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后面發生的事情,宋親卿都無心記憶了。
什么眾神表彰他識破天才詭計的壯舉啦;
什么帝君授予他愛神林英銳的稱號啦;
什么幾大上神紛紛找他私聊要他「好好強身健體修煉出更強的神格以取代現在的咸魚帝君」啦;
什么帝君得知上神們的所作所為十分高興特地找宋親卿說「要聽上神們的話爭取來把帝君拍死在沙灘上」啦;
等等等。
但宋親卿不在乎,他一心只等著回到愛神林之后,好好找師父問個清楚。
所以神界大會剛一落幕,他就馬不停蹄地返回碧鶴殿,等師父一回來,就當面對峙。
天神。
天生的神明。
宋親卿被評估為天神,是他自降生起就有的認知。
可這樣的認知,是師父灌輸給他的。
天神相比于修神,確實有自帶靈根的優勢,天生靈力充沛。
但這不代表著,自帶靈根的天生靈力充沛的,都是天神。
因為見過的修神中,太多沒有靈根的;而見過的天神中,又太多自帶靈根的。
所以,師父告訴宋親卿,說他是天神,宋親卿就從來也沒有懷疑過。
而一旦宋親卿篤信自己是天神……
那么他就不會相信易蘅所說的,也就不可能想到,自己在成為神明之前,真的有過什么被隱藏的過去。
如果,他不是天神……
如果他是修神,曾出現在元神譜上,曾是個凡人的話……
宋親卿跪坐在蒲團之上,咬著指甲,紅色的眼眸輕輕搖晃。
一如他因自我懷疑而顫動的靈魂。
就在此時,岳勞終于散會歸來。
也許早料到徒弟會在殿中候著,岳勞特地一個人回來。
果然,剛進入殿門,他就看見寶貝徒弟迎了上來。
“師父。”宋親卿先是乖順地低頭算是致過了意,隨后直接切入主題,“您為何瞞著我的身世,騙我說是天神?”
“呃……”岳勞唄問得一怔,半晌才想到應對的方法,“上來就這么咄咄逼人,看來你近來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很是在意?”
說完話,岳勞走進殿中,企圖與徒弟拉開距離,好給彼此思考的空間。
沒想到宋親卿寸步不離地跟上來,非要追問個究竟。
“師父!您什么都知道,對嗎?我那么信任您,您為何……”
“你作為徒弟,就不曾辜負過為師的信任?”
也許是「信任」二字戳中了岳勞的軟肋,尊貴的上神隱忍著怒意回身,直視宋親卿。
宋親卿也不卑不亢,“我承認我違抗了師父的命令,擅自與頗哲浩建立了聯系。但師父隱瞞我在先!”
“我瞞你這件事你并不知情,所以你分明是在一切安好的情況下,忤逆為師的意思!”岳勞寸步不讓,“你怕是無論如何都會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故意氣你師父!”
“師父,在我建立私交之前,我真的不認識頗哲浩嗎?”
“你……”
“師父!或者說……”宋親卿更加靠近,直接站在岳勞面前,重復問道,“我真的不認識易蘅嗎?”“……”
每聽到宋親卿口中說出的一個名字,岳勞的呼吸就會粗重一層。
從原本心思單純的小愛神眼中,窺見了太多懷疑與失望的情緒,岳勞不忍細看,默默移開了視線。
“為師都是為了你好……”岳勞最后只是這么嘆了句。
“徒兒自然知道師父是為了徒兒好!彼斡H卿順著師父的話往下說,“但是如今,徒兒已經知道一部分內情了。被隱瞞的大多數事情,徒兒只求師父能解惑!”
“呃……”岳勞眉頭緊蹙,看起來很是糾結。
“師父……”宋親卿上前一步,正欲乘勝追擊……
殿外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親親在這嗎?親親!”
熟悉的聲音讓師徒二人中止了對峙。
二人回過頭,見殿門口,孔闕竟手持一把金屬制品親自來尋。
宋親卿一眼就看出來,師叔手上拿的,正是大會前他拜托師叔調查的匕-首。
那把隱藏著20年前神冥兩界秘密的匕-首。
看孔闕木頭般冷峻臉上的微表情、聽其平淡語氣中細致的變化,師徒二人頓時判斷出,孔闕心情不錯。
宋親卿知道,師叔是從匕-首上找到線索了!
而岳勞則知道,自己這師弟又背著自己偷偷溺愛他徒弟了!
果然,看見宋親卿的一瞬間,孔闕的眼神亮了一下。
但轉眼看到岳勞,孔闕眼中的光即刻消失,甚至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手中的東西藏到了身后。
岳勞早看到來者手中的東西,干脆也不和徒弟糾纏,直接上前兇巴巴質問師弟,“孔闕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偷偷幫親親干壞事了?”
孔闕平白無故挨呲,臉也板下去,“你這話說的,什么事算是壞事?”
“你自己心中沒數嗎?你懂不懂教育啊?有些事不能讓孩子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嘿你很懂教育?那太多事不讓孩子知道反而會讓孩子叛逆你知道不知道?”
“我管教我徒弟,用你指手畫腳了?你怎么不去收個徒弟,然后去折騰你自己的徒弟!”
“我旁觀者清我看不下去怎么了?好好一個孩子就因為收入你麾下就活該被廢咯哇?”
“你這種溺愛的才會廢了孩子!”
“拜托,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嚴厲才會廢了孩子!”
愛神林中的這對上神師兄弟,平時無事不互相拜訪,一旦見面了……
這春風和煦的岳勞會變得寒風凜冽,這沉默寡言的孔闕會變得能言善辯。
宋親卿知道,自己的師父和師叔是關系太熟了,才會在彼此面前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
只不過這針鋒相對的畫面,他不管看幾次,都是不適應的。
“師父,師叔,你們別吵……”
“親親閉嘴!”
只有在命令宋親卿的時候,岳勞和孔闕會達成難得一致的默契……
隨后又因為這默契互相嫌棄,更加鄙視地瞪著彼此。
“孔闕,從我降生開始,就看你不順眼了!”
“哼,你當然看我不順眼。憑你的才能,要不是我懶得當管理,這愛神林指不定誰說了算呢!”
“身為師弟你口氣倒是不。縼硌!小樹林約個架。
“走!切磋切磋啊!”
說著話,氣質如松鶴的岳勞,于清冷若皎月的孔闕,居然就這么幼稚地互瞪著,準備去小樹林約架了!
畫風實在太過迷幻,宋親卿一時恍惚,正伸手欲攔……
師父與師叔卻早已離開了殿中。
轉瞬,宋親卿想明白了。
師父這是作勢激怒師叔,以約架為由,暫時抽身。
這樣就不用和他談關于身世的事了。
原地沉默片刻,宋親卿卻不打算再做一個被蒙在鼓里的乖娃娃。
他準備親自在三界中尋找線索,直到查清一切真相為止。
而這一切的著手點,自然是那把死神老爺爺留下的匕-首!
宋親卿正欲追去小樹林,找師叔要回匕-首……
卻在出門的瞬間,看清了掉落在門邊的金屬制品。
正是那關鍵的匕-首!
原來,師叔在被師父「拐」走的時候,就有心地為他留下了重要的東西!
宋親卿一喜,當即將匕-首撿起,發現其上附著著一張字條。
上面是人界一處地點的坐標,很有可能是匕-首原先的主人。
根據師父與師叔方才旁若無人的對話來看,師叔大概率也是知道他身世的內幕的。
只不過區別與保護欲過強的師父,師叔顯然是支持如今相對成熟的他,主動探究那個被隱瞞的秘密的。
內心一陣感動,宋親卿傳了一條語音,發送給師叔。
雖然師叔現在打架接收不了,但等其忙完了,就能聽到自己的致謝了。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宋親卿片刻也不愿耽誤,直接動身前往虛空之處,準備使用師叔先前給的隱痕傳送符,前往目的地。
傳送之前,他又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回頭,是師兄姬歌趕了過來。
如果說師父作為長輩,高高在上地剝奪了他作為晚輩的知情權,他還能有一點點諒解的話……
那作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師兄,一想到對方也曾警告他遠離冥界、也許知道內情、也隱瞞著他,宋親卿就難免有些不高興了。
而熟知師弟心性的姬歌,一看到師弟的表情,就知道對方誤會了,“不是,親親,你這是什么意思?”
“師兄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宋親卿開門見山。
“知道什么?”姬歌一愣,“哦!「你不是天神」這件事嗎?這我真不知道!剛才聽到帝君說漏嘴,我人都傻眼了!”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師父確實不讓你接近冥界。我也因為某些原因,不希望你接近冥界。但這個原因,與我個人有關!”姬歌誠懇作發誓狀,“我真的沒有刻意隱瞞你任何事!”
“呃……”想到先前與師兄一起去冥界時,對方遇上灰判官后心神不寧的樣子……
加上朝夕相處的信任感,宋親卿還是相信了姬歌所說。
見師弟表情不再有敵意,姬歌也放松下來,“親親你是準備查清真相嗎?”
“嗯。”宋親卿也不隱瞞,“師兄會阻止我嗎?”
“怎么會?”姬歌拍拍胸脯,“師兄是特地來支持你的!有需要師兄的地方,隨時來找我!”
“嗯……”在神界這幾天,宋親卿一直處于焦慮與疑惑之中,眼下終于得到了接二連三的支持,他內心又找回了些力量,“謝謝師兄!”
辭別姬歌,宋親卿徑直傳送往孔闕留下的坐標方向。
落腳的地點是一處古舊的小院子,破敗到草木橫生、苔痕遍地。
兩扇木門搖搖欲墜,甚至起不到什么防護的作用。
宋親卿站在門前,正猶豫著要不要去碰這兩扇門……
就在此時,門打開了。
還未看清門內人的臉,他先聽到其氣若游絲的咳嗽聲。
第52章
那來應門的人神色匆匆,剛拉開房門,甚至不待看清宋親卿,就急忙忙地推開他想要出門。
看起來,這位并不是來應門的,反而像是倉皇地想要離開此地一般。
宋親卿慌亂中打量了一眼。
這名男子面容慘白,像是病了數十年般消瘦,又同時經歷著精神上的折磨。
對方肩胛骨清瘦得幾乎要暴凸出單薄的衣物,全身像是移動的骨架,看不出半點血氣和肉感。
這人面容倒是清秀,但因為憔悴幾乎脫相。
宋親卿能從對方身上察覺到微弱的神明氣息,但極其淺淡,幾乎像是只剩一口氣,以吊著這條命。
男人沖出來之前,感覺到有人擋在門口,本能地伸手搡了一把。
結果被搡的還沒怎么樣,這人自己就被反作用力彈得撞上了門框,虛弱地咳了幾聲,幾乎要吐出血來。
宋親卿一看這人虛成這樣,馬上伸手去扶,“先生,您還好嗎?”
男人卻擺擺手,掙扎著還要逃離,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追殺一般。
結果剛邁出門檻,男人就險些踉蹌著摔倒,被宋親卿扶住,這把脆弱的骨頭才沒有摔得散架。
宋親卿一邊攙著虛弱的男人,一邊抬眼去看門后的動靜——
只感覺一陣寒意侵襲,熟悉的氣息滲進鼻息。
宋親卿看見易蘅追了出來。
看見彼此,兩人都有些詫異。
“你怎么在這里?”
“你為什么在這里?”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話壓著話,以至于誰都不知道該先解答。
聽見二人的對話,那虛弱男人看一眼宋親卿,眼中有了警惕,“你們認識?”
宋親卿點頭,“是……”
“放開我!”豈料聽見宋親卿肯定,男人反應更大。
宋親卿怕這人摔著,只好扶得更緊,回頭看易蘅一眼,“您又是來追殺人的?”
“您……”易蘅似乎被這個字堵得心慌,不耐地重復了一遍,想起對方的問題,反倒有些委屈,“我在你心中,就只!缸窔⑷恕挂粋形象了?”
“呃……”宋親卿被反堵得不知如何作答。
見這位大死神眉宇直接隱隱的陰翳,他居然有些怕對方難過,開始好好斟酌自己該如何回應。
二人對峙之際,那虛弱男人更加恐慌,幾乎手腳并用地要逃出門去。
宋親卿差點壓制不住,見男人這樣,正欲召喚小結界調整環境,安撫一下對方的情緒。
易蘅的一句話,卻直接定住了對方的動作——
“莊顏,如果你真怕人找到你,為何留下這些線索?”
莊顏,似乎是這個男人的名字。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喊出,男人有些恍惚,好像許久沒聽過任何人這么喚過自己,一時表情復雜。
莊顏這才扶著門艱難站直,回過身重新看向易蘅,“我不是怕被人找到,我唯獨怕被冥界的人找到!
“你的陽壽未盡,何必擔心被冥界找上門?”易蘅反問。
莊顏苦笑著,扶著心口虛弱道:“生死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怕這余生,都等不到一個人還我清白,就這么死不瞑目罷了!
這幾個字,從莊顏口中說出,因其病懨懨的語氣,更沾染了幾分悲愴。
宋親卿聽得動容,忙問:“清白?先生有什么冤屈嗎?”
“而且看起來,是在冥界受到的冤屈。”易蘅適時接話道,“否則,也不會一看到我,就轉身要跑。”
“所以您來做什么?”宋親卿又問。
“您。”易蘅不爽道,“不許這么稱呼我!
“現在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嗎……”宋親卿吐槽著,還是改口,“易蘅。”
“哼。”
“易蘅?”莊顏似乎對這個名字有所耳聞,問,“你是易楓的兒子?”
“易楓?”宋親卿當即想通個中關系,驚訝道,“是泰山府君的名字嗎?這位莊顏先生居然能直呼其名?”
“不奇怪!币邹繌南到y中取出一張殘頁,遞到莊顏面前,“能經手生辰冊的,自然不是小人物!
宋親卿往那殘頁上看去,其上姓名一欄寫著「無名」,資料顯示的生辰八字與其他信息,倒是令他覺得眼熟。
很快,他就想起來了——
這是李蘭香事件中,那位后來被點化為死神的,老爺爺的生辰冊殘頁!
當時因為沒有生辰冊,不知道死亡信息,易蘅還動用了不少激進手段,最終才得以取走爺爺的性命。
可如今,這生辰冊殘頁,怎么又會落入易蘅手中?
看見生辰冊殘頁,莊顏也很驚訝。
莊顏伸手接過那張破敗的紙頁,感嘆道:“無名竟愿意把它交給你,看來你是成功地取得了他的信任!
“神明有可為有不可為,神冥兩界唯一的共識,便是「篡改生死為神明大忌」!币邹空f道,“你私動禁術,用神魄陽壽,養這張被偷出來的名字,幾乎整整20年!
“呃……”莊顏沉默不語。
“我不是要來追究你的責任的。我只是來查清楚一些事情。不過,若你不想被人發現異常,一開始就不會做得這么淺顯。你其實,也是期待被發現的吧?”
易蘅的話字字戳心,莊顏聽著大死神的話,臉色愈發難看。
宋親卿在旁聽著這一系列對話,默默理清了前因后果:
先前那位老爺爺,之所以年紀那么大了,還能身姿矯健敏捷,甚至還有神器相伴——
都是眼前這位名為「莊顏」的神秘幕后人,在用生命供養。
而「以命養命」是冥界禁術,據老爺爺本人的說法,這幕后人莊顏似乎與其并沒有過多的交情。
非因私情生偏頗,莊顏與爺爺只能是合作關系。莊顏只是用這樣的方法,在等有能力的人找上門。
等人找上門,如其親口所說的:
還自己一個清白。
老爺爺給了易蘅殘頁,給了宋親卿魂器……
因此,他們才會尋著線索,在此處相會。
莊顏拿到那張被自己藏了20年的名字,這才對易蘅放下戒備。
而當宋親卿也拿出那柄魂器匕-首時,莊顏才徹底動搖,準備開口。
見莊顏嘴唇囁嚅,易蘅添了把柴,“如果你的冤屈與易楓有關的話,放心說出來,我跟那老不死的關系不好!
“呵……”
也許是易蘅的話讓莊顏開懷,他嘆笑一聲,這才說:
“我這一生,光明磊落,不曾行過昧良心的事。怎么會不知道神明大忌,就是篡改生死呢?”
莊顏抬眼看一眼兩位年輕的神明,見二人風華正茂意氣風發,似乎想起了自己的過去,遺憾道:
“只不過,清白之人,無端遭了污蔑。我人微言輕,沒有別的手段,只能真的臟了自己的手,來換自己一個可笑的「交代」!
莊顏說到此處,幾乎要開始陳述過往的經歷了。
可事不遂人愿,就在這時,一陣陰風襲來,一個死神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那是黑判官,賀川。
“賀川?”易蘅似乎沒料到黑判官會在此時出現,語氣帶了些疑惑,“我沒叫你來這兒吧?”
“易蘅!辟R川似是禮貌地朝易蘅頷首示意,但說話的語調帶著疏離,“此行賀川并非為您而來。”
易蘅有了不好的預感,將宋親卿連帶著莊顏護到了身后。
果然,賀川抽出奪魂刀,刀尖的方向越過易蘅的肩頭,徑直對向了其身后的莊顏。
“黑判官賀川,奉冥王之令,前來懲處逃犯:罪神莊顏。”
賀川的聲音,冷然一如其名,像雪山的冰泉般寒意凜冽。
易蘅不打算讓步,“如果我不交人呢?”
“希望少主不要為難小神!辟R川當面極少稱呼易蘅為「少主」,此時這么做,顯然是為了劃分立場,“小神也是奉命行事!
“那老頭叫你來,你就乖乖聽話了?”
“現在掌權的冥界帝王,依舊是那位!辟R川冷靜道,“而您,目前還是少主,并非府君!
“哼……”對于賀川的反應,易蘅并不驚訝,“畢竟你一直只是忠于王權而已!
“少主能體諒就好!
眼看著昔日關系還算「要好」的主仆二人,此時驟然敵對、針鋒相對,宋親卿一時有些傻眼。
事件關鍵人物莊顏,此刻被自己護在身后,還瑟瑟縮縮著。他忍不住發問:“黑判官大人,冥界要如何懲處莊顏?”
“回星君!辟R川今天禮貌得過分,“冥王有言,若不能捉回冥界,則當即處死!
“呃……”宋親卿呼吸一滯,又追問:“那莊顏的罪名何在?”
賀川回答:“篡改生辰冊!
篡改生辰冊?
宋親卿凝神。
剛才易蘅說,莊顏是偷走了殘頁,用禁術以生命養這個名字。
但這樣的行為,與「篡改」還是有些區別的。
再聯想到莊顏所說的「清白」……
也許,莊顏不服的,正是過去被指控為「篡改生辰冊」的罪名。
疑團逐漸清晰,接下來只待莊顏說出過去的真相,一切就更加明了。
宋親卿本這么想著,可他聽到莊顏隨后說出的一番話之后,才意識到事態比他想象的,遠復雜得多。
眼見黑判官持刀對準自己,莊顏不但不怕,反而釋然嘆氣。
他抬頭看向賀川,懷念般微微一笑,“賀川長大了,也一直走在正道之上。如果真要同誰講交情留情面,恐怕才不是我認識的賀川吧?”
認識?
宋親卿睜大雙眼。
莊顏與賀川,認識?!
聽到莊顏這番話,賀川恭敬地微鞠上身,隨后應道:
“承蒙恩師教誨。”
恩師?
宋親卿眼睛睜得更大。
莊顏,是黑判官賀川的,老師?!
第53章
“話說回來,那老頭不是在閉關?”易蘅突然說,“怎么突然有這閑情逸致,追究起二十年前都沒查明白的老案子?”
雖然嘴上說著話,易蘅卻一手背在身后,手指揮了揮,示意宋親卿帶人先走。
賀川分明很了解這位「主子」,只要這位無事閑扯,一定另有目的。
黑判官直接從系統中取出搜查令,令牌剛一落地,威壓立即生成。
宋親卿只輕輕感應,就察覺自己的靈力被壓制了大半。
看來這令牌的等級頗高,能在此時被祭出來壓制易蘅,怕得是冥王欽賜級別的神器。
在場的神明被下了臨時禁足令,暫時無人可以離開。
“冥王確實沒有料到,20年前就該魂飛魄散的莊老師,至今仍在人世。”賀川說道,“如今看來,冥界的程序也不完善,需要好好整治一下!
“怕不是那老頭無能!
“能在冥王眼下瞞天過海,幫助莊老師逃逸的,確實有些手段!
“如今又是怎么追查來的?”易蘅此話一出,也當即明白,“是灰判官感應到了殘頁,匯報給那老頭了?”
“少主英明!辟R川回答,“冥王隨即命我前來,一來緝拿莊顏,二來回收殘頁!
易蘅一攤手,“你搜吧。”
賀川也不客氣,奪魂刀一翻轉,以刀柄附著符咒處作為檢測儀,上下探查。
從易蘅身上沒有感應到殘頁,賀川又說:“請打開您的隨行倉庫。”
易蘅:“……”
賀川要求易蘅打開的,是隨行倉庫,而非系統倉庫。
不是每個神明都有隨行倉庫,而一旦有神明花大代價為自己開啟了隨行的,一定是為了存放隱私物品。
賀川曾是易蘅最好的下屬,對其知根知底。
可一旦立場反轉,對易蘅無所不知的賀川,也會成為最棘手的敵人。
雖不耐煩「嘖」一聲,一直以暴戾示人的易蘅,此時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居然難得配合。
按照賀川所說,易蘅真的打開了自己的隨行倉庫。
半空氣流轉動,隨著螺旋的波紋靜止,一個內嵌在虛空中的小房間出現。
宋親卿看過去,見里頭擺著新舊兩個架子。
一個新架子上,擺著許多家具,是宋親卿曾經動手修理過的。物品中最為顯眼的……
還要數宋親卿的那件白狐裘,和手作的警-察玩偶!
看到新架子上的陳設,宋親卿的腦子「嗡」地響了一下。
他沒想過,自己隨手給的東西,居然會被易蘅如此用心地珍藏起來!
想到一直以來與其相處的細節,想到自己曾經懷疑過對方的心意……
宋親卿又羞又愧,但又因對方仍對自己有所隱瞞,而感覺復雜。
隨后轉眼,宋親卿看到了另一排架子上的事物——
與新架子上的一樣,都是些非常具體的、帶有生活氣息的物品。
區別在于,另一個架子上的,都是老物件。
而且都是讓宋親卿感覺全然陌生的物件。
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看到這些來自不知名人士的東西,被易蘅藏在收有自己物品的空間里……
宋親卿產生了微妙的疑惑和不爽。
可看到老物件中,竟有個陳舊的警-察玩偶,縫補的手法幾乎與他近期做過的那個完全相似……
再聯想起從帝君那兒剛得知,自己可能曾為凡人的信息……
宋親卿那一點點酸溜溜的心思,就又消失殆盡了。
這些被私藏的東西,似乎都與他有關。
只不過有些他知道由來,有些他還不知道。
易蘅心頭,應該只有一個人的吧……
等等,我為什么要在乎易蘅心里有誰?!
“這位星君……”賀川搜完倉庫一無所獲,轉而面向宋親卿,卻突然困惑皺眉,“您的臉怎么突然這么紅?”
“臉、臉紅?”宋親卿倒抽一口氣,抬手貼上臉頰,果然觸到微微的熱度。
宋親卿咬牙開始調整呼吸,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遇上易蘅之后,自己的很多感官,似乎都不受控制了。
檢查完易蘅,賀川就轉而檢查宋親卿。
宋親卿也很配合,因為殘頁不在他身上,所以不管是搜身還是看系統倉庫,他都樂意效勞。
只不過,注意力暫時放在賀川這邊,宋親卿心里卻想著一旁虛弱的莊顏。
在三人初碰面的時候,為了獲取莊顏的信任,易蘅就已經把殘頁交出去了。
等查完宋親卿,賀川一定會去檢查莊顏。
一旦查到莊顏身上,發現殘頁,賀川就更有理由將其抓走,甚至可以原地處死。
宋親卿腦內飛快構思著逃跑的路線——
為了帶走莊顏,賀川稍后一定會解開搜查令的禁足效果。
所以,只要抓緊那個時機,把人搶過來,莊顏就不會出事。
難度在于,要在最巧妙的時機,最快速地把人奪下來。
這件事,恐怕他一個人不好完成!
等賀川搜查完,轉向莊顏之后,宋親卿小步移到易蘅身邊,悄聲與其密謀。
賀川也許心神不寧,居然沒注意到易、宋二人的動態,在直面莊顏的剎那,晃了晃神。
莊顏看著賀川,慘白的臉上擠出一個豁達的笑,“不要有負擔。做你自己的事就好。”
“呃……”賀川頜角一緊,像是咬了咬牙,艱難喚了聲,“老師。您近來……老了許多!
不管是天神還是修神,在確定神格的那一瞬間,就駐了顏。不管歲月如何變遷,面容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可莊顏看起來,就是肉眼可見的憔悴。
不是普通老神雖年邁但矍鑠的狀態。
而是依稀能看出青年人秀致的五官,更為醒目的卻是病態與枯槁。
賀川手持刀柄,即將靠近莊顏……
一旁的宋親卿緊張得都開始咬緊嘴唇。
忽然。
天地氣象大變。
像是青天白日憑空出現的驚雷,噼啪作響的法術如同一雙手,撕開了此時的空間。
一道銳利白光劈閃下來,徑直朝著賀川的頭頂砍下去!
征戰多年的黑判官武力高強,不會被偷襲得逞。
在感應到氣流變化的瞬間,賀川就反轉刀刃,穩穩承接住那道白光。
錚然!
伴隨著金屬撞擊的聲響,兩道蠻力互相撞擊。
蹭出的火點墜落路旁,瞬間將道旁的雜草點燃!
宋親卿看過去,只見被撕開的虛空小口中,探出一個白衣小孩的半截身體。
小孩面帶幾近癲狂的笑,手上握著一柄白刃斧頭,與人對抗……
卻愣是與成年人外表的賀川大刀相抵,僵持得不相上下!
白衣小孩,正是白判官!
嘆為觀止!簡直嘆為觀止!
普通人誰能看到黑白判官同時出現……
還有幸看到這二位打架呢?!
宋親卿短暫地驚詫片刻,迅速調整好狀態,趁亂將莊顏拉到自己身后,保護下來。
因為白判官的出現,虛空被拉了一道口子,原本凝固的靈氣有了流動的空隙。
宋親卿感覺到這一漏洞,立刻驅動小結界,準備將莊顏護在里面,隨時方便帶走。
但莊顏看到黑白判官對打,突然神情緊張起來。
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莊顏居然還有心思惦記著這二位,看起來比其強健得多了的大神。
只是,也許是「飼養」無名二十年,對于墮入凡間的神明而言,實在是消耗過大……
加上一開始見到賀川,久逢故人情緒激動,莊顏一開口,聲音沒出來,先吐出一大口血。
“先生!您還好嗎!”宋親卿攙扶起莊顏,感覺自己觸碰的是一個易碎的紙片人。
莊顏疲憊地看向黑白判官,顫巍巍伸出手,除去喘息,什么也說不出來。
本以為黑白判官打得正酣暢,不會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誰知在莊顏吐血的瞬間,賀川的手腕凝滯了一瞬,奪魂刀險些不敵對方的斷魂斧,就要被劈將下來!
而感受到賀川的失神,白判官也一側目看了看旁邊,見到莊顏胸口的血跡,笑容瞬間凝固。
白判官失神的時辰比賀川長許多,緩過神來的賀川眼疾手快,把白判官從虛空縫隙中拽下來,狠狠砸在地上。
雖因失神暫落下風,但能讓神冥兩界都聞風喪膽的白判官,也不是吃素的。
在虛空縫隙自動聚合、把所有法力隔離的一瞬間,白判官將斧頭對準了地上的搜查令。
白判官被扔在地上的同時,那木頭禁令也被其用殘余的靈力,眼疾手快劈成兩半。
禁足效果消失。
“嘁!辟R川向來面無表情,對上白判官的時候,居然難得露出看垃圾一般嫌惡的表情,“真惡心!
“哈哈哈!”白判官也不遑多讓,捧腹瘋狂大笑起來,甚至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滾,“你也惡心!不對,你更惡心!賀川最惡心了哈哈哈!”
看到白判官瘋癲的樣子,賀川更是厭惡,操了刀伸手準備去抓莊顏,要迅速離開此地。
結果賀川還沒靠近,白判官就挺身而起,借靈氣重新流動之時,直接用深厚的靈力與其對轟起來!
白判官是個強勁的對手,賀川沒有辦法分神,不得不再次專注于對戰,與這白衣小孩糾纏。
趁亂,易蘅示意撤退,抓著莊顏的手臂正準備強行帶走,卻被宋親卿阻攔下來。
感受到宋親卿的意圖,易蘅也不多問,順著對方的意思就停了手。
原來,宋親卿一直關注著莊顏的表情。
對方是為了計劃蟄伏了二十年的老神明,自然分得清輕重緩急。
就算如此,莊顏也不愿在此時離開,對著廝打的二人,似乎有什么話要說。
宋親卿作為愛神,明白,對于人性而言……
有些東西,比生死還要重要。
為此,他愿意承擔風險,再多給莊顏一些時間。
黑白二人打得難分伯仲,不是賀川一時占上風,就是小孩一時搶了點。
等白判官暫時將賀川打飛出去,正得意地大笑時……
莊顏也終于緩過了氣。
莊顏朝白判官伸出手,喊道:“修果,不許鬧了。”
雖是命令的語氣,聲音卻帶著溫柔與憐愛。
聽到莊顏的聲音,本笑聲尖銳的白衣小孩立馬收聲。
小孩扭頭,看著那虛弱的男子,眨了眨眼,第一次在人前呈現出茫然的、孩童應有的表情。
隨后,像是奔向自家長輩的娃娃……
白判官突然狂奔向莊顏,在即將觸碰的瞬間,又猛地剎住了腳步。
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白判官細細觀察莊顏的臉,伸出手似乎想要抱抱,但又被對方瘦骨嶙峋的身板嚇到,無從下手。
最后還是莊顏先彎下腰,吃力地抱了抱小孩。
在莊顏的懷里,白判官饜足地閉上了眼睛。
像是終于找到家的流浪兒。
像是重回主人懷抱的小奶狗。
第54章
那可是白判官!大名鼎鼎的白判官!
傳言可止小兒夜啼、聞名可令眾神喪膽的白判官!
空長了一張稚童的面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猶如瘋狗的白判官!
此時待在莊顏的懷中,白判官竟讓旁觀者忍不住用一個詞來形容:
乖順。
宋親卿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只覺得匪夷所思。
轉眼看到身邊的易蘅,他發現,這位冥界少主,似乎也因當前的畫面感到迷惑,微微瞇起了眼。
“修果!”賀川捂著傷口坐起,對白判官怒道,“你特地來人界,就是為了阻礙我辦事么?”
“自戀!自戀!哈哈哈!”
修果先是狂笑著朝賀川指點,感覺到懷抱自己的人似乎不適地一顫,抬頭發現莊顏臉色欠佳,察覺自己的聲音吵到了對方,又小聲下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跟著易蘅來,我跟著你來!我早知道跟著你這種沒良心的人,可以找到老師!我為老師來的,誰想阻礙你?我還要問你是來干什么的?弒師的?”
弒師。
這兩個字似乎戳中了賀川的痛點。
黑判官的眉頭緊蹙,屏息了許久,才找回呼吸的頻率,“你少廢話!把人交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
聽到黑判官的威脅,修果再是眷戀莊顏的懷抱,也不得不暫時抽離,舉起斷魂斧徑直殺了過去,“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死,還是你先被我砍下腦袋!”
“修……咳咳!”莊顏本想阻攔,但身體實在太過虛乏,只抬手的簡單動作,都仿佛能撕碎這破碎的軀殼。
沒能攔下白判官,莊顏眼睜睜黑白二人再次廝殺起來,招招狠毒,次次出手都仿佛要奪彼此的性命。
此時是最好的撤離機會,宋親卿不敢再耽擱,伸手攙扶住莊顏,提醒道:“先生,白判官在為我們爭取時間,我們得走了!”
“呃……”雖然擔憂,但莊顏也知道不能耽誤,只深深看了那黑影與白影一眼,便點頭答應。
一陣風卷過,不待宋親卿先動手,易蘅先行運轉靈力,將三人一起帶離了現場。
……
落腳地點,在一間獨棟的田園風小屋中。
這是易蘅選定的坐標,區別于這位先前偽裝成凡人時居住的大別墅,這處小屋風格清新溫馨許多,更具生活氣息。
不似那黑白灰色調的別墅一般冷感。
莊顏到達屋子后,就開始意識昏沉。
也許是傳送過程對其身體的消耗太大,本就不算健康的男人更加虛弱,剛被宋親卿攙進了一間房,就腿腳一軟倒在了地上。
宋親卿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人架到床上。
這一天的折騰,讓本就氣色不佳的莊顏看起來更加孱弱,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好像一碰就消失的泡沫。
莊顏的身份,絕不簡單。
宋親卿看著床上睡得不算安穩的男人,深深嘆了口氣。
今天的所見,顛覆了他許多固有印象——
本以為可以信賴的黑判官賀川,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成了棘手的敵人。
本以為很麻煩的白判官修果,意外成了自己的隊友,反而給己方以支援。
黑白二位判官雖為共事,但關系卻肉眼可見地惡劣。
可這仇視的二位,卻唯獨對莊顏,都有著或顯然或隱晦的敬意。
這些事宋親卿光靠想,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他目前能做的,只能是細心幫莊顏掖好被角,默默退出房間。
房間外,宋親卿并不意外地看見了易蘅。
彼時,易蘅正站在客廳正中,看著墻面上的一幅涂鴉畫作,似乎在出神。
這位大死神自從在宋親卿面前掉了面具后,就再也沒有戴上過新的。
就好像,那面具只是為了防備宋親卿一樣。
宋親卿走到易蘅身邊,本想說什么,卻被對方搶了先。
易蘅主動問道:“這屋子里的一切,你有印象嗎?”
聞言,宋親卿環顧四周,只覺得入目皆是陌生。
仔細觀察了下易蘅盯著看的那幅畫,上面只是些斑駁的色塊,相當抽象,看不出什么線索。
但易蘅會問他,就一定有特別的目的。
而在易蘅的視角里,宋親卿與其頗有淵源。
思索到這,宋親卿難免不想起黑判官搜查殘頁時,強制易蘅打開的隨行倉庫。
里頭的兩個架子中,那個舊的架子上一些小物件,似乎在這屋子里可以窺見復制品:
比如衣帽架上少年體型的襯衫。
比如窗口筆法稚嫩的手作晴天娃娃。
等等。
也許是沒等到答案,易蘅心下有了答案,補充道:“沒印象也是正常的!
“與那個舊物架子有關嗎?”宋親卿連忙追問。
易蘅一頓,“你看見了?”
“當然!
話題發展到這個地步,其實可以借機彼此坦白。
也許是一種近鄉情怯的微妙感受,二人此刻對視著,居然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那些疑惑。
“你……”還是易蘅再次主動開口,“有什么想問的嗎?”
“有!
有什么想問的?
那可太多了。
雖然還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宋親卿此時已經可以聯想到自己與易蘅可能存在的關系。
先前,易蘅苦尋之人與宋親卿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因為自己是天神,宋親卿始終無法相信。
現如今,連天神身份這一層限制都不復存在了……
易蘅要找的那個人、為了接近寧愿偽裝成凡人大動周折的人,就很可能是宋親卿本人。
宋親卿很想問:
我和你是什么關系?
你苦尋的姻緣,是否發生在我并不知曉的過去?
你如此執著,究竟想得到什么?
是想找回那個我全然陌生的、被隱瞞為秘密的曾經?
還是為了當前這個,什么也不知道、也似乎并沒有什么魅力的我?
可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些問題沒道理。
思來想去,宋親卿只是避重就輕地問了個:“舊物的主人,曾生活在這個屋子里嗎?”
“呃……”也許是沒想到宋親卿會用「舊物的主人」,來如此區別「那一段經歷」,易蘅哽住,但還是接受,點頭,“是。這里是復原景,被我藏起來,不會有人找到這里!
“我先前參加過神界大會,帝君用靈力構建了一整個虛擬大陸。這間屋子,也是一樣的原理嗎?”
“嗯。”
“費這么大的力氣……是為了收藏與他的回憶嗎?”
“是!
宋親卿突然不往下問了。
可他不問了,易蘅看起來反倒有些不安,像是怕他誤解,還準備解釋什么。
“他就是你要找的,所謂的白月光吧?”宋親卿又問。
易蘅見宋親卿眼神躲閃,不知道對方理解到哪一階段,正想點破,顱頂腦釘卻隱隱作痛。
被刺痛限制,易蘅只得作罷,順著問題回道:“可以這么說!
“他……”一個字,尾音拖長。
宋親卿沉吟了許久,才終于問出來,“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和你一樣,很善良!辈恢遣皇菫榱藦娬{,易蘅刻意加重了「和你一樣」幾個字,“和你一樣,很可愛。和你一樣……不,唯獨這一點應該說,和我一樣。年紀,和我一樣大!
年紀。
宋親卿看起來只有17、8歲,像個不開化的少年。
而易蘅看起來,已經27、8,是個頗具雄性魅力的成熟男性了。
“知道啦!”聽到這,宋親卿突然笑了笑,說,“早點休息吧!”
“等等,親卿……”易蘅還想說什么,卻被宋親卿一下子溜出去。
也許感受到他的故意躲避,易蘅沒有再追上來。
宋親卿逃到衛生間的時候,只聽到那個人在背后似有若無地哼笑了一聲,像是無奈,又像是憐惜。
對著鏡子,看著鏡中眼眸輕輕顫動的自己,宋親卿突然覺得陌生。
眼前的這張臉,伴了自己二十年,但其背后卻隱藏著一個自己全然不知的秘密。
這個秘密他自己不知道,門外的那個男人,卻似乎很清楚。
他可以問,他可以說;卻一個不敢仔細問,一個不敢主動說。
過去做任務的時候,宋親卿最頭疼的任務對象,就是「謎語人」。
明明那么簡單的誤會,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得清楚,但當事雙方就是憋著不說。
作為旁觀者,宋親卿看著只能干著急。當時的他似乎不開竅,也不明白為什么任務對象不愿意開口。
可如今成為了當事人,又依稀開了竅,他才明白個中滋味。
剛才與易蘅的幾番對話,就像是一場拉鋸戰。
用話語為繩,彼此拉扯,你進我退,患得患失。
宋親卿怕問得太多,怕問出的信息太龐大,大到他無法處理。
他想知道,可離真相那么近的時候,卻又會害怕知道。
他猜測易蘅想說什么,可主動說出的內容,又怕被他曲解。
畢竟背后的故事,遠比他目前得知的還要復雜,易蘅想說,卻又害怕說出口。
于是,平時對外最煩謎語人的兩個人……
在這段關系中,莫名成了謎語人。
“他是不是以為,我沒猜到與他有過往的人,可能會是我?”宋親卿朝鏡中的自己伸出手,觸了觸鏡面,“怕我以為白月光另有其人,怕我吃醋,才那么緊張?”
自言自語著,宋親卿輕笑一聲。
鏡中的那個少年,也同時笑起,面龐像初春稚嫩的桃花。
稚嫩。
太過稚嫩了。
宋親卿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嫌棄起來。
——“年紀,和我一樣大。”
他想起易蘅的描述,雖很懷疑對方所述的就是自己,卻還是不知道當前的年齡差是如何形成的。
這句話,不由得讓宋親卿眼前勾勒出一個畫面——
寬肩窄腰、高大成熟的英俊青年,身邊站著一個清瘦嬌弱的少年。
青年與少年對視,看起來就像是哥哥在看不懂事的弟弟。
不好看。
宋親卿對著那個少年搖搖頭,肆意評價:
不好看!
隨即,成熟青年身邊換了個人,是與其年紀相仿的,個高腿長、健實高挑的另一位青年。
青年與青年對視,看起來分外和諧,只一眼便知這二人有著同等的閱歷、有著歲月沉淀下的共有默契。
這樣多好看……
宋親卿怔怔然。
要是自己能再長大一點就好了……
突如其來的自怨自艾,讓宋親卿猛然回神。
過往做任務時,他從來不會如此評價任務對象,不會輕易以貌取人。
但這天,怎么就對自己這么做了呢?
當一個人會因為另一人自慚形穢,也許不是這個人真的有多么不好。
宋親卿豁然醒悟——
也許只是擔心配不上。
也許只是這個人,動了心。
第55章
這一夜,屋中三人,或夢魘纏身,或輾轉反側。
宋親卿就是那個輾轉反側的。
真相咫尺距離,他卻在那之前,先察覺到了自己的心動。
不管是對頗哲浩還是易蘅,他承認,他都心動了。
可是他唯獨無法確定,他該不該喜歡上易蘅。
這猶豫,源于那個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也源于易蘅對過去的執著。
宋親卿找不到線索,來證明易蘅對現在的他有多重視。
目前得到的蛛絲馬跡,件件證明,易蘅為了所謂「白月光」,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哪怕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就是那個白月光。
可對過去一無所知,宋親卿不得不把白月光區別成另外一個人。
也正因此,他會害怕。
害怕現在的自己,不如已經成為白月光的,那個自己。
宋親卿糾結了一個晚上,都沒理出頭緒。
他本想第二天一醒來,就直接找易蘅問個清楚。
然而離開臥室,在餐吧看到手磨著咖啡的易蘅。一瞬間,他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那個男人站在餐吧后,分明俊朗如謫仙,偏偏沾染了人間煙火氣。
看一眼就讓人心跳停拍。
易蘅似乎也一夜沒睡,眼下積了些青痕,也許是因為疲憊才特地磨煮咖啡。
聽到宋親卿出來的動靜,易蘅還沒抬頭,就先問了句:“你也要來一杯嗎?”
一抬眼,兩人都看清了彼此的困倦。
對視之間感應到昨夜不約而同的默契,他和他無奈地相視一笑。
“看來你是需要了!币邹枯p笑回應。
“嗯。”宋親卿點頭靠近。
兩人都各懷心事,也明白彼此各懷心事。
只是,不用交換這心事,只要知道彼此心中都想的是彼此,暫時也就夠了。
飲完咖啡,二人狀態都提起了不少。
想到那虛弱的莊顏至今還沒動靜,二人轉而進了這位的臥室中查看。
莊顏已經醒來,倚在床頭。
只是看起來似乎身體隱隱作痛,讓莊顏表情不適,時不時發出嘆息。
見狀,宋親卿立刻驅動小結界,將莊顏籠罩其中,調整環境舒緩其神經。
雖然外部環境不能根治病痛,但至少可以給莊顏帶來些舒適感。
不多時,莊顏臉色好轉,艱難提起嘴角,抬手示意兩位年輕神明靠近,似乎要說些什么。
“冥王非要追殺我的理由!鼻f顏看著坐在床邊的宋親卿,微笑問道,“你知道了嗎?”
宋親卿回答:“根據您的說法,和我目前觀察到的線索,是因為一樁陳年舊案吧?冥王似乎認定您有罪,而您主張自己無罪!
“很聰明!鼻f顏贊許道,“難怪無名會把這件事拜托給你們!
聽著莊顏的話,宋親卿忍不住心想:
不愧是老師,循循善導、誘掖后進。
哪怕放到所有老師中來看,莊顏也是個中相當溫柔耐心的一位。
宋親卿繼續道:“那件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冥王怎么會誤會了您?”
“與其說是誤會,不如說我是被污蔑了。冥王之所以能成為冥王,其被陸仁帝君點化飛升之時,就展現出了非凡的天賦——絕對理智。”
也許是這么長的一段話耗費了莊顏不少體力,他停下來喘了片刻,才繼續說:
“世人皆有情,唯獨冥王無情。既是如此,他沒有針對我的必要。我應當是被冥界的有心人污蔑,證據確鑿,才導致冥王不得不審判我!
“您居然……”一旁沉默的易蘅聽到這,忍不住插話,“到現在都還相信冥王?”
“看起來……”莊顏回視易蘅,“你并不信任他!
“信任?我不但不信他!币邹苦托Γ拔疫恨不得活剝了他!
“你了解的冥王,與我了解的,很不一樣呢!
“您有多了解冥王?”易蘅追問。
莊顏意味深長一笑,“應該說,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經先認識他了!
這番對話,讓宋親卿大開眼界——
他已經猜到莊顏身份不簡單,只是沒想到,還能更加不簡單!
也許是注意到了宋親卿的表情,莊顏轉過來,“你應該很好奇,我究竟是什么人吧?”
“嗯!彼斡H卿點頭,“目前只知道,您是黑白判官的老師!
“咳咳……”莊顏點頭,又問,“你認識灰判官嗎?”
“有幸見過。她也是您的學生嗎?”
“不。”莊顏輕輕搖頭,眼神恍惚片刻,“如今的灰判官,是我的后任!
“后任?”宋親卿反應過來,“您是上一任灰判官?”
莊顏徐徐點頭,忽而視線轉向窗外,似乎回憶起了什么,語氣緩緩拖長——
“你們年紀小,有所不知。其實最初,并無黑白灰之分,冥界之中,獨我一名判官!
“我與冥王,一同被稱為,地府的創界神……”
……
陸仁帝君借系統管理神界初期,就發現了弊端。
掌管死亡的神明,不能由凡人的滿意度,來審核工作的績效。
因此,帝君在神界與人界廣招賢才,奈何無人有資質擔當重任。
要么就是有掌權謀私的征兆,要么就是生死別離負擔導致精神崩潰。
帝君發愁,苦翻元神譜,終于找到了一個絕佳人選——
易楓。
這名青年,生來具備反社會人格,對生死極度淡漠。
但同時,這人又有著絕對理智。他欲望寡淡,判斷一切事務純靠邏輯數據,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畢業后,易楓苦考司法,奈何每次都過不了心理測驗一關,導致待業多年。
帝君一看:還有比這個更適合的人選嗎?
不可能再有了!
帝君當即將易楓點化上神界,與其說明了緣由,希望其單獨帶領掌管死亡神明,建立適合死神的體制。
易楓同意之前,提了個要求,說要帶上另一位凡人。
那位凡人,就是莊顏。
帝君疑惑,“這位是你的友人?”
易楓搖頭,“他似乎是這么認為的。我只是覺得,有他會便利許多!
“那你為什么帶他?”
“待業這些年,他主動給我提供住處、伙食!币讞鲝娬{,“我只是覺得,有他會便利許多。”
帝君本來還有所擔心。
易楓居然還有朋友?有人性的話,大概率會影響其作為死神領導的判斷……
但這么一聽,人家莊顏拿他當朋友,他只拿莊顏當工具人!
簡直毫無人性!
因為毫無人性,易楓作為死神領導的人選,就更加完美了!
點化莊顏對于帝君來說,不過是隨手的事。
于是,易楓作為冥王,莊顏作為判官,冥界的初始雙神,就這么定了下來。
……
莊顏一直都知道,易楓是個特別的人。
這一點,從成為大學法學院的同班同學起,全班學生都深有體會。
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莊顏總愿意額外關照一下,這因為獨特被眾人孤立的同學。
后來有人告訴莊顏,說他這是出于圣母救世的情結。
“你要警惕,《農夫與蛇》的故事你還不知道么?”有人這么提醒過莊顏。
莊顏只笑著回應:“如果不是心存正義,易楓怎么會來學法律呢?我相信他心地還是好的。”
莊顏就成了唯一接納易楓的人。
畢業后,莊顏順利找到工作成了律師。而易楓因為心理測驗不過關,一直通不過司法考試。
那段時間,莊顏還是關照著易楓,不管別人如何勸解,他只說「幫助朋友,不求回報」。
事實證明,莊顏是對的:好人是會有好報的。
易楓意外得了因緣際會,飛升為神明,還特地帶上了莊顏一起。
在這之前,莊顏沒有想過要修神。
只不過,易楓一來可能是為了報恩,二來確實需要他。
加上當神仙也確實挺不錯,給莊顏留的職位還專業對口。
思來想去,莊顏答應了。
結果,就入了個大坑。
就好像被邀請去一家公司當「總裁」,人到了地方一看,哪有公司的影子?
這「總裁」還得親自動手,從創業開始,把公司打拼起來!
創冥界的過程中,事務繁多、工作繁重。
莊顏幾次拿這個比喻與易楓開玩笑。易楓不但聽不懂,還會一本正經跟他分析創界與創業的區別。
莊顏只當是苦中作樂,一邊陪著自己的「摯友」忙碌,一邊拿對方打趣解悶。
歷經數年時間,冥界的運轉終于步入正軌。
易楓,確實是冥王最佳的人選。
作為「帝王」,他沒有七情,沒有六欲,比系統靈活,比常人冷靜。
在易楓的統治下,冥界的死神們適應了這相對封-建、又絕對公正的全新體系。
莊顏,也確實是冥王的最優質的左膀右臂。
憑借法律知識與制度思維,莊顏不斷改進冥界律法,并將各個部門的分工區別開來。
有些小死神因為懼怕冥王,一些制度外的事務,也只敢找莊顏請教。
公事私事混雜,莊顏很快就感到力有不逮。
就像帝君點神分攤負擔一樣,莊顏也向易楓提議,點兩個大死神,來承擔冥界的管理事務。
易楓同意了。
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為神明。
卻不是所有人都適合成為死神。
更不用說,他們需要的,是管理階層的大死神。
在冥界精挑細選,沒找到合適的人選。
易楓莊顏就把視線放遠,投往神界與人界。
選拔過程中,有兩個角色吸引了莊顏的注意。
一個是神界修真院培育出來的高材生,賀川。
此子天資聰慧、天賦異稟,且性格正直、不茍言笑。
另一個,則是死神們抓不到的人界小鬼,修果。
這孩子是個流浪兒,幾次餓到極限,本該魂歸地府,卻天生神力、機敏異常,無常們愣是索不了命。
看著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孩子,莊顏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他當即對易楓說:“他們都是好苗子!我想要這兩個!”
第56章
因為是莊顏親自選中的人,所以這兩位新晉神明,就被交由莊顏管教。
易楓總說莊顏不會看人,莊顏卻覺得,這次自己挑中的兩個「學生」,都各有千秋。
莊顏眼光確實獨到,這兩人的能力、體質、天賦,都是世間罕有。
幾次特訓下來,兩人作為死神的巨大潛能,便已是有目共睹。
只不過,這兩個學生最令人頭疼的,并不是所謂天賦。
而是他們的性格。
修真院出身的賀川是標準優等生,服從教誨、完美執行命令。
仿佛一匹訓練有素的軍犬。
而流浪兒出身的修果則不太服管,感情用事、叛逆任性。
就像街頭巷尾流竄的瘋狗。
賀川與修果雖為同期,被莊顏同時「撿回來」。但因為個性太過迥異,兩人相處起來沖突良多、常生齟齬。
賀川嫌棄修果不講道理;修果鄙視賀川上綱上線。
好學生似乎總是會被世人偏愛。同為冥界新苗,賀川毫無疑問更受眾無常的認可。
因此,兩個人吵架的時候,賀川身后總是站著更多的支持者,圍起來指責落單的修果。
表面上滿不在乎,但被孤立的修果,內心終歸還是會感到受傷。
表現在行為上,就變成修果愈發地叛逆。
因為要被培養成冥界的大死神、是未來的管理層,所以除去莊顏親自培訓,他還給兩個學生安排了神界知名上神的課程。
學習更多的理論知識,這樣賀川和修果就可以更了解神冥兩界運轉的規則、以及人界的一些常識。
結果,第一天的理論課還照常進行。
第二天,賀川就來找莊顏舉報了。
“老師!辟R川一臉嚴肅,“修果逃課了!
莊顏大驚,“怎么會?他再胡鬧,之前也一直好好守規矩了!”
“守規矩?”賀川像是不理解,“他怎么會是守規矩的人?”
“呃……”莊顏反倒有些懷疑,“他受什么委屈了嗎?”
賀川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可見莊顏反復試探,好像很在乎那個修果,反倒有些不耐煩了,“學生愚笨,無從得知!
感覺到賀川的抗拒,莊顏只輕笑,拍了拍這名學生的肩膀,說:“你是好孩子,老師知道。但修果也不壞,你以后就會明白的!
說完這番話,莊顏轉身就去尋找修果的蹤跡。
沒注意到原地的賀川,沉默凝視其背影,久久佇立。
……
這兩個學生都是莊顏親手管教起來的。
賀川是讓他舒心的好學生,幾乎沒有讓他額外費神。
修果實力意外地比賀川略高一些,但是個性刁蠻,不愿鉆研修習,沒少給他添麻煩。
剛進冥界的時候,修果就經常偷其他無常的東西,被人追著打罵。
莊顏親自上門給人無常賠禮道歉,再單獨把修果抓起來,好好懲罰。
懲罰歸懲罰,莊顏也會好好跟修果溝通。
一開始這小孩拒絕交流,莊顏就自己觀察。
注意到小孩也許是因為民間流浪的經歷,總是對美食無法抗拒,莊顏便由此作為突破口。
只要修果犯了錯,挨罰之后,莊顏會特地給小孩些小甜點,作為安撫。
但只要修果一整天都沒犯錯,莊顏就會給小孩做一桌子好菜,很豐盛的一大桌!
畢業后照顧易楓的經驗,讓莊顏的廚藝堪稱一絕。
憑借進退有度和高超手藝,莊顏本來已經初步馴服這匹小野狗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修果都只是會跟人小打小鬧,不會再犯原則上的大錯誤。
但今天,賀川所說的「逃課」,則是莊顏課前反復強調過的,不能犯的「大錯誤」。
在冥界四處尋找,莊顏終于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胡同,找到了蜷縮在角落的修果。
小孩升為神明后,已經學會了干凈和衛生。
但此時不知為何,小孩又灰頭土臉、自暴自棄地躲在骯臟陰影里。
莊顏一看小孩這樣,仿佛看見了其流浪在民間、被人人喊打時的樣子,不免有些心疼。
他蹲在胡同口,朝修果伸出手。
小孩卻滿眼敵意地盯著他,一聲不吭。
“修果,你是不是受委屈啦?”莊顏與這兩個學生朝夕相處,最清楚兩個孩子的品行。
他很確定,管教多日后的修果已經學會了規矩,懂得了善惡是非,如果不是被刺激,不會突然反叛。
果然,「委屈」二字讓小孩破了防,小孩一抽鼻子,淚眼朦朧,還倔強道:“你們都不喜歡我!我知道!我不在乎!我就這個樣子,改不掉!”
看這樣子,莊顏就知道他說中了。
可他也不是會故意說好聽話的人,只說:“很多人不喜歡你,這也正常。因為你不符合他們喜歡的標準。那能怎么辦呢?”
修果臉更皺了,被莊顏的話刺激到,嗚咽著像被扔了磚頭的狼狗崽子。
“你要么就學會迎合別人喜歡的標準,得到他人的喜愛。”莊顏繼續說,“要么。就做你自己!總會有人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你騙人!毙薰焐线@么說,看起來卻有些猶豫。
莊顏微微一笑,“哪一句騙你了?”
“會有人喜歡我,那一句!
“我從不騙人。你什么時候見過我騙人了?”
莊顏在冥界的名聲向來極好,秉性正直到被人戲稱為「冥界正道」。想到這里,修果反問:“那你說,誰會喜歡我?”
“我呀!”莊顏輕巧地說著,彎著眼睛笑。
“呃……”修果哽住。
莊顏也不說話,繼續看著小孩笑。
而對上莊顏笑盈盈的面龐,修果臉卻一紅,又羞又惱,“你這分明是在說謊!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為什么這么說?”
“你只喜歡賀川那樣的學生!要不為什么一直要管我,還想把我變得和賀川一樣?”
聽到修果說出真心話,莊顏這才凜下臉,認真回應:“我教你,是想把你變得優秀,能成為我最好的搭檔。”
“什么搭檔?”
“未來有一天,你們會與我共享「判官」這個名號。我不希望你們永遠屈居我之下。我一直在期待你們與我平級、可以跟我平等共事的那一天!
平等。
莊顏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沒有刻意強調,仿佛就是很平常的一個詞。
但這輕易說出口的兩個字,卻在修果的內心掀起一陣風暴。
從小到大,修果沒有被平等對待過。
被辱罵、被歧視、被毆打、被取笑。修果這一生,都是低賤的。
本以為這位笑面郎君將他撿回來,也是為了馴服他,有一天可以利用他……
可這人卻說,要給他平等。
見修果表情動搖,莊顏補充道:“另外,對你和賀川,我從來都是一樣的,沒有偏頗。如果我喜歡賀川那樣的學生,在一開始,我就可以選兩個「賀川」,不用選擇你!
“呃……”
“但我卻也選中了你。所以,你和賀川,我兩個都喜歡。一樣喜歡!
“呃……”修果小小的身體動了動,從陰影中鉆出來,似乎要走向光明下的莊顏。
但小孩還是猶豫了一下,突然提了個要求,“反正只有我們兩個在,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跟你走!
莊顏驚喜,忙問:“說什么?”
“說,你其實更喜歡我!
聽到小孩的要求,本來可以順勢復述解決麻煩,但莊顏卻一愣,很認真地搖頭拒絕了。
“就只有我們在!”修果不滿道,“哪怕騙騙我,不也只有你我知道嗎?”
“你自己也說啦,這是「騙」。”莊顏耐心解釋著,“我說過,我從不騙人!
從不騙人。
雖然沒有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想聽的話,但修果卻意外地得到了滿足。
因為這個人真的從不騙人,哪怕是哄人的話,也不會隨便說。
所以這個人說喜歡自己……
那就是真的喜歡自己!
“你和賀川還真像!毙薰洁熘@出來,把手放進了莊顏手中。
“是嗎?”莊顏笑著反問。
“嗯。只不過,賀川那樣的讓我討厭……”修果的聲音別扭又微弱,“而你,我有一點點喜歡……”
……
那一次逃課,修果照例受了罰。
面對賀川,修果也依舊囂張跋扈、為非作歹。
只不過,修果的變化,也顯而易見。
除了小紀律不好好遵守外,只要是大事,修果都會認真對待、全力以赴。
很快,就到了兩個實習大死神初次執行任務的時候。
這次的任務,難度頗高、案件復雜。加上莊顏有意安排,賀川和修果必須聯手執行。
這次的案件相當惡劣,當事人陽壽早該盡了,但卻尋遍各種民間詭術,拿別人的陽壽給自己續命。
結果,一個病秧子硬是活到了四十好幾,無數青壯年因此喪命。
賀川和修果難得一次達成了共識,認定此子當誅。
然而,死神到了人界,即將實行抓捕。該惡人卻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將證據全部銷毀!
尋常人本不可能瞞天過海,但這人一開始就能獲得續命之法,背后怕是本就有什么靠山。
雖恨得牙癢,但賀川面對惡人,居然真的就收了手!
修果難以置信,“你瘋了?這人就這么不抓了?”
賀川理所當然道:“沒有證據……”
修果打斷,“什么叫沒有證據?你是沒長眼睛嗎?你不知道他做過什么壞事嗎?”
“莊老師教過我們,執法不得妄為,必須維持程序正義!”
“我還記得莊老師教過我們,不得放過任何一個壞人呢!”
說到這里,修果氣得紅了眼,直接祭出了斷魂斧,狠戾道:
“你不敢動手,那就由我來!”
第57章
修果一時沖動,未經流程允許,私自斬下了該惡人的頭顱。
提著這顆血淋淋的頭顱回到冥界時,修果還橫沖直撞地,不服任何人的阻攔。
修果堅信,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至少老師莊顏,是世上唯一會理解他的人。
結果那天,莊顏駭怪的眼神,讓他疼得刻骨銘心。
“修果……你怎么能?”莊顏不可置信地問他。
修果反應強烈,“老師,你不是說過,不能放過壞人嗎?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可是,老師也教過你!鼻f顏痛心強調,“懲惡有道,禁用私刑!
“老師……”
啪嗒。
那顆惡人的頭顱掉在了地上。
修果脫了力,他感覺自己被背叛了。
唯獨莊顏,這世上唯獨莊顏,不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就好像在說,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
“賀川呢?”莊顏轉頭尋找。
“賀川?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提賀川?”修果干笑兩聲,“為了讓我看到你們師徒二人多么默契,教訓我的話都說得一模一樣?”
“那說明賀川有好好把我的話聽進去!說明他做的是正確的!”
“對!他都是對的!我就是錯的!那我就大錯特錯好了!你也不用管教我!你再也不要來找我!”
像是氣急敗壞的叛逆少年,修果幾近咆哮著說出這番決絕的話。
他轉身要逃離現場,被莊顏下意識伸手拉住。
“你不能就這么走!”莊顏正經道,“做錯的了事,就該受懲罰!你這是大謬誤……”
“你要怎樣?要我的命?”修果上了頭,直接召出斷魂斧,“誰也別想傷我!再不會有人可以欺負我!”
修果曾有一瞬間,把莊顏劃到了自己的勢力范圍。
因為一生受盡欺辱,成神后,他對外人依舊心懷戒備。
他認為所有人都有可能欺負他,只有與自己站在一起的莊顏不會。
可現在,莊顏也到了對立面。
修果只剩一個人了。
被逼急了的狼狗像是發了瘋,癲狂地揮舞著手中的斧頭,要砍傷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莊顏被修果的模樣嚇到,短暫地怔凝片刻,還是咬牙上前,要控制修果。
斧尖即將砍到莊顏胸口的一瞬間……
修果還是狠不下心,急急調轉了手腕。
他扭傷了手腕,斧頭徑直飛出去,斜劈著劃破莊顏的手臂,拉出一個很深的血口子。
只是沒有傷到莊顏的要害而已。
莊顏痛苦地呻-吟一聲,抬手捂住了手臂。
修果不敢去看那傷口,也不敢看莊顏的表情,就這么直接打開了系統,逃回了人界。
修果不想再待在冥界了。
他不想當死神了,也不想再與莊顏未來共享「判官」的名號了。
他繼續在人界流浪,想回到原來誰也不曾信任過、也不會再被任何人傷害的狀態。
只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修果回不去了。
他已經體會到被莊顏維護的感覺,因此被路人歧視、辱罵的時候,他根本無法接受。
他已經嘗過莊顏給他親手做的飯菜,因此再吃糠咽菜,他只覺得難以下咽。
莊顏帶他見識過光明……
他再也回不到陰暗之中了。
修果開始獨自流浪,一邊艱難適應……
一邊暗自期待著,莊顏會來找他。
之前,不管他闖什么禍,犯了什么錯,莊顏都會找到他。
先懲罰他,再小心翼翼地哄他。
每一次都這樣。
這一次也會這樣的。
修果暗自期待著。
但這一次,莊顏好像真的生氣了,也真的對他失望了。
過去了整整一個月,莊顏都沒有來找他。
修果心生怨恨。
但比起怨恨莊顏,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居然在擔心莊顏,是不是被自己砍得太深、傷勢太重。
修果恨自己,再也對莊顏狠不下心。
一個月后的某一天,終于有人來找他了。
只不過來的人不是莊顏,而是賀川。
修果也沒有要逃跑的意思,喪氣又傲慢,“來抓我回去受罰?抓吧!反正我也懶得跑了!
賀川看著他,一臉厭惡,卻反問:“罰什么?”
“明知故問。”修果白一眼,“我動私刑的事唄!”
“那件事……”賀川了然,“那件事不用你受罰了。”
“當我傻?你這是故意騙我回去,還是說……”修果不信,“莊顏那古板替我求了情,幫我免了責罰?”
賀川咬牙忍下怒意,才說:“我不會騙你,老師也不會替誰求情。老師他只、不、過、是,親自替你受了罰而已!
“什么?!”仿佛冰水自頭頂灌下,修果猛然坐起。
“哼……你以為我為什么親自來找你?還不是因為老師受了重傷無法痊愈,心中還掛念著你,我才不得不來。”
“呃……”修果眼神閃爍著,一時神智恍惚,直接伸手拽著賀川,“我要回去!帶我回去!我要回老師身邊去!”
……
死神私動刑罰,在莊顏自己定下的律法中,是頭等大罪。
罪神需關閉系統、靈力庇護,受鞭刑七日,再將傷口經辣椒水潑洗,靜待三日。
三日后傷口結痂,再將血痂撕下,受鞭刑七日。反復如此,直至承受過三輪。
莊顏當初定下這嚴刑,就是為了維護秩序。
因為威懾效果太好,幾乎沒有哪個死神遭過這種罪。
結果這懲罰,立法者親自承受了。
整整一個月的處罰,過程中,莊顏沒有求過饒,也沒有用自己創界神的身份壓人。
他甚至怕小無常為難,直接叫鐵面無私的易楓給他處刑。
處罰結束,莊顏待在殿中,沒有出過門。
這固執的人顯然是沒有偷用靈力修復……
否則修果到達殿門口時,怎么還能聞到十分濃郁的血腥味呢?
修果推門而入,破口喊道:“你為什么這么固執?為什么不用靈力修復傷口!”
門內的莊顏被喊了個措手不及,本來扶著床柱正要站起來,看到門口的小孩,錯愕了許久。
那毫無血色的兩片嘴唇蠕了蠕,似乎想說,「你回來了」,似乎想說,「你怎么知道」,似乎想說,「我沒事的」……
說出口的卻是,“完整的處罰,還包括受刑人不借助外力,自體愈合……”
“你怎么這么倔!”修果氣急敗壞,“就是不知道變通!就是不知道為自己討一點好!”
莊顏低頭咬唇,許久才說道:“不以身作則,我怎能為人君,怎能為人師?”
說到這里,莊顏抬起頭,卻在看到修果的臉時,表情一僵——
“你怎么……哭了?”
修果一抬手,摸到臉上一片濕,才發現自己哭了。
這一輩子,修果被打得甚至斷過腿,他都沒有哭過。
但是因為莊顏看起來很虛弱、看起來很疼……
修果第一次哭了。
看到小孩如此,莊顏也心軟了,“別哭了……”
修果卻難得柔軟,走到男人面前,委屈道:“老師能不能抱抱我……”
“抱?”莊顏為難,“都是大男人,抱什么抱?”
“我才不是大男人,我還只是小孩子而已。抱一抱吧……”
小狼狗柔軟下來,眼睛濕漉漉的,像一只小奶狗。
莊顏嘆了一口氣,拿小孩沒辦法,只得同意。
修果得了許可,這才黏糊糊地貼上去。
因為莊顏身上傷口未愈,修果不敢抱得太重。
但僅僅這樣,可以嗅到老師身上隱在血氣下的淡淡體香,他也很滿足了。
“老師……”修果聲音被壓得悶悶的,“你身上好香!
“是桂花的香氣嗎?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回來,我還做了些桂花糕!
“老師對我真好……”
“你也知道?那以后能不能懂事些?我對事不對人,如果不是你做錯事,怎么會故意刁難你?”
“老師,我知道錯了……”
“知道就好。動用私刑是萬萬不可的……”
莊顏絮絮叨叨教育著小孩,傳遞著法制觀念的重要性。
小孩抱著老師,嘴上「嗯嗯」應著,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
修果心想:
老師,我以后會乖的。
只不過,不是因為這些大道理……
只是因為你。
……
又過了幾年。三大判官正式舉辦授禮。
“黑白生灰,灰成黑白!鼻f顏說,“所以今后,我為灰判官,你二人各為黑白判官。”
黑色穩重,莊顏將這個顏色給了賀川。
白色輕盈,莊顏將這個顏色給了修果。
典禮上,莊顏帶著學生鄭重宣誓:
三大判官將為冥王效力,殫誠畢慮,盡心竭誠。
冥王是冥界最公正的尺度。
那么三大判官,將嚴格將尺度視為行事規矩,絕不逾矩。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冥界都運行得比神界更穩定。
神冥兩界的神明閑談起來時,都會提到莊顏教導有方,教出了兩個得力的學生。
一個與莊顏神似的黑判官,完美走上老師的道路,唯規矩是從。
一個與莊顏貼心的白判官,手段狠辣但有分寸……
卻只唯莊顏是從。
……
一切本該就這么順利地發展。
冥界有最強的泰山府君,有知名的三大師生。
一切本該無虞。
直到距今將近40年前,冥王突然擅自去了趟人界。
那是冥界創建以來,易楓第一次離開地府。
事出突然,莊顏根本沒能攔住。
可易楓回到冥界后,看起來并沒有任何異常。
就那么又過了20年,一日,莊顏突然被易楓要求,對其開放所有生辰冊的權限。
根據創界時兩人一同制定的律法,莊顏毫無疑問地拒絕了。
再過了幾日,黑判官賀川,突然奉冥王的命令,親自來緝拿恩師莊顏。
當時,修果與莊顏在一塊,自然護著莊顏不交出去。
莊顏也不理解,自己一生坦蕩,何罪之有?
賀川幾乎要咬碎一口牙,看起來非常痛苦,但還是強忍動搖,堅定道:
“泰山府君宣判您徇私枉法、私自篡改生辰冊。他曾給過您機會自首,但您沒有抓住這個機會!
莊顏大驚,想起前幾日易楓來要求開放權限的事,沒想到那竟是對方給的「機會」。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賀川口中所說的「宣判」。
“怎能就憑空定了我的罪?”莊顏忙問。
賀川眼底一片猩紅,像是失望,像是悲憤,“您最清楚,冥王不會謀私,所言即是鐵則。而府君下達緝拿令之前,就已經給我看過,確鑿的證據!
“什么破證據?!”修果原地起跳,“你相信那個狗屁冥王的證據,也不相信老師的為人?”
“如果證據有誤,老師可以親自去與冥王對峙!辟R川堅持道。
“你不信老師!你就是不信老師!”修果情緒激動,“你別想動老師!我……”
“修果,別這樣!鼻f顏卻攔下修果,抬眸看向賀川,欣慰道,“賀川,你干得很好。秉公執法,是判官職責所在!
“帶我去吧。冥王絕不會空口陷害我,我也會自證清白!
第58章
做過什么沒做過什么,當事人莊顏一定是最清楚的。
可站在冥王座下,眼看著易楓呈出完整的證據鏈,清楚得甚至讓莊顏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意識錯亂的時候做過這件事——
只有莊顏能接觸到生辰冊;
只有莊顏擁有這樣的筆跡;
只有莊顏想「獨占」生辰冊的權限;
等等。
那個凡人的死亡時間被篡改,且被系統接受檔案,已經執行了。
為了保密,證據鏈上的名字被模糊。
“是誰?”莊顏慌亂地問,“這人是誰?”
“你應該很清楚才對。”易楓漠然道,“原件我只讓黑白看過,畢竟這二位不相信恩師竟做出如此卑劣的事。”
“他們不信!鼻f顏忙問,“那你呢?你信嗎?”
“證據確鑿。我有什么不信的?”易楓反問。
冥王不愧是冥王。
語氣冷淡得像是一臺時刻運轉的、不知疲憊的機器人。
易楓說這話的語氣就好像在面無表情地取笑……
取笑莊顏,居然會以為,易楓能相信他。
“不對……”莊顏呼吸急促,低著頭整理思路,“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哪怕這個時候,他也相信自己的同學兼合伙人易楓,一定是被過于完整的證據鏈蒙蔽了思路。
莊顏與易楓都是司法專業出身,思維都受了影響。
只要能找到證據,易楓就還會相信他!易楓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要證明一個人做過什么事,很簡單。
做過事,一定會留下痕跡。
然而,要證明一個人沒有做過什么事,卻很難。
就像收到一個空盒子,在拆開之后,你要如何證明里面的貨物不是被你私自藏起了呢?
沒做過的事,莊顏當然死都不會認罪。
看到莊顏寧死不屈的樣子,易楓不但沒被打動,甚至只是平淡地說了句:“那就由白判官親自審問吧!
好像只是在把一個陌生罪犯交由白判官處理。
好像與莊顏只是萍水相逢,并沒有過畢業后依賴的那些歲月,并沒有過在冥界共同創業的那些默契。
……
三大判官正式分權之后,每個人都在各自的領域頗有建樹。
沒有黑判官抓不到的逃犯,沒有灰判官會弄錯的檔案,沒有白判官審不出的罪犯。
三大判官維持著宣誓時的承諾,忠于冥王,絕無二心。
然而只有白判官知道,自己從頭到尾忠誠的,絕不是冥王。
以至于冥王雖然下了「審問」的命令……
但修果只是尾隨在莊顏背后離開冥王座前,一點押解的意思也沒有。
畫面令人發笑,犯人在前頭昂頭挺胸,主動走進審訊室。
而審問官卻在其身后亦步亦趨,看似唯唯諾諾。
好像這二人的身份調了個位置。
進入審訊室后,莊顏主動將手腕并在一起伸出,示意修果將其禁錮。
修果卻百般不愿,背著手就是不肯動作。
“白判官,完成你的工作!鼻f顏冷聲命令。
“呃……”修果不吱聲。
“白判官!”莊顏提高音量,“完成你的工作!”
“呃……”修果還是不回應。
“白……”
“老師!你明知道叫我什么我才會答應!”修果有些委屈。
莊顏一怔,眼神逃避,克制道:“現在你我不是師生關系,是審問與受審的關系!
“不用審!老師!我相信你!”
“這是你身為判官該說的話嗎?”
“難道我對你用刑你就會承認嗎?”
“當然不會!沒做過的事,就是沒做過!
“那我何必對你動手?”
“白判官!”莊顏被氣笑了,“難道你對別的罪神也這么網開一面么?”
“你又不是別人。”修果嘟囔著。
“完成你的工作!”莊顏怒道,“冥王給你下達了指令,今天我如果全須全尾走出這個房間,你知道你會有什么下場嗎?”
“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大不了我跟他打一架……”
「啪」——
一聲脆響,打斷了修果的話。
一記耳光重重落在白衣小孩的臉上,將小孩白皙的皮膚都打得腫脹起來。
這屋子里先受了痛的,不是犯人,而是審訊官。
莊顏的手掌微微作痛,看見小孩錯愕的表情,心痛大過身痛,“不可對冥王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老師……”修果捂著臉,不因對方打了自己而難過,反倒還因換位而難以置信,“你到現在都還相信冥王?那人都那么對你了!出了事他可不曾信任過你!”
“這是法制運轉的規則,他只能相信證據,這是好事。如果誰都憑人情世故斷案,這世界就亂了套了!鼻f顏固執道,“修果,你作為白判官,本來也該如此!
“可是在學會這些法則之前,我先學會的是,誰對我好,我就該拼命對誰好!”
“修果!你是判官!”
修果提高了音量,幾乎是扯著嗓子喊:“在那之前,我先是個人!”
“呃……”
“在成為判官之前,在學會這些規則之前,我先作為一個人,被另一個人好好疼愛著……”
莊顏看著修果紅著眼的樣子,一時說不出話。
“老師,因為這樣!毙薰麍远ǖ溃澳呐逻@件事真的是你做的,我也會拿命護著你!
像是一個毒誓。
毒蛇吐著信子,保護著一個即將腐爛的蘋果。
但毒蛇不在乎。
哪怕要毒翻整片森林,它也要保護它唯一的蘋果。
修果離開了審訊室,關上了門。
本該充斥著哀嚎與折磨的監牢,竟在此時成了臨時的庇佑所。
外面是危險的。
莊顏只要待在這里,反而是安全的。
這天,莊顏毫發無損地待在小房間中,沉思了一夜。
第二天,他主動向冥王自首,認了所有的罪。
在白判官震驚的目光中,灰判官被正式罷免,被宣判了死刑。
冥界的老無常們都說,這白判官確實有手段,知道要對不同的犯人用不同的手段。
這原本的灰判官最是寧摧毋折,白判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妙計……
就讓這硬骨頭主動投了降。
……
因為在「審問莊顏」的過程中,白判官立下大功,獲得了冥王的信任。
所以莊顏的斷頭刑,也由白判官親自執行。
按照白判官過往的手段,一定會把每一次死刑的執行,都弄得「熱鬧風光」,讓所有無常都來看戲。
但這次,處刑莊顏的手段,白判官不但沒有公開,甚至連日期也保了密,只有冥界大死神們知道。
執行那天,黑判官沒有出現。
白判官獨自進了最森嚴的水牢。
“來行刑的么?”莊顏看見來人,面色平靜,站起了身。
相比于其他死刑犯形容枯槁、瀕臨絕望的模樣,莊顏看起來鎮定自若、氣色也很好,幾乎不像是個囚犯。
可見,在這里,他被照顧得有多好。
白判官沉默著關閉了水牢的陣法,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莊顏也在水牢圓臺的中心不動作,等待著判官上前,對他這已經不再是判官的罪神行刑。
可白判官遲遲不動手。
莊顏甚至主動催促,“判官大人,您該……”
“老師!彼坪踔灰f出這個稱呼,孩子就永遠只是孩子,不是什么所謂判官,修果只說,“您走吧!
“走?”莊顏想到修果可能的意思,駭然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師知道我的意思!毙薰娌桓纳
“修果!”莊顏因怒意,在此時失了分寸,直接叫出對方的名字,“你瘋了?”
“在您為了保護我不讓我被詰難而主動認了罪的那一刻!”修果情緒激動起來,“您就已經失去了這么指責我的權力。您可以為了我有失偏頗,我為什么不可以?”
莊顏怒不可遏,直接上前又甩了修果一巴掌。
修果被打得連退幾步,明明可以還手,明明可以還擊,但這位大死神只是默默受著。
見修果這樣,莊顏鼻尖一澀,淚意上涌,又打了一巴掌,喊道:“動手!殺了我!動手!”
修果被打得臉都腫起來了,還是一動不動忍著。
“你動手!修果!”莊顏眼淚淌了下來,一下下打在修果臉上,揪著痛的卻是自己的心臟。
修果看到老師落淚,也嗚咽著哭起來,任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就是不抬手擦,就是不動一下。
“我對你很失望!修果!”
“嗚嗚……”
“你這樣,我只會鄙視你!”
“嗚嗚嗚……”
話語像是傷人的刺,刺傷了聽者,也刺傷了說者。
莊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但修果就是不愿動手。
哪怕聽到了決絕傷人的話,修果也不會傷害他的老師哪怕一下。
他對他絕對忠誠。
他是他用體溫捂熱、用血肉養大的小狗狗。
終于,莊顏放棄了。
他頹然一揮手,說了句,“你走吧!
“老師……”
“你走。就當我沒收過你這個學生!
“嗚啊啊啊……”
修果終于哭出了聲。
這是小孩這輩子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心疼老師受了傷。
第二次是因為,被老師拋棄。
孩子像是被主人趕出家門的小狗,一步三回頭,淚眼汪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主人。
可絕情的主人低著頭,就是不愿看它哪怕一眼。
哪怕再難過,為了讓主人高興……
小狗還是配合著主人,主動丟棄了自己。
……
“這就是我從那樁冤案逃脫的全過程!
回憶悠長,莊顏從過往中抽身,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宋親卿聽完這故事,心神激蕩,久久無法平復。
“也許是修果的執著感染了我,讓我有了奮力自證清白的底氣!鼻f顏說,“冥王欽點新任灰判官時,閉關了幾日。我便趁那個時候,偷偷撕下生辰冊的一頁。說來也可笑,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還是為此臟了手,動了不該動的東西!
“所以你養著爺爺的名字,用壽數與其相換,就是為了等有能力的人發現異常,找到您?”宋親卿問。
莊顏點頭。
一旁的易蘅問:“但陰陽壽數轉換是禁術,您從何學來這種方法?”
莊顏回答:“冥王與新任灰判官交接之時,提到了這種禁術。我去偷殘頁的路上聽見了,便學來了!
冥王與新任灰判官,提及過壽數轉換的禁術?!
宋親卿追問:“那您見過灰判官嗎?”
莊顏搖頭,“那時他們就已在閉關狀態,我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人。所以這禁術我學得不全面。我只記得,灰判官的聲音,聽起來是個清甜的少女!
對上了!
宋親卿回憶起來——
當時與師兄去冥界查生辰冊時,見過的灰判官,就是一名外表衰老、聲音卻甜美的女子!
第59章
“被改掉的那個名字,只有黑白判官看到過。我并不知道,那被我「害」了的凡人究竟是誰!
莊顏繼續道:“我逃到人界近20年,也沒查到線索。畢竟我需要隱藏自己神明的氣息,權限有限……”
說到這里,莊顏抬眼看向宋親卿,像是把所有的希望寄予眼前的年輕神明,“如今看來,你們是有這個能力的。你們一定可以還我清白,只是,咳咳……”
也許是回憶動了心氣,莊顏的臉色越加蠟白,像是一朵即將開敗的花。
尤其他身上滲著淡淡的桂花香氣,似乎這些年一直也沒荒廢做糕點的手藝。
加上病態,更讓本英氣清俊的神君,看似一樹頹敗的桂花。
“只是,我怕是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了!鼻f顏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最是清楚。
宋親卿成為神明以來,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束手無策的情況。
過往,不管是多棘手的案子,他都能主動出擊,將詭計一一破解。
但是,禁術耗盡了莊顏作為神明的壽數。
因此,這悲劇,從宋親卿與莊顏見面的第一眼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甚至更早,在莊顏選擇禁術的那一刻……
冰魂雪魄的老師就做好了用性命,來換自己清白的決定。
“不!”宋親卿知道自己此時唯一能做的是什么。
他拉住莊顏的手,鄭重道,“老師,我會幫你!我會讓您親眼見證自己的清白!為此,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也許是小愛神的保證振聾發聵,莊顏的臉色竟有些好轉。
不僅如此,身后一直冷靜旁聽的易蘅也上前一步,手輕輕搭住宋親卿的肩。
男人聲音凜然,“放心。你想做到,我會陪你。我會幫你!
……
目前對于陳年舊案,莊顏的視角已然清晰。
黑白判官的視角,多了被篡改了陽壽凡人姓名的信息,只是這二人此時扭打糾纏在一起,貿然接近怕是會引火燒身。
涉事的只剩兩人。
一個是不好接近的冥王。
另一位,則是現任的灰判官。
雖然記得茍安說過,灰判官記性不是很好,宋親卿對此有些不抱希望……
但這也是目前唯一的著手點了,能查到多少就是多少吧。
先前去冥界,是因為任務。宋親卿和師兄還特地請示師父開了通行令。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私人委托,加上有易蘅在身邊,宋親卿根本沒必要通報。
過關比上一回更加順利,在易蘅的特權加持下,宋親卿攙著戴了面具的莊顏,一路無阻地通過安檢,直接來到了灰判官的書院。
與上回見面一樣,老太太依舊坐在大堂正中的搖椅上,翻閱一本厚重的古籍。
似乎日復一日,她都是這么過來的。
隔著距離,宋親卿先試探莊顏,“這位就是現任的灰判官。您有什么感覺嗎?”
莊顏盯著對方看了會兒,蹙著眉只感覺困惑,“這位置上又換人了嗎?當時聽聲音沒有看起來這么老。”
三人進了書院,現任的灰判官察覺到動靜,放下書起了身。
她一開口,仍是宋親卿記憶中那個清甜的少女音,“你們是……”
“我們來找判官大人問些事情!
“有預約嗎?”她問。
“預約……”宋親卿一愣。
易蘅打開系統,利用特權加急了個臨時的預約,說:“現在有了!
灰判官打開系統一查,確實有預約,點頭接受了。
宋親卿:“……”
小愛神一來心想:易蘅真好用哈?
二來則想:茍安說的確實沒錯,灰判官看起來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果然是出了這個院門后的人,她就不會再記得了。
聽到灰判官的聲音,莊顏也有了些反應。
老師輕輕拽了拽宋親卿的衣角,說:“確實是我記憶中聽到的那個聲音!當時發生的事對我很重要,因此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
有著蒼老的模樣,卻有著天籟般的少女之音。
如果不是生來如此……
大概率與老師逃離前聽到的,新任與冥王說到的「禁術」,有關系。
灰判官帶著三人進入存放生辰冊的書屋,準備再次運用她獨特的記憶天賦,找到宋親卿等人可能需要的名字。
但宋親卿沒有那個名字,想到灰判官雖不記得人,但在專業記憶上卻很過人,便直接問:“判官可有印象,這些生辰冊中,有無被篡改過陽壽的名字?”
灰判官不假思索,“沒有!
“怎么可能?”莊顏驚訝道,“這事確實發生過,怎么可能沒有?”
“如果你確定發生過。”灰判官不緊不慢,“只有一種可能,那一頁名字不在我這里!
宋親卿又問:“有幾頁名字不在您這?”
灰判官說:“上任之初,我清點過所有冊子。所有數據都在我的腦子里。因此我記得很清楚,只有兩頁不在。”
一頁是那老爺爺被莊顏偷走的名字。
另一頁,則是當年舊案中,被篡改的名字。
“但由于職責特性,我可以感應到殘頁所在!被遗泄儆终f。
“您知道它們在哪?”宋親卿一喜。
灰判官點頭,“一頁在這位面具人身上!
確實,那殘頁被易蘅交給了莊顏。
“另一頁,在冥王身上!
“冥王?!”
聽到灰判官說出另一頁的下落,宋親卿和莊顏都驚訝地重復道。
在場的人中,只有對外事不在乎的灰判官沒反應,以及對冥王很敵視的易蘅不驚訝。
分別之前,宋親卿還是忍不住詢問灰判官,關于其外表形成的原因。
畢竟這可能與那禁術有關。
灰判官皺著眉,思考半天,才搖頭,“我不記得了。上任之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空白。
與宋親卿一樣。
對成為神明之前對事情沒有任何印象。
這就證明,要么在此之前,沒有任何故事。要么,就有什么驚人的秘密。
但灰判官確實什么也不記得,耽誤人家的時間也毫無意義,三人只能辭別。
行至院落處,還未離開院門,宋親卿和莊顏就被易蘅攔了下來。
“外面都是冥王的眼線,有些事,可以在這里說!币邹刻嵝训馈
宋親卿回頭,見灰判官又坐在搖椅上翻書,對屋外的他們完全無視,便同意了易蘅的提議。
“如果殘頁一直都被存放在冥王那里,而當年冥王又執意保密,不在調查檔案中公開這個名字……”宋親卿忍不住懷疑,“那有沒有可能,這個名字,就是冥王本人動的手腳?”
“冥王那老頭做什么事我都不稀奇。”易蘅贊同道。
結果,旁觀的兩個人大膽懷疑,當事人莊顏卻不相信,“不可能的。冥王之所以是冥王,被陸仁帝君選中,是因為他表現出絕對公正的特質。而且冥界這百年來相安無事,也證明了其統治實力。”
“但冥王本身畢竟是人……”宋親卿繼續猜測,“假如,我是說假如,他在一開始透支了自己的某種特質,到后期終究疲憊,暴露出人性的弱點,那么做這一切也就……”
“不可能的!”莊顏篤定道,“如果他真有什么人性的弱點,那么與他多年感情的我,怎會被外人陷害?他怎么就會因為那些證據,鐵面無私地審判我的罪?”
“我只是在提供一種可能……”見莊顏有些激動,宋親卿小聲道,“在這種可能中,我們猜測是冥王動的手腳……”
“別說了。”也許是宋親卿被反復逼退的弱勢狀態,讓易蘅看不下去。
高大的死神將小愛神攔在了身后,主動與莊顏對峙。
愛神善良,擔心會刺激到病者的精神,說話小心翼翼。
但死神不在乎。
尤其易蘅,在意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陌生的莊顏必然不在其序列之中。
“冥王說的有道理,你確實不會看人!币邹恳挥浿鼻。
“你……”莊顏被堵得氣短。
易蘅平靜道:“你需要冥王有「人性」的證據?我可以給你證據。我就是這個證據!
“什么?”
“你不是好奇快40年前的某天,冥王私自去人界做了什么嗎?”易蘅說,“他讓一個走在大街上的平凡異國少女無故受了孕。聽說過圣母瑪利亞的孕法嗎?冥王就是這么做到的!
“你為什么知道……”莊顏震驚。
“因為我就是被生下的那個小孩。”
“呃……”宋親卿也駭然了。
這件事他沒有聽說過。
修神成神的那一刻,便會凝固容顏。
天神則大多數會選擇長到青年的模樣,再選擇駐顏。
易蘅看起來只有27、8歲,宋親卿本以為這是其作為天神的自然選擇。
但聯系到此時易蘅所說,加上傳言中易蘅作為少主流落人界,在十年前才行授禮的事……
宋親卿推測:
易蘅是人神混血,混的是西方人族、與東方神族的基因,因此看起來高眉深目、五官深邃。
而在授禮之前,易蘅一直都呈現凡人的狀態,成長到如此的模樣后,在十年前成神,凝固了容顏。
難怪!難怪這人偽裝凡人的時候,宋親卿無法識破……
可能是這人血脈特殊,有凡體與神體兩種模式?
“這證明了,冥王有「人性」,只不過不是我們狹義上的「人性」。”易蘅鎮定地繼續說著,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依舊有自己的欲望。區別在于,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所有其周邊的人都只是工具。不管是我,還是我的母親……”
“呃……”
“這其中,也包括你!币邹慷⒅f顏,冷靜道,“只要計劃需要,作為工具的你,隨時可以犧牲。”
第60章
莊顏終于被易蘅說動,開始懷疑起冥王易楓。
正因為易蘅這番幾近顛覆的話做好了鋪墊,才讓宋親卿后續的猜測聽起來更加合理。
“我提供一種思路,也許不那么正確……”宋親卿說,“按照您最初的說法,您是他最好的左膀右臂。冥王當年卻執意要迅速處置你,如果不是已經提前找好了人選,失去您反而是個下策……”
“所以,在罷免我之前,易楓就物色好灰判官的新人選了?”莊顏開始領悟。
“我還可以提供一個情報!币邹空f,“關于那個禁術!
“快說說!”宋親卿催促。
“禁術本身的目的,是「置換精陽」,將自己的精元轉移給另一人,自己壽數不減,但外表衰老。”易蘅指了指大堂內,“那灰判官就是這樣的效果。而莊顏之所以連壽數都減了,大概率是因為當時只「聽」到操作方法,沒能「看」到。導致效果相反,外表不老,壽數卻銳減!
莊顏終于醒悟,“所以,現任灰判官,可能也被易楓利用,因禁術做了某種交易!”
“是的!币邹肯铝私Y論,“所以易楓不是沒有私欲,只是少?梢坏┧麆恿耸裁葱澳,你、我、包括屋子里那位的人生,都能成為最好的祭品。”
莊顏神智恍惚,難以相信,自己等了一輩子的真相,竟是這樣的。
宋親卿見老師身形搖晃,立刻攙扶住他,小聲勸解著。
“親卿說要還你清白,我才配合做到這個地步!币邹孔詈蟮,“你想要真相,猜測再合理,你也不愿相信。要不要干脆,親自去找罪魁禍首問個清楚?”
“易蘅,你是說,找冥王嗎?”宋親卿忙問。
“那是自然!币邹奎c頭。
莊顏動搖片刻,還是一狠心答應了。
……
泰山府君已經閉關許久。
據說,從少主易蘅授禮的十年前開始,府君便已經修為有損。
一直撐到近年易蘅可獨當一面,府君才暫時退居后位,閉關修煉。但由于擔心少主,府君時不時會與外界主動聯絡。
但那也得是府君主動聯絡。
府君閉關的虛空坐標,無人可知。想要找過去,猶如大海撈針。
好在,府君曾親自向易蘅暴露過坐標——
正是那次追殺老爺爺,用小飛球監視其工作時。
易蘅不堪其擾,捏碎了飛球,被緊急召回。
所以,只有易蘅知道,府君閉關的坐標在哪里。
雖說泰山府君由陸仁帝君點化飛升,有知遇關系。
但運營各界數百年,此時的冥王,毫無疑問與帝君是平起平坐的關系了。
如果不是十年前在少主授禮上,泰山府君受了傷……
甚至此時的帝君,壓根打不過精于修業的冥王。
可哪怕一時有損,能統領龐大的地府、威震萬千無常,冥王的修為依舊深不可測。
一行人找到坐標所在的位置時,只見眼前一座巨大山峰,其上千百洞窟。
山體橫向不見邊緣,縱向不見頂峰,龐大得一眼望不到頭。
體積驚人的情況下,其上的細節還栩栩如生。珍稀草木、飛鳥魚蟲,清晰可見。
而嵌在山面上的,有成百上千個洞窟,似一只只眼睛,質詢著每一個前來的訪客。
這千窟山,正是泰山府君為自己創建的修煉之地。
“他在哪個洞窟里?”宋親卿問。
“不知道!币邹刻拱,“這是他第二道防護。哪怕有人知道了坐標,也無法找到他詳細的位置,從而傷到他!
“這洞窟里不會有陷阱吧?”
“你猜對了!
“那我們要怎么找到他?”
“不用我們找!币邹垦鲱^望山,“他自己會來找我們。正如當時我被緊急召回一樣!
也許是覆在臉上的面具令莊顏感到了不適,見四下無旁人,莊顏默默摘下了面具。
這一動作,似乎被千窟山內的隱者察覺到。
莊顏這張舊時記憶中的臉,還是令隱者主動開了口——
“我沒想到,你還會來見我!
宋親卿當即判斷,這位是冥王。
這低沉冷冽如嚴冬積雪的聲音一出來,就令整座山縱然降溫。
其上生靈被凍得苦不堪言,借瑟縮哀嚎起來。
冥王沒有說:你還「敢」來見我。
這位說的是:你還「會」來見我。
在冥王的潛意識中,莊顏是無罪之人。
不問敢不敢,只問會不會。
“我已經猜到了。”莊顏苦笑一聲,“當年我被陷害的那個名字,其實是你改的吧?”
“呃……”易楓沒有回答。
莊顏追問:“你改那個凡人的陽壽,陷害于我,目的究竟是什么?”
“呃……”易楓依舊沒有答復。
尋常人接二連三地追問,還得不到半點回應,大概就要情緒激動地質問起來。
但莊顏卻并非如此。
這位茍活了二十年,用所有的陽壽來換一個清白……
甚至為此不惜真的動了不該動的東西,真的臟了雙手的男人……
他只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一般,聳著肩膀狂笑。
笑的動作撕扯到他脆弱的身體,莊顏便邊咳喘,邊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莊顏就落下淚來。
似乎在笑自己,也似乎在笑那個藏在山中的人。
“易楓,你還記得么?”莊顏突然引導對方開始回憶,“在上大學的時候,你因為性格特殊,總是被人欺負。當班里有誰丟了東西,總會懷疑到你頭上,每當這個時候,你就會據理力爭、自證清白。”
“可是有一次,你弄丟了我的襯衫,沒有坦白。我著急,對你兇了些,你沒有吱聲。幾乎過了整整一天,你突然來找我,給我說了一個天衣無縫、邏輯嚴謹的故事,讓我相信那件襯衫是我自己弄丟的……可那時,我已經在你的洗衣簍里找到我的衣服了!
“所以易楓,你心虛的時候,是不會說話的。而之后,你會編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來掩飾你的罪行。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就像現在這樣。”
莊顏抬頭,望著那座無人應答的山,掃視著每一個洞窟,用痛心的眼神。
這眼神很刺人,尤其是從這樣一位曾經美好、卻落得如此下場的善人眼中投射出來。
“這么多年,你是沒有想過,我有可能得知真相?還是說你壓根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真相?所以連借口,連這個「邏輯完整的故事」,都懶得提前編?”
“呃……”
“可是我這么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著要向你證明我的清白!每一分!每一秒!”
“呃……”
“我吊著一口氣活到現在,就是要在你面前洗清我的冤屈?善鋵崳闶裁炊贾!
“呃……”
“難怪當時你對我審判得那么堅定,畢竟一切都是你的圈套!
“呃……”莊顏的話字字泣血,但回應他的,只有自己聲嘶力竭的呼喚打到山體上時,無力彈返的回聲。
莊顏再次笑了,不是諷刺、不是苦笑,發自內心地釋然道:
“我本以為,真相大白那一天,我會感到大快人心,我會看到你悔恨的模樣。可事實是,我并沒有,你也沒有!
“呃……”
“你說我不會看人。確實。只不過,對我的兩個學生,我不曾看錯過。唯獨對你……”
莊顏收斂了笑意,“是我看走了眼。”
沒有人知道冥王在想什么。
也沒有人知道,聽到這番話之后,冥王可能會有的感受。
從還是凡人的時期開始,易楓就是一個難懂的人。
幾乎無人理解其思維方式,也無人可以領會其情緒變化。
莊顏的每一句話,都好像打在無人的山谷上,只有回音陣陣,好像沒被聽見。
可沒過多久,這座沉默的大山就開始震顫。
連帶著虛空中的氣流都開始振動。
晃得宋親卿、易蘅和莊顏甚至無法穩穩懸停。
大山仿佛一個隱怒的沉默者,又似一個啜泣的偷竊者。
這個中真實情緒,只有山的主人才知道。
“我們走吧!鼻f顏只笑著對宋親卿說。
這笑里,不再有失望,不再有悲切。
有的只是徹底地釋懷與消釋。
宋親卿雖不滿這冥王的態度,但當事人說,想要離開。
不管是真的釋然了,還是只是想逃離,宋親卿都會尊重莊顏的意愿。
正當三人轉身準備離開,虛空中一黑一白兩道影子,如倒劈的閃電直沖云霄。
“你們怕是走不了了!”
宋親卿聽見賀川的聲音響起。隨即,帶著黑光的大刀徑直朝莊顏的方向劈去。
糟糕!
黑判官怕是收到了冥王的信號,來護主了!
好在易蘅反應神速,一抬手指,隔著距離就抵住了賀川的刀鋒。
賀川咬牙用力,易蘅也凝神抵抗。
這一瞬間,二人竟僵持得難舍難分。
“哈哈哈!你的對手是老子!是老子!”
伴隨著刺耳的笑聲,白影殺了過來。
在莊顏的回憶中,這白衣小孩還不似當前這般癲狂。
也許是20年沒有師長的陪伴,讓修果的神智入了魔,才成為今天這般無人可阻攔的狀態。
“纏人!”賀川恨道,只得收了刀,轉身繼續與修果糾纏。
黑白兩位判官就這么再次扭打在一起。
兩位都表情狠戾殘暴,皆是殺瘋了的狀態。
“趁現在趕緊走!”宋親卿看清局勢,立刻小聲對身邊二人說道。
三人再次準備離開,卻聽到身后千窟山終于傳出一個冰冷似機器的聲音:
“宋、親、卿!
宋親卿被冷不丁點了名,停住了腳步。
那聲音繼續道:“礙事。不得輕饒!
“呵!
宋親卿還未回應,易蘅就先回頭,對著千窟山嗤笑:
“先前是我沒本事,讓你動了他。這回,你想都別想!
……
三人離開了泰山府君的修煉之地,回到了人界。
因為最后冥王意味深長的點名,宋親卿有些不安,正獨自思忖。
這時,莊顏單獨找到了宋親卿,乞求對方幫自己一個忙。
對于這位老師的要求,宋親卿向來是能滿足就滿足。
可誰知,這次老師提出的計劃,太過特別。
聽完莊顏的描述,宋親卿很是難過……
可看著莊顏誠摯的面容,宋親卿知道,自己不得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