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3)
太上皇車架東巡, 當日,大將軍左文淵帶兵出征沃桑,裴定山為先鋒。
次日, 葉鳴謙駕輕騎往西域, 鎮西大營已進入備戰狀態。
又一日,“天寶船”下海,經測試符合遠航條件。
帝下旨,于全國范圍內征召善水性、善海上尋路、善船上種植之能人,響應者眾。
皇朝這座巨大而精細的機器飛快運轉起來,一切工作井然有序地進行。
一月后, 女試開考。
比起連考三日的春闈,女試到底籌備的時間比較短, 只需考一天。
這是本朝第一屆女試, 大概率也是最后一屆,未曾脫穎而出的女子需得從童生考起, 留待往后春闈。
共參與考生四千三百二十八人, 比起上一屆科舉的萬人會試,這個數量不可不謂少之又少,然而依然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們認定不適合讀書的女子, 國之上下從未正眼看過、從未認真培養過的女子, 竟也不知何時, 靠著自己的能力,積攢起這么大一道能量了嗎?
哪怕是支持女子入朝為官的周言安與于策也不由得悚然一驚,為這股蓬勃堅韌的生命力。
她們不是菟絲花。
她們是野草,是參天巨樹。
為了不耽誤春闈, 三日后,整個朝堂加班加點批改完全部卷子, 選出了一百二十位出眾考生,皆文采斐然,策論也是言之有物。
祝云奚未曾參與,她自負,認定自己是佼佼者,不愿占去姊妹們的風頭。
令人詫異的是,于蕤居然未進入前三甲。
排名第一的是位年過五十的寡婦,她這一生丈夫早亡,獨自養大一兒兩女共三個孩子。
受過刁難,吃過苦,也被逼著再嫁,然而她終究挺了過來。從一個賣簡單吃食的小攤,發展成了一家鋪面,到如今名下已經有了一個商會。
據說再繁忙的時候她也始終詩書不輟、手不釋卷。
她最初時沒有名字,家中人只“二妮、二妮”地叫她,外人叫她“潘氏”。
后來成親之后,他們叫她“孫潘氏”。
好像名中多了這么一個字之后,她就不再是自己了,不論她做得再好,對她最大的稱贊也只能是“賢惠”。
再后來丈夫亡故,她開始做生意。
她開第一家鋪面時,對她的稱呼就成了“孫夫人”,人們覺得這是尊重,是賞賜,她卻覺得并無太大區別。
她想讓人稱她“潘夫人”。
在她擁有了商會之后,終于成功了一半。
——他們叫她“夫人”。
——去掉她丈夫的姓氏之后,她自己也沒了姓氏。
而今她來參加女試,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
在試卷的最上角,她端端正正地寫——“潘華瓊”。
她那樣有文采,讀過那么多書,可為自己取名的時候沒思索太多寓意,純粹是因為她喜歡。
且就讓她以喜歡的名,開啟她新一段的人生。
排名第二的是位有過淪落風塵經歷的女子,名為周靖涵。
家道中落被缺錢的父兄賣入青樓,昭正三年,還是太子的沈明恒下令搗毀全國所有的青樓,周靖涵得以自由。
她和青樓的姊妹們一起生活,交了罰金自梳不嫁。
多數人天然看不起青樓出身的女子,聽說閱卷完畢拆開封卷看到名字的那一刻,三公九卿臉都綠了。
——參加女試也得驗明身份,許多人對出自青樓的“周靖涵”這三個字還有印象。
只可惜塵埃落定,入選的試卷已呈于沈明恒案頭,不容更改了。
分明周靖涵所有的苦厄皆與男子有關,也不知他們有何底氣看不起她。
最令人詫異的是第三名,小姑娘才八歲,比祝云奚還要小。
她天生才思敏捷、過目不忘,是另一位“方仲永”。
她的父母一如書中“方仲永”之父母一般沒有遠見,只想用她謀利爭臉面。
倘若這“女試”的旨意再晚下半月,她就該被賣與當地富商做童養媳了。
富商看她聰明,想要她為自己智商有損的兒子生下一個聰明的孩子。
大概率小姑娘長大以后也只能當個妾室,倘若最后聰明才智不在,死在后院也未可知。
小姑娘是偷偷跑出來參加女試的,她同樣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
她叫葉其祁。
池有荷,其葉祁祁。
祁,盛大、茂密之意。
沈明恒嘆了口氣,固然覺得慶幸,但這天底下,曾經誕生了多少他們來不及拯救的葉其祁呢?
第四名是于蕤,她對此接受良好,并欣喜于有這樣多的同道姊妹。
于策反而有點接受不來。
他以為這世上有一個祝云奚已屬難得,女兒是他精心培養,自認不輸于當年的自己,更不輸于當世任何一個同齡的兒郎。
結果比女兒優秀的,世界上至少還有三個?
舉凡能夠有資格在史書中傳世的大儒都很擅長反思,于策不由自省,他是不是太傲慢了些?歸根結底,他仍是有幾分男人的劣根性在的。
接受自己的缺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策遞了牌子進宮,找沈明恒大吐苦水去了。
一百二十張考卷擺在沈明恒的桌案上,沈明恒一邊乖巧地當個傾聽者,一邊重新審閱了一遍。
他沒有更改前三名的名次,而是思量過后,劃去了其中幾個名字,最后一百二十人被篩得只剩下八十六人。
旁觀的于策深感詫異:“陛下,我以為你會覺得入選的人數越多越好?”
沈明恒搖了搖頭,嘆氣道:“太多雙眼睛盯著她們了,她們必須要做得比男子更好。”
第一代人要為后世開路,注定是要艱難許多的。
她們得付出遠超常人的代價才能獲得本應該獲得的相同待遇,她們得始終堅定不退縮半寸。
假使她們失敗,她們必定會受到強烈的反撲。
她們往后的姊妹也將繼續被沉寂下去,被打壓、被迫害,直至等到下一個不知何時到來的曙光。
而假使她們成功,史書將永載她們的姓名。
一個月后,春闈。
因為一場大案,朝中許多職位空缺,這次春闈共錄取了三百七十二位貢士,其中連同祝云奚在內的八十七位女子赫然全部榜上有名。
一時間朝野嘩然。
雖然這個數量連總數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所有人都得承認,這次女試開得匆忙,有許多人還在觀望之中不敢參加。
她們在等著看這第一批女子的待遇,看她們是否能在朝中握有實權還是只是個擺設,看她們是否會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而且,本次女試考生四千多名,中選的八十四為女子居然全都成了貢士,并且排名全都不低,焉知其余落選的四千人里就沒有漏網之人才?
要真完全放開,這次貢士中男子的數量能占一半嗎?
大夏的科舉改卷很嚴格,不僅全部糊名,還有專人謄抄一次,專人核對一次,避免因筆跡泄露身份。
一份試卷至少要經過三位考官之手,取三位考官的平均評級為總成績。
成績亦有專人復核,若是考官評級相差太多,還會被擇出由三位主副考官商討定級。
哪怕不能做到絕對公正,但也相差無幾了。
是以這次會元為潘華瓊,第二名為祝云奚,三甲前二全被女子包攬,可以說是狠狠打了某些老古板的臉。
更別說前十之中女子占了六個,半數有余。
殿試后,這一批貢士幾乎全部都被錄取,填補了朝中各個職位空缺。
唯有葉其祁讓沈明恒有些苦惱,她太小了,朝廷招童工總讓他有些負罪感。
于策看了出來,他想了一晚上,然后問沈明恒:“我收她為弟子,好不好?”
于策的文采天下士人都是信服的,葉其祁若能成為他的弟子,往后的路會好走許多。
沈明恒有些詫異,笑道:“老師想收學生了?”
于策不耐煩教學生,唯一的一次破例是因為沈明恒,他見獵心喜,騷擾了沈昱三天才讓對方同意。
之后有了沈明恒和他女兒兩塊珠玉在前,他就再看不上別的朽木了。
于策攤了攤手,無奈道:“這樣的人才若是埋沒了,我死不瞑目。”
總有些東西超脫性別,譬如才華。
于策受了葉其祁當“關門弟子”,對外放出話說再不收徒,然而沒過幾年就慘遭打臉。
那時沈明恒已經成婚,皇后是他的女兒于蕤。
于蕤生下一個孩子,自出生就被立為太子。
小太子聰明可愛,于策又磨了正巧回宮的沈昱三天,才得他松口,又成了小太子的老師。
這都是后話了。
殿試結束后的第一次早朝,朝堂上多了幾道紅顏。
第一批女官很珍惜她們為之不易得來的機會,渾身洋溢著堅定與躊躇滿志,連帶著朝堂都多了幾分生機。
已經為官多年的老朝臣們情緒復雜,然而女官們踏進朝堂的腳步堂堂正正,他們說不出一句反對的話來。
他們一開始還以為自己難以接受,后來……
后來他們就沒空思考這些亂七八糟的了。
——這批女官全部都是卷王,卷得他們欲生欲死。
“丞相,下官有事請教。”
周言安回過頭,見潘華瓊與周靖涵相攜而來,笑意盈盈,眉眼燦爛。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朝堂中升起了幾顆太陽。
——照得這人間,一片清瑩秀澈,乾坤朗朗。
*
得益于女官們的能干,沈明恒可以放手實施許多新政。
又過兩月,沃桑國滅,左文淵、裴定山班師回朝。
大夏駐西域辦事處也已經穩定,葉鳴謙告假回京。
沈昱辦了兩個案子,也趕回來參加沈明恒的登基大典。
于萬人跪拜中,沈明恒登上九層高臺。
他本應該在這時確立自己的年號,但沈明恒覺得從前的紀年方法多有不便,于是廢除年號,改稱今年為夏歷七年。
這個紀年方法將來會隨著裴定山登上“天寶船”,遠赴重洋,傳遍世界。
而此刻,周言安與于策等人悄悄抬起頭,看著最上首的沈明恒,忽然有了想流淚的沖動。
自亂世他們投奔沈昱以來,無數個日夜里,他們都在期待這一幕。
他們終于看到沈明恒登基了。
沈明恒轉過身,看著底下跪拜的萬民,忽然間心中也多了幾分感慨。
他當永遠不辜負這一切。
不負臣民,不負河山。
……只是這個時候,他總覺得,要是他的小系統也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可惜,他的系統應該有別的宿主了。
[宿主你好,請問你愿意和我簽訂契約嗎]
腦海中忽然多了一道聲音,沈明恒詫異:[六兒?]
[是我哦,宿主,你死了之后,可以再和我重新簽訂契約嗎?]
沈明恒:……
這話說的怪不吉利的。
沈明恒好笑地:[不是說一個人只能簽訂一次契約嗎?]
[本來是這樣的,但是宿主,你前面執行的任務出了問題,你有義務跟我回去補救。]系統006理直氣壯。
沈明恒反駁:[不可能,我能有什么問題?我完成的任務不可能有問題!]
系統委屈:[宿主,你去過的世界,主角和主角團全都分道揚鑣,不僅關系不好,有的還打起來了,劇情被毀得一塌糊涂。]
讓你當個好人,沒讓你頂替主角啊!
沈明恒:[……]
系統要鬧了:[我不管,反正你死了之后得跟我走。]
沈明恒笑了笑:[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