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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缺錢也要搞科研(22)

    邱軍沒什么大礙, 孔云鵬的傷就比較嚴重了。

    醫(yī)生治療過后給他安排了住院:“你的腿需要做一個小手術(shù),不要擔心,手術(shù)沒有危險, 你把你父母叫來, 需要讓他們簽署同意書。”

    孔云鵬淚眼汪汪:“可以不通知父母嗎?醫(yī)生,我成年了,我自己簽行不行?”

    當然不行,不僅如此,他們甚至已經(jīng)通知了學校,輔導員正在來的路上了。

    醫(yī)生冷漠地回絕了他的請求, 叮囑他快點讓家長過來,而后步履匆匆去看顧別的病人。

    孔云鵬用被子蓋過臉, 生無可戀:“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了, 我以后怎么見人。”

    別人見到他都會說:看啊,這就是那個愚蠢的被間諜騙了出去, 還被當成人質(zhì)的傻子。

    邱軍臉上上了藥, 坐在他床邊,好笑道:“丟臉的應該是我才對吧?你是被我連累的,沒關(guān)系啦。”

    病房們忽然被人敲了敲, 他們轉(zhuǎn)過頭, 見方行舟拿著水果站在門口。

    他來得匆忙, 額頭上還帶著微微的薄汗,連水果都是在醫(yī)院樓下買的。

    見兩人轉(zhuǎn)頭看來,方行舟笑了笑,把水果放到桌子上, “我聽說你們倆出事了,今天周末, 輔導員不在學校,趕過來需要時間,拜托我先來看看。”

    望京周末也堵車,輔導員接到電話嚇得半死,在路上就連忙先聯(lián)系了幾個班委,詢問他們是否有空。

    方行舟正好沒事,又不像其他人忙著考研和工作,從學校過來也近,所以第一個到。

    孔云鵬大驚失色:“消息傳的這么快嗎?你們都知道了?”

    方行舟疑惑地點了點頭:“不能知道嗎?”

    他拿出手機點了點,“都上熱搜了,你們倆被國家表揚了,怎么不開心?”

    【昨日傍晚,警方在兩名大四學生的幫助下,于近郊抓獲兩名偷渡入內(nèi)的特務……據(jù)悉,特務的目的是為暗殺我國重要人才……在此,特對兩位學生不屈不撓、英勇無畏的精神提出表彰,但不鼓勵向他們學習。】

    孔云鵬看了幾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社死了。”

    “不至于,大家都在夸你們。”方行舟哭笑不得。

    邱軍也連忙拿出手機看。

    【笑死,還以為是我看錯了,原來真的是不鼓勵啊。國家爸爸你放心,你就算鼓勵我也做不到,我怕疼也怕死,只能說英雄真的不是一般人能當?shù)摹!?br />
    【一個個在網(wǎng)上說做不到像先輩那樣嚴刑拷打也寧死不屈,搞半天只有我一個真心實意,大家都是謙虛?】

    【這就是我們的新一代,不論嘴上說什么,事情真正來臨的時候,永遠不會缺乏擔當責任的勇氣。】

    【我也在望京讀大學,我爸媽專程打電話過來問是不是我,我說不是的時候他們嘆了一口氣,立馬把電話掛了。(狗頭.jpg)】

    【這可是族譜單開一頁的榮耀啊!】

    【玩歸玩鬧歸鬧,這種情況還是挺危險的,大家還是提高警惕比較好,要不是沈明恒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那后果……】

    【對啊對啊,我也想說,明恒還去了現(xiàn)場,也就是這次遇到的兩個人比較好解決,萬一要是還有別的埋伏,那多可怕。】

    【有事我們上就好,為了機甲大翅膀蜘蛛俠,沈明恒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有一說一,我七歲的小侄子都知道不能隨便去見網(wǎng)友,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考上的望京大學。】

    【人家可不傻,知不知道什么叫富貴險中求啊,這不就搭上沈明恒了?(狗頭.jpg)】

    邱軍抿了抿唇,神色頓時萎靡下來。

    方行舟察覺到他的狀態(tài)不對勁,側(cè)過頭看了一眼。

    方行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這么多好聽的話不看,偏偏去看這一句兩句?別想太多,這種聲音難以避免的,就算是現(xiàn)在,都還有人說明恒想錢想瘋了,放著好好的科研工作不干,跑去娛樂圈嘩眾取寵。”

    他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收斂,為著這樣的言論感到難以抑制的憤怒與心疼。

    邱軍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注意了,義憤填膺問道:“國家不管嗎?”

    “一直在管啊,但是世界上總是會有一些壞人的,哪怕是歷史上的千古一帝、革命先烈,不照樣有喪良心的人罵嗎?”

    方行舟嘆了口氣,“明恒脾氣好,他自己反倒是最不在意這些的。他說他能承擔起多大的贊美,就能擔起多大的詆毀。”

    “他……”

    在這一刻,邱軍再次感受到了從心底深處彌漫開來的崇拜,那是遠超于才華,深陷于人格的靈魂顫栗。

    他斗志昂揚:“那我……”

    他剛想說那他也要像沈明恒一樣,不去在意他人的評判與言論,手機忽然“叮咚”一聲,響起了消息提示。

    他低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沈明恒在社交平臺上發(fā)了新消息。

    【沈明恒:我很感激他們,不在于他們?yōu)槲易隽硕嘀匾氖拢窃谀且豢蹋麄冊敢鉃榱吮Wo我而豁出生命。】

    他還轉(zhuǎn)發(fā)了那條熱度很高的【富貴險中求】的評論,配文是:對陰謀論這么擅長,你從小到大一定很缺愛吧?

    這一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了,然而礙于陳秋實強硬發(fā)出的幾封律師函,以及國家明晃晃的維護,他們敢怒不敢言,只敢回復些似是而非、酸里酸氣的評論。

    饒是如此,也足夠讓人心生煩悶了。

    邱軍恍恍惚惚地看完,說不出內(nèi)心什么感受,只失神地問方行舟:“……你不是說,明恒不在意這些嗎?”

    方行舟也沉默了許久,半響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是在平復內(nèi)心有些激蕩的情緒。

    他笑了笑:“是啊,但他不也一向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嗎?”

    方行舟陪了他們半天,等到輔導員來之后,他就也告辭離開了。

    輔導員看到他們心情也很復雜,只覺得夸不太合適,罵更不合適。

    輔導員心疼地抓住掉下來的頭發(fā),“這次……算了,以后別這么沖動了。”

    孔云鵬眼巴巴地看著他,再度懇求:“我們知道了,老師,你可不可以假裝我的監(jiān)護人簽個名?我不想通知家長。”

    輔導員沖他和善一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想讓家長知道,但是恐怕不可以哦。”

    “為什么?”

    “因為……”

    孔云鵬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上一個碩大的“母上大人”。

    輔導員笑意盈盈地說完剩下的話:“因為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你的父母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

    孔云鵬心如死灰。

    他生無可戀地接通,對面立刻傳來一疊聲的問話:“云鵬,有沒有事啊?聽說你被刺了幾刀,要不要緊,是不是很痛?別怕,媽和你爸都在來的路上,快到了昂。”

    聲音不小,哪怕沒開免提輔導員都能聽見。

    孔云鵬連忙解釋:“媽,我沒事,你們別急,路上慢點。”

    “好小子,真給爸爸爭氣,你大伯知道了這件事,說要在家里辦酒席呢。”

    “大伯也知道了?!”孔云鵬瞳孔震驚。

    “是啊,你大伯,小姑,兩個叔叔都知道了,在家一個勁地夸你,說你這孩子打小就不是孬種,像你爸我!”

    孔云鵬能夠想到,他爸爸現(xiàn)在應該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

    孔爸爸是先看到新聞才收到輔導員的消息的,新聞上說兩個孩子都沒生命危險,受了傷但精神狀態(tài)都不錯,是以他的擔憂轉(zhuǎn)瞬即逝,剩下全然的自豪來。

    他象征性地關(guān)心兩句:“腿怎么樣?”

    這事兒輔導員清楚,他剛問過醫(yī)生,他上前,示意孔云鵬把手機給他,“孔先生您好,我是云鵬的輔導員,他的腿傷要做一個小手術(shù),需要您作為監(jiān)護人簽個字。”

    “要做手術(shù)啊?”動手術(shù)在他們眼里,意味著很嚴重的傷了。

    孔爸爸眉頭微微皺起,嘴上還要說得輕描淡寫,也不知是在安慰孔云鵬還是說服自己,“動手術(shù)也沒事,傷疤是男人的勛章。那個,手術(shù)沒風險吧?做完手術(shù)就沒事了吧?”

    輔導員一聽就知道他是擔心了,忙道:“醫(yī)生說就是個很小的手術(shù),沒風險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就是后面還要有個恢復期,云鵬好了之后,可能會有點跛腳……”

    “跛腳?”電話兩端四個人異口同聲。

    邱軍和孔云鵬也是第一次聽聞,頓時提心吊膽。

    漫長的折磨要比死亡更可怕,他們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不怕死,現(xiàn)在卻有點怕留下一生的后遺癥。

    輔導員猝不及防被打斷,趕緊補充:“不會一直跛腳,半年之后做個修復治療就沒事了,保證就像沒受過傷一樣。”

    “真的嗎?真的只有半年?”孔媽媽擔憂地問。

    半年不算長,本來孔云鵬這種情況就得坐個小半年的輪椅,算下來,幾乎沒有多少時間需要面對他人異樣的目光。

    “真的。”輔導員笑著說:“您就算不信我,也要相信醫(yī)生吧。”

    辦公室里的醫(yī)生打了個噴嚏,覺得天氣有點轉(zhuǎn)涼,不由得攏了攏外套,又起身把窗戶關(guān)上。

    他心里發(fā)苦。

    當醫(yī)生這么久,他還沒對病人撒過這種謊,一生清名怕是要毀于一旦。

    ——他可不知道什么修復治療效果這么好,會這么說,只是沈明恒提前交代過他而已。

    醫(yī)生嘆了口氣。

    或許沈明恒,就是能一直創(chuàng)造奇跡呢?

    第142章 缺錢也要搞科研(23)

    日子一天天過去, 很快就過去了半年。

    沈明恒在研究院和教授們一起過的新年,冬去春來,他的大四生涯也到了末尾。

    方行舟與趙霖自主創(chuàng)業(yè), 開了一個小公司。

    創(chuàng)業(yè)不比找工作容易, 他比從前還忙,但好在時間、地點比較自由,可以讓他更方便照顧生病的母親。

    邱軍的考研成績也已經(jīng)出來,沒有辜負他的努力,成功考上了心儀的學校。

    孔云鵬找工作的經(jīng)歷非常順利,每個公司都認為, 能有這樣意志力的員工不論做什么都不會差。

    甚至考慮到他的行動不便,愿意讓他遠程辦公實習。

    沈明恒的項目, 也正式宣告獲得了圓滿成功。

    這是大眾第一次知道他這半年來是在研究什么東西。

    ——治療儀。

    沒有太盛大的宣布儀式, 也不像家政機器人那樣有專門的發(fā)布會,僅僅只是一條正經(jīng)的新聞, 仍舊引起了軒然大波。

    普天之下, 誰身邊沒有幾個被判定為進入生命倒計時的病人?

    這甚至比機甲都更要讓人激動,畢竟機甲他們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用不上,但治療儀卻是能切實救他們命的東西。

    人命關(guān)天, 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這個詞的重量。

    治療儀造價高昂, 國家也只造了三臺, 分布在國內(nèi)三個醫(yī)院里。

    依然是對無力承擔費用的弱勢群體采取了費用減免的形式,但使用一次的費用實在太高,國家一年也只有1000個免費名額。

    這個數(shù)字看起來不少,可放眼全國去看, 身患絕癥的病人何止千萬。

    好在國外也有很多病人,國外的富豪為了延長壽命, 可以上億上億地花,填補了不少空缺。

    治療儀光是啟動的費用就不匪,而不同的疾病需要的治療時間不同,導致價格也不同。不過托富豪們的福,他們一個人的治療費用,至少可以再治好上百人。

    國家一點沒有在這方面征收,所有面向國外的高昂治療費,全都投入了給本國人的治病補貼之中。

    孔云鵬接到了電話,通知他去做修復治療。

    孔云鵬到了醫(yī)院才知道,哪是什么修復手術(shù),分明就是治療儀——半年前醫(yī)生和他說起的時候,治療儀還沒有研發(fā)出來。

    因著間諜的事情,他和邱軍與沈明恒的關(guān)系好了許多,連帶著與方行舟的來往也密切了許多。

    孔云鵬給方行舟打電話炫耀:“其實一直都沒后悔,但是要是以后走路都跛腳,我可能還是會有些難過。沒想到,沈明恒會為了我這點小事,專門去研發(fā)治療儀。”

    方行舟也正在醫(yī)院跑上跑下幫他的媽媽預約,接到電話,他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不,明恒是為了我研發(fā)的。”

    方行舟這半年賺了不少錢,但是事業(yè)畢竟剛剛起步,距離治療儀百萬費用還是隔著不小的差距。

    沈明恒原本說他來出這部分錢,但方行舟拒絕了。

    方行舟找顧南笙談了個合作,不知他們私下達成了什么交易,顧南笙同意先借他一筆錢。

    方行舟在商業(yè)上的天賦與成長速度在此可見一斑,半年前他還只是盛華集團里一個可有可無的實習生,半年后已經(jīng)可以和顧南笙面對面談生意。

    雖然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是顧南笙看在沈明恒的面子上,但作為一個生意人,這起碼表明他認可了方行舟的潛力。

    欣賞歸欣賞,顧南笙其實并不怎么喜歡方行舟,并非是針對這個人,是他對沈明恒的所有同學都抱有幾分排斥和偏見。

    但也正是因為沈明恒,讓他即使不喜歡,還是會幫方行舟一把。

    畢竟,沈明恒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如果他不幫,最后還得麻煩那人。

    很難說清楚治療儀的出現(xiàn)挽救了多少人,畢竟有時候一個病人壓垮的,不止有一個家庭。

    崔琳琳一出生就雙眼失明,一開始家里人還沒發(fā)現(xiàn),是直到好幾天之后,家里人才反應過來,小琳琳對外界的反應似乎太過緩慢了。

    而且她雖然睜著大眼睛,但目光沒有焦距。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這對年輕的夫妻是痛苦的,女兒的人生好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會有諸多磨難。

    這個孩子才剛剛出生,她甚至不知道失明對她的未來意味著什么。

    為了給女兒治病,這對夫妻花光了積蓄,輾轉(zhuǎn)至國內(nèi)各大醫(yī)院,但一直到琳琳七歲,該上小學的年紀,仍舊沒有任何轉(zhuǎn)機。

    他們不肯再要一個小孩,擔心沒有精力照顧另一個生命,也擔心會忽視自己的女兒,于是就這么撐著,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兩家的老人也尊重他們的想法,幾年來把自己的養(yǎng)老金全都補貼了進去,連去世前都是不安心的。

    為了照顧孩子,許芳媛辭去了工作,但為了貼補家用,在琳琳大一點之后,偶爾也會出去打些零工。

    這天她邁著疲憊的步伐剛回到家,便見本該在工作的丈夫卻出現(xiàn)在了家里,正開心地抱著女兒轉(zhuǎn)圈圈。

    崔琳琳看不見,但能感受到身體騰空的飛翔感,也張開雙臂笑得開心。

    許芳媛看著這一幕,只覺得渾身的疲勞都一掃而空,她也笑著迎上去:“你們父女倆這是在做什么呢?”

    臉上帶笑,眼中卻有著擔憂。

    崔成看出了妻子的顧慮,也沒故弄玄虛,興奮地解釋道:“我請了假回來的,芳媛,我們帶著琳琳去望京治病,我預約上了!”

    許芳媛一愣,很快也反應過來,激動地確認:“是治療儀?”

    崔成用力地點頭。

    “媽媽。”崔琳琳伸手在半空中揮了揮,捕捉到許芳媛的衣角,她伸出手握住,“爸爸說,我很快就能看得見了。”

    許芳媛蹲下身把女兒抱了起來:“是啊,琳琳開不開心?以后你就可以和別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學了。”

    琳琳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朋友,相反,遭受過不少同齡人的嘲笑和霸凌。

    許芳媛不得已帶著琳琳搬了好幾次家。

    她不止一次從夢中驚醒,她和崔成現(xiàn)在是還年輕,可以后怎么辦呢?假使有一天他們不在了,琳琳要怎么面對這個沒有一絲光亮的世界?

    琳琳試探地伸出手摸了摸,找到了許芳媛的臉頰。

    她湊上前,在媽媽的臉上印下一吻,“開心,等我能看得見了,媽媽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這么辛苦了?”

    她抱緊許芳媛:“媽媽,我不想你和爸爸這么辛苦。”

    許芳媛眼眶一熱。

    國家的補助名額優(yōu)先供應比較緊急的,另外有一部分名額可以預約,經(jīng)核實符合要求便可以接受治療。

    像琳琳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比琳琳所要遭受痛苦更加嚴重的小孩更是不少。

    在這一刻,那些患有先天性疾病的、那些遭遇了意外的無數(shù)個家庭,即使還沒等到可以使用治療儀的機會,也如同重獲新生。

    在他們被絕望鋪滿的人生中,終于造訪了一絲光亮。

    那是希望。

    *

    治療儀剛一研發(fā)成熟,國家最先想起的就是那些曾經(jīng)奔走在最危險前線的英雄,他們雖然都有被好好照顧,但身患殘疾本身就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

    尤其是對于這些傲骨錚錚的人而言,終生只能仰仗他人的照顧,這一點本就足夠難以忍受。

    鐘志榮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被子彈射中了膝蓋,他咬著牙完成了任務后便因傷重昏迷。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被單遮掩下,他的雙腿處空空蕩蕩,右手似乎也背叛了他,失去了知覺。

    ——他所能站立的高度,永遠矮了一半。

    國家表彰了他的榮耀,他的家人也很慶幸他能活著回來。

    他能夠看得到頭的余生中似乎不缺吃穿,但是唯獨,他不再自由了。

    沒有人限制他,是他這具殘破的身軀鎖住了他的勇氣。從那之后,他極少極少踏出房間,連吃飯都是家里人送到門口,也拒絕一切社交。

    何舜希敲了敲他房間的門,再一次勸道:“鐘同志,你就開開門吧,國家有辦法治好您的傷了,真的。”

    “替我轉(zhuǎn)告國家,不用經(jīng)常讓人來看我,我真的沒事。”隔著門,鐘志榮的聲音聽起來低低的,格外得萎靡消沉。

    國家很關(guān)心他們,時不時就會讓人上門來看看他們是否遇到什么幫助,鐘志榮總是隔著門與他們說話,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見面。

    也許,面對這些從前的同僚,他多少是有些自卑的。

    “你這次跟我走,治好之后就不會有人來看你了。”何舜希嘴巴都說干了,要不是覺得不太好,他簡直想把門撬開。

    鐘志榮顯然不相信,他是截肢,又不是簡單的生病,難不成斷了的腿還能接回去?那他的腿也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了。

    他沉默地表示反對,心想過一會兒外面的人就該放棄了。

    然而外面似乎又來了一個人,他聽到腳步聲走進,而后那個自稱是“何舜希”的人驚訝地叫了一聲“沈先生”。

    那是誰?算了,反正他都不認識。

    沈明恒拍了拍何舜希的肩膀,示意他把位置讓出來,何舜希雖然不知道沈明恒能有什么方法,還是退開一步。

    沈明恒敲了敲門:“鐘同志,我是這個治療儀的研發(fā)者。理論上,治療儀有斷肢再生的作用,但它造價高昂,每一次啟動都要耗費許多資源,所以我們不舍得用動物做實驗。”

    何舜希震驚地看著沈明恒胡說八道。

    沈明恒聲音嚴肅:“鐘同志,國家需要你,你愿意再為國家獻身一次嗎?”

    里面忽然傳來一道異響,仿佛是身體摔倒落地的聲音。

    何舜希有些緊張,正要踹開門進去,沈明恒伸手攔住了他,對他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艱難用一只手把自己挪到輪椅上的鐘志榮拉開了門。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頭發(fā)很長蓋過了眼睛,然而衣服卻盡力被扯得整齊。

    鐘志榮抬起頭,勉強笑了笑:“我愿意……我們現(xiàn)在走?”

    何舜希瞪大了眼睛。

    這樣也行?

    第143章 缺錢也要搞科研(24)

    鐘志榮曾經(jīng)也接受過許多次治療, 他體內(nèi)留下了不少暗傷,下雨天殘留的大腿腿根處也總是痛到他恨不得死去。

    在他的印象中,治病的過程總是不好受的。

    他做好了忍受痛苦的準備, 躺進了治療儀里。

    這個治療儀是橢圓形的, 像個蛋殼,高大些的成年人大概需要蜷縮一點。

    但放他這半個人,空間還挺富余。

    鐘志榮心中自嘲。

    但神奇的是,他竟然沒有感受到絲毫不適,連身上隱隱的疼痛也一掃而空,舒服得想睡一覺。

    沒有負擔, 鐘志榮閉上了眼睛。

    等到治療儀滴答了一聲,他才如夢初醒, 反應過來治療似乎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了。

    效果不錯, 他覺得身體輕松了許多,就是腿有點癢……慢著!

    他緩慢僵硬地低下頭, 嘗試著動了動。

    鐘志榮覺得自己在做夢, 但夢能這么真實,他一時也舍不得醒來。

    治療儀的艙門被打開,陪著他來的軍人治療儀外喊了他一聲:“鐘同志, 治療結(jié)束了, 你可以出來了。”

    他們扶著他下來, 鐘志榮太久沒有嘗試過走路,雙腳剛一觸地便軟了下去,差點就要倒在地上。

    醫(yī)生看了他一眼:“剛開始不習慣很正常,對了, 鐘同志,雖然大概率是沒事的, 但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去做個檢查,看一下恢復情況。”

    鐘志榮呆呆地抬起頭。

    雖然但是,這個夢是不是未免也太真實了。

    等鐘志榮被帶著做了大大小小的檢查,其中也伴隨著他雙腿不小心撞到感受到的疼痛,他終于確信他確確實實重新?lián)碛辛穗p腳。

    回想起醫(yī)生說的“為了以防萬一”,可想而知國家早已有了十足的把握,根本不是沈明恒之前說的用他來做實驗。

    他問何舜希:“這東西是不是很貴?”

    斷肢再生,他想都不敢想的奇跡。

    “也還好。”何舜希訕訕笑了笑:“你別生氣,明恒他……”

    “我怎么會生氣?”鐘志榮失笑:“我謝他都還來不及。”

    何舜希迷惑:“啊?”

    鐘志榮認真地說:“他會用這種事來騙我,說明他認可我。”

    就好像對待貪婪的人,要用錢財去利誘,但要是對待無私的人,一兩句天下大義就已經(jīng)足夠。

    何舜希:“……”

    這么說那些惡勢力拿家人來威脅我們的同志,也是一種認可?

    他先是覺得無語,很快又為自己拿沈明恒與惡勢力做比較而愧疚,被說服的速度十分迅速。

    何舜希感嘆:“你說的對,明恒就是這種人。”

    *

    第四臺治療儀做好,被放在了軍區(qū)醫(yī)院,沈明恒正好去幫著安裝調(diào)試,準備離開的時候聽何舜希說起有個同志很不配合,于是順道走了一遍。

    之后他直接回了研究院,剛到門口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

    沈明恒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決定拿出手機看看最近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算是給自己找點靈感。

    一打開,發(fā)現(xiàn)輔導員給他發(fā)了條消息,詢問他是否有時間出席畢業(yè)典禮。

    沈明恒:“……”

    他翻了翻班群的記錄,果然看到了幾天前關(guān)于畢業(yè)答辯的通知。

    不愛看手機的習慣真的得改一下!

    “明恒,怎么不進去?”周培教授路過看到了他。

    沈明恒嘆了口氣,“周老,我們研究院有學歷要求嗎?”

    周培教授不明覺厲,試探地回答:“這個,有……還是沒有呢……”

    要說有吧,好像還真沒相關(guān)的規(guī)定和標準,可要是說沒有,他們每一個的學歷拿出來都很唬人。

    都是國內(nèi)外頂尖學府的博士,從小優(yōu)秀到大,各項榮譽拿了一籮筐。

    “不是,明恒,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沈明恒把通知給他看,惆悵地說:“我可能畢不了業(yè)了。”

    他直接沒去答辯,論文也沒寫,還沒跟指導老師請假,不僅沒有成績,而且態(tài)度極差。

    周培教授:“……”

    沈明恒猶自憂心忡忡:“怎么也沒人通知我要去答辯。”

    “有沒有一種可能,或許是他們找不到能給你打分的老師?”周培教授開了個玩笑,又湊上前看了一眼時間:“就是明天,你要去嗎?”

    周培隱約記得自己似乎也早就收到了邀請。

    歷年望京大學都會給他們發(fā)函,雖然他們幾個老家伙不去的次數(shù)比去的要多,但哪怕是出于禮貌,各大頂尖學府也會給他們預留出邀請函。

    “去吧,畢竟是件大事。”沈明恒一本正經(jīng)。

    周培茫然:“很重要嗎?”

    末了才回想起來沈明恒今年嚴格來說還是個大學生,在他所經(jīng)歷的不算漫長的光陰里,每一次的升學、畢業(yè)應該都會是難得的體驗。

    實在是以沈明恒的成就,總是很容易讓人忘記他的年紀。

    沈明恒回復輔導員表示會參加畢業(yè)典禮,大概是輔導員正好在看手機,立馬又問他是否愿意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代表講話。

    沈明恒拒絕了。

    他承認他是挺優(yōu)秀的,但是作為學生這個身份好像一般。

    周培教授湊在旁邊看,遺憾地“啊”了一聲,又道:“拒絕也好,我也不耐煩這種講話,可無聊了……對了,明恒,既然你不發(fā)言,那我明天就不去了。”

    說完就搖頭晃腦地離開了,腳步頗有些迫不及待的慌亂,像是生怕沈明恒叫住他似的。

    *

    第二天向銘開車送沈明恒回了望京大學。

    即使不談沈明恒在學術(shù)上的成就,他多少也算半個娛樂圈的人,與陳秋實的合約現(xiàn)在還在,名氣堪比頂流。

    他太久沒在公眾前露面,因此即便并不確信他會出席畢業(yè)典禮,媒體們還是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了現(xiàn)場,試圖搏一下運氣。

    哪怕沒有收到望京大學的媒體,也想盡了辦法得到一張邀請函進來。

    校長感受到了甜蜜的煩惱。雖然人多增加了管理的難度,但這么熱鬧的場面,感覺望京大學往后幾年都不用發(fā)愁招生的問題。

    “誒,那好像是沈明恒啊?”

    沈明恒穿著與周圍同學一樣的學士服,戴著口罩低調(diào)入場,還是不知被誰叫破了身份,于是一下子成為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媒體也沒想到真的能遇見,頓時蜂擁著往前,“明恒同學,請問方便接受采訪嗎?”

    不等他回答,十幾個話筒已經(jīng)遞到了他嘴邊。

    沈明恒:“……”

    向銘冷著臉擋在沈明恒面前,“不好意思,不方便,還請讓開。”

    畢竟是望京大學的畢業(yè)典禮現(xiàn)場,他沒一開始就伸手趕人。

    媒體們不甘心這樣離開:

    “明恒同學,耽誤您一分鐘可以嗎?”

    “請問您接下來有什么安排呢?會考慮娛樂圈嗎?”

    “治療儀的項目圓滿完成,下個項目開始準備了嗎?”

    “您百忙之中抽空來參加畢業(yè)典禮,是否說明母校在您心目中意義非凡呢?”

    沒有人會覺得沈明恒不參加答辯或是不參與典禮就畢不了業(yè),他的成就中已經(jīng)不再需要一張畢業(yè)證書作為點綴。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有什么樣的學歷就讀于哪一所大學,但望京大學在意是否能多培養(yǎng)出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

    沈明恒嘆了口氣,他摘下口罩,示意向銘讓開,認認真真地回答提問:“接下來還會繼續(xù)做科研,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打算先給顧南笙做個芯片,九州系統(tǒng)才能改進到3.0版本,然后應該會再做個用來監(jiān)察的儀器……”

    他一邊想一邊補充:“上次我的同學因為我被綁架,這件事還挺危險的,最好不要再發(fā)生第二次。機甲的戰(zhàn)斗力暫時夠用,只怕很多時候沒有用上戰(zhàn)斗力的機會。”

    而且至今國家還有一些英雄為了收集情報,潛伏進賊窩當臥底,稍有不慎就是萬丈深淵。

    如果有方便偵查的儀器,他們就不用做這么危險的事情了。

    他們的家人也可以得到更好的保護,就不用擔心家人被傷害,以至于連名字都不敢公開,走在街上都不敢相認。

    媒體們見沈明恒愿意配合,頓時更加興奮了。

    “您和盛華集團的顧南笙顧總是怎么認識的呢?”

    “監(jiān)察儀器大概是什么樣子可以透露嗎?”

    “您對兩位同學被當做人質(zhì)這件事耿耿于懷,兩位同學此前也是寧死都不肯同意把您騙出來,請問……”

    沈明恒打斷他們:“畢業(yè)典禮要開始了,各位,如果是為了記錄這場盛會而來,請入坐,如果不是,請離開。”

    他言語禮貌,不卑不亢,又帶著幾分強硬:“今天的主角應該是望京大學,是這一屆所有的畢業(yè)生,你們覺得呢?”

    周圍聽到的學生們愣了一下,霎時心中一暖。

    他們許多人和沈明恒不是一個專業(yè),此前甚至不認識,但此刻忽然就明白了沈明恒龐大的人脈圈從何而來。

    ——數(shù)次代表研究院發(fā)言的何舜希也好,顧南笙也好,方行舟趙霖孔云鵬之類的同班同學也好,全都毫無掩飾地表露對沈明恒的喜歡。

    沈明恒回到自己班級的隊列。

    所有發(fā)言、表演結(jié)束之后,他被默契地地簇擁在中央上臺。

    沈明恒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前排的位置,那里坐的都是學校的老師。

    他原本以為周培教授嘴上說不來其實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不曾想結(jié)果研究院居然真的一個教授都沒到場。

    倒不是失望,只是多少有些奇怪。

    [宿主。]系統(tǒng)在他腦海中問:[我以為以你的作風,你應該會迫不及待脫離這個小世界。]

    但沈明恒說起那些安排時明顯是認真的。

    沈明恒微微笑了笑:[畢竟是最后一個小世界了,能多為他們做點,那就多做點吧。]

    流程進行得很快,等拍完照之后他們就下了臺。

    方行舟跟在他身邊,笑著道:“明恒,一會兒要不要一起吃飯?我們班最后再聚聚。”

    向銘原本在臺下等待,見他們下來立馬跟了上去,他笑意盈盈:“介意多張椅子嗎?”

    他必定要寸步不離。

    沈明恒猶豫地搖了搖頭:“吃飯還是算了。”

    雖然他自己是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向銘他們是不會放心他在外面吃的,肯定會私下排查,未免太過麻煩。

    向銘用于與同伴交流的通訊耳機里忽然傳來一個指示,他眼中泄露出幾分疑惑,還是低聲向沈明恒請示:“先生,他們讓我?guī)愠鋈ァ!?br />
    “啊?”沈明恒莫名其妙,但也沒拒絕:“好吧,那行舟,我先走了。”

    早點離開,免得一會兒又被媒體包圍了。

    方行舟點了點頭:“明恒,你路上小心。”

    沈明恒出了禮堂,門口有軍人守著,朝他們敬了個軍禮,而后自然轉(zhuǎn)身帶路,一句話也不說。

    沈明恒:“?”

    沈明恒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了校門口,軍人帶他們走向一處僻靜的小巷。

    鬼鬼祟祟的樣子,要不是周圍都是自己人,向銘都要懷疑這其中有陰謀。

    拐過一個小彎,沈明恒看到研究院的幾位教授來得整整齊齊,葉素蘭教授手里還捧著一個蛋糕,看上去賣相還不錯。

    沈明恒頓住腳步。

    他們見到他來,齊齊地笑著說:“明恒,畢業(yè)快樂!”

    周培教授自得地微微仰頭:“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應該都喜歡吃蛋糕,這是我們幾個親手做的,是我出的主意!”

    他得意極了,強調(diào)道:“我出的想法!我選的款式!”

    沈明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深深鞠躬:“謝謝周老,謝謝教授們。”

    “哎呀,謝什么。”周培趕緊上前把他拉起來。

    “走走,這里可不適合吃蛋糕,我們換個地方。明恒,我跟你說,我們安排得可好了!”

    “上次沒吃成慶功宴,這次一起補回來。”

    “巧克力味是我的主意,我問過我的學生了,這可是時下最受年輕人喜歡的口味。”

    車子開不進小巷,他們往外走了幾步,便見他們的車旁邊還停了一輛。

    比起他們車子的樸素作風,那輛車就招搖得很了。

    教授們還在奇怪警衛(wèi)員怎么會允許外來車輛離他們這么近,這時車窗也降了下來。

    駕駛位上,顧南笙先禮貌地向其他人打了招呼,才看向沈明恒。

    他笑了笑:“我本來還打算親自來給你當司機,看來是用不上了。”

    有方行舟這個消息渠道,他自然知道沈明恒是否來了學校。

    顧南笙看了看向銘手里提著的蛋糕,“好巧。”

    他下車打開了后備箱,也提了一個蛋糕出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個很貴,應該好吃。”

    “畢業(yè)快樂,沈明恒。”

    第14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

    昭正六年冬, 大雪覆蓋滿皇城。

    自太子殿下患病以來,夏朝文武百官的日子就越發(fā)難過。

    世人皆知,當今陛下寵愛極了太子。

    遍覽史書, 從未見過地位如此穩(wěn)固的太子。

    當初皇帝陛下以乞丐出身奪得天下, 登基大典那日,他都是帶著太子一起登上的九層高臺。

    太子尊位、東宮、輔臣、私人衛(wèi)軍……一切尊榮與職權(quán)都是超出太子規(guī)格給的。

    要知道身為儲君的太子能有什么樣的權(quán)利,大多時候都與自己的能力無關(guān),全在乎皇帝一心。

    當今陛下對太子的愛護可見一斑。

    然而自今年開春以來,太子殿下便總是生病,太醫(yī)只說是風寒, 偏偏總不見好,后來更是一整天一整天的昏睡。

    于是他們不得不正視一個有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的猜測——人有旦夕禍福, 生死非人力所能改變, 他們也許會失去這個太子。

    便是不談皇帝對太子殿下的喜愛,太子本身也是追隨者眾, 朝野上下都對他極為信服, 這一意外的發(fā)生,對那些忠誠的臣子來說與天塌了無異。

    但最不能接受的,毫無疑問是當今天子。

    沈明恒覺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 他睜開眼, 眼中還有幾分未散的茫然。

    如今正是夜晚, 周圍靜謐而漆黑,唯有月光透過窗楹漫進來的一點微光。

    沈明恒的目光觸及床頂上淡金色的帷幔,那份茫然轉(zhuǎn)瞬消逝。

    他眼神清明,已然完全清醒了過來。

    大概真是躺了太久, 他覺得四肢軀干都有些發(fā)軟,沈明恒半支起身子。

    摩挲過細軟的床單, 這一點微不可聞的細小動靜還是驚動了守夜的小廝。

    許茂轉(zhuǎn)過頭,待看到沈明恒清醒地望著他,忍不住驚呼一聲。

    “殿下!”他跪倒在地,瞬間紅了眼眶:“您終于醒了。”

    除了最初的驚呼控制不住有點大聲之外,后面的話他顧及到沈明恒剛醒還有些虛弱,有意地壓低了音量。

    但東宮是什么地方?自太子殿下昏迷以來,院子里的螞蟻想回窩都得驗明身份。

    門口站崗的侍衛(wèi)一聽到聲音便條件反射地推開門進去,“發(fā)生……”

    他愣在了原地。

    沈明恒沖他彎了彎眉眼,輕聲道:“安靜些,鳴謙。已經(jīng)很晚了,不要驚擾到別人。”

    葉鳴謙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只眼眶里大顆大顆涌出的淚珠,證明他不是一座雕塑。

    遵從沈明恒的意旨是一種本能。

    他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喉嚨已經(jīng)忠誠地保持沉默,連哭腔都收斂。

    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以一敵百呼嘯來去的銀袍小將,此刻像是失去了所有氣力般跪倒,又怕這一切是幻夢一場,于是不由自主膝行往前兩步想要確認。

    沈明恒無奈,他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身子剛一挪動,方才還遠在門口的葉鳴謙忽而彈跳起身,須臾就到了他的床前,連一旁的許茂也變換了姿勢攔他。

    “殿下。”葉鳴謙用力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臣去請?zhí)t(yī)。”

    “誒,不用。”沈明恒制止,他溫和淺笑:“孤沒事,孤現(xiàn)在很好,無需驚動太醫(yī)。”

    說了幾句話,葉鳴謙總算有了點真實感,他遲疑反對:“殿下,就當是為了讓臣安心,就讓太醫(yī)來看看吧?”

    他從來只會爭取沈明恒的同意,絕不會做違抗命令的事。

    沈明恒搖了搖頭,堅持道:“已經(jīng)很晚了。”

    他說了三次。

    其實驚擾其他人都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東宮請?zhí)t(yī),他的父皇必定會得到消息。

    他相信所有關(guān)于他的事情,他的父皇可不會在乎是深夜還是正午。

    可他在乎。

    為了他那“年老體弱”的爹爹,只好先辜負他這兩個下屬的拳拳忠君之心了。

    畢竟他自己知道,快穿回來之后,他現(xiàn)在的身體好到不能再好。

    沈明恒起身的動作被打斷,他這時才注意到被子的衣角被許茂死死地按住。

    許茂跪著不肯松手,目光懇求:“殿下有事交給屬下去辦,外頭天冷,殿下剛醒,千萬不能再受寒了。”

    其實屋內(nèi)燃著火爐,根本不會冷到哪里去。

    沈明恒無奈,還是如了對方所意。

    他半靠在床頭,溫聲道:“起來吧,別跪著了……孤睡了多久?”

    許茂顫聲回:“殿下二月染病,如今已是臘月,殿下昏睡了將近一年。”

    三月暮春,五月仲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在這輪轉(zhuǎn)了四季的漫長時光里,沈明恒就一直這樣安安靜靜地睡著,不聲不響,不言不語。

    只能用參湯和藥材吊著一口氣不散。

    偶爾他會有片刻醒來,可意識也不清醒,眼神迷蒙混沌。這時候能強撐著吃些好消化的稀粥,但很快又會陷入昏迷。

    沈明恒快穿了上百個小世界,原世界才過去十個月,這個時間說短不短,但還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

    “朝中可有大事?”沈明恒問。

    看著他確實精神狀態(tài)不錯,兩人稍微放下心。

    葉鳴謙踟躕著答:“朝中一切都好,就是殿下昏睡以后,后妃張氏與其父兄慫恿六皇子在陛下面前求寵,還私自將進貢給東宮的夜明珠扣下,陛下大怒,斥責張化申離間天家親緣,悖逆犯上,預謀篡逆,罪在不赦,下旨夷三族。”

    沈明恒昏迷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讓人有理由懷疑他再也醒不過來。

    他好好活著的時候其他人再垂涎也不敢對皇位伸手,可他快死了啊——未來天子的身份如此誘人,自然不能怪他們動些念頭。

    葉鳴謙隱匿了一些細節(jié),譬如錦衣衛(wèi)將這件事報給陛下的時候,還說那張化申私底下同下人議論“夜明珠給一個死人也照不亮黃泉路”。

    他微微垂頭,遮住眼里的怒火與快意。

    只這一句話十五個字,足夠張化申死上十五遍。

    但是這些擾人心情的骯臟話語,就不必說出來臟了沈明恒的耳朵了。

    沈明恒皺了皺眉,也沒多說什么,“還有嗎?”

    葉鳴謙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臉色:“還有……于策于大人被下獄,已經(jīng)三月有余……”

    “太傅?”沈明恒震驚:“這是為什么?”

    太傅總不可能也幫著其他皇子,在他還能喘氣的時候就開始謀奪東宮了吧?

    葉鳴謙囁嚅道:“陛下想修建求仙宮,為殿下祈福延壽,于大人不允。”

    沈明恒一愣,只覺心頭忽然漫開一片酸澀。

    這無疑是個很荒唐的決策,大興土木、求仙問道、昏君所為,也難怪于策會反對。

    可是……

    可是啊,他父皇一生不敬鬼神,不信天命,傲骨錚錚,幾時會對虛無縹緲的仙人用上一個“求”字?

    無非是為了他。

    沈明恒垂眸道:“天亮之后,拿著孤的令牌,去天牢將太傅帶出來。”

    太傅年紀大了,地牢天寒地凍,可不適合再久待下去。

    許茂應了一聲“是”。

    一點兒不覺得太子私自釋放皇帝的犯人是件多逾越的事——就算真有不當之處,你猜陛下會不會怪責太子?

    怪責他接到命令后做事不夠干脆還差不多。

    “還有嗎?”沈明恒只是以防萬一隨口一問,結(jié)果葉鳴謙居然真露出了猶豫的目光。

    沈明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提醒似地說道:“鳴謙,不要瞞著孤。”

    葉鳴謙吞吞吐吐:“裴定山被陛下流放了。”

    裴定山,大夏朝最年輕的將軍,百戰(zhàn)百勝,功勛斐然。

    也是他與葉鳴謙共同的好友,他們?nèi)齻一起長大,可以說是最堅定的太子黨之一。

    沈明恒:“……”

    壞了,這波是沖我來的。

    他陡然升起幾分啼笑皆非的情緒,無奈問:“裴定山又是因為什么?”

    葉鳴謙干巴巴地說:“他闖進皇宮,把連同二皇子在內(nèi)的好幾位皇子都揍了,陛下命他向皇子們道歉,他不從,還說……還說殿下意外昏迷這么久,說不定就是人為動的手腳。”

    “他說陛下無能,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陛下大怒,以大不敬之罪判他流放,讓他去山西挖礦。”

    沈明恒:“……該。”

    他咬牙切齒:“裴定山的性子是得改改了。”

    剛想給裴定山求情的葉鳴謙立刻閉上嘴,贊同道:“陛下也這么說,定山一直以來都太順風順水了,養(yǎng)的他猖狂又不識體統(tǒng)。”

    沈明恒捕捉到了另一個重點:“二皇子怎么了?”

    能讓葉鳴謙單獨提出來說,一定有別的原因。

    未曾想他這樣敏銳,葉鳴謙“啊”了一聲,“二皇子、二皇子他……”

    沈明恒語氣平淡:“這么慌張做什么?在孤之后,父皇選了二弟,對嗎?”

    葉鳴謙猛地再度跪倒:“殿下,陛下也是為了大局著想……若是陛下知道殿下醒來,定然不會再有二皇子什么事的!”

    事實上葉鳴謙也很生氣,他也算沈昱看著長大的孩子,從前對沈昱也很是敬愛,唯獨這件事,讓他生出了幾分怨懟。

    可他不想讓沈明恒傷心。

    沈明恒伸手示意葉鳴謙起身,他微微笑了笑,“孤知道的,鳴謙,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父皇是皇帝,這是他的責任。”

    及早確立繼承人,培養(yǎng)他、教導他,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繼任者,使皇朝平穩(wěn)過渡,是身為皇帝的責任。

    身居高位,必定要比普通人承受更多。

    即使是最心愛的、寄予厚望的兒子夭亡,他也不能悲傷太久。

    當二十二年的心血化為虛無,當期待的道路全都不可行,他必須振作起來,用足夠的冷靜和理智,為皇朝尋找新的出路。

    第14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

    沈明恒能想象到, 在過去這將近一年的時光里,他的父皇一定過得很不容易。

    沈明恒嘆了口氣:“孤東宮的輔臣都沒事吧?”

    沈昱把所有信得過的心腹、能干的大臣全都塞進了東宮,自開國以來六年, 他們的關(guān)系網(wǎng)密密麻麻交織, 形成了一張堅不可摧的利益共同體。

    讓他們與太子的命運休戚與共,以他們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做賭,使他們成為太子最忠誠的追隨者。

    這也是沈明恒地位如此穩(wěn)固的原因。

    但如果要確立新的儲君,舊東宮的勢力團體就很麻煩了。

    這些大臣都是大夏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團結(jié)在了一起,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線頭握在沈明恒手里。

    假如沈明恒不在了, 新君能壓制得住他們嗎?

    ……當然不能。

    除了那個最讓他驕傲的孩子, 其他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所以,在確立新的儲君之前, 趁沈昱還活著, 趁他還能掌控得住這批大臣,他必須除掉那張大網(wǎng)。

    “殿下放心,都沒事的。”葉鳴謙急忙回道:“過去一年, 除了張家, 陛下沒有殺過人。”

    沈昱是位殺伐果斷的君王, 他能以乞丐出身奪得皇位,絕不會是心慈手軟的人物。相反,在許多大臣眼里,他是個可以稱得上殘暴的暴君。

    他開國建朝以來, 已經(jīng)有兩次殺得朝堂上血流成河,每一次殺完第二天上朝的人都要少一半。

    這還是在有沈明恒勸的情況下。

    大臣們都很擔心, 要是有一天沈明恒失寵了,勸不動陛下了,他們究竟能活過幾天。

    可是沒想到,等到沈明恒昏迷真的沒辦法勸的時候,沈昱對待人命忽而就開始重視起來了。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能將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東西,沈昱甚至懷疑自己,明恒會重病至此,是不是他犯下太多殺孽?

    可假如真的是他該遭天譴,為什么不沖著他來?他的明恒,溫良純善,雙手干干凈凈不是嗎?

    沈明恒白了他一眼:“父皇本就不是嗜殺的人。”

    事實上,只要不觸犯沈昱的底線,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從底層爬上來的人,沒什么架子,最能與窮苦無奈感同身受。

    葉鳴謙連聲應:“是是是。”

    沈明恒何其了解他身邊的人,認真道:“孤重病,父皇另則賢良理所應當,這件事怪不得父皇,也怪不得二弟,如今孤醒來,從前事一筆勾銷,你也不許再耿耿于懷了。”

    葉鳴謙猶豫了一下,“臣盡力。”

    有些事情,即使他嘴上說不在意,心里也不會輕易釋然。

    葉鳴謙神色遲疑,“有件事情,臣不知該不該告訴殿下……二皇子惹惱了陛下,如今還在太宸殿外罰跪。”

    沈明恒猛然坐直,震驚道:“現(xiàn)在?”

    外面還下著大雪啊。

    即使他二弟習過武上過戰(zhàn)場,身體再好也禁不起這樣折磨。

    “殿下不要激動,是臣的錯,臣不該這時候跟你說這種事。”葉鳴謙神色懊惱,手忙腳亂拉扯著被子給沈明恒蓋好。

    他確實后悔,但假如二皇子真因為這件事有個好歹,殿下日后知道他的隱瞞,一定會生他的氣。

    沈明恒深吸一口氣:“多久了?”

    “有一個多時辰了……殿下!”

    沈明恒想要起身,剛要拂開被子,抬眼便見葉鳴謙與許茂通紅的眼眶。

    他頓了頓,無奈地坐了回去。

    “鳴謙,辛苦你走一趟,傳孤的口諭,先將二弟接來東宮。”

    太宸殿是沈昱的住所,離東宮很近,沈明恒強調(diào)道:“動作小心些,不要鬧出太大的動靜,尤其不要驚擾父皇。”

    沈昱的睡眠一直不是很好,早些年打仗,累到極了也能倒頭就睡。

    登基以后就沒機會上戰(zhàn)場了,處理政務費腦子也費心神,但越是如此,反倒越是難以入睡。

    沈昱又武藝非凡,耳力與敏銳性都比常人好些,周圍一有些風吹草動就容易驚醒,醒了之后就更睡不著了,還容易頭疼。

    沈明恒沒少為此麻煩太醫(yī),配了好幾副藥,燃香也試了好幾種,總算有了些好轉(zhuǎn)。

    但沈明恒還是很小心,夜深之后無論何事都不許人去打擾沈昱。

    不過他身為一個很有本事又很受寵的太子,在宮里要瞞著老父親做些事情是很簡單的,哪怕地點在太宸殿也一樣。

    畢竟沈昱給他的權(quán)利極大,對他又從來不設(shè)防。

    只有太醫(yī)的事情例外。

    他前腳剛?cè)フ伊颂t(yī),后腳就會有人去找沈昱匯報,連咨詢什么病癥都能說得一清二楚。

    沈昱決不允許沈明恒在身體情況上隱瞞他。

    葉鳴謙抱拳:“是,臣這就去辦。”

    沈明恒點了點頭,見葉鳴謙離開,又吩咐道:“許茂,拿一套孤沒穿過的常服過來,再多準備兩床被子。宮里有凍傷膏嗎?也取些過來。”

    沈明恒心中安慰自己,他這二弟平素身體好得很,才一個多時辰,應該沒事……吧?

    沈明恒忍不住抱怨一句:“父皇也真是的,什么事不能好好說?難怪被人罵是暴君。”

    這話他敢說許茂卻不能應,天家這對父子是如出一轍的雙標和護短,就算他和沈明恒關(guān)系再好,也不能真在他面前說一句沈昱的不是。

    許茂只作聽不見,應了聲“是”,退下到隔壁房間取東西去了。

    *

    葉鳴謙是有在宮內(nèi)行走的資格的,巡邏的侍衛(wèi)認得他這張臉,見他腰間果然掛著令牌,遇見時也就微微低頭一禮,沒多盤問便悄無聲息地離開。

    但逐漸靠近太宸殿之后,這個令牌也就不管用了。

    太宸殿的護衛(wèi)向來由一位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與三位副統(tǒng)領(lǐng)負責,今日恰巧輪到統(tǒng)領(lǐng)值夜。

    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喻季元將葉鳴謙攔在殿外,面無表情地問:“陛下已經(jīng)歇下了,葉將軍夤夜前來,所為何事?”

    葉鳴謙自袖中又取出一枚令牌遞到他眼前:“奉太子殿下之命。”

    “太子?”喻統(tǒng)領(lǐng)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沒崩住神色,臉上瞬間綻開了劇烈的喜意,偏偏眼中還有著不敢置信的惶恐,多種情緒雜糅在一張臉上,看上去扭曲怪異得很。

    葉鳴謙也難以抑制地露出一個笑來,他點點頭:“殿下醒了。”

    喻統(tǒng)領(lǐng)謹慎問:“可東宮似乎沒有動靜。”

    太宸殿離東宮很近,可以清楚地察覺到那邊分明還是安靜一片。

    假如沈明恒醒來,怎么宮女侍衛(wèi)一點動靜都沒有?起碼也該點幾盞燈吧。

    葉鳴謙嘆了口氣,明明是愁苦的神色,語氣中卻帶上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殿下說夜深了,不要驚擾旁人。”

    喻統(tǒng)領(lǐng)一愣。

    這確實會是沈明恒能說出來的話,畢竟要是他醒來的消息傳出去,別說皇宮,半個皇城都會被驚醒。

    他們大夏的太子殿下,就是這么一個溫柔到骨子里的人。

    喻統(tǒng)領(lǐng)突然原地蹦了起來,他飛快轉(zhuǎn)身:“我這就去稟報陛下。”

    葉鳴謙趕緊伸手拉住他,“慢著!天亮之后陛下睡醒就會知道了,如今沒必要打攪他。”

    喻統(tǒng)領(lǐng)緩慢轉(zhuǎn)身,眉頭皺成一團。

    他心想這可不行,要是明天陛下知道他沒有第一時間稟報,他指定會被大卸八塊的。

    喻統(tǒng)領(lǐng)忽然想到了什么,確認問:“這是殿下的意思?”

    “是。”

    喻統(tǒng)領(lǐng)眉頭松開,語氣都輕松了許多:“這就沒問題了,不知葉將軍的來意是?”

    “二皇子可還跪著?我是來請他去東宮的。”葉鳴謙如實道。

    這句話很大膽,讓二皇子罰跪那可是陛下的意思。

    喻統(tǒng)領(lǐng)問:“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自然。”

    喻季元于是側(cè)開一步,“請。”

    葉鳴謙沖他點了點頭致禮,步伐明確地朝前方跪著的人影走去。

    二皇子沈璟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許久,雪落在身上,很快因為體溫化成了水,浸透了一層接一層的衣裳,再緩慢凝成冰。

    深夜的皇宮也不是全然寂靜的,太宸殿外時不時會路過一隊巡邏的禁衛(wèi)軍,會走過幾個值夜的宮人。

    他隱約能察覺到身后似乎有人來,壓低了聲音說話,窸窸窣窣,煩人得很。

    然而他實在冷極了,寒意禁錮了思維,他懶得回頭去查看來者。

    ——反正,他父皇的守衛(wèi)已經(jīng)夠多了,不稀罕他這一個。

    他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沈璟:“?”

    原來不是沖父皇來的,是沖他來的?

    何方小賊這么大膽,喻季元居然也就這么看著?是喻季元背叛了父皇還是覺得他沈璟虎落平陽人皆可欺了?

    沈璟出離憤怒,他微微側(cè)過頭,發(fā)現(xiàn)來人是葉鳴謙。

    赫赫有名的小將軍,皇兄身邊的狗腿子。

    沈璟被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他瞪著沈璟,眼中的含義很清楚——你是打算在太宸殿外,綁架當朝皇子嗎?

    葉鳴謙似乎是輕微地笑了笑,在他耳邊道:“殿下,臣攜太子口諭而來,請殿下往東宮一敘。”

    太子皇兄?

    沈璟難掩驚詫,他一瞬間想要驚呼,然而喊聲被阻遏在喉嚨,只有細微的余音散于落雪覆地的沙沙聲中。

    渾身已經(jīng)冰冷凝滯的血液似乎也恢復了流動,他伸手試圖把葉鳴謙的手拿下來。

    “殿下,”葉鳴謙道:“你不要大聲叫嚷,臣就把手松開,可好?”

    他們待的殿外是離沈昱寢宮還有一段距離,但要是大喊大叫,沈昱還是會聽見的。

    沈璟也知道對方是在擔憂吵到父皇,自己的爹他自己也心疼。

    沒有拒絕的理由,沈璟瞪了他一眼,憤憤點頭。

    第14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

    沈璟跟在葉鳴謙身后到了東宮。

    望著那座在暗色里鱗次櫛比的建筑, 沈璟越是靠近,無端便生了種近鄉(xiāng)情怯的復雜。

    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來這個地方了。

    沈明恒是個很負責任的兄長。

    他們的父皇從來不懂得什么教子之道,只會給他們請上一堆夫子, 然后便理所當然覺得他們就學會了、懂事了。

    若是還做錯事, 那就是毫不留情的棍棒教育。

    大抵,父皇只是皇兄的父皇吧。

    幸好沈明恒沒有不管他們。

    他們的兄長,確實是這世間難得一尋的人物,是千古難遇的好太子。

    明于庶事,性情寬和,于國事上挑不出錯, 又關(guān)愛幼弟幼妹。

    小十一都快把皇兄當?shù)恕?br />
    沈明恒從前就會時不時叫他們幾個去東宮,有時是檢查一下學業(yè), 有時是護著不讓沈昱罰他們。

    可是沈明恒昏迷十個月, 他也將近一年沒有踏入東宮了。

    ——沈昱就是個老瘋子,連他們也防著。

    東宮很安靜, 靜到不像沈明恒醒來過。

    沈璟抑制住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 面無表情地跟著葉鳴謙到了沈明恒的寢宮。

    葉鳴謙輕輕敲了敲門,許茂聞聲而來,把門打開, “見過二皇子, 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時了, 里面請。”

    沈璟已經(jīng)聽不進去聲了。

    他直愣愣地看著前方,那人一身素白寢衣,半倚靠在床頭。

    病來如山倒,那人看上去比記憶中消瘦了許多, 臉色也殘留著幾分病中的蒼白。

    但那是醒著的。

    那人正目光溫和地望著他。

    “兄長,兄長……”沈璟喃喃自語。

    他出生的時候沈昱還沒當皇帝, 不過已經(jīng)嶄露頭角,四處南征北戰(zhàn),久不在家中。

    那時他基本都是沈明恒帶著長大的,“兄長”這兩個字,他念得比“爹爹”還要多。

    “阿璟,”沈明恒朝他招了招手:“給你準備了衣服,先換上再說。”

    沈璟呆愣地點了點頭,只憑著本能跟隨沈明恒的指令往屏風后走。他還沒回過神,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腳。

    換衣服的空隙里,他總算恢復了些許思考能力。

    沈璟比沈明恒要小四歲,但是身形要比他高大許多。有些緊致的衣服穿在身上,讓沈璟有些不自在。

    “皇兄。”他走到沈明恒床邊跪下,動作莫名透露出幾分乖巧來。

    沈明恒微微笑了笑:“阿璟,你做了什么惹父皇生氣了?”

    沈璟垂下腦袋:“今年淮河一帶收成不好,冬日來得早,父皇擔憂百姓沒有足夠的糧食過冬,下令由朝廷撥款,為他們籌備糧食……這件事情,父皇交給了我。”

    這種容易收買民心的活兒,父皇從前都是交給皇兄去做的,從來不會讓他們剩下幾個兄弟染指。

    這一次會讓他去做,無疑是個信號。

    沈璟有些心虛,但心中又摻雜了幾分詭異的得意與炫耀。

    ……可這又有什么用呢?不過是因為皇兄病了而已。

    沈璟轉(zhuǎn)而又委屈起來,他按下心口的酸澀,接著道:“去年皇兄上奏請將賦稅由糧稅改為錢稅,今年稅收已經(jīng)開始實行了,是以國庫還算充裕。”

    “皇兄也說過,賑災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最好到了附近才開始籌措糧食,這樣可以減少路上的損耗,也少了被盜賊盯上的可能,不需要太多人馬護送,又能減少支出,一舉三得。臣弟本想效仿皇兄,可臣弟無能,臣弟不辨忠邪,用錯了人。”

    說正事的時候,沈璟換了一個自稱,“臣弟將采購之責交給吏部主事周兆榮,不想此人是個貪官污吏,聚斂無厭,竟以次充好,虛報數(shù)額,以此中飽私囊。幸而父皇發(fā)現(xiàn)得早,才不至于叫臣弟鑄成大錯。”

    沈璟確實不清楚周兆榮是這種人,他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也無比憤怒。

    可畢竟一切都還沒來得及,沈昱很快就收回了他對賑災這件事的負責權(quán),眨眼間他的大好局面盡數(shù)化為虛無。

    而他自己也被沈昱叫到了太宸殿,當著一宮上下所有宮人侍衛(wèi)的面被罵得狗血噴頭。

    于是原本心中那絲怨憤也就忽然轉(zhuǎn)換了對象。

    跪在雪地里的時候他一直想,假如犯錯的是他的皇兄,父皇會這樣罰皇兄嗎?父皇大概連罵都舍不得。

    可是為什么對他就這樣心狠?他不是父皇的兒子嗎?他不是大夏的皇子嗎?

    他不過做錯了一件事,父皇怎么就忍心在這么多人面前罵他,讓他罰跪?

    沈明恒目光清清淩淩,如同雪地上流轉(zhuǎn)的月華,像是能照見所有謊言。

    他語氣中不見責怪,仍是很溫和地問:“阿璟,你同皇兄說實話,你明知這是一項肥差還把它交給周兆榮,究竟是因為你曾經(jīng)覺得他是個可用之才,還是因為你知道他是丞相周言安的遠房親戚?”

    沈璟目光霎時慌亂,他語無倫次:“周兆榮是丞相的親戚?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我以為他們都姓周只是一個巧合……”

    這件事確實知道的人不多,周兆榮是自己憑本事科舉考進來的,周言安沒給過他任何優(yōu)待。

    周言安持身清正,作為丞相監(jiān)察百官從無徇私,莫說偏幫了,周兆榮一個從六品的小官上朝都只能站到末尾,他們兩個面都沒見上幾回。

    除非有意去調(diào)查,否則很難發(fā)現(xiàn)兩個姓周的人之間淡薄到極點的血緣聯(lián)系。

    沈明恒也沒說信不信,他只無奈地搖了搖頭:“阿璟,周兆榮與丞相的關(guān)系要追溯到丞相曾祖一代,這都出了五服了,你走了一步錯棋。”

    他不見怒氣,仿佛只是單純地教弟弟。

    沈璟倉皇不安,他手足無措地去抓沈明恒的衣袖,如同小時候被發(fā)現(xiàn)沒完成課業(yè)時的討?zhàn)垼骸盎市郑覜]有,我真的不知。”

    沈明恒嘆了口氣,他摸了摸沈璟的頭:“好了,皇兄信你,在太宸殿已經(jīng)跪許久了,來皇兄的東宮就不用跪了。”

    他往里挪了挪,讓出床邊的位置:“阿璟,坐下說。”

    “皇兄……”沈璟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沈明恒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他有那么一瞬間期待沈明恒板起臉教訓他一頓,然后他們的關(guān)系就能回到小時候那樣親密無缺。

    可他無法否認的是,此刻他確實松了一口氣。

    也許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會漸行漸遠,時間會消弭一切,權(quán)利會腐蝕一切。

    沈明恒不知他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他認真地說:“這件事你有錯,但更大的錯在父皇。他不該沒經(jīng)過你的同意就把你推到最前面,但又不給你撐腰,任由你一人,對抗風霜雨雪。”

    沈明恒不用想就知道,他的父皇其實是有些傲慢的,有著封建君主的劣根性,譬如說一不二、強硬、不尊重人。

    沈昱一定自顧自決定要沈璟納入繼承人考核范圍,可他審視的目光太冰冷了,沈璟猝不及防被他丟上戰(zhàn)場,沒有得到任何來自他的幫助。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沈璟怎么會連周兆榮都用?

    沈明恒當太子的時候沈昱給他塞了多少人手?

    這么一對比,對沈璟未免太不公平。

    沈璟眼眶微紅。

    沈明恒嘆了口氣,又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你去隔壁睡一覺,明天一早,我替你去罵父皇一頓,給我們阿璟討個公道。”

    沈璟點了點頭,乖巧地跟著許茂去了偏殿。

    關(guān)上門,他的淚水瞬間便涌了出來。

    他曾經(jīng)是真心實意祈禱沈明恒的病能夠好轉(zhuǎn),后來朝中風向轉(zhuǎn)變,所有人默認沈明恒死后他大概率會是下一任太子。

    那時他著實嘗到了許多甜頭。

    他一度想,其實皇兄這樣昏睡下去也不錯,甚至再嚴重一些,那他此生說不定真有機會成為天下之主。

    然而他猛然回神,便又會為這種想法羞愧萬分,狠狠給自己幾個耳光。

    他有時會感到深切的恐懼,甚至幾次三番從夢中驚醒,擔憂自己當真變得狼心狗肺。

    都說權(quán)力是裹著蜜糖的砒霜,原來它腐蝕起一個人的人格,當真這樣輕而易舉。

    幸好皇兄醒了。

    在他變得面目全非之前,皇兄醒了。

    真好啊。

    沈璟嗚咽地哭出聲來。

    真好不是嗎?父皇屬意皇兄,朝臣也更滿意皇兄,皇兄醒來,大夏的天都要再明朗三分。

    且就讓他哭這么一回,這一回過后,他將繼續(xù)老老實實當大夏的二皇子,盡心竭力輔佐皇兄。

    再不起非分之想。

    *

    次日沈昱醒來的時間要比尋常早一點,他也不知為何,昨夜夜里睡不安穩(wěn),總覺得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fā)生了許多事。

    他身邊的內(nèi)侍機警,聽到沈昱醒來的聲音,帶著宮人入殿為他更衣。

    沈昱伸展著手臂任由宮人施為,洗漱之后,才神色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叫外面的老二給朕滾進來。”

    “陛下。”曹長海卻沒第一時間按他說的做。

    他彎下腰,雙手高舉,掌心平鋪著一條白色手帕,帕子是幾枚參片。

    曹長海小心翼翼:“這參片有定氣安神之用,陛下要不含兩片?”

    沈昱:“?”

    朕看你是嫌命太長了。

    乞丐出身的沈昱沒有太多規(guī)矩,連這個名字都是之后識了字后改的,大多時候,他和田壟邊攏著袖子交談的老農(nóng)沒多大區(qū)別。

    所以也不會在意這些小小的玩笑,甚至起了興致還會配合。

    但那是沈明恒沒出事以前。

    沈明恒昏迷之后,他就是個脾氣暴戾多變的老瘋子。

    沈昱拿起一枚參片,也沒吃,只拿在指尖把玩。

    他睨了曹長海一眼:“你最好是有事。”

    第14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4)

    曹長海也不害怕。

    他笑著抬起頭:“陛下, 太子殿下求見,陛下可要見?”

    沈昱眼中豁然閃過殺意,“你說誰?”

    明恒還未死, 這個世界上, 誰敢妄稱太子?

    ……誰都不敢。

    所以只能是明恒。

    沈昱猝然回神,大步往外走,動作幅度過大,翻卷的衣袖推倒了旁邊架子上價值千金的花瓶,可他毫不在意。

    曹長海拿起旁邊的披風就小跑著追趕,“陛下, 陛下您慢點,外頭涼。”

    外頭怎么會涼呢?

    能夠看到他心愛的孩子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 再大的雪都像是繽紛落花。

    人間四月芳菲景, 都比不過期待了三百個日夜的這一次見面。

    沈昱頓住腳步。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在夢中,但他迄今為止做過的最大膽的夢, 也不過是在已經(jīng)許久不見生氣的東宮, 在昏睡的沈明恒身邊,太醫(yī)說了一句“殿下已有好轉(zhuǎn)跡象”。

    就這便足夠讓他開心許久。

    雪地中滿身風華的少年郎俯身作揖:“見過父皇。”

    沈明恒緩緩跪地,微仰著頭看向蒼老了許多的沈昱, 露出一個帶了幾分歉疚的笑容:“兒臣不孝, 讓父皇擔心了。”

    “不, 沒有……”沈昱快步向前,衣角掠過臺階上的積雪,留下一灘泥濘。

    他眼神倉皇狂喜,步伐卻穩(wěn)得很, 直到走到沈明恒面前,他一把將沈明恒拽了起來。

    沒有不孝, 哪來的不孝?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連你自己都不可以說你一句不是。

    沈昱拉著沈明恒的手進殿,朝左右吩咐道:“宣太醫(yī)過來。”

    沈明恒沒有阻止,只嘗試為自己發(fā)聲:“父皇,我沒事了。”

    沈昱不理,“太醫(yī)看過,爹才能放心。”

    太醫(yī)來得很快,哪怕已經(jīng)聽宮人說過有了心理準備,看到站著的沈明恒時還是吃了一驚,差點便要驚呼出聲。

    這是什么醫(yī)學奇跡?

    沈明恒乖乖伸出右手讓太醫(yī)診治,“何太醫(yī),好久不見,又要麻煩你了。”

    太子殿下的溫和有禮一如往昔。

    太醫(yī)不覺也紅了眼眶,朝他笑了笑。

    心想哪里是好久不見了,他們分明天天見面,只是沈明恒不知道。

    他也不希望他們這么頻繁地見面。

    手指搭上沈明恒的手腕,太陽又是一驚,表情沒控制住,顯露出極度的詫異來。

    沈昱急得不行:“怎么了?你倒是說啊!”

    何太醫(yī)躬身一禮:“回稟陛下,太子殿下身體康健,已然大好了,不過……”

    可昨天下午他才給沈明恒把過脈,這人氣若游絲,脈象極弱,分明是不久于人世之兆。

    沈昱喜上眉梢,剛要說話,就聽太醫(yī)說了一句“不過”。

    他臉上的喜意消散得一干二凈,惡狠狠地拽過太醫(yī)的衣襟:“老東西你敢玩朕?”

    “父皇!”沈明恒把他的手指扳開,生氣道:“不可以這么對太醫(yī)。”

    沈昱連忙松開手,眼神飄忽:“朕、朕就是和他開個玩笑。”

    “老東西,不是,何太醫(yī),”沈昱余光瞥見沈明恒不贊同的眼神,連忙改口:“你還沒說,不過什么?”

    太醫(yī)年紀也不小了,因他剛才這粗魯?shù)膭幼鬟B連咳嗽,沈明恒給他遞了一杯水。

    太醫(yī)感動地接過,心想要是陛下現(xiàn)在退位讓太子殿下登基就好了,如果能在太子手底下干活,他該是一個多么開朗的太醫(yī)啊。

    “不過,奇怪的是,殿下一些頑疾也不藥而愈了,如今他的身體比病前還要好。”太醫(yī)眼神困惑。

    沈明恒的身體不是很好,他出生的時候,沈昱還沒發(fā)家,正是最窮困的時候。

    他的生母是逃難的難民,被沈昱所救,兩人也談不上愛情,就是本著既然都沒人要不如搭伙過日子的想法,連正經(jīng)的婚禮都沒辦。

    那時候窮,他的生母本就在逃難中損了身子,懷他的時候也沒享過多少福,艱難把他生下來就撒手人寰了。

    而他母胎里營養(yǎng)不足,先天有損,身體便也總不見好。

    雖然他習過武也上過戰(zhàn)場,但每年天氣一有變化,他幾乎都要大病一場。

    沈昱松了口氣,“好事啊,你支吾個什么勁?”

    他開懷極了,笑容怎么都收不下來。

    任何情緒一旦過度都會失去理智,沈昱興奮地連連吩咐:“曹長海,傳令下去,皇太子病好了,朕要大赦天下,罷朝三日,好好慶祝一番,再叫禮部拿個章程出來……”

    “父皇!”沈明恒很無奈:“若是因我誤了大事,又大肆鋪張浪費民脂民膏,豈非是要讓我成為天下的罪人?”

    這種勸法總是一勸一個準,在百官眼里獨斷專行的沈昱在沈明恒面前就仿佛沒有原則。

    他委屈地改口:“那算了,曹長海,你就當朕剛才是在放屁吧。”

    沈明恒:“……”

    沈明恒愈發(fā)無奈:“父皇,該去上朝了。”

    沈昱點點頭,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自己好似忘了些什么。

    他一拍腦袋:“老二呢?”

    沈昱勃然大怒:“朕使喚不動他了是不是?讓他罰跪,他居然敢跑?”

    沈明恒聲音平靜:“二弟在東宮,昨夜折騰到太晚了,兒臣專門囑托不要叫醒他,讓他多睡一會兒。”

    沈昱頓時僵住。

    完了,明恒生氣了。

    沈明恒偏過頭看向他:“昨晚也是兒臣讓鳴謙接他過來的,父皇要治兒臣的罪嗎?”

    沈昱還保持著往外走的姿勢,只是動作僵硬極了,甚至不敢轉(zhuǎn)頭回應沈明恒的目光。

    他絞盡腦汁,總算找到了可以轉(zhuǎn)移話題的話頭:“喻季元!你個混賬,太子昨夜便醒了,你居然敢瞞著朕!”

    雖然是轉(zhuǎn)移話題,但他確實是真的生氣。

    沈明恒也能察覺出來,于是那份本就是刻意演出來的責怪再也裝不下去,他伸手抱了抱鬢角已經(jīng)霜白的父親:“是我不讓的,爹,我想讓你好好睡一覺。”

    這句話后,沈昱才后知后覺涌上幾分哀切。

    那是三百個日夜的期待與夜不能寐,是他批閱奏折煩躁時回過頭卻看到的空蕩椅子,是一個父親唯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擔提心吊膽。

    沈昱的手顫抖地拍了拍沈明恒的肩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以后不要再生病了。”

    生老病死,哪里是凡人敢承諾的呢?

    但沈明恒認真地應:“再不會了。”

    即使上蒼不佑,我也會再次穿越數(shù)百個世界,直到回來見到你。

    *

    沈昱上朝素來準時,今日卻遲了一些,不知是被什么事情耽誤了。

    百官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忍不住交換情報。

    “云大人,咱們最近沒人又惹著陛下了吧?”

    “陛下的脾氣是越來越難捉摸了,殿下不在,太傅大人被下獄,丞相也被貶了官,咱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不是有傳言說陛下屬意二皇子?”

    “早著呢,叔通大人夠腰肢柔軟長袖善舞吧?你看他現(xiàn)在不是也沒什么表示?現(xiàn)在就是誰站隊誰死。”

    “為何?”

    “太子殿下還活著,你便去為二皇子效犬馬之勞,你是何居心?亂臣賊子,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這個罪名過于嚴重,那人嚇了一跳,“多謝鄭兄提點,我定囑咐家里,與二皇子保持距離。”

    “鄭兄”嘆了口氣:“不站隊,將來怕也是死路一條,早死晚死的區(qū)別罷了。”

    沈昱身為皇帝表露出了另立儲君的念頭,爾等為人臣竟不能體察上意、為君分憂?留著有什么用,大夏朝不養(yǎng)閑人。

    “這可如何是好啊?”

    正說著,兩人注意到掌印太監(jiān)進來了,連忙整衣斂容。

    “陛下到。”

    眾臣俯身下拜,不敢直視天顏,齊聲頌道:“圣躬萬福。”

    “免禮。”

    這其中的語氣聽起來,陛下今天的心情不錯。

    眾人心中胡思亂想,依言起身,余光不自覺地往上方瞟了瞟,便見沈昱旁邊似乎還跟了一個人,正在金階御臺上落座。

    眾所周知,龍椅旁邊常年還放了一個小一點的椅子,那是太子的位置。

    ……太子醒了?!

    雖然今天二皇子沒來早朝,但誰都沒往那個人是二皇子的方向去考慮,能享受這種殊榮的,只可能是沈明恒。

    朝臣近乎失禮地抬起了頭,狂喜道:“太子殿下!”

    也顧不上朝堂上大呼小叫算是御前失儀,事實上,有太子在場的情況,他們本就會更大膽更放松許多。

    蒼天吶,天可憐見,太子殿下醒了,他們的命有救了。

    沈昱能看出他們真心實意的喜悅,也沒計較,端著架子得意地說了一句:“算你們識相。”

    這個時候誰要是笑得不好看,他會讓他全家在送葬時哭得很好看的。

    幾位年紀大些的開國功臣更是熱淚盈眶,“恭迎太子殿下。”

    他們是最早跟著沈昱起事的一批人,當初幾乎是看著沈明恒長大的。

    沈明恒也含笑著點了點頭,回禮致意:“諸位大人不必多禮。”

    聲音中氣十足,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大好了。

    朝臣們不知道沈明恒從醒來到這樣神采奕奕朝氣蓬發(fā)只用了一瞬間,還以為是早就開始好轉(zhuǎn),只是沈昱為了他的安全秘而不宣。

    至于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外界以讓朝野上下安心……

    誰知道呢?他們的陛下在對待太子的事上向來瘋癲得很。

    第14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5)

    沈明恒畢竟昏迷有一段時間了, 對現(xiàn)在的時局有些不太了解,于是也沒多加發(fā)言,只安靜地坐著旁聽。

    “洛陽河道竣工, 百姓的工錢都下發(fā)了嗎?可有一一對應?”

    朝臣面面相覷, 一時無人作答。

    沈昱憤怒:“都啞巴了?”

    “這……回稟陛下,”其中一位大臣出列,委婉道:“非臣等推諉不愿作答,實在此事由丞相大人全權(quán)負責,臣等不及丞相大人清楚,不敢妄言。”

    “那丞相呢?”今天百官之首的位置是空的。

    沈昱很生氣, 他兒子好不容易醒過來上的第一次朝,就出了這樣的差錯, 明恒得怎么看他?

    該不會覺得他是很糟糕的皇帝、很無能的爹吧?

    沈昱冷聲問:“鴻臚寺, 丞相可有告假?”

    鴻臚寺猝不及防被點名,寺卿心中發(fā)苦, 腳步沉重地走到中間奏對。

    告假那自然是沒有告假的, 但這種憑白的工作疏漏他也不可能擔。

    寺卿硬著頭皮提醒他:“陛下,原先的丞相周言安昨日被您下旨除去官職禁足在家,目前丞相一職空缺, 還未有人擔任。”

    沈昱:“……”

    他輕咳一聲, 裝作沒察覺沈明恒看過來地目光, “此事容后再議,上月關(guān)東大雪,壽春、廣固兩郡受災嚴重,如今情況如何了?”

    鴻臚寺卿自暴自棄, 干脆道:“稟陛下,此事也是舊相負責的。”

    舊相一詞也是新鮮, 從前對于被貶的丞相談起時大多是諱莫如深的,在朝堂上難以回避時至少也是直呼其名。

    他們是官,被貶之后能成為良民而非罪人已是難得,不以“小人”做代稱都算他們有修養(yǎng),總不能還恭恭敬敬稱呼“大人”吧?

    可是周言安是不一樣的,看今天這情況,估計很快要官復原職了。

    畢竟他們至今不相信周言安能做出“偏私包庇、瀆職濫權(quán)、縱容族人貪污賑災款”的事情來,況且這圣旨下達的也奇怪,審理判決都沒經(jīng)過三司。

    現(xiàn)在太子殿下在,一定不會讓陛下這么胡來的。

    沈昱不信邪:“江東百姓進京上告當?shù)刂绞召x稅?”

    鴻臚寺卿:“是舊相遣人去查證的。”

    “發(fā)往西域各國的文書?”

    “舊相草擬的。”

    沈昱急了:“富陽縣令之子殺人、淮南致仕官員侵占民田、以及年底的封印歲宴?”

    鴻臚寺卿越答越流暢:“皆為舊相一手操持。”

    沈昱:“……”

    他的丞相為何這么能干。

    見沈昱有些下不來臺,鴻臚寺卿立刻從善如流地上臺階。

    他跪地懇求:“還請陛下看在舊相勞苦功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恕他這一次吧。”

    其余朝臣也很有眼色,接連跪伏:“臣附議,求陛下給舊相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沈昱半點不覺得臉紅,“朕雖為君,也不能杜絕言路。既然諸位愛卿都這么說,長海,去傳旨,讓周言安官復原職。”

    趁這個機會,沈昱趕緊把之前的坑能填的都填了。

    “太子病愈是大喜事,就當是給太子積福,將于策放出天牢,朕特赦他無罪。左文淵、董少鵬、方增、高振也一并赦免,全都官復原職。”

    沈明恒:“……”

    沈明恒的目光一言難盡。

    父皇,我這段時間不在,你究竟罰了多少個大臣。

    這一番下來,沈昱上朝的興致都沒了,問了一下朝臣們可有事起奏,快速交代完就飛快下了朝。

    沈昱剛走出大殿就悄悄去看沈明恒的神色,他搓了搓手,含胸駝背,像個憨厚的老農(nóng),“明恒,你生氣了?別氣別氣,爹都改了。”

    窮苦人家當然不會講究儀態(tài),這是他早年當農(nóng)民、乞丐時的習慣,偶爾都還會泄露一兩分。

    沈明恒無奈:“爹,說了要站直,這樣對心肺不好。”

    “那你不生氣了吧?”沈昱期待地看著他。

    “我一直都沒生氣,我只是很心疼爹。”沈明恒嘆了口氣,語氣消沉:“下獄的下獄,被貶的被貶,朝中大臣少了這么多,這些活就只能爹一個人干,爹一定很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沈昱嘴角立刻控制不住地揚了起來,獻寶似地說道:“這江山將來是要交到你手上的,爹自然不能給你一塊破布爛絮。”

    這都是什么比喻。

    沈明恒失笑:“好了爹,我們?nèi)ビ迷缟虐伞!?br />
    大夏卯時上朝,為避免御前失儀,上朝前不進滴水。

    散朝的時間不定,需得看當天公務的多少,大多情況下都能在一個時辰內(nèi)結(jié)束。巳時各官署上值,官員們會在這之前用早膳。

    沈昱振奮:“去太宸殿,咱爺倆許久沒一起用早膳了。”

    沈明恒搖了搖頭:“去東宮吧,阿璟也在。”

    沈昱不是很樂意,嘟囔道:“叫上他做什么?爹就想和你。”

    “父皇,”沈明恒嚴肅:“弟弟們也是你的兒子,你這樣,就不怕他們嫉恨于我嗎?”

    沈昱震怒:“他們敢?!”

    沈明恒趕緊順毛:“他們不會,他們都是好孩子,我就是做個比喻。父皇,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能看得出來,阿璟他們也很在乎你。”

    “誰稀罕他們?”沈昱剛嘟囔一句,對上沈明恒不贊同的目光,他連忙表態(tài):“朕可沒有虧待他們,給吃的給穿的,你幼時都沒這種待遇。”

    他忽然反應過來:“對啊,你幼時都沒有,他們憑什么過得這么好?來人,即日起,削減皇子公主的日常用度……”

    “父皇!”沈明恒生氣了。

    沈昱收回胡說八道,正色道:“明恒,爹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皇權(quán)這種東西……爹不能讓他們抱有僥幸的覬覦之心,皇位是你的,誰也不能碰。”

    他拍了拍沈明恒的肩膀:“爹知道你心善,這件事聽爹的。”

    他當然也知道他的那其他幾個兒子就算要爭也不可能比得過明恒,但明恒素來重情義,手足相殘這種苦,他可不想讓沈明恒受。

    沈昱振振有詞:“再說了,朕對沈璟已經(jīng)夠好了,這要是換成別的大臣,敢對救濟糧下手,朕非得扒了他們的皮。”

    自己的血脈怎么可能不重視?早些年世道動亂,他一家全死光了,就剩他一個,身為一個真有皇位要繼承的皇帝,沈昱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越多越好。

    這其中未必有多少血脈親緣,可身為一個雙標護短的暴君,他的兒子就算不得他喜歡,那也得是高人一等,先天享有特權(quán)的那種。

    “所以父皇將周丞相除職,給阿璟頂罪?”

    沈昱理直氣壯:“朕是皇帝,一言九鼎,朕前腳剛將淮河救濟的事項交給老二,后腳就收回,一定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周兆榮官職太低,推他出來頂罪說不過去。

    沈昱可不管周言安怎么想,他是一位權(quán)利、地位足夠穩(wěn)固的帝王,就算周言安真覺得委屈,有本事反了他啊?

    沈明恒無奈,“那然后呢?”

    這種行為他當然不贊同,可誰讓對方是他爹。

    其實他也挺雙標的。

    沈昱把寬大的袖子蕩著玩:“周言安能力是有的,朕打算讓他在家里休息一段時間,然后說皇子替他求情,朕看在皇子的面子上,讓他官復原職。”

    這也算是帝王心術(shù)了,是哪怕朝臣能夠看得懂,也不得不順應的明謀。

    就好像今天上朝時沈昱說是“為了慶祝太子病愈”一樣。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種事情,哪怕當事人心里清楚,在外界看來他們的關(guān)系也已然締結(jié),于是也就沒有選擇,只能裝出一副銘感五內(nèi)的態(tài)度出來。

    至于那位求情的皇子是誰,還會不會是二皇子沈璟,那就說不定了。

    沈明恒沒再問。

    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也到了東宮。

    沈璟剛睡醒,他也還沒用早膳,正糾結(jié)是要回宮還是在這里繼續(xù)等沈明恒回來。

    一直到早朝結(jié)束,都沒思量出結(jié)果。

    聽到殿外有動靜傳來,他轉(zhuǎn)身出去迎接。

    “皇兄……”他這才發(fā)現(xiàn)沈明恒身邊還有一個人,小跑的動作頓時僵硬,轉(zhuǎn)而變?yōu)樾〔降呐矂觼怼?br />
    他走到兩人面前,下拜行禮:“見過父皇,見過太子皇兄。”

    沈明恒沖他溫和地笑了笑:“阿璟,睡得如何?”

    沈昱嫌棄地翻了個白眼:“就知道來打擾你皇兄。”

    許是沈明恒在場,沈璟的膽子也大了許多,他鼓起勇氣抬頭刺了一句:“也不是我想打擾的,誰讓我爹從小到大不著家。”

    沈昱早些年投軍,剛闖出幾分名頭的時候,上官欣賞他,將自己的婢女青荷賞賜給了他。

    那就是沈璟的生母,如今后宮的柔妃。

    青荷隨軍跟著沈昱南征北戰(zhàn),后來懷孕,按理來說沈昱該把她送回家中,說不定還能照顧一下才三歲的沈明恒。

    可是沈昱擔心青荷作為繼母會欺負沈明恒,哪怕他其實也知道青荷不是這種人。

    對待沈明恒的事情,他總是要小心再小心的。

    于是他另外準備了一個宅子給青荷養(yǎng)胎,待生下沈璟后,青荷繼續(xù)隨軍,只有沈璟被他送回了家中。

    這話沈昱無從反駁,他惱羞成怒,擼起袖子就要揍孩子:“我看你是皮癢了。”

    沈璟閃身躲到沈明恒身后。

    沈明恒往前一步,將沈昱和沈璟隔開:“爹,你想對弟弟做什么?”

    沈昱:“……”

    他放下手,從容不迫道:“老二皮癢了,我給他撓撓。”

    第14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6)

    沈璟這頓早膳吃得胃疼。

    別以為他看不出, 沈昱一直用眼神斜睨著看他,覺得他多余。

    笑死,誰不是呢?

    沈璟也不想和他一起用膳, 沈璟只想和皇兄一起。

    好不容易吃完, 沈璟迫不及待提出告辭。

    他站在站在巍峨浩大的皇宮之中,忽然有種身心俱疲的茫然,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走著走著,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到了柔妃的碧芳宮。

    “二皇子?”柔妃身邊的大宮女見他一直站在門口,輕輕喊了一聲:“殿下是來看娘娘的吧, 怎么不進去?柔妃娘娘正在用早膳。”

    沈璟茫然回過神:“哦,好, 我去見一下母妃。”

    青荷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身影, 頓時有些心疼,她拉著沈璟在桌邊坐下:“璟兒, 怎么了?可是你父皇?”

    青荷一向知道分寸, 不過問前朝事,她不知道昨晚沈璟被沈昱罰跪,但今年來這種莫名其妙的責怪太多, 她有時也能隱約有所耳聞。

    沈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的語調(diào)有些委屈:“母妃, 皇兄醒了。”

    “母妃知道,剛才有人來傳旨,給各宮都賞了不少東西。”作為陪伴沈昱最早的女人,她也很喜歡那個孩子, 此刻也是真心實意為沈明恒感到開心。

    沈璟低聲喃喃:“母妃,如果是我, 父皇會這么開心嗎?”

    青荷一愣,她神色頓時收斂,漫上一份深切的哀傷和擔憂來:“璟兒,母妃一直都提醒你,不要對儲君之位抱有想法,你一直都很聽話,是你父皇前些日子的所作所為,讓你動搖了嗎?”

    沈昱剛表露出想要考察沈璟的想法時她就覺得不安,哪怕當時所有人都說沈明恒醒來的機會寥寥,她依然惶恐。

    沈昱的幾個兒子都不是好相與的,身為頭狼的沈明恒一旦不在了,他們之間一定會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殘酷廝殺。

    只要沈昱表露出對沈璟的傾向,其他人一定群起而攻之。

    沈昱不會護著沈璟的。

    可她沒辦法,沈昱要推沈璟入局,她沒有拒絕的余地,否則沈璟更是死路一條。

    知道沈明恒醒來的時候,她是松了一口氣的,她的孩子安全了。

    而且沈明恒是個好兄長,即便以后登基,只要不犯下大錯,他絕不會對兄弟下手。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沈璟會動搖。

    沈璟知道這十個月來他父皇待他的好不如對兄長的萬一,可是就是這零星一點的重視與偏愛,已足夠叫他潰不成軍。

    沈璟低下頭,語氣悶悶:“母妃,我沒想當太子,我只是不懂,父皇為什么這樣對我們?”

    青荷心疼地抱了抱他:“孩子,不要把你父皇當成你的爹爹看待,他是皇帝,他的心是冷的。你知道為何他不曾立后嗎?”

    “因為父皇與先皇后伉儷情深?”

    先皇后是沈明恒的生母,那個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孤女。

    青荷搖了搖頭:“不,他對先皇后沒什么情分。”

    “那是因為沒遇到喜歡的女子?”

    青荷自嘲地笑了笑:“或許吧,但他不可能會真正愛上一個女子。后宮的位份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種賞賜,賞賜靜妃的父兄為他開疆擴土,賞賜母妃安分守己足夠聽話,但皇后的位置他絕不會賞出去。”

    “有了皇后,就會有新的嫡子。”青荷看向沈璟:“你的父皇,不會允許有人在宗法上動搖太子的地位。”

    甚至不是能不能動搖得了的問題,是他根本不會給這個機會。

    真正在乎一個人的時候,只想給他最好的、最獨一無二的。

    沈昱是他所有的孩子的父皇,但只是沈明恒的爹爹。

    沈璟深深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時情緒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

    他勉強笑了笑:“母妃,我知道了,我不會做傻事的。”

    父皇不拿他當兒子,他也不拿父皇當?shù)恕?br />
    大不了,以后他就只有兄長和母妃。

    *

    早朝有許多事情沒解決,用完早膳后,沈昱在御書房召見了周言安、于策、左文淵等幾位重臣,沈明恒仍舊旁聽。

    周言安昨天才被收回了官印,今天官印又送了回來。

    他還以為真的能休息幾天,結(jié)果就多休息了一個早朝。

    這要是以前,周言安自然剛怒不敢言,可現(xiàn)在沈明恒在場啊。

    身邊有兒子的沈昱精神狀態(tài)是正常的,他們完全可以把他當做那個振臂一呼、沖殺在最前面、護短又厚臉皮的主公。

    周言安瞥了他一眼:“陛下昨日那么多火氣,臣還以為臣此生都不能上朝了。”

    沈昱腆著臉:“那哪能呢?大夏可不能沒有丞相。”

    于策冷笑一聲,嘲諷意味十足。

    “夠了啊,朕給你們道歉還不行嗎?朕道歉,然后一筆勾銷,你們也不許再記仇了。”沈昱強硬地說。

    很不講道理。

    不說別人,光是于策在天牢里被關(guān)了三個多月,本身年紀大了,天牢又冷,條件也差,他一句道歉就想全部抹消,未免有些過分。

    但話又說回來,現(xiàn)在這樣的封建皇朝,有幾個皇帝會舍下臉面向臣子道歉?

    沈明恒挨個給他們端茶遞水。

    他是小輩,這里的文官武將幾乎都是看著他長大的。

    “太傅,這事是父皇的不是,我已經(jīng)說過他了,就當看在明恒的面子上,太傅別氣了。”沈明恒知道“求仙宮”這事里父皇的拳拳愛子之心,但這件事本身是沒有道理的。

    如果害怕沈昱生氣就不阻止,那就不是于策了。

    于策拉過他不讓他接著忙碌,擔心地問:“真的大好了?太醫(yī)怎么說的?”

    “太醫(yī)說我現(xiàn)在身體康健,比從前還要好,我現(xiàn)在能打兩頭牛。”沈明恒笑著說。

    于策不信。

    于策看向沈昱,目光征詢。

    沈昱正在發(fā)呆。

    他絞盡腦汁地思考他兒子醒來后有罵過他嗎?好像沒有吧?他兒子都沒和他說過求仙宮的事。

    所以他兒子在騙于策,為了維護他。

    沈昱美滋滋,果然他兒子最愛他這個爹爹!

    正想著,忽然感受到一道夾雜著憤怒的目光。

    他猛然抬頭,見于策正一言難盡又嫌棄地瞪著他。

    沈昱:“?”

    他剛剛好像似乎聽到過他們在聊什么來著。

    “啊對對對。”沈昱敷衍。

    于策:“……”

    他總不能弒君吧?

    于策不理沈昱,只專心拉著沈明恒說話。

    于是經(jīng)過這樣一番親切友好的寒暄,他們總算進入正題。

    “關(guān)東大雪已停,當?shù)刂幚淼卯敚灰姸嗌賯觯皇欠课輷p毀不少,離開春時間還長,臣覺得,至少還要準備兩次這樣的賑災物資。”

    “國庫能負擔得起嗎?”

    “不妨事,只是今年天災多,怕是沒有多少盈余。”

    幾位大人說著卻不怎么憂心。

    要知道從古至今再富庶的皇朝都很難保證沒有人餓死,如這種大雪封路壓到了房屋這樣的只能算是小災,很少有皇朝會專門派遣欽差去為之后的漫漫長冬做準備。

    所以是國庫的糧食太少嗎?不,是他們的要求太高。

    而且不要忘了,從去年開始,大夏的賦稅就已經(jīng)從糧食改成錢稅,只會收少部分的糧食,所以國庫里的歲銀還是充足的。

    朝臣們還未打過這么富庶的仗。

    尤其是周言安與于策,他們倆是前朝的官,平心而論前朝百姓過得苦,但朝廷不算窮。

    但要是換到十年以前,有人告訴他有朝一日國家的財政能有這個數(shù)字,他們一定會覺得那人在拿他們開玩笑。

    而哪怕大夏剛建朝正值他們壯志凌云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一個朝廷能把目標放在沒有一個人餓死上。

    千百年來多少仁人志士念茲在茲,所求無非如此而已。

    沈昱又一一過問了洛陽河道、富陽縣令、淮南民田之事,周言安對答如流。

    不僅如此,他做的事情遠比沈昱布置給他的還要多。

    “陛下。”周言安拱了拱手:“沿海一帶有賊寇上岸擄掠漁民,先前已被邊防軍打退過幾次,然而他們休養(yǎng)生息一陣,又會卷土重來。該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

    這話他本來打算在這次早朝的時候上奏的,大家一起商量拿個章程出來,結(jié)果沒想到這次早朝沒有他。

    不過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說也不晚。

    賊寇大多來自周圍一個名為沃桑的島國,相較于他們軍備完善、兵強馬壯的軍隊來說不堪一擊,然而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賊寇們熟知水性,輸了往海里一鉆就不見了蹤影,且源源不絕。

    大抵也知道大夏連漁民都富庶,于是一年四季總有賊寇富貴險中求。

    沈昱聽得煩躁,雖然這些賊寇每次一上岸沒多久就會被發(fā)現(xiàn),沒給他們造成太大的損失,但沈昱還是聽到他們就莫名覺得心里堵得很。

    其實沿海賊寇由來已久,前朝時就已存在。

    就連沈昱看不起的前朝,那也是能把賊寇乃至沃桑按著打的。

    然而海上行軍多有不便,沃桑小國貧瘠,打下來收益也不高,所以一直沒下定決心把他們鏟除掉。

    沈昱看向沈明恒:“太子,你覺得呢?”

    沈明恒不假思索:“不惜重兵,以除后患。”

    沈昱張大了嘴巴:“啊?”

    大臣們瞪大了眼睛:“啊?”

    這話是沈昱說出來的不奇怪,是沈明恒說的?

    打仗耗費民力,太子殿下一向體恤百姓,而且他們剛剛才說過,國庫里沒多少糧食了。

    所以,難道是他們耳朵出問題了?

    第15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7)

    沈明恒神情自若:“看我做什么?”

    他無辜地說:“我昏睡前看了一本書, 書上說,沃桑所在的小島上很有可能有幾座還未被發(fā)現(xiàn)的金礦。若不是我突然昏睡,現(xiàn)在大夏的鐵騎該已經(jīng)登上小島了。”

    沈昱震驚:“有什么?”

    金礦?!

    朝臣們也震驚:“多少?”

    幾座?!

    天殺的, 這種寶地自古以來就是他們的國土, 何方小賊偷偷跑進了他們的家!

    沈昱霍然起身,一腳踩在桌子上:“打!”

    于策興奮道:“古書說炎帝嫁女,以海上三座仙山為嫁妝,這怕就是其中一座了。”

    哪本古書?嫁的哪個女兒?

    管他呢,從今天開始就有這個故事,他等會兒就安排人去寫。

    至于為什么是三座?

    留點可操作的余地嘛, 萬一海上還有別的小島呢?不夠再加,炎帝他老人家可以不止一個女兒。

    左少淵也很興奮, 身為開國武將代表他當仁不讓, 聲若洪鐘:“陛下,臣請戰(zhàn)!”

    “不要吧?你年紀大了。”沈昱拒絕。

    左少淵瞪眼:“陛下, 臣還可以拿得動武器!”

    左少淵在戰(zhàn)場上的才能毋庸置疑, 有些人對于戰(zhàn)爭的敏銳性是天生的,哪怕沒讀過兵法,可只要他站在戰(zhàn)場上, 他就自然知道該怎么用兵。

    可左少淵今年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 而且他從來沒有打過海戰(zhàn)。

    沈昱目光四下飄移:“太子, 你覺得誰去合適?”

    兒子他當然是愛的,但也不妨礙他偶爾坑一坑,反正左少淵不會生沈明恒的氣,但會找他打架。

    他是不怕, 可這么大年紀,他也擔心一不小心把左少淵打壞。

    沈明恒道:“父皇, 裴定山打過幾次水戰(zhàn),皆無敗績,不如將他召回?”

    沈昱:“?”

    他被氣笑了:“好好,原來是圖這個!”

    裴定山可是大不敬地連他都罵,沈明恒居然還惦記著為他免罰?

    沈明恒哄他:“父皇罰的對,裴定山目無君上,實在可恨。不過以他的才能,挖礦太可惜了,也太便宜他了,罰他給父皇把金礦拿回來好不好?”

    沈明恒信誓旦旦:“他回來第一件事,我一定揍他一頓,揍得連裴叔叔都認不出來。”

    沈昱嘴角上揚。

    忍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忍不住,也就不裝了,笑得看不見眼睛:“一言為定?”

    沈明恒用力點頭:“一言為定。”

    他們倆是開心了,左少淵還皺著眉頭,他眼巴巴地說:“明恒,裴定山就是小輩,哪里比得過你左叔經(jīng)驗充足。”

    沈明恒輕咳一聲:“海上多國林立,也不止一個沃桑。我只是提議將裴定山召回,至于誰去向何處,金山又由誰去奪回,那就要等父皇圣裁。”

    沈昱:“……”

    好你小子。

    他悄悄瞪沈明恒一眼——一點虧都不肯吃啊?忒不孝順!

    沈明恒就是不看他。

    沈昱含糊道:“先讓裴定山回來,具體人選之后再商議。”

    左少淵不情不愿:“是。”

    *

    處理完公務之后,沈昱下令在太宸殿辦了一個家宴。

    他是個有些古板的皇帝,奉行“男主外,女主內(nèi)”。

    他對妃子和女兒都沒虧待,甚至給公主們的日常開支還在皇子們之上。但也僅此而已了,涉及國事,他不會允許她們接觸。

    所以雖是家宴,但真正參與的也不過幾個皇子。

    沈昱坐在上首,一頓飯硬是被他折騰出早朝的莊重來。

    “今日設(shè)宴,是慶祝太子病愈,太子有大夏國運護體,否極泰來,以后定順遂無憂。”

    幾位皇子紛紛舉杯附和。

    沈昱并不滿意,他斂了笑意,目光冰冷帶著威脅:“怎么?太子醒了,你們很失望?一群畜生,他是你們皇兄!”

    沈明恒昏迷的時間太長,一年時間,足夠這些豺狼長出爪牙。

    沈昱從前不在意,現(xiàn)在卻不能坐視不理。

    沈明恒給他舀了一碗湯,“父皇,弟弟們就是太久沒見有些生疏了,何至于此?”

    二皇子沈璟端起酒杯起身:“臣弟祝皇兄,喜至慶來,永永其祥。”

    他一飲而盡。

    沈明恒微微點頭致意:“心意收下了,阿璟,別喝這么多。”

    或許是沈璟的所作所為讓沈昱滿意,也或許是看在沈明恒的面子上對其高看一眼,沈昱目光略略柔和:“不錯,老二懂事了。”

    “謝父皇夸獎。”雖然已經(jīng)接受了事實,可此時此刻沈璟還是會有抑制不住的心酸。

    過去一年,無論他做了多少事,沈昱望他的目光也永遠充滿審視與嫌棄。

    細想起來,他過得最好的時候,居然都是沈明恒在的時候。

    他有時真希望沈明恒可以不要對他這么好,讓他連恨他都沒有立場。

    其他的皇子在這樣的暗示下神色尷尬。

    沈昱投了起義軍,稍微闖出一點名氣之后,給他送美人試圖拉攏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

    他大多數(shù)拒絕了,也收下了不少。

    等他另起爐灶成了赫赫有名的反王,把自己的女兒塞給他的人就更是絡繹不絕。

    是以越到后面,他收的女人出身越高,連帶著后邊這幾位皇子都有比較強勢的母族。

    沈明恒剛昏迷的時候這幾家還不敢輕舉妄動,等時間長了,他們各種小動作就層出不窮了。

    沈昱看得清楚,但也沒管。

    他是比較屬意沈璟,卻也不是非他不可。

    沈昱一共十一個孩子,大多數(shù)都是皇子,公主只有四位。

    巧合的是,公主們的序齒都靠后,皇子中年紀最小的八皇子都十三了。

    十三歲,已經(jīng)是可以參與奪嫡的年紀,不再是一無所知的小兒。

    沈昱一點沒給他們留面子,冷哼一聲:“你們之前做了什么,朕都可以不管,但現(xiàn)在,伸出去的手都給朕收回去,不然,別怪朕親自剁了。”

    他不是個慈父,他是個強硬而冷酷的君主。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絕不是在開玩笑。

    皇子們有些繃不住神色了,臉上的笑意都有些勉強。

    安排好的部署再收回來哪有那么容易?

    退一步說,他們安插、收買人手提前給出去的錢財,難道只能浪費了嗎?

    怎么可能甘心。

    皇子們敢怒不敢言。

    沈明恒笑了笑,打破現(xiàn)在冷凝的氛圍:“既是家宴,都隨意些,不必拘禮。”

    但到底也沒反對沈昱說的話。

    畢竟是沈昱這個鐵血君王教出來的孩子,大夏文武官員都認可的太子,良善那也只是相對而言,還不至于分不出輕重。

    最先想清楚的二皇子沈璟好整以暇,望著其他幾個弟弟臉上精彩的神色變化,只當是在看戲。

    詭異的靜默片刻后,三皇子沈瑯率先做出表態(tài)。

    他輕輕笑了笑:“謹聽父皇、皇兄教誨。”

    目光清澈懇切,像是發(fā)自肺腑。

    在他之后,四皇子沈玨、五皇子沈珒等人也逐個表態(tài)。

    這場宴席于是慢慢熱鬧起來,勉強有了賓主盡歡的模樣。

    一頓飯結(jié)束,除了沈明恒被留在太宸殿,其余皇子們也就各回各的住處。

    相攜走出大殿之后,沈玨、沈珒追趕上沈璟,“二皇兄,可否賞光,同弟弟們聚聚?”

    沈璟瞥了他們一眼:“有話就說。”

    “一些家常話罷了。”他們兩個跟在沈璟的身后,往他的宮殿而去。

    皇子們還未及冠,目前還住在宮內(nèi),彼此前相隔的距離不算近。

    二四五三位皇子很快就脫離了人群,周圍除了他們仨連同他們的心腹,再沒有別人。

    沈玨謹慎地看了一眼周圍,才轉(zhuǎn)過頭,輕輕淡笑道:“二皇兄,你應該知道,皇長兄醒來之前,父皇是最屬意你的。”

    沈璟嗤笑一聲:“你們也說了,那是皇長兄醒來之前,現(xiàn)在皇長兄身體康健,儲君之位自然非他莫屬。怎么,兩位弟弟還有別的想法?”

    “是啊,難道皇兄沒有嗎?”沈珒并不猶豫,開口承認。

    今天他倒是大膽,莫非喝多了?沈璟詫異地看了看他的臉色。

    沈珒繼續(xù)道:“皇兄,我不信你心里沒有一點恨意,你我都是父皇的兒子,可你看父皇,何曾在乎過你我?”

    說到后面,他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緒。

    沈珒微垂著頭,陰影里神色似悲似怨,復雜得很,“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沈明恒,多好的名字。”

    他們這一代所有的皇子都是單字從王,只有沈明恒是不一樣的。

    從一出生開始,沈昱就決定了讓沈明恒成為高懸于天的日月。

    而他們的“王”又是哪個“王”呢?是藩王?是附屬?

    無論如何,總歸是低他一等的。

    “所以?”沈璟皺眉:“出于你好歹是我弟弟的角度考慮,我提醒你,你最好想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沈珒低低地笑了一聲:“我想的已經(jīng)夠清楚了,皇兄,你就甘愿一輩子屈于人之下嗎?”

    “我甘愿啊。”

    沈璟后退一步,與他們隔了一段距離,示意并不想與他們?yōu)槲椋骸跋肜梦遥课乙膊皇巧底印=裢砟銈冋f的話我就當沒聽到,勸你們趕緊收手,父皇和皇兄不是你們那點小家子氣的手段可以拿捏的。”

    沈璟揮了揮衣袖,轉(zhuǎn)身離開。

    沈玨對著他的背影唾了一聲:“懦夫!”

    沈珒眼神晦暗:“既然他不愿意參與,四皇兄,我們聯(lián)手。”

    沈玨不置可否:“你有什么想法?”

    沈珒目光中閃過狠厲,“再疼愛孩子的皇帝,也絕對接受不了心愛的孩子覬覦皇位。”

    第15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8)

    沈昱已經(jīng)下令召回裴定山, 但山西路遙,回來還需要一段時間。

    尤其如今已到了年底,朝中事情多得很, 奪回金礦的事情只好先按耐下來。

    但他們也不是什么都沒做, 那島國沃桑派了使者來參加大夏的年末宮宴,周言安正與于策商量能不能就此事做些手腳。

    反正都是些挺毒辣挺惡心人的計策,沈昱旁聽了一次,就放心地任由他們施為。

    就是這段時間,沈明恒和沈昱吵了一次架。

    說是吵架也不恰當,沈明恒在朝中的權(quán)力不亞于沈昱, 他們都是很有能力且很有主見的人,有自己的見解與執(zhí)政風格。

    于是兩位掌權(quán)者之間, 勢必會產(chǎn)生不同意見。

    大夏有規(guī)定, 女子年滿二十便必須出嫁,否則每年都要交一筆“自梳金”, 以此贖買自己不嫁人的自由。

    沈明恒覺得如今已過了建國之初休養(yǎng)生息的階段, 不缺人口,國庫也不缺錢,何必要有這一條規(guī)定?他上書請求沈昱廢除。

    沈明恒提出的決策, 沈昱幾乎沒有反對過, 哪怕“以錢幣代替糧稅”這樣一開始并不被朝臣接受得提議, 他要強硬地推行了。

    唯獨這件事,他毫無商議余地地駁回。

    沈昱堅定地說:“若每個女子都不成親生子,長此以往,國將不存。”

    他并非看不起女子, 只不過在他看來,男子養(yǎng)家、女子相夫教子乃是世間定理。

    那是他想要維持的這個世界的秩序, 他認為這樣的皇朝才是正常的皇朝,才能正常運轉(zhuǎn)直至千百年。

    不同于一般的道理,已經(jīng)上升到理念的層面,不是輕易能被說服的,尤其沈昱本身也是很堅定的人。

    沈明恒解釋:“父皇,不會的,真不想成親的人只是少數(shù),對于這些人而言,寧愿繳納罰金也不會成親。這世道女子已經(jīng)多有不易,父皇開恩,給她們多一個選擇又何妨?”

    沈昱難以理解:“有什么不易?朕不過讓她們成親,這就不易了?太子,世間有倫常定數(shù),朕也是為了大夏考慮。”

    “何來定數(shù)?按父皇所說,不如馬夫生生世世子子孫孫是馬夫,鐵匠是鐵匠,商賈是商賈,如此豈不更加穩(wěn)定?”

    沈昱隱約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哪里不對,梗著脖子問:“不可以嗎?”

    沈明恒面色平淡:“父皇一開始是乞丐,為何不當一輩子的乞丐?按這個道理,我也該是乞丐才對。”

    沈昱震怒:“你放肆!”

    沈昱并不覺得他的過去是多恥辱的事,相反他相當?shù)靡狻?br />
    縱觀史書,有哪個皇帝能像他一樣,以這么差的開局勝過天下豪杰走到最高處?

    只有他一人。

    然而就算他不在意,這么多年以來,也沒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在他面前提起“當乞丐的那些事兒”。

    沈明恒從容跪地:“兒臣言語冒犯,請父皇責罰。”

    這一跪像是一盆倒頭傾下的冷水,瞬間澆滅了沈昱所有的怒火。他揉了揉眉心,聲音也軟了下來:“你先起來。”

    沈明恒仍跪著,他認認真真:“父皇,你我是窮苦出身,所以可以理解百姓,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共情不了她們。但您想想,假如您是女子呢?您就不造反了嗎?假如我是女子呢?您就不立我當太子了嗎?”

    沈昱大怒:“哪里有這么多假如?怎么就能這么假如!”

    話雖如此,他卻不可自拔地這樣想象起來。

    假如換了性別,他過往的際遇會有什么樣的變化或許難以猜測,但沈明恒從前的人生與他息息相關(guān)。

    沈昱想,他會因此對沈明恒的態(tài)度產(chǎn)生變化嗎?

    他仔細地回想了許久,在心里回答自己——大概率是不會的。

    他這樣喜愛沈明恒,不是因為對方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也不是覺得微末時期與他共患難的兒子更珍貴。

    事實上,一開始的時候,沈明恒于他與現(xiàn)在的沈璟、沈瑯等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有點親緣,但不多,全基于血脈。

    就連“沈明恒”這三個字,也并非常人想象中廢寢忘食、翻遍了浩如煙海的典籍才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好名字,不過是那天他打算把沈明恒托付給別人,中途路過學堂,恰好聽到了里面的夫子在教學生認字。

    而更巧的是,他從窗內(nèi)往里一瞥,正好看到了落在白色紙張上的“明”、“恒”二字。

    他記性不錯,這么一錯眼的工夫,這兩個字的筆畫連同讀音便刻在了腦海里。唇齒間流轉(zhuǎn)了一遍,便定下來了沈明恒的名字。

    所以最初的時候,他給沈明恒取名其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隨意潦草。

    后來沈璟出生,他就已經(jīng)開始識字了,好歹還經(jīng)過一番思量。

    哪有什么美好的寓意啊?是沈明恒自己運道好。

    假如那天沈昱沒有經(jīng)過那個學堂,或許就會按照家里面用出生月份取名的習慣給沈明恒取名“沈七”,就如同他改名前叫“沈一”一樣。

    假如他路過學堂的時候夫子教的不是這兩個字,沈明恒也許還會叫“沈鐵柱”、“沈花草”、“沈牛馬”之類的。

    ——他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給沈明恒獨一無二的待遇,是后來慢慢的,他有了別的孩子之后,才決心要讓“沈明恒”成為唯一。

    ——不止是名字,還有身份、地位,連同他所能給的一切。

    而這與性別有關(guān)嗎?不,只要沈明恒還是沈明恒,他就永遠愛他。

    是兒子還是女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大不了他再打一次天下,把反對的人全殺了。

    “你起來。”沈昱又說了一次,他還是不舍得沈明恒跪太久。

    沈昱張了張嘴,妥協(xié)道:“你先回去吧,讓爹好好想想。”

    其實一點罰金,免就免了,大夏不缺這點錢。

    可他知道沈明恒如此鄭重其事提議的目的,絕不僅是為了這點金銀。

    早在沈明恒昏迷前,就曾經(jīng)向他說過想要放寬科舉的限制,允許女子入朝為官。

    當時他就沒同意,之后沈明恒昏迷不醒,這件事也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沈明恒如今舊事重提,無非是發(fā)覺之前的路走不通,于是打算循序漸進,先從微末的改變開始。

    沈昱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反正這江山遲早都是要交到沈明恒手上的,他現(xiàn)在不同意也沒用,等他死了大夏還不是沈明恒說了算。

    沈明恒俯身謝恩,微微笑道:“多謝父皇。”

    沈昱還沒給個準話,他已經(jīng)自顧自慶功了。

    *

    皇帝與太子極少有意見不合的時候,更沒有鬧過矛盾,沈昱生氣時喊的那句“放肆”在殿外的宮人都能聽到。

    正式因為他們素來關(guān)系都極好,這一次有了矛盾,消息傳出來之后,整個朝堂都有些風聲鶴唳。

    尤其還是在這樣敏感的節(jié)點,沈昱此前剛表露出另立儲君的傾向。

    輔佐沈昱開國的大臣們并不擔心,沈昱和沈明恒之間不能以君臣關(guān)系去論,而父子之間吵個架多正常?總不至于一次矛盾就斷絕關(guān)系。

    可其他的朝臣們,連同后宮大多數(shù)后妃、沈昱的皇子們并不這么認為。

    看看秦始皇與公子扶蘇,看看漢武帝與劉徹,都是精心培養(yǎng)的太子,最終不都敗在了“猜忌”一詞上。

    沈昱快老了,而沈明恒風華正茂,沈昱難道就一點兒不忌憚?

    沈明恒昏迷的時間才不到一年,醒來發(fā)現(xiàn)陛下已經(jīng)做好了放棄他的準備,他難道就一點兒不怨憤?

    四皇子沈玨與五皇子沈珒這幾天對視時眉梢都透露著喜意。

    有矛盾好啊,心里有隙罅,他們下手才更有把握。

    裴定山就是在這種時候回到了京城。

    裴定山是開國論功中年紀最小的異姓王,除了本身的功勞外,也是因為他與沈昱的關(guān)系也十分親近,說是義子也不為過了。

    裴定山與沈明恒從小一起長大,因著這層關(guān)系,他與沈昱的接觸比一般的皇子還要多。

    且他的父母在沈昱造反之初給了不少幫助,是以裴定山在皇宮中是有特權(quán)的。

    他被罰去山西挖礦,聽說沈明恒醒了,當場以戴罪之身搶了來送信的使者的馬匹。

    一路疾馳,路上還囂張地去了驛站要求換馬,把來給他傳旨的人全都甩在身后,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有多大不敬。

    裴定山回到京城,未經(jīng)傳召就闖進了皇宮。

    他雖被判流放,但沈昱沒有剝奪他身上的王侯爵位。

    隨意進出宮門的令牌仍在,看守的將士沒有阻止的理由,看他這來勢洶洶的樣子又怕他鬧事,一路跟著他看著裴定山進了東宮,才去找沈昱報信。

    “明恒,明恒!”裴定山咋咋呼呼。

    沈明恒放下手中的書,無奈道:“聽到了,別叫了。”

    葉鳴謙伸手攔住他,罵道:“裴定山,你能不能先去沐浴更衣,臭死了!”

    裴定山也犟,寧愿真去挖礦也不肯道歉,被找到的時候剛出礦里出來。

    再之后連吃飯都是在馬上解決的,更別說換衣服了。

    裴定山也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這么臟,他是不在意,但明恒愛潔來著。

    裴定山上下打量沈明恒,見他確實氣色不錯,才樂呵呵道:“明恒,那我換身衣服再來見你。”

    沈明恒笑道:“讓許茂帶你去,早就準備好了。”

    “嘿嘿,你知道我今天回來啊?”

    “不,”沈明恒反駁:“是知道你不愛洗澡。”

    裴定山往前一撲,一把抱住葉鳴謙,滿身的泥點都擦到葉鳴謙身上。

    葉鳴謙只覺眼前一黑,瞬間炸毛:“裴!定!山!”

    裴定山對東宮熟,也不用許茂帶路,笑著跑出去:“葉鳴謙,見面禮物,你怎么還生氣了?”

    葉鳴謙扛著刀就追了出去。

    第15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9)

    一炷香不到, 裴定山已經(jīng)洗漱完換了一件衣服回來。

    他身上干凈了才抱住沈明恒,原想笑著問好,出口卻帶了定點哭腔:“明恒, 我好想你。”

    沈明恒笑了笑, 溫和道:“我知道的,定山,好久不見。”

    裴定山拉著他的手連聲問:“之前是什么原因?確定大好了嗎?以后再不會了嗎?”

    沈明恒失笑:“就是普通的風寒,不過嚴重些而已,確定大好了,至于以后……豫王殿下, 以后的事,哪里是現(xiàn)在可以承諾的。”

    “真是風寒?”裴定山一臉懷疑。

    他真覺得是有人下毒。

    “不然呢?”他的想法寫在臉上, 沈明恒一眼便能看得出來, 無奈地說:“裴定山,沒有那么多陰謀論, 我還不至于無能到被人暗害, 父皇也不至于沒用到讓我在他眼皮底下被下毒最后連兇手都沒找出。”

    裴定山小聲嘟囔:“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后面的聲音細微不可聞。

    他忽而正色問:“明恒,我聽說陛下斥責了你?”

    沈明恒笑意微斂,語氣不辨喜怒:“消息傳這么快嗎?”

    消息傳的不算快, 有心人幾乎都知道了, 但也不至于滿城談論的地步。

    裴定山一路未曾停留, 沒有時間去專門打聽,怎么也知道這件事?

    葉鳴謙小心覷著沈明恒臉色:“是我說的,明恒,你生氣了嗎?”

    沈明恒搖了搖頭:“不是生氣, 你們太大驚小怪了,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

    裴定山沉默片刻, 輕聲問:“明恒,你就沒打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嗎?”

    沈明恒抬眸,反問道:“什么?”

    裴定山咬了咬牙,“今日陛下會因你得病昏睡便另選他人,安知明日就不會因你忤逆而置你于死地?明恒,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慎言。”沈明恒平淡地打斷他,“裴定山,你要我懷疑我爹?”

    裴定山并未因他的冷語而遲疑動搖,他后退一步,揚袖跪地,抬頭堅定地看著沈明恒:“天家無情,人心異變,明恒,太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沈明恒眼神平靜,他淡淡言道:“裴定山,我的父王這輩子還從未騙過我。”

    “假如你還記得,我一歲的時候,爹第二次到你家見到我,他便對我承諾過,他絕不會傷害我。”沈明恒朝裴定山伸出手,示意對方拉著他的手起身。

    裴定山那年才六歲,記憶不是很清晰。

    他見沈明恒有繼續(xù)解釋的想法,于是也就安靜垂眸等著聽,但內(nèi)心不以為意。

    皇帝的嘴,騙人的鬼。就算當年的沈昱是認真的,在他當了皇帝之后,一切也該全都做不了數(shù)了。

    二十二年前,沈昱三十歲。

    在相繼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但不同于以往,他有了一個孩子。

    那是沈昱一直在失去的落魄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了什么。

    這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出生便不哭不鬧,沈昱從前也帶過弟弟妹妹,沒有一個能像他這樣好養(yǎng)活不鬧人。

    可小孩子畢竟得精細些養(yǎng),沈昱太窮了,養(yǎng)不好這樣一個有些體弱的孩子。

    沈昱忽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掙扎了三十年,難不成只能為自己掙扎出一個窮困潦倒、孤苦無依的人生嗎?

    沈昱要去尋一條出路,他當時居住的鹿野恰是一個反王的實力范圍,他收拾了包袱就打算去參軍。

    刀劍無眼,他總不能帶著兒子一起去,好歹還是要為自己留一條血脈的。

    沈昱決定去找了附近知名富商——裴定山的父親裴令。

    倒不是他和裴令有什么關(guān)系,純粹是他往山上打獵想給沈明恒找點羊奶的時候,無意中聽見劫匪說裴令后日出門做生意會路過這里,到時他們要埋伏起來打劫。

    由此可見沈昱的道德水平并不高。

    他沒打算報官,也沒給裴令報信,而是也提前來了這里,仗著有幾番身手預備演一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戲碼。

    ——這件事,裴令至今都不知道真相。

    幸而裴令的道德水平要比沈昱高出許多,“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沈昱剛提出想要暫時托付自己的孩子,裴令二話不說就應了下來,表示會將沈明恒視如己出。

    沈昱在他家墻頭蹲了兩天,確定這裴令確實是當世少有的好人,沈明恒在裴家的待遇與在他身邊時可謂一個天一個地,至少脫離了餓死的危險。

    沈昱放心地離開了。

    后來聽說了這些事情的葉鳴謙很心疼沈明恒。

    所有的皇子都說沈昱偏愛太子,可是,除了沈明恒,他們有誰嘗過寄人籬下的苦?

    哪怕是沈璟小的時候都有沈明恒看顧著。

    沈昱粗枝大葉,只關(guān)心沈明恒沒有在吃穿用度上受委屈,但身為孤兒的葉鳴謙知道,有些傷口是扎在心上的。

    但凡裴令的妻子,或是當時才五歲的裴定山對這個外來之人表露出一絲排斥,那還是嬰兒的沈明恒要如何去招架來自成年人的惡意?

    雖然這是葉鳴謙多慮了,事實證明沈明恒沒在裴家受過苦,但是難以否認的是,沈昱把沈明恒交出去的時候,確實讓沈明恒承擔了很大很大的風險。

    這都是后話了,當時的沈明恒還沒在路邊把快被凍死的葉鳴謙撿回去。

    他們還素不相識。

    一年后,沈明恒一歲,在反王軍中站住了腳跟的沈昱衣錦還鄉(xiāng)回來看他。

    一年沒有消息,裴令還以為這位救命恩人早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如今見到他平安歸來自然欣喜。

    他把沈明恒叫來,讓他見過父親。

    沈明恒早慧,一歲的年紀已經(jīng)能認得不少字,裴家上下都知道他是個小天才。

    短手短腳的沈明恒要仰著頭才能看見曬得黢黑的沈昱,他也不覺得害怕,淡定地退后兩步,讓自己能夠看得舒服一些,然后平淡地喊了一聲“爹”。

    就好像過節(jié)時長輩帶著認親戚,說到不認識的“三姑”、“四舅”時一樣的隨意與漫不經(jīng)心。

    但父親的身份自然與那些可有可無的親戚不一樣,沈昱一把把沈明恒撈了起來,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粗聲粗氣道:“臭小子,我是你爹。”

    他沒有惡意,但這一幕也怪可怕的。

    六歲的裴定山“哇”地一下大哭起來,邊哭邊踹他:“你把明恒還回來。”

    裴令尷尬地把裴定山抱走:“定山,伯伯不是壞人,他是明恒的爹爹。”

    雖然那時的沈昱已經(jīng)初步展現(xiàn)了不要臉的良好特質(zhì),但在別人家里把對方的孩子惹哭,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最后最冷靜的反而是沈明恒。

    他被沈昱抱著,平靜地問:“我剛剛有說錯嗎?”

    沈昱微怔,反應過來這是在回應他那句“我是你爹”——沈明恒一見面就主動向他問好了來著。

    這一說倒像是他不懂事,然而沈昱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釋。

    難道他要說“你一個一歲小兒不該用這種語氣說話,仿佛你是我爹我是你兒子所以我很不滿意”嗎?

    沈昱丟不起這個人。

    裴令看出他們的不自在,把大哭著的裴定山強行抱走,讓他們父子倆單獨相處。

    沈昱不知道怎么養(yǎng)兒子,也第一次見這么聰明這么奇怪的小孩兒,怎么看怎么新奇,就自顧自在一旁觀察沈明恒。

    而沈明恒也不需要有個大人來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他安安靜靜地看書寫字。

    “這書你全都看得懂嗎?你這么小,就認得這么多字了?”沈昱驚奇。

    沈明恒看了他一眼,小臉皺成一團:“你看不懂?”

    沈昱不想去分辨他兒子當時的臉上是否有嫌棄,他故作瀟灑:“我沒學過,自然不懂。”

    他把沈明恒的頭發(fā)揉亂,揶揄道:“我小時候可沒有夫子教我認字,我上不起私塾,也買不起書。兒子,還不快謝過你爹?”

    雖然夫子是裴令請的,書也是裴家藏書,但還不是他機智,才給了沈明恒這一年貴公子一樣的生活?

    他只是嘴上逞強,卻沒多解釋,也沒真要求沈明恒感謝他。

    沈明恒站起來,爬到椅子上,勉強和坐著的他平視。

    沈昱挑眉:“做什么?”

    沈明恒拿出書,認真道:“我教你。”

    沈昱,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大夏太祖皇帝,在他三十一歲那年才終于開始讀書認字。

    比常人晚了許多,但沒關(guān)系,他還算聰明,也不缺勤勉。

    而且,他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老師。

    沈昱見面時撈起沈明恒打在他屁股上的那一巴掌,沈昱自認為沒有用力,可晚上沐浴時才發(fā)現(xiàn)沈明恒的后背青了一塊。

    沈明恒人小,沈昱的手掌大,那連綿到腿彎的青紫便顯得觸目驚心。

    沈昱嚇了一跳:“你這皮肉怎么這么嫩?!”

    經(jīng)過一下午的學習,建立了“師徒情分”的沈明恒顯然對他沒一開始那么生疏了。

    他瞪了沈昱一眼,為自己的身體素質(zhì)據(jù)理力爭:“你是武將,我還是個一歲的小孩兒,你能對我使多大力氣心里沒點數(shù)嗎?”

    “那你,”沈昱咽了口唾沫,第一次怕看到傷口,“你怎么不早點說?你不痛嗎?”

    沈明恒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如實回道:“一開始,我以為你是要給我一個下馬威,我不想讓你看輕了我,后來就忘了。”

    他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小孩,才不會輕易喊痛。

    沈昱:“……”

    他想,不愧是他兒子,在死腦筋這方面還是挺像的。

    第15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0)

    沈昱潦草迅速但輕手輕腳地給沈明恒擦了擦身子, 就請了大夫過來看,而后親自給他上藥。

    作為軍中一大猛人,沈昱手臂受傷了都能單手給自己處理傷勢纏好繃帶, 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五分鐘。

    可給沈明恒上藥時他的手抖得很, 還沒碰到沈明恒的傷口,他就已經(jīng)出了一頭冷汗。

    小孩子都像嫩豆腐一樣嗎?

    沈昱想要轉(zhuǎn)移沈明恒的注意力,他胡亂找了個話題:“你這么聰明,怎么就任由自己被人打?兒子,爹教你,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沒讀過書, 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沈明恒趴在床上, 他扭過頭,糾正道:“我才沒有任由被打, 要是別人, 我肯定會躲。而且如果得罪了我,我也會報仇,我的報仇手段很可怕的。”

    沈昱忍不住笑出聲:“就你?你這小拳頭, 能干啥?”

    沈明恒憤怒地踹了他一腳:“首先, 我可以去找裴叔叔, 給他看我的傷,跟他說你虐待我,裴叔叔一定會信我。其次,我可以給你下毒, 我看過醫(yī)書,有些食物單吃是藥一起服用就會見血封喉, 保證死得透透的。”

    “我還可以偽造書信,你不識字,我寫的東西你也看不懂,我偷偷放到你身上,讓你得罪你的主子陳王,讓你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明恒侃侃而談,越說越得意,“不要小看小孩,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天才。”

    沈昱聽得脊背發(fā)涼,他倒吸一口涼氣,捂住沈明恒的嘴,苦著臉道:“信了信了,你別說了……不過你為什么沒這么做?”

    難不成臨到關(guān)頭心軟了?

    沈明恒把他的手掰開,不假思索道:“因為你畢竟是我爹。”

    “在我底線之上,不論你做了什么,都會有三次機會。”沈明恒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彎下一根,接著彎曲的手指又重新豎了起來。

    他眉眼彎彎:“既然是誤會,那這次不算,你還是有三次機會。”

    就是在那一刻,猶如剎那間春和景明。

    沈昱的心里拔地而起一棵長青大樹,正沐浴著暖陽舒展搖曳。

    沈昱蹲下身子,握住沈明恒小小的手,認真地承諾:“不會了,爹以后絕不會再傷你,也不會讓任何人傷你。”

    大概是身在局中,沈昱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有多虔誠。

    那是一個信徒一生一次的朝圣。

    是一個父親,打算給他的孩子以全部的、毫無保留的愛。

    只能說這對父子彼此都不正常。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看到父親如此兇神惡煞,而且一見面就讓自己受了這么痛的傷害,一定會鬧著與他斷絕關(guān)系。

    當富商的貴公子不香嗎?

    但沈明恒沒有,他說永遠給沈昱三次機會。

    如果是一般的父親,看到孩子如此疏離冷漠,而且怪異得不像個正常孩子,還膽大妄為不知尊卑地要當他的老師,一定會厭棄這個兒子。

    反正他那時已經(jīng)有了青荷,又不是不能生,以后還會有更聽話的孩子。

    但沈昱沒有,他認認真真跟著一歲的小孩讀書,絲毫不覺得羞恥,他說“爹永遠不會傷害你”。

    *

    沈明恒笑了笑,眸中微微得意。

    他在小時候像個大人,如今卻像個小孩兒,炫耀似地說道:“定山,鳴謙,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裴定山垂眸:“也許沈伯父是,但是陛下不是。”

    他回避沈明恒的眼神:“明恒,你不能總是這樣不設(shè)防,那要害你就太簡單了。”

    “我有分寸。”沈明恒平淡地將話擋了回去,“你也很久沒見裴叔叔了,他們應該也很擔心你,你先回家看看吧。”

    這就是不想再聽的意思了。

    裴定山張了張嘴,最終還是無奈地應了聲“好”。

    他憂心忡忡地看了沈明恒一眼,才不甘不愿地行了一個禮,告辭離開東宮。

    只希望他今天說的這些話,明恒能聽得進去兩個字也好。

    他走之后,葉鳴謙正要說話,忽而察覺窗口處有人翻了進來。

    他背對著窗,本能警覺,閃身擋在沈明恒前面。

    他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劍上,剛打算喊人,余光一瞥看到了明黃色的衣角。

    葉鳴謙:“……”

    他將話咽了回去。

    不是,這里是東宮啊,是你家啊!

    你一個皇帝要么坦蕩點大大方方從門口進來,要么進孩子房間敲個門讓人通報一下,你翻窗是什么意思啊?

    沈明恒也是無奈:“爹,你這是做什么?”

    沈昱先是贊賞地看了葉鳴謙一眼:“反應還行。”

    皇帝有禁衛(wèi)軍,太子也有護衛(wèi)東宮的私人衛(wèi)軍,葉鳴謙便是這支衛(wèi)軍的統(tǒng)領(lǐng)。

    這種殿前都可執(zhí)刀劍的職位一向由心腹擔任,不出意外,將來沈明恒登基,葉鳴謙就會是他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護衛(wèi)整個皇宮的安全。

    “這是自然,鳴謙很厲害的。”沈明恒附和了一聲,才接著問道:“爹,你專門翻窗,該不會就是來測試一下我宮里的護衛(wèi)吧?”

    沈昱理直氣壯:“不是,我是來偷聽的,我就知道那裴定山指定說不出什么好話。”

    然而聽他的語氣就知道他沒太生氣。

    畢竟,裴定山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沈明恒不會喜歡聽,假如不小心泄露出去還會引得天子震怒,但他還是說了。

    如此一心為太子,沈昱自然不會責怪……最多有一點不滿。

    “他把你爹我當什么人了?”沈昱抱怨:“當時給老二他們一個機會,也是以防萬一。即便我不偏愛你,以你的能力,也該是當之無愧的太子,你爹我又不傻,改立太子,是圖大夏二世而亡嗎?”

    “是是是。”沈明恒一本正經(jīng):“他荒謬,他愚昧,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定山怕的哪里只是沈昱不再偏愛沈明恒啊。

    他怕的是沈昱得了失心瘋,握著手上的權(quán)力不肯松手,以至于猜忌、嫉妒、多疑、暴虐。

    他怕沈昱年老昏庸,被后宮年輕貌美的妃子吹了耳邊風,將給沈明恒的偏愛給了別的皇子。

    ……確實有擔心的必要。

    沈昱心想,人老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史書中許多皇帝年輕時還有個圣明模樣,老了就開始不干人事了。

    要不,他找個機會退位?

    葉鳴謙提心吊膽地站在一旁,本以為沈昱聽到了裴定山的話會生氣,哪想到這件事仿佛就這么過去?

    他松了一口氣。

    沈昱當時失言吼了沈明恒之后也很是后悔,這讓他一直躲著沈明恒不敢去見,這次為了來看熱鬧便避無可避了。

    沈昱眼神閃躲,妥協(xié)道:“你上次說的事,我應了。至于修建女子學院、改革科舉……你要是能說服百官,我也沒意見。”

    沈昱不用想就知道百官那邊的阻力肯定會很大,他暗暗發(fā)誓這一次絕不幫沈明恒,讓他碰個南墻,才知道老父親才是正確的!

    沈明恒嘴角瞬間便揚了起來。

    太子表現(xiàn)出來的喜怒大多時候都不可信,但在皇帝面前是例外的。

    沈明恒眉眼彎彎:“多謝父皇。”

    百官阻力大也沒事,哪有為君者去說服臣下的道理?

    只要沈昱不反對,他強硬推行,還能有人能阻止他不成?

    見沈明恒開心,自覺事情已經(jīng)解決,沈昱自在了許多。

    他隨手拿起桌上的點心一口吃完:“葉鳴謙,朕和太子意見不合的事情,外面?zhèn)鞯煤軓V?”

    他自己是不覺得有什么的,一件小事,又影響不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難不成文武百官連同他的那些皇子愚蠢到僅憑這件事就認定他們父子之間出了什么齷齪?

    開玩笑,他們沒有爹嗎?他們沒被爹愛過吧?

    他們沒有兒子嗎?他們沒被兒子信任過吧?

    沈昱覺得好笑,他興致勃勃:“說說,外頭怎么說朕的?”

    沈明恒嘆了口氣,拿起手帕給他擦手:“爹,說了多少次了,手上不干凈不要拿東西吃。”

    “你就是太小心,當年在戰(zhàn)場上,沾了泥的草根你爹我也能往嘴里塞,這不是都沒事嗎?”

    葉鳴謙哪里敢回答。

    他現(xiàn)在可以肯定,哪怕未來難以預測,至少此刻沈昱仍是那個沈明恒口中的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但是告其他皇子的狀這種事,沈明恒能說,他一個外人是有幾條命?

    葉鳴謙委婉:“陛下,這些日子三皇子常去面圣,您沒有察覺到嗎?”

    沈昱想了想,恍然大悟:“好像是聽曹長海說過幾次。”

    他那時正煩著,沈明恒一心要讓女子也可從政不肯給他臺階,他在太宸殿生悶氣,沒心情召見。

    沈昱翻了個白眼:“我還當他是難得起了孝心,原來還打著別的主意。”

    他有些難以理解,沈明恒的太子之位還不夠穩(wěn)固嗎?他表露出來的態(tài)度還不夠明顯嗎?怎么他那幾個愚蠢的兒子還做白日夢呢?

    沈昱在心中暗暗思量,幾個皇子都已經(jīng)長成,是得想個關(guān)于他們的處理方式了。

    最好能在他手上解決,不然,如果讓沈明恒動手,不論如何處理,都難免留下虧待兄弟的污名。

    沈昱只是在心里想想,沒打算告訴沈明恒。

    他不動聲色按耐下這個念頭,笑著說:“周言安和于策遞了牌子入宮求見,我估計就是因為知道裴定山回來了,聽說他們把那沃桑小國的使臣砍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熱鬧?”

    沈明恒:“?”

    他沒忍住瞪了沈昱一眼:“丞相和太傅有要事求見,父皇你不去見,來兒臣的東宮看戲?”

    第15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1)

    今日是臘月二十七, 明日朝堂封印,后日宮中除夕年宴。

    各地方官員等到允許的已陸續(xù)返回京城參加宮宴,周邊小國、附屬國雖然沒有過年的習俗, 也紛紛派遣了使者來朝。

    大夏禮儀之邦, 哪怕是摳門的沈昱對待這些使臣也大方。

    當然也可能是貧富差距太懸殊,導致沈昱隨便敲塊磚頭下來在那些使臣眼里都是個寶貝。

    于是作為抱大腿打秋風的重要機會,各國使臣中不乏一些在本國內(nèi)身份貴重的重量級人物。

    沈昱咬了一口肉,含糊問:“沃桑來了什么人?”

    于策拿著串好的雞翅慢悠悠地烤著:“一個皇子,一個親王,現(xiàn)在只剩下親王了。”

    沈昱吃完自己手上的, 試圖去搶周言安烤好的羊肉,“皇子死啦?”

    周言安眼疾手快地把羊肉收回來, 吹了吹先咬了一口, “死了。”

    沈昱不死心,又盯上了左文淵手里的烤串:“怎么死的?”

    左文淵趕緊塞到嘴里, 囫圇咽了下去:“親王求我們打死的, 我們本來也不想管,但是那親王死皮賴臉地跪著求我們。”

    于策見沈昱看向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把雞翅收回來, 然后吐了一口唾沫上去。

    沈昱一陣惡寒, 連忙移開目光, 老實地自己去拿了串兒來烤:“親王又是什么情況?”

    沈明恒拿過沈昱手里生的牛肉,把自己烤好的遞給他:“沃桑上一任天皇死后,他的弟弟繼承了皇位,這位惟志親王是上一任天皇的兒子, 按照禮制,也有承襲皇位的資格。”

    “殿下說的沒錯。”雖然不知道沈明恒哪里來的消息, 但是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太子殿下就是從小聰明厲害到大的。

    周言安補充:“事實上,惟志親王在國內(nèi)的支持者還不少,要不然也爭取不到來大夏朝貢的機會。敦志皇子其實暗地里接受了命令,要找機會將惟志殺死在大夏。”

    大過年的死他們家里?

    沈昱的眼神比剛才看到于策吐口水還要嫌棄,他罵了一聲:“真晦氣。”

    左文淵深以為然,深感后悔:“早知道下手輕點,留一口氣讓他死在路上好了,死在我們大夏確實很晦氣。陛下,我下次會注意的。”

    沈明恒:“……”

    沈明恒也給左文淵遞了一串烤肉:“左叔,你多吃點。”

    吃東西就不準講話了哦。

    沈昱裝模作樣:“咱們大夏以禮治國,以德服人,這樣不好吧……快說那什么親王是怎么求你們的?”

    周言安輕描淡寫:“其實也沒什么,敦志皇子想用毒蛇把惟志親王毒死,惟志親王中毒。大夏以寬仁聞名于世,自然不忍心看他死在這里,臣自作主張,請了太醫(yī)過去。”

    沈昱有些失望:“治好了?”

    “治好了,可惜那蛇毒太過厲害,雖性命無虞,但也留下了歪嘴、斜眼的后遺癥,太醫(yī)說恢復不了了。”

    ——本來是沒有這個癥狀的,太醫(yī)扎了幾針就有了。

    周言安繼續(xù)說:“惟志親王接受不了,求大夏為他討回公道。大夏本不應摻和他國內(nèi)政,可惟志親王說,當今在任天皇窮奢極欲、暴虐無道,沃桑百姓猶如身在煉獄,苦不堪言。臣慚愧,心憐沃桑臣民,故而不能忍,還請陛下下旨,救沃桑于水火。”

    沈昱輕咳一聲:“應有之義,應有之義。”

    他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啊,這大冬天的哪來的毒蛇?”

    于策拿著竹簽指了指左文淵:“大將軍英勇無雙。”

    左文淵驕傲地挺了挺胸膛。

    這可是他在雪地里硬薅出來的。

    沈昱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又問:“那什么皇子就沒解釋?”

    于策微微一笑:“他倒是想,但是還沒來得及解釋就死啦。”

    開玩笑,他于策親自下場算計一個人,還能讓對方脫罪?以為自己是周言安啊?

    就算不靠大軍強攻,權(quán)謀這方面,他們大夏也是這些小國的祖宗。

    沈昱疑惑:“那他身邊的人也沒一個要解釋的?還是你們把他們?nèi)珰⒘耍俊?br />
    “這倒沒有。”周言安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眼神,“于策跟他們說,如果他們問心無愧,就切腹以自證清白,如果切腹之后不死,那我們就相信敦志皇子是無辜的。”

    “啊?”沈昱張大了嘴巴:“他們信了?”

    周言安點了點頭,也是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他們切了。”

    于策又是微微一笑,“當場斃命,事實證明,毒蛇就是敦志放的。”

    沈昱:“……”

    好好好,邏輯閉環(huán)了,很合理。

    “聽起來不是很聰明。”沈昱嫌棄。

    素來溫文有禮言語得體的丞相周言安現(xiàn)在也不裝了:“蠢有蠢的好處,送他回國,再扶植他成為新的天皇,沃桑便盡在掌握。”

    沈明恒思忖片刻:“先生,我覺得我們應該再扶植一個對立的政權(quán)。”

    “殿下是想讓沃桑內(nèi)亂,永無寧日?”于策疑惑:“為何不將其收回附屬國?一個沃桑,需要這么麻煩嗎?”

    這樣的計策通常會用在他們認為后患無窮的勢力上,擔憂他們有朝一日青云再起,故而不敢讓他們有片刻喘息。

    這樣的勢力,即便一時跌落谷底,也總能鑄造奇跡。

    但沃桑?

    不是他們自負,自打算對沃桑用兵,幾位老臣沒少查閱沃桑的資料。

    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對手雖弱,但他們也不會輕視。

    但怎么看,那都是一個軟弱的民族,最擅長的就是卑躬屈膝以求自保。

    沈明恒搖了搖頭:“不要用我們已知的觀念去衡量他們,那是一個極其卑劣、沒有下限的民族。”

    沈昱不是很懂。不過沒關(guān)系,他也不需要知道原因。

    沈昱無所謂:“既然太子不喜歡沃桑,那就沒留著的必要了。”

    年底不適合打仗,至少等到開春,氣候回暖才好動兵。

    沈昱道:“那什么親王都說百姓飽受折磨,大夏也不好坐視不理,先派遣兩位使者跟隨親王一起回去。我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不會偏聽一家之言,會謹慎查證的。”

    周言安聞弦歌而知雅意:“臣來安排人選。”

    烤肉吃得差不多,事也聊得差不多,幾位朝臣也就提出告退。

    眼見殘陽西垂,沈昱也沒有阻攔的理由,只好戀戀不舍看著他們離開。

    “明恒啊,”沈昱十分悵惘:“天還沒黑,他們怎么就要回去了呢?明日封印,再上朝就得是十五了。”

    周言安過于好用,沈昱越想越覺得這么長的時間太過浪費。

    他痛心疾首:“前朝春節(jié)只放四天,十五日實在太多,明恒,要不我們……”

    沈明恒斷然回絕:“爹,你做個人吧。”

    開國之初沈昱就動過讓大臣們從早干到晚、從年初干到年末的念頭,大夏的朝臣們不知道,如果不是沈明恒勸了下來,他們差點就成了牛馬。

    他們打算在宮里四處走走算作消食,剛出太宸殿不久,在路上恰好撞見了四皇子沈玨。

    沈玨朝他們行了一個禮:“見過父皇,見過太子皇兄。”

    他笑著說:“臣就知道往父皇這里來,一定能找到皇兄,皇兄向來是我們之中最孝順的。”

    這話聽起來似乎是沒什么問題,但放在這種時候卻難免不合時宜,以至于有些陰陽怪氣。

    要知道太子也有太子的公務要做,他的東宮其實就相當于一個小朝廷。

    堂堂太子一天到晚不在東宮待著,不與手底下的臣子磨合,不了解手下人的水平,手下人也不清楚他的脾性,真上位的時候定然會出問題的。

    其余皇子對皇帝晨昏定省承歡膝下也堪一段美談,放在太子身上便顯得諂媚。畢竟,所謂儲君,好歹也有一個“君”字。

    而且更重要的是,整個皇宮都知道沈昱剛和沈明恒吵過,鬧得不是很愉快。

    沈玨在這個時候意有所指提起“孝順”,毫無疑問是想給沈昱心口扎針,激起他的怒火。

    然而沈昱似乎是沒聽出來,他認同地夸贊道:“那是,明恒自然不是你們能比的,老四,你雖然能力有缺,但有自知之明也是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了。”

    沈玨笑意僵了一瞬。

    沈昱的笑意同樣不達眼底。

    ——他雖然讀書晚,但這么多年腥風血雨什么沒見過?沈玨這點成算,跟朝堂那些成精似的臣子相比還嫩得很。

    他要是這都看不出來,不如趁早退位,省得給明恒拖后腿。

    沈明恒責怪地看了沈昱一眼,溫和道:“你們專程來尋孤,是有什么事嗎?”

    沈玨垂下眼瞼,語氣卻乖巧:“皇兄病愈,臣弟們還未送過賀禮,臣與五弟前些日子尋到一本古籍,皇兄喜愛讀書,特來獻給皇兄。臣與五弟方才去了東宮,不曾想皇兄恰巧不在,臣便出來碰碰運氣看是否能遇到,五弟留在東宮等候,以免錯過。”

    送古籍自然是借口,但沈明恒確實喜歡讀書。

    沈明恒含笑點了點頭:“你有心了。”

    他側(cè)身行禮:“父皇,那兒臣便帶著四弟先告退了。”

    在有外人在的時候,沈明恒一向恪守禮儀。

    這里的外人是指和他們一路從微末奮斗起來的大夏開國班底以外的人。

    那些長輩都是看著沈明恒長大,和沈昱一張桌子搶肉吃的日子都有過,也曾趁沈昱不在家把沈明恒偷出來,然后嘲笑沈昱急得像個被搶了香蕉的猴子。

    沈明恒在他們面前,自然不用再和沈昱演什么君臣。

    第15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2)

    沈玨出生的時候, 沈昱已經(jīng)稱王了,也讀了不少書,架勢、排面樣樣不缺。

    哪怕沈玨知道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個乞丐, 可他的印象里, 怕也只記得沈昱光輝偉岸的模樣,與這天底下所有王侯無差。

    沈玨的母親出身權(quán)貴,自幼飽讀詩書,連帶著沈玨也接受了極好的教育,行走坐臥皆循禮制。

    沈明恒雖然不覺得他爹這樣想大笑便大笑、想看熱鬧就翻窗的行為有什么不好,但沈昱可以不守禮, 其他人還是得對他恭恭敬敬才行。

    別的皇帝有的待遇沈昱也要有,沈明恒可不想讓人看輕了他爹。

    他爹的兒子也不行。

    沈明恒微怔, 忽然反應過來, 他總勸他爹對弟弟們一視同仁些,不要太過偏私于他, 但其實他自己也是偏心的。

    就比如, 他對阿璟從來不會自稱“孤”。

    沈明恒反省了兩秒,然后很快決定放過自己。

    ——這也不能怪他,誰讓他是他爹的兒子?有些壞特質(zhì)也是會遺傳的。

    綜上, 都怪他爹。

    沈明恒沒忍住暗暗瞪了沈昱一眼。

    捕捉到眼神的沈昱:“?”

    看他干啥?

    沈昱撓了撓頭, 試探問:“明恒, 要爹陪你去?”

    “父皇日理萬機,這點小事不必麻煩父皇。”沈明恒拒絕。

    他猜到沈玨和沈珒估計是在他東宮動了什么手腳,危險倒不至于,大概率是某個“罪證”, 以此陷害他。

    如果只有他在場,那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但要是讓沈昱看見了……不管是多嚴重多有力的罪證, 他一定沒事,但沈玨和沈珒可能不死也得脫層皮。

    沈明恒覺得,他的四弟五弟罪不至此。

    “好吧。”沈昱明白沈明恒的意思,雖然不是很樂意,但到底沒有反對,“那你解決了再來找爹。”

    沈明恒點了點頭,剛要應“好”,便被沈玨打斷。

    沈玨嗔怪地看了沈明恒一眼,真誠道:“皇兄,既然父皇有意,我們做兒臣的,怎么能夠拒絕呢?父皇請。”

    這話里的拉踩意味太過明目張膽,沈昱心頭的火氣“噌”地便起來了。

    他面上不顯,反倒露出一個笑容:“老四挺懂事的,行啊,一起走。”

    沈明恒:“……”

    四弟,這條死路一定要走是嗎?攔都攔不住啊。

    沈昱已經(jīng)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沈玨樂顛顛地跟上。

    沈明恒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只能等下再攔著他爹了。

    三人走到東宮,剛踏進殿門,五皇子沈珒便神色倉皇地迎了出來。

    “父皇,皇兄。”他重重跪倒,臉上滿是殘留的驚懼。

    沈昱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演,隨口配合地問:“沈珒,你身為皇子,何事慌張?”

    東宮的宮人也出來迎接圣駕。

    許茂行完禮,躬身走到沈明恒身邊,低聲道:“五皇子說要等殿下回來,又不許人身旁伺候,奴等便退了下去。”

    這是在說他們也不知道沈珒現(xiàn)在唱的是哪臺戲。

    許茂雖然壓低了聲音,但周圍的人有心還是聽得見的,他不僅是在向沈明恒匯報情況,也是在同沈昱解釋,表示不論等會兒發(fā)生了什么,東宮之主沈明恒全都不知情。

    同樣的,跟在沈明恒身邊的沈玨與跪在前方的沈珒也聽到了。

    沈璟仍是倉皇失措的模樣,似乎是慌張到口不擇言,他胡亂應道:“是,父皇千萬不要誤會,皇兄什么都不知道。”

    沈玨“啊”了一聲,“五弟這是在東宮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他說完似是反應過來失言,連忙欲蓋彌彰地捂住嘴巴。

    巡視歸來的葉鳴謙也不知道何時站到了沈明恒身后,他目光沉沉地看著沈玨與沈珒,眼底氤氳著殺意。

    沈昱覺得難得看一場戲還挺有意思的,他善意地指出其中的邏輯漏洞:“你皇兄要真有見不得人的東西,至少也會藏起來,不至于讓你看到。”

    沈珒看了沈明恒一眼,歉疚般低下頭,“或許皇兄是覺得勝券在握了吧。”

    眼見這戲越演越嚴重,沈明恒仍想掙扎,他無力道:“父皇,大過年的,兒臣陪你出宮好不好?宮外最近一定很熱鬧。”

    沈昱老喜歡往宮外跑,要不是沈明恒看著,他能一直待在宮外。

    沈昱心動,他語氣和藹地問:“老五,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要和朕一起出宮,還是要朕到東宮坐坐?”

    大過年的,他不想在這大好的日子里打孩子。

    沈玨沈珒又何嘗想在這種日子動手呢?沈昱作為父皇不合格,但沈明恒卻是再好不過的皇兄。

    可是沒辦法,眼見他們在太宸殿聊了一個下午,再不把握機會,兩個人就該和好了。

    再說,要是有權(quán)有勢地位穩(wěn)固,他也能當好皇兄好皇弟好兒子。

    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沈明恒剛從近一年的昏睡中清醒,按道理來說,現(xiàn)在該是他手下勢力折損最嚴重的時候。

    這時候的沈明恒在朝廷上的地位總算沒有那么堅不可摧,與沈昱的關(guān)系也不再完好無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錯過了這回,他們或許再也找不到機會了。

    沈珒咬了咬牙:“兒臣確實在東宮看見了一些東西,兒臣該死,方才竟還妄圖替皇兄隱瞞,險些有負父皇圣恩。”

    他深深叩首:“皇兄,臣弟不能對父皇不孝,你就認罪吧,父皇定會寬恕你的。”

    “認罪?”沈明恒不由失笑:“五弟替孤安排了什么罪名?”

    沈玨難以置信他這么有底氣,“皇兄你……”

    你怎么可以一點都不害怕?

    你是覺得我和五弟都是跳梁小丑嗎?你是自信父皇不會懷疑你,還是自信即便父皇對你生了疑慮也無法動搖你的位置?

    我、我們,難道就從未有一刻,被你當成對手?

    沈昱已經(jīng)大步邁進了東宮正殿。

    角落里有一個包袱被打開,凌亂地露出一角明黃色布料,正好露出金龍足上五爪,幾封書信散落在地。

    沈昱失望:“是龍袍啊。”

    低劣,太低劣了,他以為起碼會是巫蠱。

    沈玨、沈珒又不傻,沈昱不信巫蠱,他們用巫蠱干啥?但是沒有一個皇帝會不介意有人覬覦他的皇位。

    “不僅有龍袍,那些書信才更是……”沈珒像是氣憤到說不下去,他別開臉。

    沈玨隨手拿起一封打開,大驚失色:“父皇,這是皇兄與喻統(tǒng)領(lǐng)的書信往來。”

    龍袍只有皇帝能穿,太子私藏龍袍,用意昭然若揭。

    而且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可是皇帝的心腹,是皇帝身邊最后一道防線,太子與喻季元私下來往這樣密切,是要做什么?

    子弄父兵,罪無可赦。

    陷害的手段不算高明,但他賭的就是沈昱心中的猜忌。

    沈明恒究竟有沒有做過不重要,沈昱信不信很重要。

    葉鳴謙已經(jīng)迅速盤問起了東宮的宮人,很快他便重重跪倒在沈明恒面前,“陛下,殿下,臣該死。這包袱是有小賊藏在身上帶進東宮的,臣失職,請殿下責罰。”

    他們是沒資格搜皇子們的身的。

    他身為臣子,也不能直說這是皇子們藏的,目的就是為了陷害太子。

    他只能說是他失職,但沈昱一定能聽出他真正說的小賊是誰。

    就看沈昱更相信他們誰說的話,或者說,看沈昱更想保誰。

    “父皇。”沈珒再度跪倒,哽咽道:“事關(guān)重大,兒臣不敢隱瞞,但還請父皇明察秋毫,切莫冤枉了皇兄。”

    沈昱沒說話。

    他拿起龍袍,臉上不見憤怒,甚至還有幾分喜悅。

    他朝沈明恒招了招手,興奮道:“明恒,換上給父皇看看?我兒子穿龍袍一定好看,爹之前怎么沒想到給你做幾身?”

    “……父皇。”在這一刻,沈明恒對他兩個弟弟的心疼達到了頂峰。

    沈玨和沈珒顯然也接受不了。

    沈珒兄友弟恭的戲份都演不下去了,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且撕心裂肺地喊到:“父皇,這可是私藏龍袍啊,皇兄覬覦皇位,意圖謀反,您就不管?”

    沈昱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他重重踹了沈珒一腳。

    他也曾是戰(zhàn)場上百戰(zhàn)百勝的將軍,天賦異稟,力氣比常人大許多。

    這一腳踹在心口,沈璟受力向后栽倒,而后吐出一口血來。

    他像是忽然生了勇氣,雙目赤紅,直直地盯著沈昱,一臉不服氣的怨憤。

    憑什么呢?

    哪怕沈昱叫喻季元過來對峙,哪怕沈昱查出是他們做的手腳,他都可以接受。

    為什么要這樣羞辱他?

    是不是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在沈昱心中,他們都只配成為沈明恒腳底下的泥?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讓他出生?

    沈明恒連忙伸手去攔:“父皇,父皇消消氣,鳴謙,快去把太醫(yī)請來。”

    葉鳴謙也沒反應過來,他甚至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反正最差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沈昱不相信沈明恒,那他們就只好坐實了“造反”這件事。

    但是……

    葉鳴謙神情恍惚,他勉強回過神,“啊?哦哦,是,臣這就去。”

    他沒忍住,離開東宮前轉(zhuǎn)身回看了一眼沈昱。

    史書上說權(quán)力會腐蝕一切,關(guān)系再好的天家父子終究會走向陌路。

    太子殿下說沈昱不會變,沈昱永遠會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殿下,好像是你贏了。

    葉鳴謙走出東宮,腳步忽然就輕快了許多。

    而被沈明恒拉著的沈昱冷笑了一聲:“沈珒,你也知道這是謀反,你用這么大的罪名陷害你皇兄,是何居心?他可是你皇兄!”

    沈璟仍在咳血,他自嘲地笑了笑:“父皇認定是兒臣陷害,兒臣自然無話可說,您下令,賜兒臣一死吧。”

    他一幅哀莫大于心死的失魂落魄模樣。

    第15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3)

    沈珒爬起來, 強撐著跪好。

    他下拜叩首:“兒臣對父皇之心,蒼天可鑒,只是從今以后, 怕再不能侍奉左右了。兒臣拜別父皇, 請父皇千萬珍重。”

    言辭間懇切萬分,字字泣血。

    但沈昱不為所動。

    說他偏私也好,說他不配為父也好,他都不否認。沈明恒朝他跪地行禮他都心疼,沈璟又是叩首又是哭泣,他只覺得可笑。

    沈昱走近幾步,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是不是真覺得朕不會殺你?朕平日對你們網(wǎng)開一面,因為你們是我兒子, 但你居然敢陷害明恒?”

    沈珒捂著胸口, 眼眶通紅,他苦笑:“兒子?在父皇眼里, 不是只有皇兄才算你的兒子嗎?兒臣又算什么。”

    “你非要這么想, 朕也沒辦法。”沈昱露出幾分詫異:“是朕表現(xiàn)的不夠明顯嗎?朕記得朕說過,就算明恒真的造反,朕也只會退位不會反抗, 你們?yōu)槭裁床恍牛俊?br />
    這樣的話誰敢信呢?

    當時誰都以為這是沈昱哄沈明恒說的甜言蜜語,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在乎皇位?

    沈珒終于確信, 他走了一步極其愚蠢的棋子,難怪沈璟不肯加入他們。

    他怕一件龍袍不夠,還加上了禁衛(wèi)軍,可就算如此, 還是低估了沈明恒在沈昱心目中的地位。

    與此同時,葉鳴謙也帶著太醫(yī)回來了。

    太醫(yī)一聽說是要來東宮, 拿上藥箱跑得飛快,就怕是太子殿下又昏迷個一年半載。

    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些混亂了。

    他遲疑地放緩腳步:“參見陛下,參加太子殿下……”

    沈明恒打斷他的行禮,溫聲道:“太醫(yī)不必多禮,您快去看看五弟。”

    太醫(yī)應了聲“是”,他看向五皇子。

    地上有血,五皇子嘴角也有血跡,手又捂著胸口,太醫(yī)見多識廣,一看就是外傷引起的內(nèi)傷。

    那么問題來了,堂堂五皇子,誰打的他?

    不可能是溫和有禮寬和仁善的太子,那就只可能是陛下了。

    陛下為什么會把五皇子打成這樣?

    太醫(yī)拿著藥箱走到五皇子身邊,余光瞥見角落里繡著五爪金龍的明黃色龍袍,他趕緊收回目光不敢亂看。

    天家的事情,還是少知道一些比較好。

    沈昱有些不滿:“給他叫太醫(yī)做什么?他不是嚷著要朕賜死他嗎?反正都得死,何必治傷?”

    沈明恒無奈,連忙打圓場:“父皇,氣話怎么能當真。這龍袍是你私下賞給兒臣的,五弟不知情,看到會誤會也是人之常情。”

    總不能真讓五弟擔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吧。

    沈昱反駁:“我沒有!”

    沈明恒面無表情:“父皇忘了?你有,昨天賞的。”

    見沈明恒打定主意要保沈珒,他不情不愿地改口:“好吧,我有。一件太少,我一會兒讓人按照你的身板尺寸多做幾件。”

    沈明恒:“……多謝父皇。”

    他見沈昱仍滿臉不樂意,無奈地笑了笑:“父皇,要出宮看看嗎?”

    沈昱瞬間振奮起來:“去!”

    他興沖沖拉著沈明恒就往外走,離開時路過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四皇子沈玨。

    沈昱停下腳步,瞥了他一眼,諷刺道:“你倒是乖覺。”

    見情況不對就退出紛爭,不知道的還以為沈玨與這件事無關(guān)。

    沈玨猶豫了片刻,咬咬牙道:“兒臣不知父皇曾給皇兄賜下龍袍,未知全貌便妄下斷言,請父皇責罰。”

    這就咬死了自己與陷害一事無關(guān),只肯認一個“不知者無罪”的小過錯。

    沈明恒嘆了口氣。

    四弟又錯了。

    父皇向來欣賞少年血性,四弟要是認下來,與五弟共進退,父皇說不定還會高看他一眼。

    而有他在,父皇也不會罰他們,至少不會罰得太嚴重。

    可四弟偏偏否認了。

    難道他否認,父皇就看不出他一開始懷的心思嗎?且五弟還在,他將自己擇得這樣干凈,五弟會怎么想?

    是得教教了。

    沈明恒苦惱地揉了揉眉心,他不怪這兩個弟弟想陷害他,只覺得這兩人實在太不聰明。為何他只是昏迷十個月,醒來辛苦教的弟弟變蠢了這么多?

    沈明恒一把拉住要繼續(xù)嘲諷的沈昱,推著他往外走。

    “四弟,五弟,皇兄現(xiàn)在不便招待你們,你們晚上用完晚膳后來尋我。太醫(yī),五弟的傷就麻煩你了。”沈明恒不放心地叮囑。

    太醫(yī)恭敬應“是”。

    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是如沐春風,他可沒忘記之前太子殿下沒醒,他每次把脈的時候陛下的眼神讓他時刻懷疑自己要被拉下去陪葬。

    *

    在宮內(nèi)巡邏的喻季元不知此事,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低估道:“莫非有人在背后罵我?”

    “統(tǒng)領(lǐng),”遠處的下屬忽然大聲喊他:“那邊有兩個小賊在翻墻!”

    喻季元大怒:“什么?”

    居然有人敢擅闖皇宮?

    他一邊往那邊跑,一邊低聲吩咐:“弓!”

    暗處幾個弓箭手悄然舉起了手里的武器,只待喻季元一聲令下。

    “大膽小賊,還不快束手……住手!”喻季元差點沒把自己嚇死,他趕緊向四周揮了揮手,語氣急促:“都把武器放下。”

    下屬不明覺厲:“統(tǒng)領(lǐng)?”

    墻上的兩人一身簡單常服,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

    喻季元遠遠朝他們躬身行禮,兩人收回目光,跳下高高的宮墻,喻季元心又是一緊,險些驚叫出聲。

    下屬謹慎地低聲道:“統(tǒng)領(lǐng),那兩位莫非是?”

    早聽前輩說起陛下和太子有翻墻偷溜出宮的習慣,原來是真的啊。不過,他們?yōu)槭裁床淮蠓降貜拈T走呢?

    喻季元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不該問的別問,剩下的巡邏交給你了,小心點。”

    他飛快回去換了身衣服,出宮去找陛下和太子去了。

    ——就算知道他這兩位主子身手都不錯,他也不敢讓他們兩人自己在外面。

    “爹,你輸了,我就說喻統(tǒng)領(lǐng)一定能發(fā)現(xiàn)吧?”沈明恒得意。

    到底是皇宮,要是真學過幾年武功就能隨意進出,那也太不把禁衛(wèi)軍放在眼里了。

    沈昱苦著臉:“難不成當了幾年皇帝,我身手真的變差了?”

    沈明恒糾正道:“是禁衛(wèi)軍盡責,爹你該賞他們才是。”

    “好好好,都聽你的。”沈昱自無不可。

    他說完便捂著肚子笑了起來:“明恒,你在東宮的時候,是不是在想‘天底下怎會有如此愚蠢之人’?”

    沈明恒:“?”

    這么明顯嗎?

    他不承認:“我才不會這么想弟弟們。”

    “跟你爹我裝什么?你臉上的表情寫著呢,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沈昱得意。

    沈明恒惱羞成怒:“不許賣弄對我的了解!”

    沈昱舉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爹不說了。”

    不說是不可能的。

    他感嘆:“你是不知道,你剛才的眼神和你一歲時候第一次送我離開那時一模一樣。”

    沈昱第一次回裴家見沈明恒,只待了七天。

    但他們兩個,大人幼稚,小孩成熟,相較起來年齡也差不多,于是七天足夠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誼。

    沈明恒那時候的形象包袱可比現(xiàn)在更重,他板著臉,負手站在門口,平淡道:“爹,你去吧,再見。”

    他那時候小小一只,站直了還不到沈昱的膝蓋。

    裴家將他養(yǎng)的好,臉上還有幾分嬰兒肥,語氣軟軟糯糯,但偏偏還要擺出一本正經(jīng)的架勢。

    沈昱沒忍住,伏在馬背上笑了起來。

    沈明恒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聰明,但他這樣的小天才,居然也想不通沈昱的腦回路。

    沈明恒被笑得有些羞惱:“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沈昱的笑聲更大,他捂著肚子,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沈明恒有些慌張,忙過去攙扶,雖然以他的力氣只夠拉起沈昱的一片衣角。

    沈昱笑得喘不過氣,他捏了捏沈明恒胖乎乎的臉:“舍不得爹爹?擔心爹爹?”

    沈明恒終于反應過來是自己被嘲笑了,他憤怒地甩開沈昱的衣袖,閉著眼睛用力深呼吸。

    片刻后,他睜開眼睛,又是一副平淡傲然的模樣。

    一歲的沈明恒口齒清晰、一字一句地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剛開始識字的沈昱沒聽懂,他也不嫌丟臉,躺在地上無賴地讓沈明恒給他解釋:“這句話什么意思?”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滿臉都寫著“凡人,你實在愚鈍得讓我心驚”,還要加個感嘆號強調(diào)的那種。

    沈明恒說:“因為有愛才會心生憂愁、恐懼、煩悶,我既不愛你,便不會在意你,更談不上舍得與擔心。”

    沈昱仗著沈明恒人小,強行將他薅過抱了起來,笑嘻嘻地說:“小孩子總板著臉老得快。”

    到底沒回應那句愛與不愛、在意與不在意的話。

    他把沈明恒放下,重新翻身上馬,方才那難以止歇的笑意隨著他的動作忽而如潮水般退去。

    ——他好像開始舍不得了。

    沈昱強自振奮精神,朗聲道:“明恒,別老是在屋內(nèi)讀書,小孩子就該貪玩些,大好風光,你也多與裴定山到外頭走走。”

    沈明恒點了點頭:“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會的。”

    沈昱又道:“倘若有人欺負你,你記下名字,下次爹回來替你報仇,你人小,可別莽撞。”

    沈明恒又點了點頭:“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我不會沖動的。”

    沈昱又開始覺得他兒子這么說話很有趣了,他咳了一聲,斂住笑意:“你還是個小孩子,是闖了禍都能被原諒的年紀,就該把握機會,上房揭瓦的事情全干一遍。”

    沈明恒嚴肅地搖了搖頭:“守身必謹嚴,凡足以戕吾身者宜戒之。”

    沈昱哈哈大笑,策馬而去。

    第15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4)

    沈昱回到軍營里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軍內(nèi)識字的賬房,將沈明恒說的那三句話背出來,問對方是什么意思。

    從前他覺得讀書是權(quán)貴們附庸風雅的事, 既不能當飯吃, 也不能當錢用,學來何益?

    與沈明恒相處七天之后,他忽然萌生了要讀書識字的心思。

    最開始沒有太大的目的,當時還是個小兵的他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帝王治理天下。

    一開始,他只是不希望他聽不懂自己兒子說的話。

    他向來有股倔強勁,下定了決心之后, 哪怕他已經(jīng)年過三十,連熱心的賬房都勸他不要為難自己, 說已過了啟蒙的年紀, 他識字要艱難許多。

    沈昱全都不理會。

    他學起來確實比他想象中要難許多,尤其是一開始, 他翻開書, 全是密密麻麻他看不懂的橫豎撇捺。

    他用著最笨的方法,請賬房替他將不認識的字讀一遍,他強行記下來。

    幸而他還有可以引以為傲的記憶力。

    那段時間他在馬背上都在看書, 下了馬就拿著樹枝在沙地上劃拉。

    他一度想要放棄, 后來他告訴自己, 至少要給沈明恒寫一封信吧?

    他也不想學成大文豪,等他能給沈明恒寫一封家書,他就不學了,他要像以前一樣, 閉著眼睛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目標,讀書再難, 他好歹也撐了下來。

    但是在給沈明恒寄去第一封信之后,他收到了沈明恒的回信。大抵是沈明恒知道他剛開始讀書,那信寫的并不晦澀,連字都大多用的常用字。

    沈昱能看得懂,在他看到沈明恒字里行間都洋溢著對他愿意繼續(xù)讀書的喜悅之后,他內(nèi)心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只能繼續(xù)學了,總不能讓沈明恒失望?

    不過萬事開頭難,沈明恒給他寄來了許多書籍,囑咐他按照順序看,每一本還有沈明恒專程留下的批注。

    遇到不懂的,他也不去問賬房了,直接給沈明恒寫信。

    這么下來,倒也學得挺有樂趣。

    后來書看得多,慢慢就知道了讀書的好處,不用沈明恒督促,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始讀書。

    人只有讀了書才能認識到從前的自己有多淺薄,才能看到世界有多大。

    后來他打下的疆土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久負盛名的文人來投,他有時也會生出恍惚之感。

    好像他這一生,所有至關(guān)重要的轉(zhuǎn)折,都是因為沈明恒。

    沈昱收回思緒,他回想起來,記憶里沈明恒那種看傻子的目光只出現(xiàn)過一次。

    在那之后,不論他問出多傻多無知的問題,沈明恒也只會耐心解釋,眼里閃著淺淺的光。

    再之后,留給小孩兒長大的時候仿佛就一瞬而過,等他回過神,沈明恒已經(jīng)可以獨自撐起一方天地了。

    小少年仿佛忽然意識到太尖銳的鋒芒也容易刺傷別人,他便是這樣善良溫柔到極致,一身風華皆內(nèi)斂起來,見人總帶著三分溫和。

    這當然很好,不過小時候那個“聰明而自知”,自恃才華,毫不心虛也無需謙虛地說自己是天才的鋒芒畢露的沈明恒,沈昱也挺懷念的。

    *

    “爹?”沈明恒疑惑地看著出神的沈昱,“在想什么?”

    “在想,你沒有小時候好玩了。”沈昱遺憾地說。

    沈明恒:“……”

    我不是給你玩的。

    臨近新年,宮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這些年在沈昱的治理下,百姓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也愿意在這種大日子多花點錢給孩童買些從前覺得浪費的零嘴。

    路邊賣吃食的小攤較之從前要多了許多,沈昱帶著沈明恒從街頭吃到街尾。

    沈明恒看著沈昱的食量膽戰(zhàn)心驚。

    他們出來之前就拿著烤肉當下午茶,現(xiàn)在又吃了這么多東西,沈明恒很懷疑他爹的胃到底有多大。

    沈明恒阻止:“爹,消消食,差不多該用晚膳了。”

    沈昱瞪眼:“你這孩子,怎么連你爹吃什么都管。”

    兩人都是閑不下來的卷王,逛著逛著又開始關(guān)心起民生來了。

    沈昱已經(jīng)過了會直白問“今年日子過得怎么樣”的笨拙時候,這種問法只會引起百姓的警惕,而后說一堆歌功頌德的語錄。

    他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皇帝了。

    沈昱自然坐到了小攤旁的座椅上,他拍了拍桌子:“老板,來兩碗餛飩。”

    “一碗就好。”沈明恒忙阻止:“爹,我吃不下。”

    沈昱滿不在乎:“吃不下我吃。”

    坐對面的人于是笑道:“你們父子感情真好。”

    “那是。”沈昱毫不謙虛,“私塾今日放假,我?guī)鰜硪娨娛烂妗!?br />
    “什么私塾這么晚才放假,束脩很貴吧?”

    “還好還好。”也就是幾位當世大文儒多對一指導,沈昱嘴角揚起,“你說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在外累些苦些都不算什么,不就是希望孩子能有一個好前程。”

    其他人自然也是十分善解人意,紛紛附和起來。

    “可不是嘛,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也該開蒙了,寧可多花點錢,也要找個好夫子。”

    沈昱混入其中毫無違和,他拍了拍沈明恒的肩膀,豪邁地說:“老弟,不是我自夸,我兒子的文采那可是人人都夸的,明年參加科舉,我跟他說了,一定得當個造福鄉(xiāng)親們的好官。”

    “喲,好志氣,小公子一看就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吶!”

    “巧了,我兒子也是明年應試的舉子,與令公子也算同門。老兄,改日上我家了,讓兩個孩子見見?”

    沈明恒故作靦腆地笑了笑。

    沈明恒重視讀書,從前沈昱打天下,每打下一片城池就交給沈明恒治理,而沈明恒總會把興修學堂、號召百姓讀書放在第一時間要做的事項之一。

    可以不必文采斐然,但至少基本的文字、簡單的數(shù)算得會。

    如今開國已六年,看起來還是頗有成效的。

    沈昱已經(jīng)和附近的人打成一片,眼看再這樣下去就要當場結(jié)為異性兄弟了。

    那“老弟”神神秘秘湊到沈昱耳邊:“老兄,我也不拿你當外人,令公子的夫子可是城北的萬松溪萬老夫子?倘若不是,你定要備上厚禮,為另公子覓得如此良師。”

    “為何?”沈昱茫然:“萬老夫子文采極好么?倒是不曾聽過他的名聲。”

    要是這么有能力,得薅進朝廷給他干活。

    “誒。”那“老弟”見他如此不上道,眼神恨鐵不成鋼,他聲音壓得更低,提點道:“文采是其次,重點是——萬夫子有門道,你懂吧?”

    沈昱懂了。

    他倒吸一口涼氣:“莫非是科舉舞弊?不行不行,這可是重罪啊,老弟,這官可以不當,但別把命給丟了,當今陛下那可是對科舉舞弊深惡痛絕啊。”

    “老兄,我會害你不成?這哪里是舞弊,萬夫子一句話的事。”他言之鑿鑿:“萬夫子的女兒,可是未來的三皇子妃。”

    沈明恒:“……”

    要救的弟弟又多了一個。

    沈昱愈發(fā)納悶,他撓了撓頭:“可我聽說,跟三皇子定下婚約的那位淑女姓徐啊?”

    他親自下的賜婚圣旨,未來的三皇子妃是徐國公如珠似寶的小女兒。

    徐國公也是開國班底之一,雖然和沈昱的關(guān)系不如周言安、于策、左文淵他們?nèi)齻親厚,但也是沈昱十分重要的老弟兄。

    他記得當時還是老三親自求的旨,他瞧著兩個人郎有情妾有意才賜婚,怎么這其中突然多了一個萬松溪的女兒?

    莫非有人敢假造皇室身份?好大的膽子!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三皇子多次出入萬家是許多人親眼所見的事,這傳言也是萬家先開始說的,八成是真的。”“老弟”感嘆:“不過那萬家閨女確有傾國傾城之貌。”

    沈昱出離憤怒了。

    原來這還是他兒子動的手?

    消息傳的這么廣,他兒子簡直是把徐家的臉面放在地下踩,這要他怎么面對他的好兄弟?

    “你怎么了?”周圍人奇怪:“老兄,你的臉扭曲了誒。”

    沈明恒忙掩護:“無事無事,我父親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看不慣這種事情,故而氣憤。”

    周圍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老兄,你氣性也太大了,那位到底是皇子,多幾個嬌妻美妾也正常。”

    “就是就是,要是我兒子有婚約在身還不知收斂,我定然打斷他的腿壓著他去尋親家賠罪,但皇子你我也管不著。”

    “三皇子妃啊,這等潑天富貴,看來萬老夫子確有門道,唉,不然我也攢點錢把我兒子送過去吧,今年得省點了。”

    沈昱臉色愈發(fā)扭曲。

    不,他的其他皇子不這樣,尤其明恒不這樣!

    老三敢壞明恒風評,他死定了!

    而且別說是三皇子妃,就算是三皇子本人,敢在科舉動手腳也是一個“死”字!

    沈明恒付了餛飩的錢,趕緊拉著沈昱離開。

    要不然他怕再晚一點,就該出現(xiàn)“一平民當街大罵三皇子”引來皇城司辦案了。

    不久之后,在家里拿著糖葫蘆逗小女兒玩的于策收到了下人的通報。

    “有對父子求見?可有提前遞拜帖?”

    于策素來不耐煩官場上那一套你來我往的官腔,平日里耐著性子寒暄也就罷了,大過年的還要他加班?

    下人道:“年輕一點的公子說他是您的學生。”

    于策嗤之以鼻。

    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學生,那就是當朝太子,難不成外面那對父子還能是皇帝和太子?

    ……也不是沒有可能。

    于策面無表情:“有請。算了,我親自去請。”

    第15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5)

    大門打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沈昱那張大臉。

    于策暗罵了一聲“晦氣”。

    但沈明恒他還是很歡迎的,如果只有明恒一個人來就好了。

    于策躬身請他們進來,“不知大人前來, 有失遠迎。”

    既然是微服私訪, 他自然不會暴露他們的身份。

    沈明恒很有禮貌,也微微躬身行了一個弟子禮:“唐突上門,多有叨擾,還請老師恕罪。”

    “不會,你何時來都不算叨擾。”于策滿眼喜愛。

    他這一生中最得意的成就,便是有這樣一個學生。

    沈昱就很沒有禮貌了, 他大步邁進府門:“老于,差不多了, 裝模作樣真麻煩。”

    “這叫知禮!”于策大聲反駁。

    等進了客廳, 于策揮退下人,才出言抗議道:“陛下, 臣剛從太宸殿離開不久。”

    大過年的, 放過他,他就算再喜歡工作,也比不過這兩個大夏卷王。

    沈明恒保證:“老師, 不是工作, 我們就是出宮游玩, 順便來看看您。”

    “出宮游玩?”于策奇怪:“方才也沒聽你們說起,怎么忽然臨時起意?”

    沈昱語氣森然:“因為養(yǎng)了幾個不孝子。”

    于策:“……”

    他沒法接。

    既然是天子家事,他就沒心情了解了,畢竟那到底是皇子, 沈昱可以罵,他們做臣子的可沒法附和。

    于策看向更靠譜的沈明恒。

    沈明恒將剛才聽到的萬夫子與科舉的事情說了一遍:“太傅可有聽到傳聞?”

    于策吃驚:“這倒是不曾聽聞。”

    沈昱雖然雙標又護短, 但在朝堂之上,論及權(quán)力大小,跟他們這些心腹重臣比起來,三皇子算個屁啊。

    把他兩只手剁掉接在一起都碰不到科舉。

    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不會相信這種傳言。

    沈明恒道:“我們雖然知道這是假的,但天下學子卻不知道,相關(guān)的傳言得早些解決,科舉的公正絕不容動搖。”

    于策點了點頭,“我這就去辦。”

    這時候可顧不得過年還是不過年,放假還是不放假了。

    沈昱蠻不講理:“老于,你可不許把事情鬧大,影響徐家閨女清譽,那我怎么跟徐展泰交代?”

    于策反唇相譏:“以徐展泰疼閨女的架勢,一定沒少關(guān)注三皇子的消息,陛下怎么不想想,或許徐展泰早就知道了呢?”

    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訴你。

    喲,陛下,徐國公覺得你不可信了啊。

    于策滿眼都寫著揶揄。

    沈昱憋紅了臉,卻想不出反駁的話,只自顧自生悶氣。

    畢竟這事兒確實很有可能,世界上有幾個人敢和皇帝告皇子的狀?

    說不定徐展泰心里還在懷疑,陛下該不會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有意護著三皇子吧?

    沈昱越想越生氣。

    沈瑯,你不僅壞明恒風評,你還壞老子風評,真該死啊你!

    于策幸災樂禍,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但這應該是你們出宮之后才無意中聽到的吧?”

    該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親自探查核實。

    沈明恒有些猶豫,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如果可以的話,他不太想把弟弟們的事說出去。

    但又確實需要通個風。

    沈明恒試圖粉飾太平,言簡意賅道:“四弟和五弟在東宮發(fā)現(xiàn)了龍袍,以及我和喻統(tǒng)領(lǐng)私下來往的書信,我說這是父皇私下給我的。”

    沈昱倒是無所謂,他攤了攤手:“明恒怕老子當場把他們打死,這不就把我拉出來,好讓他們避避風頭。”

    沈昱冷笑:“他們最好能承明恒這份情,記得這是救命之恩。”

    沈明恒無奈,他看向于策:“太傅,朝臣那邊,還請您多受累。”

    于策何其敏銳,只這一句話便猜的八九不離十。

    他半是自豪半是心疼:“好,我會把這件事壓下來。”

    皇子們高估了沈昱的偏愛對沈明恒的用處,也低估了太子在朝野上的擁躉和聲望。

    且不說私藏龍袍本來就是有意陷害的,就算是真的,他們也能做成假的,逼得沈昱殺了這兩位皇子為太子正名。

    不是因為沈昱是皇帝,所以沈明恒才成了太子。

    而是為了讓沈明恒能成為太子,所以皇帝才是沈昱。

    不然,亂世中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那么多文人大儒、當世名將,怎么就甘愿為一個三十歲才開始識字、四書五經(jīng)都沒讀完的沈昱所驅(qū)使?

    沈昱手下的人,一大半是沈明恒替他收服的。

    *

    拉著于策去外面的酒樓里用了晚膳,一頓飯的功夫,于策又莫名其妙領(lǐng)了一堆工作。

    他罵罵咧咧地回家,想了想,半路拐道去找了周言安。

    他不好過,誰都別想好過!

    回了皇宮,沈昱氣勢洶洶就要把沈瑯叫來算賬。

    沈明恒趕緊阻止,“爹,先查清楚,說不定誤會了三弟呢?”

    沈昱認同地連連點頭,“明恒,你說得對,我先讓人去查。”

    沈明恒欲言又止、憂心忡忡、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畢竟他今晚還有話要和兩個弟弟談。

    見沈明恒的身影消失,沈昱面色瞬間猙獰,“曹長海,給朕把沈瑯那個王八羔子綁過來!”

    沈明恒不知太宸殿事,他回到東宮,兩個弟弟正站在角落里罰站,看上去還有幾分乖巧。

    沈明恒失笑:“用晚膳了嗎?”

    沈玨搖了搖頭,“沒有。”

    “為什么不吃?”沈明恒吩咐許茂去準備些點心來。

    “沒胃口。”

    “不敢吃。”

    兩人同時開口。

    讓沈明恒詫異的是,說“不敢”的居然會是方才顯得英勇無比寧折不彎的沈珒。

    點心很快就擺了上來,沈明恒讓他們坐下。

    “在皇兄的宮里,有什么不敢的?”他把點心往前推了推,示意他們邊吃邊聊。

    沈玨猶豫了片刻,還是拿起了一塊點心。

    他也不吃,就拿在手里。

    沈珒直勾勾地盯著沈明恒,忽然問:“皇兄,你是在惺惺作態(tài)嗎?”

    侍立在沈明恒身后的葉鳴謙忍無可忍地上前一步,他偏過頭,低聲請示:“殿下!”

    他絕不會違背命令擅自行動,但是殿下,請您下令!

    哪怕刺殺皇子是大罪,可他寧受千刀萬剮之刑,也要將這個對您不敬的人斬于劍下。

    只要您下令。

    請您下令——

    請您下令!

    沈明恒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五弟,對于你們,孤沒有惺惺作態(tài)的必要。”他微微一笑,說出的話卻不算動聽。

    沈珒覺得有道理。

    他自嘲地想,就算沈明恒將他們生生打死,沈昱怕也只會拍手叫好,夸一句“吾兒有力”。

    沈明恒等他們吃了幾口,才讓許茂把那件龍袍拿過來。

    “今天這件事,你們有幾處疏漏。其一,這布料是云水錦,因其貴重,為皇室專用,每一匹用途都得登記造冊。誠然,孤也有,但假如你們費些心思,就知道孤一匹都不曾動用,假使孤將東宮所得云水錦都擺出來,賬目一合,介時你們又該如何解釋?”

    沈明恒沒說,他沒動用的原因是因為沈昱每隔一段都會給他做很多衣服,他根本穿不過來。

    而那些衣服,每一件的用料都比云水錦更珍貴。

    他像是在給幼童啟蒙的夫子,講解得細致認真,“其二,你們不該親自揭露。你們想要算計別人,就不該把自己牽扯進來,否則即便勝出,那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其三,不該太早暴露自己的目的,更不該一次□□出所有的籌碼,當然這點因事而異,假如你們判斷與喻統(tǒng)領(lǐng)的書信來往能夠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自然無可厚非。但這就是孤要跟你們講的第四點——錯非必要,不要為自己增加敵人。”

    沈明恒道:“喻統(tǒng)領(lǐng)是父皇的人,對于孤,對于你們,他或許有偏向,但并非不可逆。可假如叫他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便與你們有了仇怨。于是只要你們在場,喻統(tǒng)領(lǐng)便先是父皇的人,其次成了孤的人——你們反倒為孤做了嫁衣。”

    沈珒眼中驚疑不定:“你為什么要教我們這些?”

    世人都說當今太子仁善,他從前不信。

    不過是有意營造出來的名聲罷了,他要是太子,他也可以傳出各式各樣的好名聲。

    沈明恒笑了笑,耐心道:“你們是皇子,將來都會執(zhí)掌一方,你們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會有人陷害你們,也會有人向你們尋求公道。你們須得明辨是非,不被人算計,要有治下之道,不能生亂。”

    沈珒眼瞼微垂,問得直白:“你就不生氣嗎?我們可不會承你的情。”

    他竟不打算罰他們?他竟還肯讓他們執(zhí)掌一方?

    沈明恒漫不經(jīng)心:“不生氣,因為孤對你們沒有期待。孤對你們好是因為你們畢竟是孤的弟弟,父皇不虧待你們是因為你們是他的兒子,但孤與父皇對你們都沒有期待。”

    所以做出什么樣的事他們都不奇怪,即便生氣,也是對事不對人。

    是“怎么會有這樣的事”,而非“他們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

    沈珒也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不服氣來:“那沈璟呢?”

    沈明恒疑惑:“阿璟?自然是不一樣的。”

    沈珒:“?!”

    一直到走出東宮,沈珒都還在憤怒地碎碎念:“憑什么沈璟不一樣?這不公平!”

    沈玨困惑,沈玨茫然,沈玨不解:“可是我們?yōu)槭裁匆獱幦∩蛎骱愕钠诖俊?br />
    沈珒:“……”

    不管,就要!

    第15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6)

    春節(jié)前, 官員將辦公所用官印封起,是謂封印禮。

    封印典禮周言安已籌備過多年,中規(guī)中矩, 自是不會出什么岔子。

    文武百官們度過了水深火熱的一年, 眼見今年能過個好年,興奮地連封印宴都不想?yún)⒓樱_開心心回了家。

    封印禮三皇子沈瑯沒有出席。

    典禮結(jié)束后,沈昱將徐展泰留了下來,召他去御書房。

    沈明恒心中不安,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沈昱瞥了他一眼:“你來干啥?”

    徐展泰縮了縮脖子, 安靜地站在一旁。

    沈昱對沈明恒從不設(shè)防,那御書房就跟沈明恒的書房一樣, 向來由他隨進隨出。

    哪怕其中正在議事, 不論是何種大事,對方又是誰, 沈明恒甚至都能無需通報入內(nèi)。

    所以他徐展泰憑什么能成為那個能攔住太子殿下的例外啊?

    真要命, 陛下要和他聊的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內(nèi)容!

    沈明恒一本正經(jīng):“兒臣自是有要是要與父皇商榷。”

    哪有要事,不就是擔心沈瑯?

    沈昱翻了個白眼,勉強道:“行行行, 你來吧。”

    御書房不小, 其一應規(guī)格設(shè)制都如同前朝小朝廷, 而在御書房正中,本該是官員呈報的地方,如肉泥般癱著一個人。

    夾雜著低低的嗚咽痛哭,他的雙腿處鮮血淋漓。

    沈明恒眉心一跳, 霍然轉(zhuǎn)頭看向沈昱。

    沈昱不看他,他拍了拍徐展泰的肩膀, “老三的事朕聽說了,這王八蛋自己求的婚約又不當回事,是我們家對不起你閨女,朕讓他給你賠罪。如果你想的話,朕讓他親自上門,給你閨女賠罪。”

    徐展泰看到三皇子時便嚇了一跳,聽到這話更是膽戰(zhàn)心驚。

    他“撲通”一聲重重跪倒:“陛下,臣萬萬不敢。”

    身為一個還沒活夠的臣子,他有幾條命敢讓皇子給他賠罪?

    ……雖然他在家里經(jīng)常痛罵沈瑯說要拿刀砍了他。

    沈昱板著臉,顯得兇神惡煞:“嫌朕打得輕了?怕什么,朕又不是不講理的人,喻季元,把老三拖出去,再打二十棍!”

    氣若游絲的沈瑯聞言如同被扔上案板的魚,劇烈地掙扎起來:“父皇,父皇,兒臣知錯了,求您饒了兒臣。”

    喻季元可不管他哭得有多慘,捂住他的嘴巴就要將他拖走。

    徐展泰也嚇得瑟瑟發(fā)抖:“陛下,求陛下開恩,三皇子也是年幼無知,臣想這其中大抵有誤會。”

    開玩笑,要是真把三皇子打死了,萬一以后沈昱老了突然懷念起幾個兒子承歡膝下的日子,他搭上九族都不夠砍的。

    沈明恒聽著耳邊亂糟糟的聲音,無奈扶額:“喻統(tǒng)領(lǐng),還請等一等。”

    “冷酷無情、對任何求饒都不為所動”的喻季元放慢了腳步,他悄悄用余光看了看沈昱的神色,見并無反對之色,于是了然地站住不動了。

    在這皇宮里,不聽沈昱的話或許沒事,不聽沈明恒的命令?漫天神佛都救不了。

    “你也要給這混賬求情?”沈昱神色不滿。

    沈明恒嘆了口氣:“父皇,兒臣還什么都沒說。”

    怎么這么快就給他下判書。

    沈明恒微微躬身,將徐展泰攙扶起來,笑了笑道:“徐叔,孤與父皇昨日出宮才聽聞此事,此前多有疏忽,實在抱歉。三皇子無理,與令嬡的婚約一筆勾銷,父皇已擬好旨意,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他們確實是才知道這件事,一知道就立刻處理了,萬萬不存在包庇罪魁禍首或是什么別的成算。

    分明都是表達歉意,沈明恒說話就是比沈昱好聽。

    徐展泰松了口氣,聽到后半段又緊張起來:“什么問題?”

    沈明恒輕笑一聲:“父皇欲封令嬡為縣主,徐叔覺得,‘洛’這一字如何呢?”

    洛水有神女,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就算徐展泰沒什么文化,這知道這是極好的字。

    更何況,當今陛下沒什么血脈親人存于世,公主們又還小不曾出嫁,本朝還沒封過縣主。

    徐展泰大喜:“多謝陛下,多謝太子殿下。”

    沈明恒沖他眨了眨眼:“既然徐叔滿意‘洛’字,可要先行回去準備?傳旨官稍后便到。”

    “是,臣這就告退。”徐展泰潦草行了一個告退禮,便迫不及待退出來御書房,沈昱能看到他在剛走出大門后就蹦了三尺高。

    沈昱:“……”

    一點都不穩(wěn)重,沈昱嫌棄。

    “父皇。”沈明恒的聲音幽幽響起:“你是不是該先為三弟請?zhí)t(yī)。”

    沈昱一臉詫異:“請?zhí)t(yī)的話,我還專程打斷他的腿做什么?”

    他想到小攤上百姓們認為皇子都是為非作歹的就生氣,他沈昱要證明,就算是皇子犯了錯,那也是要打斷腿的!

    沈明恒沒理他,“喻統(tǒng)領(lǐng),你帶三皇子下去吧,給他請個太醫(yī)。”

    喻季元看了沈昱一眼,而后躬身應“是”,把三皇子拖了出去。

    沈昱沒有反對,但看著喻季元吧沈瑯帶走,他神色郁郁:“朕管教自己兒子,你也要管?”

    “父皇!”

    “行行行,都聽你的還不行嗎……下次朕最多只打斷他們一條腿。”

    沈明恒哭笑不得:“爹,我又沒說不行。”

    “啊?”沈昱撓了撓頭,試探問:“你不生氣?”

    沈明恒挺照顧這幾個弟弟的,老四老五打著置他于死地的念頭,他都不責怪他們。

    沈明恒不假思索:“我當然是站在爹這一邊,這次確實是三弟過分了。”

    沈昱重新振奮起來:“我就知道你是爹的好兒子。”

    他差點也蹦了起來,但是他忍住了。

    他是一個穩(wěn)重的父親。

    “爹。”沈明恒拉著沈昱坐下,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我想和你談談對弟弟們的安排。”

    他將來一定會是皇帝,那他這些弟弟們呢?是在京城當個閑散王爺,還是領(lǐng)一份官職?

    沈昱眼也不眨,連遲疑都無:“都聽你的,你想怎么處理?”

    沈明恒思忖著說:“我想封他們?yōu)榉酰I(lǐng)兵駐守邊疆,給他們屯兵之權(quán),只要無需朝廷負擔糧草,他們也可以對外動兵,能有多大的土地,全看他們自己的本事。”

    沈昱這次沒忍住,他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震驚地確認道:“你說什么?你認真的嗎?”

    沈明恒問:“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沈昱頓時急躁了起來,“軍權(quán)給出去容易收回來難,萬一他們造反怎么辦?”

    沈明恒“啊”了一聲:“爹,我應該還沒那么無能。”

    “就算他們不造反,他們的子孫后代也可能造反!”

    “兒孫自有兒孫福,假使我后代之中有人不爭氣,我寧愿江山被其他兄弟搶去,也好過被外族奪走。”

    沈昱仍是不愿意,他就希望皇位一直都是明恒的,人不能一直活著,那就給明恒的后人,直至千秋萬代。

    沈昱抗議道:“為什么一定要他們?你想開疆擴土,大夏的將軍不夠你用嗎?裴定山、葉鳴謙都很年輕啊?不夠我們再找。”

    沈明恒無奈:“可總不能因為他們是皇子,是你的兒子我的弟弟,就不許他們建功立業(yè)吧?”

    “你都愿意白養(yǎng)他們了,他們還想怎么樣!”沈昱愣了一下,驀然反應過來,“對啊,憑什么讓你白養(yǎng)他們?”

    沈明恒:“……”

    又不讓他們干活,又不想他們白吃。

    那要讓他們怎么做?難不成餓死嗎?

    沈明恒嘆了口氣:“就算是一直留在京城,有本事的皇子還是會造反的。”

    就算是乞丐,該造反還是會造反。

    沈明恒看得很開:“父皇,我從前便和你說過,世界上不會有千秋萬代的帝王。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只希望在你我在位時,百姓能夠過得好,那就已經(jīng)足夠。”

    沈昱總是很輕易被沈明恒說服,他做最后的嘗試和掙扎:“邊境危險,戎馬喋血,稍有不慎就命喪沙場,你舍得?”

    沈明恒道:“我想讓弟弟們自己選,他們年紀也不小了,該為自己選擇以后的路了。五弟七弟喜文,便讓他們在朝中領(lǐng)個官職,但是阿璟,我想縱然危險,他應該也會想當一個大將軍。”

    “誰還管他們喜歡什么?”沈昱嘀咕。

    “父皇!”沈明恒覺得,沒在他爹這樣明目張膽的偏愛中變成一個紈绔,他也挺厲害的。

    沈昱理直氣壯:“本來就是,他們還敢抗命不成?那就是不忠不孝,而且,我也沒問過你想不想當皇帝啊!”

    這話相當于扔了一坨屎給他們,還要說一聲長者賜不可辭必須收下,完了一指沈明恒說人家都沒拒絕。

    而沈明恒捧著一箱金子,沈昱還歉疚地說實在抱歉剝奪了你煩惱的權(quán)利。

    沈明恒:“……”

    自己的弟弟們攤上這么一個不靠譜的父親,如果他還不多為他們考慮一下,那弟弟們多可憐?

    沈明恒嘆氣:“父皇,你也對弟弟們好些。”

    他知道這其中多少也有些是沈昱有意為之,以最冷酷的態(tài)度,斷絕所有皇子生出不該有的奢望。

    也使他們?nèi)际苌蛎骱愕亩髑椋蘸笠材苈犜捫?br />
    反正,沈昱已經(jīng)在長子身上體驗過了所有的父子情深,早就過了慈父的癮。畢竟有珠玉在前,自然看不上其他那些傻乎乎的兒子。

    沈明恒心里都清楚,但他生來一副柔軟心腸,難免對其共情。

    沈昱敷衍:“年后,年后再說。”

    逃避可恥但有用,說不定年后沈明恒就忘了呢。

    第16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7)

    瑞雪兆豐年。

    雪落了一夜, 第二日皇宮里銀裝素裹。

    大地是白色的,但屋檐下已經(jīng)掛上了紅色的燈籠,窗戶上也貼好了窗花。漫天雪白中多了幾點紅, 無需鑼鼓, 好像自然便熱鬧了起來。

    自寅時開城門,京城的街道上便車馬粼粼絡繹不絕。訪友、歸家、采購年禮,仿佛一年的繁華全在此刻毫無保留綻放。

    今日沒有太陽,天暗的早,沿街早早便亮起了彩燈,璀璨而奪目。

    皇宮的年宴在傍晚日落后才開始, 但宮中一早就開始準備了。

    申正初刻,百官使者皆入座完畢, 中和韶樂起奏, 皇帝攜諸皇子入場。

    除腿斷了的三皇子外,其余皇子皆分列皇帝身后, 依次行禮入席, 唯有沈明恒始終站在沈昱身邊,與他一同接受百官朝拜。

    “參見陛下,參見太子殿下。”眾人俯首。

    而后沈明恒也側(cè)身行禮:“參見父皇。”

    “免禮。”沈昱話音還未落下, 已經(jīng)伸手將沈明恒拉了起來。

    皇帝照例要在年宴初始致辭, 沈昱最不耐煩說些歌功頌德的虛話, 然而畢竟有外來使臣在場,周言安專程寫了稿子叮囑沈昱背下。

    但是沈昱在進殿前才掃了幾眼。

    他記憶力也沒好到這樣短的時間就能記下這上千字,背完前面一段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沈昱裝作看不見周言安控訴的目光,干脆結(jié)束:“今日是除夕夜宴, 諸位無需拘束,動筷吧。”

    待他落下第一筷子, 底下這才紛紛動筷。

    樂聲再起,宮人上湯膳,舞者也隨之入殿。

    借著樂聲的遮擋,底下群臣、皇帝與太子也交頭接耳了起來,周圍漸漸摻雜起了細細密密的私語聲。

    不算吵鬧,但恰到好處地驅(qū)散了方才肅穆而正式的氣氛,顯出幾分賓主盡歡的熱鬧來。

    一曲舞畢,有宮人魚貫而入,撤去舊碟換上新菜,這中間的間隙便是推杯換盞、向上敬酒的好時機了。

    “小王西涿國黎潛,恭祝大夏陛下萬福。”使臣的位子中有人起身敬酒。

    沈昱沖他遙遙舉了舉杯。

    黎潛一飲而盡,也不坐下,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的官話說得不算流暢,除了那句背熟的祝福詞,其余還帶著生澀的口音:“大夏太子,看見你平安無事,康泰一如往昔,是今年上神給西涿國最好的賜福。”

    西涿國有自己的信仰,他們稱之為“上神”。

    沈昱翻了個白眼。

    你們又不過新年,上神賜什么福?而且,我兒子關(guān)你們什么事?

    沈明恒舉杯,溫文含笑:“黎潛王子,許久不見,西涿國近年可好?國王身體好嗎?”

    “一切都好,阿父很想念你,叮囑小王千萬要邀請你往西涿國做客,西涿國上下,將用最高的禮儀接待你。”黎潛一臉激動與鄭重。

    要是能得到沈明恒的友誼,西涿國未來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雖然這兩句“溫聲軟語”在大夏人眼里只是禮貌遠算不上友誼,但是沒關(guān)系,西涿國遠在西域,他們稍微修飾加工一下,照樣可以拿著雞毛當令箭。

    ——畢竟,沈明恒確實親口叫了他的名字,還問候了他的國家的阿父,誰也沒辦法否認這個事實,對吧?

    沈明恒和這些西域小國的統(tǒng)治者、繼承人關(guān)系都不錯,可能也有與他關(guān)系差的國王都被換掉了的原因。

    百年前中原便有與西域通商的傳統(tǒng),可惜前朝衰微,又連年征戰(zhàn),絲路便荒廢了下來。

    大夏初建朝時,國庫空虛,為了盡快恢復通商好充實國庫,沈明恒曾親自向西域走了一遭。

    怕沈昱不同意,他是帶著裴定山偷偷走的,一去就去了半年。

    沈明恒重新打通絲路,即便在他昏迷的這十個月,各國間的通商貿(mào)易照樣如火如荼。

    不過從前對于西域一應外交事宜都由沈明恒負責,今年只能暫時由沈昱接管。

    險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沈昱脾氣可不好,就這一年不到的工夫,底下來朝貢的小國就換了一半。

    如此便不難想象,黎潛看到健健康康能吃能喝的沈明恒是有多么激動了。

    四皇子沈玨很震驚,他壓低聲音,對著身旁的五皇子沈珒說道:“皇兄怎么會和別國王子關(guān)系這么好?這不就是叛國嗎?”

    那天在東宮時沈玨干脆利落的推鍋還是讓沈珒心里多了幾分膈應,他翻了個白眼,挪動位置離沈玨遠一點:“那你喊大聲點啊,去找父皇告狀啊。”

    沈玨有些尷尬,試圖解釋以修復和沈珒的關(guān)系,卻見沈珒一臉嫉妒地盯著……和沈明恒說話的黎潛?

    沈珒嘴里嘟囔道:“誰稀罕你們最高的接待禮儀?犄角旮旯的窮酸地方,才不配讓皇兄去。”

    沈玨:“……”

    我看你是失心瘋了。

    黎潛的動作像是按下一個開關(guān),其他國家的使臣不肯讓他專美于前,也紛紛拿起酒杯。

    沈昱對曹長海使了個眼色,曹長海會意,借著給沈明恒倒酒的動作,將他酒壺里的飲料換成葡萄汁。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

    曹長海討好地笑了笑:“殿下,這是陛下的吩咐。”

    沈明恒笑了笑,低聲吩咐:“去把父皇的酒也換了,就說是孤說的,讓他少喝點。”

    沈明恒對酒沒有太大的愛好,沈昱就不一樣了,他喜歡喝酒,不喜歡喝果汁。

    沈昱當場垮下臉。

    底下的朝臣使者沒有發(fā)覺這對天家父子的眼色交流,他們還在接連不斷一句一句地說著漂亮話,爭取讓大夏看到他們的誠意。

    使者們幾乎將學過的大夏吉祥話都說了個遍,尤其沈明恒剛大病一場,諸如“無病無災”之類的話更是層出不窮。

    “恭祝太子長命百歲。”

    正愁苦地想著偷偷把酒換回來可不可行的沈昱聽到這句話本能地朗聲說了一聲“不對”。

    他糾正:“不是百歲,是萬歲。”

    雖當朝沒有明文立法規(guī)定“萬歲”一詞乃皇帝專用,但這已經(jīng)是一種深入人心的潛規(guī)則。

    ——哪怕誰都知道沈明恒的太子之位穩(wěn)得不能再穩(wěn),沈昱依然一次次、毫不吝嗇地當著無數(shù)人的面,給予他遠超尋常太子的尊榮。

    能被派來出使的都不是蠢人。

    使者們愣了一下,齊齊躬身下拜:“恭祝太子殿下萬歲萬萬歲。”

    場面都烘托到這份上了,再不作出反應就是文武百官沒有眼色了。

    他們紛紛起身離席,雙手平舉作揖,俯身跪倒,長袖逶迤鋪了滿地,齊聲頌道:“陛下萬歲,太子殿下萬歲。”

    沈玨被迫隨著人流跪倒,他聽著耳畔眾人山呼,看著端坐上首的沈昱笑開了花,忽然就漫開了滿心的無力。

    他前方的沈璟微微偏過臉,對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四弟,一國的私交也許算叛國,但若是有數(shù)十國,就不能叫私交了,那叫天下歸心。”

    沈玨定定地與他對視,然而片刻后,還是率先垂眸:“謹遵皇兄教誨。”

    沈昱聽得很快樂,沈昱還想再聽,沈明恒朝他悄悄扔了個葡萄。

    沈昱輕咳一聲:“宴會上不講君臣,諸位下次再接著說……不是,諸位免禮平身。”

    沈明恒:“……”

    起身后,朝臣們重新整理衣冠入座。

    裴令拍了拍裴定山的肩膀,“現(xiàn)在放心了?”

    裴定山輕哼一聲,他別過臉,“勉勉強強吧。”

    然而嘴角卻不自覺揚起。

    宮中年宴時間不算長,戌時結(jié)束,朝臣們離宮后歸家再行家宴。

    畢竟官員們也不能拖家?guī)Э谌雽m。

    沈昱也帶著所有皇子到了后宮,這是沈明恒要求的,平日里對皇子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就罷了,除夕這樣的日子,必須要在一起守歲。

    但說是一起,沒待多久沈昱就拉著沈明恒離開了太宸殿。

    ——他就不懂了,難道他長得很嚇人嗎?怎么皇子們一個個跟鵪鶉一樣?

    他當年在戰(zhàn)場上縱橫來去,在敵軍里殺了個三進三出,怎么就有這樣的兒子?一點都不像他。

    幸好還有明恒,明恒像他。

    沈昱半點沒考慮到,三皇子沈瑯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哀嚎呢,家宴上,就連三皇子的生母都沒敢求情。

    有這前車之鑒,其他人能不乖嗎?

    沈明恒也看得出他們雙方都不自在,也就無奈地任由沈昱拉著他出門。

    “砰!”

    一道焰火在空中綻開,連帶著雪地都被點綴得斑斕多彩。

    沈明恒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他側(cè)過頭,“爹,新年快樂,百事從歡。”

    許是周圍太嘈雜,沈昱沒太聽清。

    他樂呵呵地拉著沈明恒就跑,大聲道:“明恒,我們出宮啊!”

    沈明恒無奈,剛要說話,就聽到腦海里傳來一道久違的聲音:[宿主,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沈明恒笑了笑,[六兒,你要走了嗎?]

    系統(tǒng)停頓了兩秒:[恭喜宿主,你的任務完成了,我也該去找新的宿主了。]

    沈明恒道:[我的任務早就完成了。]

    在離開上個小世界的時候,在回來他的本源世界之前。

    系統(tǒng)又沉默了,像是反應慢的老化系統(tǒng)。過了一會兒,它說:[是的,但那個時候我還沒做好和你分別的準備。]

    據(jù)它知道的故事,十個太子九個被廢,還有一個沒等被廢就死了。

    它的宿主在本源世界也是太子,它不放心。

    但它現(xiàn)在放心了。

    系統(tǒng)認認真真地道別:[你是我第一個宿主,從今以后,就算我有了別的宿主,我也只和你天下第一好。]

    【契約解除中,1%,2%……99%,解除完畢。】

    [再見,宿主。]

    沈明恒也沉默了片刻,[再見,六兒。]

    跑在前面的沈昱敏感地察覺到沈明恒的情緒似乎微微消沉了一點。

    他回過頭,疑惑地確認:“明恒?”

    語氣中還帶著來不及收斂的笑意。

    沈明恒便也重新綻開笑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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