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裴向云舔了舔唇,避開了明軒大師的目光。
老主持手中的佛珠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在一片寂靜的大殿中聽得格外清楚。
“若一個人作惡多端,必然要在死后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縱然裴向云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可聽見時仍心神一震。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種下惡因,必然食得惡果……”主持道,“但如果自己有了悔改之心,找到了向惡之源,發善心去悔悟改正,佛祖會開示他。所謂有緣人,不過是參透了何為因,何為果的大徹大悟之人。”
裴向云聽他講了一通,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踟躕半晌后輕聲道:“那若我現在拜佛,愿望會被實現嗎?”
梅晏然瞪了他一眼,似乎在提醒他這樣的話對僧人來說過于失禮。
明軒大師手中轉動念珠的動作頓了下,仔細地端詳了裴向云半晌。
裴向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虛,額上覆滿了一層細汗,撐著蒲團的手也開始發抖。
末了,那老僧輕聲道:“施主,你心不誠!
“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誠心信仰叩拜神佛,還是在強求神佛滿足自己的私念。”
他說完,輕嘆一聲,轉入了后面的屋子。
梅晏然看著裴向云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于是安慰他道:“別灰心,興許今天是我的錯,我不該強行拉你進來的。”
小姑娘帶著歉意的聲音讓裴向云的心更亂。
他動了動唇:“是我的錯,與你沒關系。”
梅晏然只當他在哄自己開心,于是戳了戳他的手臂:“不過你也不必太難過,等你準備好了再來拜一拜。佛祖寬宏,普度眾生,不會怪罪你的。”
裴向云有些虛弱地笑了下,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別傷心了,我還可以教你繡香囊。”
梅晏然從蒲團上起身,手在懷中摸了摸,摸出一個造型精巧的香囊,上面繡了一對交頸而臥的鴛鴦,針腳密而精細,一看便是費了許多功夫。
“喏,燕都的姑娘若是心悅哪家的郎君,便會繡香囊給他作定情信物!
梅晏然說完,似乎才想起來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姑娘」,輕咳一聲,將裴向云從蒲團上拽起來:“誠然,誠然男子送男子,大抵也是無妨的。”
“待年后我與阿風的事定了,便來教你繡香囊,你不要不開心了好不好?”
裴向云垂眸,正撞上梅晏然那雙黑亮的眼睛。
有的人天生錦衣玉食,擁有很多東西,便不怕失去什么,即使失去了,也自信能再拿回來。
可裴向云不一樣。
他從未擁有過什么,唯獨一個放在心尖上的師父。如今老僧說他心不誠,佛祖不會應,便足以讓他失魂落魄好久。
“好不好嘛……”梅晏然小聲說,“教你繡別的花樣,我們不繡鴛鴦,鴛鴦好多人都有的,江大人說不準不喜歡。”
裴向云不想她再因為自己煩心,只能應了。
梅晏然以為他不再難過,連帶著也高興了不少,轉去后屋和主持告別。
一時間,佛前只剩裴向云一人。
青燈古佛,菩薩低眉,慈悲而公正地看著飽受八苦折磨的凡俗人間。
裴向云撩了衣袍,慢慢在蒲團上跪下,虔誠低頭,將額抵在了地上。
“我惡貫滿盈,算不上好人,不配有好結果……”他在心中默念道,“但老師是這世上我見過最好的人,佛祖在上,請庇佑他這一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從未信過神佛的人虔誠三叩首,心心念念著那人的樣子。
他舍棄了千千萬萬的一己私欲,將大逆不道的兩世執念深埋進心底,只愿為江懿求一個余生的順遂無憂。
即便那個余生可能并沒有他。
裴向云最后長叩半晌,默默站起身,恰好梅晏然從后屋出來。
“方才我與明軒大師說了,若你明日想明白了,明日來也是可以的……”梅晏然道,“你明天想來嗎?想來的話我悄悄溜出來陪你!
小姑娘似乎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他,眼中滿滿都是歉意。
“不必了……”
裴向云對她笑了下:“本來師父便要我保護你,怎的能讓王妃為我跑這一趟?”
兩人說話間已經向寺外走去,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再度站在街上。
離開肅穆的廟宇,那節前熱鬧的氛圍再度于周身氤氳而開,方才的一片寂靜如夢一般。
兩人順著往前走去,沒走多遠,便看見在露天茶席坐著兩個人,于人群中顯得氣度不凡。
梅晏然眸子亮了起來,躡手躡腳地混在人堆里向那他們而去,然后趴在陸繹風耳邊猛地吹了口氣。
十五皇子被嚇得一哆嗦,手上的茶杯徑直磕在了桌沿,嘴里的茶險些來不及咽下去,囫圇道:“你嚇不嚇人?”
梅晏然滿臉無辜地背著手站在他身后:“怎么啦?”
“還怎么了?”
陸繹風手忙腳亂地將茶杯端正地放在桌上,蹙眉道:“玩夠了?”
梅晏然見好就收:“玩夠了……”
“多大的人了……”陸繹風嘟囔道,“玩夠了就回去吧。”
梅晏然沒有反對,十分乖巧地牽起他的袖子。
裴向云這時才發現她拽自己袖子時的動作與牽陸繹風袖子的動作是不一樣的。
小姑娘似乎很懂分寸,只淺淺地拉過他袖子的一個角,觸之即放。而現在牽著陸繹風的時候,手卻像是黏在上面了似的。
陸繹風不知道她的這些小心思,對江懿點了點頭:“那我走了,年后再說!
江懿頷首,目送著友人轉身離開,卻見那依舊一身男裝的十五王妃轉過頭,俏皮地擠了擠眼睛。
他愣了一下,原本以為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卻沒想到梅晏然接著道:“別忘了,我們約好的!
約好的?
江懿側眸,這才注意到狼崽子不知何時又貼在自己身后站著,一雙深邃的黑眸望向前方,與梅晏然交換了一下目光,而后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倆約好什么了?
江懿心中存著疑惑,待陸繹風拉著他的小王妃離開后,輕輕叩了叩桌子:“坐……”
裴向云在他對面坐下,先給他將杯中的茶斟滿。
“你們去哪了?”江懿問道,“說來聽聽!
裴向云見他主動問起與自己有關的事,連忙仔仔細細地匯報起來,從梅晏然買酥糖的第一個攤子開始說起,連小王妃買的東西花了幾錠碎銀都說得明明白白。
江懿支著臉頰聽了一會兒,不得不打斷道:“裴向云……”
方才正報菜名報上興頭的人聽見老師點了自己大名,立刻閉了嘴,而后小心翼翼道:“師父?”
“你說十五王妃買那些零嘴用的都是你的錢……”江懿淡淡道,“是嗎?”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江懿看他仍一臉迷茫,聲音中多了幾分咬牙切齒:“那你現在給我報菜名是什么意思?要我給你把錢墊上是嗎?”
裴向云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是的,學生沒有那個意思!
“那你還繼續說這些?”江懿瞪了他一眼,“說重點……”
“買完東西,我們便去了后街的一處寺廟,十五王妃在廟里求了簽……”裴向云簡明扼要道,“然后我們就出來了!
“求簽?”
江懿挑眉:“求什么簽?”
“她說是上上簽……”裴向云道,“十五王妃求了一百支上上簽,說是大婚當日要算作禮物送給十五皇子,討個彩頭。”
江懿聽后唇角微翹,輕聲道:“傻人有傻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時,似乎看見老師面上一閃而過的艷羨與落寞。
在旁邊燈籠搖曳的光影下,那抹艷羨吉光片羽般,讓人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他幾乎從未見過老師這樣的神情,動了動唇想問,最后到底還是忍住了。
“你們剛剛說什么約好了?”
裴向云想起梅晏然說的所謂「定情信物」,臉頰發燙:“沒什么,不重要!
“師父,天色不早了……”他轉移話題道,“我們也回去吧。”
愛說不說。
江懿懶得和他計較,將杯中熱茶一飲而盡,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起身,忽地想起了什么,將披風解下來丟給他:“你披著吧。”
“可……”
“我不冷,廢話這么多……”江懿道,“再勸我把你丟外面!
裴向云知道他絕不是在說笑,猶豫半晌還是將披風披在了自己身上。
兩人逆著人潮向街口走去,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一些店鋪似乎沒有生意,也早早打了烊,窗內漆黑一片,全靠一邊樹上掛著的三兩盞燈籠照亮鋪滿雪的路。
裴向云的目光流連在周遭的景物與行人身上,發現上輩子與江懿一同看的那場燈會與現在的全然不同。
他到底還是更喜歡現在些。
老師在意的東西尚未失去,自己還沒有做那些錯事,腳下的土地尚未被血染紅,一切才剛開始,還來得及。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沒注意到江懿停了下來,險些撞在老師身上。
“想什么呢?”江懿蹙眉,“走路看著點。”
腦袋本來就不靈光,這樣一來更蠢了。
裴向云剛要說話,就聽江懿道:“手伸出來。”
他不明所以地伸手,一枚紅色的福袋輕輕落在了手心里。
福袋還沒巴掌大小,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還能聽見里面東西相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
江懿避開他的目光,含糊道:“漢人的習俗,新年要給小輩壓歲錢。既然要你融入大燕,那這些禮數也不能少了!
他說完,見裴向云半晌沒有反應,語氣中不由得多了幾分不耐:“傻愣著做什么?不要還給我。”
“要的……”
裴向云掩去眸中的溫柔,攥緊了那枚福袋,輕聲道:“謝謝師父,勞您費心了!
作者有話說:
江江:蠢貨;
狗子:嘿嘿ovo
第82章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可江懿卻仍起早換好朝服,預備著進宮里見洪文帝一面。
他剛回燕都時,洪文帝曾托人給他送了消息,說他舟車勞頓,歇息幾日也無妨,有什么事等年后再說。但江懿領了洪文帝的情,卻并不打算在家休息。
自己多年未回燕都,朝中動向全靠陸繹風的書函告知,若再不露面,怕是真要給他架空了。
他穿了一身絳紫色的朝服,沒批大氅或披風,在凜冽的晨風中顯得格外單薄,剛下了馬車,便有人湊了過來。
來人一身緋色的袍子,有一張干凈的年輕面孔,手中拿著象牙芴板,親切道:“請問是江大人嗎?”
江懿抬眸,發現是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你是……”
“下官浦硯,字子墨,兵部侍郎……”浦硯又行了一禮,“久仰丞相大名!
兵部侍郎……
江懿心中思索著這「兵部侍郎」是什么來頭,面上卻依舊謙和有禮:“浦侍郎年輕有為,甚好!
浦硯連忙自謙:“與江大人比,下官還差了很多,江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
江懿笑而不語,一邊聽著他在一邊虛與委蛇,一邊向金鑾殿走去。
如果自己沒記錯,每月定時發俸祿般往隴西遞的幾封彈劾折子里,大半是兵部尚書的手筆。
一般這些折子都是侍郎起草,遞給尚書過目,沒問題后再謄寫一番做定稿。
若浦硯說他不清楚自己頂頭上司每日致力于找江懿的茬,江懿斷然是不信的。
“這兩年隴西多虧了有江大人守著,百姓才能安寧,我們這些在燕都的也能放不少心……”浦硯繼續絮絮叨叨著,“只是下官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怕講了惹江大人不快!
江懿聽到他這話,動作微微頓了下,唇角勾起一個溫柔的笑:“今日大年三十,既然浦侍郎覺得要說得話聽起來不如意,那便還是不要說了。待過了年關,浦侍郎愿怎么說都無妨!
浦硯被自己挖的坑絆了一下,面上先前的客套和恭敬都變得生硬了很多。
他輕咳一聲,生硬地轉了個話題:“江大人今日來宮中,是為何事?”
“我父親為陛下備了賀禮,要我將禮物送來……”江懿道,“就是不知是否會打攪陛下!
浦硯眨了眨眼睛,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應當,應當是不打擾的,陛下一直念著前帝師的教誨恩情,大抵也不會計較!
宮中侍衛認得江懿那塊牌子,兩人一路暢通無阻。浦硯似乎變著法兒要從江懿這里問出什么話來,卻都被人四兩撥千斤般堵了回去。
江懿最后停在御書房外,十分親切道:“浦侍郎呢?也尋陛下有事嗎?”
浦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不覺間跟著江懿來到了御書房門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正聊著天沒注意,下官是來找福公公的!
福公公?
這個名字在記憶中埋得太深,江懿稍微思索了一下才想起來他到底是什么人。
應當是一年前那個趾高氣昂來隴西的欽差大臣,所謂的大內總管。
思及此處,江懿沒再繼續詢問:“那你去吧,別讓福公公等急了!
浦硯連忙應了,小步跑著向殿外而去。
守在御書房外的小黃門見了那塊丞相令牌,連忙跪了下去,夾著嗓音道:“陛下正在書房中批折子,還請丞相大人稍等片刻,奴才回去啟稟陛下,再來給您答復!
他說著撩起衣袍起身,推開了御書房厚重的木門。
江懿將手攏進衣袖中,目光流連在御書房外的門廊中。
記憶中,上輩子最后一次來燕宮時,烏斯人已經打到城下了。
昔日那些道貌岸然的達官顯貴樹倒猢猻散,拖家帶口從燕都逃亡,全然沒了平日求和割地時的諂媚嘴臉。
而洪文帝愧對先人,于寢宮中拔天子劍自刎,只留下一個剛滿十歲的太子。
江懿嘆息一聲,指尖抵著太陽穴慢慢按揉了起來。
最近不知為何,他愈發頻繁地夢見了前世的事。
分明重生到現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卻不知為何心緒不寧,以至于每日憂思過度,不知是額角還是太陽穴一直時有時無地疼著。
但無論如何,總夢見前世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他正自顧自胡思亂想著,那小黃門從御書房中出來了。
“回稟丞相大人……”小黃門有些不知所措地輕咳一聲,“陛下現在有要事在身,可否請您……擇日再來?”
擇日再來?
若方才沒在宮外遇見浦硯,江懿說不定真的就打道回府了。
但他現在心中隱隱預感不祥,低聲道:“我有要事向陛下稟報,若陛下現在正忙,那我在外頭等著也無妨!
他說完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真的要就這么站著等。
御書房中燒著地龍,可御書房外卻沒有什么供人取暖的物事,外頭數九寒冬的風不講情面地向人身上吹來。
江懿今日穿的本來就薄,在寒風中站了一會兒,臉色便被凍得有些發白。
他垂眸看著腳下花紋繁瑣的地磚,舔了舔唇,忽地想起前一晚裴向云給自己披上的那件披風。
若狼崽子在身邊,說不準不會讓自己凍成這樣。
江懿心中剛冒出這個念頭便愣了下,繼而有些不自然地將它從腦海中抹去。
做什么想起那白眼狼。
小黃門去而復返,看見江懿果真還等在門外,有些慌張道:“江大人,這天寒地凍的,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年后來說,莫要凍壞了身子。”
江懿掩著唇悶咳了幾下,聲音有些沙。骸盁o妨……”
那小黃門看他似乎鐵了心要見洪文帝,嘆息一聲:“奴才這就去幫您請示下陛下,若陛下還在忙著,那您真得換個時辰來了!
江懿彎了彎眉眼:“多謝。還請公公向陛下說明,我今日帶了家父的賀禮,特意來送與陛下!
他的手凍得有些僵硬,向懷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些碎銀塞進那小黃門的手中。
小黃門瞬間眉開眼笑,接連向江懿行了幾個禮,高高興興地又進了御書房。
或許是搬出江父的名號,洪文帝不好對前帝師視而不見,這回終于準江懿進屋了。
御書房門一開,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掃空了江懿周身的大半寒意。
書房正中間擺著一張長桌,上面放置著掛滿毛筆的筆架,旁邊散落著許多卷宗。
洪文帝端坐在桌后,抬眸向前看來,雙眉習慣性地下壓,帶著幾分不怒自威的意味。
江懿的目光落在洪文帝身旁,忽地愣了下。
原本不應有第二個人在的御書房中正坐了個女人。
那女人身著青衣,眉心間點了一抹花鈿,胭脂紅色的,襯得膚色更白皙。她一雙眼深邃,鼻梁高挑,看著似乎與尋常漢人女子不同。
她方才正低頭與洪文帝說話,聽見有人進來時才慢慢抬起頭來,一雙含情美目向門邊看來,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江懿這才回過神來,低頭行了一禮:“微臣有罪,沖撞了娘娘,還望娘娘恕罪。”
洪文帝寫完最后一個字,這才抬起頭來,將眼前站著的人細細打量了一番。
大燕的丞相是最年輕的朝臣,本就生得好看,方才在寒風中凍得更顯唇紅膚白,像匠人精心雕出來的玉人。
“想必你就是陛下經常與本宮說起的丞相大人?”倚在洪文帝身邊的美人開了口,聲音也嬌嬌柔柔的,“不必如此拘謹,看兩眼又不會掉塊肉!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憂慮,低聲謝過她。
“聽說愛卿今日是帶著老師的賀禮來的?”
洪文帝抬眸問道:“老師近日身體可好?”
“家父身體康健,前些日子害了風寒,這才讓微臣將賀禮帶了過來!
他說著將手中的一摞紙卷恭敬地遞給了洪文帝。
洪文帝饒有興味地將那紙卷翻開,看了半晌后感嘆道:“老師如今還是這樣癡迷佛理!
“家父說陛下每日辛勞,唯有龍體安康,才是天下百姓的幸事……”江懿道,“所以特意手抄佛經幾卷,作為賀禮獻給陛下,祈愿陛下新年無病無災,國泰民安。”
洪文帝唇角微翹:“還請愛卿替朕謝過老師。”
他說著將那卷經文放在一邊:“江愛卿還有別的事嗎?”
江懿不動聲色瞥了眼他旁邊的女子:“微臣確實有事稟告陛下,只是……”
他話剛說了一半,那一直棲臥在女人懷中的「霄飛練」忽地縱身跳到桌上,繼而踩著桌子當做跳板,毫不留情地一爪向江懿抓來。
江懿躲閃不及,手背上被那尖銳的爪子抓出四道明晃晃的血痕。
洪文帝蹙眉:“這是怎么了?”
那女子有些驚慌地揪著霄飛練的后脖頸提了回來,顫聲道:“臣妾不知,這貍奴原本安生得很,不知為何今日突然傷人,臣妾罪該萬死,傷了江大人,請陛下責罰臣妾!
洪文帝微微蹙眉,看向江懿,似乎在以目光詢問他怎么辦。
江懿垂眸,目光落在已經開始向外滲血的抓痕上,聲音卻依舊淡淡的:“畜生傷人,不該治罪于娘娘!
那跪伏在地上的女人似乎愣了下,沒料到他會這樣說。
“若那貍奴確實不服管教,與微臣相沖,可以將它帶出御書房……”江懿繼續道,“微臣確有要事與陛下商議,娘娘可愿行個方便?”
作者有話說:
霄飛練是一個貓的品種,全身都是白色的那種小貓咪
第83章
那女子微微蹙眉,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聽洪文帝道:“江愛卿所言極是,宣兒,帶著你那貍奴先回自己殿中,待朕處理完事情再去陪你!
縱然有些不情愿,但皇帝已經發了話,她倒也不好再繼續糾纏下去。
那惹了事的霄飛練在女子懷中掙扎著,卻終究是胳膊拗不過大腿,被人緊緊抱在懷中帶出了御書房。
厚重的木門輕輕關上,洪文帝的眸中才露出關切的神色:“愛卿的傷勢可還要緊?”
江懿用帕子將血珠擦凈:“回陛下,沒有什么大礙!
洪文帝面色依舊不虞:“她是朕去年新納的妃子,平日寵壞了,今日鬧著要與朕一同來御書房。朕一時心軟應了她,待回去定好好讓她收斂這小性子!
江懿雖然早就猜出她是那備受寵愛的宣貴妃,可聽到洪文帝親口承認時心到底還是沉了些許。
果真如民間所言,寵愛倍加。
可說來也怪,自己上輩子并沒有與這宣貴妃打過交道,甚至于洪文帝后宮中是否有這位人都沒什么印象。
“愛卿方才說有事要稟告朕……”洪文帝道,“可是何事?”
江懿收回思緒,思索片刻后開口:“陛下可聽聞前些日子城登縣的事?”
洪文帝原本閑適放在桌案上的手倏地一緊:“城登縣?”
“地處隴州與渝州交界之處,當年簽訂望凌之盟的城登縣。”
江懿看似一直垂眸,實則將洪文帝的這些細小動作悉數收在眼底。
“朕知道那個地方……”洪文帝蹙眉,“先前十五與朕提起過,說是去年的水患另有隱情,縣令似乎也有問題,是這樣么?”
陸繹風倒也還算靠譜。
江懿剛要說話,便聽洪文帝以袖掩著唇咳嗽了起來。
他并非只咳了幾下,反而是連續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臉色漲得通紅,顫著手去拿桌案上的茶盞,卻險些將整只茶壺打翻。
江懿眸中掠過一絲擔憂,替洪文帝將茶盞中的涼茶倒在一邊的盂中,為他換了盞溫熱的。
洪文帝將那盞茶喝盡,面上的神色才緩和了些許,順了會兒氣后低聲道:“近日朕身子一直不太爽利,讓愛卿憂心了。”
江懿細細端詳著他的臉色,愈發覺得有些不對勁。
洪文帝今年不過而立之年,可面色灰白發黃,眼白隱隱有血絲浮現,看上去十分憔悴。
江懿心頭一跳,低聲道:“陛下是從何時開始覺得身體不適的?”
洪文帝愣了下,如實道:“大抵是去年入冬開始,便覺得體虛嗜睡,倒也并沒有什么大事,只是現在更像染了風寒,時常咳嗽罷了。”
不對勁……
江懿在軍營中也曾見著過染了風寒的兵,從來都是面色潮紅發熱,并沒有像洪文帝一般面色灰黃的。
縱然他不算十分精通醫術,也看得出來洪文帝如今的征兆并非傷寒這樣簡單。
他剛要說話,便聽門外響起了一道輕微的「咯吱」聲。
應當是有人躡手躡腳地從門外走過,踩在雪上發出的聲音。
江懿沉下眸色,低聲道:“失敬了……”
他跪在桌案前的蒲團上,提筆在紙上寫道:“陛下,臣懷疑讓您身體不適的并非風寒。”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紙上,眉心微蹙。
他沉默半晌,終究長嘆一聲,苦笑道:“江愛卿果然才識過人,這也瞞不過你。”
江懿面色逐漸凝重起來,微微搖了搖頭,又提筆寫道:“陛下如何這樣說?”
洪文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隔墻有耳,接過他手中的筆:“前些日子,朕于書房批折子時,有宮婢送來一碗蓮子羹。朕不喜蓮子,放在一旁沒動,不消片刻有一蠅停在碗邊,似乎舔舐了那蓮子羹的湯汁,卻馬上暴斃于桌案上!
他寫到這兒停了片刻,眉眼間多了幾分肉眼可查的憂慮:“朕所有膳食都有專人負責試毒,可這蓮子羹中的毒是何人所下?”
“陛下試著找過那宮婢嗎?”江懿問。
洪文帝看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找不到……”
“朕現在誰也不信,誰也不敢信……”他的字跡遲緩凝滯,似乎心頭壓了千萬斤的擔子,“朕以為寬宏待人,體諒臣子百姓,便能少招惹些許殺身之禍,可惜……”
他不知到底是誰要自己的性命,也不知是哪個明面上看著恭敬的臣子背地要算計自己,也曾動用先帝留下的暗衛監視群臣,卻不知從何處開始查起。
江懿聽完他說的話,大抵知道為何洪文帝如此憔悴了。
怕是那下毒的人早就開始著手準備,可洪文帝卻慣性地信任著御膳房試毒之人,并未放在心上,待察覺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中了這慢性的毒。是以身體本就出了問題,精神狀態更是岌岌可危,才一日比一日憔悴。
好在為時不晚。
江懿將城登縣的大致情況簡略告訴了洪文帝,待他看得差不多了,再提筆寫道:“陛下可信臣?”
洪文帝讀完這行字,抬眸看著眼前的人。
他如今誰也不信,每日每夜擔驚受怕卻還得顧及著不讓人看出來,慢慢陷入了先前自己最不恥的「帝王疑心」怪圈中。
眼前的人是大燕最年輕的丞相,十五歲時運籌帷幄排兵布陣,殺了風頭正盛的烏斯人措手不及。
而后憑借這大好機會促成「望凌之盟」的協定,如今又一眼看出自己憂慮重重,可謂心思敏銳,膽識過人,足以勝過那些只為眼前蠅頭小利扯皮的大部分朝臣。
更何況江懿是自己老師的兒子,原先又一直常駐在隴西軍營,與朝中臣子的多方勢力聯系不深。
如今自己身邊虎狼環伺,不知誰包藏禍心,暫時信任他也是走投無路困境中最好的選擇。
江懿不知道洪文帝具體在想什么,但能猜個七七八八。
在他看來,帝王慣來疑心重,就算不信自己,倒也正常。
只是不能再拖了。
眼下這毒看起來在慢慢侵蝕洪文帝的身體,是個緩慢發作的征兆。
萬一哪天那下毒之人覺得時機成熟,直接要了洪文帝的命該如何是好?
一君一臣隔著一張桌案沉默良久,久到一邊燃著的銀炭漸漸熄滅,洪文帝這才開口道:“那便暫時依江愛卿所言。”
江懿暗中松了口氣,撐著地起身向他行了一禮:“陛下英明!
洪文帝悶咳了幾聲,忽然道:“朕近日讀兵書,有幾處不甚明晰,左右無人能解答朕的疑惑。”
江懿的動作頓了下,似乎知道了他要說什么。
“所以朕格外想念在老師身邊讀書的少年時光……”洪文帝深邃的黑眸看向江懿,其中不知藏了何種情緒,“待老師的風寒痊愈,朕可否接老師來宮中小住一段時日?”
這是在要挾他。
洪文帝并非真的信任江懿,不過是無人可求,暫時不對他生疑罷了。
若江懿膽敢表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忠,洪文帝便能不顧師生情面,要了他父親的命。
江懿額角落下一滴冷汗,聲音卻仍鎮定自若道:“既然陛下如此記掛師生之誼,就待年后微臣再攜家父一同來宮中,如此可好?”
洪文帝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甚好……”
江懿又與他說了些其他君臣之間的客套話,臨走時將寫了有關城登縣和洪文帝染病的紙張丟進了一邊燒著的爐子里。
御書房外的風仍未停,竟開始下起雪來了。
江懿還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寒冷,忽地聽見有人喊自己:“江大人……”
他攏衣領的動作停滯了片刻,目光循著聲音望去。
宣貴妃似乎去而復返,身上披了件精致而名貴的狐裘。
她裊裊婷婷地沿著回廊走過來,身側的宮女撐著傘,將飄揚的白雪隔絕在外。
“江大人,方才本宮看管雪素不利,讓您受了驚,實在抱歉。”
宣貴妃在他面前站定,輕聲道:“若江大人不嫌棄,本宮想請江大人去本宮殿中坐坐。本宮叫了御醫,替江大人處理下傷口可好?”
江懿輕笑了下,謙和有禮道:“不勞娘娘費心。家中有隨府多年的老大夫,便不去叨擾娘娘了!
他說完后沉默片刻,低聲問道:“總覺得娘娘面善,可是微臣在什么地方與娘娘見過嗎?”
這本該是句十分曖昧而冒犯的話,可江懿說出來時言語中卻沒有半分的柔情,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問她——
我們見過嗎?
宣貴妃秀氣的眉微擰,還未想好說什么,便見那清瘦的人又恭敬地行了一禮:“興許是微臣記錯了,娘娘不必記掛在心上。近日天寒,娘娘注意保暖,微臣先告退了。”
他說完便向雪幕中走去,絳紫色的衣袍融進了紛揚的潔白之中,很快便連高挑頎長的背影也見不著了。
宮婢怕自家娘娘在外頭待久了生病,急切地小聲道:“娘娘,小心身子!
宣貴妃鴉羽似的眼睫顫了顫,這才收回了遠望的目光。
她低斂下眉眼,將垂在臉頰邊的發絲攏到耳后,聲音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走吧……”
作者有話說:
來辣ovo
第84章
江懿原本只覺得天寒凍得身子發冷,可等坐上馬車時卻發覺似乎不只是冷。
手腳乏力得很,連帶意識也跟著模糊了起來,只覺得口鼻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熱。
他懨懨地坐了一會兒,漿糊似的腦子這才反應過來——
怕是方才在御書房外站的時間太久,竟站得染了病。
江懿想明白了這一點,不由得暗自苦笑。
可真是嬌貴。
他從家中出來時還未到午時,回來時已近夕食。冬日天本就黑得早,眼下一輪垂暮的夕陽堪堪在天際掛了半張臉,只余一片水墨般氤氳開的橙紅色。
路上除了積雪外已然沒什么行人,大戶人家倒是將府邸的門窗用窗花裝飾起來,連帶著屋檐下都掛著造型精致的花燈,幽幽亮堂做一片,暖黃的光與火紅的窗花交相輝映,十分喜慶。
江府的布置倒是低調了很多,不過只用燈籠裝飾了大門兩側,其余沒被照著的地方黑影憧憧,有點適得其反,像個鬧鬼的宅子。
與遠些地方一片花紅柳綠比寒磣了不少,一看就是江父的手筆。
江懿扶著轎廂下了馬車,忽地一陣頭暈目眩,讓他連忙撐住馬車邊的一棵樹站穩,這才沒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喉舌處的干渴感愈發強烈,又發著癢,讓他忍不住便想咳嗽。
他歇息片刻,待那眩暈感消失后才慢慢向府邸走去,沒走多遠,便看見大門下的幾級臺階上囫圇有一團黑影。
江懿瞇起眼,借著那紅彤得滲人的燈籠光看了片刻,這才認出那坐著的是個人。
裴向云自申時便在門外坐著,一口氣坐到了現在。李佑川本在忙著折騰過年晚上要吃的東西和要上貢的貢品,其間來勸過他一次。
“小裴兄弟,等什么呢?”李佑川手上還全是面粉,不好去拍他的肩,“外頭多冷啊,進來坐著吧。”
裴向云沉默地搖了搖頭,執拗地看著通往遠處的大道。
路上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若是有馬車回來……他肯定能看見。
李佑川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說從來沒弄明白過自家少爺收的學生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早上這人起了個大早出門,而后午時回來,進屋轉了一圈便像尊石像似的坐在門口,一副任發生什么都不走的樣子。
李佑川勸說無果,只能無奈道:“那你要是冷了便進屋去找件披風披著,別大過年的凍壞了。”
裴向云低低地「嗯」了一聲,攥緊手中的東西,目光仍執拗地看向不遠處的街口。
今天中午去老師房中時,發現老師竟不在屋里。
他當時如五雷轟頂般,只覺得頭上一片天驀地塌了一半,慌張地要出門找人,可沖到門口時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知曉老師去了哪里。
換言之,現在沖出去,不過無頭蒼蠅瞎撞般,根本沒用。
裴向云在原地轉了幾圈,干脆直接在門口坐下了。
這樣老師回家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自己,自己也能第一眼看見老師。
若……江懿丟下自己走了呢?
他無端想起這個可能性,心驟然涼了下去。
可江懿如果真的想丟下自己離開,他好像也沒有什么辦法。
裴向云揣著這些胡思亂想的心緒坐在門口,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從日懸當頭坐到夜色沉沉。
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有些疲憊,待天色暗下來時終于忍不住,靠著一邊的院墻閉上了眼。
就在即將陷入睡夢時,他忽地聽見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倏地睜開了眼睛,倉惶地向前望去。
而后便看見了那心心念念的人。
江懿攏了攏衣領,蹙眉看著他,沒想到坐在門口的居然是這狼崽子。
“你坐在這兒干什么?”他問,“起來,別擋路!
裴向云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支吾道:“師父,我,我……”
“你怎么了?”
江懿要伸手推門,卻被人扣住了手腕。
少年人的手心溫度滾燙,觸到他皮膚時讓他心尖猛地顫了下。
“做什么?”江懿蹙眉,指尖蜷縮了下,“放開我……”
裴向云的喉結動了動,眸中染著化不開的陰霾,似乎尚未從先前的夢魘中緩過神來。
“師父……”他低聲道,“你去哪了?”
我……等了你好久。
江懿瞅著他像是又要發瘋,懶得回答他的問題,側身便要推門進府。
可手腕仍被狼崽子牢牢地攥在手中,箍得他腕骨生疼。
江懿原本就有些難受,這會兒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咬著牙道:“你又瘋了是不是?松手!
裴向云聽出了他聲音中的火氣,似乎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慢慢松開了手。
江懿垂眸,發現手腕上果不其然多了一圈紅痕。
他沒再多看裴向云一眼,徑直向屋中走去,卻聽那逆徒在身后喊自己:“師父,你看我一眼!
狼崽子的聲音中滿是委屈,像是下一刻便要哭出來似的。
上輩子怎么沒發現他這樣會撒嬌?
江懿的動作也只停頓了一下,而后毫不留情地繼續向前走去。
身后的人在原處踟躕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踩著雪緊緊綴在了他身后。
府中較比尋常日已算得上燈火通明,能聽見些許人聲的喧囂。
江懿正疑惑為何今年除夕如此熱鬧,一團青藍色的小旋風就直接撞進了他懷中。
“師父!”
那小旋風聲音清脆,抱著他便不放手了:“師父,素兒好想你!
江懿怔了下,抬頭向膳廳中望去,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已然喝得臉色發紅的十五皇子,緊接著是陸繹風身邊坐著的女人。
張老將軍駐守隴西,自然不能回來過年。將軍夫人便來了江家,其一是因為兒子說想念老師,其二是因為想著兩家湊在一起能熱鬧些,卻不想碰見了同樣打算的十五皇子。
江父今日似乎興致很高,在地窖中藏了許久的桃花釀都擺在了桌上,看見江懿回來,虎起臉道:“做什么這樣慢,全家人等你一個!
將軍夫人嫁人前也是將門虎女,與尋常人家的小姐不同,沒那么多規矩,登時有些不樂意:“大過年的,訓孩子做什么?”
兩家世交,她也算是看著江懿長大的,自然要回護些。
江父冷哼一聲,看江懿牽著張素慢慢向桌旁走來,心中卻是欣喜的。
妻子早逝,他也許久未曾與兒子一同坐在桌邊過個像樣的新年了。
家中的熱氣將身上的寒意悉數驅散,連帶著那似是而非的傷寒病征也似乎銷聲匿跡了。
他笑著向將軍夫人行了一禮:“許久未見夫人,不知夫人身體可還康健?”
將軍夫人道:“身體好得很,倒是你別太累了,看著臉色就不好,回來多歇息幾天也是好的!
張素緊緊貼在他身邊,聽了娘親的話后將手中的糖糕往老師手中塞,似乎只要老師吃了自己的糖糕身體便能好起來一樣。
裴向云怔怔地站在門外,看向屋中一片其樂融融。
將軍夫人不只帶了兒子來,隨行的還有旁系兩個侄甥,都十五六歲的年紀,其中一個去年剛考取了進士,另一個年后便要去寧北參軍。
是同他一般大的年歲,卻比自己優秀了太多。
裴向云再一次清楚地認知到了自己與旁人之間的巨大溝壑。
他自慚形穢,不由得再次審視起自己那可笑的貪心與執拗。
老師身邊有這樣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滿腹詩書,有人文韜武略,有人心思細膩,無論哪個,都是自己所比不過的。
自己站在老師身邊,給他添麻煩了吧?
他……會不會覺得有自己這樣一個學生很丟臉呢?
裴向云咬著唇,向一邊挪了挪,將身子隱藏在門柱之后,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在這里。
門里面的屋子燈火通明,暖黃的燭光伴著飯食的香氣向外氤氳開來,深藍色的夜空中散做一縷白煙。
而門外暮雪紛紛,北風吹得干枯的樹杈「嘎吱嘎吱」響,撞在臉上讓人覺得生疼,四肢百骸都發著寒,似乎下一刻便要被這風直接卷走了一樣。
分明離得那樣近,不過百十步之遙,在他眼中卻天塹般一眼望不到頭。
裴向云動了動已然僵硬的手指,將一直護在懷中的紅紙藏得更深了些。
果然,自己并非那能與老師比肩之人。
若是上輩子的他,此刻早已怒火中燒,定是要沖進屋去將老師拽出來鎖在身邊,絕不容許老師的目光與溫柔落在旁人身上一絲一毫。
可現在他卻在心酸中覺出了幾分莫名的欣喜。
老師看上去很高興。
如果老師能因為與家人朋友在一起而開心,哪怕自己孤單冷落在一邊,他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牽起唇角笑了下,帶著眷戀的目光再一次從那人身上掃過,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他看見老師瞥了門外一眼,微微彎下身不知與旁邊的張素說了什么。
裴向云看著他與旁人的親近,只覺得心中針扎似的疼,狠下心來轉身要走,卻聽見身后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被娘親裹成一個球的張素向他跑了過來,心急之下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抬頭向他看來,小聲說:“師弟,你怎么不進屋呀?快些進來,我都等餓了。”
作者有話說:
有人沒幾天好日子了,是誰我不說;
最近在聽老古風歌碼字真的很有感覺,推推魂總的《孤山不孤》。
對沒錯就是那句「我有故人抱劍去,斬盡春風未肯歸」的出處qwq
第85章
張素說完,見他還愣在原處,有些著急:“怎么了?進來呀!
裴向云搖了搖頭:“不了,我……”
張素似乎真的等餓了,二話不說去拽他的手。裴向云原本是想掙脫開,卻怕小孩摔了,于是別別扭扭地被人拖進了屋中。
陸繹風抬頭看見了他,笑道:“我就說嘛,怎么總覺得少了個人,原來躲在外頭呢,怎的不進來?”
裴向云局促地向他行了一禮,張素任務完成,爬到自己先前坐著的椅子上,規規矩矩地等著長輩先動筷子。
江懿瞥了他一眼:“坐啊……”
“今天除夕,沒那么多規矩……”將軍夫人解圍道,“但這位是……”
江懿還未說話,張素便在他娘親身邊道:“是我的師弟!
將軍夫人微微揚起眉:“那這更沒什么可拘束的,大家今兒來都是為了熱鬧,怎的還往外頭躲去了?”
狼崽子身上暖爐一樣熱著,似乎在外頭凍了那么久都沒讓他著涼。
江懿不著痕跡地往離裴向云遠一些的地方挪了挪,還未說話,便聽陸繹風先開了口:“來來來,本王先敬大家一杯!
裴向云懵懵懂懂地也端起杯子,陸繹風和他碰了碰杯,率先將那杯酒直接干了。
倒是豪邁……
裴向云第一次與這么多人同桌喝酒,也跟著將杯中的酒悉數喝了個干凈。
那酒入口時綿香醇厚,并未有太多感覺,可順著喉管滑下去時后勁才翻涌了上來,倏地燒得他雙頰發燙。
裴向云沒喝過這樣的酒,嗆得咳嗽了起來。
江懿眸中掠過一道無可奈何,順手在裴向云背上拍了拍,意思意思給他順了氣。
但不知為何那狼崽子上一刻還在咳嗽,下一刻便渾身僵硬成塊板子,臉漲得通紅。
江懿有些怪異地又看了他一眼。
本來腦袋就不靈光,是喝個酒給喝傻了么?
罪魁禍首陸繹風不知身邊人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實則暗流洶涌,仗著自己皇子的身份開始挨個兒給桌上人敬酒。
他不敬女眷,不敬小孩,也不太敢敬前帝師,只逮著江懿和另外幾人欺負。
江懿被他灌了三杯,覺得下午原本就不太靈光的頭腦更混沌了。
他莫名想起上次在隴西帳中與密東王子喝的那次酒,似乎自己最后也不省人事,再一睜眼便發現不知何時回到了營帳之中。
是誰將自己送回去的?
江懿輕輕「嘖」了一聲,看著陸繹風花蝴蝶似的敬完這個敬那個,心說在宮里都給人關出毛病了。
本來按照宮里的規矩,今晚陸繹風應當是去陪著洪文帝守歲的。
但洪文帝十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又沒那個和兄弟姐妹爭寵的愛好,干脆自己從宮里溜出來找找樂子。
江懿拒了陸繹風敬過來的第五杯酒,覺得自己有點撐不住了。
他爹已經先行一步下了桌,被下人扶回房中。將軍夫人帶著張素去后院消食,桌上只剩了幾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
進士出身的身形搖搖欲墜,甚至連椅子都要坐不穩,嘴里念叨著什么之乎者也一類聽不懂的話,頭一點一點地要磕在桌上。而那個習武的早已從椅子上滑了下去,抱著桌腿不放。
另外幾個則苦著臉躲陸繹風的酒,嘴里還念叨著十五皇子海量,屬實是一個口不對心。
江懿看著這兵荒馬亂的一桌人,輕輕笑了下。
他似乎許久未曾這樣放松過了。
從重生到現在,自己無時無刻不殫精竭慮,大半是用上輩子的經驗教訓規避掉了很多彎路與誤區,而另一小半則是防著裴向云反水。
像眼下這樣與三兩親朋坐著聊天喝酒,倒是能將自己從如履薄冰的膽戰心驚中稍微解脫出來一會兒。
江懿輕嘆一聲,不知是先前的風寒所致,還是方才喝的確實有些多了,熱浪一陣陣地撲面而來,灼燒得臉頰發燙。
李佑川與其他小廝用過晚膳,見主人家喝得差不多了,這才進了膳廳收拾殘局,將那幾個喝大了的青年才俊悉數扶進客房中歇息。
裴向云雖然也被陸繹風灌了酒,但或許因為有一半烏斯血統,確實比漢人要能喝一些,如今臉上不過只漲得有些紅,倒也不像其他幾人一樣出了洋相。
他給江懿倒了杯茶,低聲道:“師父,我扶你回去吧。”
江懿「嗯」了一聲,將那杯權當醒酒的茶喝了,撐著桌子慢慢站起身,眼前恍惚了下,險些被橫在地上的一把椅子絆倒。
裴向云手疾眼快地攙住他:“師父小心!
江懿擰著眉,要將他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扒下去:“不用扶著我,我自己能走。”
他微涼的指尖按在裴向云手背上,卻因為醉了酒用不上力氣,只能在裴向云的指縫間摩挲著。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聲道:“師父,別逞強了!
江懿似乎發現自己真的沒辦法將裴向云的手掰開,只能任由他扶著自己,慢慢向廂房而去。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江懿忽地察覺出幾分不對勁來:“你手放在哪?”
裴向云方才悄悄移到他腰間的手緊了下,低聲道:“學生怕師父摔著!
“摔不著……”
江懿悶咳了兩聲:“松手……”
裴向云今夜卻執拗得很,膽子大了很多,枉顧了他的不悅,依舊將手搭在他的腰際。
江懿蹙眉,臉色剛冷下來,便聽那逆徒道:“師父不問我先前坐在門外干什么嗎?”
他這么一說,江懿才想起來先前裴向云那會兒反常的舉措,下意識道:“在干什么?”
“學生今日去了洪清寺……”裴向云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布包,上面用金線繡了個「!棺,“給……師父求了枚福牌。”
這是洪清寺每年的傳統。
除夕之日,主持大師會做法講課,在課業結束時分發開了光的福牌,可以保所思所念之人新一年的安康。
去聽講的基本都是留在燕都的太太小姐們,家中有夫君和父兄駐守邊疆,亦或是在很遠的地方當差,所求的不過一個好兆頭。
裴向云混在女眷之中,倒是顯得格格不入得很。
明軒大師還記得他,細細端詳他許久后才將福牌給了他,似乎在觀察他到底有沒有一顆真心。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江懿房前。裴向云輕輕將房門推開,扶著他進了屋。
江懿手里捏著那枚福牌靠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裴向云,將衣袖挽了起來,露出手腕上那條平安扣:“這么喜歡求這種東西么?”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呼吸驟然一滯,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唾沫。
紅金相間的平安扣懸在他白皙的腕上,看著格外惹眼。
那是自己忍著傷痛一點點編完的,浸潤了他的體溫,如今正戴在老師的身上。
光想到這一點,他心中一片寧靜被攪得翻江倒海,在胸口頻頻作亂。
“學生想讓師父一直平安喜樂……”他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雜念,“所以才求了這些東西,若師父不喜歡……”
“我說不喜歡了么?”
江懿支著臉頰,微瞇雙目打量著他。
裴向云呼吸滯了下,著了魔般問道:“那師父是喜歡的嗎?”
江懿卻不回他的話,任由他杵在自己身前瞎想,倒了盞茶慢慢喝了一口。
裴向云急著聽見他的答案,恨不能強制他說出「喜歡」二字,帶著些許火熱的目光胡亂在他身上游移著,忽地落在江懿右手的手背上。
他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扣那人的手腕,卻生生停在了半路,克制著自己愈發膨脹的欲/望急切道:“師父,你手背怎么了?”
江懿瞥了眼手上那幾道被霄飛練抓出的傷痕,這才記起來待明日要尋個大夫看看:“無妨……”
他說完,抬眸向狼崽子看去,捕捉到了裴向云面上稍縱即逝的黯色。
“怎么?”江懿覺得有趣,“想知道嗎?”
裴向云搖了搖頭,將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撕下來,不情不愿地落在地上。
“真的?”
方才在膳廳時陸繹風非要和他鬧,束著的頭發散下來些許,有一縷正垂在他耳側。
“把頭抬起來……”江懿道,“不想知道心虛什么?”
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低。骸拔摇
微涼的指尖抵住他的下巴,硬是將他的頭抬了起來。
裴向云沒有防備,向前踉蹌了幾步,與那人僅幾步之遙。
他的耳畔驟然炸開一陣嗡鳴,滾燙的熱意從耳尖一直蔓延到兩頰,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上次兩人這樣呼吸相交時,還是在前世那荒誕而大逆不道的新婚之夜。
江懿不知狼崽子腦袋里在想什么,瞇著眼將他從眉眼打量到雙唇,像是在端詳一件自己親手打造的作品。
半晌后,他輕聲道:“這張臉倒是真不錯。”
他的聲音和鉤子似的,長驅直入進裴向云的耳中,廝磨拉扯著他那顆經不起撩撥的真心,讓他幾乎將指甲嵌進掌心中,才能抑制住心底咆哮的獸/念。
“那……師父喜歡我這張臉嗎?”
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顫抖,深邃的黑眸撞進那雙漂亮的眼中。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笑了,松開勾著他下巴的手。
他慢條斯理地將那杯茶喝完,聲音慵懶:“世上好看的臉成千上萬,我為何要喜歡你這張?”
裴向云將那掙扎著露頭的野心與執念一寸寸咽了回去,輕聲道:“師父,你醉了。”
“我沒……”
江懿半句話還未說完,腰上便多了只有力的手。
他蹙著眉側眸看去,就見自己那逆徒眸中黯色沉沉,帶著種不容置喙的堅定。
這是給人逗急了嗎?
江懿覺得他這狗似的模樣有些好笑,剛要開口,眼前便一陣天旋地轉。
裴向云將他強行扶到床上,為他脫了外衣與鞋襪:“師父早些休息吧!
這混賬倒是越來越沒規矩。
江懿眸中多了幾分慍怒,舌尖抵在后槽牙上半晌,到底確實有些乏了,不愿再跟他計較。
裴向云從他房中出去,十分貼心地關上了房門。
他在屋外徘徊良久,腦海中卻仍想著自家老師那精致的面容,心里便像有小蟲啃噬般發著癢。
裴向云屏息凝神地在屋外蹲了半晌,而后輕聲喚道:“師父?”
屋內沒人應他。
他不放心,又喚了一聲,屋中卻仍一片安靜。
再看一眼……
看一眼就走。
裴向云手心中滿是汗,一顆心擂鼓似的撞在胸腔上,顫著手將房門輕輕推開。
方才自己出門時確乎有幾分奪門而逃的意味,竟連屋中的燭燈都忘了替江懿熄掉。
倒是給自己又找了個進屋的理由。
“師父?”
他先是試探地喊了那人一聲,沒得到回應后才大著膽子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床邊。
昏黃的燭光中,裴向云半跪半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老師,方才心中的悸動愈演愈烈。
他伸手撫過江懿的眉眼,最后停在了唇上。
裴向云眸色漸黯,其中似有驚濤駭浪。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將自己的唇印在了江懿的唇上。
這恐怕是重生后兩人第一次如此親密,縱然是他單方面的訴求。
縱然知道那人不會給自己回應,裴向云卻仍輕而忘情地親吻著,宛如護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性子里圈地蓋戳的毛病又犯了,沒輕沒重地咬了一下,心中偏執的占有欲愈發膨脹起來,擠壓著這么些年來烙印在腦海中的清規戒律。
那人似乎惱了,抬手要將他推開。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裴向云瞬間從沉溺中醒過神來,放開老師那雙已然被他吻得有些紅腫的唇,心中忐忑不安,生怕江懿醒來發現自己做了什么。
在桃花釀的后勁中,江懿睡得很沉,并未醒來,方才的動作好像只是下意識的防備。
裴向云長舒了一口氣,心中貪念再起,蠢蠢欲動著又要去親吻他,可剛俯下身,卻聽見一道聲音在身后響起:“裴兄?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話說:
狗子:悄悄親親qwq
第86章
裴向云倉惶回頭,看見一道矮小的身影站在門口。
是張素……
原來是他一門心思想著要進來看老師一眼,忘了關門。
他心中懊悔著自己的粗心,慢慢撐著床站起來,腦袋已然不太靈光,不知道該怎么向張素解釋方才的舉動。
張素手里拿著根做得歪七扭八的糖葫蘆,一看就知道是江家小廝給他當場串的,和外面那些做工精致的糖葫蘆根本沒法比。
張素擰巴著一張小臉:“裴兄,你在做什么?”
裴向云舔了舔唇,慢慢從房中走了出去,順便將房門關上了。
“其實我……”
張素忽然嘆了口氣,踮著腳拍了拍他的肩:“師兄知道先前老師對你太嚴,你心里不痛快也是能理解的,但總不能在老師睡著的時候打擾他吧?”
這是在說什么?
裴向云聽他說了一半,便知道小孩剛才大抵是沒看見什么,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了下來,帶著幾分虛脫道:“我沒,沒打擾他,就是想起來沒幫師父熄燈,才過去的!
“這樣嗎?”
張素了然地點了點頭:“師兄還以為你氣不過老師說你,想打攪老師睡覺呢!
怎么會氣不過呢?
裴向云牽了牽唇角,到底還是沒說出口,只低聲道:“我不會那樣做的。”
“不會就好。”
張素咬著糖葫蘆,含糊不清道:“去年師兄沒在隴西,不能幫你求情了。但是老師說的話大抵都是對的,你要聽話,然后照著老師說的改,懂嗎?”
“而且方才家宴時是老師看你在外頭站著,要我將你帶進來。老師雖然不會對你說好話,但還是很心軟的。”
原來是江懿要他進來一起同桌吃飯的嗎?
裴向云心中驀地暖了下,聽著他少年老成的腔調,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一起拐過走廊的墻角,便看見將軍夫人在不遠處等著他們。
張素拽了拽他的袖子:“別再惹老師生氣了!
他說完便向將軍夫人奔了過去,扎進娘親的懷中,微微側眸向他眨了眨眼。
裴向云目送著他離開,這顆忐忑的心才算徹底落了回去。
他無法想象若是被張素看見自己吻了老師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若真是那樣,他不僅對不起張素,更無顏面對老師,一直以來的努力便都白費了。
可是……
他站在幽幽燭火中,回眸看向那人房間的方向。
護在心中的人那樣撩撥他,要他如何能克制得住心中一直叫囂的名為「欲/念」的怪獸呢?
——
江懿第二日醒來,不知是昨晚那幾杯桃花釀發了汗將寒意驅了出去,還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先前那恍如傷寒的難受倒是消失了。
他從床上起身,卻忽地覺得唇上微微刺痛了一下。
一邊的桌案上擺著面銅鏡。他慢慢走了過去,借著那有些模糊的鏡面查看片刻,發現唇上好像破了個無傷大雅的小口子。
江懿沒把那小創口放在心上,簡單洗漱后開始著手整理起從城登縣令那兒要來的文書。
大燕與烏斯的「望凌之盟」在洪文帝登基第二年時簽訂。
那會兒正是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之時,人人不懷好意,包藏禍心,各自有各自的打算,悄悄站好了各位皇子的隊,暗中覬覦著這場注定腥風血雨的奪嫡之戰。
唯獨一個江父千里迢迢從寧北回來,帶著一身血氣與塞外狂沙,先是震了這幫牛鬼蛇神一下。
好在洪文帝也并非爛泥扶不上墻,縱然低調,但身為太子,這些年該學的帝王心術一點沒落下,在江家的幫助下以柔克剛,兵不血刃地拿回了原本就屬于自己的皇位。
而為了避免帝王的猜疑,江父在洪文帝繼位成功后便功成身退,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力排眾議,決定與烏斯人結盟。
那時局勢還未徹底安穩下來,想撈油水的算盤落空,恨不能內憂外患一同找上門來,說不準可以在亂世中掙得半分好處。
江父正是擔心這些人趁亂而動,所以才決定暫時與烏斯議和,以五年期限,換中原一個國泰民安。
洪文帝倒也真給自己這位帝師面子,不避嫌地要江懿作為這場盟約簽訂的使者,前往城登縣結盟。
當時大燕與烏斯的關系可謂水深火熱。烏斯俘了無數去別處做生意的漢人商賈留在都城中當奴隸,而在簽訂盟約之前,大燕擔心烏斯人破罐子破摔將漢人俘虜屠戮殆盡,所以才與其相約在水東澗交換俘虜。
交換完俘虜再簽訂協議,不交換便一直拖著,許諾的歲貢與糧食一點沒有,賭的是當時正鬧饑荒的烏斯沒那個底氣與大燕拖著。
只不過交換俘虜這事兒卻不歸江懿管,而是要當年的兵部尚書負責。
以至于在簽訂盟約時,江懿并不知曉那些漢人俘虜到底有沒有如約交換回來,只能靠一封隴西送來的手諭確定了開始談判的時間。
他小心地翻著那上了年頭的文書,只覺得紙頁酥脆得很,一碰就碎。
上面的行楷工整而雋秀,大抵是城登縣上一任縣令所寫。前篇無一修改痕跡,詳細地記敘了結盟當日的人與事。
只是到了后面,字跡卻似乎變得有些凌亂,甚至有墨漬濺在了紙頁邊緣,化作一團暗色的污點。
江懿目光落在那明顯心亂的字跡上,便看見了無數道被人為劃去更改的字句。
那勾畫的筆觸倉促凌亂,用的墨水一會兒濃一會兒淡,僅僅遮住了下面的一半原文,還剩了一半露在外面,隱約能看清原文寫的什么。
“當日水東澗煙沙突起,似有敵襲,緊急退避至澗外五余里處,接回俘虜十五人,與先前所定不符……”
而這行字被劃掉后,旁邊的批注則為:“此處記錄有誤,接回俘虜二十三人,與先前約定相符!
這字是新添的,與穆宏才的字跡十分相仿,根據墨跡推斷修改的時間不過月余,八成是那假縣令的手筆。
江懿輕輕撫上那行字,心中的疑慮越來越重。
起先他要這份卷宗時,只不過單純地想看看那假縣令蝸居城登縣,除了打三條密道接引烏斯人外還有什么企圖,卻不想發現了卷宗上蹊蹺的修改痕跡。
而且當年他接到的書函也確實寫了「清點俘虜二十三人齊」,如今看見這被有意勾畫掉的記錄后不得不開始懷疑起那時的真實情況到底是什么。
他們在怕什么?以至于過了這么多年,那幕后之人還特意差人去修改一份被世人遺忘的卷宗?
那缺的八人去了哪里?
江懿在紙上將這些或許有關的人名一一列了出來,勾畫著其中人與人的關系,卻仍毫無頭緒。
房門被人在外輕輕敲響,將他從思緒中拉扯出來。
他將手中的筆放下,揉了揉酸澀的雙眼,那種生了病的力不從心再次試探著露出馬腳來。
似病非病……
若真是風寒,他現在應當已經發起熱來,總不至于還能頭腦清醒地翻閱了一下午的文書。
李佑川將門推開,探頭進來:“少爺,不是說今日要赴宴么?快些準備吧,馬車停在屋外了!
江懿應了一聲,揉著眉心起身,將外出的衣服換好,而后披了件大氅。
往年在燕都的冬日,他嫌穿得太多顯得臃腫,大部分時候都只穿一兩件單衣出門。
可似乎是昨日確實被凍得害了風寒,眼下的身體狀況不太允許他穿得太少。
馬車靜靜等在門外,他剛準備扶著車廂上去,卻忽地察覺了一道含著熾熱的目光似乎正黏在自己身上。
江懿微微側過頭,看見院墻后好像藏著個人,方才露出了半張臉,如今自己被發現了,又倏地將頭縮了回去。
掩耳盜鈴……
他心中覺得好笑,對李佑川道:“那邊站著的是裴向云嗎?”
李佑川墊腳瞥了一眼,有些不確定道:“少爺,這也看不清啊。”
“無妨,你去將他叫來。”
江懿攏著披風進了馬車的轎廂:“給他挑一套像樣的衣服,隨我去赴宴!
李佑川辦事很利索,不消一會兒便將那換好衣服的狼崽子帶了過來。
果然人靠衣裝。
平素裴向云就那么幾套衣服換了洗洗了換,穿得都發白了,還是隴西軍營中那幾個稍微會點裁衣縫制之術的半吊子做的,只勉強算得上「能穿」,卻遠遠不「能看」。
眼下他換了套府中的備用單衣,人都顯得精神了不少,沒了那種在黃土地里摸爬滾打的土意,倒也像個矜貴的世家公子。
江懿斜倚在轎廂中,撩起簾子細細打量自己這逆徒,毫不客氣地捏著他的下巴將臉左右轉了轉,最后頗為滿意道:“還成,挺中看的!
裴向云不可避免地與他肌膚相接,想起自己前一晚做的荒唐事,臉上又開始發燙,囁嚅道:“師父喜歡便好!
“喜歡?”
江懿雙眸微彎,一雙桃花眼映著不遠處的燈火,看上去多了幾分水光瀲滟的意味:“我不喜歡,但帶出去好看,不丟人。”
作者有話說:
人類幼崽:你們在干嘛?
狗子:虛心求教(心虛.jpg)
第87章
裴向云似乎早就知道他會這么說,斂了眉眼間與生俱來的兇意,輕聲道:“只要不給師父丟人便好!
江懿輕笑一聲,松開了捏著他下巴的手。
裴向云順勢攀著進了轎廂,規規矩矩地坐在江懿對面。
這輛馬車較比先前他們回隴西那輛寬敞了不少,連轎廂中的花紋裝飾都精致了許多,甚至有實木的桌案供人寫字。
裴向云在這樣精致的環境中反而不知該將手腳往何處放,悄悄抬眼瞥了一眼江懿,小聲道:“老師今天是要去見那個……尚書家的去千金嗎?”
江懿正闔眸養神,聞言沒睜眼,微微揚起眉:“嗯?誰家千金?”
裴向云有些心虛地沉默了半晌,小心道:“就上次師公與師父提起的那家千金!
“問這個做什么?”江懿道,“這么急著要師娘么?”
裴向云舔了舔唇,搖頭:“學生不是那個意思!
江懿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折扇叩著桌角:“不是去戶部尚書家,帶你去宮里。”
配下個月原本聽第一句話時松了口氣,待他說完第二句,渾身又緊繃了起來。
上輩子他只去過被烏斯軍血洗后的燕宮,彼時宮殿縱然滿目瘡痍,卻仍能讓人窺得其繁華時的模樣。
裴向云不懼怕去見那些漢人的達官顯貴,只擔心老師會因為自己混血的容貌而被人在背后戳著脊梁骨指指點點。
江懿看著他渾身緊繃僵直,輕嘆一聲:“本來原先確實是要去戶部尚書的宅邸,但他忘了圣上每年大年初一都會宴請百官與皇室子弟,諒他多個膽子也不敢公然在圣上眼睛底下搞小動作!
裴向云「嗯」了一聲,踟躕半晌后道:“師父,若他們議論我的容貌,會不會給你帶去困擾?”
他無端又想起前些日子去酒樓時那些人口中說的話,心里忐忑得很。
“你竟在擔心這個?”
江懿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沒想到狼崽子這輩子居然多了替別人著想的心思:“無妨,他們尚還不敢得罪我,現在瞎想這些做什么!
“可……”
裴向云記得老師上輩子最看重的便是名節。
那會兒自己犯了大錯強迫老師與自己成親,重生后起初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后來才漸漸明白何為禮教,何為冒天下之大不韙,懊悔得恨不能回去給那個混賬的自己一巴掌。
他兀自想著心事,馬車停下時才緩過神來,向江懿靠過去:“師父,我扶你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走你自己的。”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的唇上,看見了那道細小的傷口,隱秘的喜悅悄悄在心底生根發芽。
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老師唇上的傷口是誰咬的。
他一邊竊喜著,一邊不容置喙地扶住了那人的手臂:“師父,你臉色有些不好,小心些別摔著了。”
江懿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少動歪心思,讓你自己走便自己走,許久沒挨打皮癢了不是?”
他話說到這個地步,怕是真的有一點生氣了。
縱然裴向云在他面前一向臉皮厚,卻不愿惹他生氣,登時抽回了箍在他手臂上的手,緊緊跟在他身后。
宮門外守著穿了輕甲的御林軍,嚴格地檢查每人手中是否有證明自己身份的牙牌。
江懿剛把牙牌放回懷中,便聽見身側有人喊自己:“江子明……”
他側眸看去,前一天晚上剛見過的十五皇子正牽著一個小姑娘向這邊走來。
那小姑娘今日沒穿男裝,披了件雪白的狐裘,面上一看便是化了精細的妝容。
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精致的發髻,步搖剔透的珠串垂在臉頰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著。
梅晏然看見裴向云后眼前一亮,松開挽著陸繹風的手跑了過來,仰著臉看著裴向云:“我以為要偷偷翻墻出去找你呢,沒想到今天你也來了呀。”
陸繹風微微挑眉,面上的表情多了幾分不爽。
他磨了磨牙,站在江懿身邊低聲道:“你學生和我王妃什么關系?”
“不知道!
江懿瞥了一眼相談甚歡的二人,眸中的情緒意味不明:“你不是不喜歡她么?還不許人家芳心暗許么?”
宮中這幾個皇子與皇妃貌合神離并非稀罕事,大抵都各玩各的,因著家中與朝廷那層關系才被綁在一起,大家都心知肚明得很。
陸繹風的臉更黑了:“我不喜歡她還不許我……算了!
“口是心非。”
江懿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十五爺貴氣得很,都舍不得紆尊降貴說句喜歡呢!
陸繹風聽了他這陰陽怪氣的話心中便冒火,惡聲惡氣道:“江丞相也不遑多讓,一邊說著人家是白眼狼是細作,一邊又收人家做學生,到底誰更口是心非?”
江懿和他講不明白,索性和和氣氣道:“今兒大年初一,微臣不愿吵架,十五皇子自便!
這句「自便」說得不像自便,倒更像是謙和有禮地請十五皇子快些去旁邊涼快待著。
他說完,攏著大氅施施然向燈火輝煌的清平宮而去。
陸繹風磨了磨牙,說不過他,回頭看向梅晏然:“走了,一會兒要趕不上給父皇敬酒了!
梅晏然抬頭應了一聲,將一袋子酥糖塞進裴向云手中。
“上次要你給我買了挺多零嘴,回去后我有些過意不去,現下補給你……”梅晏然小聲說,“里面還有我給你的禮物呢,記得打開看看。”
裴向云眉眼間罕見地少了幾分兇戾:“謝謝……”
“還有還有!
梅晏然瞥了一眼前面站著等自己的陸繹風,面上浮起一片紅暈:“我和阿風的婚事定了,就在大年初八,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你一定要來。”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苦惱:“但我是跟著師父回的燕都,得聽師父的安排,我怕……”
“師父師父,就知道你師父!
梅晏然瞪了他一眼:“江大人那邊有阿風搞定,你不必擔心,他肯定不能放你老師走的!
裴向云還未來得及說話,便看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去了陸繹風身邊,而后向自己擠了擠眼。
他被梅晏然的喜悅與快樂感染,沒忍住也笑了下,一邊跟上老師一邊將那裝著酥糖的布包打開,發現里面夾著一張字條和另外一張紅紙。
“昨日在家中清點時發現多了一張上上簽,想著你那日看上去很難過,本王妃大發慈悲送你一張。”
少女的字跡雖然不至于「好看」,但實在秀氣,工工整整寫了兩行,看上去格外憨稚可愛。
裴向云將那布包放入懷中,快走兩步跟上了江懿,一抬眸便被清平宮中的裝潢震撼住了。
宮外的院子中臘梅正迎著寒霜盛放,點點紅色與積雪相映成趣,襯得那紅色更像畫圣筆下的胭脂色。
而這會兒分明是寒冬臘月,宮中卻暖意盎然,甚至于兩邊的席位上設置了長而美觀的管道,上面漂著做工精致的小竹筏或蓮花座,盛著他從未見過的吃食與飲品。
裴向云只覺得有些眼花繚亂,下意識地向江懿身后藏了藏,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遭喧囂聲本該入耳,可卻如一層障壁般堪堪糊在耳畔,讓他在一片光怪陸離的繁華中無所適從,下意識地想逃,卻被人抓住了手腕。
“站那么后作甚?”江懿淡淡道,“別給我丟人。”
裴向云心神一凜,慌忙向他望去,卻見那人已松開了手。
又是這樣的一觸即放。
他輕輕撫著手腕上被那人碰過的地方,周遭原本模糊的喧嘩聲驟然變得清晰起來。
如同潮水沖破了那層古怪的障壁,將他豁然也拉進這一片雍容的熱鬧之中。
梅晏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參加宴會,卻依然難掩心中的新奇,又撒開了陸繹風的手四處張望,不知在找些什么。
十五皇子半顆心都系在她身上,生怕小姑娘自己跑摔著了,只匆忙地向江懿打了個招呼,而后匆忙去追那亂跑的小王妃。
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動了動唇,還未說話,便聽狼崽子自己悉數交代了:“十五王妃說上次花了我錢買零嘴,這次帶了酥糖來補償我。師父你喜歡吃甜的嗎?這個酥糖還挺好吃的。”
現在倒是學得很乖。
果然打還是有用的,不然沒什么能制得住這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
“不喜歡,說了讓你少費功夫揣摩我的喜好……”江懿移開目光,向兩邊的宴席走去,“你自己留著吧。”
他說完抬眸,迎面遇見了一個算得上熟的熟人。
那人一身緋色的官服,似有心事,匆匆忙忙而來,險些撞在江懿身上。
他停下腳步抬眸,發現自己差點撞上的是當朝丞相,當即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又白了幾分,連連鞠躬:“下官沖撞了江大人,請江大人責罰。”
江懿擺擺手讓他不要這樣拘謹,還未說話,幾道聲音便從側旁響起:“浦侍郎,許久未見,家中親眷可還安好?”
另外幾個同樣穿著緋色袍子的人湊了過來,看著與那浦硯是一個品階的官員,平素交情應當還算不錯。
浦硯轉過身,面上連忙多了幾分笑,挨個兒行了禮:“親眷尚好,勞各位同僚費心了!
“今次怎的不見你將幺兒帶來?”其中一人有些奇怪地問道,“我記得上次元夕大宴時令郎一首《別春賦》可是讓全場叫好,連陛下都絕口稱贊。”
浦硯笑道:“可休要再提,犬子不過賣弄下文字功夫,如何教各位大人記到現在?”
那說話的人正要讓他別再自謙,目光一轉瞟見被浦硯遮在身后的人,再定睛仔細一看,登時冷汗覆滿了額頭,急忙行了一禮:“下官未注意江大人也在,冷落了大人,請大人責罰!
“怎的一個兩個都要我責罰?”江懿似是無奈地嘆息一聲,“大過年的,哪有那么多規矩!
那人松了口氣站直了身子,想著這年輕的丞相倒好說話,不似其他同居高位的人一般愿意擺架子刁難他們這些下官。
“方才聽你說浦侍郎的幺子才思敏捷?”江懿順口繼續了方才的話題,“可惜今日令郎不在,不然本官也想一睹少年人的風采!
“江大人您去年沒回來,真是錯過了頂精彩的一幕……”那人撫掌而笑,“浦侍郎本就是個能過目不忘的天才,真是虎父無犬子。”
“過目不忘?”
江懿來了興趣:“聽著有些稀奇,是怎么一個過目不忘?”
那人剛要繼續說,卻被浦硯打斷了:“江大人休聽他們胡說,在您面前提這些都是班門弄斧罷了,下官如何擔得起如此謬贊?”
他向江懿抱了拳:“下官還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江懿的目光在他衣袖上的一大片墨漬上停了片刻,頷首放人走了。
那搭話的人似乎不愿放棄這樣與丞相拉近關系的機會,看江懿好說話,大著膽子繼續道:“在下刑部侍郎郭祿,江大人身邊這位小兄弟是……”
“哦,我學生。”
江懿看了眼拘謹地站在一旁的裴向云,伸手拽著人的袖子往這邊拉了下:“給郭侍郎問個好。”
郭祿連忙擺手:“受不起受不起,江大人的學生也當如人中龍鳳,定然是很優秀的。”
裴向云覺得喉間哽著什么東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堵著難受得很。
這夸獎對他此等不孝徒而言當真算是個如芒在背。
“是啊,挺不錯的……”江懿似笑非笑,“能干又聰明呢!
裴向云琢磨著他話里的深意,面上驀地一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了事。
那緋袍官員輕咳一聲,眼珠轉了轉,湊近江懿壓低了聲音道:“江大人,下官瞧著您這學生,是已到了婚配的年紀吧,可有中意的對象了?”
江懿挑眉:“唔?”
“是……是這樣的……”郭祿繼續道,“下官這兒正巧有一姨母家的小娘子,年方二八待字閨中,勤快能干,又習字,會讀些書。下官斗膽,想問問江大人的這位學生可有成家的意愿?”
作者有話說:
狗子(心虛):有了qwq
第88章
在這種宴席上說媒的不少。
上到皇子皇女,下到七品官員,都恨不能在這樣達官顯貴齊聚一堂的時刻給自己或親人尋個好親家,往后辦事說話也方便。
只是……
江懿若有所思地端詳了裴向云片刻,也不知道身邊這位到底如何將心思打在了狼崽子身上。
他微微瞇起眼,笑著問裴向云:“郭侍郎問你可有中意的人呢,你有嗎?”
裴向云倏地回過神:“有,好像是有了!
“這樣嗎?是下官唐突了!
郭祿嘆息一聲,看上去十分遺憾。
“好像是有了?”
江懿蹙眉:“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我怎么不知道你中意誰了?”
裴向云不敢看他,面上漲得通紅,半天蹦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江大人,現在這些小輩都不愿讓我們插手人家的私事……”郭祿道,“是下官唐突,怨不得您的學生!
江懿勉強牽起唇角笑了下:“無妨,郭侍郎也是好心。”
那郭祿似乎不死心,又與江懿客套了幾句后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笑意,默不作聲地去尋自己的位置。
宴席間人來人往,到處都是互相寒暄問好的人。江懿于那風雅的「流觴曲水」前落座,手中的折扇被他打開又合上。
裴向云覷著他的動作,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半晌聽江懿輕聲道:“何時有了意中人?”
何時?
上輩子……
他也就只敢想想,卻斷然不敢往外說。
“學生,學生也不確定……”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越說越心虛:“大,大抵是……有好感的吧!
縱然上輩子他對老師心有執念,這輩子的執念也未見減少,但卻擅自將那執著歸為對老師的儒慕與愛護。
總之絕對不能再是男女之情。
江懿折扇抵在唇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還真是沒想到。”
裴向云愣了下:“想到什么?”
“你這樣的居然還懂什么情愛?”
江懿饒有興味地看著狼崽子在自己面前再一次漲紅了臉,覺得甚是新奇。
上輩子倒是沒發現裴向云如此愿意害羞,他以為這逆徒天生油鹽不進,根本不知道何為正常的喜怒哀樂。
“學生平日在隴西軍營中耳濡目染……”裴向云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編,“大抵是因為他們說的那些家長里短,所以知道了些!
耳濡目染,確實是耳濡目染。
耳濡老師的諄諄教誨,目染老師的一身英氣。
江懿叩在桌角的折扇頓了下,鬼使神差地問道:“那你想擇個什么樣的娘子……或是夫郎?”
他沒忘記自己這學生的興趣愛好與旁人不同。
“學生現在還未想過成親之事。”
裴向云看了他一眼,復又垂下那雙狼似的眸子,堪堪壓下心中不可言說的執念:“往日師父說需心懷天下,如今學生正值建功立業之時,如何能被兒女情長耽擱?”
說得可真好聽。
江懿似笑非笑地繼續逗他:“那你中意的那人呢?萬一與旁人一起了呢?”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半晌,輕聲道:“我中意的那個人,也是這樣想的。我也從未想過能與他恩愛白頭,只求……”
江懿等他說完,卻沒見狼崽子再說下去:“求什么?”
裴向云忽而閉了嘴,顧左右而言他:“師父,沒什么。這宴席何時開始?學生一天沒吃東西,有些餓了!
他剛說完,殿上的喧囂聲驟然小了不少。方才還三三兩兩站著講話的官員們連忙起身,目光投向大殿的主座。
裴向云見老師也站了起來,跟著低頭站在江懿身后,目光在那主殿上幾人身上瞟來瞟去。
而后他便看見了那穿了明黃色袍子一身貴氣的人。
大概是大燕的皇帝吧。
上輩子烏斯君主打進燕都后,大燕的皇帝在寢宮自裁,是以他一直未曾見過這下場凄慘的大燕皇帝。
洪文帝今日一身明黃色勁裝,上面用絲線繡了龍紋與祥云。
他本就不過而立之年,被新裝一襯,倒像個家境顯赫的小書生,只是偶爾眉眼間露出的矜貴之氣才讓他更像皇帝一些。
只是面色有些過于蒼白。
裴向云心中剛冒出這個念頭,目光便被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吸引住了。
那女人懷中抱著只通體雪白的貍奴,身上的鞠衣是火紅色的,金絲繡的鳳凰盤踞于頸側,與身邊帝王衣服上的龍紋交相輝映。眉眼深邃,鼻梁高挑,五官看上去比周圍幾個嬪妃立體更多。
般配得很……
女人掩唇不知與洪文帝說了什么,帝王原本稍顯嚴肅的面上慢慢揉開一抹笑意,牽了她的手將人扶著坐在座位上。
裴向云這才收回目光,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老師身上。
群臣拜會了洪文帝,在圣上的恩準下才紛紛落座。
朝臣若是帶了家眷來,是可以加座位的。而裴向云倒更像江懿的護衛,只能與其他小廝般站在江懿身后。
裴向云對此卻沒什么異議。
老師能愿意帶他來,他高興還來不及,自然不計較什么站著或坐著。反正他身體好,站上個把時辰不是什么問題。
只是方才并非說謊,他是真有些餓了。
早上起來后他悄悄在后院打了一套拳舒展筋骨,而后抓緊時間回了房中默江懿罰的《三十六計》。
他一口氣默到下午,聽見門外有喧囂聲后才擱下筆,發現江懿似乎要出門。
故而基本一口東西也沒吃。
裴向云本就在長身體的年歲,聞著食物的味道不由得咽了咽唾沫,目光流連在「曲水流觴」傳過來的一道道菜肴上,肚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
他面上瞬間赧然,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悄悄看了眼兩側坐著的官員,確認沒人聽見時才松了口氣。
江懿眉梢一動,一手支頤向側旁歪了歪身子,另一只手垂在桌案垂下的布帷下,拍了拍裴向云的手。
裴向云身子倏地震了下,垂眸看向他。
江懿瞥了眼正與皇室子弟敬酒的洪文帝,動了動唇,輕聲道:“杵著作甚?想吃就吃點。”
“可是……”
裴向云又悄悄看了一圈周圍帶著護衛來的官員。
那些劍眉星目的帶刀侍衛都老老實實地站在各家老爺身后,目光平視前方,似乎對眼前的珍饈美食不感興趣。
唯獨他一個動來動去的,顯得突兀又嘴饞。
是不是會讓老師覺得丟人呢?
裴向云舔了下唇,將目光從眼前流過的一道蟹粉獅子頭上挪開。
“師父,學生不餓……”他小聲道,“學生……就這樣站著便好!
江懿蹙眉「嘖」了一聲,抬手便向他腿上掐了下。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師父……別家的護衛都沒動過筷子呢,不會讓你丟臉嗎?”
“沒人注意你……”江懿道,“不吃就餓死吧。”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終究還是抵不過腹中的饑餓,悄悄伸手取了塊糕點。
江懿基本沒怎么動盤子中的食物,只慢慢用勺子攪動著那碗糯米蓮子羹,看著裴向云小狗似的將那精致的糕點塞進嘴里。
洪文帝有十五個孩子,太子是皇后所出,卻年齡最小。帝王或許是怕再重現當年奪嫡慘況,時常教導他們兄弟姐妹要和睦相處,太子的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只是如果宣貴妃也誕了龍子呢?
太子的位置還會如現在一般不可動搖嗎?
江懿目光落在那抱著貍奴的女人身上,左手背的抓痕不知是否因為心里作用,驀地刺痛了下。
他的手顫了顫,勺子磕在瓷碗的碗沿,發出清脆的響聲。
裴向云剛咽下一塊魚翅,低聲道:“師父,你怎么不吃?”
江懿其實沒什么胃口,但看著裴向云這小心翼翼的樣子便想逗他:“你可知圣上的御膳房中有專人試毒?”
裴向云懵懂地點了點頭。
“若是這桌宴席有人包藏禍心,要下毒害我……”江懿指節抵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吃了這么多,與替我試毒沒兩樣,先沒命的便是你,懂嗎?”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小,被蓋在觥籌交錯與旁人的交談聲之下。
他期待著從裴向云臉上看見驚恐與害怕,沒成想這狼崽子卻揉開了眉眼間的溫和:“學生樂意替師父試毒。學生若吃了沒事,師父多少也吃一些吧,別將胃餓壞了!
江懿看著那雙殷切的眼睛,莫名有些不爽:“誆你的,真信了?”
“啊?”
“蠢貨,吃你的東西。”
江懿懶得再理他,兀自靠在椅背上思索先前在家中未想明白的事。
主座邊的敬酒終于告一段落,殿中靜了幾分,繼而是悠揚的絲竹樂聲響起。
從清平殿兩側的紗帷后慢慢踱出兩隊舞女,身著藕荷色紗衣,墨似的氤氳到水袖時卻變成了鴉青色。
她們各占了大殿中蓮花紋路的三十余片花瓣上,臉上遮著面紗,只余一雙巧目在外,眼波流轉,顧盼生姿。
足下輾轉騰挪,水袖飄揚在空中,如夢似幻。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女子則一身白衣,手中抱著琵琶,琴音泠泠,如水波激蕩于潭石之上,清脆悅耳。
裴向云唯一見過的漢人舞女便是上輩子抓回裴府的那個,他還揚言要剁了小姑娘的手送給江懿,登時心中有些發虛,不敢看這些翩翩起舞的女子。
中間那女子琵琶彈得確實好,若玉珠走盤,似白雨跳珠,時而圓潤時而渾厚的嘈嘈切切甚至蓋過了作為背景音的古琴,一瞬間成為了全大殿中最醒目的存在。
可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那琵琶女露在面紗外的眸中掠過一道兇光,四指并齊于琴弦上驀地一劃,那琴弦竟「錚」地一聲從中間齊齊斷裂而開。
而在琴弦斷裂的一瞬間,清平殿中的燈火驟然悉數熄滅了。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好好說話你不聽是不是;
狗子:聽的qwq
第89章
原本燈火通明如白晝的大殿呼吸間陷入黑暗之中。
裴向云心中驟然一緊,耳畔忽地響起「!沟囊宦,似有利器破空襲來。
他的一雙眼能比旁人更適應暗中的環境,驀地抬眸循著聲音看去,便見一點寒芒徑直向江懿刺來。
江懿也看見了那不懷好意的暗器,將折扇展于面前,把來勢洶洶的袖箭擋落在地。
那扇面的材質與一般折扇不同,和暗藏玄機的扇柄一樣,在危機時刻權且當個武器用用。
裴向云于一片兵荒馬亂中扣住他的手腕,將他緊緊護在懷中,接連閃避過兩道凌厲的勁風。
那些舞女竟是將原本柔軟的水袖做了傷人的利器,如鞭一般往人身上抽去,力道十分之大,多少能給抽出個好歹來。
裴向云手臂上挨了一袖子,咬著牙沒痛呼出聲,額上覆了一層細細的冷汗,摟著江懿的手不自覺微微收緊。
風雅的「曲水流觴」傾翻在地,精致的菜肴亂做地上任人踐踏的爛泥。方才風度從容的官員們此刻叫嚷著四下逃竄,生怕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
周遭喧囂聲越來越大,裴向云不知是誰在與自己打斗,只能盡自己全力緊緊護著懷中人,輾轉于人潮中,最后勉強找著一樽高大的青銅像供二人在其后躲避。
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亂,顫抖的手撫上江懿的臉頰,借著外面照進大殿的月色慌亂地看著他:“師父,你沒事吧?”
江懿方才亦替裴向云攔下不少往其胸腹刺來的劍刃,此刻心跳仍劇烈而急促,低聲道:“我沒事……”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手臂上,瞳孔微縮。
那舞姬的水袖或許并非凡物,竟生生將裴向云的勁裝衣袖抽裂開,直接傷到了布料下的皮肉。
淡青色的衣袖被暗褐色的血浸染,順著狼崽子的指尖慢慢滴在地上,卻沒聽裴向云哼過一聲。
少年的眸子在一片黑暗中亮得驚人,帶著灼熱的溫度看向他:“師父,你不要有事。”
或許是被他的目光燙了下,江懿倏地將眼神收了回來,低聲道:“不用管我,去保護陛下!
“我不……”
裴向云執拗地看著他:“我要保護你,也只保護你!
“蠢貨。”
江懿悶咳了幾聲,覺得口鼻間似乎糊了一層障壁,讓人呼吸都變得不甚通暢。
這處青銅像與墻壁之間沒有多大的空隙,只能勉強容納他們二人。
兩人的距離很近,江懿幾乎能感受到狼崽子熾熱的鼻息撲在自己的耳側。
他心口忽地細密地痛了起來,眼前驀然漆黑了片刻,耳畔嗡鳴陣陣,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口的布料。
“師父!”
裴向云焦急地俯下身喚他,聲音中隱隱帶著些哭腔:“師父,你別嚇我!
他一雙手不著章法地在江懿身上摸索著,似乎在找尋被自己所遺漏的傷口。
江懿從那突如其來的刺痛中緩過神來,微微睜開眼,有些慍怒道:“你在摸哪?”
“我……”
裴向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在做什么,登時僵在原處:“我不是,我……”
“去保護陛下!
江懿扶著他的肩慢慢站起身:“若是陛下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好看。”
裴向云心有不甘地咬著唇,小聲辯駁道:“我又不是皇帝的學生,為何要去保護他?”
江懿本就有些難受,被他這問題問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你若是不去,今夜便斷了這師徒關系!
裴向云上一世這一世最聽不得的便是與老師斷絕關系。
可他更恐懼老師因為旁人與自己斷絕關系。
他手足無措地杵在一邊,眸中因為焦急而漫上的猩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措與迷茫:“師父……”
江懿側過臉不去看他,先從藏身的青銅像后走了出去。
裴向云生怕他出事,倉促地想辯解,卻撞上老師那雙浸了冷意的眸子。
他的動作頓了下,斂了眉眼間的不舍,替江懿整理好方才弄亂的衣領,低聲道:“你保護好自己,我去了。”
江懿目光微動,避開一個踉蹌摔倒的人,看著少年的背影于夜色中向前掠去,消失在了撕扯奔逃的人潮之中。
洪文帝天子劍出鞘,勉強格擋住了黑衣刺客迎面而來的一刀。
那刺客手中是一柄彎刀,樣式特別,在中原并不常見,背面開了無數猙獰的血槽,與天子劍糾纏在一起,誰也不能占著半分便宜。
洪文帝額上開始慢慢滲出細汗,雙唇發白,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已經有些力不從心。
那黑衣刺客眸中掠過一道厲色,緩緩將手中彎刀向下壓去,看著洪文帝原本八風不動的面上終于露出幾分驚慌,低低地笑了一聲。
兩柄兵器糾葛在一處,發出讓人牙酸的「吱嘎」聲。洪文帝低喝一聲,緩緩向后退了一步。
這是潰敗的前兆。
黑衣人還未來得及高興,一股大力卻倏地從背后襲來。
他畢竟身后沒長眼睛,被那偷襲之人踹了個猝不及防,只覺得后背倏地狠狠震了一下,繼而胸口一陣悶痛,讓他嘔出一口血來。
洪文帝只覺得手上壓力驟減,還未弄清發生了什么事,一道人影便落在他面前。
他下意識地要舉劍去擋,可手腕一沉,天子劍居然被那人輕松地奪走了。
“失禮了……”
裴向云上輩子就看這皇帝不順眼,現下情況危急,他更管不了那些繁瑣的禮數,手中長劍挽了個劍花,徑直向那掙扎起身的黑衣人撲了過去。
縱然這輩子江懿不許他動兵器,可他到底還是沒少在私下悄悄練。
張老將軍愛才,在隴西幫著他一道瞞著老師,他也不挑,有什么兵器就練什么。
如今他不止長/槍用得好,刀劍棒斧之技也較旁人精湛了不少。
那黑衣刺客本以為能將洪文帝一擊斃命,卻不曾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咬牙咽下那一口淤血,抓起落在地上的彎刀再度迎上那柄天子劍。
天子劍還是天子劍,只不過持劍人換了。
黑衣人原本沒將這個少年放在眼中,可當彎刀再次迎上劍鋒時卻只覺得虎口被一陣大力撞擊,險些直接讓他拿不穩刀。
他驚懼地抬眸,驀然撞上那雙狠戾的黑眸。
“你,你是……”
黑衣人看著他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有一瞬的恍惚:“你明明是烏……”
裴向云眸中掠過一道冷意,不愿再和他過多糾纏,一掌向他胸腹間拍去。那人為了躲這一掌,下意識地將彎刀回撤,卻忘了對方的劍。
長劍毫不留情地從他左胸穿出,他臉上滿是驚懼,聲音也斷斷續續的:“你背,背叛……”
“我只效忠我的老師……”裴向云聲音發狠地喃喃道,“輪到你來說我背叛了誰?”
黑衣人的身體驟然砸在地上,鮮血從創口處流出來,慢慢將地磚上的花紋染紅。
裴向云還未來得及松口氣,余光瞥見一抹水紅色從身側飛掠而過。他想也沒想,回首將劍鋒遞過去,卻又聽見「錚」的一聲。
他額角驀地一痛,險些拿不穩手中的劍。
細細密密針扎似的痛楚緩緩沿著額角肆無忌憚地向整個額頭蔓延開,讓裴向云頭痛欲裂。
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一股被壓抑已久的暴虐驟然沸騰而出,巖漿般一路灼燒過他的四肢百骸。
裴向云踉蹌幾步,強撐著抬眸,雙目一片猩紅。
偷襲的是方才那彈琵琶的舞姬。
此時她的身形在空中騰挪,全然沒了演奏時的柔美,一招一式凌厲非常,是沖著取洪文帝命而來。
她不似旁人般用水袖,而是將那斷了的琵琶弦做鞭子,狠狠向洪文帝當頭抽了下去。
裴向云抬手將那琴弦擋下,耳畔依舊回蕩著那銅鐵交鋒的「錚錚」聲,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彰示著存在感。
他煩躁地搖了搖頭,剛剛輕松奪下的天子劍卻似乎有千斤重。
好煩……
撐不住了……
這廢物皇帝怎的還要旁人保護?怎的要……
一道光刺入清平殿一片混亂的黑暗中,讓所有人下意識地閉上眼,無暇迎接突如其來的亮堂。
“御林軍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那捏著琴弦的女人露在面紗外的雙眸一凝,輕盈地向后翻了下,立在一邊的石柱上居高臨下地看向殿外。
裴向云亦順著光望了過去,看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立于那束光的中心,身后是一片黑壓壓身著鎧甲的士兵。
江懿長袖在寒風中獵獵而舞,束發微散,一身雪青色的袍子于人群中格外惹眼,其上精致的暗紋飲了血般溢著妖艷的流光。
宛如天神降臨。
他一雙桃花眼浸了冷意,聲音不大,卻滿是不容置喙的威壓:“將清平殿的所有門守住,在場諸位同僚一個不許走。誰敢走,殺無赦!”
裴向云清晰地聽見自己越來越強烈的心跳聲,舔了舔干澀的唇,方才的頭疼與不適好像在看見江懿的一瞬間便消失殆盡了。
他疾步跨過主座前的幾級臺階,急不可耐地想回到老師身邊,抬眸卻看見那人眸中的一片冷清。
江懿看向他,雙唇微動,似乎在說什么。
裴向云驟然停了向前奔去的腳步,扭頭往老師暗示的地方看去,恰巧捕捉到了那琵琶女的一個背影。
“追……”他的老師以唇語下了對他的命令,“要活的……”
作者有話說:
來辣來辣(我滴評論捏qwq)
第90章
裴向云的動作頓了下,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追。
他試探著又向老師靠近了一步,卻撞上江懿含著警告的目光。
身后的洪文帝小心地攙著宣貴妃,低聲道:“敢問小兄弟是何方英雄?”
裴向云的身子驀地一僵,不太想讓洪文帝看清自己的長相,方才還在猶豫著,這會兒卻立刻抽身向殿外跑去,主動地去追那跑遠的琵琶女了。
大殿中的一眾官員方才徹底慌了神,如今灰頭土臉地互相攙扶著從地上爬起來,互相大眼瞪小眼。
縱然有著迅速從此地消失的想法,卻忌憚著守在各個出口的御林軍。
江懿面沉似水,慢慢向洪文帝走去:“陛下,臣來遲了。”
洪文帝掩唇悶咳了幾聲,擺擺手:“如何說這樣的話,若愛卿沒有帶著御林軍趕到,朕怕是已成了刀下亡魂了!
江懿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宣貴妃,目光在她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
宣貴妃做衣服的布料用的應當是繡坊質量最好的,棉彈而不易抽絲,冬日可用來御寒,而夏日則能防曬散熱,倒也不是這樣容易被拉扯破的。
只是眼下貴妃這件材質上乘的鞠衣衣袖卻多了個豁口。
江懿眉心微動,將這一處異常記下,回首看向收拾殘局的御林軍。
其中幾個與江懿品階相仿的官員在方才的混亂中險些沒嚇出個好歹,這會兒緩過勁來,卻開始挑剔起江懿的說法:“為何不許我們離開殿中?萬一那群刺客卷土重來該如何是好?”
江懿連目光都沒賞他們一個,轉頭看向洪文帝。
“都聽江愛卿的……”洪文帝在內侍的攙扶下坐回了主座上,面色仍然蒼白,“誰都不許輕舉妄動!
天子說話到底還是很有威懾力。
縱然那幾個挑釁的刺頭眼中仍有不滿,到底還是依著江懿的命令憤懣地坐了回去。
御林軍一部分去搜查清平殿的各個出口與暗道,剩下一部分則盤查起這些劫后余生的官員來,果不其然發現了幾個混在人堆中的刺客。
刺客有男有女,竟都是方才表演歌舞的「舞姬」。他們外面套著那身藕荷色的衣服,里面穿的卻是黑色的夜行服。這時將備好的衣物一換,人模狗樣地辦起官員的「家眷」與「小廝」來。
如果剛剛沒封住幾扇出去的門,讓這些人渾水摸魚跑了也說不定。
五六個人被推搡著跪在殿中,為了防止他們自盡,御林軍甚至將他們的下巴都卸了。
江懿不動聲色地掃過殿中竊竊私語的百來人,肩上卻被拍了下。
“江子明……”陸繹風不知何時摸了過來,眉眼間滿是擔憂,“你看見晏然了嗎?”
江懿愣了下,慢慢搖了搖頭。
“方才殿中混亂,我一個沒留神便和她走散了……”陸繹風的聲音中滿是懊悔,“剛剛尋了一圈也沒看見她人,她……能去哪里?”
江懿心中莫名掠過一道有些不祥的預感。
他定了定神,安撫陸繹風道:“清平殿連著后面的院子都封了,應當出不去這大殿,你別急,再仔細找找。”
洪文帝在主座上坐了些許功夫,這才緩過來受到的驚嚇:“江愛卿,方才有一小兄弟救朕于危難之中,朕還未答謝賞賜他,他便走了。朕見你似是與他說了句話,你可是認得他?”
能喚裴向云作「小兄弟」,看得出來洪文帝對這次的突襲心有余悸,應當是真的被嚇著了。
江懿眉心微蹙,思忖半晌后向洪文帝行了一禮:“他是微臣的學生!
“學生?”
洪文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他現在在何處?”
江懿垂眸:“剛剛微臣讓他去追亂黨余孽,應當一會兒就回來了。”
——
清平殿作為宮中設宴的大殿,為防止刺客藏匿,本身并沒有像其他宮殿般復雜的結構,僅有一條從幕帷通向外面的通道。
裴向云最后一眼看見這琵琶女時,她應當就是逃向這條通道的。
通道中一片漆黑,唯有墻上隔了很遠才有一盞的燭燈勉強照明。
所幸他雙眼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強于旁人,速度快了很多,在離通道出口還有些許距離時終于看見了那女子的背影。
琵琶女聽見背后的腳步聲驟然回頭,指尖彈出幾道銀絲,驟然射向他的面門。裴向云仰身向后躲開,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沒將天子劍順出來。
雖然手感不怎么樣,但到底還是眼下唯一能用的武器。
那琵琶女似乎并未詫異他將琴弦躲了去,反手一記水袖抽了過來。
通道狹窄,琵琶女兩種武器都長得很,縱然裴向云身手再好,也難以在這樣的劣勢下躲開她的每一次攻擊。
其中兩三道琴弦刮擦過他的手臂,讓原本就受了傷的地方更火辣辣的疼。
裴向云額上全是冷汗,目光忽地落在了離兩人纏斗不遠處墻上的紅燭上。
他腦中靈光一現,縱身向那紅燭撲去。琵琶女的琴弦緊隨其后,勁風直接將燭火撲熄了。
通道忽地陷入一片黑暗。琵琶女雙眼不能視物,踉踉蹌蹌向后退了幾步,警惕地以耳聽聲辯位,手中琴弦緊繃。
急促的呼吸驀地在她右耳側響起,她剛想抬手反擊,手腕上一處大穴卻驟然一麻。
她有些痛苦地悶哼一聲,手不受控制地松開了琴弦,「叮當」地落在了地上。
武器被人奪了,眼下一片漆黑,她不好再戀戰,抽身便向前奔去。
裴向云撿了地上的琴弦,緊緊綴在她身后,待隱隱能看見外面的光時,那女子忽地回頭,五指彈了下,幾枚圓珠沖著裴向云的面門而來。
裴向云疑心是什么暗器,連忙側翻躲避,卻見面前炸起一片濃濃的煙霧。待煙霧散開,外面只余下一片寂靜的冬夜,再無那琵琶女的身影。
他慢慢走出了通道,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清平殿的后苑。
似乎是為了不讓枯枝掃人興致,后苑種的花木大都是冬青與紅梅,在一片白茫茫的積雪中顯得十分喜慶。
那琵琶女去哪了?
裴向云站在通道口,微微蹙眉,心中暗道不妙。
其實他并沒有那么想護著洪文帝,也沒有那么想把琵琶女抓回來。
江懿沒事了便好,至于旁人在他心中都是一個樣,沒誰值得自己如此大費周章。
但老師卻不要自己保護,而是要自己來保護無關的人,這讓裴向云心頭平添了幾分別扭。
手臂上的傷結了痂,卻仍在寒風中刺痛著。他輕嘆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向后苑走去。
這一路上的積雪平整如新,似乎并沒有人曾來過。
那她是從何處逃走的?
裴向云撥開臘梅的枝丫向前看去,看見了一處被結了冰的池塘。
池塘邊多假山,上面也覆著皚皚白雪。裴向云屏息凝神聽了半晌也沒聽見池塘傳來什么聲音,正要放下撥開臘梅枝丫的手,目光忽地頓住了。
若他沒看錯,那假山上似乎搭了件衣服。
衣服是湘妃色的,很淡,若不是他眼神好,估計在這昏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出來。
有人在池塘里?
裴向云舔了舔唇,微微捏緊了從琵琶女手中順來的琴弦,輕手輕腳地向那池塘邊走去。
依舊沒有腳印。
池塘中漂著一層薄冰,倒映了不遠處的燈火。裴向云向池水中凝神看去,好像看見了一道浮浮沉沉的影子。
是……什么?
他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尋摸著找一根木棍伸進水中去探一探那浮沉的物事,剛轉過身,便和一個滿臉驚愕的小太監看了個對眼。
那小太監一身灰青色幞頭袍衫落滿了臘梅枝丫上搖下來的雪,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遇見人,瞪大了眼睛后退幾步。
他看了眼雪地,又看了眼旁邊搭在假山上的衣服,顫抖的手指著裴向云,半晌說不出來一句話。
裴向云被他盯得莫名,向前走了幾步:“你是……”
“殺,殺人了!”
那小太監忽地一嗓子嚎了出來,原本就陰柔的聲音險些破了音:“有人殺了人,又將人推進池塘中了!”
裴向云心驀地一沉:“我沒殺人!
他垂眸,忽地發現了自己先前沒注意到的東西。
一串猙獰的血跡從那叢冬青處一直蔓延至池邊,在雪地上格外顯眼。而自己手中的琴弦正慢慢往下滴著血,看上去倒像是自己真的殺了人。
裴向云一時不知該辯解什么,傻愣在原地,直到周邊來排查刺客的御林軍趕到,兩柄長戟壓著他的脖頸讓他跪倒在雪地上。
“我沒有殺人……”裴向云掙扎著要站起身,可箍著他脖頸的兩柄長戟卻愈發用力,慢慢勒出了兩道血痕,“我剛剛才來,怎么會……”
可御林軍的士兵卻并不聽他的解釋。
負責撈尸體的人將池水上的薄冰撥開,把沉在塘底的尸首合力抬了上來,平放在裴向云面前的雪地上。
裴向云慢慢抬頭,原本準備好了說辭,可看見尸體的面容時卻忽地愣住了。
他耳畔驟然炸開一片嗡鳴,眼前恍若天旋地轉般,刻意地不愿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一切。
那死在池塘中的人,竟是梅晏然。
作者有話說:
騷瑞,忘定時了qwq
第91章
濕漉漉的額發遮住她的半張臉,露出一個小巧的下巴尖。胭脂被水沖散,露出其下發紫的唇。
將她撈上來的士兵正欲將遮住她臉的額發撥開,卻驀地聽那少年低吼一聲:“不許碰她!
用長戟押著他的那人手上用了些力氣:“老實點……”
裴向云痛得悶哼一聲,撐在地上的十指猛地收緊,在積雪上抓出兩個窟窿。
額發被撥開,少女那張毫無生氣的面容徹底露了出來。
裴向云只覺得胸口伺著一只猛獸,在看見梅晏然面容時驟然醒了過來,咆哮著要沖破禁錮。
他緊緊咬著唇,直至將唇咬出血了都毫無察覺,直到聽見雜亂的腳步聲才抬起頭,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眸子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洪文帝走在最前面,身側是挽著他手臂的宣貴妃。那只霄飛練不知何時被找了回來,正懶洋洋地臥在她懷中。
“朕方才聽見有人殺人了?”洪文帝面沉似水,“是何人如此大膽?”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不掩面上的戾氣,像是要吃人似的。
宣貴妃似乎被他的目光嚇著了,輕輕向后退了一步,掩唇不知與洪文帝說了什么。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梅晏然的尸體上,眉頭微蹙,半晌后道:“風兒在嗎?”
他身后跟著的文武官員又是一陣騷動,默默讓出了一條路。
站在前面的十來人看見尸體時便明白了死的是誰,默不作聲地對視一眼,心中思忖著十五王妃是否因為黨/派/斗/爭而死。
陸繹風原本面色就不好,低聲道:“父皇尋我為何事?”
洪文帝不言語,嘆息一聲,垂眸向別處看去。
陸繹風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地上躺著的人身上,腳下一軟,若不是江懿在他身邊扶著,怕是能直接跪在地上。
“父皇……”
陸繹風的聲音中多了幾分顫抖。
他慌亂地抬頭,似乎想著要在自己最信任的幾人面上找到一個說法,面上露出一個扭曲而牽強的笑:“這……這是……”
洪文帝輕咳一聲:“風兒,斯人已逝,莫要過分哀痛傷了身子。”
“江子明,這是騙我的吧?”
陸繹風又轉頭去看江懿,一雙眼近乎倉惶地想在友人的表情中找到幾分破綻。
江懿蹙眉,避開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在尸體邊守著的御林軍上前一步,向洪文帝行了禮:“陛下,這是卑職在池中打撈出來的尸首!
洪文帝看了眼陸繹風,問道:“是溺水死的嗎?”
“不太清楚,地上有血跡,好像并非溺水死的……”那士兵道,“應當是被人殺了后掉進了池塘中,待一會兒仵作來了,死因便能水落石出。”
陸繹風雙目猩紅,卻未掉一滴淚。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聲音沙啞道:“兇手是誰?”
那士兵轉向他:“回十五皇子,一小黃門在池塘邊看見了可疑的人,卑職擅做主張,將人控制了起來!
陸繹風猛地抬頭,目光落在那被兩柄長戟制住的人身上,卻愣在了原地。
裴向云的眸中已然沒了先前的狠戾之色,余下的只有不安與惶恐。
他動了動唇,想喊江懿,卻看見了那些站在洪文帝身后官員們的表情。
驚慌的,懼怕的,鄙夷的,仇視的。
眼前這些人的面容與上輩子的那些烏斯士兵重疊了起來,影影綽綽,如從地府中爬出來的不散的惡鬼。
“江子明……”
陸繹風聲音很輕,可手卻已然摸上了腰間的佩劍:“我聽你解釋!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詢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裴向云動作很小地搖了搖頭,眉眼間滿是惶恐。
他真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無論如何,自己是絕對不會傷害梅晏然的。
哪怕是現在,裴向云也依舊記得臘月二十九的那個晚上,洪清寺的青燈古佛下,小姑娘向佛祖許愿時的虔誠模樣。
分明幾個時辰之前,梅晏然還在清平殿外拽著他的衣袖邀請他來參加自己的婚宴。
她還沒與心愛的人成親,甚至于那攢了許久的一百張上上簽的簽文——
送出去了嗎?
她所期待繡著瞿紋的霞帔還未穿給喜歡的人看,念念不忘的八抬大轎還沒來接她。
怎么就……人不在了呢?
直至此時,裴向云才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心口缺了一塊似的,悶悶地疼著。
他忽地想起自己前世,放任著手下士兵屠城,劫掠平民百姓,極盡奸/淫/擄掠,只因覺得這些人與自己并不相關。
奸/淫的是誰家妻子兒女?屠戮的又是誰家意中之人?
又……殺了多少個「梅晏然」?
天地一片白茫茫,裴向云心中猛地貫通了什么似的,像是一堵久久橫亙于眼前的障壁被猛地打碎。
自此世間凡俗人的喧囂也好,喜悲也罷,悉數灌入了他被蒙蔽兩世的耳中。
一滴冰涼的液體驟然從臉頰滑落,讓他愣了一下,繼而淚水珠串似的從眼角滑落,不受控制地悄然融進了雪中。
“十五皇子節哀……”江懿輕聲道,“如今事態不明,倒也不能說是……”
“可是有人看見他在池邊!”
陸繹風的怒火終于是壓不住了,一掌拍開江懿扶在他肩上的手,腰間佩劍「錚」地一聲出鞘,徑直要向裴向云砍去。
洪文帝低喝一聲:“風兒……”
陸繹風擎著劍的手頓了下,繼而狠狠地扎進地上的積雪之中。
江懿明白自己現在說什么都沒用。
他很能理解陸繹風的心情,可被長戟羈押著的是自己的學生,無論說什么,都會有種偏幫袒護的意味。
縱然自己心中明白,裴向云實在沒必要對梅晏然動手。
“這么大陣仗是要做什么?”一道尖細的聲音從側旁響起,“咱家聽說清平殿里出了事兒,這才匆忙趕來了。”
那人身后跟著五六個小太監,身子滾圓,細長奸詐的眼中掠過一道精光,不懷好意地看向江懿。
江懿眉眼間氤氳開一片冷意。
這人他是認得的。
福玉澤……
那會兒他領了欽差大臣的名頭來隴西,表面上是來慰問三軍將士,實則暗中勸他們及早與烏斯議和,不知領了朝中誰人的好處。
福玉澤瞥見站在眾人最前面的洪文帝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禮:“咱家見過陛下。這事兒出在清平殿,咱家脫不開干系,還請陛下給咱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看看咱家能不能問出什么來。”
洪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依舊沉默著。
宣貴妃眸色微動,抱著霄飛練的手緊了緊。
福玉澤和洪文帝行完禮,權當他默許了,手中拂塵一掃,目光轉向地上的尸體:“咱家聽說死了人,這被押著的是誰?是兇手嗎?嘴硬的還不快好好審一審!
江懿還未開口,便聽那御林軍統領道:“回福公公,只是可疑之人,還未定罪,按規矩不可動私刑。”
福玉澤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笑:“可是咱家瞅著這嫌犯,長得到不像是漢人,反而……”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江懿一眼,慢條斯理道:“像是個烏斯人呢。”
話音剛落,文武百官驟然炸開了鍋。
裴向云的目光一滯,慢慢垂下眼去。
完了……
現在無論自己再說什么,一頂「異族」的帽子扣下來,絕無逢生的機會。
福玉澤慢慢踱到他面前:“你方才在看誰?”
裴向云憋著一腔怒火,低聲道:“沒看誰……”
“沒看誰?”
福玉澤用拂塵柄挑起他的下巴,面上的肥肉堆積成一坨:“咱家覺得不對啊,你這殺了人的畜生到底在看苦主,還是在看……丞相大人?”
方才宴會上的人太多,江懿來后除了與兩個侍郎寒暄過,便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就坐了,大部分人根本沒看見他帶了什么人來,此刻聽了福玉澤的話后一頭霧水,紛紛看向江懿。
江懿挑眉,剛盤算著該如何接這話,便聽那福姓太監又問道:“你與江大人是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
裴向云咬著牙,生生擠出了這四個字。
他不能表現出與老師相認。
自己已被打做「異族的畜生」,千萬不能再將老師拖下水。
哪怕就此蒙冤,就此因為莫須有的殺人罪被處死,也絕不能毀了那人的清譽。
福玉澤唇角微翹,伸手抓住了裴向云那挨了琵琶女幾道琴弦的胳膊。
寬大的太監服袖袍垂下,擋住了他的動作。
沒人看見他在那袖袍之下狠狠地掐住了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額上驟然覆了一層冷汗,渾身戰栗地顫抖起來,卻愣是忍著沒哼出來一聲。
他眼前的景物因為劇烈的疼痛變得模糊,堪堪維系清晰的僅有那一人。
老師絕對不能因為自己出事。
福玉澤的聲音如毒蛇吐信般,陰冷而惡毒:“咱家再問你一遍,是何人將你帶進宮中的,你可否認得江丞相?”
“我……”
裴向云額上汗如雨下,卻仍一字一句道:“是我自己溜進來的,我不認識江丞相,我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成長了一些的狗子;
今早天陰,我八點彈坐起來,腦子睡得不清醒以為是午覺睡到晚上八點錯過了更新,瞬間思考要不要兩更都在九點發結果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原來現在是早上八點(。)
第92章
這是個太拙劣的謊言。
都不用洪文帝說話,只要極端悲慟中的陸繹風開口,謊言便會不攻自破,到時他的下場只會更慘。
裴向云全然沒心思再考慮這些了。
他又疼又混亂的頭腦中只允許他想明白不要讓自己與江懿扯上關系,于是咬死了那句「不認識他」。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目光驟然凌厲地望向福玉澤垂下的那只寬大的袖袍上。
洪文帝終于開口道:“夠了……”
福玉澤最后看了一眼裴向云,若無其事地慢慢直起身,笑著向洪文帝行了一禮,可眼中卻分明沒有半分敬重:“咱家也是太心急著要將功補過,還請陛下原諒則個!
“這人方才在殿中救了朕的命,現下朕看著也確乎有情有義!
洪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江懿一眼:“只是人命關天,尤其還與風兒有關,朕也不能憑一己之言斷定他無罪。先押下去關在天牢里,待仵作驗明尸首后再做定奪!
他說完,轉身看向身后的文武百官:“天色也晚,眾愛卿回去歇息吧!
官員們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眼下表面上倒是恭恭敬敬地服身行禮,繼而三三兩兩地散了。
御林軍交錯在一起的那兩柄長戟錚鳴,押著裴向云從地上站起來,一邊的人給他戴上了手鐐。
江懿瞥見狼崽子頸后被刀戟劃出的長長一道血痕,抬眸撞上裴向云那雙眼。
狼崽子的眸子很亮,復雜的情愫摻雜在一起,讓人看不分明。
他心上漏跳半拍,動了動唇,似要囑咐裴向云什么,卻見自己那學生猛地將頭扭了過去,再也不看自己一眼。
陸繹風踉蹌著向梅晏然的尸體跑去,方才在百官面前隱忍多時,終究還是「噗通」一聲跪在了雪地中。
他顫著手拂去少媚眼間結著的冰碴,觸手皆是一片沒有生氣的冰涼,驀地彎了腰,壓抑著唇齒間溢出的哽咽。
江懿站在他身后,猶豫半晌,卻覺得如何的語句來安慰他都顯得很蒼白干澀。
“江子明……”陸繹風忽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嚇人,“我快要與她成親了!
江懿垂眸看著他,慢慢蹲下身,攬過他的肩:“我知道……”
陸繹風似乎有些語無倫次,手在半空中痙攣了半晌,像是要握住什么東西一樣:“是我做錯什么了嗎?她為什么不再等等我?”
江懿攬著他肩的手緊了緊,眼眶發酸。
他沉默半晌,低聲道:“抱歉……”
陸繹風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勉強到扭曲的笑:“你抱歉什么?和你又沒有關系!
“可是裴……”
“我知道不是他。”
陸繹風的手好像有些不聽使喚,從懷中摸出一枚造型精致的簪子要給梅晏然戴上,卻好幾次都沒擦著鬢角而過。
“晏然回去和我說過,她很喜歡你那學生,覺得他……可憐……”
陸繹風眉眼間先前的悲痛與狠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小姑娘精明得很,誰對她好一眼就看得出來。更何況我雖然不摻和他們派系斗爭,但也看得出來到底怎么回事!
“樹大招風,江子明!
“這次是他,下次說不準就是你了!
陸繹風終于將那枚簪子給少女戴好,輕柔地將她散落的發絲攏去耳后:“說好了要氣我一輩子的,我還沒娶你,怎么就先跑了?”
江懿喉嚨干澀,聲音有些低。骸氨浮
“說了不用抱歉。”
陸繹風的手顫抖著,抬起頭看他,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恨意,燈火躍動在那雙堪堪維系住最后幾分理智的眸中。
“你說,她冷不冷啊?”
陸繹風踉蹌起身,將那掛在假山上的外衣取下,輕輕蓋在梅晏然的身上:“她那時……是不是很害怕?”
分明幾個時辰前她還在撒著嬌與自己拌嘴,怎么一晃眼便陰陽兩隔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恨,應該憤怒,可舉目天地白茫茫一片,卻不知到底該去恨誰。
江懿低聲道:“小心腿凍壞了,她應當也不想看見你傷心著折騰自己的樣子。”
“你走吧,我陪她待一會兒……”陸繹風道,“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江懿垂眸看著他,微微頷首。
陸繹風那沾了雪的手驀地扣住他的手腕,絲絲寒意似乎也跟著浸入他的骨髓之中。
“無論是誰,給我一個交代。”
陸繹風將額抵在他的衣擺上,聲音有些模糊:“求求你……”
“你放心……”
江懿用帕子將他手上的血水擦凈:“無論是誰,我都會給你一個真相。哪怕真的是我那學生動的手,也絕不姑息!
陸繹風得了他的承諾,慢慢松開了江懿的手。
江懿最后看了他一眼,正欲轉身離開,卻看見不遠處的冬青灌木根下似乎臥著什么東西,一閃一閃地泛著光。
他走過去俯身將那物事拾起來,發現是半枚碎裂的玉牌。
玉牌呈圓形,上面鏤空著些許意味不明的花紋,看樣子像是被人掰折的一般。
江懿把那半截玉牌收入懷中,對守在一邊的士兵低聲道:“仔細些照顧十五皇子!
那士兵點頭應了,江懿才轉身向苑外走去,待走出些許距離,身后驀地傳來一道似乎忍耐了許久的哭聲。
與其說是哭聲,倒不如稱為一道壓抑的咆哮。
如困獸哭嚎,既撕心裂肺,又沉悶得讓人難過。
——
裴向云手腕被那木制的手鐐磨出了血痕,上面的木刺倒扎進傷口中,比單純的刮擦之傷還要疼了數倍。
他咬著牙,手心額上全是冷汗,卻硬是挺著不哼一聲。
福玉澤親自帶路去天牢,余一個圓滾的背影在裴向云眼前晃來晃去。
煩人得很……
裴向云眸色陰鷙地看著那太監,忽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方才漢人的文武百官皆在場,為何人人人卻都聽一個閹人指手畫腳?
他隱隱覺出其中的耐人尋味,卻不知到底奇怪在哪,只恨自己不在老師身邊。
如果在老師身邊……
裴向云一想起江懿,心中便隱隱鈍痛。
如果因為自己連累了老師,他倒不如再死一次,以死明志,換得老師清白,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為什么死的是梅晏然?
那么好的人,憑什么呢?
上輩子那樣好的老師自刎于他面前,他重活一輩子,用了大抵要五年時間才囫圇想通其中的緣由。
那梅晏然呢?
沉悶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警覺地抬頭,卻見福玉澤帶自己來的并非天牢。
上輩子因為江懿心里惦著關雁歸,裴向云也來過大燕的天牢幾次,清楚地記得這其中陳設不是這樣的。
這條甬道干凈而寬敞,地磚是青灰色的,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清。
福玉澤在前面帶路,在一間緊閉的暗房前停下。
他身邊的獄卒抖動手中一串黃銅鑰匙,找出來一把插/進鎖孔中扭動了一下,而后鐵門「吱嘎」一聲緩緩向里滑去。
屋中墻上的燭臺倏地亮了起來,將靠墻放著的一排冰冷鐵器的影子投到了地上。
押著裴向云的士兵手松開,任由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福玉澤將實木桌后的椅子拖出來坐在他面前,微微抬起腳,皂靴尖抵著裴向云的下巴,逼迫他抬起頭來:“讓咱家看看,呦,這眼神,兇得不得了啊!
裴向云別開臉,忍著被羞辱的怒意垂眸看著地上的青磚。
福玉澤招了招手,站在他身邊的人依言拿過來一個通體純黑的瓷瓶。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心中驀地掠過一道不祥的預感。
“陛下宅心仁厚,在仵作驗尸結果出來前不愿治你的罪,咱家可不一樣。”
福玉澤牽著唇角笑了下,顯得十分狡詐:“咱家覺著你不像個善人,特意抽出時間來審你一審!
旁邊跟著他的小太監幫腔道:“你得跪著給福公公磕兩個頭感恩,你可知曉?”
裴向云冷笑一聲,向福玉澤腳邊啐了一口。
福玉澤瞇起本就像條縫似的眼睛,不懷好意地奸笑:“咱家也不是沒見過嘴巴硬的,倒是有骨氣!
他說著旋開瓶塞,將其中的東西往裴向云手臂上的傷口撒去。
那赤紅的粉末僅是剛落在傷口上,便倏地炸開一片劇痛。
裴向云沒有防備,驟然跪不住了,蜷縮著身子向一邊倒去,呼吸愈發急促起來,卻仍忍著不痛叫一聲。
福玉澤對著他的腹部踢了一腳:“咱家再問你一次,人是你殺的嗎?”
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猙獰,咬著牙死死地瞪著他,一雙黑眸中滿是嗜血的殺意。
他胳膊上的肌肉近乎極限地緊繃著,來抵御那陣陣蝕骨般的痛楚。
“沒有!
裴向云聲音沙啞地答道:“我沒殺人。”
福玉澤看著他倒在地上的樣子,忽地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笑。
他讓身旁候著的士兵將裴向云扶起來跪好,從一邊的鐵架上拿下來一個形狀怪異的器具。
裴向云額上的汗瀑布似的順著臉頰流下來,浸濕了身上的衣物,后背氤氳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福玉澤將那器具輕輕擺在桌上:“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若是還嘴硬,那咱家就沒辦法了!
“咱家再問你一遍,人是你殺的嗎?你和丞相大人是什么關系?”
作者有話說:
狗醬:等老子出去老子就把你們全殺了.jpg
第93章
裴向云跪在地上,腰板卻挺得筆直。
他抬眸看向福玉澤,眼睫上沾著汗水,連帶著眼睛也跟著刺痛;
“我沒殺人……”他聲音沙啞,像是用砂紙在鐵器上刮擦一樣,“我也不認識江大人!
福玉澤撫掌,似乎對他這個回答滿意得很:“好,甚好,來人啊,把他按住。”
一直跟在后面的士兵低聲道:“福公公,這不妥!
福玉澤陰毒的目光向他釘了過去:“你有何高見?”
那士兵不過一御林軍中無名小卒,只奉命將人押過來,眼下聽見福玉澤似乎在質問自己,登時面色煞白。
他低聲道:“大燕的法規中,似是不允向平民動私刑的。”
福玉澤肥胖的腿費勁地搭在一起,翹著腳道:“可是你看他,他是漢人嗎?法規是寫給漢人的,怎么能是寫給烏斯人的呢?”
“但……”
“你又為何替這殺人兇手說話?”福玉澤眼見著自己占了理,愈發咄咄逼人起來,“難不成你就是將他引進宮中的細作?你也要與他一同受刑么?”
那士兵哪見過這等無賴,連連搖頭,緘默地退回身后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中。
裴向云手臂上的疼痛勉強緩和了些許,可神經卻仍緊繃著。
他的目光藏在眼睫下,警惕地等著福玉澤會用什么其他的手段折磨自己。
果不其然,那太監手撫著桌上那造型奇異的器具,慢條斯理道:“你可知這是什么?”
裴向云保持著沉默,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卻蘊藏著無窮無盡的仇恨。
福玉澤只當他死鴨子嘴硬,壓根不將他如狼似虎的目光放在眼中,興致勃勃地介紹道:“此物名為「拶指」,你可知「拶指」是什么意思?”
裴向云抿著唇,不搖頭也不點頭。
“你一會兒便知道了。”
福玉澤抬手按住他的肩:“誰許你這樣看咱家?把你的頭低下去,有沒有規矩?”
他說著便去按裴向云的脖頸,可狼狽的少年卻有骨氣得很,與他的手暗中較著勁,硬是不將頭低下。
福玉澤的臉色徹底垮了下來。
他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聲音驟然尖銳起來:“你一個雜種,憑什么要這樣看著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裴向云雙目微瞇,唇角勾起一絲笑。
恃強凌弱,拿著雞毛當令箭。
就是瞧不起你。
他還未說話,福玉澤便尖聲道:“還站著作甚!你們都是蠢的嗎?”
身后那兩個小太監連忙上前,又是扳肩又是踢裴向云的腰,想讓他給尊貴的福公公磕個頭。
可無論他們如何用力,卻仍不能撼動裴向云半分。
少年咬著牙,一雙眸子亮得驚人,狠戾的目光利劍似的刺向面前這肥頭大耳的宦官,唇角微翹,多了幾分報復的快感。
一個小太監急了,又去箍他那只受了傷的胳膊。
裴向云眼前景物驟然一模糊,身子晃了晃,卻依舊如狂風驟雨中的松柏一般彎也不彎一下。
福玉澤冷著臉半晌,忽地陰惻惻地笑了:“好啊,有骨氣,真有骨氣!
裴向云穩住呼吸,一字一句道:“我不對任何人彎腰!
似乎骨子里屬于烏斯人桀驁的血脈終于蘇醒了過來,強撐著讓他在這狗仗人勢的太監面前挺直了腰板,保持著最后的尊嚴。
可以讓他跪,但除了江懿以外,沒人能讓他彎腰。
那是他的授業恩師,是給了他第二條命的人。
是他上輩子深愛著的人,這輩子最心疼的人,是他要放在心尖上豁出一條賤命也要護著的人。
是他最愧疚,最對不起的人。
只要能償還前世的罪孽,能讓老師原諒他,他甘愿在江懿面前把一身傲骨折碎,只為換那人一世平安喜樂。
可旁人又算什么東西,也配他彎腰?
但凡他現在對這腦滿腸肥的閹人彎腰,便是對老師最大的侮辱。
福玉澤猛地拽住他的頭發,強壓著他的頭向下?蛇@異族少年身體里好像有用不盡的蠻力,硬是冒著折斷喉管的險頑抗著,目光中滿是兇狠與仇恨。
福玉澤忽然有一種錯覺。
若是他現在將這異族少年手上的枷鐐解開,他毫無疑問會被這惡狼般的人撲上來一口咬斷脖子。
福玉澤慢慢松開了拽著他頭發的手,看著那不服管教的人撕心裂肺地干嘔起來,慢慢拿起了那被他稱作「拶指」的東西。
那「拶指」由五根木棍用麻繩連接而成,長約七寸,打眼一看并不知道那是用來做什么的。
福玉澤面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一身肥肉也抑制不住從內而外散發出的變態般的快感。
他強行拽過裴向云的手,將他的五指慢慢插/進那木棍的縫隙之中。
“往日這「拶指」都是給婦人用的……”福玉澤輕聲道,“今兒破例給你一用,看看你能挺到何時!
裴向云還未看明白這刑具有何特別之處,那麻繩一扯,左手的五指驟然斷了一般地疼了起來。
俗話說「十指連心」,意思便是手指受了傷是很難忍受的,往往要比其他的皮外傷更疼。
裴向云只覺得自己的五指被那那木棍狠狠夾著,指骨在這壓力之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聽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壓斷了。
手指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然不復存在,僅余五根指骨與木棍互相折磨著,神經叫囂著疼痛,撕裂般地順著手臂向上,似乎要將整個人撕成兩半。
裴向云眼前驀地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他急促地喘著粗氣,額角青筋突突地暴跳著,臉色漲得通紅。
但就是不愿痛呼一聲。
福玉澤湊近了看他的臉,似乎要將他這樣痛苦的表情盡收眼底:“不是不愿意對我彎腰嗎?不是瞧不起我嗎?你現在還瞧不起我嗎?”
他說著,手上勒麻繩的力氣輕了幾分,給裴向云一個緩沖回答自己的機會。
裴向云的雙唇不住地顫抖著,身上淋過雨般濕透了。
他驀地咳了幾聲,血絲從唇角流下。
“我就是瞧不起你……”裴向云臉上慢慢綻開一個笑,似乎剛才疼到痙攣的人不是他一樣,“你配嗎?你就是個畜生,你根本不配!
福玉澤失態地尖聲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憑什么說我不配?你憑什么不對我彎腰!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馬上就能要了你這瘋狗的命!”
裴向云被痛楚磨得眼前時亮時暗,卻將那閹人失態的一字一句都聽了去,焦灼的心中升起一種報復的快感。
他趁著自己還能說話,連續道:“你就是不配,你算什么東西?”
福玉澤手上一發狠,那拶指再次將裴向云的五指狠狠夾了起來。
鉆心剜骨般的痛楚再次叫囂著席卷而來,他唇齒間溢出一聲難以忍受的哽咽,眼前驟然一黑。
竟是疼暈了。
哪怕是疼暈了,裴向云也一聲痛未呼,腰板一下也沒彎。
也不曾對福玉澤求過饒。
站在裴向云身后那士兵眸色微動,暗暗有些敬佩。
往常他時不時便會押送犯人來天牢。
這福公公不知是否因為早年有過非常的經歷,折騰人有癮,基本每個經過他手的嫌犯被真的關進牢中前都要脫一層皮。
他見慣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為了逃避私刑,親口許了福玉澤不少好處,甚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乞求他放自己一馬。更有甚者賣妻兒求榮,只為不遭那皮肉之苦。
唯獨眼前這一人鐵骨錚錚,哪怕疼得昏了過去,也從未低過頭。
“福公公……”
那士兵再次開口:“圣上的意思是要將他關在天牢中,等有結果了再決定是處死他還是放了他。您眼下萬一將人折騰得不行了,到時圣上怪罪起來,為難的還是公公您!
福玉澤厚實的胸脯上下起伏許久,方才那失態的情緒這才慢慢被壓了下去。
縱使他大權在握,已經不太將那小皇帝放在眼中,卻仍要忌憚所謂「皇權」幾分。
他垂眸看向倒在地上的裴向云,終究還是恢復了幾分理智。
“抬走吧……”他咬牙切齒道,“關進去,給我好生照顧他!
立在旁邊的小太監應了一聲,拎起暗房角落里的一桶涼水便照著裴向云臉上潑了過去。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從昏厥中慢慢醒了過來。
那兩個小太監一人架著他的一只胳膊,毫不客氣地將人從地上拖了起來,向甬道盡頭走去。
裴向云一雙膝蓋在地上拖行著,布料被本就不平坦的磚石磨得破開。
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直到被人徑直丟在了一堆枯黃的草垛上。
周遭一片漆黑,連一扇窗也沒有。
似乎是生怕他與旁人聯手越獄,甚至旁邊兩間牢房中也空無一人。
那小太監將牢房的門落了鎖,「哐當」一聲砸在了鐵欄桿上。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將左手小心地伸了出去,攤開掌心放在草垛上。
那被拶指夾過的指節已經開始腫脹起來,估計不消一會兒便能腫成饅頭大小。
四下無人,他這才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更大的痛楚后知后覺找上門來。
今夜之事實在太蹊蹺了。
是那琵琶女算好了清平殿后苑會出人命,刻意將他引過去,還是自己真的恰巧撞上了呢?
如果是刻意的,對方在圖他什么?
裴向云自詡沒什么值得人覬覦的東西,正暗自苦惱于腦袋的不靈光,心頭卻忽地掠過一個讓他心驚膽戰的猜測——
若那幕后之人根本不是沖著他來的,而是沖著老師來的呢?
作者有話說:
給狗子呼嚕呼嚕毛(?)
第94章
裴向云揣著這個讓他心驚膽戰的念頭被困在方寸的囚籠中,左手和手臂的傷口依舊連心一樣地疼著。
如果他們真是沖著老師去的,那老師身邊如今沒有一個能保護他的人。
那幕后者雇傭的人身手矯健,連他都難以招架,更何況那些不如他的家丁護衛們。
裴向云猛地拽住了鐵籠的欄桿,似乎下意識地想試試自己能否將這鐵欄桿拽開,剛用了幾分力又頓住了。
若是真的跑了,那老師也會有大麻煩。
他鮮少這樣清晰地覺得自己十分無力,上一次還是前世江懿于面前自刎的時候。
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對老師下手,那他請不清白也沒什么用了。
裴向云焦躁地撐著地要起身,卻忽地一陣頭暈目眩,讓他重重地跌坐回了那干草堆上。
手臂上的傷口雖然已結痂,但架不住被那福姓太監折騰了好幾次,不斷開裂了幾次,讓他有些失血過多。
裴向云悶哼一聲,用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地向墻壁錘去。
小姑娘慘白的臉在眼前一閃而過,讓他本就隱隱作痛胸口更悶痛起來。
她那樣單純的人又做錯了什么?到底是如何的罪名,能讓她被如此殘忍地殺死在寒冬臘月的池塘之中。
而這大燕的皇宮,與自己所處的這一方鐵囚籠又有什么區別?
裴向云想從天牢中出去,去查明梅晏然的死因,去保護江懿,去將那狗仗人勢的福玉澤手刃了,再將他生生剝了皮。
可眼下也只能想想。
他如今連這座監牢都出不去。
裴向云呼吸愈發沉重起來,靠著墻瞪大眼睛坐在干草堆上,分明已經過了三更天,卻仍沒有半分困意,一直坐到了雞叫破曉之時。
身側的墻根下一直響過「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老鼠。
他的耳力在一片寂靜中好用了不止一星半點,甚至能聽見隔著墻壁外那甬道中人走過的聲音。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到停在了墻的拐角處,繼而是一道拿腔拿調的聲音:“里頭的,醒沒醒?吃飯了。”
裴向云面上凝著冷意,一句話也不說。
那人的動作頓了下,提著泔水桶拐了過來,將一個鐵盤丟在地上。
那鐵盤不知被多少人用過了,上面鐵銹斑斑,甚至沾著些許暗褐色如血跡一樣的東西。
裴向云目光落在那盤子上,莫名有些反胃。
那負責發飯食的士兵用一柄木勺在泔水桶里舀了舀,舀出一勺稀淋淋的湯水倒在鐵盤上,而后又丟了個發霉的饅頭。
那湯水不知做什么剩下的邊角余料,里面還摻雜著幾片蔫頭耷腦的爛菜葉子。
似乎注意到裴向云的目光,那士兵古怪地笑了下:“看我干什么?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就拉倒。得罪了福公公還想過好日子?想得美!
他說完,用腳尖將那鐵盤往裴向云面前踢了踢,然后哼著小曲走遠了。
那盤吃食裴向云碰也沒碰一下。
其一是實在看著便不能吃,其二是因為一直記著先前江懿與自己說過的話。
若是有人想下毒弄死他,最快的方法便是在飯里下毒。
等那獄卒來收盤子時,看著那一口未動的泔水與饅頭,面上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早聽說關進來一個有骨氣的……”他道,“沒想到這么有骨氣,真不吃飯啊!
裴向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未說。
那獄卒似乎來了興致,一步三晃地走到鐵欄桿前,搖了搖那把鐵鎖:“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誰?你得罪的是最受寵的內侍,他若是看你不順眼,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我也不是和你過不去。你呢,如果后悔了,跪在地上給爺磕個頭,爺興許能給你弄點能吃的東西來,你看如何?”
裴向云牽著唇角冷笑了下,繼而抬起下巴,毫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
獄卒倏地變了臉色,狼狽地匆匆轉身離開,尚不忘罵一句:“呸,狗雜種!
裴向云眸中躍動著怒火,卻生生地又將怒火捱了下去。
這獄卒似乎知道他被關在鐵柵欄后,縱然看上去很兇,但卻并不能將他怎么樣,于是羞辱他便成了他這乏味工作中唯一的樂趣。
第一天早上給的是泔水和饅頭,后來越來越過分,甚至看不出那吃食到底是什么做的,或是焦糊一團,或是長滿了黑的青的斑點,甚至發出陣陣異味。
裴向云倒是真的一口也沒動,硬生生撐著連續三天沒吃東西。
雖然他的身體本身就比一般人好些,但三天不吃不喝到底還是消磨了他的大部分銳氣,往日明亮的黑眸中僅余下幾分殘存的執念。
關乎于江懿的執念。
他醒了睡睡了醒,天牢中四面透風,吹得他似乎染了傷寒發起熱來,口唇干裂,意識已然十分模糊,在徹底昏死的邊緣搖搖欲墜。
可裴向云卻仍強撐著一口氣沒真昏過去,他一直期待著老師能查出什么,還自己一個清白,將他從天牢中救出去。
但是第三天時,持續許久的饑餓讓他不得不考慮起那個他最不愿想的可能性——
老師是不是不要他了?
這個可能讓他那顆恍若行將就木的心忽地跳了下,而后是無盡的惶恐。
若江懿不要他了,他該怎么辦?
裴向云的意識渾渾噩噩,處于半夢半醒之中,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前世的回憶片段。
有尚在隴西時那段不可回首的年少時光,亦有決裂后二人之間橫亙著的血海深仇,末了是一道清脆的木魚聲敲響——
洪清寺的老僧立于他面前,身后是慈悲的佛像。
“施主,你心不誠……”他低沉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回蕩,連帶著一片嗡鳴聲響起,“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誠心信仰叩拜神佛,還是在強求神佛滿足自己的私念!
求什么?
求那藏在心底的執念,求那大逆不道的癡妄,求那人心的三毒貪嗔癡。
佛寺撞鐘的聲音愈發響了起來,低沉的嗡鳴聲震得他額角突突跳著疼。眼前的佛像驟然消失,變成了一臉冷酷的烏斯主君。
“裴向云,縱然你冠了漢人的姓,取了漢人的名,但你會一直效忠于烏斯!
“你逃不掉的,你會被他們當做異類,你不得善終!
不得善終嗎?
他的呼吸愈發急促,搖著頭去躲那古鐘震徹耳膜的低吟,驟然于黑暗中睜開眼,額上覆著大滴大滴的冷汗。
是夢……
裴向云還未來得及從那夢魘中緩過神,便聽身側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他警覺地側過頭,發現鐵欄桿前蹲了一團黑影。
那黑影看著是獄卒的裝扮,可即便是蹲著,也掩蓋不了他頎長而勻稱的身材。
“我以為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人輕輕開口,聲音中多了幾分玩味,“沒成想撞見你做了噩夢,還真是稀奇!
這聲音他在哪聽過。
裴向云舔了舔唇,聲音沙。骸澳闶鞘裁慈耍縼砣∥颐膯?”
“非也!
那人擦亮了火折子,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露出一張精致而妖冶的臉。
裴向云原本意識正昏沉著,看清他長相時用盡渾身力氣從墻壁上彈了起來,失聲道:“你是密東那個……”
喀爾科支著臉頰:“是啊,很驚訝嗎?”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裴向云似是終于找到了說話的人,連珠炮一樣問道:“你又怎么會穿著獄卒的衣服?你來做什么的?我……”
他最后一個問題頓了下,聲音低了幾分:“我的老師還好嗎?”
“你是說江大人?”
喀爾科狹長的眼瞇了起來,帶著些許不懷好意:“這事很難說啊……”
裴向云猛地攥住了那鐵欄桿,震得鐵鎖與欄桿相撞,發出「當啷」的響聲:“他怎么了?”
“我先把你弄出來,再慢慢講!
喀爾科說著便從自己懷中取出了一枚簪子,捅進了那把看上去十分堅實的鐵鎖鎖孔之中。
裴向云垂眸看著他的動作,輕聲道:“我不能走!
喀爾科撬鎖的動作停了下,目光有些怪異:“你蹲大牢蹲上癮了?為何不走?”
“我走了可能會給師父添麻煩!
裴向云撐著地面的手微微顫抖,一顆原本以為百毒不侵的心這會兒七上八下地在胸腔上打著鼓,全因方才喀爾科那句模棱兩可的話。
喀爾科挑眉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你可知孤為何這個時候進來把你弄出去?”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向他,便聽這漂亮的小王子慢條斯理道:“今日下午江大人便查出了那起兇殺案并非所捉嫌犯所為,明早就能給他放了。孤正看熱鬧看在興頭上,卻聽見一身材圓潤的漢人男子暗暗與獄卒說要處理掉此案的嫌疑人。孤左右無事,使了點小手段,讓那獄卒把家底都兜給我聽了!
“孤一聽說這被冤枉的是個熟人,救你心切,連忙把他剝得一干二凈混進來救你。”
鐵鎖發出「咔噠」一聲輕響,鐵牢的門緩緩向外滑開。
裴向云卻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反而十分認真地問道:“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師父他……是否仍平安?”
喀爾科氣極,將那簪子收回懷里,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這小狗怎的聽不懂人話,還是先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作者有話說:
小王子:你有病啊?
狗子:師父QAQ
第95章
江懿連續兩個晚上都沒睡,陪在仵作身邊等著驗尸的結果。
隨同他一起的還有個刑部侍郎郭祿。
他前一夜的心情可謂是跌宕起伏。剛暗喜于和丞相搭上了關系,還沒高興多久,丞相的學生便因為疑似殺了人被關進天牢了。
郭祿看著那少年滿口胡言地說自己與丞相大人不認識,暗自心驚,回去一宿沒睡好覺,第二日醒來后就被通知了要他隨同一起去看仵作驗尸。
郭祿頂著一雙黑眼圈,訕訕地與江懿打了個招呼:“江大人可安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淡淡應了一聲。
郭祿問完便有些后悔了。
親學生被當成殺人兇手捉進去,這心情能好才怪。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倒是也沒別的法子再補救,只又訕訕地笑了笑。規矩地站在江懿身邊。
那仵作年齡不大,但大抵當差這么長時間第一次被兩位大人圍著看如何驗尸,面上是肉眼可見的緊張。
更何況死的人是十五皇子的王妃。
仵作先是檢查了梅晏然的臉,將那根簪子拿起來問道:“這簪子是她生前還是……”
江懿低聲道:“是死后十五皇子給她戴上的!
那仵作「啊」了一聲,有些尷尬地將那枚簪子原封不動地插/回了少女的鬢間。
他仔細地查看了一圈梅晏然的尸身,將衣袖與衣領挽起來,抬頭道:“王妃大抵是在昨日戌時左右遇害的。”
江懿眉心一動,連忙追問道:“為何這樣說?”
仵作將梅晏然的手擎起來給他看:“江大人您看,尸身的手呈放開狀。依著《洗冤錄》中所言,「辰戌丑末手掌舒」,而昨夜發現尸體時不到戌時三刻,故而下官推斷王妃的身亡時間是戌時左右。”
他說完這些,又將少女的袖口微微向上挽了挽,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王妃的手上受過抓撓傷,這是傷口留下的痕跡。”
江懿依言繞到桌案的另一邊,與他一同仔細端詳起少女那截手腕來。
那手腕靠近手掌的地方留有三道抓痕,已然因為梅晏然的身死而發紫發青,周圍隱隱有些許淤血的痕跡。
這抓痕倒是有些眼熟,像是……
江懿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那幾道被霄飛練抓出的痕跡上,眸色驟然一黯。
像是被貍奴抓出來的痕跡。
“王妃生前也應當與人發生過肢體的沖突……”仵作沒發現他陷入了沉思,繼續道,“她的衣袖不知在何處被刮到,絲線抽了出來。脖頸上有勒痕,口鼻處沒有泡沫狀的血跡,應當是死后被人丟進池塘中的!
江懿微微瞇起眼,將仵作說的話依次記在了心中。
仵作匯報完,小心翼翼道:“這是目前能看出來的線索,至于其他的……下官還要進一步檢查,只是不知十五皇子那邊……”
從前也并非沒有過皇親國戚意外死亡。只是這些達官顯貴們似乎很排斥仵作剖尸驗尸,從來都只讓他草草走流程檢查完,而后直接下葬了事。
“十五皇子那邊我去問他……”江懿低聲道,“除了這些呢?現下還能看出別的嗎?”
仵作有些為難地嘆息一聲:“恕下官無能,實在是看不出再多的東西了!
江懿放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緊:“麻煩你了!
仵作連忙向他行禮:“江大人說的什么話,屬實折煞下官了!
江懿沒空與他掰扯這些虛的禮節,轉身與郭祿道:“你可知道前天晚上元夕大宴的節目時刻安排?”
郭祿愣了下:“什么節目時刻安排?”
“就是那些歌舞演出的時刻……”江懿蹙眉,“那些刺客是何時來殿中表演的?”
若按照仵作所言,梅晏然是在戌時左右遇害的,那只要證明裴向云在戌時仍處于清平殿中,他身上的嫌疑便不攻自破了。
郭祿顯然不知道他要那節目時刻有什么用,但仍幫著聯系了禮部的同僚詢問此事,得到的消息是那琵琶舞姬登臺的時刻恰好是戌時。
也就是說在梅晏然遇害的這段時間里,裴向云一直與自己待在清平殿中,甚至還去保護了洪文帝免于成為刺客的刀下亡魂。
江懿心中壓著的陰霾松了幾分,不著痕跡地輕嘆了一聲。
仵作將方才的驗尸結果寫在了一張紙上,由江懿帶去給洪文帝交差。
郭祿全程只幫著跑了個腿,眼下有些心虛地跟在江懿身邊,小聲道:“江大人,以下官連年辦案的見解,您的學生恐怕是被人栽贓陷害了。”
江懿前一晚沒睡,眼下頭疼得很,連帶著眼眶也一同發澀發脹,聽了他這說了和沒說一樣的寬慰話,扯著唇角勉強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借郭侍郎吉言。”
郭祿舔了舔唇,膽子大了許多:“下官那晚上實在是嚇壞了,但看江大人的學生傲骨錚錚,必然是不可多得的君子,當真是學生隨了老師……”
江懿在丹鳳門前停下,客氣地與郭祿行了個禮:“郭侍郎還有其他的事嗎?”
郭祿愣了下,搖搖頭。
“那本官就暫行離開了……”江懿柔聲道,“今日多虧郭侍郎幫忙,改日本官必親自上門答謝!
郭祿連忙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還鬧了個紅臉,而后看著那人衣袂飄然地向遠處而去。
可江懿去面見洪文帝的過程卻并不順利。
今日當班的太監不是上次那小黃門,而是大內總管福玉澤。
福玉澤一身藍灰色的袍子,上面繡了金絲云紋,十分雍容富貴。
手中一柄拂塵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手臂,懶洋洋地看向江懿,明擺著沒將他太放在眼中。
前朝不是沒有過權宦當道致使亡國的例子。洪文帝也并不想受宦官擺布在,只是福玉澤自十三歲進宮起便是先帝的貼身內侍。
如今天子換了也并未動搖他在宮中的地位,反而因為知道許多深宮秘辛,人脈甚廣,尋常官員都要敬他幾分。
江懿看見他便面色一沉,卻仍依著規矩與他問了好。
“咱家今日瞧著江大人這臉色,倒是不如前幾日好了……”福玉澤一雙小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來打量去,端的是不懷好意,“江大人這是急著做什么呢,連休息都不好好休息了?咱家覺著像江大人這樣的棟梁之材可千萬不能把身子累垮了,若是累垮了,那往后朝中可不得了啊!
他這字字句句聽上去是在恭維人,卻透著好一股陰陽怪氣的意味。
江懿本就心情頗差,如今被人這樣擋在門外陰陽怪氣了一番,眸中隱隱有波濤翻涌,面上卻仍是客氣:“多謝福公公掛念,本官身體還算康健,再為大燕辛勞個十年二十年也不是問題,至于福公公您……”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今日著了盛裝,是要去何處?”
“宣貴妃娘娘今兒心情好,喊咱家陪她一同去華芳園賞梅捉雀兒……”福玉澤皮笑肉不笑,“江大人若有閑心,與咱家一起去可好?”
江懿愈發笑得溫文爾雅:“本官今日有要事面見圣上,就不去打攪公公與貴妃娘娘了,只是有感而發,想起《詩經》中的一句,與福公公今日這番出游打算很是妥帖!
福玉澤沒讀過書,卻偏生愿意裝作十分有文化的樣子,高深莫測地抬了抬他那圓潤的下巴頦:“什么詩?”
“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
江懿說完后傾了傾身子:“若福公公沒別的事,可否讓本官過去?”
福玉澤疑惑地擰起眉,看著他走遠的背影,仔細咂摸了片刻也沒明白這句拗口的詩是什么意思,問他身邊的人道:“你讀過書,你說說他方才什么意思?”
那小太監凈身前確乎是個上過私塾的,這會兒面露難色:“這,這……”
福玉澤看著他吞/吐不言的樣子,覺得有些不對勁,垮下一張臉來:“你且說著,咱家不怪你!
小太監一張臉憋得通紅,半晌才囁嚅道:“那句詩說您講大話,不出力,只會溜須拍馬,巧言令色,厚……厚顏無恥,卑鄙無德!
福玉澤胖臉驟然氣得發紫,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響,過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濁氣。
他陰惻惻地冷笑了下:“你去打聽打聽他今次進宮來做什么,然后回來告訴咱家!
小太監誠惶誠恐地去了,留他一人站在原處。
“丞相又如何?讀書人又如何?就你清高?”
福玉澤心頭那捧邪火又冒出頭來,燒得他一顆扭曲的心又痛又恨。
“連那小皇帝都要敬我三分,你算什么?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江懿不知道這太監在背后說了自己什么。
他從宮中出來時只覺得渾身疲憊,太陽穴又隱隱地痛了起來。
若事情不出岔子,裴向云明日便能從天牢中出來了。
縱然身體不適,可他依舊在腦海中思索計劃著一切。車夫得了他的命令,將馬車趕得很慢以免顛簸,到江家府邸前已經月上梢頭了。
江懿扶著車廂下來,為了不打擾已經歇下的江父特意繞了后門,卻在要推門時驀地聽見身側灌木后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腦中的神經倏地繃緊,目光一凝,手伸向懷中去摸護身的短匕,沉聲道:“是何人在此處鬼鬼祟祟?”
作者有話說:
咋驗尸一可考據一半我編的(乖巧.jpg);
最近太忙啦陪你們的是存稿箱箱等我回來回評論qwq
第96章
那簇灌木搖晃了一陣,而后鉆出來一道黑影。
江懿緊蹙著眉,向后退了幾步,手中的短匕蓄勢待發,卻聽那道黑影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戲謔:“美人,好久不見!
他愣了一下,便看見那黑影走到了亮堂的地方,露出了真容。
“你怎么來了?”江懿驀地有些吃驚,“你……”
喀爾科笑了下:“開個門,孤進去與你說!
江懿把后院的門打開,目光落在喀爾科背后背著的人臉上。
“孤替你將這小狗救出來了……”喀爾科輕聲道,“江大人可有酬謝?”
江懿挑眉:“王子殿下需知,明日我便能親自將他從天牢中接出來!
“明日你真能接得到人么?”
喀爾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亦或是說,只能接到一具尸體?”
被兩人議論的裴向云低低地哼了一聲,睜開一雙滿是血絲的眼。
他的目光失焦片刻,最后落在了江懿身上,原本迷茫的雙眼頓時亮了下,繼而掙扎著要從喀爾科背上下去。
喀爾科看著是個軟骨頭的風流王子,可手上的力氣卻大得驚人,狠狠地箍住裴向云的雙腿:“江大人,看你這幅樣子,是沒收到孤給你的信函?”
江懿慢慢搖了搖頭:“沒有……”
“既然如此,那便進屋說!
喀爾科明面上是護著背上的裴向云,可實際上卻隱隱有拿裴向云要挾他的意思:“待進了屋,孤再將這小狗放下!
眼下早已過了府中人歇息的時間,走廊中只余下幾盞昏暗的燭燈。江懿將兩人帶進自己的屋中后,喀爾科這才將裴向云放下。
江懿點亮桌案上的燈,垂眸看向狼崽子,卻發現他似乎在將自己的左手往身后藏去。
“還請王子殿下說明情況……”他轉身道,“在燕都這些日子里,我從未接到任何有關密東的消息!
喀爾科倒是不見外,就著他桌案上一盞涼茶便喝了一口,抹了抹嘴:“江大人,你們隴西軍營有細作。”
江懿的手驟然一抖,連帶著兩枚瓷杯碰撞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喀爾科看著他的背影沉默半晌,輕聲道:“密東變天了!
“我的皇兄蟄伏多年,性情大變,弒父登基……”喀爾科原本輕佻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恨意,“他枉顧百姓與內閣的意愿,要與烏斯結盟,還要將皇姐外嫁和親。孤繼續在密東實在有危險,所以被閣老們合力送出都城,以保有王朝最后的血脈!
江懿倏地看向他,眸中滿是不可置信。
“我竟什么都不知道……”他喃喃道,“若真的出了這么大的事,隴西應當會有人給我傳來消息,怎會……”
“不僅隴西沒有給你消息,連孤寫給你的那封書函都被扣下了。”
喀爾科轉著自己手上那造型獨特的指環:“孤本以為你早已知道,可現在看來,是孤想得太多了!
“喀爾科王子此次來燕都找我,恐怕不光是來逃難的吧……”江懿斂了眉眼間的驚訝,又恢復到先前那波瀾不驚的樣子,“我這學生算是……你的投名狀?”
喀爾科輕笑:“江大人果然通透。”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掩著唇打了個哈欠:“孤奔波了好些日子,還在你們燕宮御花園躲了許久,眼下乏了,想先休息休息。至于其他的,可以等孤休息好了再談!
江懿不愿讓府中更多人知曉密東的王子暗中造訪燕都,思索半晌后將人帶去了隔壁裴向云的房間。
至于裴向云……
勉強與自己住一間房吧。
江懿想起這個便有些頭疼,待回了自己房中后,發現狼崽子仍靠在桌邊,一動也不動。
他在裴向云面前蹲下身:“裴向云……”
裴向云低哼一聲,慢慢抬起頭,眼中一片猩紅,滿是戾氣與暴虐。
江懿撞上他那要吃人似的目光,指尖頓了下。
這目光他很熟悉。
上輩子那個殺人如麻的烏斯戰神曾無數次用這樣的目光看向他。
他心中一緊,還未說話,便看見那狼崽子眸中的暴虐慢慢軟化了下去。
“師父……”
裴向云喃喃著,似乎為了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又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師父……”
他的雙唇干裂,聲音沙啞,雙眸卻有些濕潤。
江懿扶著他的胳膊,有些不自然道:“喀爾科住在你那間客房里,今晚你和我一間房!
他說著要將狼崽子攙起來,卻發現裴向云又將左手向背后藏去。
江懿低聲道:“藏什么呢?”
裴向云搖了搖頭,死活不將左手露出來。
“給我看看……”江懿道,“藏什么藏?”
裴向云動了動唇,低聲道:“我……”
他話還未說完,藏在身后的手便被人扣著手腕拽到身前。
“別,別看,太……”
太難看了……
裴向云眸中掠過一道倉惶,用力要掙脫江懿的手。可他三天沒進食,眼下手腳發軟,沒有什么力氣。
江懿垂眸,看著他那腫脹變形的左手,眉眼間浸滿了冷意:“誰干的?”
裴向云搖了搖頭。
“是不是福玉澤?”江懿低聲道,“嗯?說話!
縱然他知道那福姓太監大抵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卻仍沒想到他竟會喪心病狂到如此境地,甚至于敢對并未定罪的人動私刑。
還是動到他的人身上。
這閹人瘋了。
江懿眸色漸冷,輕輕將裴向云左手放回他的膝上:“等我一下。”
裴向云悶咳了幾聲,只覺得渾身又發著燙燒了起來。
他大概是前一天得的風寒,現在反復著讓他一會兒如墮冰窟,一會兒又像置身火海之中,難受得很。
如果自己真死在那閹人手中,那真是太憋屈無能了。
想他上輩子神擋殺神,壓根不會將這等人放在眼中,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螞蟻般。
可這輩子卻只能受著那閹人的辱,偏生還反抗不了。
裴向云自嘲地牽了牽唇角,第一次覺得自己今世的選擇未必正確。
如此昏聵的權宦,如此無用的百官,護著有什么意義?
若如梅晏然般的善人注定要在這權與力的斗爭中被攪碎,去做皇權霸業的基石,那拼了命去效忠的這皇權又有什么意義?
倒不如殺遍世間茍且偷生之人,負心薄情之人,勾心斗角之人,坐在那萬人之上的位置,才會被人長久地畏懼與尊重。
才能至少得到被當做人看的尊嚴。
殺遍……
房門被人推開,裴向云慌忙從方才那魔怔般的煩躁中抽離而出,掩飾地垂下眼,斂盡眸中的冷血。
“還能站起來嗎?”江懿問他。
裴向云用那只完好的手撐著地,試了幾次都腿軟著站不起來身。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輕嘆一聲,從一邊拽過椅子來坐在他面前:“手……”
裴向云迷茫地抬眸看了他半晌,猶豫著伸出了右手。
江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眸中映著旁邊跳動的燭光:“你是真的蠢。”
裴向云方才還在心里想著殺這個殺那個,一撞上他的眸子就慫了:“什么?”
江懿把手中的藥酒往桌案上「咚」地一放,只當他在與自己裝傻,冷著臉便要拂袖離開。
裴向云瞥見那瓶藥酒,忽地明白了江懿要做什么,連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師父你別走。”
江懿回眸看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伸了左手。
上輩子江懿沒少給出去胡鬧的裴向云擦藥,可放在重生后卻是第一次。
師徒間許久未有過這樣的溫情了。
裴向云先前在天牢中寧死不屈,挨了那么多奚落和折磨都沒哼一聲,如今看著江懿垂眸給自己的手上藥時,鼻尖忽地發酸。
心里的委屈姍姍來遲,刺得他眼眶也跟著酸脹,沒忍住吸了吸鼻子。
江懿給他手指擦藥的動作頓了下:“疼?”
裴向云連忙搖頭,可半晌后又輕輕點了點頭。
“到底疼還是不疼?”江懿看著他那副樣子,心中的火氣一點點又上來了,“那太監對你說什么?”
裴向云聲音沙啞道:“他沒說什么。”
“是不是問你認不認得我?”
江懿本身就有些體寒,在冬天時常手腳發涼。而眼下他微涼的指尖撫過那腫脹的指節時,倒是能讓裴向云舒服一些。
“是……”他小聲說,“但我沒承認!
“你是不是傻?”
江懿撩起眼皮:“你就算說認識我,他八成也不會將我怎么樣,何至于把自己折騰到這個地步!
“不要……”
裴向云聲音很小,但透著一股子倔強:“你騙人……”
江懿輕笑:“這會兒倒是聰明了。”
“我……”
裴向云悶咳了幾聲,目光粘在那雙好看的手上:“我不想你有事,一點都不想!
“他要我跪他,對他低頭,但我不愿意,他就拿木棍夾我的手。”
“除了你,我不想對任何人低頭,可是我……”
裴向云語無倫次地不知自己在說什么,眼前一會兒是福玉澤那張小人得志的胖臉。
一會兒是梅晏然躺在雪地中毫無生氣的尸首,眼眶驟然變得濕熱,連帶著眼前的景物因為突如其來的淚水變得模糊。
他在天牢中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從未說過一句好話,從未向獄卒或是福玉澤低過一次頭服過一次軟。
他本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可面對江懿難得的溫柔時,那堅強與傲骨慢慢潰不成軍,露出被遮蓋其下的一片傷痕累累;
“可是我真的好疼啊……”
江懿心尖驀地一緊,還未說話,便聽那狼崽子低低哀求自己:“師父,真的好疼啊,你能抱抱我嗎?”
作者有話說:
別人面前的狗子:殺殺殺;
老師面前的狗子:QAQ;
今天推古早古風歌《永定四十年》,敲好聽嚶嚶嚶;
然后就是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在評論區隨便嘮一嘮提點建議啊什么的orz;
我對寫作指導這個問題倒是感覺還好,因為人確實是菜的(?)
我也第一次嘗試這種題材的文嘛,之前小清醒小治愈小甜餅什么的寫太多了,總是怕把控不好;
逼逼賴賴一堆沒用的,我先爬為敬!
綠碼啵啵家人們!
第97章
裴向云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
他的右手垂在身邊,微微攥緊了衣角,等了半晌卻仍沒等到那人的回答。
老師怕是不會答應自己這個要求。
“對不起,我……”
他有些焦急地想向江懿辯解自己并非仗著受了傷得寸進尺,更不想讓老師覺得自己在要挾他。
江懿一言不發,慢慢將他的指節涂了藥酒,又從一邊取來細布,揚了揚下巴:“衣袖挽上去。”
裴向云卻捂著胳膊:“這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
江懿指了指那結了痂又被福玉澤生生撕裂的傷口:“都成那副樣子,還不用嗎?”
就是因為已經成了這幅樣子,才不想被你看到。
裴向云也說不清自己胸口是什么東西在作祟,只覺得喉間像是堵了什么東西似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連帶著鼻尖一直泛著酸。
他不想讓老師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
裴向云固執地又說了句「不用」,撐著他的腿就要站起身,卻聽那人放緩了聲音道:“不是要我抱你嗎?”
他倏地臉上發燙,慌亂地搖頭:“我方才開玩笑的,師父不必放在心上,我……”
下巴被人捏住,強迫著他抬起頭來。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包扎完就抱你一下,如何?”
裴向云下意識地避開那雙漂亮的眼睛,只覺得一股熱浪從兩人肌膚相接的地方氤氳開,席卷了他僅存的理智。
“嘖……”
江懿看著他一臉傻樣,眉心微蹙,又捏了捏他的下頜:“我兩天沒睡了,你最好別浪費我的時間!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被蠱惑般輕輕點了點頭。
江懿在隴西時曾與軍醫學過如何包扎傷口,但到底只學了些皮毛,動作不如給裴向云上藥那般輕柔。
裴向云那道混了灰塵的傷口被江懿用水沖凈。他瞥了一眼流進盂中的污水,輕聲道:“這是什么?”
裴向云跟著他看去,在水面上看見了一層褐紅色的粉末。
似乎是福玉澤剛開始往他傷口上撒的東西。
他還未說話,便見老師狹長的眼微瞇,臉色差得很。
“這混賬……”江懿低聲道,“真是膽大包天!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師父你在……生氣嗎?”
“生氣?”
江懿將他的傷口用細布一點點包上:“對啊,生氣!
是因為自己被福玉澤動刑了,所以才生氣嗎?
裴向云眼中隱隱有著期翼,還沒來得及問,便聽那人道:“如此蛀蟲能偏安于朝廷之中,我怎么能不生氣?”
他眨了眨眼,眸中的光慢慢熄了下去。
“更何況也不是什么人能幫我教育學生的……”江懿垂眸道,“他算什么東西。”
裴向云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是紅的。
他輕咳一聲,心中那點小委屈又悄悄露出頭來,不顯山不露水地向那人求些安慰:“其實沒什么的!
江懿敷衍地「嗯」了一聲,將最后一段細布包好。
狼崽子確實已經到了長身體的年歲了。
幾年前竹竿似瘦的胳膊上已然隱隱有了遒勁的肌肉,愈發地與上輩子那個驍勇善戰的人相像了起來。
江懿幾乎一想起前世那個能將自己牢牢困在懷中的裴向云,心里便下意識地沉了沉,那人不近人情的樣子再度浮現于眼前。
他將手從狼崽子胳膊上移開:“好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聲道:“師父,你答應我的!
江懿向椅背上靠了靠,明知故問道:“答應你什么了?”
“答應我……”
裴向云說了三個字便閉了嘴。
縱然江懿好像答應了他會有一個擁抱,但自己真的能仗著受傷便為了那一點私欲就為所欲為嗎?
不是已經和自己說好了,絕不會再于師生之情上得寸進尺,索取男女之情么?
可是他真的很想要江懿來安慰自己。
裴向云越想越委屈,先前那好不容易壓在心底的難過張牙舞爪地找上門來。
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起身,卻聽那人輕嘆一聲:“你怎么又一副要哭了的樣子?”
江懿支著臉頰,有些頭疼地看著他:“多大的人了?”
裴向云咬著唇不說話,執拗地扶著一邊的桌案要站起身。
“不是要我抱你么?”江懿對著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還要我主動啊?”
他看見那狼崽子眸中一閃而過一道亮色,繼而小心翼翼地問自己:“真的嗎?”
“什么真的假的。”
江懿作勢要起身離開,卻聽自己這逆徒急切道:“要抱的。”
裴向云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一舉一動中都透著討好與謹慎,生怕江懿回心轉意收回了方才的承諾。
他將頭靠在那人肩上,而后小心地環住了老師的腰。
一如上一世般。
上輩子他常常這樣向江懿討一個抱,以師徒之情做幌子,悄悄掩蓋住自己的一片狼子野心。
現在重活一輩子,他心底那些腌臜齷齪的念頭也沒少到哪去。
裴向云忽地發現自己似乎要比老師高一些了,也能將老師牢牢地抱在懷中,以肩臂筑起一道看似十分堅固的防線。
他在心中喟嘆一聲,眼眶發熱,輕聲道:“師父……”
江懿并未伸手回抱他,只推了推他的肩:“撒夠嬌沒?夠了就去把身子洗一下,明日還有事要做。”
裴向云卻像是在他身邊扎了根一樣,死活不松手。
“師父,我好害怕。”
興許是這一燈如豆的房中給他增添了幾分勇氣,他聲音顫抖地將這藏了一路的話慢慢說了出來:“梅晏然死了!
江懿推拒他的動作頓了下:“嗯……”
“明明她先前還好好的,還說要我去參加她的婚宴!
裴向云內心那道繃了許久的防線終于徹底決堤。
他的聲音中帶著忍不住的顫抖:“她還要教我繡香囊,為何食言了?”
江懿垂眸,心尖也泛著陣陣痛楚。
縱然他與梅晏然不過點頭之交,但她是自己好友的妻子,也是好友心悅之人。
這兩天跟在仵作身邊,他要用多大的勇氣去看向那張尚年幼稚嫩,永遠也睜不開眼睛的臉。
“別哭了……”他動了動唇,聲音有些啞,“去洗一洗吧!
裴向云沉默半晌,帶著濃濃的鼻音問道:“為什么是她?”
這個問題江懿也無法回答他。
宮中本就如此,看似富麗堂皇,卻如一只穿金戴銀的怪物,在暗處不懷好意地注視著你,等待著某個時候將你一口吞下。
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可本來如此,就活該死的是梅晏然嗎?
江懿有些痛苦地緊緊蹙著眉,將心底翻涌而上的無力感再度壓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師父,你一定能找到殺她的兇手,對嗎?”
裴向云揪著他的衣服,輕聲道:“學生……就她一個朋友。”
江懿深吸一口氣,輕輕抬手環上了他的肩,卻也并未停留多長時間,不過又是一觸及分。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放下:“我盡力……”
裴向云將情緒穩定下來,又在他懷中賴了一會兒才慢慢起身。
他抬手,動作十分自然地抹過江懿眼下的那片烏青,面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對不起。師父明明也不好受,我還……”
江懿下意識地抬手要將他的手打開,卻生生停在半路。
“無妨……”他輕咳一聲,“鮮少見你哭得這么難看。”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肩頭布料的那片水漬上,耳尖一陣發燙:“對不起……”
“一直對不起有什么用?”
江懿把放在桌案上的藥酒與細布收拾好:“真的想給她報仇就先把自己身上料理干凈,明日還有要事。”
他說完,驀地心口針扎似的掠過一陣疼痛,讓他眼前驟然黑了片刻。
裴向云還在為方才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感到羞恥,全然沒注意到江懿按著藥酒瓶的手猛地攥緊,指節微微發白。
這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便與往日無異了。
江懿只當自己這兩天沒休息好,面上波瀾不驚地繼續抬眸道:“膳房中有炭火,你將水燒了簡單洗一下,我去給你找衣服。”
裴向云依著他的話燒水將身上的血污與灰塵洗凈,這才覺得自己真的離開了那昏暗的天牢。
他把江懿準備的那套衣服套在身上,卻總覺得有些別扭。
好像這衣服是……小了點。
裴向云腹中空空,沒忍住順了膳房中的幾塊臘肉吃了,這才覺得身子多了幾分力氣。
他扶著墻一瘸一拐地回了江懿房中,卻忽地想起一個問題——
今晚兩人要怎么睡?
裴向云自然是想與江懿同睡一張床的,只是老師能同意嗎?
他心中無端有些忐忑,訥訥地開口:“師父,我睡哪?”
“你睡床上!
江懿散了發,似乎剛換上了在家中穿的袍子,領口還有些亂,露出半副鎖骨。
裴向云被他這樣看著,小腹忽地一緊,口舌變得更不伶俐了:“那,那你呢?”
“我?”
江懿抬起那雙瀲滟的桃花眼,似乎對他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我在地上湊合一晚上。”
“可這地上很涼。”
裴向云支吾半晌,終于大著膽子小聲道:“師父,要不,要不你也睡床上?”
作者有話說:
無情提示狗子珍惜最后的快樂時光
第98章
江懿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自告奮勇要打地鋪?”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那包裹得粽子一樣的手臂上:“都這德行了,就別跟我謙讓來謙讓去了!
“不是的……”
裴向云聽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方才鼓起的勇氣驟然煙消云散,臉上燙得很:“我的意思是床好像夠大,我們可以擠一擠……”
他的聲音在江懿探究的目光中越來越小,最后蚊子似的讓人聽不清。
“算了吧……”江懿道,“我看挺擠的!
裴向云連忙走到床邊比劃給他看:“師父你看,不擠的。這天氣這么冷,你若是睡在地上恐怕會著涼。你本身就體寒,再……”
江懿慢慢冷下臉:“我若是說不,那你就一直站在這兒不睡了是嗎?”
裴向云咬著牙點了點頭。
師徒二人沉默地糾結良久,最后江懿輕嘆一聲:“罷了……”
“你去里面還是我去里面?”他頭疼得厲害,抬眸看向自己那逆徒,“快點……”
裴向云「啊」了一聲,腦袋勉強轉了下,這才明白了江懿的意思,登時面上更燙了,支吾道:“我,我在外面吧!
江懿著實困得有些撐不住了,這才同意了裴向云那大逆不道的請求。
若是換一天,他沒有連續兩個晚上沒睡,裴向云身上沒那么多傷,他恐怕會直接將這狼崽子丟出去。
裴向云誠惶誠恐地在江懿身邊躺下,猶豫片刻后十分自覺地向床沿移了移,生怕老師看出自己的那點心思。
江懿困倦得很,睡前還在想著明日要做的事,根本無暇顧及裴向云狎昵的小心思,不一會兒便陷入了沉眠。
他是背對著裴向云睡著的。
狼崽子本來也又累又困,可心悅之人正毫無防備地睡在自己身邊,又讓他早已疲憊的神經強制地繃緊著,難以放松下來。
他聽著那人均勻的呼吸聲,輕輕道:“師父?”
沒有得到回應。
他大了膽子,提高了些許聲音:“師父,你睡了嗎?”
依舊沒有回應。
裴向云這才放下心來,悄悄從床沿向江懿挪去。
若是上輩子的自己,在老師答應同床而眠時就已將那人的衣物褪了,牢牢地制在懷中不放。
可如今的裴向云卻并不敢這樣做。
他最大的勇氣也只不過在心中藏著些旖旎的風花雪月,個中辛苦與難捱只有自己一人知曉,斷然不會給江懿帶去困擾。
只是……
裴向云輕嘆一聲,指尖輕輕撫過他的臉頰:“師父,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知是我在怕我不能活著走出天牢,還是怕沒有我在身邊,你出了什么事,我來不及見你一面。”
他撐起身子,眸中先前的冷厲揉成一片含蓄的愛意,微微俯下身,唇堪堪只離那人臉頰不過毫厘之距。
可終究沒吻下去。
——
江懿第二日醒來才意識到自己昨晚答應了那狼崽子什么。
他理智回籠,有些別扭地轉過身,就看見裴向云縮在背對著自己縮在床邊,身上只搭了個被角。
狼崽子身材高大,如今委委屈屈地縮成一團,看上去怪可憐的。
江懿眉心微動,將身上的被子掀開蓋在裴向云身上,而后下了床去尋點吃食來。
昨日他不在府中,但戶部尚書的書函倒是殷勤地送了過來,邀請他今日晚上去他府中赴宴。
江懿原本以為元夕大宴后這尚書應當死了說媒的心,卻不想對方堅持如斯,大有不與他見一面便不罷休的架勢。
而且那封書函直接送到了江父手中,讓他更沒有拒絕的機會。
那么這戶部尚書堅持在家中舉辦宴席到底圖的是什么?
江懿揣摩不透他的想法。
裴向云昨日心潮澎湃了前半個晚上,大抵四更的時候才睡著,一口氣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他猛地從那個經久不散的夢魘中驚醒,手下意識地向身側摸去,卻只摸到了一片冰涼。
老師呢?
裴向云踉蹌著從床上下去,險些臉著地摔在地上,將房門猛地推開,嚇著了路過的一小廝。
那小廝不知從何處聽來了風言風語,以為裴向云是那個窮兇極惡的殺人兇手,這會兒猛地撞上他一雙帶著戾氣的眸子,登時差點不會走路了。
裴向云倒是不在乎那小廝如何想自己,赤足三兩步跑到前廳,便看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靠在窗邊喝茶。
他心中驟然松了口氣,低聲道:“師父……”
江懿正思索這幾日獲得的那些線索,聞言側眸看來,眉頭微蹙:“把你的衣服穿好了!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聲道:“師父,衣服不合身,太緊了!
江懿「嘖」了一聲。
他準備衣服時也確實沒料到裴向云骨架比自己大了許多,穿著這衣服倒顯得為難他了。
江懿復又低頭向桌上擺著的文書看去:“坐……”
裴向云這才敢從他身邊挪到他對面坐下,十分勉強地將衣扣系好。
“傷還疼著嗎?”江懿問他,“手消腫了沒有?”
裴向云連忙將自己左手伸出來:“好點了……”
江懿瞥了眼他的手:“沒見著好到哪去!
裴向云似乎不服,還想跟他辯解一番,卻見那人將手中書卷合上,目光投向窗外:“今日你便在家中好好待著吧。”
“為什么?”裴向云愣了下,“不是說今日有事出門嗎?”
“那是我,不是你。”
江懿淡淡道:“你傷成這樣就別往外頭跑了,更何況原本我應當今日將你從天牢中接走,可昨晚喀爾科先一步將你撈了出來。我說不準還要去和刑部打點打點,你越低調越好!
裴向云垂眸半晌,輕聲道:“可是學生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么?”
江懿支著臉頰看他:“你才是最不讓人省心的那個吧?”
裴向云想起自己捅的簍子,心虛了片刻,卻仍仗著前一夜老師的溫柔尚存辯駁道:“可學生覺得這燕都中藏龍臥虎,對師父包藏禍心之人不少,實在難放心師父一人出去。”
江懿瞇起眼看著他,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案上輕叩:“裴向云,三天沒管你,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裴向云心中一緊,從椅子上站起來,撩了衣袍便往他身邊直挺挺一跪:“師父教訓得是,但學生為師父的安?剂浚瑘桃庖c師父同去!
江懿看著狼崽子一臉「你不同意我便不起」的架勢,輕笑一聲:“這么忠心么?”
裴向云低聲道:“師父不喜歡嗎?”
“喜歡忠心的,不喜歡蠢的!
江懿說完便起身要走,卻被人拽住了衣角。
裴向云閉嘴不說話,一臉執拗,深邃的黑眸定定地看著他。
又是這幅表情。
江懿與他對視良久,輕輕將衣角從他手中抽了出來。
狼崽子眸中的光驟然黯了片刻,還未開口,那人便輕輕道:“既然要去,還不快滾去把衣服換了。”
——
直到坐上馬車,江懿還在反思自己近日來對裴向云是否過于仁慈。
或許是因為昨晚這狼崽子哭得實在太傷心,以至于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
這一世的裴向云似乎已然比上輩子多了太多人味。
畢竟上輩子裴向云雖然從未離開過隴西,但平日隴西時常打仗,犧牲的人算是不少,他卻從未見過裴向云為他們掉一滴淚。
自己也曾隱晦地問過他為何從未表現出幾分傷心難過的樣子,得到的卻是這逆徒毫無感情的回答——
他們與自己又無什么干系,不熟,沒什么哭的必要。
江懿那會兒沒少因為他這些混賬話而與他生氣,可惜最后都在他的心軟之中不了了之。
但凡他當時看出這逆徒一顆冷血的心,也不至于落到后來那般凄慘的田地。
那是否也說明裴向云這輩子……還算不上無可救藥?
裴向云下午的時候被人用煤炭灰與其他奇奇怪怪的東西撲了滿臉,強行將他那異于尋常人的深邃五官粉飾得平平無奇。
不僅平平無奇,甚至有些丑。
江懿打量了他兩眼,繼而有些忍無可忍地將目光移開,投向車廂外。
馬車在一處府邸前停下,裴向云下一步下了車,要伸手去扶江懿。
江懿瞥了眼他那被細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左臂,壓根沒理他伸出來的手,自顧自地走了下來。
裴向云訕訕地跟在他身后,便聽他輕聲道:“還記得走之前我跟你說了什么嗎?”
“記得……”裴向云道,“絕對不會給師父添半分麻煩。”
江懿冷笑了下,心中卻是不算太相信的。
果不其然,那狼崽子消停半晌,又小聲問道:“師父今日來這兒,是要見那尚書家的千金嗎?”
江懿聞言瞥了他一眼:“我見與不見她,輪得到你來管?”
輪不到……
裴向云吃了癟,知道老師現在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于是十分自覺地低眉順眼跟在他身后。
府邸大門外站著的人看了他的牙牌,微微一鞠躬,幫他將府邸的大門推開。
江懿抬眸向尚書府中看去,驀地愣了一下。
作者有話說:
狗子:師父我這樣你喜歡嗎qwq;
狗子:師父那我這樣你喜歡嗎QAQ;
狗子:師父qwwwwwwq;
他老師:煩死了
第99章
尚書府外面看著如一般正三品官員一樣,可內里卻稱得上是「別有洞天」。
推開大門,迎面是一樽八尺高的佛像,角落里擺了兩株血紅色的珊瑚。
若是普通人看見這佛像與珊瑚,估計不會覺得如何罕見。
但江懿平素時常進出皇宮,見過不少異域進貢給燕宮的稀罕物事,心中隱隱覺得這幾樣東西不如看上去那般低調。
引路的家丁似乎注意到了江懿的目光,笑道:“江大人可是看上了什么?”
“佛像不錯……”江懿淡淡道,“可否近觀?”
那家丁露出為難的神色:“若江大人想看別的倒是可以,只是這佛像恐怕不行。我家老爺寶貝那佛像寶貝得緊,實在是……”
江懿收回目光:“無妨,不能看就算了!
那佛像通體瑩白,上面隱隱有著青碧色的紋路,看著便知材質定非凡品。
這種玉料在燕都并不常見,一般都是從異域進貢而來。雖然江懿并非行家,但也隱約猜得出旁邊那血玉珊瑚的品質怕是也不遜色于后宮嬪妃殿上擺著的那幾株。
打眼一看確實低調,比那些在家中供著金像的財主家顯得風雅有品位。可光是那一樽玉佛,其價值恐怕就遠超過那些金像了。
江懿不言語,隱隱斂了眉眼間的怒火,面色鐵青,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顫抖。
往日那些番邦小國給大燕的歲貢,有幾成進了國庫,又有幾成落在戶部的手中?
御史臺那幫人是吃白飯的嗎?這都查不出來,天天緊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彈劾個沒完沒了?
他越想火氣越大,跟著前面的小廝向府邸中的會客廳走去。
會客廳應當是宋尚書特意尋人來設計的布局,所有擺設都有講究。
爐子里點的是檀香,桌案用的是黃花梨,上頭以金絲線烙了繁瑣的花紋,也不知需耗費人力物力烙多久。
此時一群人正聚在一起不知正看什么,聲音有些喧囂。主座上的中年人抬頭看見江懿進來,臉上驀地綻開一個笑,十分熱絡地從那白玉雕的臺階上快步走下來:“江大人肯賞臉赴宴,著實令寒舍蓬蓽生輝。”
好一個寒舍。
好一個蓬蓽生輝。
那珊瑚的紅光襯著玉佛像,可險些沒將人雙眼晃瞎了。
江懿目光落在一邊的家丁身上,雙目微瞇,發現這些人看上去衣著低調,在衣料下的肌肉緊繃,蓄勢待發,似乎只要有半分不對,便能將鬧事之人按在地上。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牽起唇角笑了下:“宋尚書謬贊了。”
這戶部尚書名為宋玉修,大抵是五年前才坐穩了尚書之位。
他平素慣好與隴西軍與寧北軍唱反調,總以國庫緊張為由一次次地減少對駐邊軍隊的撥款與補給。
為此張戎老將軍沒少寫折子求圣上明鑒,每次總是只能讓這些人消停半個月,而后又賊心不死地卷土沖來。
所以今次宋玉修邀請他來赴宴,是準備開始拉攏自己嗎?
江懿暗自在心中將對方的心思猜了幾個可能,卻聽宋玉修道:“江大人,這位……”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毫不客氣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露出幾分刻薄之意,笑道:“恕下官直言,這小兄弟面上麻子實在是……過分駭人,可是什么烈性頑疾的后遺癥?又是否會……”
裴向云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成了拳,眸中掠過一道黯色。
眼前這人雖然不如福玉澤般圓滾肥胖,瘦得和竹竿似的,就顯得那黃面上的嘲諷之意更為刻薄。
江懿聽見身后人驀地急促的呼吸聲,便知這狼崽子又生氣了。
他不動聲色地撩了下衣袍,實則在裴向云的右手上輕輕拍了下:“這是我家的家丁,雖然看上去樣貌駭人,卻并未身染沉疴,也不會傳染給宋尚書,尚書大可放心!
宋玉修干笑了兩聲:“下官倒也不是這個意思,但確實有些唐突了,還望江大人原諒則個!
兩人明面上看著有說有笑,可在這平靜之下卻暗流涌動。
江懿一邊應付著宋玉修的問題,一邊將這一會客廳中的人看了個遍。
他來之前心中隱隱擬了個名單,估計過誰會來誰不會來,卻沒料想到場的人比他預想的多了幾個。
“今兒宋某在家中設宴,本就是為了讓各位大人放松放松……”宋玉修道,“正值新年,也不用太拘于禮數!
江懿目光落在背對著他于桌案上奮筆疾書的背影,饒有興味道:“這是在做什么?”
“早就聽聞浦侍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宋某好奇得很,正好今日央他為大家展示一番。宋某特意準備了一幅其他人未曾見過的名家手記央他摹寫,一會兒便能瞧見結果了!
宋玉修殷勤地引他坐下,讓小廝為他端了果盤與吃食。江懿沒動眼前盤中的珍饈美味,只饒有興味地捻著那枚造型精致的茶盞,看著這群人互相吹捧,暗暗將今夜來赴宴的人臉都記在了心中。
他在隴西待了四年,縱然每年年關都要回燕都述職,卻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見著的。而依他所見,在座的這些人大抵分了兩派。
大燕以左為尊,朝堂上品階較高官員立于帝王左側,品階較低者則立于右側。而眼下這位戶部尚書安排的座位,怕是也按照這規矩排的。
左邊是他的親信,右邊是不熟的或是要拉攏的。
而自己就被他安排在右手邊的位置。
至于浦硯能混進這群人里,確實是他沒想到的。
江懿微微挑眉,覺得有些稀奇。
他先前打聽過這人的來頭,得知他年少時家境貧寒,一心死讀書,如今這個位置是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在這個年歲屬實不易。
但若是家里沒有人幫襯,再往上爬估計沒什么機會了。
江懿看著他的側臉,隱隱覺得他比元夕大宴上見的那一面要憔悴了不少,面色發黃,雙眼下似有烏青色,看著像是也沒怎么休息好。
怪事……
他為何憔悴?
就在他思索的時候,浦硯已經開始動筆了。
他剛下筆時似有猶豫,但慢慢地筆鋒卻趨于凌厲,與最開始的筆跡并不相同。
倒像是換了個人執筆一樣。
那張原本空白的紙上漸漸被筆觸豪放的字跡填滿,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實在是賞心悅目。
浦硯似乎松了口氣,示意候在一邊的家丁將手中那張合上的紙卷展開,給眾人傳看。
圍在旁邊看著的人無不發出驚嘆的聲音,頻頻點頭稱贊。
江懿原本并不信這所謂的「過目不忘」有多神乎其神,可看了兩幅字的對比后卻發現自己先前的想法好像確實錯了。
這未免也太像了,若說這兩幅字是同一個人寫的也不為過。
“甚好,浦侍郎這過目不忘的本事果然名不虛傳……”宋玉修撫掌大笑,心情頗佳地讓貼身小廝從放在一邊的聚寶盆中拿了柄玉如意,“并非宋某虛言,各位大人今次可見識了吧?”
座中一片其樂融融,可江懿卻不得不揣摩著宋玉修此番的目的。
只是為了給在座的各位助興嗎?
恐怕不是……
浦硯接過那看上去便價格不菲的玉如意,面上卻并沒有太多的欣喜。
他忽然抬眸看向江懿,動了動唇,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只低下頭,匆匆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今日江大人能蒞臨寒舍,著實讓宋某喜不自勝……”宋玉修向江懿的方向遙遙舉起酒杯,“屬實是小女嬌縱,仰慕江大人許久,非要下官邀江大人來府中一敘,多有叨擾,還望江大人海涵!
方才圍成一圈看浦硯寫字的人散開,江懿這才發現宋玉修身邊坐著一個面容姣好的少女。
那少女唇上點了朱砂,臉頰氤氳開淡淡的胭脂,眉似遠山,笑起來有個淺淺的酒窩,與宋玉修那平平無奇的眉眼并無幾分相似之處。
“小女宋思怡……”宋玉修向眾人介紹道,“各位大人見笑了。”
燕都世家聯姻一事并不少見,在座的人都能看得出宋玉修要討好巴結江懿的心思,紛紛恭維著什么「郎才女貌」與「門當戶對」的話,引證了從前達官顯貴結親的美話,聽得人都要被捧到天上去。
江懿謙和有禮地笑道:“哪里的話,久聞宋尚書家千金知書達理,被千金賞識,倒是我的榮幸。”
宋思怡似乎有些不滿父親在眾人面前將自己的少女心事廣而告之,輕輕叱了一聲。
宋玉修笑著攬住她的肩,將她往前推了推。少女面上泛著紅,提起裙擺款款向江懿走來。
江懿垂眸,避開了少女含羞帶怯的目光,也不去理會一邊人的竊竊私語,似乎對桌案上的花紋忽地產生了什么興趣。
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眉頭一蹙,還未說什么,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宋家千金在老師身邊的空位施施然落座。
江懿正要稍微與她拉開些距離,垂在桌案下的手忽地被人緊緊抓住了。
作者有話說:
小時候背《詩經》感觸最深的就是那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呃啊看來是我昨天的表述出了些問題!
狗子是要掉馬了但大概還有個三四章或五六章的樣子!先別難過!還有兩天好日子(什么)
第100章
江懿眉頭微蹙,正要提醒宋思怡此舉不妥,手中卻忽地被人塞進了什么東西。
他指尖的動作頓了下,默不作聲地將那被塞進來的東西團在掌中,若無其事地抵著唇輕咳一聲。
宋思怡面上沒什么變化,依舊淺淺地笑著依偎在江懿身邊。
“未曾想宋尚書家的千金竟已芳心暗許……”其中一個面生的人扼腕嘆息,“下官犬子聽聞后大抵又要傷心一段日子!
旁邊人紛紛半是玩笑半是奉承地安慰他起來,江懿聽著這些人的話,心中暗暗冷笑。
他上輩子回燕都來得快走得也快,根本沒給這些攀炎附勢之人拉攏自己的機會,并不知曉他們私下居然會有這樣的聚會。
而如今看來,前世大燕的傾覆,怕是與這群蛀蟲也脫不開干系。
裴向云如其他人帶來的家丁小廝般站在他身后,垂眸向老師的手邊看去,心頭翻涌著酸澀之意。
方才若是自己沒看錯,那宋家千金應當是與老師牽了手的。
江懿先前不是說并無成家之意嗎?怎么還任由她牽自己的手?
裴向云眸中的黯色越來越深,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攥緊,恨不能將眼前的兩人分開。
宋思怡并不知道自己被身后站著的人惦記上了,殷切地剝了枚葡萄:“江大人,嘗嘗葡萄。”
江懿抬手將那枚葡萄擋開,眼中隱隱有警告的意味:“宋小姐自重,你我之間的關系還未到如此親密的地步,若傳出去對你想來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思怡咬著唇看了他片刻,將手中的果盤放下。
坐在主座上的宋玉修正忙著與周圍幾人熱絡地聊著天,似乎并未有精力關注自己的女兒。
又或是說從他將宋思怡推到江懿身邊后,目光便再也沒向這邊看過。
江懿瞇起眼,覺得他這態度確乎算得上有趣,就好像宋思怡不是他的女兒,更像是一枚好用的籌碼。
如今籌碼交付出去,自然沒有繼續關心的道理。
——
這場滿是銅臭味的宴會直到宵禁前才結束。
那幾個顯然是來攀關系的人倒是有些依依不舍,與其他人約了過幾日再敘。而江懿卻著實松了一口氣,連忙與宋思怡拉開些許距離。
宋思怡一雙眼中滿是委屈地看著他,輕聲道:“江大人是對小女無意嗎?”
“恕我還未有成家之意……”江懿道,“實在抱歉!
宋玉修這回像是想起自己還有這么個女兒,慢慢走到宋思怡身邊,抬手攬住她的肩:“如何?”
宋思怡低聲道:“江大人對我無意!
宋玉修面上的笑似乎凝滯了片刻,而后爽朗道:“這種事并不能強求,是家女與江大人沒緣分,江大人不用太放在心上。”
江懿與他客套了兩句,正要轉身離開,卻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步履匆匆,似乎急著要走,連路都不看,向后踉蹌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上。
裴向云上前一步,將老師護在身后,伸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這才沒讓他摔著。
“浦侍郎?”
江懿挑眉,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浦侍郎如此慌張,是要做什么?”
浦硯額上滿是細汗,支吾道:“沒,沒什么,走得太急了!
“往后可要看著點路……”江懿示意裴向云將手松開,“不是第一次撞著我了吧?”
浦侍郎弓著腰,給他連連行了好幾個禮:“是下官莽撞,請江大人恕罪!
他說完后抬眼,眸中似有懇求之意:“江大人今晚可有空閑時間?下官想……”
“浦侍郎,方才你不是走了嗎?”
他的話驀地被人打斷,驚慌地抬頭向江懿身后看去。
宋玉修攬著宋思怡踱了過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的又回來了?是落了什么東西?”
“沒,沒什么……”
江懿蹙眉:“方才你想與我說什么?”
“沒想說什么……”浦硯低聲道,“只是幾次沖撞了江大人,想給您賠個不是!
宋玉修在他身前站定:“江大人一向寬宏,定然不會為難你,你放心便是。我想起還有話要對你說,不知浦侍郎可否愿意多留片刻?”
“宋大人,下官家中還有妻兒要照顧……”浦硯低頭道,“怕是不能……”
“不過一會兒的事,想來弟妹也不會怨你。”
宋玉修抬眸對江懿道:“江大人,宋某還有事,不能送你了。”
江懿淡淡應了,轉身正要與裴向云一同離開,卻聽見「叮當」一聲脆響。
正廳中人走了個七七八八,這聲音便顯得格外清晰。
他回眸向身后看去,發現地上似乎有一塊圓形的物事在燭光下泛著光,便俯身將它撿了起來。
那是半塊圓形的玉佩,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
外頭響起打更的聲音,江懿這才收回思緒,將那枚玉佩放進懷中,與裴向云一同出了宋府的大門。
待馬車緩緩向前而去時,裴向云這才低聲道:“師父,方才你與那宋思怡是……”
不是沒有成家的意思嗎?
江懿正在心中想著宋玉修那人辦這一出宴席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聞言有些不耐地抬眸:“你想問什么?”
裴向云撞上他的眼睛,舔了舔唇,卻又不好將那些隱晦的念想說出口了。
“方才看師父與宋家千金相談甚歡……”他壓下自己一腔酸味,試著用尋常語氣道,“學生以為師父對她挺滿意的。”
江懿冷著眉眼看了他半晌:“說你蠢,一點也不冤枉!
裴向云動了動唇,剛要說什么便看見老師手上捏著一張疊起來的字條:“這是宋思怡給我的!
“也就是說方才其實……”
裴向云恍然大悟,面上驟然有些發燙。
“裴向云……”江懿淡淡道,“下次若再用那種質問的語氣和我說話,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是學生唐突了!
裴向云斂了自己那一片狼子野心,垂眸向江懿道歉:“下次定不會再冒犯師父!
江懿冷笑一聲,知道這狼崽子嘴里怕是沒幾句真心話,懶得再與他計較,慢慢展開了那張字條。
這字條似乎是從什么名貴絹紙上撕下來的,隱隱還能看見其上的淡金色暗紋。
可其上娟秀的字跡所寫下的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栗——
“求您救我!
江懿挑眉,將那字條原封不動地折了起來。
這么說來,方才宋思怡并非因為被自己拒絕而傷心,而是因為無法從宋府中逃離出來。
宋府到底有什么東西,為何會讓她這樣一個千金小姐哪怕嫁人,哪怕被外人指指點點,也一定要豁出臉面甚至性命給自己遞這樣一張寫著求救信號的字條?
馬車停在江府前時,已過戌時。
裴向云扶著他從轎廂中下來,低聲道:“師父,你臉色不好!
江懿淡淡應了一聲,順著走廊向自己屋中走去,卻驀地停了腳步。
裴向云一時不察撞在他的身上:“師父?”
江懿抬手攔住了他:“有聲音……”
裴向云連忙閉了嘴,凝神細細聽,果然在他的房間中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有人在翻著什么東西。
他眸色微冷,懷中短刃出鞘,將老師擋在了身后。
他慢慢走到臥房的門前,忽地以右肘將門猛地推開,而后身形驟然掠直屋中人面前,手中短匕猛然劈下。
那黑暗中的人似乎輕輕笑了下,抬手捏住了裴向云傷還未痊愈的左手。
裴向云面色驟變,那刺痛到骨髓之中的感覺再次卷土重來,讓他有一瞬想松開手中的短匕。
可身后便是江懿。
他無路可退。
裴向云唇齒間溢出一聲悶哼,不管不顧地將短匕繼續向那團黑影刺去。
那黑影似乎沒想到他這樣拼命,連忙開口道:“你這瘋狗冷靜一點,看看孤是誰!”
聲音好像有些耳熟。
裴向云愣了下,還未想起到底在何處聽過,便聽江懿在身后道:“回來……”
方才還擎著傷手與黑影較勁的人瞬間卸了力氣,十分乖順地放下手中的短匕,慢慢退回到江懿身前,可一雙眼中卻仍滿是警戒。
那黑影擦亮一把火折子,將放在桌案上的燈點燃;椟S的光在一方暗室中氤氳開,也照亮了那黑影的臉。
是喀爾科……
裴向云后退了一步,蹙眉:“你來我師父房中做什么?”
記仇如他現在還能想起來當時在隴西的會客帳中,眼前的人是如何貼在老師身旁,舉止十分曖昧的。
喀爾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果然旁人管你都不好用,還真是把忠心的刀!
江懿按著裴向云的肩,讓他往后站一站,別擋著人家:“王子殿下深夜來我房中有何事?”
“放心,孤對你們大燕的情報沒有興趣!
喀爾科彎下腰,從桌案后拖出來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將他面上蒙著的黑布挑開,露出下面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來。
“倒是你該謝謝孤幫你解決掉了這位不光彩的梁上君子……”他輕聲道,“不然到時候丟財還是丟命,那便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話說:
今日老歌推薦《不見有情》(也是好幾年前歌單循環的top)
瞅了一眼,不出意外就大概還有個五章掉馬的樣子hhhhh,剛過了沒兩天好日子又要挨揍的狗子(假裝心疼.jpg);
畢竟是追妻hzc文啊喂!還沒燒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