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人回到了莊顏最初隱居的那處院落。
作為凡人,曾是天之驕子、社會精英,莊顏不曾窮困過。
作為判官,曾是一人之下、冥界大神,莊顏不曾落魄過。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心存善意的、溫柔且優秀的人,卻硬是在這門都掩不上的破敗院子里,茍活了二十年。
原本那院子就不算堅-挺,那天莊顏被宋親卿救走,只留下那黑白二位判官纏斗后……
這院子就更是搖搖欲墜了。
老舊的外墻破了數個洞,墻縫的磚石清晰可見。
透過那些破洞,可見院內小屋被「狂風」波及后,被摧殘得歪斜欲倒的模樣。
尋常人看見自己的家變成這樣,第一反應大多是憤怒或不安。
莊顏卻不一樣。
他看著這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故居,竟只是笑了笑。
眉宇之間,帶著些許欣慰。
“那群小兔崽子,確實是有能耐了。”莊顏感嘆道。
沒有責怪那兩個學生把他的房子打壞了。
莊顏居然只是感嘆,他的兩個學生長大了,有本事了。
莊顏轉過頭,對著宋親卿,點頭示意。
按照事先的約定,宋親卿百般不愿,還是側頭,給了身邊的易蘅一個眼神。
易蘅打開系統,給黑白判官同時發送了莊顏的定位。
幾乎是實時的、也幾乎是同時的,黑白判官瞬間出現在了院落之前。
這兩位大概是不眠不休地廝打到了現在,為了把多年的積怨都發泄在彼此身上。
賀川與修果落地的時候,身上皆是傷口,看起來早失了作為神明的風度。
因為持續不斷地互相進攻,雙方都沒有時間修復傷勢,看起來都是狼狽不堪的模樣。
就算如此,兩人來到莊顏所在的現場,依舊本能地盯死彼此,生怕對方先行動作。
巧合所在,修果站定的地點,相比于賀川而言,離莊顏的更近一些。
注意到這一點后,修果先是得意朝賀川炫耀似的一挑眉,而后轉身就要奔向莊顏。
“修果,別動。”莊顏卻抬手制止了修果。
修果表情委屈,像一個討不到糖的小孩,“為什么?”
“你在原地別動。”莊顏和修果說著話,眼睛卻盯著賀川,“我先和他說幾句話。”
“老師!你偏心!明明我離你更近!”修果試圖耍賴。
“修果!”莊顏嚴肅起來,“你轉過去,從一數到一百。這期間,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能轉過來,聽見沒有?”
“老師……”
“你不聽我的話了?”
“聽!”
見莊顏表情不悅,修果條件反射地順從。
明明是學生,明明看起來年紀更小,修果卻反倒為了哄更年長的老師開心,主動讓步道:“那我數到一百!我轉過來的時候,你就要來找我玩哦!”
“好。”
“莊老師從不騙人!一定說到做到!”
像是為了自我安慰,也像是故意說出來讓對方聽到,修果刻意這么強調了句,才聽從莊顏的話,背過身去,開始數數,“一、二、三、四……”
修果數得很快,像是怕自己稍微慢一點,老師就會因為跟賀川玩得更開心,而不喜歡他了。
見修果雖然看起來乖,本質上還是個會耍小心眼的臭小孩……
背后的莊顏忍不住笑了笑,但笑意在轉向賀川的時候,就凝固了。
莊顏走向了賀川。
他走進了自己最優秀的這名學生的視野中,霸占了對方所有的視線。
“賀川。”比起面對修果,面對這名學生時,莊顏的微笑總是帶著些端莊克制的疏離感。
“老師。”面對自己的老師,比起肆意撒嬌的修果,賀川也總是禮節周全,頷首致意。
“很好。”看著出落得高大威風的學生,莊顏贊許地點點頭,“不管走到哪里,提起冥界的黑判官,眾神都是夸贊的聲音。正道的、公平的。”
“承蒙恩師教誨。”
“人間需要有公道,賀川,你要永遠成為那公道。”
“老師?”賀川眼眸一動,感覺到老師的話中別有深意。
莊顏伸出手,去觸碰賀川握著的那柄奪魂刀。
賀川呼吸一滯,下意識撤手,把刀往身后帶了一下,避開了莊顏的觸碰。
莊顏抬頭,認真地看著賀川,說:“永遠不要懷疑你自己的立場。賀川,動手吧。”
“呃……”
“不要帶我回冥界,這是我最后的請求。就在這里,殺了我吧。”
“呃……”黑判官自冥王處獲得的指令:
要么緝拿罪神回冥界,要么,就在人界誅殺之。
莊顏選擇了第二種。
莊顏選擇,讓自己的學生,親手殺死自己。
“賀川……”
“為什么呢?”一向情緒平穩的賀川,竟在此時露出了感情的破綻,他看向眼前消瘦的老師,眼底血絲密布,像是艱難壓抑著某種情緒,“為什么讓我……”
“賀川。”
“老師,是不是因為,如果回冥界,您的審判還是會被交給修果執行?您怕他為難,您怕他受苦!所以到最后您也……”
賀川把最后的話咽了下去。
到最后的最后,賀川也沒能主動,把那句「偏心」說出來。
這兩個字,帶著指責的意味。
因為在乎親昵的關系,因為擁有過親昵的關系,所以才能指責對方,突然「偏心」。
賀川說不出來。
他沒有這樣的立場。
從來也沒有。
賀川深呼吸一輪,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作為冥界最優秀的死神,引以為豪的擅長。
擅長收斂自己的感情。
擅長偽裝自己的感情。
賀川舉起了那柄大刀。
舉起了那柄不管是神明還是凡人的肉身,都能輕易劈得粉碎的大刀。
那刀尖,對準了他瘦弱的老師。
一旁的宋親卿再也看不下去。
雖自詡是無心之人,可這一刻,宋親卿也感受到了無比的心痛。
很難過。
但卻是,無法哭出來的那種難過。
宋親卿閉上眼睛,不敢再看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他的腦海里,回想起莊顏與他最后提起的,那個計劃……
——“您要賀川親手殺了您?”
——“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莊先生,請您再考慮一下!”
——“我想保護他們。我的死,是我最后能為他們做的事。”
——“先生……”
——“我希望您能幫我這個忙。”
為了保護白判官,莊顏必須死。
如果回到冥界,白判官永遠不會審判他,甚至為了他還會反抗冥界……
招惹了冥王,不管是誰,怕是都不得善終。
為了保護黑判官,莊顏也必須死。
只是,他永遠也不能讓黑判官知道真相。不能讓黑判官知道,老師從始至終都是清白的,這樣的負擔可能會毀掉黑判官。
只要,讓他在黑判官心中,永遠都是一個壞人就好了。
黑判官按照律法處決壞人,天經地義。
如果這人還是其恩師,更證明黑判官是大義滅親的正道之人。
只要這樣,就夠了。
“不要……”宋親卿雙手顫抖著,他很想沖過去攔住賀川,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可莊顏本就命不久矣。
作為愛神的他,見過人界無數悲歡離合的他,更清楚……
在此時此刻,對莊顏來說,完成這樣的獻祭儀式,意義有多重大。
想阻攔。
卻不能。
這樣的復雜情緒,讓宋親卿心碎。
一旁的易蘅見宋親卿難過,也只無聲地攙著其肩膀安撫。
哪怕因這肢體觸碰而腦釘發作,易蘅也沒收手。
畢竟是目前可以給宋親卿支撐的,再多一點力氣。
……
背對著莊顏與賀川,修果依舊大聲報著數。
似乎察覺到老師離自己越來越遠,修果怕老師聽不見,會不能按時完成約定,便扯著嗓子喊,要對方聽見——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在報數的間隙,修果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
那好像是,賀川的大刀,撕裂了某具肉-體的聲音。
“七……”修果報數時的嗓子劈了一下。
嗓音被堵得一哽,修果突然有些害怕。
他捂著耳朵,屏蔽那個讓他心慌的聲音。
他蹲下去,讓自己的體溫溫暖自己,讓自己不要那么害怕。
“七——十——”
但就算這樣,修果喊出來的聲音,還是帶了哭腔。
他眼前一片模糊,又熱又酸的眼淚溢出眼眶。
他像個無助的小孩,大聲哭嚎著……
卻堅強完成與老師的承諾。
因為老師說到做到。
只要他數到一百,老師一定會來找他。
……
斷魂刀落,神體分離。
莊顏的身體幾乎濺不出鮮紅的血。
這人虛弱到,連體內的血,都是淺淡的顏色。
一只沾了血的手,撫上黑判官剛毅的側臉。
從鼻梁,顫抖著,觸摸到下頜角處。
黑判官咬死了牙,屏著呼吸,不垂眸多看眼前人一眼。
似乎這樣,眼角的淚就不會隨著眼皮的動作,而滾落下來。
“你,永遠是……”這個聲音沙啞、虛弱,帶著最后的眷戀,“最像我的學生……”
語畢,說話的人倒了下去。
軀體就這么消散開,化作晴天虛空中漫天的星點。
這人再也聽不見黑判官的指控,聽不見其面無表情、卻流淚的指控:
“他,卻永遠是你,最疼愛的學生。”
……
“一百!”
終于數到了一百,數到了約定的數字,修果猛然起身,擦干眼淚,轉身過去。
回身的瞬間,修果撞上了一陣帶著星光的風。
那陣風滲著淡淡的桂花香氣,像是個溫柔的人,輕拂過他的發梢后,在他的額間留下一個吻。
似乎是誰,化作了清風……
親吻他。
那風散盡,人間再無星點,再無桂花香氣。
修果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
他看到了許多不重要的人。
唯獨沒看到那個唯一對他重要的人。
他說話算話的老師,終于還是食了言。
他在人間,再也找不到莊顏。
第62章
“騙人……”
修果怔怔地念著,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后退著,似乎要逃離這個現場。
現場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甚至血痕都沒有。
莊顏好像從來沒有出現在這里一樣。
只有剛才那陣風讓修果感到恍惚,產生過一瞬間的錯覺。
現在修果才想起,莊顏可能壓根沒來過這里,所以怎么會出事呢?
你看,連痕跡都沒有。
莊顏根本沒來過。
沒來過的人,怎么會出事呢?
賀川那邊,修果看都不看一眼。
白衣小孩只微笑著,走向宋親卿的方向,佯裝無辜道:“宋親卿,我老師呢?”
“呃……”宋親卿急促地憋出一聲嘆,像是啜泣聲。
“你干嘛這個表情?”修果笑容一凝,“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我老師呢?”
“對。”宋親卿艱難道,“對不起。”
“對不起是什么意思?”修果伸出手,似乎想抓宋親卿,“對不起是什么意思!宋親卿!”
見修果伸出手來,且情緒激動,似乎又想發瘋,易蘅眼疾手快將宋親卿擋在了身后。
修果見宋親卿被藏起來,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那感覺讓他失控。
他陷入比平時更癲狂的狀態,像一只露出獠牙的狂犬,要撕咬眼前的人。
易蘅將修果反揪手臂,牢牢控制在胸前,把其與身后的人隔離開。
可越是觸不到宋親卿,修果就越瘋。
小孩紅了眼,像是耍橫一般暴躁地狂跳,蠻橫地咆哮著:
“宋親卿!都是你!都怪你!把老師還我……還我!你怎么保護不好他還要帶走他!還我!還給我!”
像是討不到玩具的孩子,一聲一聲喊著「還我」。
可是那玩具不見了,不見了就是不見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宋親卿紅著眼低著頭,像是知道那玩具徹底消失,但又無法告知對方。
那小孩沒聽見最后的答案,自欺欺人認定那玩具還在,瘋狂地喊著,“還給我!還給我啊啊啊!”
那樣聲嘶力竭的吶喊,竟是從那么小一個身體里發出來的。
足夠撕扯在場每一個人的理智,撕扯在場每一個人的情緒。
“宋親卿!為什么會有你這樣的人?”修果失去理智,抓著個對象就開始無差別攻擊,“你算什么愛神!你分明是個瘟神!”
宋親卿知道白判官只是拿他宣泄,低頭只受著責罵,卻感覺身前的易蘅將他護得更緊。
“修果!”易蘅冷下聲警告,“我勸你對他放尊重點。”
像是要幫他把所有的危險都阻隔在外。
修果本來就誰也不怕,此時壓制理智的最后一根弦也斷了,更加肆無忌憚。
哪怕眼前的人是冥界的少主,修果也毫不在乎,細聲尖笑著,“你還護著他?你死心不改啊?你為了他被扒皮被抽筋的事,全都忘了啊?”
這番話讓宋親卿猛然抬頭。
雖有過猜測,但親耳聽到這個可能的事實,宋親卿還是無法坦然接受。
先前在冥界初見白判官,聽到其口中說「有人為了宋親卿受過極刑」,他就有想過,可能是易蘅。
而此時的易蘅仍擋在他面前,像是要用這堅實的身體擋下向他襲來的一切危險:
不管是肉-體上的攻擊,還是精神上的羞辱。
“閉嘴!修果!”易蘅一手蠻力地反剪修果胳膊,一手似鉗子掐住修果的臉肌。
易蘅手背暴起的青筋,暗示了其有多么用力。
本該因此疼得說不出話,但修果完全瘋了,瘋到連疼痛都感覺不到,就算含糊不清,也要癲狂咒罵——
“宋親卿!你!你就是瘟神!你就是萬惡之源!就連莊顏也是被你害了!我們也是被你害了!”
“修果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說錯了什么了?我說謊了嗎?”修果無辜地瞪大眼張大嘴,表情夸張,“啊!因為你們不知道吧?啊哈哈哈你們當然不知道!因為只有我和那個畜生看到過,害莊顏出事的那頁生辰冊,那個被改了陽壽的凡人……”
“修果!閉嘴!”
這次,開口阻攔的,是一直沉默不發的賀川。
但來不及了,修果已經將話說出口了——
“是宋親卿你呀!”
“修果!”伴隨著怒吼,黑影襲來,將修果從易蘅手中奪下,狠狠按在地上,“你簡直瘋了!泰山府君強調過,這件事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
“我為什么要聽他的?”修果居然沒有抵抗,只是天真地問。
“為什么?”賀川凝眉,“老師教過我們,冥王的話就是規矩。”
“不對哦賀川。”修果搖頭,“你的規矩是冥王,我的規矩,一直都是莊顏哦!”
“呃……”賀川長嘆一口氣,祭出一道神索,將修果捆起,“任務已經結束。該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修果想反抗,卻在賀川臉上嗅到了熟悉的桂花香氣,這香氣讓他破防,哭喊著卻脫了力,“我哪也不去!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我哪兒也不去!”
修果四肢被縛,徒剩牙尖嘴利的咒罵。
但賀川看起來對咒罵無動于衷,小孩想用牙撕咬賀川的臉皮,在嗅到其皮膚上殘留的桂香時,只能嗚咽著哭泣——
“狗東西!我想殺了你!我想殺你了!可是,可是……”
修果似乎終于接受了現實,啜泣著說:“你是這世界上僅剩的,最像他的人了……”
“我又何嘗不想讓你消失?”
賀川拎著修果站起身,眼眸閃過一瞬間的痛惜,“可你偏是他用命也要護著的人。”
黑白判官消失在此地。
留下原地一個破敗的院落。
好像見證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發生過。
“賀川啊……”只有宋親卿聽到了最后黑白的對話,遺憾道:“他曾拿過比命還重要的清白護過你……”
“只是你從未信任過他。”
……
那師生三人的故事,像是一個跌宕起伏的傳奇。
故事聽完,曲終人散,只留下一地雞毛。
有些人聽了話,就當聽了玩笑,輕易地退了場。
有些人聽了話,卻在心頭,被掀起了一場驚天駭浪。
未觸碰宋親卿,易蘅幾乎沒有過腦釘發作的時候。
可聽到白判官說出20年前被篡改了生辰冊的凡人名字開始,易蘅就頭痛欲裂,幾乎無法直起身來。
宋親卿費了不少力氣,才將易蘅傳送回那間溫馨小屋里。
把人安頓到床上,宋親卿想去給男人倒杯水,才轉過身而已,就被拉住了手。
易蘅的手格外冰冷。
似乎因為頭部的疼痛導致血液不暢,其指端猶如冰塊,凍得宋親卿一激靈。
“我只是想倒杯水……”
“親卿,不要走……”
親卿。
每次聽到男人這么叫自己,宋親卿都會感覺心臟一悸。
那顆素日里沒什么波瀾,需要人間冷暖來刺激的心,似乎要聽到這人的呼喚,跳動才會變得更加鮮活。
宋親卿無法拒絕這樣的呼喚。
他重新坐回了床邊,擔憂地看著易蘅。
易蘅這次的疼痛比以往更深,以至于疼得面目微微扭曲,膚色透著青白,額角出了細密的冷汗。
看對方這樣,宋親卿心疼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小心伸出手,想試著幫人擦去額角的汗。
然后他的手就被握住了。
“親卿……”易蘅的聲音顫抖著,卻依舊克制,像是怕嚇到眼前的人。
這人在外張揚跋扈,所有的小心和體恤,似乎都只留給了宋親卿一個人。
“我在。”宋親卿溫聲回應。
“我,可以抱著你嗎?”因為顫抖,易蘅聽起來像是在哀求。
“當……”宋親卿理所當然就要答應,但突然想起,“可是碰到我,你會不會更疼啊?”
“會。”易蘅沒騙他,“可是我現在……”
因為疼痛,易蘅紅了眼眸,看起來像是有了淚意。
男人揪著心口的位置,似乎在感受什么,卻形容不出那種匱乏。
易蘅只能用最平實的語言試圖描述,“我好渴。”
渴。
卻捂著心臟。
宋親卿聽懂了。
不再回答,他直接伸出雙手,主動擁抱住眼前這個痛苦的男人。
一聲喟嘆。
隔著衣物,少年身體的溫度透過來,分明將男人刺得更痛,卻又甘之如飴。
宋親卿不知道這個時候該怎么做,就只能一邊拍著男人的背,一邊哄小孩似的溫聲細語:
“沒關系的,有我在呢!不痛啦!不痛啦……”
也許是意識被疼痛與渴望反復拉扯,易蘅很長一段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久很久,也許是抱著少年的身體得到了安撫,也許是劇烈的疼痛得到了適應,易蘅才重新說道——
“我從來也不知道,那個被改過生辰的名字,會是你。”
這件事也給了宋親卿很大的沖擊。
只是易蘅的反應太過劇烈,讓他沒有時間細想。
“所以,我曾經,真的是凡人?”宋親卿問。
“嗯。”易蘅回答。
“20年前,我死了?”
“嗯……”
“怎么死的?”
“呃……”這個問題,再次刺痛了易蘅的神經。
易蘅悶哼一聲,緩了許久,才重新開口:“你,曾是我作為死神,接到的第一個任務。”
“呃……”宋親卿小心地問,“然后呢?”
“然后我的任務失敗了。”
“所以,你因此坐了牢?”
“不僅如此,還被打了腦釘。”
“腦釘的作用是什么?”
“斷情絕欲。當察覺到宿主心動,腦釘就會發作,限制宿主的行動。”
“可是死神不該……”
“是的,死神本不需要被打入腦釘。”
“呃……”
“除非,那個死神最終,還是愛上了凡人。”
第63章
聽到這句話,宋親卿臉一紅。
哪怕是他,也無法在此時大大咧咧追問,「你喜歡的是我嗎」之類的話。
也許是感應到懷中的少年瑟縮了一下,易蘅從鼻息間嘆出一聲輕輕的笑,帶著些寵,帶著些憐。
宋親卿顧左右而言他,“那我都死了,怎么現在又變成神明了?”
“你開始喜歡我了沒有?”易蘅也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嘖!”宋親卿一把推開人,皺著眉,“你怎么不回答?”
易蘅輕笑,“你又沒說喜歡我,我憑什么告訴你?”
這人莫名其妙又開始不正經,這讓宋親卿有些不高興。
見人不高興了,易蘅才小心捧著少年的臉,細細端詳他的五官,看起來格外珍惜。
易蘅說:“這個問題,我沒法馬上回答你。因為你什么也不記得,我怕會刺激到你。在冥王追究之前,我還有時間。就讓我用這段時間陪你一起查出真相,好嗎?”
不是全然的隱瞞。
不是自大的抗拒。
而是答應他,會陪他一起找到真相。
宋親卿點頭,“好。”
后面,就是些拉扯著的,看似沒有意義的閑話。
易蘅因為腦釘發作,明明很疲憊了,但就是舍不得睡覺。
在這人看來,睡覺的時間純粹是浪費,不如拉著宋親卿說閑話。
不能說「不如」。
應該說,什么樣的時光,都比不上和宋親卿說閑話的時光。
畢竟他們之間有過謊言、有過誤會、有過競爭……
卻很少有像現在這樣平靜而溫和的時光。
易蘅躺在床上,宋親卿坐在床邊。
兩個人手拉著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
“現在的我,和「他」像嗎?”
“為什么要說「他」?那明明就是你。”
“可我不記得那些事了,對我來說,那就像是另一個人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不提「他」了。”
“為什么不讓我問?”
“怎么還倒打一耙?誰不讓你問了?”
“你怕我問「他」的事……是不是覺得我會說「他」壞話?”
“嘶……你怎么會這么想?”
半晌,易蘅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屈指輕輕敲了敲宋親卿的額頭,“是不是吃醋了?”
“沒吃醋,我不會吃醋。”宋親卿嘟囔著說。
易蘅:“什么叫不會?”
宋親卿:“生來就不會。”
“那你會喜歡我嗎?”
“呃……”
“我再具體一點,那你開始喜歡我了嗎?”
“呃……”易蘅看著宋親卿,眼里帶著調笑,卻又分明有些期待。
那樣的眼神讓宋親卿感覺炙熱,他無法糊弄過去,還是認真地回答:
“說實話,易蘅……我不知道我現在該不該喜歡你。”
“為什么這么說?”易蘅也收起笑意。
宋親卿真誠道:“我不確定,我喜歡的到底是誰。我也不確定,你喜歡的是誰。”
因為他和他之間,夾雜了太多角色。
白月光的宋親卿,現在的宋親卿。
作為愛神習慣忍讓的宋親卿,真實的有些木然的宋親卿。
與白月光對應的易蘅,現在的易蘅。
偽裝凡人尬撩的頗哲浩,和現在這個有些雙標、有些霸道的大死神易蘅。
彼此之間喜歡的究竟是哪一個角色……
宋親卿開始混淆,開始分不清楚。
因此,他也不確定自己的心動,到底應不應該。
“親卿。”易蘅溫柔呼喚他的名字,將他從理不斷的思緒中拉出來。
握著他的手輕輕捏了捏,似乎要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易蘅端凝道:
“我沒有問你對過去的我如何看待,因為我從未在乎過。”
“我要的,從來都只是,和你的現在。”
……
宋親卿也不知道那個晚上,自己是怎么睡著的。
他只知道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床上,被易蘅圈進懷里了。
一睜眼,他就看見易蘅那張靠得極近的,高眉深目的俊臉。
男人微熱的鼻息噴在宋親卿的臉上,讓他的呼吸都開始錯頻。
宋親卿嚇了一跳。
他本想趁男人沒醒,偷偷鉆出去,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結果他一動,易蘅就皺眉。
好像快被他驚醒。
宋親卿不敢動了。
他不動,易蘅的眉頭才慢慢舒展。
就好像在夢里,有人要把懷里的他搶走一樣。
宋親卿從來沒有在這么近的距離,看過這張臉。
尤其眼前這個人還閉著眼,看起來好乖好乖。
易蘅這人,不管是外表還是性格,都很難讓人聯想到「乖」這個字。
可是這時的宋親卿不知為什么,感覺內心格外柔軟。
眼前這個霸道暴戾的大男人,就是讓他感覺,好乖好乖啊。
這人眉眼生得太好看了。
宋親卿看著易蘅的臉,慢慢就出了神。
從見這人的第一面時,宋親卿就驚嘆過這人的長相。
西方的骨相,東方的皮相。
五官輪廓長到這樣的地步,大概是放到國際上,都會驚艷世界的程度。
精致卻不媚氣,英挺卻又清俊。
初見時還是凡體,也許還帶了幾分煙火氣。
此時的易蘅不再遮掩,因為是冥界來者,自帶清冷神性,更讓人移不開眼了。
在冥界說服灰判官的時候,易蘅提及過身世。
母親是異國來此的少女,意外受了孕。
父親是那個完全泯滅人性,卻依舊存有私欲的冥王。
宋親卿慣常憐惜女性,因此很難想象,在這樣的故事中,那個無辜搭上了一生的異國母親,要如何消化這樣的意外。
而這突如其來的孩子,又會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
易蘅是怎么長大的呢?
這件事,好像只有過去的自己才知道了。
過去的自己,經歷過什么事呢?
那個20年前還是凡人,被冥王改了壽數,成為易蘅第一個死神任務的自己。
宋親卿想:他要快點找到真相,快點想起一切……
快點拉平和易蘅的信息差。這樣,就可以聽得懂易蘅說的每一句話了。
宋親卿想到這,感覺自己有點太渺小了。
因為這渺小,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可這樣的小動作,被睡得不算安穩的易蘅誤解了。
睡夢中的易蘅又誤以為有人要搶他懷里的人。
于是這人猛地把宋親卿一拽,直接扣在了自己胸前。
兩人的身體貼得更緊更緊。
因為腦釘的限制,宋親卿幾乎沒有過與易蘅貼得這么近的時候。
有的時候,哪怕只是淺淺觸碰一下,易蘅都會因為頭疼及時收手。
可這回,易蘅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宋親卿也第一次體會到,沒有腦釘限制的易蘅有多么「可怕」。
被子底下,兩人肢體相觸的位置,有一個且硬且熱的東西抵著他。
他倒抽一口氣,被嚇得魂不附體。
易蘅的手扣在他的后腦上,將頭埋在他的頸肩處,呼吸熾熱地噴散在他的耳垂后。
那一片皮膚很敏感。
宋親卿感覺自己要被這呼吸搔得渾身都燒起來了。
這……這這這……
宋親卿大腦一片混亂。
他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被拴住的惡犬」。
如果不是這腦釘,憑易蘅的執念和占有欲……
怕是真的會出大問題!
想到這,宋親卿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易蘅,一翻身跳下床躥出屋去。
而被無辜推醒的易蘅茫然地半睜著眼,看著某人慌張逃竄的背影……
困惑地撓了撓頭。
……
“真人采氣……”
早晨,空氣清新,陽光怡人。
“托梁換柱……”
小屋客廳的落地門被打開,白衣少年赤腳閉眼站在階下草坪上。
“順手牽羊……”
一邊念著口令,少年一邊動作柔和且標準地推掌、邁步、轉身、拉練。
“掌推華山……”
“親卿,在那念什么呢?”
突然響起的男聲嚇了宋親卿一跳。
不用睜眼也知道,是易蘅起床了。
也許是剛起床的緣故,男人的聲音又低又啞,帶著性-感的磁性。
宋親卿聽著,想起早晨發生的事,又悄悄紅了耳廓。
“白馬磨頭……我在練太極拳呢!”
“一大早練什么太極拳?”
“巧女紉針……這叫平心靜氣!”
“哦。”易蘅聽起來興致缺缺,注意到什么,又說,“穿鞋。”
“春風楊柳……”
“親卿,穿鞋。”
“蒼鷹……”
“宋親卿!穿鞋!”
“哦。”
穿上拖鞋的宋親卿,就繼續打了一個小時太極拳。
易蘅沒跟他計較,主動去做了早餐。
來叫人吃飯的時候,宋親卿還在那推來盤去喊口令。
還得易蘅再提高音量,恐嚇小孩似的喊他全名,他才乖乖進屋吃飯。
早餐易蘅給他熱了牛奶,做了芝士吐司。
宋親卿專心吃早餐,卻總感覺易蘅盯著自己看。
雖然知道易蘅是在享受這難得的日常,但被目不轉睛地盯著,宋親卿總歸會感覺不適應。
正猶豫著要怎么開口讓易蘅別看了,宋親卿卻感覺一只手伸了過來。
那只手托著他下巴,拇指在他唇角碾了一下,把食物的殘渣刮了下去。
原來是宋親卿吃飯時走神,沒留心蹭上了。
宋親卿正要道謝,卻見易蘅收手的瞬間,又因為頭疼不適地蹙起了眉。
但也許是怕宋親卿擔心,易蘅這表情很克制,甚至想佯裝無事。
宋親卿還是看見了。
不僅看見了,還很難過。
他只是想碰碰他而已。
可是無法抑制心動的感覺,他卻要因此受到懲罰。
想起昨夜的擁抱和握手,證明了能有更好的結果……
宋親卿放下手中吐司,認真提議:“易蘅,我們來適應吧!”
“嗯?”易蘅抬眸看他,“什么適應?”
“對心動的適應!只要我們多試試不同等級的相處,等你習慣之后,以后再碰我,也許就不會頭疼了!”
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脫敏反應。
只要對敏感源慢慢習慣,也許易蘅就可以更自在地同他相處了。
聽到這樣的提案,易蘅微微抿起嘴角,突然反問:
“適應到最后,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最后?”宋親卿仔細想了想。
然后猛然驚到。
一抬眼看到對面不懷好意的笑,宋親卿鬧了個大紅臉。
早餐也不吃,他起身就跑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口令摘自《養生太極掌(第一套)》。
第64章
外面的世界波譎云詭、靜水流深。
只有這間被易蘅復刻的小屋內,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歲月珍貴且溫暖。
宋親卿說要適應,易蘅就真的順著他適應起來。
兩人的關系,像極了醫生與病患,卻也像極了互相試探的曖昧期。
清晨時分,易蘅總會坐在沙發上翻閱文件。
從紙質上來判斷,大概是冥界的一些重要公文等待批復。
宋親卿起得比易蘅晚一些些,從自己的房間出來后,都會在客廳看到易蘅。
每當察覺到宋親卿出現,易蘅總會放下手中的一切事物,先和他溫柔地打個招呼。
隨后,易蘅會細心詢問其早餐的喜好,并作勢起身要為他籌備。
一開始的宋親卿被「雙標感」和「呵護感」沖擊,反應比較呆,會任由易蘅為他「服務」。
但適應計劃開始之后,一切就變了。
宋親卿會抬手示意作勢起身的男人不要動。
男人也會乖乖坐回去,眼神里透露著微微詫異,盯著宋親卿看。
易蘅坐在長條沙發的一端,宋親卿就坐在長條沙發的另一端。
兩人之間隔了幾乎五個人的距離。
隔著距離,宋親卿轉向易蘅,臉上滿是孩子般純真的期待,似乎在等一個回復。
易蘅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懵,似乎沒讀懂他在期待什么。
看到易蘅這樣的表情,宋親卿有些失望,提醒,“你忘啦?我們要「適應」!”
“哦!”易蘅恍然大悟,順從地點頭。
“那你現在什么感覺?”
“嗯……”易蘅品了品,“還好,沒什么太特別的感覺。”
“說明這個距離你可以接受!那我再靠近一點啦!”
像是一個提前的預告,說完這句話,宋親卿就挪著身體,接近了一些。
這過程中,易蘅的目光持續地追隨著宋親卿,這讓他不免感覺有些緊張。
靠近一些后,宋親卿又問:“現在呢?會頭疼嗎?”
“呃……”易蘅喉結一滾,渾身肌肉略有緊繃,“一點點。”
宋親卿驚訝,“我也就只挪了一點點!就這么點你就開始有反應了?”
“不是距離的問題……”易蘅一手虛握成拳,半掩著表情,眼神閃爍,看起來有些羞赧,“之前從沒看到你這么努力、小心接近我的樣子。我很難不心動。”
嘭。
宋親卿感覺自己的腦子嗡一下炸響,臉也嘭一下紅了。
結果,明明是為了讓對方適應親近的距離,結果適應發起人自己先中了招。
兩人紅著臉低頭緩了一會兒,宋親卿才繼續小挪一點,問:“現在呢?”
“能忍得住。”
又挪,“那現在呢?”
“有點吃力了。”
宋親卿待著不動,等易蘅點頭示意了,才繼續接近,“那現在呢?”
“呼……”
兩人現在的距離幾乎是側身貼著側身,隔著衣物,已經能感覺到彼此身上的溫度。
易蘅的狀態看起來也有些不寧。
先前不是沒有過觸碰的時候,只是當時兩人環境中或多或少,都有別的因素干擾。
可此時,環境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們倆,互為彼此的干擾。
易蘅別過臉去,沒有看宋親卿,兩條長腿局促地交纏起來,似乎有些不適。
但就算這樣,易蘅也沒有挪開身體,與宋親卿拉開距離。
宋親卿能感覺到,身旁的男人分明是有些躁動了。
顯然這個距離不好適應,對方的呼吸頻率也逐漸加快。
似乎可以聽見對方胸膛起伏的聲音。
似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從鼻間唇齒散落后,飄落在他手背上的質感。
似乎可以清晰聽見對方的心跳頻率,聽見對方因為難耐發出沉郁的喟嘆。
“親卿?”
“嗯?”
“你怎么不呼吸了?”
“啊!”
易蘅開口提醒,嚇了宋親卿一跳。
不是被對方嚇到,宋親卿是被自己嚇到了。
原來在呼吸交錯間,宋親卿自己居然專注到忘記呼吸了!
“那!”宋親卿從沙發上彈起,“今天先適應到這!下次繼續!”
說完,宋親卿就轉身跑了。
“笨,到底是我適應還是你適應。”看著小愛神的背影,易蘅難掩笑意。
隨后,又因為這回味的畫面,顱頂微微脹痛,易蘅按著穴道自問:“就連這樣都動心嗎?易蘅?”
……
距離的適應法,一開始不得要領,后來嘗試了幾天,終于初有成效。
宋親卿發覺,易蘅不再對距離的遠近有明顯的反應后,就開始尋找新的適應方法。
比如,肢體接觸。
就像距離一樣,這樣的適應也是有個由淺入深的過程。
從一開始的提前預告好再觸碰,到后來的一言不合就突襲。
從一開始只隔著衣物觸碰,到后面不隔一物,直接觸碰衣料未遮蔽的皮膚。
易蘅的反應也是一樣。
從一開始的艱難適應,到后來的可以忍受。
從一開始總是被宋親卿可愛的反應撩到,到后面日漸熟悉宋親卿的小動作和小表情。
本來這一階段還算順利,只是那天……
宋親卿沒感覺自己做得多過分,易蘅卻說他撩得過了火。
彼時,已是前半夜。
易蘅和宋親卿本坐在沙發上閑聊。
聊得有些些許困意,易蘅微微打了個哈欠。
結果宋親卿就趁這個時候撲過來,把手放在了對方的膝蓋上。
這個位置,其實有褲子遮擋,按程度來判斷,不算「高危」的位置。
只是,宋親卿之前沒碰過。
因為突襲,宋親卿動作比較急,跳上沙發來的時候,連拖鞋都甩丟了。
少年直接窩在男人身邊,柔軟的手按在男人的膝蓋上方,體溫滲進睡褲,傳到男人皮膚上。
易蘅突然沉了臉,反手捏住宋親卿的手腕。
宋親卿被嚇到,有些倉皇,“怎么了?又開始疼了嗎?”
“沒有,但是……”易蘅皺眉問,“你怎么……”
“啊?”
“摸男人腿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嗎?”
“嗯?”宋親卿低頭。
自己的手規規矩矩按在膝蓋略上的位置,也沒有逾矩啊!
可男人這么一說,他的視線就不由自主往自己觸碰的位置,更加往上的位置瞥去……
轟。
宋親卿耳朵紅了。
“我!”宋親卿嘗試收回手,“我沒想往那兒按!我明明離得很遠!是你想多了!”
但易蘅拽著他的手,不讓他移開,“我確實想多了。”
宋親卿感覺自己要被燙死了。
男人的膝蓋好燙,沒碰到的男人的大腿肌肉好燙,自己被捏著的手腕也好燙。
易蘅還在這個時候故意用低啞的嗓音說話,聲線也好燙,“你的每一個舉動,都會讓我想很多。”
“易、易蘅,我們今天先……”
“親卿。”
被沉聲叫了名字,宋親卿咬著唇抬頭,著慌看了易蘅一眼。
他發現,男人的目光像是一柄剛切完冰的刀,又涼又利,在他身上游走。
走過他纖細白皙的手腕……
走過他骨節清晰的腳踝。
易蘅的眸色暗了下去。
男人的目光,就鎖死在他的手腕和腳踝上。
好像,要給他帶上鐐銬,禁錮他的自由……
好像,要毀去他的筋骨,讓他失去行動的能力。
這樣,就成了一件附屬商品。
商品是不可以離開貨架的,被購買后,也不能離開主人。
只能,任人處置。
“唔……”
易蘅猛然松了手,兩手扣上額頭,痛苦地蜷起身體。
頭頂,那腦釘紅光爆閃。
“易蘅!你還好嗎!”宋親卿有些擔心,剛從心有余悸的膽怯抽離,就要去檢查易蘅的情況。
“你先別管我……”易蘅卻苦笑,示意他先離開,“是我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待一會兒就好。”
“易蘅……”
“不用擔心。都會好起來的。”
……
適應的過程中,偶爾就是會有這樣莫名擦-槍走火的的情況發生。
但總體來看,正如易蘅所說,所有的事情都走在了「好起來」的方向上。
觸碰得多了之后,易蘅真的適應得更好了。
有的時候,宋親卿故意拿沾過冷水的手去刺激這人,對方的反應也不會非常大。
只是,不確定的后果,也不知不覺多了起來。
宋親卿想不明白,到了后來,他們的肢體接觸怎么就不自覺地越來越多了。
兩人日常相處中,總是會不經意地碰到。
一起在廚房洗菜,會碰到手;一起收拾碗筷,會碰到胳膊;一起在陽臺晾衣服,一轉身,會撞到彼此的肩膀。
也許,也許。
這些不經意的觸碰,都是很正常的。
可是,可是啊……
宋親卿就是很在意。
碰到了,就是會心跳個不停。
易蘅也許是一直被動接受適應計劃,被「壓制」得太久了,開始逆反了。
到了后來,易蘅會故意主動觸碰他。
每當宋親卿反應有些大的時候,易蘅就會一臉無辜。
好像是無意識要跟他貼貼,好像是無意識被他吸引。
好像他們倆就是異極的磁鐵。
放到一個場合里,就是會被彼此吸到一起。
被「壓制」著撩了一段時間,宋親卿也開始反彈。
他更加肆無忌憚地撩回去。
兩個人也不知道是誰在適應誰。
也不知道是誰在撩撥誰。
就像兩個幼稚小孩,因為莫名的勝負欲,誰也不放過誰。
又像兩個心機深沉的商人,用表面的借口,在私下故意刺探,肆意妄為。
那天,宋親卿被按著腰摸急眼了,一反推把易蘅反壓在墻面上。
易蘅本來力氣更大,卻不知什么心思,故意讓宋親卿得了逞。
宋親卿的手心握住易蘅的后頸,見人沒太大反應,就摩挲著順著頸骨往下探去……
直到,在頸下一寸的位置,摸到了一塊凹凸起伏的皮膚。
像是一個猙獰的傷疤。
第65章
“這是什么?”
宋親卿駭然,將易蘅的領口拉下來,看清那塊凹凸的皮膚,竟真是一個疤。
那不是個簡單的疤痕。
不是燙傷疤平整一片,不是摔傷疤增生一塊。
像是個刀疤,卻比那更瘆人。
其疤痕的翻卷猙獰程度,堪比劃了一個大口子后,再掰著傷口的兩邊,從里頭翻出了什么東西,使血肉都內外顛倒。
大概只有那種程度的傷口愈合,才能形成這樣的疤痕。
被看見了頸下的秘密,易蘅抬手遮住自己后頸下的疤痕,轉過身來,對上宋親卿震顫的眼眸。
男人卻只沉默,似乎并不準備開口說什么。
那個疤,只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好疼好疼……
這人卻真實經歷過。
究竟要忍受怎樣的劇痛,才能等到這傷口愈合?
“你……”宋親卿想問那傷口的形成原因,可一開口,就感覺自己的嗓子干澀得厲害。
他低下頭,手撫著自己的喉結處,指尖的溫度卻順勢傳遞到了自己的后頸下……
那處神骨的位置。
如遭雷擊。
宋親卿周身血凝般,寒意遍體。
那夜在舊商場的驅邪戰場上,宋親卿本欲爆發,易蘅默不作聲地安定下他的神骨。
當時的他就已經有過想不通的念頭,不知道易蘅怎么會有這樣的能力。
到了后來,他想不通的事情就更多了:
比如自己曾是個凡人、曾死亡過,如今又怎么會成為神明?
比如自己生而自帶神骨,被判定為天神,遇到的帝君怎么又會說,他并不是?
如果……
如果說這神骨的來源是易蘅……
那么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也許是從宋親卿震驚的表情上,可以窺見其內心的猜測,易蘅感受到了少年的惘然。
可易蘅還是沒有主動解釋或否決,只是抬起手臂,將宋親卿一把摟進懷里。
大手托著宋親卿的后腦勺,男人輕輕摸著少年神明的頭。
像是安撫,又像是憐惜。
“親卿,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都過去了。”
“呃……”宋親卿哽咽幾聲,卻說不出話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說過,我不在乎過去發生了什么。我要的只是現在。你能不能記起過去,我都不在乎。”
“可,可是……”艱澀片刻,宋親卿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不希望我想起,對不對?所以你才一直瞞著我,對不對?”
“我沒有瞞著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說。我也不想拿過去綁架你。”
“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了,會很難過?”
“親卿?”
易蘅察覺到不對勁,拉開壞里的人一看……
果然,懷中的少年抽噎著,豆大的淚水溢出眼眶,將本就嫣色的眼眸哭得更紅。
宋親卿哭了。
這是自打他有記憶起,第一次哭。
宋親卿一直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個「無心」之人,生來就沒有太多的感情變化。
因此,他格外眷戀人間,想借人間煙火氣,來感染自己的心跳。
可如今,他好像知道這是為什么了:
因為他心缺失的那一塊,是被他自己忘掉了。
他忘記了一個牽動他所有感情的、重要的人……
所以,他才有了「與生俱來」的殘缺。
“別哭,親卿……”易蘅有些慌張。
這個處處張揚事事自信的男人,居然手忙腳亂起來,手指微曲著去刮宋親卿的眼淚,卻越刮越多。
“別哭……別哭……”
越說,聲音越忙亂,哭的人還沒怎么樣,勸人的先帶上了哀求的語氣。
“這是……”宋親卿抽搭著問,“這是我成為神明的原因嗎?”
“呃……”
“是你把骨頭挖給我了嗎?”
“呃……”
“易蘅,我想知道真相。”
“呃……”見男人沉默,宋親卿也不再為難,只牽起對方的手,小心道:“過去我不理解你隱瞞的心思。可現在,我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了。我不強求你親自說出口,我想現在繼續調查,直到查清一切。好不好?”
易蘅的拇指輕碾過少年的手背,反復磨蹭著。
“易蘅,你陪著我,好不好?”
聽到少年的請求,男人牽起那只手,在其手背上印下一個虔誠的吻。
“好。”
……
這幾日的親近,像是一個短暫又悠長的假期。
日數不多,但記憶卻足夠雋永,足夠讓人時常回味。
在這段假日里,兩人解決了一個很重要的分歧……
那就是,在彼此眼里,自己究竟在怎樣的位置。
不用言語表達,在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中……
兩人就已經完成了答案的交換。
假日結束,矛盾解決,重新上路的時候,也會精力充沛。
那20年前的秘密,只剩下一個謎團,那就是現任的灰判官。
而與灰判官有關的人,宋親卿認識的只有一個,也是很重要的一個——
他的師兄,姬歌。
易蘅不能上神界,會被師父發現,從而使事態變得更加復雜。
因此,宋親卿只能用傳音符給師兄發信息,讓師兄下凡來找他。
一如宋親卿的預料,師兄和易蘅見面的時候,氣氛當場就劍拔弩張了起來。
就好像那個婆家人見女婿。
就好像那個公家人見媳婦。
“我警告你!”姬歌把宋親卿扒拉到自己身邊,“我們親親還小,不要對他動手動腳!”
“這還小?”易蘅把宋親卿扒拉回來,“20年人生經驗,放到人界任何一個國家,基本都算成年。”
“成年了你就可以動手動腳了嗎?”
“瞧你這話說的,我怎么能這樣呢?在一起了就動手動腳,要是以后結婚了還不得上-床?”
“什么在一起?什么結婚?什么上-床?!”姬歌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宋親卿!”
宋親卿被扒拉得頭暈眼花,又被易蘅的直球騷擾得面紅耳赤,腦子暈暈乎乎,嘴上支支吾吾,“還沒在一起……可能,可能在一起……但是結婚……還有……”
“宋親卿!”姬歌火冒三丈,“我說的話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啊!”
“我警告你。”易蘅把宋親卿護在身后,“我們親卿還小,不要對他指手劃腳。”
這話算是還回去了。
姬歌被懟得險些七竅生煙。
最后還是緩過神來的宋親卿當了和事佬,“易蘅,別說了,我們是有正事要辦!還有師兄,我們是有事情要問你……”
“如果是問我會不會祝福你們……”姬歌別著手臂,“別問了,不會。”
易蘅也寸步不讓,“我們神仙眷侶,輪得著某些妖魔鬼怪來反對?”
姬歌:“……”
宋親卿:“……”
姬歌:“宋親卿你看他啊!”
宋親卿:“師兄別生氣!我之后教訓他!”
好不容易把易蘅拉到旁邊安置好,把師兄拉到另一邊哄好,宋親卿才問起關于灰判官的事。
結果一聽到「灰判官」三個字,姬歌原本氣呼呼的生動表情,就忽而僵滯起來。
姬歌不住地眨著眼,眼球快速轉動,似乎在迅速思考什么……
這不是回憶應有的反應,更像是準備編造一個故事。
遇事的第一反應是編造、是隱瞞……
說明這件事背后的真相,不容小覷。
“師兄……”
“親親啊,這事我不想說。”
“只是不想說嗎?”
“只是不想說。”
調查就這么陷入了僵局,宋親卿沉思著該如何破局。
就在此時,一旁的易蘅見宋親卿為難,主動上前。
“我以為你只是脾氣差,沒想到還腦子不好。”
“易蘅你說什么呢!”宋親卿立刻阻止又開啟嘲諷模式的易蘅。
“我說,他不僅脾氣差,還腦子不好。”
“易蘅!你別說了!”
“地府的。”姬歌忍無可忍,指著易蘅的鼻子,“你是不是想打架?”
“別了。”易蘅輕蔑一笑,“我不跟你打,省得傳出去說我虐菜。”
“你簡直……”姬歌氣結。
“我說錯了么?”易蘅瞇眼,似是質詢,“聽親卿說,你很在意灰判官。那她上任這20年來,你就沒有找過她?”
“我找不找關你什么事!”
“冷靜點。我跟你分享情報呢。”易蘅依舊不緊不慢,卻仍像是挑釁,“把我逼急了,你不就不知道灰判官的線索了么?”
這話有效果,姬歌果然冷靜下來,憋屈問:“她怎么了?”
“比起她怎么了,我更好奇你怎么了。她陽壽被轉的事,你不知道吧?她成為灰判官是入了圈套,你也不知道吧?這20年你沒找她問過?也沒調查過?那你是怎么心安理得活著的?”
這字字見血的一番話,讓姬歌木在原地,連表情都徹底失控。
有些信息是帶著巨大沖擊力的彈藥,一旦爆炸,就是石破天驚,就是穿云裂石。
見姬歌被說懵了,宋親卿心疼師兄,又氣又急,把易蘅拉到一旁教訓,“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師兄!”
“他哪配得上你這么護著他?”易蘅不服氣,“且不說他和現任灰判官是什么關系,但凡他在意對方,怎么能這些年活得這么坦然?”
宋親卿為師兄辯解,“師兄沒有活得坦然!我一直不知道師兄為何酗酒為何消極度日,如今看來,應該就是這個原因!”
“這算什么?”易蘅嗤笑,“畢竟我這人一出獄為了找你快把愛神林掀翻了。我和他三觀不合,你也別怪我看不起他。”
“易蘅!那是我師兄!你不能這么說他!”
“你……”易蘅吃了癟,沒法對著宋親卿硬氣,只能嘟囔了句,“分明我認識你的時間更久,你卻向著你「所謂」的師父師兄,遠超過向著我。”
“我……”這回輪到宋親卿吃癟了,他囁嚅道,“我沒有向著他們……我……但是……”
“哼。”
“親親……”
姬歌像是被易蘅說得破了防,沮喪地上前,卻終于打開了話匣:
“我曾經,差點身死過。”
“什么?”宋親卿轉向師兄,“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在我成神之前,我差點身死。因此有過一段時間的記憶空白。”
關于死亡的設定,宋親卿了解得并不透徹,便看向易蘅。
易蘅也配合地解釋道:“身死會觸發所謂「孟婆湯」的失憶效果。如果死得徹底,比如親卿過去那樣,那過往一切就均不得知。如果死得不徹底,那記憶只會有一段空白。”
“我大概就是失去了身死那一段的空白。”姬歌說。
“要怎么能找回那一段記憶呢?”宋親卿忙問。
“親親,你記不記得,之前神界大會,你遇到過元神道的英銳?”
“那位天神小姐姐?我記得,她人很好。”
姬歌點頭,說:“作為天神,她的天賦是,「織夢陣」。”
第66章
當時在神界大會,暗地里幫宋親卿回懟夢神院「天才」的英銳小姐姐,名喚千秋。
宋親卿與姬歌到元神道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指導新來的修神如何工作,看起來倒是英姿颯爽、氣度不凡。
回身見宋親卿師兄弟,千秋也很熱情,上來就是一句「小銀雀我記得你」。
宋親卿和她簡單寒暄幾句后,就迅速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織夢陣……”提起自己的天賦,千秋看起來有些為難,“我確實會。但,你們知道它需要的條件嗎?”
宋親卿搖頭,正準備請教,卻聽見姬歌說:“我知道。”
“師兄?”
“先前在神界大會上,我打聽過。”姬歌淡定地回答。
“所以是什么條件?”
“不管是什么條件。”姬歌沒有正面回答,“如果那段記憶的回歸可以幫助我得知真相,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姬歌的這番話像是毒誓,宋親卿聽得膽戰心驚。
他本想暫時中止與千秋的合作,想清楚詳情后再從長計議,但姬歌態度堅決,執意要千秋對自己施陣。
“既然你已經做好決定。”千秋嚴肅道,“那我們就先去人界找個地方吧。”
……
“之所以我會提議來人界,是因為,這個陣法只能在人界實現。”
到達易蘅的秘密小屋后,千秋對在場的眾人如是說道。
“為什么?”宋親卿忙問。
“織夢陣的效果是,能將凡人失去的記憶編織成夢境。”
“原理是,那些記憶也許腦內暫時無法提取,但信息一定會被儲存在其他腦區域、甚至身體里。”
“需要的條件,我剛才也說到了。”
說到這里,千秋停了下來。
但宋親卿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凡人?”
“是的。”千秋點頭,“所以,織夢陣只能對凡人生效。”
“可師兄是神明啊……”宋親卿抬眼望向一旁的姬歌。
卻見師兄的臉上,寫著無比的堅定。
那是一種破釜沉舟、做好孤注一擲準備的覺悟。
“師兄?”宋親卿想到了一個不好的可能性,這種設想讓他慌張,他立刻轉向姬歌,試圖牽起師兄的手。
姬歌大概也是明白宋親卿的意圖,怕自己動搖,將手背到身后,躲了過去。
“師兄你準備放棄神格嗎?!”宋親卿幾乎高聲喊起來。
“親親,我……”
“你是這么打算的嗎?你回答我!”
“呃……”姬歌語氣平緩,卻堅毅,“我就是這么打算的。”
放棄神格。
這行為對神明而言,與自-殺無異。
若是天神,生而為神明,放棄了神格,就失去了依托,會化為天地間的靈氣,回饋生靈萬物。
若是修神,本為凡體,加之神格,有系統的支撐,才能維持凡體輕盈不腐。
作為修神存在得越久,那么神格清除時,凡體腐敗得越快。
如果是百年修神,幾乎在神格消失的一剎那,身體也會直接坍塌成一堆骸骨。
師兄他,就是修神啊!
宋親卿搖頭抗拒,“我不同意。師兄這是在誘騙!故意向我用輕巧的語氣提及「織夢陣」,卻對其條件只字不提。如果我事先知道它是這樣的,我不可能答應。”
“親親,這是我的事。我知道你現在無法接受,但是……”
“我不是現在無法接受!”宋親卿喊道,“我是永遠都無法接受!過去、現在、以后,我都不能接受!”
師弟崩潰的模樣,讓姬歌感覺又新鮮又心疼。
眼前這位可愛的師弟,自入師門時,就讓他感覺到親切。讓他一直以來都渾渾噩噩的靈魂,像是找到了歸處。
所以,他一直很疼愛他的師弟,一直很護著他的師弟……
一直,把對某個人的愛意,轉換之后,原封不動全部給了眼前的師弟。
師弟從來沒有什么激動的情緒,看起來呆呆的。接受著別人的愛意,也等價地回饋別人的愛意。
可此時,看到師弟破防,姬歌居然覺得有些痛快。
原來,宋親卿是會為了他而難過的。
原來,他這個小師弟,終于也被自己捂熱了。
“親親……”姬歌深吸一口氣,那呼吸顫抖著,像是含著淚意。
這五大三粗的男人牽起師弟細嫩的手,溫情地摩挲著,突然笑起來,“師兄也許,只能保護你到這了。”
“不要……”宋親卿嘆著氣抗拒。
因為震撼,嫣紅的眸子劇烈抖動著,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姬歌抬起手,指腹按壓著宋親卿的眼尾,將那蓄著的一點水汽擠了出來。
那水痕劃過臉側,分明是淌下了一行淚。
“親親,你這算是為師兄哭了嗎?”姬歌含著淚微笑著。
宋親卿無聲落淚,閉著眼,將手撫上師兄的手背,讓對方的手心貼緊自己的臉頰。
像是眷戀,宋親卿蹭著師兄的手,似乎自己與師兄還在林子中,還是那對眾人口中兄友弟恭的小愛神。
“易蘅說得對,我逃避了這么多年,本來早該面對的。”姬歌說,“是我耽誤了這些日子。如今,得知她中了圈套,我不可能假裝無事發生過。”
“我不要。”
“親親,師兄也有屬于自己的人生。過往20年,有你陪著師兄,師兄真的很快樂。可也是時候了,師兄也該把欠那個女孩的,還給她了……”
“不,我,我不要……”
“親親啊……”姬歌將哭泣的少年摟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師兄不擔心你的未來。雖然易蘅那小子很瘋批我看不上。但,有他護著你,我確實可以放心。”
“師兄……”
“那瘋子能一出獄就為了你攪得三界不得安寧,這魄力,我服。所以吧,這回也該輪到師兄了。”
“嗚嗚……”
“輪到師兄把三界鬧一鬧了。”
“呃……”宋親卿推開姬歌,卻沒有睜開眼睛。
他閉著眼攥著拳頭,固執道:“我說了,我永遠也不會接受。”
“親親……”
“但是,我不會阻止師兄做自己想做的。”
“呃……”
“所以,你去吧。”宋親卿后退一步,“但師兄問我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我不接受。”
我也許可以強迫我自己,看著你傷害你自己。
但是你永遠要記住,這樣的行為,我從來都沒有同意過。
前者是出于愛意;
后者也是一樣。
宋親卿轉過身去,抬手抹去眼淚,退出了客廳,將空間留給千秋和姬歌。
走出落地門進入小院之前,他聽見身后的師兄說了句——
“謝謝,弟弟。”
……
院子里,易蘅本站在草坪上,望著天際與遠山的交界線走神。
看見宋親卿出來,易蘅本打算說什么,卻在看清少年發紅的眼眶時,神情一怔。
捧起宋親卿的臉,男人看到,那一雙本就瞳顫的眼眸,因為哭過后,晃蕩的頻率更快。
使少年本脆弱的神色,還添了幾分病態。
易蘅看得心疼,嘆氣道:“你看看你,早上為我哭,現在為姬歌哭。你這20年沒流過的眼淚,都在今天哭完了。”
“你沒聽到客廳發生的事,也知道我是為了師兄哭的?”宋親卿反問,“你也知道織夢陣的條件?你也瞞著我?”
“也?”易蘅無奈,“我可沒瞞著。我以為你知道。”
“就該怪你……”宋親卿低著頭,“如果不是你刺激師兄,他也不會做這個決定。”
“好。”易蘅苦笑,“怪我能讓你好受些,那就怪我。”
“好像也不能怪你。”結果還沒怪一秒,宋親卿就后悔了,“畢竟那是師兄自己的決定。”
“親卿……”
深嘆一口氣,易蘅將宋親卿圈進懷中。
“你也是太過懂事了。明明都允許你怪我,都允許你耍賴了,你還是選擇講道理。”
宋親卿把臉藏進易蘅的胸口,問:“我是不是不該這么懂事?”
“可以胡鬧些。”易蘅說。
“那我希望,我以后都不要再哭了。哭的感覺,好難受。”
“我爭取以后不會再讓你哭。”
“嗯。”
客廳內強光一閃,那光比此時院中的日照還要強烈。
隨即,一個男人承受不住劇痛、而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傳了出來。
宋親卿能想象到那是在做什么。
他可以猜到,此時的客廳中,發生了什么。
他有些害怕,覺得冷,便往易蘅的懷里縮得更緊。
似乎想逃避現實。
易蘅也拍著他的肩背,耐心地安撫著。
可不多時,男人就感覺自己胸口的襯衫,被溫熱的水漬氳濕一片。
顯然,是懷里的少年又哭了。
結果,上一秒還說「以后都不想再哭了」的人,這一秒就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好像被易蘅刺激了情緒,變得有感情之后,宋親卿就變得脆弱起來。
“易蘅。”宋親卿哭著哼道。
“嗯。”
“我以后,是不是沒有師兄了?”
“不會的。”
“我以后……要沒有師兄了……”
……
呻-吟結束的時候,陣法也結束了。
宋親卿推門帶著易蘅進入客廳時,千秋已經在地上繪制起陣法。
陣中躺著一個昏迷的男人,是宋親卿最熟悉的師兄,姬歌。
分明是曾朝夕相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可此時宋親卿看著對方,卻感覺到些許陌生。
那陌生的痕跡,存留在肉眼可見褪色的黑發……
存留在男人逐漸加深皺紋的眼尾。
元神道的神格脫離陣法已然生效,此時的姬歌,只是一個正在衰老的凡人。
雖然還是宋親卿的師兄,但總有一天,會衰老到凡體的極限,而后死去。
千秋是個動作麻利的人,三兩下搭建好陣法的紅線和鈴鐺,盤坐在地后,指示宋親卿和易蘅:
“盤腿席地,觸碰鈴鐺,織夢人所見的,你們便也可見到。”
第67章
21年前。
修真院內。鈴響。
一堂《凡人需求層次理論》課結束后,班內未來的愛神、此時還是見習學徒的修真士們,四散涌出。
其中一名少女,眼皮單薄,扎著高馬尾,清爽利落。
不似其他學生們有說有笑,那少女步伐匆匆,似乎著急前往什么地方。
很快,少女來到食堂后的一株桃樹下,踹了樹干一腳。
因為不是季節,也可能疏于護理,那樹干光禿禿的,別說桃花了,連片葉子也沒有。
樹干上慵懶躺著一個年輕男人,偏過頭來往樹下睨,看清少女,睡意全無。
“我以為是誰呢,這不是我女朋友嗎?”
“切……”那少女傲嬌地翻了個白眼,“懶蟲,我都后悔跟你在一起。”
畫面中的兩人,一人死皮賴臉,一人罵罵咧咧,但卻分外和諧。
而畫面外,無人可見的角落里,站著一個虛影。
那虛影正是宋親卿。
看著樹干上的男人,宋親卿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的師兄姬歌。
現實里的師兄胡子拉碴,像個不修邊幅的糙漢。可在這里,姬歌眉目俊朗,看起來年輕許多。
宋親卿明白,此時自己處在織夢陣編制的記憶夢境中,所見的,都是師兄的真實回憶。
而旁觀者大概不會出現在同一場景里,所以在這里,他沒有看見易蘅和千秋。
眼前樹上的年輕人是姬歌,那么樹下的,就是師兄心心念念的「她」了。
少女的聲音聽起來清脆且熟悉,宋親卿很確定,自己在哪里聽到過。
“衛梓溪,你這么說,我好難過啊!”姬歌故作心痛。
少女被喚了全名,撅著嘴不高興,但還是翻身上了樹,隨口哄道:“算了,沒有我罩著你,你這小垃圾要去撿垃圾了。”
姬歌沒皮沒臉地笑起來,頭枕著衛梓溪的大腿,閉著眼繼續犯懶。
衛梓溪問他:“你到底想好做什么神仙沒有?”
姬歌眼都沒睜,“不是說好了?你做什么神仙,我就跟著做什么神仙。”
“那你怎么不好好努力啊?我想成為愛神,你能成功修上嗎?”
“能啊。湊合著達到及格線不就好了。”
“這也太湊合了吧!”
“是你太拼啦!”姬歌笑道,“不過,這么拼命的你我也喜歡。”
“你怎么滿腦子都是談戀愛!沒出息!”
“畢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女朋友一樣,事業腦。”
“那也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男朋友一樣,戀愛腦!”
畫面一轉。半年過去。
修真院的年終考核現場。
這里是面試場地,考生們不僅要通過考試,還會直接與各大區域的負責人事的神明會面。
這一仗,幾乎就決定了這一年修神的成敗。
但區別與往年,令所有考生意外的是——
今年,冥界的泰山府君蒞臨現場。
那可是三界最大的神明之一!
那可是冥界最毋庸置疑的權威!
這等大人物,怎么會來修真院挑人?
考生們議論紛紛,卻也都紛紛期待,究竟什么人會被這樣的大人物欽選。
很快,面試結束。到了結果的宣布。
神界四大區域公開了今年新晉修神的完整名單。
愛神林的名單念完后,臺下眾考生幾家歡喜幾家愁。
最后一名,恰好是那個立志要踩線過關的姬歌。
只是,聽到自己的名字在最后一個位置,姬歌卻毫無喜悅之情。
甚至他的女朋友衛梓溪,看起來也很難以置信——
姬歌入選了。
但優秀的衛梓溪,居然沒有出現在愛神林的新晉修神名單上!
大多考生落選,都知道是自己水平不夠,不會抱怨,只會重整旗鼓,明年再來。
唯獨衛梓溪當眾莽了上去。
“您好!”衛梓溪問愛神林的考官,“我叫衛梓溪,志愿成為愛神。我理論課、實踐課、修道課門門第一,我想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入選?”
聽到衛梓溪的質疑,一些不了解她的考生都竊竊私語起來:
“肯定是沒發揮好唄?”
“要么就是哪里有致命缺陷!她還上趕著問,這不是自討沒趣么?”
愛神林那考官核對好名單,認出了衛梓溪,“你是那個衛梓溪?那個過目不忘的衛梓溪?”
“呃……”衛梓溪一愣,這確實是她的天賦,便點頭承認。
“那就沒錯了。”考官說,“因為你天賦異稟,我們綜合討論,覺得你作為普通修神屈才了。加上冥泰山府君欽點,你已經成為冥界新任灰判官的候選。”
方才還嘲笑的考生當場被打臉:“以為是名落孫山,結果是一飛沖天?”
“灰判官?居然能成為一神之下萬神之上的灰判官?!”
衛梓溪得知這個消息,臉色依舊沒有好轉。
她看向考廳正后方的簾子,那后面坐著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注視著現場的一切,威壓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還是勇敢問:“現任灰判官莊顏先生不是尚且在位?為什么要找新的人選?”
愛神林的考官提醒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
“確實,那我就問點我該問的。”衛梓溪是個潑辣直爽的,“我明明志愿成為愛神,調劑我的時候為什么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我不想去冥界,我要成為愛神!”
圍觀考生們傻眼了:“怎么還有拒絕成為灰判官啊?”
“好好的大神官不做,非要做那勞什子小愛神?”
“衛梓溪!”那愛神林的考官警告,“結果已出,容不得你撒野!這灰判官候選之位你若是不要,今年的修神名額你也別要了!”
“不要就不要!”衛梓溪自信道,“我非愛神不做。明年我會再考一次,我有信心依舊出現在愛神林的名單上。希望明年,各位大神不要再搞暗箱操作,為難我這個學生了!”
說完,衛梓溪頭也不回,走出了考廳。
姬歌朝在場眾神比了個中指,緊隨其后離開。
所以,在莊顏先生被「誣陷」之前,泰山府君就已經在尋找新任灰判官的候選了。
宋親卿看著眼前的一切,整理著時間線。
而這被選中的人,就是擁有過目不忘天賦的,衛梓溪。
考廳內的氣氛凝固了。
眾神一聲也不敢吭。
怎么有人敢拒絕冥王啊?
拜托!那不是簡單的帝王,那可是掌管死亡的冥王誒!
廳中簾后,傳來幾聲陰沉冷笑。
寒意幾乎要將廳內眾神都冰封三尺。
宋親卿看向簾后,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也知道……
被冥王盯上,便注定是懷璧其罪了。
……
衛梓溪說重考就重考。
姬歌本來想罷任陪衛梓溪一年,卻被她拎著耳朵逼著去報道。
理由是,衛梓溪要重考,一定能再考上。
這壓線過的姬歌可就不一定了。
覺得女朋友說得有道理,姬歌百般不愿,還是選擇了報道。
然而,在報道前一天,出了意外。
在人界陪衛梓溪重新積累實操分數的姬歌,被一輛直線撞向路邊的公交車重傷。
事后調查的結果非常奇怪,這輛車的路線中不含此地,且車上沒有任何乘客,司機也并未酗酒。
最后那司機被監管檢查了很長時間,這個新聞也轟轟烈烈鬧了好幾個星期。
也許是壽數未盡,被撞得幾乎嵌進樓中,而尚未報道獲得神格的姬歌,居然沒有死。
他吊著一口氣茍延殘喘,終究失去了控制身體的能力。
醫生診斷其為,「閉鎖綜合癥」。
區別于植物人,是無意識但身體仍存活。
閉鎖綜合癥,簡單來說,相當于意識仍存活,身體卻死了。
師兄說過,他「差點身死」。
看來就發生在這個時期。
宋親卿也注意到,因為這一段的特殊性,作為旁觀者的他所見的一切,都開始朦朧不清。
所以這里正是被師兄遺忘,而后被織夢陣修復的記憶。
衛梓溪坐在男友的病床邊,分外自責。
如果不是為了陪她來實操,姬歌不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姬歌明天就可以報道了,卻偏偏在今天遭此橫禍。
她堅信奇跡會發生,她堅信姬歌可以挺過去。
然而,幾乎半年過去,姬歌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某一天,衛梓溪收到了一封來信。
那封信沒有地址,甚至打開信封,信上也只有一片空白。
但瞬間,那白色的信紙被空氣「染」黑,紙上出現了一行紅色的字。
那些字跳躍著,組成了一個詳細的時間和地點,署名為泰山府君。
而后一陣風吹來,那行字四散消失。
顯然,這是來自冥府的邀請函。
旁觀者宋親卿看得清楚:
這一切,包括師兄的車禍,都是泰山府君設的套!
為的就是讓衛梓溪,不得不服從于冥王的旨意。
不知道衛梓溪有沒有看清這個圈套……
但對于此時的衛梓溪而言,這個邀請,她不得不去。
……
后來的畫面,閃得非常快,幾乎沒有什么細節。
也許對于姬歌來說,這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姬歌奇跡般病愈,但身體還是變得笨重,外表也蒼老了許多。
要重新撿起修神的任務,他能感覺到力不從心。
不僅如此,衛梓溪也再沒有出現在他的視野范圍里。
為此,姬歌四處打聽,得知衛梓溪最終接受了冥王的邀請,成為了冥界的灰判官。
據說衛梓溪上任前,在任的灰判官恰好犯了重罪,被處以極刑。
據說衛梓溪上任后,一切冥界事務運行得更加有條不紊,新任灰判官深受冥王寵信。
因為錯失了修神的機會,姬歌不能前往冥界。
他只能拜托同期的修神無常,給冥界灰判官轉遞了數百封手寫信或傳音符,全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直到一次,灰判官回復了。
只不過,字里行間清冷陌生,只嫌棄他姬歌沒出息,出事之后更不能成大器。
她勸他好好修煉,再另尋個志同道合的戀人。
衛梓溪這人,雖然傲嬌,但從不會拿分手開玩笑。
但在這次的回信最后,她鄭重提了分手,且不可挽回。
姬歌不接受女友的突然轉變。
他發了瘋似的努力修煉,只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只為了有機會與她當面說清楚。
奈何,他的身體經歷過那場大病,實在太過貧乏。
憑他再怎么努力,也回天乏術。
也許是運氣好,姬歌最終還是獲得了一個機會。
那次,冥界的三大判官,來向修真院的死神志向學生宣講。
姬歌混進宣講會,看到了白發蒼蒼的灰判官。
那老婦人看起來陌生,但五官和聲音,分明就是他熟悉的衛梓溪。
姬歌找到機會主動接近,要與她談話。
她看到他出現,卻只是疑惑且陌生地回視,仿佛不認識他。
那種不認識不是偽裝,看起來是真的不認識。
茫然,且覺得他莫名其妙。
“衛梓溪,你不記得我了?”姬歌難以置信。
灰判官只淡漠道:“想必你是我修神前在人界的緣分。但修煉就該靠自己,不要私下找我攀關系。我瞧不起這種沒本事的人。”
攀關系……
沒本事……
衛梓溪不但不記得他了……
甚至,在他心中,還成了這樣不堪的人。
也是,她一直都是那樣事業腦的人。
為了事業,沒有什么是她不能放棄的。
那么,愛情,戀人,甚至青春……
也都不過如此吧。
姬歌徹底放棄了衛梓溪。
但同時,也放棄他自己的人生。
他退出了修真院。
相比與以前渾水摸魚、卻難掩意氣風發的狀態,大病之后的他頹喪且狼狽。
他終日留連于人界吧臺,酗酒到沒有一刻清醒時候。
某一天,他在酒吧后巷,遇見一個碧發鶴顏的老者。
老者聲音輕飄飄的,像極了神仙,“年輕人,我同你有眼緣。我收你為徒,讓你成為愛神,如何?”
姬歌迷迷糊糊,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心想:要不就答應了吧?
就當為曾經相戀過的她,實現了另一個夢想。
第68章
夢境緩緩結束。
旁觀者宋親卿和易蘅睜開了眼睛。
也許是因為需要處理夢境剩下的場景,千秋和姬歌醒得稍晚些。
宋親卿注意到,一場夢過去,姬歌已經比一開始時,老了將近十歲。
這就是神格被回收后的結果。
姬歌作為神明凝滯發展的那20年,會迅速作用在此時這具凡體上。
“師兄,你還好嗎?”宋親卿有些擔心姬歌的身體狀態。
姬歌坐起,似乎也被自己身體的沉重感驚到,觀察自己的四肢適應了許久,才擺手回答:“還好。”
“原來……”看完所有的回憶,宋親卿垂眸感嘆,“師兄還經歷過這樣的事。我卻一直也不知道。”
“傻子,你這是在自責嗎?”姬歌牽強一笑,捏了捏師弟的臉,“你又沒問過,我也沒說過,你要上哪兒知道去?”
“師兄現在記起一切了,想怎么做?”
“我……”姬歌捂著額頭,“我確實沒想過,在我重病時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千秋整理完夢境,緩緩從陣中回歸神智,睜開了眼睛。
也許是意識回歸之際,她捕捉到了這對師兄弟最后的對話,清醒后她直接回答:
“就像我在醒來前,能聽到些你們的對話一樣。衛梓溪收到冥界邀請函的事,之所以能出現在你的記憶里,是因為你的身體聽見了,只是你不記得罷了。”
“謝謝您幫我們!”宋親卿忙向醒來的千秋道謝。
姬歌也點頭致意,隨后才說:“如此看來,易蘅說的不錯,梓溪她確實是中了圈套,甚至可能是為了我,才變得那么蒼老……”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點到,加上姬歌此時不再表現出敵意,易蘅也不再戒備,開口回道:“比起說是「甚至可能」,我更覺得,那「就是」。”
“易蘅覺得,梓溪就是為了師兄,才……”
姬歌著急追問:“能再展開說說嗎?”
易蘅回答:“灰判官上任之前,已經是現今蒼老的狀態,所以不存在什么「為了修煉走火入魔青春潰散」的可能。”
“她上任后期,身體愈漸匱乏,只能待在書院里,也逐漸忘記了書院外發生的一切。”
“書院可能在維系她的工作記憶,而所有被遺忘的過去,大概都是她蒼老軀體的副作用。”
宋親卿明白了,“再想到那封邀請函,梓溪一定是先交付了青春,再上任成為灰判官。”
“是的。”易蘅點頭,“此任灰判官接收到的禁術效果比較完整,犧牲了青春,但不減陽壽。想必是為了把青春轉移到閉鎖的姬歌身上,直到足以支撐姬歌重獲行動力,她才蒼老到這種程度。有這樣的能力幫她完成禁術的,只能是冥王了。”
“冥王做的事應該不僅僅是誘騙梓溪交易青春。”宋親卿推測,“甚至一開始師兄會出事,也多半是冥王出的手。”
“冥王是為了創造籌碼,才策劃了這一切。最開始的起因,大概只是梓溪沒有乖乖配合、拒絕成為灰判官候選。”
“自負的冥王,不允許任何人耽誤其計劃,不允許任何人質疑其權威。”
“居然……”姬歌混身顫抖,“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這位素日里酗酒酗得昏聵糊涂的男人,此時因為震怒,手背青筋暴起、雙眼怒目圓睜,似乎恨不得把故事中的始作俑者挖出來生吞活剝。
“師兄……”宋親卿把手附在師兄手背上,小聲問,“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親親,我想去冥界,把人搶出來。”姬歌回答。
“師兄?”
“如今得知梓溪在那種人手下辦事,其中的血海深仇,讓我不能繼續把她留在那里!我想把她搶出來。能做到嗎?”
“可是師兄,你現在是凡體,去冥界對你的損傷幾乎是……”宋親卿話說到這,被姬歌眼中的堅定之色打斷。
姬歌說:“親親,我沒問我的身體會如何。我只問,能做到嗎?”
“能。”一旁的易蘅出聲。
“易蘅!你!”宋親卿皺眉瞪過去。
但也許是出于某種默契,姬歌與易蘅竟難得的休兵罷戰。
二人對視一眼,似乎交換了某種不必言說的信念。
那是只有這兩人之間才理解的信念。
“這……”一旁的千秋有些尷尬,“你們也太不把我當外人了?去冥界搶人的事,就當著我的面商量?”
宋親卿一驚,“您……會去告發嗎?”
看到宋親卿驚慌的樣子,千秋撲哧一笑,“瞧給我們小銀雀嚇的。告發?我要告發什么?我可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哦!”
一聽這話,宋親卿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莞爾,“謝謝您。”
“我先回神界了。”千秋環視在場的諸位一圈,敬佩道,“在座的都是了不起的人。今后有需要,隨時再找我。告辭!”
“告辭。”
……
姬歌執意要去冥界,宋親卿沒法橫加阻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減少冥界對師兄凡體的傷害。
他先是驅動小結界,模擬出人界適宜的環境,將師兄護在里面。
隨后,宋親卿又拜托易蘅在結界外再施法術,最大程度上削減了冥界陰森環境會帶來的侵害。
一番準備工作完成,易蘅帶著師兄弟二人直接下了冥界。
因為有泰山少主作陪,這次一路依舊通暢,不僅無人敢攔,眾無常更是畢恭畢敬。
姬歌苦中作樂,笑道:“難怪上次跟你一起來的時候,安檢那么順利。原來那時候你們就勾搭上了。”
宋親卿本想回應,一轉頭見師兄的唇色發白。
顯然雖有防護,但區區凡體終究還是禁受不住冥界環境的摧殘。
宋親卿沒多說話,只繼續加快腳步前往目的地,以便師兄待在冥界的時間越短越好。
灰判官所居的竹間書院很快就到了。
也許是近鄉情怯,姬歌在踏入院門之前,小小地遲疑了片刻。
宋親卿理解師兄的感受,耐心安慰勸解,才讓姬歌重新邁了步。
院中的老婦人依舊躺在竹椅上搖晃,翻閱著一本舊舊的書。
這些年,她每一天都是這么過來的,每一天也不嫌枯燥。
就這么重復、且孤寂地獨活著。
踏進院門的成年男子,面目雖憔悴,但看起來年紀比老婦小了不少。
可他看向她的眼里,竟積累著憐惜,每靠近一步,憐惜就越深一寸。
那椅子上的老婦人感應到有人進來,抬起眼,臉上皺紋密布,一雙眼卻清澈透亮。
她看向院子里走來的一行人,眼中全是陌生。
不管這些人里有沒有她的上司,有沒有與她幾面之緣的人,又有沒有與她曾朝夕相處的人……
她全都不記得了。
“你們是來?”灰判官起身,例行公事,禮貌又淡漠地詢問。
“梓溪……”姬歌雙手顫抖著伸出,似乎想觸一觸眼前的人,被她后退避開。
灰判官顯然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辨識不出面前這位男子眼中的深意,只平靜重復一遍,“你們是來?”
“呃……”姬歌嘆了口氣。
被心愛的人忘卻,被陌生且戒備地注視著……
心如刀絞,大概就是此時這種感受吧。
“人界有個任務,需要你出個外勤。”易蘅事先在系統里已經設置好單子,“我們是來接你走的。”
果然,灰判官打開系統,看見了上級派發的任務,便順從地點頭,“我稍事準備。”
灰判官轉身朝屋內步履蹣跚幾步,卻突然猛地轉身,手中已經握上了一柄劍。
神劍的劍鋒直對著闖入廳中的三人,灰判官眸光中帶了些敵意。
“你這是什么意思?”易蘅不慌不忙反問。
灰判官鎮定回答:“想必各位有所不知,小官上任后身體欠佳,冥王后來便不再派我前往人界執勤。既然如此,怎么會有需要我出外勤的任務?”
“居然還有這種約定……”
“各位目的何在?”
“目的……”易蘅笑意沉下去,“自然是搶走你。”
這位冥界少主向來不是憐香惜玉之人,所有疼人的能力似乎全給了某個小愛神,除此之外的一切生靈在他眼中都不過螻蟻。
哪怕這螻蟻的身份是冥界的高階死神,也毫無例外。
只輕巧一個響指,附著在易蘅身上的靈力便暴涌而出,直襲向那老婦人的手腕。
黑色的靈力如蛇往她腕上叩擊,灰判官手一脫力,那柄劍就掉落在地。
隨后,「黑蛇」纏上老嫗手腕,將其捆在一起折在身后。
因為姿勢被外力驟然改變,老人的平衡感本就不好,她當即踉蹌幾步,就要摔倒。
好在姬歌眼疾手快,上前將人半攙半扶帶進師弟的結界之中,才沒把人摔著。
“喂!死神!”姬歌怒道,“你倒是輕一點!”
“心疼?”易蘅不服,“那你怎么不自己動手?”
“嘶……”宋親卿不耐煩抽一口氣。
兩個齟齬不合的大男人立馬乖乖閉嘴。
灰判官眼見闖入者居然要強行把自己帶走,正欲掙扎著給冥界眾無常發送信號。
但易蘅眼尖,動作神速,直接將四人打包一起傳送出冥界范圍。
幾乎是在離開冥界的一瞬間,灰判官的動作就僵凝了。
她雙眼瞬間一白,仿佛斷了電的機器人,即刻失去所有能量,直接昏死過去。
眾人迅速重返隱秘小屋。
姬歌細心地將灰判官安置在床上。
老婦人臉色蒼白,額角冷汗密布,看起來十分虛弱。
姬歌看得心疼,“我們是不是該把她送回去?這樣對她的身體是不是會造成負擔?”
見姬歌優柔寡斷,易蘅又開啟了嘲諷,“行,送回去吧。然后她就一輩子在仇人手下行事,接著你老死病死,再也不用惦記著有這么個為你犧牲一切的人。”
“易蘅……”宋親卿忙去拉易蘅的衣角,示意對方不要說了。
可這次被懟,姬歌居然安靜受著,完全沒有發作。
宋親卿小心道:“師兄,我尊重你的決定。你也尊重自己的感受、做自己想要的就好。”
“我的感受?我想要的?”姬歌看向床上的婦人,喃喃道,“我想知道真相。我想和她在一起。”
“那我會永遠支持師兄。”
“我明白了。”
宋親卿與易蘅退出了屋子,只留下這對特殊的戀人獨處。
他和她實在太過特殊:外在的年齡差距,內里的信息差距。
這些差距,使他們看似永遠無法像尋常戀人一般相處。
可就算這樣,姬歌也還是選擇守著她,看向她的目光依舊充滿愛意。
就好像對他來說,她看起來年紀多大,并不重要。
守著守著,姬歌的體力不支,伏在床頭沉沉睡了過去。
他再醒來,是被人叩著后腦勺敲醒的。
還沒睜眼,姬歌先聽見一個少女清麗的聲音:“懶蟲!又在睡覺!”
第69章
青年抬起頭,正對上少女的面龐。
那單薄的眼皮像是夏日的蟬翼,亦輕亦透,給少女的面容增加了些許虛幻的純真。
青年怔愣,“你……記得我?”
“你睡傻啦!”少女笑起來,“我怎么會不記得你?”
“記得就好……”青年看起來真的很呆,只不斷重復,“記得就好。”
“哎呀!你怎么看起來這么邋遢呀!”少女抬起一雙手,在青年臉上蹂-躪,“快去洗一洗呀!”
“哦!哦……”青年傻乎乎地應著,起身走出了房門。
被留在屋中的少女從床上蹦起,打著赤腳行在地上,見墻面上掛著一面小鏡,便湊過去看。
烏黑的頭發披散,白皙的皮膚細嫩,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臉。
她笑了笑,抬手麻利將長發抓成一個高馬尾,然后滿意地對著鏡子欣賞自己——
今天也是個英姿颯爽的酷姐呢!
青年重新進屋的時候,還帶進來兩個人。
少女愣了一下,那兩個人她完全不熟悉,但身體卻莫名感覺在哪見過。
一個少年人身姿清瘦、銀發雪膚,一雙眼眸泛著淡淡的紅,看起來溫和柔善。
其身邊的高大男子與少年貼得很近,高眉深目、容貌俊致,但氣場冷冰冰的,看起來有些嚇人。
少女瑟縮一下,不安地看向她唯一熟識的青年,問:“他們是誰?”
青年注意到她的不安,靠近過來,握緊她的手,“沒事,別擔心。他是我的師……朋友。旁邊的那個……勉強也是。”
“朋友?”少女疑惑皺眉,“姬歌,我怎么不知道你還交了這些朋友?”
“剛認識的,剛認識的。我朋友會把脈,讓他們幫你看看身體好不好?”青年提議。
少女不情不愿,但見青年神色緊張,像是擔心自己,就還是由他去了。
她坐在床邊,見那兩個陌生朋友輪流檢查過她的情況之后,把青年重新帶到門邊,小聲地說了什么。
朋友們越說,青年神情越是凝重。
最后,朋友們進屋來收走了她方才剛照過的鏡子,又在屋中翻找,收走了其他一些東西,才離開這房間。
“姬歌?我怎么了嗎?”少女忐忑地看著青年。
青年走到床邊,半跪在在她腳邊,拉著她的手吻過手背,說:“沒有。你很好。就當一切只若當年。就當這一切……”
“這是什么意思?”少女問。
“沒。”青年苦笑,“你當我是睡懵了吧!”
“你呀你!”少女撇著嘴不高興,指頭點著青年的眉心,雖是指責,卻不舍得用力,“明明那么笨,還敢打啞謎!”
“我就是笨嘛!”青年親昵地蹭著她的手,“你要教我。還有很多事,你都要教我。”
“我才不想教你!你看你這么邋遢,我都叫你整理一下,你還這么懶!我可教不動!”
青年無辜地摸著臉,“我已經洗過臉了啊……”
“我是說,這里!”少女拿手摸過青年的下巴,示意那一堆冒出的胡子青茬,“你以前可沒有這么不修邊幅。”
“哈哈哈!”青年尷尬一笑,“身體在變化。我剛刮過的,又長出來了。”
“那你去再刮呀!”
“我刮不好。你幫我,好不好?”
“嘖,就知道撒嬌。”
“好不好嘛?好不好?”
雖然一臉嫌棄,但少女還是笑著答應了青年的請求。
青年很快拿好剃須用具,重新回到屋內。
少女看著那些東西,好奇地問:“為什么不去洗手間?”
“嗯……我朋友們在用洗手間。”
“們?”
“哦,一人一間。所以,沒有洗手間了。”
雖然青年看起來不太自然,但少女也沒多跟他計較。
她接過手中的東西,就開始為男人清潔皮膚、打泡沫。
少女其實不太熟悉這些東西,有的時候操作得笨手笨腳,反倒需要青年時不時開口提醒。
聽到青年說話,少女還會打趣他為什么不自己來。這個時候青年就會裝傻充愣,逗得少女哈哈大笑。
兩人相處得自然,幾乎沒有任何芥蒂。
這樣的念頭短暫地在少女心頭浮現過后,她反而覺得奇怪——
為什么要有芥蒂?
本來就該如此的,不是嗎?
泡沫打完,就該上刀片了。
少女纖細的手指握著刀片,觸到青年的下巴上時,不知為何,手指總是不受控制地顫抖。
她有些疑惑,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許久,也沒找到顫抖的原因。
青年也許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捻著她的指頭控著方向,往自己下巴上帶,一邊說:“我看不見,你要幫我指導方向,告訴我哪里沒有刮干凈。”
于是就變成,少女口頭指揮,青年控制方向,兩只手交疊著,為下巴刮去泡沫。
為了清理得更干凈,兩個人的距離難免會拉得更近。
也就難免眼神交匯,呼吸交錯。
為男方刮胡子,一直都是情侶間相當親密的舉動。
少女不知不覺就紅了臉頰。
也許是注意到了少女的羞赧,青年哼笑,“怎么了?不好意思了?”
被戳破心思,少女更加傲嬌,直接抽回手,不配合了,“你自己來吧。我不管了。”
見她這樣,青年也不惱,自己拿著工具就出去了。
安靜下來后,少女也感覺自己剛才有點太嬌縱了,想著等青年進來,對他再好一點。
對方很快就回來了,看起來表情沒有什么異常,似乎并不介意少女的態度。
但少女不好意思,別扭開口:“姬歌……我們,我們去練功吧?”
“練功?”
“你忘啦?你最疏于功課,每次都要我逼著你練!我看啊,我最近沒管你,你又偷懶了吧?”
“啊哈……是。那,那就拜托我的女朋友再好好監督一下我?”
少女每次都會因為對方「女朋友」的稱呼紅了臉,重新傲嬌起來,“你呀!欠我的一樹桃花,到現在都還沒變給我呢!”
聽到少女這么說,青年的笑意凝住了。
這是他當年在修真院初見,追求她時立下的承諾。
等他修煉到更高的境界,就給她把食堂后的桃花枯樹變活,養出一樹桃花給她看。
結果她還是先心動了,答應和這沒出息的交往了。
于是那一樹桃花的承諾,也就這么擱置著,再沒實現過。
“干嘛?我說你還不高興?”少女注意到青年的表情,“不過沒關系!我帶你練功,你其實挺聰明的,很快就能學會的!”
青年牽起嘴角,笑著回應:“好。我們練功。我會努力學會的。”
……
客廳邊有個小院,青年被逼著在那里蹲了兩個小時的馬步。
少女嘴里叼著根雜草,悠哉地坐在樹蔭下盯著青年「監工」,見他出了滿頭大汗,姿勢也不敢晃悠,倒是認真得很。
少女看得心疼,還是「大發慈悲」,“行了,坐下歇會兒吧!”
青年這才直起身,四肢發麻導致走路姿勢都滑稽起來,歪歪扭扭靠近少女,跌坐在地。
少女伸手一探青年丹田處,嚇一跳,“你怎么靈池這么空?我記得剛認識時你天賦比現在好得多啊!該不會是荒廢了吧?”
“你看不起誰呢?”青年被她激得一抬手,對準身邊一棵樹,“我現在都能把這樹直接給你變成桃花樹!”
“那你變一個?”
“變就變!”
說罷,青年就作勢準備召喚什么。
然而,空氣依舊流動,世間萬物依舊周轉不息……
唯獨青年的指尖,沒有任何變化。
他一愣,像是沒有料到會這樣,但轉瞬想起了什么,又嘆笑一聲,“是我還不習慣……”
“習慣?”少女見他看起來很難過,不免擔心,最后只是安慰地轉移話題,“算了!你總會變出來的!我們出去玩吧?”
青年收起悲傷神情,笑著回應她,“去哪玩?”
“去簋街!買小吃!”
……
因為現在還是傍晚,簋街的商攤剛到把攤位支起來的時間,還沒來得及把各色小吃擺上去。
所以青年便和少女邊說話邊散步,有說有笑悠哉地往附近的小吃街出發。
這一路,他們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
尤其不少路人,會把目光詫異地投往二人緊握的手上。
少女只當這些人是驚訝于他和她的郎才女貌。
而青年看起來也不甚在意。
到達目的地后,少女就如同脫了僵的野馬,這也要看看,那也要嘗嘗。
人間最具煙火氣的地方之一,就是各個城市的簋街,這也是少女最喜歡去的地方。
旋風土豆、臭豆腐、羊肉串、烤玉米……
哪怕吃不完,少女看到了,也會雙眼放光,指使著青年買給她。
青年從不拒絕,手里拿著一堆她剛使喚著買下的東西,還是聽話掏錢為她現在看中的東西買單。
少女也不等他,自顧自一蹦一跳往下一個攤位跑去。
所以,她沒注意到,身后攤位老板疑惑地看向她的背影,眼神隱隱透露著惡心。
所以,她沒注意到,青年感受到老板的惡意后,險些要把攤板爐火掀翻在老板臉上、嚇得老板連聲道歉免單的,十足的殺氣。
買也買夠了,吃卻吃不下。
兩人坐在陰涼的地方,看著漸深的夜空發呆。
青年手中還拎著一大堆吃食,少女卻捂著肚子說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少女有些委屈,“好像我被憋瘋了,就是什么都想買。結果我還吃不下。”
“沒關系。”青年溫聲說,“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買。”
“你真好!”
青年笑而不語。
突然,少女欣喜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意味,她驟然疲憊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體力比以前差了……而且剛才蹦跳的時候,感覺身體好痛哦……”
青年嚇了一跳,忙把手中的東西放到旁邊,伸手攬住身邊的少女。
少女閉著眼,臉頰泛著病態的潮紅,說話時嘴里嘆著高溫的呼吸。
“梓溪!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
少女眼皮昏沉,徹底失去意識前,只笑著說了句——
“原來,我叫梓溪啊……”
第70章
衛梓溪這一昏睡,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午后。
她躺在床上,等身體的知覺回歸體內后,感受到了無比的沉重。
就連眼皮,都是沉重的。
衛梓溪想坐起來,可就連用手臂支撐身體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花費了她不少力氣。
她發現自己的身體,相比起昨天,顯然遲鈍了很多。
好不容易坐起來,她的眼角余光瞥見什么,被嚇了一跳——
她被自己的身體嚇到了。
她看見自己的手臂連同那只手,都是皺紋密布,皮膚像是枯枝的樹皮,蒼老到可憎的地步。
衛梓溪一驚,掀開了被子,看到自己露出的小腿皮膚,也是一樣的狀態。
她的手微微顫抖,撫上了自己的臉。
摸到的,是凹凸不平的紋路。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所以面對這樣的結果,她的反應并不很強烈。
她在這房間中尋找鏡子。
逛了一圈,她發現不僅沒有鏡子,這房間里,甚至沒有可以反光的物體。
看來,昨天那兩位「朋友」把這些東西收走,就是怕被她看見。
所以在那兩位朋友眼中,昨天的自己就已經是現在這種狀態了。
可為什么,她昨天看到的自己,是少女時期的狀態呢?
又為什么,今天醒來,看到的一切不僅變了,連身體也像透支了一樣呢?
衛梓溪想到了一個答案:
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就在這時,房門被打開。
門外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分外憔悴。
似乎這人在一夜之間,又老了十年,連他自己都不是很適應。
看到床邊站著的她,他當即打起精神,露出一個飽滿的笑容。
飽滿到,有些做作,像是一個故作稚態的老男人。
衛梓溪發覺,自己認識這個男人。認識得刻骨銘心。
只不過,這人再已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挺拔青年的模樣。
明明年紀也不小了,看到自己,還努力擺出當年的狀態……
衛梓溪非常確定,昨天這人看到的自己,與今天的無異。
所以他不會意識到她如今已經清醒。
所以他才會還在扮演一個元氣滿滿的年輕人。
“姬歌……”她微笑著叫出他的名字。
他笑著回應,“我在呢。你還好嗎?昨天你突然昏倒,嚇壞我了。”
“還好……”衛梓溪說,“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當然可以。”出乎意料地,今天姬歌沒有像昨天那樣拒絕。
進入洗手間之前,衛梓溪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進去之后,如她所料——
洗手池處本該放置整面鏡子的位置,是空的。
他們終究還是把所有的鏡子都拆掉了。
“出什么事了嗎?”也許是注意到她正站在洗手池前發呆,姬歌走了過來。
衛梓溪轉頭的瞬間,就已經調整好了狀態。
她笑著對姬歌說道:“你準備什么時候賠我那一樹桃花啊?”
又被提起桃花的事,姬歌表情一僵,低頭似乎準備搪塞過去。
衛梓溪過去牽起他的手,繼續道:“我們現在就去看桃花好不好?”
“現在?現在不是桃花的季節啊!”
“我可以給你時間準備!不管怎么準備都行!我們去河邊,去看桃花。”
“但是……”
“現在!”衛梓溪堅定強調,不容拒絕,“就現在。”
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額外的深意,姬歌心情復雜,但最終還是不忍拒絕,“好,你等我一下。”
說完,他就轉身去了某個房間。
衛梓溪站在門外,聽見姬歌似乎跟某個少年在交談什么。
他向那個少年拜托了一件事,少年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
少年與其同伴的男人離開之后約半個小時,姬歌才重新來找衛梓溪。
大概是布置好了一切,他將她帶到附近的一條小河邊。
那河道旁生著雜草,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更不用說什么桃樹了。
但姬歌就這么帶著她一直往河邊走,筆直地前往向某個看不見的事物。
直到某一步,她忽而踏進了一個冰涼的空間。
隨后再邁入其中,她就看見了一株粗壯的桃花樹,以及漫天散落的粉色花瓣。
就好像這里存在著一個結界。
只有進入了這個結界的人,才能看到這落英繽紛的浪漫畫面。
“好看嗎?”姬歌的聲音傳了進來。
衛梓溪看過去,見男人憔悴的臉似乎也被桃花的顏色染鍍,看起來更有氣色了些。
“好看。”她回應,“這就是愛神的本事嗎?”
聽見衛梓溪提到「愛神」,姬歌愣了一下。
她笑笑,明白姬歌是不知道她夸的是他,還是某位不知名的小仙君。
但她沒有說。
她假裝不知道早已看穿姬歌已是凡體的事實。
她也假裝不知道,自己早已記起了一切。
兩人坐在河邊,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直到一只小鳥不小心闖進這結界中,被突然的溫差驚嚇,顫顫悠悠飛出,直接跌落在小河的水面上。
衛梓溪下意識伸手去撈那只小鳥……
隨即,她透過水面的倒影,看到了自己那張蒼老可怖的臉。
那張,與青春、少女毫無關系的……
像極了童話故事中邪惡老巫婆的,衰馳的容顏。
衛梓溪還是救起了那只小鳥。
那只小鳥在岸邊甩干水漬,啄理好羽翼,就重新飛走了。
它還有全新的人生在等著它。
可坐在這河邊的兩個人,似乎都沒有了。
她和他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只是這次不同于之前的氣氛,兩人之間,多了些悲哀的默契。
一個知道她已經清醒;
一個知道他故意隱瞞。
但兩人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好像只要不說,這件事就不曾發生過。
而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深塹,也不會存在。
一直到,日薄西山。
血橙色的夕陽給天地萬物都鍍上了血染的顏色。
這其中,也包括她的嘴角——
她那嘴唇發白,卻有一痕血色溢出的嘴角。
本說著什么,姬歌臉上還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可察覺到身邊人的少女音逐漸沙啞起來,他轉過頭去,看到了她逐漸支撐不住的頹態,以及嘴角暴露其虛弱狀態的血痕。
“梓溪!你怎么了!”姬歌目眥盡裂,將她摟進自己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頭,企圖給她一點支撐。
可她看起來太虛弱了。不僅虛弱,此時的她脆弱得好像,快要承受不住一片花瓣墜落的重量。
“你……”衛梓溪笑著,抬起一只手,摸上了姬歌的臉側,“你也老了。”
簡簡單單四個字,道清了一切。
我知道你的情況,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情況。
我們都別再,有所隱瞞。
“是……”姬歌倉皇回答,“我現在是凡體,所以才看起來這么老……”
“哈哈……”衛梓溪吃力地笑著,“那也比我年輕。”
她還在開著玩笑,仿佛這樣就能安慰眼前的男人。
姬歌知道她的目的,但此時此刻,他無比心慌,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我帶你回家!我們先看看你的身體怎么了,好不好?”
“不用了。”衛梓溪按住他慌張的手,“我知道我的情況。”
“什么情況?”
“我也差不多算得上是凡體了……”
“什么?!”姬歌大驚失色,“不可能的!你不是灰判官嗎?”
“是。但你大概也知道了,我把壽數轉給了你。之后,我就剩這具空殼子。留在書院里,還能維系我的軀殼;離開了那書院,等待我的,就只剩魂飛魄散。”
“呃……”姬歌一言不發,甚至表情也麻木了。
可衛梓溪就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本攙扶在她肩頭的手,體溫迅速地流失下去。
她能感受到,他有多么恐慌、多么緊張、多么害怕……
她很心疼,可她無能為力。
“不會的……”姬歌失魂落魄,像個只會機械擺頭的傀儡,抗拒著現實,“不會的……”
可再怎么強裝鎮定,再怎么假裝這一切不曾發生過,他還是意識到了殘酷的現實。
否則他為何會不住地掉眼淚,以至于濕了她花白的鬢發呢?
“我送你回去!”姬歌猛然摟緊衛梓溪,準備就地把她抱起,“我送你回冥界!你忘了我就忘了我,只要你活著就好!大不了我們永不相見!”
“可是姬歌,你想聽聽我的想法嗎?”衛梓溪的聲音愈發虛弱,可她還是堅定地要說出來。
姬歌本想罔顧她的意愿,就這么強行把她帶回去。
可一想到這也許是他能聽到的,她所說的最后一番話。他就貪心,他就忍不住駐足,想要多聽一聽。
見姬歌暫時冷靜,衛梓溪淺笑著,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身體,主動擁抱著他。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窩里,嗅著他身上的氣息,夢囈般喃喃地說著:
“我很高興,你能把我搶出來。把我從那樣行尸走肉的狀態中拉出來。這兩天的經歷,讓我真實感覺到,我是一個完整的人,不管是昨天的夢幻,還是今天的真實。”
“梓溪……”
“你聽我說,姬歌。我很后悔,很后悔當初進了冥界。可我想了想,不管多少次,我都還是會走向那樣的結局,因為,我要救你。救你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后悔過。”
“我……”
“偶爾我也會想,如果我可以有選擇,至少寧愿被挫骨揚灰,也不愿那般茍活、那般死一樣地活著。所以,你能帶我出來,給我這兩天的美夢,我真的很滿足了。”
“不要!不要走!求你!求你……”
“姬歌啊……別送我回冥界,這是我在求你。”她的聲音痛苦起來,不知是因為回憶,還是因為身體,“連冥王都想逃離那里,所以求你,別送我回那煉獄。”
“可是我該怎么辦?那我該……”
“今天我醒來時,就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如果我真想回去,我不會等到現在,等這個魂飛魄散的結局。我是故意的,你明白嗎?”
“那我陪你一起!我陪你……”
“不行哦!”
衛梓溪輕輕推開他,直起上身。
他看向她,這一眼,讓他混身血液倒流——
這世間真有回光返照。
此刻的她,是真實又短暫地,重回了她少女時期的狀態。
那般如桃花般明艷美麗,卻又如夏蟬般準瞬即逝……
耀眼的青春。
她纖細的手指按上他的嘴唇,最后俏麗又虛疲地一笑,“你要一個人活下去,這是你的懲罰。罰你把我在冥界吃的孤獨之苦,獨自在人界多嘗好幾倍。”
“呃……”
“我罰你余生都想著我,想起我就心痛,想起我就落淚……”
“呃……”
“我罰你……”
她說著一切獨屬于少女該有的恃寵而嬌的蠻橫話,但卻在最后這句時,罰不出來了。
她感覺得到,自己時辰已到。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上去。
像飛蛾撲向夢里的燭火。
她用少女最美麗的薄唇,吻上了他顫抖的嘴角。
而后,像被火吞噬的飛蛾。
像被鳥翼驚裂的河面。
她碎開。
碎成漫天參雜在桃花瓣中的星光。
他跪在地上。
擁抱著一懷的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