖出來處決,省得他臟了新帝的江山。”

    周言安瞠目結舌,他無奈苦笑:“陛下,明日朝臣聽說了你的打算……”

    大概會嚇死。

    禮部尚書腿又軟了,他一手抓著旁邊的柱子,才沒又栽倒下去。

    另一只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心想要是早知道羅正業的事情會給皇帝造成這么大的刺激,他們一定早些處理。

    沈昱若有所思:“你這么害怕做什么?”

    背著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臣……”禮部尚書諂媚地笑了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

    “皇太子明恒,久葉祥符,夙彰奇表,天縱神武,智韞機深……功格穹蒼,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儔。今傳皇帝位于明恒,所司備禮,以時冊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長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稱朕意。”

    這封禪位詔書是周言安主筆,沈昱親自念的。

    含著笑意,字字句句,無一不誠。

    他念完,將圣旨合上,看向今日一身明黃朝服、瓊林玉樹般的兒子,心情大好。

    他將圣旨遞了出去,笑容滿面:“陛下,請。”

    滿朝文武鴉雀無聲。

    他們一方面覺得駭然,認定此事不合常理,可心里又有幾分怪異的理所應當之感,好似早在許久之前,他們就預料到了遲早有一天沈昱會退位給沈明恒。

    ——或許是因為,一直以來,沈昱都對此表現得很是迫不及待吧。

    相比起來,站在朝臣最前方的幾位皇子雖然也是剛剛才知道,但他們的表現要平靜許多。

    如果說還有什么地方讓他們有幾分驚訝,那大概是沒想到,沈明恒居然會這么干脆地同意。

    ——他們父皇想把皇位給皇兄很久了,如果不是皇兄不肯,這封詔書早就該寫了。

    沈玨與沈璟忽然同時轉頭,他們對視了一眼,又默契地別開,而后心里自嘲一笑。

    當初他們是怎么想的?竟然鬼迷心竅陷害皇兄意圖染指帝位。

    父皇當時應當覺得他們很可笑吧。

    第17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2)

    年輕的太子自他的父親手中接過一國重擔。

    在這一刻, 所有人耳邊仿佛都清晰響起了齒輪轉動的聲音,那是歷史勢不可擋的腳步,是史冊翻折過的又一頁。

    沈明恒輕聲說:“爹,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沈昱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側身讓開了兩步,示意沈明恒坐上龍椅。

    他對沈明恒,只有驕傲,從來不會失望。

    沈昱想,他就說他兒子穿上龍袍會很好看吧?

    大夏的政權在輕描淡寫中完成了轉接,朝臣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頂頭上司換了一個人, 就聽到新帝不曾拖延地下了他在位時的第一個旨意。

    “羅正業一案牽扯甚廣,并州遙遙, 朕不能時時目睹耳聞, 將恐將懼。天下何其廣博?朕欲任欽差代朕巡視九州,攻疾防患, 以除時弊。”

    沈明恒看向沈昱, 微微躬身一禮,“這欽差一職,便勞煩父皇了。”

    沈昱沖他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也拱手回禮, 擠眉弄眼道:“遵命, 陛下。”

    沈明恒啞然失笑。

    朝臣們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沈明恒這話的意思,而后便是驚恐不已。

    誰敢保證自己褲子上沒沾點泥巴?在官場多年,就算不貪污受賄,誰沒用過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陷害過幾個政敵?

    再說了, 誰知道太上皇的批判標準是什么樣的,萬一他們覺得是好友之間互送禮物, 沈昱就覺得他們是在私相授受結黨營私怎么辦?

    就算有人問心無愧,敢信誓旦旦保證自己沒做過觸犯律法的事,但是,他們可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他們有家人,有不成器的兄弟姊妹,有打秋風的窮親戚,有倚老賣老的長輩。

    有朝臣小心翼翼提出反對:“陛下,安全起見……”

    沈明恒抬手,打斷了對方的發言,“反對的話便不必說了。”

    他微微而笑,說道:“朕意已決。”

    朝臣們忽而噤若寒蟬。

    從前只見沈明恒溫和有禮,好說話得很,未曾想他強硬起來,周身氣勢絲毫不弱于沈昱。

    朝臣們突然想起來,其實嚴格來說,沈明恒也是開國君主來著。

    天家這對父子,沒一個好糊弄的,他們往后的日子真的會更好過嗎?

    ……也不對,至少沈明恒比沈昱大方,假期和賞賜都給的很干脆。

    *

    下了朝,沈明恒給葉鳴謙和裴定山踐行。

    一個是去西域,一個是跟隨左文淵去沃桑。

    裴定山從前到底沒出過海,沈明恒不放心就這么讓他遠航,去沃桑也算體驗海上環境了。

    沒什么好擔憂的,西域與沃桑都是小地方,揮手可滅,甚至不值得一個盛大的誓師儀式。

    至多路途比較遠,要去的時間比較長。

    “殿下,臣一定會回來參加您的登基大典的。”葉鳴謙戀戀不舍。

    沈明恒含笑點頭:“好,孤等你。”

    于策在旁邊臭著一張臉:“第一,稱‘陛下’而非殿下;其次,稱‘朕’而非‘孤’。玉璽都已交接完成,雖然冊封禮還未行,但身份已經變了,都注意著點。”

    裴定山豪邁道:“明恒,你登基大典上的金器,我全包了!”

    他已經知道沃桑有好幾座金礦。

    不是他自負,但華夏大地向來沒把小小島國放在眼里。

    他們的實力對比就是很懸殊啊。

    異國使者來訪時,連乞丐都不會接受他們的金錢。因為乞丐覺得他身為大夏子民,外族不配施舍他。

    萬國來朝,他們理應有這樣的自信,這樣的無所畏懼。

    于策繼續臭著臉:“什么你的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你逞大方的份?”

    周言安忍無可忍,“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不能!”于策大聲質問:“憑什么你們叫了周言安一起商量不叫我?我文采比他差嗎?禪位詔書我也會寫啊!”

    沈明恒安撫他:“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哪來的下次?是沈昱再讓一次位,還是沈明恒禪位給別人?

    于策臉都青了:“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他超大聲:“你們甚至沒走三辭三讓的程序,這讓史官怎么寫,讓后世人怎么看!”

    當初魏文帝逼迫漢獻帝退位,三辭三讓的程序都走了九個多月。再看看唐太宗,因為在一天之內完成三辭三讓被后人詬病了多少句話。

    這對父子倒好,干脆沒有這個程序。

    沈昱滿不在乎,“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好話,所以才不叫你。”

    沈明恒:“……”

    沈明恒:“爹,沒話說的時候,可以不用硬說。”

    眼見于策臉色由青變黑,裴定山識趣告退:“明恒,陛下,我先走了。”

    他拽了一把葉鳴謙,拉著他跑了出去。

    直到拐過一道彎才放慢腳步,裴定山長出一口氣:“幸好咋倆跑得快,要不然就得面臨幫誰的問題了。”

    出于忠君愛國的角度,他們肯定是得護駕的,但于太傅小心眼的很。

    于策只有沈明恒一個弟子,但他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有時于策也順手教了,也算有半師之誼。

    于策可會折騰人了,別的不說,打著教育弟子的名頭,他們都不好反抗。

    葉鳴謙聽到身后有動靜,他轉頭去望,而后便抑制不住露出一個笑容:“陛下也來了。”

    新帝帶著丞相緩步從容而來,像是在巡視他的皇宮。

    是的,從今以后,皇宮、江山、天下,全都屬于他。葉鳴謙想,而他將永遠捍衛這一切。

    裴定山疑惑地“咦”了一聲,他跳起來招了招手,“明恒,這邊……你怎么也出來了?”

    萬一里面打起來怎么辦?

    沈明恒輕咳一聲,目光飄移:“太傅打不過爹。”

    周言安:“……”

    他閉上眼睛,裝作沒聽到。

    *

    太上皇東巡,喻季元帶上一隊兵馬隨行護衛。

    離開之前,沈明恒千叮嚀萬囑咐,假使遇到意外,便往最近的州縣求援,他已經給各地方都去了文書,讓他們隨時準備好響應太上皇的吩咐。

    雖然上了歲數但自認為身手還在的沈昱不以為意,被沈明恒硬逼著寫了保證書。

    這對天家父子再次表現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信任。

    哪怕是尋常人家都有為了幾兩銀錢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可沈明恒還是太子時就可以插手朝政,而沈昱退位之后依然可以掌控軍隊。

    太上皇的車架浩浩湯湯,從京城出行那日,沈明恒專程罷了一次早朝帶領文武百官去送行。

    這幾日京城及周邊城池的馬匹價格都貴了許多。

    太上皇的車架剛走,遠處揚起的塵土還未落下,許多信使便也匆忙出了城,如水滴匯入大海般往四周散去,很快消失不見。

    都是京城里的大人物給自己遠在故鄉的本家、已經致仕的友人、狼狽為奸的同謀送的信,信上內容大同小異,都在寫固執而古板的太上皇外出巡視了,最近動作都小點,不然,被發現了可別把他們供出來。

    他們可不敢打探太上皇的行蹤,不過沒關系,反正小心就對了。

    沈昱原不打算將聲勢鬧得人盡皆知,他想偷偷走,而后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最后還是拗不過沈明恒。

    沈明恒堅持道:“父皇,懲罰從來不是律法的最終目的,警示才是。要是有心術不正官員在聽說父皇巡視天下這個消息后能適可而止引以為戒改邪歸正,豈非也是大功一件?”

    沈昱無可奈何:“好吧,你想多給他們一次機會,爹知道的,你就是心善。”

    他對沈明恒的濾鏡厚到已經把眼睛糊上了。

    “不是給他們機會,他們少做一次惡,百姓也能好過一點。”沈明恒補充道:“不過,爹,你出城之后就要隱藏行蹤了。”

    沈昱在沈明恒面前向來不愛動腦,他問:“為什么?”

    “一方面是為了安全,你是太上皇啊爹,不要小看你的項上人頭,可多人想要你的命呢。”沈明恒揶揄道。

    沈昱不甘示弱:“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再說了,你的人頭可比我值錢多了。”

    從沈明恒六歲起,懸賞他的金額就一年比一年高,一開始是因為他是沈昱的兒子,后來就純粹覺得他的威脅太大了。

    然而一直到他現在成了皇帝,依然沒人能殺得了他。

    他生命中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是由于天命,但他也挺過來了。

    沈昱又問:“另一方面呢?”

    沈明恒沖他眨了眨眼:“爹不是想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沈昱愣了一下,很快振奮起來:“打!”

    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老二他們幾個,不如爹一起帶走?”

    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他們給明恒添麻煩。

    沈明恒無奈:“爹,你放過弟弟們吧,我不是說了?我對他們自有安排。”

    沈昱不放心。

    明恒樣樣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就算那幾個兔崽子真的造反,估計明恒都下不去手懲治他們。

    沈昱絞盡腦汁,忽而靈光一閃提出一個計策:“我假裝跟你鬧了矛盾,然后說要把兵權給他們,支持他們奪皇位,看看他們怎么做?”

    沈昱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天才,這個計策簡直完美無缺,“要是他們起了歹心,爹就把他們帶走……大不了爹發誓不殺他們。”

    沈明恒正在喝茶,差點被嗆到。

    他咳嗽了幾聲,大聲道:“這是釣魚執法,絕對不可取!”

    沈昱茫然:“釣魚?明恒你想釣魚了嗎?”

    沈明恒深吸一口氣,原本還有幾分不舍,如今全消散一空。

    他面無表情:“爹,不然,你現在就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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