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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宋親卿記得,師兄出門時分明與衛梓溪一起,可回來時,卻只剩一個人。

    進門的時候,師兄像是丟了魂。連他上前主動搭話,師兄都沒有聽見。

    看師兄這個狀態,結合易蘅給過的,關于灰判官禁術后遺癥的可能性……

    宋親卿能猜測到,師兄和衛梓溪,在外面發生了什么。

    他很擔心師兄的狀態,但也明白,師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面,顯然是想獨自靜一靜。

    宋親卿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可要他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一點不在乎,也是在為難他。

    于是,他只能一個人在門外反復徘徊,等著姬歌或許會給出什么信號,他就可以及時給予關照。

    也許是在門外踱步的聲響被門內的人聽見。不多時,宋親卿看見門下塞出來一張小紙條。

    他彎腰撿起,發現那是師兄的筆跡,上面寫著一行字:

    “她最后給出的線索是,冥王也想逃離那煉獄。”

    冥王也想逃離那煉獄?

    這是很重要的線索,但憑宋親卿對冥王的了解,從這句話中什么也分析不出來。

    他只能去找更了解冥王的易蘅商量。

    宋親卿離開之前,還是很不放心。他隔著門對師兄喊話:“如果師兄有需要,我一直都在的。聽見了嗎?”

    門內沒有傳出回應,宋親卿等了片刻,只得作罷。

    入夜時分,易蘅不知道去了哪里。

    宋親卿在屋中找了一圈,沒看到人,只能去院子里尋找。

    把草坪也繞盡了,他還是沒看到人影。

    正疑惑著,宋親卿突然聽見頭頂傳來窸窣的動靜。

    宋親卿回身抬頭,見易蘅端坐在屋頂瓦面。

    男人支起一條長腿撐著手臂,正好整以暇看著他。

    就好像在欣賞一只找不到主人,正急得團團轉的小動物。

    宋親卿皺眉,“你怎么不出聲?”

    “對啊,我怎么不出聲啊?”易蘅抿嘴笑,“我是不是很壞?”

    這人故意這么說,反而讓他沒了脾氣。

    宋親卿搖晃著手中的字條,說:“我有信息要跟你共享。”

    易蘅也不下來,只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道:“你上來陪我坐會兒。”

    宋親卿御風上去,剛踏上屋檐,就感覺本悠閑坐著的男人直起了身。

    很快,一只手扶上他的腰,另一手托著他的肩肘,支撐著他穩穩坐好后,男人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適應計劃確實很有效啊!最近你碰我的時候都自然了很多。”宋親卿忍不住感慨。

    易蘅故意說:“但最近好像有點反彈。”

    “怎么了?”

    “可能是因為你近期重心不在我這,老關心別人,我又不適應了吧。”

    聽到對方這么說,宋親卿就明白這人是在故意揶揄他。

    他知道最近自己的重心過多放在了師兄身上,可這也不怪他。

    畢竟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對待這個人,才算最合適。

    不知怎么回應,宋親卿只能把手中的紙條遞給易蘅看。

    易蘅也不多拿他取笑,結果紙條一看,臉上悠哉的意味便煙消云散。

    看到男人沉下臉,宋親卿謹慎地問:“你是怎么想的?”

    “原來這才是那老頭的目的。”易蘅眸色漸深。

    “目的?”

    “他想離開冥界,可他被困在那個位置上。如果他真的想功成身退,或者說他僅僅只是玩厭了權威……總之無論如何,他需要有人來頂替他的位置。”

    “這個人……”宋親卿意識到,“只能是你啊?”

    “是的。”易蘅點頭,“只能是繼承了其血脈,能承受此等負擔的,我。”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么又會發生這一切呢?為什么師兄和衛梓溪會遭遇這一切?”

    “你往前推。”易蘅引導他。

    師兄與衛梓溪的悲劇,是由于冥王需要天賦超群的衛梓溪來成為灰判官,來代替原本的莊顏。

    而當時的莊顏,被無辜陷害「篡改一凡人的壽數」,隨后才被罷免官職,被衛梓溪替代。

    可是宋親卿回顧到這里,就卡住了。

    這件事陷入了一個短暫的循環,兩件事環環相扣,不知道任意環節的意義何在。

    聽完宋親卿的思路,易蘅只提醒一點,“你搞錯一個順序了。”

    “是什么?”

    “冥王不是為了罷免莊顏,才修改凡人的壽數。最初就是為了修改那個壽數,才寧愿大動周章換掉莊顏,順手摧毀姬歌與衛梓溪的人生。”

    “為什么會這么判斷?”

    “你忘了?莊顏的回憶中提到,冥王曾擅自去往人界,隨后有一天,就來找莊顏索要生辰冊的權限。”

    宋親卿明白了,“但是莊顏按照規則拒絕了!那個時候,冥王目的是改動生辰冊,因為被拒,所以才想替換莊顏!”

    “不僅如此。”易蘅繼續說,“哪怕莊顏當時同意了,其悲劇結局也已注定。因為沒有神明有資格篡改凡人陽壽,哪怕這人是帝君,是冥王,也一樣。如果冥王擅自改動生辰冊,終究會被灰判官察覺。”

    “所以,只有替換過灰判官,讓那個位置上的人不知道生辰冊原本的樣子,冥王這個舉動才不會被識破?”

    “是的!”

    “而那個被改過的名字,是我。”宋親卿恍然大悟,“是不是因為我之前與你認識,這會影響他培養你的計劃,所以他要除掉我?”

    “不愧是你。”易蘅夸小孩似的,拍拍身邊人的頭,好像他在說的事與自己無關一般輕巧,“親卿真的好聰明。”

    被夸得小臉一紅,宋親卿把那紙條拿回來,無意識摩挲起上面的字。

    “我想。”易蘅往后一仰,撐著手臂,抬頭望著星空,“冥界被我們這么一鬧,失去了灰判官。那老頭不會善罷甘休,只怕是山雨欲來了。我們得珍惜這最后的和平了。”

    聽到這番話,宋親卿捻著紙邊的手指一顫,險些將那張紙的角落磨破。

    易蘅側過臉,看著他,饒有興致地打量,“你看起來意外地還挺冷靜。”

    宋親卿淺淺笑道:“可能是我生來便如此吧?”

    “所謂「無心」?”

    “嗯。”

    “可以前的你并非「無心」。”易蘅說,“所以你并非天生如此。”

    宋親卿抬眼看對方,覺得這人話里有話。

    果然,易蘅繼續說道:“所以你是不是把心放我這,忘了我,才「無心」了?”

    “嘖。”宋親卿嫌棄這人沒個正經,小聲道,“自戀。”

    “說真的。”易蘅湊過來,“你開始喜歡我了沒有?你還沒親口承認呢!”

    宋親卿被人撩撥得心跳加快,只能佯裝煩躁地挪開一點,再給自己找補,“那我一開始回答錯了。我冷靜不是因為無心,只是在人界鍛煉得多了。”

    易蘅逗弄似的追問:“你都鍛煉什么了?”

    “遠的不說,就說認識你之后我接的那些任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故事沒有虐點?這些虐點都鍛煉了我的心性!”

    “說說,都怎么虐了?”

    見易蘅有興趣,宋親卿掰著指頭一件一件回憶起當時的心路歷程——

    “你看,第一個故事,因為偏見,常清差點遭心上人記恨。這很令我心疼。”

    “嗯。”易蘅所有所思地應了句。

    “第二個故事,因為外力阻攔,胡晶晶不能喜歡自己的心上人。如果他們真的錯過了,那該多遺憾?”

    “嗯哼。”易蘅隨口應道。

    “第三個故事,那個老爺爺和老奶奶,活著的時候不得相見,險些又陰陽相隔。生死真的是永恒的虐點。”

    “嗯。”

    “然后就是后來的莊顏。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卻注定成為某人的棋子,除了悲慘落幕,沒有任何選擇。”

    “嗯。”

    “最后就是我師兄的事了。我的師兄被心上人忘了名字,其心上人又為了我師兄付出了那么巨大的代價……”說到這里,宋親卿還是難掩悲切之色,“總之,我只是旁觀者,只是看著都覺得虐心。大概這些悲歡離合看得多了,心才會麻了吧?”

    “還說麻了呢。”易蘅抬起一手,拇指貼著少年悲傷的側臉抹過,“那你現在難過什么?”

    “呃……”宋親卿看向身邊的人,反問,“你聽到這些故事,都不會難過嗎?”

    “我?”易蘅挑眉,神情輕松,“我不難過。”

    對方不能與自己感同身受,宋親卿也不苛求,只說:“你這樣也挺好的。沒心沒肺的。”

    “說我沒心沒肺?你個小沒良心的。”

    兩人沉默地看了會兒夜空,不知過了多久。

    “如果……”易蘅突然開口,語氣聽起來很平靜,“我是說如果。有一個人把你剛才說的所有虐點都經歷過了。你會有多心疼?”

    “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嗎?”宋親卿設想了一下,只是純粹想象,都被虐得心臟一揪。

    聽見少年恐慌的發問,易蘅繼續悠哉盯著天空,隨口答了句,“誰知道呢?或許有吧。”

    雖然對方答得隨意,宋親卿依舊意識到了不對勁——

    易蘅不是漫不經心的人,不會隨口說不切實際的胡話。

    也正因此,他突然有了個令自己不安的猜測。

    宋親卿端坐起來,盯著易蘅,“你剛才說的那個人,該不會是……”

    “你那張紙再給我看看。”易蘅轉移了話題。

    “易蘅!你先回答我,剛才你說的……”

    “再不給我我就動手搶了哦?”

    太生硬了!這話題轉移得太生硬了!

    宋親卿追問不休,不打算讓易蘅把這事糊弄過去,便順勢將師兄寫的那紙條藏在了身后。

    易蘅卻逃避似的,故意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把注意力放在那紙條上。

    “這紙條你都看過了,非搶它干嘛?”

    “我再看看有沒有遺漏的信息。”

    “就那么一句話而已,早看完了!易蘅你先回答我……”

    “我就看一眼。”

    “呀啊!”

    爭執不算激烈,但拉扯之間難免有肢體的觸碰。

    宋親卿因為在意坐直起來,重心本就不算穩,再這么推拉幾下,腳底一滑,險些摔下去。

    好在他重心調整得快,易蘅反應也靈敏。

    這邊調著,那邊護著,還是沒發生危險情況。

    為了平衡重心,宋親卿沒留心,不知什么時候松了手,紙條竟落在了自己的身側。

    他注意到這一點時,為了不讓易蘅拿紙條當借口岔掉話題,便立刻伸手去撿。

    可易蘅也眼尖,已經迅速傾身過來,一只手徑直壓上了那張紙。

    兩人的手幾乎同時觸上那字條。

    兩人的呼吸幾乎瞬間交纏在一起。

    一個抬眸,一個垂眼。

    高大的男人因這姿勢,順勢把少年壓在了身-下、圈進了懷中。

    第72章

    宋親卿被易蘅壓在了身-下。

    雖然這個姿勢并非故意,兩人只是為了拿那張字條,肢體不知不覺間碰撞成這樣的結果。

    可這樣的姿勢終歸是曖昧的。尤其是目前兩人的關系本就模糊,靠得這么近,對他們來說,很是致命。

    這種致命在于,再靠近一步,就是越界。

    再后退一步,又像是前功盡棄。

    宋親卿盯著易蘅的眼睛,從那雙殷紫色的眼眸中,他看到了一個屏息緊張的自己。

    他把頭靠在身-下的瓦面上,脖子梗得僵直。

    如今他處于被動的位置,如果主動仰起頭,一定是他意愿所致。

    但易蘅的位置在上,如果想低下頭來,可以有很多借口。

    比如手臂脫力,比如地心引力。

    易蘅會找借口嗎?易蘅會靠近過來嗎?

    易蘅,會怎么做呢?

    宋親卿呆呆地盯著人看,視線不自覺地就從其眼睫、鼻梁,滑落到那線條漂亮的嘴唇上。

    易蘅的唇色不深,看起來就和本人的氣質一樣,淡漠、疏離。

    也許是俯撐的姿勢,這人的嘴唇微微充了血,有了幾分誘人的紅潤。

    宋親卿越看,越忘記了呼吸。

    一時的心猿意馬,讓他腦子里亂成一鍋漿糊。

    他眼看易蘅上身一傾,倏忽靠近一寸。

    他驚得倒抽一口氣。

    易蘅的眼眸似有若無瞥一眼身-下人的嘴唇,但目光閃動極快,幾乎只是一滑而過。

    隨后,男人俯下頭,溫熱的呼吸噴在少年的鼻側。

    這人,這人是不是要……

    宋親卿緊張得閉上了眼,等待審判一般,等著某件事情的發生。

    隨后,他聽見男人輕笑一聲,說話的聲音微微沙啞,“你在期待什么?”

    感覺自己被戲弄了,宋親卿睜開眼睛,咬緊下唇,含糊其辭,“我哪有期待?”

    “我只是拿東西而已,你閉什么眼睛?”易蘅眼里帶著壞笑的意味。

    宋親卿不滿起來,不滿于易蘅的戲耍,也不滿于自己剛才的期待,垂眸為自己開脫,“我想閉眼睛了,我就這么做了。怎么了?”

    “那我如果想親你,我是不是也可以直接這么做?”

    “什么?”

    宋親卿剛驚訝地抬起眼皮,就看見易蘅低下頭來,迅速地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區別于這人外表剛硬暴戾的樣子,易蘅的嘴唇,居然很軟很軟。

    雖然只是很迅速的一碰,但留在宋親卿嘴唇上的溫柔觸感,卻久久無法散去。

    宋親卿感覺自己的嘴唇上過了電似的,麻得半天都找不回知覺,許久才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會頭疼嗎?”

    “你還有心思擔心這個?”易蘅眸色漸深,那雙深不可測的眼中,翻滾著肆無忌憚的愛意。

    說完這句話,男人就再次垂首,用力地吻住了他。

    那是一個很深的吻。

    那是他們的初吻。

    宋親卿感覺自己像是乘著一葉漂浮的小舟,只有雙臂攀上男人的脊背,才能找回一些平衡。

    他感受得到對方急促的索取,同時又因為腦釘的作用而不耐地喘息著。

    直到劇痛將易蘅從少年唇上撕開,他們才暫時分離。

    易蘅坐起,捂著頭適應幾日未曾出現的頭痛,但嘴角一個笑卻甘心首疾。

    見對方腦釘又發作,宋親卿微喘著坐起,正要關心對方的情況。

    他卻先注意到了手中的字條。

    易蘅的手分明碰到它很多次了……

    但它現在還是在宋親卿的手里。

    回憶起剛才那個綿甜的吻,宋親卿臉又紅又燙——

    還說是為了拿東西呢……

    壓根就不是這個目的!

    ……

    歲月靜好,對愛神來說,是大有希望的祝愿。

    可對死神來說,卻像是癡心妄想的虛夢。

    甜蜜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就像宋親卿作為愛神時給戀人們助興的氛圍,總是讓人沉溺其中,忘卻周圍的事,忽略時間的流逝。

    可正如易蘅所說的,靜水流深。

    冥界痛失一名灰判官,冥王定不可能就這么尚罷甘休。

    比預料的日子還要早地,冥王提前出關了。

    此次出關,這為掌控著世間死亡法則的至高權威,就給宋親卿所在的城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天災——

    你可曾見識過,夏日寒冬?

    分明是北半球的夏天,分明是逐漸炎熱的季節……

    但一場雨過后,整座城市突然陷入了極致的冰冷之中,仿佛北極圈常年的冬夜。

    也偏偏只有這座城市陷入了氣候異常。

    這驟然的溫差,讓城市居民防不甚防,許多免疫力差的就這么患上了感冒。

    若不是生神園的一線神明緊急介入,大概又會有某種新型流感蔓延開來。

    雖然還沒有收到冥王的消息,但宋親卿很確定,這是冥王的施壓與警告。

    “那老頭多半是在逼我回去。”易蘅說,“確實,我把他三大職能部門搞癱了一個,他肯定不會放過我。”

    “怎么能說是你的責任?”宋親卿不接受,“你明明是為了我和師兄,才這么冒險的!”

    “你說錯了,不是為了你和師兄,只是為了你。”易蘅一笑,寵溺地摸過少年神明的側臉,“再說了,從那老頭的視角來看,就是這樣的。否則他怎么會用這樣的手段逼我回去?”

    “你現在回去,是不是會……”宋親卿不敢說下去。

    “不用擔心。我不會出事的。”易蘅安慰他,“要知道那老頭還需要我接他的任呢,否則他大動干戈籌謀這些年,豈不是白費?”

    “易蘅……”

    易蘅忍著頭顱的微痛,在宋親卿額頭印下一個吻,“雖然我不在乎這滿城的人命,但我知道,你在乎。我只在乎你的在乎。所以,為了你,我愿意。”

    宋親卿沒有回應,干脆抬手用力回抱住身前的人。

    依依惜別之后,易蘅還是迅速抽身,消失在了人界。

    幾乎是同時地,這滿城的低溫氣候煙消云散,好像是全城的人一起做了一場末日的噩夢。

    易蘅一定是回到了冥界。

    正因為其回到冥界,冥王才會放過這一城的棋子。

    知道易蘅落在冥王手中,定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宋親卿調整心態,努力思考著接下來的對策。

    卻在此時,閉門不出好幾天的師兄房中,傳出喧鬧的動靜。

    宋親卿聽到動靜越來越大,敲門也無人應答,干脆直接用法力卸了門鎖開了門。

    只見屋內,疲憊又虛弱的師兄跪坐在地,而師兄面前,站著自己熟悉的、鶴發松姿的老人。

    是他們的師父,岳勞。

    岳勞作為上神,幾乎沒有出現在人界的必要。

    可當前時機巧合,宋親卿難免不想到,師父是收到了冥王的通知,前來捉拿兩位逆徒的。

    果不其然,岳勞檢查過姬歌的體脈,反覺其已是凡體,強行帶回神界只會把這具紙塑一般的身體撕破。

    岳勞作罷,卻抬手就將這間屋子設了陣法,將姬歌困在了屋中。

    “宋親卿!”岳勞轉向小徒弟,沉聲道,“跟我回去!”

    “師父,我……”

    “我不聽任何借口!你現在必須跟我回去!”岳勞怒道,“泰山府君若想找你麻煩,你十條小命都不夠其折騰的!”

    正如易蘅被冥王召回,將會很難自由。

    宋親卿知道,自己此時被師父帶回去,只怕也是會落得個被禁足的下場。

    可岳勞的神階比他高,靈力更是深厚,宋親卿幾乎掙扎不過幾個回合。

    很快落入下風,宋親卿就這么被師父強行扭送回了愛神林。

    ……

    比禁足更加嚴重,師父這次給他的懲罰,是「囚-禁」。

    宋親卿被蒙著眼帶進某間小屋,獨自留在了里面。

    摘下眼罩后,宋親卿才發現,這是一間黑屋子。

    且因為來時被蒙了眼,他根本不知道這里是哪兒。

    宋親卿被禁閉了約有七日。

    這七日,只有個別侍神來給他送三餐。這期間,無人與他對話,師父也不曾露面過。

    大概這就算師父給他的小小懲戒。

    七日后,岳勞重新出現在宋親卿眼前。

    “我確實沒想到,我那素日乖巧的兩個徒弟,闖起禍來,一個敢丟了神格,一個敢冒犯冥界!”岳勞怒意未消,臉上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但宋親卿平心定氣,只反問:“師父,您為何收我二人為徒?”

    “什么?”

    “收我為徒的緣由我尚且不知,但師兄,是不是因為你受了冥王的命令,才收他為徒的?”

    “呃……”岳勞咬緊牙關,忍耐著怒氣,“你這是在懷疑我么宋親卿?”

    “是的。”宋親卿不隱不瞞,“徒兒不孝,懷疑您的立場是否偏向冥王?”

    “呃……”岳勞怒極反笑,“那冥界少主就是這么教你的?”

    “這不是他教我的!是我自己查出來的!”

    “我當初就該更堅決些,徹底斷了你和他聯系的可能!是我太信任你的定力,反倒給他將你洗腦的機會。”

    “易蘅他不曾試圖改變我什么!倒是師父,您一直……”

    “我一直什么?!”

    宋親卿念及舊情,也怕氣壞了師父,還是沒狠心說出傷人的話。

    這次的談話就這么不歡而散。

    后續的日子,師父還是會時常來探望宋親卿。

    宋親卿也還是會問當初其收姬歌為徒的動機,以判斷師父的立場。

    岳勞也會不厭其煩,次次在宋親卿面前說起冥界少主的不是,像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勸宋親卿洗心滌慮。

    師門內從沒有鬧過大的矛盾,可一鬧起來,就是這師徒倆誰也無法調解的程度。

    岳勞只會更厭棄冥界少主,而宋親卿也只會更想念易蘅。

    因為被關了禁閉,無事可做,宋親卿閑來的時候,只能思念易蘅。

    他總是情難自禁地想著:易蘅此時會在做什么?易蘅此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易蘅會不會想起他?想起他的時候會不會心動,會不會又因此而頭痛?

    易蘅會不會,又被冥王欺負了?

    作為愛神,他見慣了人界愛侶之間的分分合合。

    可當這件事真的發生在他身上,他才體驗到,害了相思,原來這么苦澀。

    這樣的日子,平淡卻折磨。

    像是在把宋親卿放在溫油上慢慢地煎。

    宋親卿被關在黑屋里,被暫封了法力,逐漸就忘記了時間。

    直到一天,給他送餐的侍神主動搭話,聲音聽起來略有些耳熟。

    宋親卿抬眼看去,見一名女侍神披著兜帽白袍,不僅看起來可疑,身上的氣息也有被遮掩過的痕跡。

    顯然是別有目的之人,偽裝成侍神混了進來。

    “你是什么人?”宋親卿直接開口問。

    “不愧是小銀雀,這么快就發現了!”

    說話的女聲颯爽輕靈,宋親卿看過去,見那侍神摘下遮擋的兜帽,露出真容——

    來人竟是,千秋。

    第73章

    “千秋?”宋親卿驚奇地喊出對方的名字,意識到處境,又立即放低音量,“你怎么在這?”

    “我長話短說。”千秋回道,“我本想去復查你師兄的身體情況,卻發現他被禁足了。他委托我來幫你。就是這樣。”

    “師兄他還好嗎?”宋親卿忙問。

    “還不錯,衰老的程度穩定下來了。被神格暫緩的20年還是加進了身體,不過好在,沒有產生額外的后遺癥。”千秋回答。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宋親卿深感遺憾,但也只能這樣自我安慰。

    “言歸正傳,你需要我怎么幫你?我雖說成功混了進來,但要帶你出去還是有點難辦……把你變成小銀雀藏進我的口袋里?啊但是這里的法力應該運轉不起來,你變不了……”

    “我有個思路……”

    “快說說!”

    “凡人的身體沉重,沒有辦法停留在神冥兩界,因此在特殊手段的加持下,部分凡人的體質可以短暫停在神冥兩界。假如,不施予這種特殊手段……”

    “那凡人就會墜回人界。”

    “是的。”

    千秋卻不懂,“這與我們現在的情況有什么關系?”

    “有。”宋親卿目光如炬,“我可以變成那個凡人。”

    千秋臉色大變,“小銀雀你是被關傻了嗎?你以為變成凡人跟喝水一樣,說變就變啊?變過去了可就變不回來了啊!”

    “我知道。”宋親卿認真看著千秋,“我沒有開玩笑。”

    “你明明看到了你師兄的下場……”

    “正因為看到師兄那樣的結果,緣由正因拖得太遲,幾乎注定了結局不可挽回。”宋親卿說,“我不想我也是那樣的結局。趁現在一切還來得及,我想努力一下。”

    “但是……”

    “他為我做了那么多,也該輪到我,為他拼命一次。”

    “呃……”千秋有些動搖,但還是理智與小愛神分析利弊,“要知道,你放棄了神格,可就失去了神明的能力!”

    “其實我決定放棄神格,不僅僅是為了脫離這里。更是因為成為凡人后,我才能拜托你對我施加織夢陣!”宋親卿說,“我需要找回我所有的記憶。我需要真相!”

    “可是……”千秋還是難以接受,“你可是愛神林的英銳!是我們這一屆英銳中最強的小銀雀!從實力的角度,我覺得可惜;從為人的角度,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就此隕落……”

    “謝謝你,千秋。”宋親卿感激一笑,“但我現在終于理解了師兄的感受。拒絕這件事可以有一百種原因,但決定做這件事,只要一個原因就夠了。”

    “呃……”千秋聽小銀雀說到這里,也就基本沒有了反駁的理由。

    她從衣兜中掏出一套針包,鋪開在地上。

    清除神格的流程其實類似于手術,是一種技巧,不需要額外的靈力加持。

    只不過,有些元神進行這樣的操作時,加上靈力手法會更干凈利落。

    如果沒有靈力,那對操作這件事本身元神的技巧要求,就會很高。

    千秋捻起一根針,示意宋親卿抬起手,解釋過程:“我稍后會將針扎進你的指頭,十指都會。隨后我會找到你神明的筋絡,從指頭把全身的神格抽離出來。而這個過程,會很痛。你做好準備了嗎?”

    宋親卿眉頭也不皺一下,徑直伸出了兩只手,“來吧。”

    要主動清除神格的神明并不多,無一例外,下定決心的這些神明在入針之前,都是這副神情堅定的樣子。

    可等針入了指頭,筋絡開始被剝離,這些神明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千秋想到這里,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勸不動宋親卿,只能尊重他的意愿,開始施針。

    出乎她的意料,宋親卿看起來雖然是個脆弱的少年,但針刺破其肌膚沒入其肌肉時,他竟能做到一動不動。

    不僅如此,他甚至咬緊了牙關控制自己的表情,似乎怕自己疼痛的反應會影響她的發揮。

    因為宋親卿的體貼,千秋更是心疼,還險些因此手抖。

    不過作為元神道的英銳,千秋確實經驗豐富、手法老道,十根針還是順利地扎入了宋親卿的指頭半寸的深度。

    過了須臾功夫,她開始檢查針頭,判斷針是否已經將神脈吸引出來。

    然而,針頭毫無反應。

    以為是各人各異,千秋又再等待了會兒,但還是沒等到針頭吸出神脈。

    注意到千秋疑惑的表情,宋親卿問:“怎么了嗎?”

    “我……”千秋不解道,“我找不到你的筋絡在哪?”

    “為什么會這樣?是我體質特殊嗎?”

    “難道真是這樣?”千秋被對方提醒,這才想起,“對了!你不是天神,為什么會被判定為天神?”

    宋親卿回答:“因為我后頸自帶神骨,為靈根所在,大概是被誤判了。”

    “我有一種想法……”千秋額角溢出冷汗,一邊說著,一邊把十根針回收,“也許普通清除神格的普通手法對你無效,你的神格來自神骨,所以……”

    “所以。”宋親卿看起來倒是波瀾不驚,“所以我得從神骨下手?”

    “我只是有這個猜測……”

    “不像猜測。這很合理。”宋親卿說著,直接翻出當時莊顏遺留在他這邊的那把匕首,遞到了千秋跟前。

    千秋駭然,“我只是猜測而已,你敢冒這個險?那可是骨頭!如果弄不好,你會死的!”

    “不是簡單的猜測而已。”宋親卿說,“我向易蘅求證過,我之所以能成為神明,確實是因為這半截骨頭。”

    “但是……”

    “如果你不忍心動手,我自己來也可以。”

    說到這,宋親卿居然直接反手,也不管自己根本看不見,就準備對后頸處下手。

    “哎哎!”千秋沒辦法,只能接下這差事,“還是我來!至少我能看得見。而且,我還能給你打個麻醉……”

    “多謝。”

    麻藥被注入的時候,宋親卿感覺后頸處一片刺痛。

    但顯然沒有一開始十指被穿刺時那般痛。

    宋親卿看著自己還在往外滲血的手,卻不感覺悲哀。

    終于要得知真相了,終于要擺脫一直以來束縛著自己的枷鎖了。

    不管多疼,為了接下來的一切……

    他都值得了。

    麻藥生效后,千秋動了手。

    宋親卿能體會到自己的皮肉被切開時的感覺。

    那種感覺詭異又惡心,分明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什么東西攪弄,觸感分外清晰。

    尤其當那柄刀觸到中心的脊椎上時,哪怕一時沒了知覺,那種毛骨悚然的雷擊感還是會游走遍全身。

    “我看見它了。”身后,千秋說道。

    “好。”宋親卿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得不像話。

    因為是在后頸以下一寸的位置,所以宋親卿自然看不見——

    剝離骨肉之后,那塊脊椎骨外部,覆著一層極薄的、泛著淡藍色光澤的骨殼。

    那就是宋親卿所說的神骨。

    千秋艱難咽一口唾沫,深呼吸之后,朝那骨殼伸出了手。

    分明已經打過麻藥。

    但劇烈的疼痛還是驚醒了宋親卿的神經。

    那是一種超越生死的疼痛。

    那是一種,難以想象的、令人忘記植物本能:不會呼吸、甚至不會心跳的疼痛。

    宋親卿抑制不住哀嚎出聲。

    像是神骨的感應,觸發了它原本那位主人的記憶。

    宋親卿耳邊出現了易蘅遙遠又清晰的、隱忍的悲鳴。

    跨越時空,兩人的痛覺重疊了。

    原來,易蘅曾經經歷過這樣的疼痛……

    宋親卿因自己終于能感同身受,眼角滑落一行滾燙的淚。

    ……

    宋親卿感覺自己在墜落。

    身體沉得像灌了鉛,完全失去控制,不斷下墜。

    全身的靈力像是蒸汽般散出體內,他眼看著它們脫離自己的身體。

    而自己只能下墜。

    ……

    他聽見有個女聲在呼喚他,似乎很著急。

    那個女聲他剛剛才聽過,但他現在想不起來了。

    ……

    他墜落在地。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粉碎般疼痛。

    但他感覺他還活著。

    他模糊地聽見耳邊搖曳著鈴鐺聲。

    他朦朧地看見一個圖案奇特的陣法和一些纏繞的紅線。

    他只能確定的是,他還活著。

    ……

    宋親卿睜開了眼睛。

    他似乎進入了一個奇特的世界,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他看見一個小男孩。

    那個男孩,有著與易蘅高度相似的眉眼。

    區別在于,這個孩子年紀還很小……

    而且孩子的眼眸,不是紫色,而是藍色。

    ……

    男孩被剝奪了手中的書本。隨后,面前的女人將那本書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臉上。

    他沒有躲避,只閉上了眼,等疼痛落在自己的臉頰上避開要害,他才重新睜眼——

    露出一雙晶藍色的眼眸。

    那雙眼睛,遺傳自他的母親:面前這位歇斯底里的洋女子。

    女人咆哮著,怒罵著,將身邊所有的東西全都砸在地上。

    那男孩只有七八歲的樣子,但表情麻木,對這一切有著超越成人的熟練。

    “你想上學?想擁有美好的未來?”女人癲狂大笑,“哈哈哈!那我呢?為了生你這莫名其妙的狗雜種,我的未來呢?”

    男孩閉著嘴,沒有回答。

    “你滾出去。”女人指著門外,“我不想看到你,滾!滾啊啊啊——”

    男孩鎮定地轉身,自然地離開了家門。

    這樣的事,他母親發狂的事,幾乎每天都要發生。

    他早就習以為常。

    他習以為常的事情還有一件。

    那就是每次當他落單時,身后總會出現的黑袍人。

    男孩知道那些追隨著他的人是什么身份。

    那些人,是死神。

    第74章

    如果說一個人異常成熟的體現,就是對死亡感到漠然。

    那么這個男孩作為人來說,比許多成年人表現得還要成熟。

    他知道這些死神是來取他性命的。

    過往的經歷中,這樣的情況發生發生得并不稀奇,稀奇的大概只是這些死神的手法,又夸張又離奇。

    比如走到一半道路突然出現的洞口。

    比如睡夢被強行拎到半空投下。

    比如吃的新鮮食物一瞬間變質長滿黑毛。

    比如寫字寫到一半手中的鉛筆會反向突增直襲向他的眼珠。

    不過,這些人造意味極強的「意外」,都沒能害死他。

    因為他的后頸下,埋著半截神骨。

    只要有特殊情況出現,理智還沒反應過來,他的生本能就會喚醒沉睡的神骨……

    隨后,他會感覺到身體里探出一只無形的手,不僅能夠控制那危險的情況,甚至還可以短暫地壓制住周邊的人。

    每當這個時候,那群偷襲的死神就會嬉笑著離開。

    仿佛并不是真的想帶走他,只是在拿他取樂。

    他也不在乎,畢竟從小開始,他就適應了這個世界的惡意,就接受了自己的特別。

    不僅僅特別在于母親是個瘋子,不僅僅特別在于沒有父親,還在于這個特殊的能力。

    他像是這個世界里誕生的一個bug。

    沒有人期待他的降臨,但他卻頑強地存在于那里。

    包括這次。

    兩位死神突然晃動道旁的樹,讓樹干成為一個扭曲的怪物,直接朝男孩襲擊過來。

    男孩不慌不忙,只瞪視那樹一眼,神骨爆發的力量就徑直將其撕得粉碎。

    空氣中蔓延著草木的氣息。

    那兩位死神見狀,愣了一下,交頭接耳起來:“他似乎更適應幽冥之力了。”

    “那我們目的就達成了吧?”

    目的?

    男孩捕捉到了關鍵詞。

    這群死神一直以來糾纏,甚至可以說是「騷擾」他……

    目的居然不是為了拿他取樂嗎?

    就在此時,男孩聽見背后傳來一個奶乎乎的聲音——

    “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呀?”

    男孩回頭,看到身后站著另一個男孩子。

    那個孩子穿著一身迷你的警察制服,一張小臉白嫩得像枚雪媚娘,團雀似的眼睛烏黑明亮,看起來可愛又機靈。

    這「小警察」一看就是個嬌生慣養的、被寵愛著長大的小孩,眼里滿是不諳世事的天真。

    尋常人都會對這樣的天真心存善意,唯獨男孩不會。

    他憎惡這樣的天真。

    他心想著,這又是哪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正義的代表、可以拯救別人的天真英雄吧?

    他厭惡著,不管能不能拯救別人,只要得到大人假惺惺的夸獎,「英雄」的自我就得到了滿足吧?

    想到這,這個明明才七八歲大、剛好夠上小學的男孩,居然惡狠狠朝「小警察」吐出一個字:“滾。”

    「小警察」沒料到會被這樣對待,愣在了原地。

    天真孩子的如此反應,讓男孩覺得暢快。

    男孩知道自己內心陰暗,但摧毀別人的美好,就是會讓從未體驗過美好的他,感覺暢快。

    那「小警察」被兇了之后,咬著嘴唇,屁顛屁顛轉身就跑了。

    看著「小警察」的背影,男孩露出了然的笑。

    果然,和別的頗具正義感的小孩也沒什么區別嘛……

    都是一群膽小又愚蠢的玩意兒。

    心里這么想著,男孩無視了內心暗涌的那一點點失望。

    那一點點因為那雙純澈至極的眼眸而產生期待,落空之后的,那難以言喻的失望。

    男孩重新轉向那兩位死神,發現他們居然沒有走。

    男孩冷然問:“你們到底想干嘛?”

    其中一個死神回答:“我們準備帶你走。”

    “沒用的東西。”男孩輕蔑道,“你們都「帶我走」那么多次了,不是都失敗了么?”

    “這次不一樣。”死神說,“我們不是要讓你死,我們是要帶你去冥界。”

    男孩聽不懂這其中的差別,“這和死有區別么?你們動手吧,就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他的體內,除了生本能,還有死本能。

    他其實幻想過,也許真的會出現一個足夠強大的死神,把他的性命帶走。

    這樣,他就可以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作為bug的宿命,就是要消失的。

    然而此時,他沒有等到一個足夠強大的死神。

    男孩先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身后一個纖細柔軟的手抓住了。

    男孩的身體被猛地拽向身后。

    他順勢轉身的瞬間,看見身旁兩個身著警察制服的成年人,叫喊著朝死神的方向跑去——

    那是兩個真正的警察。

    而牽著自己的手一路狂奔的……

    正是剛才被他罵了「滾」的「小警察」。

    男孩被「小警察」牽著跑。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要跑多遠。

    但是,他的內心涌上來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受——

    酸酸澀澀的、冒著泡的、似乎是想哭的感覺。

    因為被溫柔對待,因為被拯救……

    所以想哭的感覺。

    帶著他躲進一個小巷子里,「小警察」這才停下了腳步。

    這孩子氣喘吁吁的,警惕地往外張望,確定沒有人追上來之后,才憨憨地朝男孩露出一個笑。

    “沒事啦!我們安全啦!”「小警察」笑著說。

    男孩:“……”

    “你其實很聰明誒!”「小警察」夸道,“那兩個大人你不認識對不對?他們有可能是人販子哦!你沒有跟他們走,真的很棒!”

    “呃……”

    “而且你給我傳遞的信號,我也有接受到哦!”

    “呃……”男孩終于忍不住了,“什么信號?”

    “你兇巴巴地叫我「滾」呀!”「小警察」天真道,“作為未來的警察,機智的我理解了你的計謀!就去找真正的警察幫你解圍啦!”

    “呃……”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男孩嫌棄地皺著臉。

    怎么能蠢成這樣?

    明明是惡意,非要曲解成什么計謀?

    這傻子的世界里就沒有人純粹地兇過他嗎?

    想到這,男孩內心的行惡因子又開始作祟。

    男孩故意說:“不是什么計謀。我就是要罵你。”

    “好啦!”「小警察」卻不信,“現在那兩個大人也不在,你不用再演啦!”

    “我沒有在演,我是真的想罵你而已。”

    “呃……”「小警察」撇起嘴,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了。

    這樣的表情,讓男孩暗爽。

    但「小警察」突然又一本正經、溫聲細語地說:“夠了哦!不可以再這么說了哦!就算是我,聽了也會難過的哦!”

    男孩愣住了。

    他沒想過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孩子,居然心思如此玲瓏。

    原來,這孩子不是聽不懂。

    只是聽懂了,依舊選擇了善意的那種解讀,再主動釋放善意。

    見男孩表情凝滯,「小警察」又笑起來,“我叫宋親卿,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沒有回答。

    因為他看著那暖陽一般的笑臉,怔怔出了神。

    他感覺自己內心冰冷的某個角落,被燙得微微發痛。

    ……

    兩個孩子的身影越來越遠。

    宋親卿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恍惚。

    啊……原來這里是他過去的記憶。

    原來這一幕,才是他和易蘅真實的初遇。

    聽易蘅描述的時候,他只覺得陌生,像是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但親眼看到這樣的畫面,那些被塵封的記憶似乎也同時被喚醒。

    宋親卿他,一點一點地……

    想起了身死前發生的一切。

    ……

    小易蘅沒有告訴小親卿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和對方做過任何的約定。

    但自那一天之后,小易蘅每次經過被死神糾纏的那個路口,都會看到小親卿的身影。

    小親卿也不知道在那邊等了多久。

    只要一看到小易蘅,就會展開笑顏,主動跑過來,跟他搭話。

    所以,小親卿就是特地來這里等他。

    就像在等一個好朋友一樣自然地,等到了他之后,小親卿就會過來找他一起玩。

    有的時候,是去公園沙坑上一起堆城堡。

    有的時候,是一起在樹蔭下看畫冊。

    小易蘅習慣了獨來獨往,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有些嬌氣的小奶包,他有些不太習慣。

    一開始,他會故意對小奶包很兇,像是想嚇跑對方,又像是在試探對方的底線。

    小奶包總是會很包容他,實在被兇得受不了,才會很嚴肅很認真地教對方,要怎么對待自己才不會傷害自己。

    小易蘅不理解,怎么會有人脾氣這么這么好?

    他的媽媽有事沒事一點就著,所以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這樣解決問題。

    用粗魯的、暴力的方式。

    但小親卿不是。

    這小奶包好像是接納了這世界全部的愛與溫柔,無論如何,也不會生氣。

    甚至還有無窮的愛與溫柔,回饋給這個世界。

    小易蘅因為不適應,欺負過對方。

    但久而久之,逐漸習慣之后,他就開始舍不得欺負對方了。

    不僅如此,他還想對小親;

    他不想讓小親卿白等太久,終于開始提前跟人約定好見面的時間地點。

    后來的日子,兩個小團子就玩在了一起。

    一個冰團子不茍言笑,一個奶團子明媚若朝陽。

    小親卿問過小易蘅的名字,但是小易蘅不說。

    還是小親卿問過許多次之后,有一天,小易蘅才不情不愿地告訴了對方。

    他告訴他,他的母親是個外國模特,很漂亮。

    可是有一天,他的母親走在大街上,突然就聽見一個男聲說,這個孩子要叫xx名字。

    然后他的母親就暈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在醫院,肚子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

    她聽見周圍的醫生說:你這個都快臨盆的孕婦,凡事還是注意著點。

    她還是一名少女。

    卻莫名其妙有了一個孩子。

    “我的名字是那個男人的聲音起的。”小易蘅平靜道,“但是我媽媽不叫我那個名字。她只叫我「雜草」。我也覺得,我就是個「雜草」。”

    “你不是雜草!”小親卿第一次皺了眉,也像是第一次生了氣。

    因為男孩的自暴自棄,小奶團子生了氣,卻用最氣乎乎的表情,說著最溫柔的話:“你一定是最世界最美好的那棵草!”

    “呃……”說完這話,小親卿又湊過來,神秘兮兮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呀?”

    “什么秘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超級好!我就很想和你交朋友!因為你超級好。”

    小親卿強調了兩遍,他「超級好」。

    因為這強調,小易蘅第一次意識到——

    原來,會有人用「好」來形容他,來對待他。

    原來,他并不純粹是這個世界產生的bug而已。

    長大識字后的易蘅,查過了自己名字的含義。

    那是一種香草,放在名字中,確實代表著美好的含義。

    小親卿那個時候并沒有聽到他說出名字。

    小親卿也沒有見識過這個字。

    但因為心存美好,小親卿準確無誤地說出了他名字的含義。

    是小親卿拯救了這個,一度被他厭棄的名字。

    當時小易蘅只是在沙面上畫了一條橫線,說:“這就是我的名字。”

    小親卿盯著那條線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小易蘅等著這孩子說出正確答案。

    這孩子卻興奮道:“我學過!這個符號讀作,破折號!”

    小易蘅:“……”

    小親卿:“對不對?對不對?”

    看他高興,小易蘅也沒有糾正他,就任他這么「破折號」、「破折號」地叫了起來。

    小親卿又問:“那你的名字,破折號這三個字,怎么寫啊?”

    小易蘅回答他:“我不知道破折號怎么寫。我沒有上過學。”

    “怎么會?”小親卿很吃驚,“你和我看起來一樣大吧?現在是暑假,接下來不是應該上二年級了嗎?”

    “我媽媽不給我辦戶口。”小易蘅解釋,“她不想我上學。”

    “怎么這樣!”小親卿義憤填膺,“我媽媽告訴我,每個小孩子都要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你媽媽這樣不行的,我可以幫你舉報她!”

    “算了!”小易蘅怕他媽媽又發瘋,加上自己太特別,于是說,“我跟別人不一樣,不能上學。”

    “有什么不一樣?”

    “反正就是不一樣。”

    “好吧……”

    見人抗拒,小親卿也不再糾纏,突然在沙地上寫下了「宋親卿」三個字。

    他給小易蘅解釋:“這是我的名字。因為我一生下來就喜歡跟人玩,我爸爸媽媽覺得我很親人,他們也希望我能親近所有人,所以給我起名叫「親卿」。”

    “我的小名是親親哦!就是喜歡別人就會親親抱抱的那個親親!”

    小易蘅看著那三個字,認真地點了點頭。

    小親卿又說:“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怎么寫哦!以后你上不了學,我來親自教你!”

    第75章

    小親卿說要教小易蘅讀書,就真的做到了。

    暑假結束,上了二年級之后,小親卿白天去學校學知識,晚上就特地來找小易蘅,把新出爐的熱騰騰的知識直接傳授給他。

    雖然讓小孩教小孩不算太靠譜,但好在,這兩個小孩腦瓜子都意外地靈活。

    一個小親卿記性不差,一個小易蘅悟性很強。

    小親卿也不是所有知識點都能講得很透徹,好在小易蘅發現疑惑,也會及時提出來。

    兩個小孩就頭碰頭一起坐在路旁研究。

    后來,課業變得更難了,倆小孩發現光靠自己研究不明白,小親卿就把小易蘅帶回了家。

    因為家里有電腦、有書本,還有大人,他們可以從這些方面求助。

    這也是小易蘅第一次見到小親卿的家人。

    如他所料,這個非常有愛的小孩,生長自一個非常有愛的-家庭。

    一個溫柔帥氣的父親,一個知性颯爽的母親。

    一個溫馨寬敞的田園風大房子,里頭還養著一只白羽黑斑的小團啾。

    見到他這位不速之客,這對父母親并沒有如他預料立刻顯露敵意。

    這對父母反倒耐心地聽自己的小孩講清前因后果,再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舉動。

    他知道,這對父母出于對自己孩子的保護,無論如何會對他心存戒備。

    小易蘅接受這樣的戒備,因為如果作為大人都毫無戒備,這家的小孩也沒法安全長大了。

    可確定小易蘅沒有惡意之后,這對夫妻很快接納了他。

    就好像家里多出生了另一個孩子,非常自然、非常包容地接納了他。

    有的時候,倆小孩自學得晚了,這對父母還會主動邀請小易蘅留宿。

    兩個小孩擠在一張床上,可以說一整晚的童話,說到困了為止,說到有一方沉沉地睡去。

    小易蘅印象很深刻,有一晚的對話中,他們聊到了未來的夢想。

    相比于他的迷茫不知所措,小親卿非常篤定、非常大聲地說:“我要當警察!”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當時就穿著警服。”

    “嗯!”小親卿的眼睛,在暗夜里,流轉著溫柔的月光,“只不過,那次我穿的是假的。以后,我會穿上真的!”

    “你真的很喜歡警察啊?”

    “是的!因為警察可以捍衛愛與正義!這就是我的夢想!”

    “嗯……”

    “我還會做警察的小玩偶哦!明天晚上我放學,我教你做呀?”

    “好啊。”

    “嘿嘿!”

    那一晚,小親卿說著說著,就面帶甜甜的笑,睡著了。

    小易蘅卻輾轉了半夜,久久無法安睡。

    他發現自己的心態變了。

    這種變化,讓他感覺微妙。

    越得知小親卿是被保護著、呵護著、寵愛著長大的孩子,越得知小親卿的成長充滿平安與喜樂、充滿無憂的夢幻……

    他竟越不覺得討厭。

    他居然開始慶幸……

    慶幸他這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擁有的是如此幸福的人生。

    后來的日子,兩個小孩互相陪伴著長大。

    小易蘅,長成少年易蘅;小親卿,長成少年親卿。

    他們的生命中多了彼此這個朋友。

    生活似乎因此沒有變化,但又還是,與過去相似。

    少年易蘅還是會被死神騷-擾。

    少年親卿還是要按部就班地上學。

    好在,因為擁有彼此,他們多了心靈上的秘密花園。

    他們都對未來,有了更美好的憧憬。

    最先意識到自己的變化的,是更為早熟的少年易蘅。

    他發現,他對自己這唯一的朋友,有一些些心動。

    原本是個奶乎乎的小團子,可長成少年模樣之后的親卿,身上同時具備著孩子的天真與成人的性-感。

    一雙眼黝黑純真,總是毫無防備地看著他;但開敞的短袖領口露出精致的鎖骨走線,卻又像是在誘惑他。

    少年易蘅知道,少年親卿沒有這樣的意思。

    之所以會這樣解讀對方的行為,純粹是因為,他的心變了。

    變得蠢蠢欲動了。

    他無法拒絕這一樣一個人——

    一個天真又美艷、善良并努力的,幾乎完美的人。

    少年的愛意熱烈而純粹。

    他有過孤注一擲的想法,想與對方攤牌,想向對方表白。

    可少年易蘅第一次感受到恐懼,也是在這個時期——

    他第一次患得患失,害怕告白被拒后,會失去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沒有之一。

    宋親卿就是他易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一直等、一直等,等一個機會。

    等一個渺茫的,不知何時才適合的機會。

    沒有等到告白的最佳時機,易蘅終于先等到了那位缺席人生十七年有余的父親。

    那天,他又被歇斯底里的母親逐出家門,可剛邁出房門一步,就直接踏了空,陷入無盡的下墜。

    易蘅墜入了冥界。

    他第一次見到易楓這個人。

    那張與他極度相似的臉,樣貌不顯蒼老,一雙眼卻布滿了陳年的疲憊與乏味。

    那是不怒自威、舉手投足都能輕易取人性命的冥王。

    初次與幾近成年的他見面,易楓的態度,看起來很是和煦。

    易楓給他營造了一種慈父的形象,給他編造了一個故事,讓他以為自己是對方失散卻珍惜的獨子,是其費盡心力想要找回的兒郎。

    易蘅太缺親情了。

    易楓騙他,他幾乎不過腦子,哪怕是圈套,也想試著相信。

    易楓點他為死神,要他子承父業,他接受了。

    帶著死神的身份重返人界的時候,易蘅有一些慌張。

    他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告訴親卿,對方會怎么想。

    但除了難以言說的愛意,易蘅不想對親卿有更多的隱瞞。

    “什么?”聽到易蘅的坦白,親卿果然很驚訝。

    但驚訝的不是易蘅的身份,而是易蘅的名字。

    “我一直叫你「破折號」,叫了快十年,你現在告訴我你其實叫易蘅?”親卿難以置信。

    易蘅有些尷尬,“因為,你叫得很開心,所以……”

    “呃……”沉默片刻,親卿不痛不癢地搡了下易蘅的肩膀,說,“好啦。這下我們扯平了。”

    “那,關于我是死神之子的事……”易蘅試探著,“你沒有什么看法嗎?”

    親卿反倒很困惑,“我需要有什么看法嗎?你的出身,又不決定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可是,大家都說要遠離與死神有關的人,因為會招來厄運。尤其我又是死神之子……”

    “我們相安無事生活了這么多年啊!不是嗎?”親卿卻絲毫不怕,笑著回應他,“更何況,真有什么厄運我也不怕!我可是未來的人民警察呀!”

    “說得倒也是……”

    “而且我覺得當死神還挺酷的誒!你沒必要因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恥哦!”

    “你是認真這么說的嗎?”

    “我……騙過你嗎?你為什么懷疑我?”

    “哈哈哈,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得對,我不該以自己身份為恥。”

    “等你當了死神,能不能罩著我?”

    “能。”

    “你怎么不考慮一下啊?”

    “不用考慮。你說的,我都能做到。”

    “死神可以拉偏架嗎?”

    “不知道可不可以。反正我可以。”

    “你這樣不行哦!如果我當了警察,是不會為了你拉偏架的!”

    “那也沒關系。”

    “你也太好說話了。”

    “只是對你好說話而已。”易蘅說到這,突然又問,“假如你要做神仙,你想成為什么樣的神仙?”

    “有可以捍衛人間愛與正義的神仙嗎?”

    “嘶……看來你是真的很想當警察。”

    “哈哈哈!就算我是神仙,也是神仙中的警察!”

    “好。神仙警察。”

    他看著他燦爛地笑,只覺得心里那個本就不安分的角落,更加騷-動起來。

    癢得抓心撓肝,但他卻觸碰不到。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宋親卿了。

    只是看著人笑,都覺得好喜歡、好喜歡。

    也正是因為他的心動,讓他識破了易楓曇花一現的演技。

    易楓似乎在監視他,因此注意到了他暗戀的心思。

    “身為死神,你怎能愛上凡人?”易楓撕破偽裝,不再佯裝一個仁慈的父親。

    “死神有這樣的規矩?”易蘅說,“那我便不做死神了。”

    “你在無愛的環境下長大,又在眾無常的錘煉下,鍛煉出最適應幽冥骨的肉-身。你本是最適合成為死神首領的人。如今,你為了一個凡人,居然想放棄成為死神?”

    “原來這就是您一直為我規劃好的路線嗎?”易蘅也明白了,“可我從沒有說過愿意。”

    如果他不曾遇見過宋親卿,他一定會心甘情愿成為一個死神。

    一個殘忍的、循規蹈矩的、鐵面無私、薄情寡義的死神。

    但他遇到了宋親卿,他學會了愛。

    他從那一家人那兒,學會了真正的愛——

    愛是允許對方縱身躍向不一樣的幸福。

    而不是規定對方必須要走設定好的路。

    “你不愿意?”易楓冷笑,“你以為你可以拒絕我?”

    “呃……”

    “看來是我一開始的和顏悅色給了你錯覺,讓你誤以為選擇權在你。”易楓冷聲道,“其實,你從來就沒有選擇權。這死神的身份,這冥界的王座,不管你要或不要,我想給,你就得受著。”

    “呃……”

    “子不教父之過。這句話倒是有點意思。為父是該好好教你,作為死神應盡的職責。”

    說完這句話,易楓手指一動。緊接著,就有一條消息,推送到了易蘅尚未激活的系統版面。

    易蘅打開系統,看見了自己成為死神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

    “回收陽壽已盡之人魂魄。”

    “任務對象:宋親卿。”

    第76章

    宋親卿是易蘅作為死神的第一個任務。

    但易蘅一點也不為難。

    要他傷害宋親卿,要他終結宋親卿的生命……

    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易蘅離開冥界,卻也不放棄這個任務。

    與其任務被轉交給其他死神,還不如留在易蘅自己手上,永遠不被完成。

    這是易蘅目前唯一能做的。

    他也相信憑借頸后那半截幽冥骨,還可以像過去驅逐死神一樣,驅逐靠近宋親卿的所有死神。

    易蘅沒有出手,但他知道,冥王不會輕易罷休。

    如他所預料的,宋親卿后來所遭遇的,比他預想的還要棘手。

    死神想要收割人命,凡人要怎么抗衡?

    宋親卿可以被易蘅24小時護下,但其家人總會落單。

    宋親卿的身邊,開始災禍頻出。

    先是母親上班的路上突然被發狂的路人用刀捅傷脾臟……

    后是父親公司承包施工的寫字樓轟然倒塌。

    雖然事件都很嚴重,但驚人的是,涉事所有人員都沒有死亡。

    就好像,壽數未到,死神沒法帶走他們一樣。

    奈何,事件已然發生。

    母親住院需要醫療費。父親對受傷工人需要支付賠償費。

    一個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就因為兩場意外,幾近破產邊緣。

    為了幫助父母減輕經濟壓力,宋親卿白天上學,晚上還得偷偷打零工。

    因為尚未成年,他找到的都是些黑工,只能做又累又臟的苦力活。

    宋親卿一直保持著樂觀的心態生活。

    可當災難甚至蔓延到自己的工友身邊時,宋親卿就不可能不意識到不對勁了。

    工友們人心惶惶,總是說回頭時會看到黑袍子的人跟蹤自己。

    好像隨時會帶走自己,卻又故意不靠近,只是恐嚇而已。

    為了不連累工友,宋親卿只能辭職。

    以為自己是招惹了什么邪祟,宋親卿也曾去廟里請過神明。

    但是沒有一個神明聽到他的許愿。

    廟臺安靜如斯,就好像,沒有一個神明敢回應他的呼喚。

    宋親卿所遭遇的這一切,易蘅都看在眼里。

    只有易蘅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么。

    相處了這些年,易蘅最清楚宋親卿的性格。

    他知道,如果宋親卿知道,這些人是因其受了牽連,一定會陷入自責無法自拔。

    易蘅也想過,宋親卿會不會其實壽數未盡,其實是因為自己才被冥王盯上。

    為此,他主動找到宋親卿,提出要與其斷絕關系。

    他此話一出,宋親卿當即落下了眼淚。

    嚇得易蘅手忙腳亂地哄,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是不是因為我最近很倒霉,所以你才想離開我?”宋親卿抽抽嗒嗒地問。

    “你說反了!”易蘅忙說,“其實是因為我是死神之子,你才會遇到這些意外。”

    “你有證據嗎?”

    “什么證據?”

    “證明我遇到這些事,都是因為你。”

    “雖然沒有,但是……”

    “那你果然還是因為我太倒霉了,才想離開我的。”

    “不是!真不是!”易蘅心急,“你本不該遭遇這些的……”

    “你有證據嗎?”

    “又要什么證據?”

    “證明我遭遇的這些,本不該屬于我。”

    “沒有。”

    “易蘅。”宋親卿牽住好朋友的手,眼底含著淚,認真說,“不要把什么都怪罪到你自己身上。我接受我自己的命運,是好是壞,我都接受。”

    “呃……”

    “你能接受我不好的命運嗎?”

    “不能。”易蘅還是堅持道,“要是你沒有遇到過我,就好了……”

    “道歉。”宋親卿收回了手,一邊抽泣一邊兇道。

    易蘅以為對方終于接受了自己的說法,“是,我是該道歉。對不起……”

    “嗯。我接受你的道歉。”宋親卿點頭,“說錯了不要緊,以后不許這么說了。”

    “什么?我道歉不是因為我說錯了……”

    “不是你的錯。”宋親卿堅定道,“所以,不許再說什么,「要是沒遇到你就好了」。知道了嗎?”

    “呃……”易蘅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還是自私地應了句,“知道了。”

    易蘅試著遠離過宋親卿一段時間。

    可他發現,死神對其的騷擾只會變本加厲,易蘅不如就在近處守候。

    歲月雖然艱苦,但宋親卿還是挺了過去。

    十七歲夏天的一個傍晚,宋親卿給易蘅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錄取通知書到了,宋親卿成功錄取了公安大學。

    “過了這個夏天,我就可以上大學了!”宋親卿捧著郵件,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易蘅今天卻一直感覺眼皮狂跳、心跳虛快,像是有不好的預感,因此笑不出來。

    宋親卿見他這樣,誤會了,“你是不是因為我要去外地上學不高興了?你可以來陪我啊!或者我也可以經常回來找你!”

    “不,我很高興。”易蘅打起精神,勉強笑著回應,“你終于要實現你的夢想了。我很高興。”

    “謝謝你!”宋親卿說完,兩手一伸,環過了易蘅的脖子。

    這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易蘅混身僵得像斷電的機器人,兩只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這個擁抱突如其來,是他夢里常常出現的畫面。可真的發生了,他反而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少年的身體堅韌又柔軟,纖細又堅強。

    洗發水的好聞香氣彌散在夏夜里,讓易蘅意亂情迷。

    “易蘅,你記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嗎?”少年溫柔的聲音隨風飄來。

    “記得。”易蘅喉結一滾,“明天是你的生日。”

    “明天我就十八歲啦!”宋親卿笑著說,“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為什么你過生日,我會有禮物?”

    “明天再告訴你。”

    “好。”

    易蘅抬手,勇敢地回抱住對方。

    想用力擁緊,卻又害怕弄碎;想淺淺享受,卻又害怕沉迷。

    少年們擁抱在一個浪漫的夏夜。

    擁抱在十八歲的前夕。

    哄著宋親卿睡著后,易蘅還是不放心這不詳的預感。

    他怕次日生是非,便連夜回到冥界,找易楓對峙。

    “不愧是父子。”易楓感嘆,“血緣這種東西真是奇妙。”

    “少惡心人了。”易蘅冷漠道,“我是來和你談判的。放過他,不管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會配合你。唯獨不許碰他。”

    “易蘅,生死是天道,不是任何個體可以說了算的。”易楓嘴角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我們不能決定誰什么時候死,但到了時間那個人如果不死,我們卻會受到天道懲罰。你覺得,是不是很有趣?”

    “我不信什么天道。”

    “不信?那你是怎么預感到,為父知你情動不忍動手,已經親自幫你動了手?”

    “已經?”易蘅裂眥嚼齒,“你對他做什么了!”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瘋子。”

    易蘅怒罵一句,也顧不上當場和易楓動手,轉而返回了人界。

    在宋親卿原本溫馨的住處,他看到了勝過煉獄的畫面——

    滿目火焰。

    刺眼的火光沖天,幾乎要照亮整片黑夜。

    殷紅的火舌吐著濃煙,幾乎蒙蔽了所有人的視線。

    易蘅眼見曾經溫馨的屋子,瞬間湮沒在火色中。

    “親卿?”易蘅心亂如麻,扯著嗓子嘶喊著少年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宋親卿!親卿——宋親卿——”

    “咳咳……”

    易蘅低頭,見地上躺著那對父母,身上一片煙灰,顯然是剛從屋中被搶救出來的。

    “宋親卿呢?”易蘅忙蹲下去問。

    兩人都被煙嗆得說不出話,那名父親艱難地伸出手指,指向了屋中的方向。

    目測判斷,父母都在外面,可能是被宋親卿救出來的。

    那宋親卿這個傻子,還沖進去干什么!

    易蘅忙沖向那房舍,也顧不上高溫炙烤著他的皮膚,就要往門內沖。

    但路過落地玻璃門外時,他眼角余光瞥見了屋內的一道人影——

    是宋親卿。

    少年手中托著那只家養的團啾,鳥兒的羽毛被燒焦,應該是受了傷。

    而少年也不住咳嗽著,閉著眼,眼角流著淚,似乎被火燎了眼。

    “宋親卿!宋親卿——”

    明知屋中的人可能聽不見,易蘅還是隔著玻璃用力敲擊,發出聲響企圖讓對方注意到。

    宋親卿也許是聽見了,茫然地抬起眼。

    他看見少年眼中一片猩紅,眼眸在其中如浮珠一般快速顫動。

    宋親卿被燒壞了眼睛。

    “你等我!我這就進——”

    話音未落,易蘅眼見一根房梁倒塌,正好砸中對方的頭顱。

    他眼看著他心愛的少年倒在他眼前。

    他眼看著他心愛的少年瞬間被滿地的火樹襲卷,疼得滿地打滾。

    易蘅發了瘋似的咆哮著,不管不顧地沖進火海。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切,就發生在一句話都說不完的時間里。

    火燒著他的皮膚,灼著他的頭發。

    但易蘅不在乎。

    哪怕濃煙灼熱他的眼球黏膜,他也莽撞地朝客廳方向沖去。

    哪怕空氣燙到窒息,他也全力呼喚對方的名字。

    “宋親卿——”

    “宋親卿!!”

    易蘅是死神,是神明,不受凡間俗物所傷。

    可惜,他的少年不是。

    他進了客廳,眼看著那個曾經鮮活微笑的美好少年,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體。

    再也不會笑,不會撒嬌,不會反反復復叫他「破折號」……

    不會過了今夜給他一個禮物,不會過了這個夏天,去上夢寐以求的大學。

    他的少年死在了十八歲前夜。

    他的少年,永遠停留在少年的模樣。

    ……

    消防隊趕到,迅速撲滅了火勢。

    昔日溫馨的小家被火勢夷為廢墟,一切都被燒得看不出原形。

    唯獨其中有個男生,抱著一具尸體,跪在廢墟之間。

    他雖然全身被燒得微紅,但居然沒有受傷。

    一名消防員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男生抬頭轉過來——

    藍色的眼眸充著紅色。

    他淌下了一行如血的淚。

    第77章

    易蘅抱著宋親卿的尸體走出了廢墟。

    他聽著那對父母的慟哭聲,一言不發,將尸體放在了地上。

    他伸手想觸碰他的臉。

    可手指顫抖著,他幾乎辨認不出他的五官在哪里。

    那么好看的男孩子……那么那么好看的男孩子……

    卻被燒得……

    面目全非。

    就在眾人忙碌得熱火朝天之時,空氣突然降溫。

    易蘅抬眼,淡漠地看著一隊死神出現在自己面前。

    為首的一名死神被易蘅的眼神嚇到,表情惶悚不安,瑟瑟縮縮朝他懷中那具尸體的額頭觸碰了一下。

    隨即,一道輕盈的靈體飄出其額頭,與尸體分離。

    易蘅看見了宋親卿的靈魂。

    也只有這個時候,易蘅慶幸自己是個死神。或者說,是個神明。

    至少,還能再多看一眼。

    為首的死神見易蘅雖然表情陰沉,但身體僵直,似乎不準備有什么動作。

    這死神就瑟瑟發抖地過來牽引那還有些迷茫的魂魄,對易蘅打了個招呼,“我們來回收死人……”

    “不許碰他。”易蘅只冷冷道。

    “別為難我們哈!”那死神有些驚慌。

    其身后另一名死神說:“你怕他干什么,他還什么官都不是呢!”

    “但他有幽冥骨啊!”

    “不是說控制得還不夠熟練嗎?對我們造不成威脅的。”

    說完,這隊死神押著那茫然的魂魄,就要離開。

    “我說,不許——碰他——”

    伴隨著凄入肝脾、撼天動地的怒吼,易蘅后頸的骨頭失控地灼熱起來。

    隨即,黑暗的靈壓鋪天蓋地橫掃四野。

    在場的所有死神都被威壓制伏在地。

    不僅如此,周圍的萬物似乎都一時靜止。

    連置身于此的一切人類都僵在原地。

    像是被剝奪了行動力。

    無人可動。

    只有易蘅機械地站起身,神情麻木,氣場狠戾。

    他走到那迷茫魂魄身邊時,卻一瞬溫柔。

    他牽起他的手。

    如初見時一樣。

    他牽著他,往前走。

    一直走。

    遠離這是非之地。

    去一個,沒有人可以找得到的地方。

    過了許久,那魂魄神智回歸。

    易蘅就坐在它對面的石頭上,靜靜地看著它。

    它定格成了少年生前最后的樣子。

    紅色顫動的眼眸,發紅的指尖趾頭,微紅的發尾。

    就好似被火燒紅了邊緣的一幅畫。

    因為是靈體,它的狀態很不穩定,像是隨時都會被打散消失。

    就連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好像被風一攪,就只剩殘音。

    ——“他們,是來帶走我的嗎?”

    易蘅點頭,「嗯」了一聲。

    ——“我的陽壽盡了?”

    “也許是。”

    ——“易蘅,你告訴我實話。我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是。”

    ——“所以我的家人,我的工友,都是因為我沒死,才遇到那些事的嗎?”

    易蘅喉結一滾,艱澀道:“是。”

    那魂魄顫動起來,像是禁受不起一陣悲傷的情緒:

    ——“你本不該護著我的。要是我早點死了,就好了。”

    到現在,它還能說這樣的話。

    都成了這樣的下場,它還能……

    易蘅哽咽一下,深呼吸之后,問它:“那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要是沒遇到我就好了?”

    那魂魄顏色極淺極淺。

    就連笑意,都淡得快讓人看不見。

    它說:

    ——“道歉。”

    ——“不許這么說。”

    ——“不是你的錯。”

    ……

    宋親卿睜開了眼睛。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異常沉重,腦子也昏昏沉沉。

    他險些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

    直到吃力地坐起,他看到身邊一臉關心的、滄桑的姬歌,這才明白——

    自己脫離了夢境。

    回到了現實。

    “師兄……咳咳……”宋親卿一開口,就感覺胸口涌上來一陣血腥味。

    姬歌嘆了口氣,給他端來一碗水,示意他喝下去。

    溫水入了喉,那腥甜的味道才被沖刷下去。

    “你也太冒險了。”姬歌這才教訓他,“直接從神界墜落?要不是千秋動作快,你怕是要被摔個粉身碎骨!”

    “師兄不也很冒險。”宋親卿輕笑,“一具凡體還敢去冥界。”

    “哪有你瘋啊?還敢挖骨頭?你這條小命還留著真是萬幸!”

    “師兄也不遑多讓啊,現在看起來,是真的老了20歲。以前只是頹廢得像一個大叔,現在真的是一個大叔了。”

    “你還說我?”姬歌本理直氣壯懟回去,卻在看到宋親卿的臉時,難受地低下了頭。

    宋親卿意識到什么,抬手摸自己的臉,皮膚還算平滑,似乎尚未衰老。

    他又摸到自己的頭發,發現發尾已經到了及肩的長度,確實比以前長了不少。

    他低頭,看到自己的四肢也長了些,似乎是長了個子。

    宋親卿平靜地問:“師兄,我開始變老了嗎?”

    “還沒。”姬歌嘆了口氣,“只是長大了一點,但,終歸還是會……”

    師兄沒把話說完,但他聽得懂。

    終究還是會老的。

    雖然如此,宋親卿卻并不遺憾。

    缺失的記憶全部回來,那些過往再也不是陌生的故事。

    他的內心感覺到真實的充盈與疼痛。

    他覺得值得了。

    “記憶只到這里了。”千秋從屋外走了進來,對二人說,“因為后面你換了具身體,或者說,是被重置了記憶的身體。后面發生的事你都記得,也沒必要讀取了。”

    “謝謝千秋。”宋親卿朝她致謝,“后面的事,我大概知道要找誰問清楚。”

    “嗯。”千秋看他嘴唇毫無血色,有些擔心,留下了些丹藥,還有一個包裹著血物的帕子,才說,“這些藥可以補身體,你先吃。神骨我放在這里。我會隨時來看你。”

    “有勞千秋姐姐費心了。”

    千秋剛走,門外就有進來一個人。

    這人一身白衣,看起來殺氣騰騰。

    師兄弟倆看過去,不由得屏息——

    來者正是岳勞。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剛好宋親卿醒來的時候,師父就「殺」到了。

    一見門邊柜子上的血帕子,再看一眼相貌微微變化的宋親卿,岳勞不用探查,就能猜到發生了什么事。

    但老人還是迅速靠近,捏著宋親卿的脈象一把,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抽搐起來。

    岳勞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兩個徒弟!兩個徒弟啊——”

    “都走上了歧路!都走上歧路!情愛害人!情愛害人啊——”

    “師父。”面對岳勞的失態,姬歌只沉著提醒,“現在怕是沒有多余時間給您感嘆了。親親的情況與我不同,某種意義上,他的本體就是那根骨頭。親親老化的盡頭,不會與我一樣。”

    “你什么意思?”岳勞雙目通紅,強行控回淚意。

    “千秋告訴我。”姬歌說,“親親再這么老化下去,會死。”

    “宋親卿!”岳勞撈過那血帕子,沖到床邊,喪失理智一般捏著小徒弟的手腕,喊著,“師父幫你回到你的骨頭里!你聽話!你聽話好不好?”

    “師父……”宋親卿輕聲回道,“徒弟不孝。但徒弟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徒弟本陽壽未盡,是那冥王為了自己的計劃,擅改天道,動了我的生辰冊。我與冥王有血仇,而恰好介入這一切的師父,如果是冥王的人,徒兒無法信服。”

    “宋親卿!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現在不說,徒兒若重新做回神仙,就沒有機會了!”宋親卿聲音顫抖,“您是我恩師,如父如兄,我怕我重新回到您的麾下,會再也不舍得質疑您的立場!”

    不舍得。

    師徒二人再多的恩怨,也抵不過這三個字。

    岳勞一下就紅了眼眶。

    本精明的雙眼溢出感性的熱淚。

    “宋親卿……為師對你問心無愧。”

    “那我在姻緣簿上的名字,為什么被涂掉了?”

    “這事,確實是冥王的指示。”

    宋親卿嘆了口氣,理解岳勞作為上神的為難,“師父。我想知道一切真相。我想知道我死后發生了什么事。如果這會給愛神林帶來麻煩,我愿意與您斷絕師徒關系,換愛神林免責。”

    “不必。”岳勞嘆一口氣,坐在床頭,無力道,“我可以告訴你一切,只是有個條件。”

    “師父請說。”

    “我要你,回到骨頭里。”

    “好。”

    岳勞一閉眼睫,垂落兩滴眼淚。

    迅即調整好心情,老者抬起手,將那血帕子展開,托起神骨,準備施法。

    靈力圍繞著血淋淋的神骨飛轉。

    宋親卿也受到召喚般,沉沉欲睡,閉上了眼睛。

    他聽見師父如泣如訴的聲音:“對你兄弟二人,為師不曾虧欠過。唯獨初心,確實有愧。”

    伴隨著神骨回歸體內……

    宋親卿聽見,師父緩緩說起了過去的另一段往事。

    ……

    血。鮮血。

    還往下淌著的……

    淋漓的鮮血。

    岳勞看到那個凡人少年渾身血衣,跪在天門外……

    少年手中,還捧著半截帶著血肉的骨殼。

    岳勞驚得乍舌,甚至連話都不知道要怎么說。

    大開眼界了。

    大開眼界啊!

    岳勞做了數百年的神仙,第一次見到有凡人,以凡人的軀體,沖破三界束縛,來到愛神林的天門外!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捧著自己帶著血肉的骨頭,而后頸處的傷口血肉模糊,看起來像是硬生生拿手剝開皮肉,摳出來骨殼。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究竟要有怎樣的魄力,才能做成這樣的事?

    “上神……”少年的聲音虛弱得驚人,“這骨頭里,存著我心愛之人的靈魂。我求您,求您收留他,求您護著他。”

    “你是何人?”岳勞悚然道。

    但實際,他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這是幽冥骨。

    天地之間,唯有冥王,可生一塊環形骨殼,具備世間最強的鎮魂靈力。

    這少年體內只有半截,應該是那冥王的獨子,繼承了幽冥的血脈。

    少年拿骨血護著的心上人……

    一定是那冥王百般糾纏,不會輕易放過的人。

    少年沒有回答自己的名字,只不斷地說:“他叫宋親卿。他的名字是宋親卿。求上神垂憐,求愛神林護他周全!”

    “為什么偏偏選中了我?”岳勞忍不住問。

    少年看著那骨頭,滿眼都是純粹的憐愛。

    用最溫柔的聲音,少年說道:“等他長大,與他相處,您就會明白。”

    “他值得去到充滿愛的地方,他值得這世間所有的愛。”

    第78章

    冥王近來,給岳勞下了不少奇怪的命令——

    第一件,是強行抹去一位名為「宋親卿」的少年在姻緣簿上的名字,讓其作為凡人再無良緣。

    岳勞行事前注意了一眼,這少年對應的紅色名字,是「易蘅」二字。

    第二件,便是讓他強行改掉衛梓溪在新晉愛神上的錄取名額。

    后來岳勞聽說,衛梓溪不滿地鬧了一場,說明年還會再考愛神。

    岳勞不知道冥王目的何在。身為神階低一籌的真君,他只想守護自己的愛神林和平,不愿招惹冥界的大人物。

    冥王這么要求,他就這么做了。

    后來,他眼見易蘅奉上了帶有宋親卿靈魂的神骨。

    猜測到這二位少年的悲劇也許與自己的行為有關,他還是把那神骨藏了下來。

    再后來,他得知衛梓溪被錄取冥界,而其男友墮落不見天日。

    他懷疑這事也與自己有關,便主動收了那男友為徒。

    后來的后來,神骨蛻變成一個少年。

    少年記得自己叫宋親卿,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岳勞收了神骨少年作第二個徒弟。

    與宋親卿相伴的二十年,他深切領會到當年血衣少年話語的深意。

    ——“他值得去到充滿愛的地方,他值得這世間所有的愛。”

    ……

    易蘅將神骨留在了愛神林,又拖著茍延殘喘的軀殼,回到了人界。

    他回到了那被焚燒得一片狼籍的廢墟,撿起一些宅中幾乎無法辨別的、焦黑的物件碎片。

    然后易蘅又利用這具凡體,突破三界極限,去到了冥界。

    他主動出現在冥王面前,自首了。

    ……

    冥界流行過一個傳說,冥王有兩個兒子。

    一個繼承了冥王的半截神骨,本該成為冥王的新人選,被自小精心培養,最后卻下落不明。

    另一個是個凡人,卻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天賦,先是鬧上神界,后又犯下冥界。

    據說凡人的那位,不僅阻礙死神執行死人的回收,甚至還私藏了人魂,犯下了滔天大禍。

    因此,那位被關進了白判官的監獄,被其整整施行了十年的酷刑。

    白判官的酷刑?

    那可是不用詳細描述,單說這個名號,都能讓人不寒而栗的體驗!

    可那位凡人,十年以來,被剝皮抽筋,不僅沒有斃命,甚至還能一聲不吭!

    就連每次虐完犯人只會覺得無趣的白判官,都因此興奮起來。

    許多無常都親耳聽到過白判官盡興的尖嘯——

    “啊哈哈哈!好玩!真好玩!這是第一個凡體過三界的人,也是第一個能被我玩到這種程度的人!好玩!太好玩啦!”

    但也有獄卒說,什么一聲不吭,都是傳說被夸張化的產物。

    那凡人每天受完刑,都半死不活,基本半個身體躺進棺材。

    被無常拖著扔回單間后,那一地的血和皮肉啊,只會讓人懷疑這人是不是落地就死了。

    令獄卒和無常們都很驚訝的是,尋常人受過兩三輪折磨,基本上生不如死,會想辦法自絕性命。

    但這位,卻茍延殘息,像是吊著一口氣般殘活著,吊了足足十年。

    有獄卒給他送飯的時候觀察到,他總會抱著一些黑色的殘片。

    明明是破爛,他反倒像是抱著一些珍寶。

    這人,好像就是靠這些黑色的破爛,支撐了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冥王為其籌辦少主封禪禮。

    剛入獄時還只是青蔥少年的人。十年后,已成了高大挺拔的青年。

    封禪聲勢浩大,聽說神界都停辦了一期大會,避免沖撞。

    只不過儀式上,少主居然受禮失敗。

    冥王探測到其神骨消失,便驅力取下自己完整環狀神骨的一半,賜給了少主。

    少主終于不再是凡體姿態,有了神明的體魄與靈力,外表也就此固定下來。

    受禮結束后,冥王靈體大損,開始閉關修復。

    少主又被關進獄中,繼續受十年刑牢。

    因為有了神格加持,白判官虐起少主來,更加得心應手。

    有獄卒傳言,少主受完刑后,被拖回獄中,也不會急著用靈力修復軀體……

    他居然會先用靈力,修復那些黑色的殘片。

    慢慢地,那些殘片被修復成警察玩偶,被修復成簡單襯衫,被修復成圖書、晴天娃娃和鈴鐺。

    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

    可是少主卻很珍惜那些東西。

    就靠著那些東西,這人硬是撐過了體溫顛倒、血肉腐敗等刑罰后遺癥。

    ……

    這傳說,聽得讓宋親卿淚流滿面。

    通過師父的話語,他似乎能看到易蘅蜷縮在陰-濕角落,抱著那些東西,忍受身體極寒帶來的戰栗。

    那畫面讓他心如刀絞。

    他終于明白,易蘅與他的年齡差從何而來。

    在人界,易蘅一直都是凡人的姿態成長。

    長到十七歲,被點化為死神,易蘅外表本該就此凝固。

    但易蘅把神骨挖給了他。

    所以易蘅硬生生變回了凡人,十年凡體刑,依舊在生長。

    他終于明白,易蘅為什么一開始可以偽裝成凡人。

    因為這一切經歷,讓易蘅有了兩種體魄——

    先天被挖出神骨后剩下的凡體,和后天冥王加諸新神骨的神體。

    他也終于明白,易蘅為什么會在隨行倉庫里,存兩個柜子。

    一個是他的過去。那些殘留的回憶,支撐著易蘅熬過20年刑罰。

    一個是他的現在。哪怕重獲自由,易蘅也養成了習慣,想收集與他新的回憶。

    哪怕當時與他初見,未來尚未確定如何,易蘅就做好了再為他承受一切的覺悟。

    為了這覺悟,易蘅才撿起那件白狐裘、才收起他修過的家具、才珍藏他手作的玩偶,私藏著,作為下一次不得相見時的精神支撐。

    宋親卿好想問清楚。

    他想問易蘅:

    剜骨頭那么痛,你到底是怎么撐過來的?

    我連打了麻藥、由他人操刀,都險些支撐不住……

    你親自徒手挖骨,究竟該有多疼?

    抱著那些舊物件的時候,你想的是什么呢?

    那些刑罰都沒能剝奪你的求生欲,支撐著你的……

    是不是與被寄存在愛神林的我,再見一面的可能?

    宋親卿也想問冥界:

    如果需要易蘅,為什么還要那么虐待他?

    如果不要,為什么不把易蘅還給他?

    既如此,冥界真的需要易蘅么?

    真的就比宋親卿,還需要易蘅么?

    宋親卿顫抖著呼吸,哭得險些失去意識。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易蘅說的「如果」。

    那些歷史任務中,他說過的虐點,他說過的會讓他心疼的事……

    全都發生在易蘅一人身上過。

    差點遭心上人記恨……

    不能喜歡自己的心上人……

    活著的時候不得相見,險些又陰陽相隔……

    注定成為某人的棋子,除了悲慘落幕,沒有任何選擇……

    被心上人忘了名字,與心上人彼此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易蘅,全都經歷過。

    易蘅不是沒心沒肺的人。

    易蘅只是痛得太深,已經麻木了。

    易蘅,我現在好想見你。

    易蘅,我好想擁抱你。

    易蘅啊……

    易蘅……

    宋親卿再次醒來時,已經回到了神骨之中。

    回到了取自易蘅身體的,那塊骨頭。

    宋親卿摸著自己的身體,體會到一陣奇特的感應。

    他是他的骨頭。

    他曾來自于他的身體。

    “親親……”身邊的岳勞看著他的模樣,長嘆一聲,摸著他長到及腰的白發。

    宋親卿注意到自己頭發的長度,連忙召出一面落地鏡,下了床仔細打量鏡中的自己——

    因為脫離神骨有一段時間,他的身體最終還是長大了。

    此時的他看起來不再是個單純懵懂的少年,而是一名身姿挺拔、面容清麗的青年。

    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巧合,他成長的年數,恰好是十年左右。

    如今的他,看起來,有著與易蘅相仿的年紀。

    宋親卿摸著鏡中自己的臉,微微一笑,內心欣喜——

    他竟沒想過,先前自己自卑過的少年外表,真的有辦法彌補。

    如今,他再站在易蘅身邊,一定一眼看起來就很相配。

    不僅僅是外表相配,甚至連信息差,他也追趕上了。

    他終于與易蘅同步了。

    他終于擁有,與易蘅同等份量的愛意了。

    “師兄呢?”急于將自己的外表展示給姬歌看,宋親卿回身問師父。

    岳勞卻遺憾搖頭,答道:“他已無心作神仙,只愿歸隱鄉野,消失在人海。”

    “師兄,走了?”宋親卿一愣,“甚至來不及跟我道別嗎?”

    “他說與你不需道別。你是他今后的日子中,唯一還會親自來見的人。”

    師兄的不告而別,令宋親卿略感神傷。

    但師兄給他留下了這個承諾,也就一定會做到。

    師兄說會回來找他,就一定會回來找他。

    也罷,師兄經歷了那樣慘痛的故事……

    確實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來好好整理心緒。

    宋親卿相信他會等來一個振作且豁達的師兄。

    但與此同時,他想規避自己走向那樣的結局,避免重蹈師兄的覆轍,落得懊悔終生的結局。

    宋親卿抬起頭,直視岳勞,目光堅明,“師父,我要去救易蘅。”

    “親親……”岳勞努了努嘴唇,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看到徒弟的眼神,又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只提醒,“’你會付出代價的。”

    “不惜一切代價。”宋親卿目光如炬。

    “哪怕以師門為代價?哪怕以愛神林為代價?”

    “親親愿意退出愛神林、退出師門,以個人的立場獨自作戰,絕不連累師父!”

    “唉……”岳勞嘆了一口氣,徘徊幾步,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那就讓我也付出代價吧!”

    “師父這是什么意思?”

    “我來幫你。”

    “師父不曾虧欠過徒弟,不必做到這樣的地步!”

    “不。”岳勞只平靜道,“一來,我確實介入冥王的計劃,間接毀了你們四個孩子的人生。這是事實,我本該彌補。”

    “二來,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徒弟。你是我僅剩的希望,為了你,我也該試著捍衛愛神-的名義,賭上我僅剩的籌碼……”

    “親親,這次,師父不攔你。師父幫你。”

    第79章

    愛神林與冥界正式宣戰。

    此消息迅速在神冥兩界傳開。

    這是什么概念呢?

    就相當于一個和平發展的溫順小省,直接與赫赫有名的大國宣戰。

    愛神林在神界四域中,一直都是好脾氣的形象。

    如果要比喻成一個人,大概就是市井中那種雖然八卦、但人畜無害的好街坊好鄰里。

    誰能想到,平日越溫和的人,鬧起事來越夸張。

    這一鬧,直接就是轟動兩界、甚至可能牽連三界的大事件。

    此次事件之大,連素日最愛偷懶摸魚、最煩管事的帝君,都主動給愛神林下達了勸誡書——

    洋洋灑灑,總共手寫了快一千字。

    連陸仁帝君都主動寫了一千字的勸誡書,以詳細陳述弊大于利……

    愛神林的領導但凡有點腦子,都該及時收手。

    可岳勞只持著那份帝君手寫的勸誡書,站在愛神林正中的古木枝頭,對著林中眾愛神大聲宣讀。

    林中眾神被通知「宣戰」的消息,幾乎與外界同時。

    岳勞這次的「先斬后奏」,連「自家人」都沒有通知。

    因此,愛神們人心惶惶、怨聲載道。

    他們一來責備上神的自作主張,二來擔心自己的后路。

    宣讀完勸誡書,岳勞對著眾神大聲坦白:“我知道,這件事是我,作為上神,做得不地道。如你們所見,我沒有給自己留退路。此舉,我要是說沒有私心護我徒弟,便是我既行了惡,還說了謊!所以我承認,我就是為了我徒弟,才做了這樣的決定!今后不管是怎樣的罵名,我都認了!”

    聽見一向尊貴的上神,竟掏心掏肺說出這般心里話,林中愛神雖然不滿,但負面的情緒也被消解了一些。

    眾愛神被上神重新建立起溝通的信任,至少開始冷靜下來仔細聆聽。

    “我成為上神數百年,也早已不是愣頭青。”岳勞繼續說,“我不可能去冒不必要的險、去打必敗的戰!我徒弟將冥界此時的動蕩情報都告知于我,眼下是泰山府君易楓元氣大損的時候,若想舉兵,就應當在這個時候,徹底將其擊潰!”

    原本愁眉不展的眾愛神聽到這里,個別逐漸有眉頭舒展的趨勢。

    “天下苦泰山府君久矣,不僅僅是神界,更有冥界諸多無常。我兩名徒弟的血海深仇,師父不得不報!除去報仇,我更想向三界捍衛我愛神林的威嚴,讓所有人都知道——”

    “「情」一字,寫起來容易,但天下無論是誰,任何私心擅動不得!”

    眾愛神又窸窸窣窣交談起來。

    岳勞等眾神宣泄完情緒,才說出最后的話:“我知道,不管是私心還是大義,我都不可能勉強所有人為我拼命。因此,要留下的,我碧鶴真君定當論功行賞、絕不辜負;要走的,我也會料理好后路,是要去別的神域謀生,還是想還俗,我都會處置妥當!”

    眼見碧鶴真君還是將最后的選擇權交給了個人,眾神松了一口氣。

    大伙兒在原地商討了許久,終于各自有了結論。

    “打!我早就看那冥界的封-建-體-制不順眼了!”

    “老子修仙這么多年,總得好好捍衛一次愛情!”

    “自從當了神仙,我這骨頭都快捂軟了!來!誰當神仙還沒個要翻天覆地的妄想了?”

    “咱愛神林寵了20年長大的小銀雀,能輪得到地下那幫鬼頭來欺負?”

    有這些熱血沸騰、擼起袖子就要大鬧一場的,自然也會有出于各種思忖而選擇避戰的——

    “我還是不了吧?我只想當個逍遙神仙……”

    “要不我考慮考慮去夢神院的事?”

    “我也怕打架,我也去別的神域吧!”

    這些不同的聲音,岳勞都坦然接受。

    碧鶴真君一絲不茍地開始統計林中眾神的去留,并為此忙活了整整三天三夜。

    最終的統計數據得出:

    離開的約有三分之一……

    這也意味著,留下的足足有三分之二。

    這比岳勞預期的,高出了不少。

    這也給了真君不小的信心。

    這仗打贏的勝算,比初次估計的,高出不少!

    在這期間。

    宋親卿一直在和神骨磨合。

    作為愛神的他,一直忙于人界業務,不曾精于修煉。

    因此神骨的開發,只到驅動小結界能包覆三人的程度。

    這能力放在即將到來的冥界大戰來看,自然是不夠用的。

    更何況如今宋親卿的身體有了明顯的變化,不再是少年模樣。

    與青年軀體的磨合,更需要他花費不少時間。

    在師父岳勞誓兵的這段日子,宋親卿一直待在師叔孔闕府中。

    他一邊接受藥物治療與催化,一邊獨自驅動神骨進行修煉。

    奈何,這段時日,宋親卿驅動神骨時,總會感到錐心的疼痛。

    這原因他很清楚,既有心理作用,也有神骨本身的情緒。

    他已經知道了所有真相——

    那些被神冥兩界隱瞞了20年的丑惡秘密,那些刻在易蘅骨血里的悲哀過往。

    每當驅動易蘅留給他的那塊骨頭,他的耳中眼里,總會聽到看到那些慘烈的畫面……

    甚至嘴里,都能品到濃郁的血腥味。

    易蘅咬著牙隱忍痛苦的磨齒音……

    易蘅鞭鞭見血、皮肉綻開的細微聲響……

    易蘅獨自蜷縮在角落,眼淚滴落的水聲……

    易蘅仰望囚牢一角,絕望疲憊的呼吸聲……

    這些聲音,讓宋親卿痛不欲生。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不得不暫停驅動。

    神骨的結界,他開發得最好的一次,也只有到4-5人的范圍。

    再想繼續擴展,宋親卿聽到的噩夢一般的聲音,也就越多,越刺激得他無法堅持。

    這些回憶,就像是宋親卿的心魔。

    孔闕時常會看著宋親卿修煉。

    每當看見宋親卿痛到脫力跪在地上,這位平日冷漠的師叔,總會憐惜地皺起眉。

    飲下師叔遞來的茶湯,宋親卿感覺身體舒緩許多,道謝后看到師叔的表情,則笑,“師叔原來也會心疼人?”

    這話故意帶著些戲弄,孔闕聽到了,卻沒有發作,反而伸手拈了拈宋親卿的白發。

    宋親卿的白發,長及腰部。此時他身量展開,更像一朵遲開的銀蓮,眉眼都帶著圣潔的美感。

    尤其是剛經歷過難以言喻的心痛,青年眼眸含著水汽,更帶著一觸就碎的夢幻。

    孔闕只看著他,嘆一口氣,“我原本以為,你會永遠都是個孩子。”

    “師叔,我這樣,不好看嗎?”

    孔闕搖頭,“很好看。但,卻要你經歷那么痛的回憶,才能換來這樣的「好看」。有的時候我甚至想,我當年是不是做錯了?我也許就該像你師父一樣,瞞著你,不讓你得知一切。也許那樣才是保護你。”

    “不。”宋親卿牽住師叔的手,鄭重道,“是我心甘情愿得知一切。我僅僅只是因為「知道」就心痛難耐,可那些痛,卻真實發生在易蘅身上。如果我一直都不知道,那才是對易蘅最大的不公平。”

    “和師叔說什么公平不公平?”孔闕輕笑,“我們對你與對他人,從來就不曾公平過。”

    “謝謝師叔。”

    宋親卿如今已經長大,身心皆是。哪怕是道謝,也不像過去一樣黏乎乎,帶著不自知的撒嬌意味。

    他只是溫和一笑,想更靠近師叔,卻帶著不自知的疏離與客氣。

    只不過,與師叔的談話,一如清醇的茶湯。

    不僅讓宋親卿內心感到安定。同時,也將他從迷霧中拉扯出來。

    那些回憶,不像心魔。

    它們就是心魔。

    是阻礙于宋親卿修行之路的業障。

    是宋親卿必須克服的難關。

    正如他自己所說,那些令他心痛難耐的回憶,是真實發生的。

    真實發生在他深愛的、也深深依賴過的那個人身上。

    而翻閱這些回憶,所勾起的劇烈情緒,也是真實發生的。

    他的愛人不僅克服過身痛,還克服過心痛……

    這次,輪到他了。

    宋親卿必須經歷這一劫……

    經歷重溫這些回憶帶來的心痛,經歷被埋在骨頭里的,來自其原主深情的劫。

    ……

    宋親卿找到了戰勝心魔的思路,很快就開始閉關精修。

    岳勞也從麾下愿意參戰的愛神中挑選精英,建立起心腹團隊,制定戰術、冶煉神兵。

    來自神界的勸戰書從未終止過。

    而冥界泰山府君臨時出關后,大刀闊斧重整冥界旗鼓的消息,也時時傳出。

    人界被神冥虛空護佑,雖感覺不到神冥兩界的存在,卻能感受其氛圍。

    因為神冥僵持的氛圍,人界眾生總會覺得緊張與焦慮。

    凡人們不知道自己被揪起情緒究竟是什么原因。

    他們也不會知道,神冥歷史上的第一次大戰,即將爆發。

    ……

    正式交鋒的那一天,人界的天際線顯現出神跡——

    每個人都肉眼可見,在正午時分,天邊出現赤紅色的云霞,血染一般蔓延開數千里。

    就好像神明的血濺在了云邊。

    甚至有孩子說,他們聽到了遙遠的嘶吼聲。

    那些聲音是人界發不出的聲音,是孩子們形容不出來的聲音。

    但孩子們可以聽得到,那些吶喊著的人,似乎很痛。

    要將彼此生吞活剝一般疼痛。

    正如人界所感應的,愛神林與冥界的第一次交戰,頗為激烈。

    只不過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愛神林這戰力堪憂的一方,居然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輪兵力,雙方軍心都不穩,憑肉-搏或對轟只能打得難舍難分。

    但愛神林的首將宋親卿如有天道相助,突破了心魔,將幽冥骨發揮出了驚人的威力——

    他創建出一個全新的領域,將戰場雙方圈攬其中。

    在這個領域里,宋親卿是規則的制定者。

    在這里,宋親卿就是天道。

    沒有哪一方可以挑戰天道。

    作者有話說:

    提前預告一下,還有4-5章就完結啦!

    第80章

    冥界一方打過幾輪,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頹勢。

    愛神林幾乎算得上不戰而屈人之兵。

    宋親卿不在領域之中。

    他將所有交戰神明圈在領域中,改寫域中定理方便愛神作戰,自己則去冥界尋找易蘅。

    因為是臨時突破心魔后擁有的能力,他還不足以做到將整個冥界圈進結界里,也無法做到將神階與自己相當的神明控制住。

    因此,對宋親卿來說,冥界的黑判官和冥王,依舊是最難戰勝的敵人。

    好在,岳勞和孔闕親征,能為宋親卿拖延住這二人。

    靈力懸殊、突破有限,因此師父師叔再拖延,神骨領域的維持還是有時限。

    宋親卿必須抓緊時間,在己方落入頹勢之前,找到易蘅。

    “冥界如果能就這么被你們一群愛神突圍,豈不是叫外人看笑話?”

    正當宋親卿預備強闖冥界地獄時,他眼看著黑判官賀川持刀殺到門前。

    “賀川?”宋親卿回頭看師父的方向,見兩位長輩聯手僅牽制冥王一人,就用盡了所有力氣。

    更不用說再加上一位黑判官了。

    也對,那畢竟是泰山府君。

    哪怕神骨削了一半,哪怕臨時出關,也依舊是神冥中位居首列的冥王。

    “你還真是衷心于冥王呢。”宋親卿滿眼悲哀。

    “判官效忠冥王,天經地義。”賀川冷臉回道。

    “這是莊老師教你的?”

    “呃……”聽到這個名字,賀川眉心一動,不耐道,“不許提他。”

    “為什么呢?”宋親卿反問,“是因為你親手弒師的罪孽感嗎?”

    “那是恩師他先……”賀川險些破防,迅速整理好情緒。

    只是握刀柄那顫抖的手,依舊暴露了其難以抑制的感情。

    “果然,到死,你都相信他是有罪的。”宋親卿輕輕挑起嘴角,聲音溫柔,用詞卻狠辣,“是不是不這么誤解他,你就無法理直氣壯地存活?”

    “你……”賀川雙眼怒睜,身體觳觫,“你在說什么?”

    “換做是先前的我,大概會遵照他的遺愿,允許你誤解他一輩子,好讓你坦然活下去。”宋親卿淡然道,“但你面對的是現在的我。我想,與其讓我更欣賞的人遺臭萬年,不如讓礙我事的人,意識到自己對至純的恩師做出過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從而煎熬一生。”

    宋親卿雖然沒有明說,但賀川是聰明人,已經聽出了對方話里隱含的意思。

    那只手終于還是握不穩刀柄,賀川手指一松,奪魂刀重重墜落在地。

    “我的那頁生辰冊一直都在易楓的手上。至于這代表著什么,我想,你應該清楚。”

    宋親卿的這句話像是不見血的刀,直接捅進賀川的心口,叫對方無力抵抗。

    威震八方的黑判官臉上,第一次爬滿了恐懼的神色。

    甚至當初,宋親卿親眼看見對方手刃恩師時,臉上都不曾出現過這樣的表情。

    畢竟那個時候,賀川是恨莊顏的。

    恨莊顏以權謀私,恨莊顏不曾偏袒過他。

    哪怕對莊顏心存復雜的感情,憑這份恨意,賀川就能堅守對方的教導,下得去狠手。

    可如今,宋親卿告訴他,那份恨意是不存在的。

    莊顏是干凈的。

    莊顏甚至寧愿背負罵名,也要讓他昂首挺胸活下去。

    賀川一雙眼血絲密布,額角青筋暴跳。

    黑判官像個癲狂的瘋子,面目猙獰地抓著頭發,咆哮著跪在了地上。

    宋親卿不再看黑判官一眼。

    他輕輕推開這個崩潰的男人,就仿佛掀開了一頁紙般輕盈。

    他從那師生的恩怨中抽身,直奔向他的愛人。

    冥界的地獄,有十八層。

    宋親卿先前不曾闖過地獄,也就未曾見識過這樣的可怖景象。

    第一層,拔舌地獄。

    無常們拿長鉗拖拽著罪人的長舌,夢魘般的嚎叫不絕于耳。

    宋親卿被這遍地的殘忍畫面沖擊后,立刻穩定心神,憑神骨感應易蘅的存在。

    神骨沒有反應,他就馬不停蹄前往第二層。

    第二層,剪刀地獄。

    無常們拿巨剪,剪斷罪人的十根手指。

    宋親卿在這里沒感應到易蘅,繼續前往下一層。

    第三層,鐵樹地獄……

    宋親卿心想,若是換做過去那個一無所知、被保護著長大的自己,也許根本闖不到地獄的最后一關。

    這里充斥著太多的痛苦、煎熬、折磨與刑罰,幾乎是個斷絕人性的地方。

    那時的他心太空,需要被人界情緒影響,也容易被他人情緒影響。

    若是當時的他誤入地獄,怕是會被這極度絕望的氛圍困住,再也無法脫離。

    可如今的他,已經戰勝了心魔,熬過了內心的煉獄。

    他的心已經滿了,不再缺失一塊。

    這些外界的情仇,不再會輕易左右他的情緒。

    宋親卿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誰。

    他只會向著他的目標,晝夜兼程、孜孜不息。

    在第十八層地獄,宋親卿終于找到了易蘅。

    作為冥王獨子、犯下重罪的高階神明,易蘅會被藏進這一層,并不奇怪。

    只不過,令宋親卿訝異又慶幸的是,易蘅只是被拘禁,并沒有收到傷害。

    他預想中鮮血淋漓的畫面,沒有發生。

    在一間純白的單間中,易蘅坐在一把紅木梳背椅上。

    男人渾身被無形的縛神索,捆在椅背的梳齒狀木條上。

    幾乎每一條都捆上一根繩索,需要如此密集的程度,才能真正束縛住這人的行動。

    嘴上扣著止咬器,易蘅低垂著頭,應該是掙扎到疲憊,健碩的胸膛隨呼吸起伏。

    這人看起來像一只被困住的狼犬,一時頹靡,卻依舊彌散著令人心悸的狂氣。

    而單間另一頭,蹲著一個抱著膝蓋的白衣小孩。

    那是白判官,修果。

    “哎喲?”看見宋親卿的到來,修果并不驚訝,甚至笑瞇瞇地出聲,仿佛期待已久。

    聽到小孩的聲音,被困在梳背椅上的男人這才抬起頭,與來人對視。

    第一眼,先是詫異。

    隨后,則是無法描述的震撼。

    長發青年的外表,是易蘅不曾見過的。

    可就這么一眼,只需要一眼的時間,易蘅就可以認出來——

    那是宋親卿。

    是他的親卿。

    宋親卿立刻上前,蹲在男人面前,伸手小心將其止咬器摘下,隨后心疼地捧上對方的臉。

    因為驚訝,易蘅的視線游走在他的臉上,甚至連雙唇都不自知地微張,呼吸愈發急促。

    他與他對視。

    很近很近的距離,很長很長的時間。

    他和他,誰也沒有說話。

    但就一眼的瞬間,他和他都讀懂了彼此的深意。

    畢竟他曾為他莽上凌霄。

    他也能為他闖下地獄。

    “你……”易蘅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不自控的哽咽,“你還是,知道了……”

    “嗯。”宋親卿雖在短時間內被真相沖擊到幾乎麻木的程度,可看到易蘅的瞬間,他還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意,“我都知道了……”

    易蘅抬眼看他的銀發,又低頭看他的眉眼,只覺得陌生又熟悉,長長嘆出一口氣,呼吸都是顫動的,“你本不用變成現在這樣的……”

    “不好看嗎?”宋親卿哭笑不得。

    易蘅搖頭,再搖頭,似乎要否定對方心中可能的想法,“很好看。非常好看。我只是遺憾,自己還是沒能保護好你,讓你「長大」了。”

    宋親卿「長大」了。

    不僅僅是身體而已,更是在精神上,艱難又迅速地成長了。

    宋親卿笑起來,故意問對方,“那你現在后悔了嗎?”

    “后悔什么?”

    “后悔遇見我。”

    這個對話,易蘅十分熟悉。

    只不過在曾經,兩次問起這個問題的人,都是自己。

    而這次問起的人,卻是宋親卿。

    易蘅知道他此時提起這個問題的深意。

    于是,低下頭,易蘅額頭抵著宋親卿的,聲帶的振動,似乎透過頭骨傳遞過來——

    “永遠不曾后悔過。”

    “哎喲哎喲!少兒不宜少兒不宜!”

    一旁小孩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繾綣的氣氛。

    宋親卿直起身,一邊給易蘅解綁,一邊回修果,“當過多少年神仙了,還裝小孩呢?”

    “啊哈哈哈!”被這么懟,修果不但不氣,還笑得滿地打滾,“宋親卿你好酷!你突然變得好酷!”

    “謝謝你夸我。”宋親卿哼一聲,“順便還要謝謝你沒有傷害易蘅。”

    “宋親卿你也知道的,我只是看起來像小孩,并非真就是小孩。”修果笑完,坐了起來,臉上笑意未褪,卻帶上幾分陰狠,“我也懂的,想倒戈一方,必須先討好對方。”

    “倒戈?”宋親卿敏銳捕捉到了關鍵詞。

    修果咧起嘴角,用天真的語氣,說出狠戾的話,“我要倒戈,我要復仇!我要摧毀易楓,不惜一切代價!”

    ……

    成功劫出易蘅后,愛神林快速退兵。

    眾神本以為冥王會窮追而上。然而,冥界似乎沒有要糾纏的打算。

    高高在上的神界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只自然而然以為冥界在養精蓄銳,準備一戰擊潰愛神林。

    但宋親卿卻清楚,冥王早已是窮兵黷武了。

    三大判官,死一、崩一、逃一,冥王痛失得力戰將。

    愛神們有應戰的也有避戰的,反推冥界無常們,也會是一樣。

    第一役吃了癟,冥界士氣大減。

    加上平日對封建禮法的不滿,有私心的無常只會更多。

    不僅如此,冥王自己還靈力有匱。

    當初為了讓易蘅上位,主動把一半幽冥骨分出去不說,甚至連閉關修煉,都沒能成功完成。

    宋親卿知道,冥王已是強弩之末。

    擊潰冥王,勢在必得。

    只是,宋親卿需要的,是一招致命。

    不要將戰線延長,不要耗空無辜的愛神們。

    因此,不到確信的時候,宋親卿不準備再次出兵。

    更何況,此時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

    那便是,易蘅的顱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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