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向云脖頸磕在了一塊凸起的石塊上,疼得他眼前一黑,耳畔一陣嗡鳴,險些昏了過去。
他眼前那死寂般的黑暗持續(xù)良久才散,慢慢撐著地坐起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落在了一片干草堆上。
那草垛看上去有些許年頭,枯黃成一片,被裴向云壓折了好幾根。
他低吟一聲,伸手摸了下脖頸,摸到了一手的濕熱。
居然是摔出血了。
裴向云當(dāng)自己命大福大,從那么高的地方好運(yùn)地跌進(jìn)這處洞窟中,而非直接摔在山腳下。
他小心地將那捆一直護(hù)在懷里的藥草調(diào)整了下位置,撐著石壁慢慢起身,眼前一陣暈眩,險些又一頭栽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真狠。
裴向云急促地喘/息了一會兒,剛將身子探出洞口,卻忽地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嗚嗚」聲。
他警覺地轉(zhuǎn)過頭,短匕已在手里出鞘,低聲道:“什么人?”
那「嗚嗚」聲似乎停了片刻,而后變得比先前還大。
“說話,什么人在此處裝神弄鬼?”
裴向云俯身撿起一塊腳邊的石頭,試探著向洞窟中扔了去。
石塊磕在地上,發(fā)出「咔噠」的輕響,繼而滾進(jìn)了一片黑暗中。
依舊沒人答話。
他站在洞口有些進(jìn)退兩難,一方面惦記著老師的傷,另一方面又好奇那洞中發(fā)出聲音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正踟躕不前,一簇黑影倏地「呼啦啦」從洞窟里飛了出來。
裴向云被方才那直沖著臉來的黑影嚇了一跳,此刻下意識地去躲,待它們飛出洞口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蝙蝠。
沒有受到驚嚇,蝙蝠怕是不會主動從洞窟中飛出來的。
裴向云終究還是嘆息一聲,扶著石壁慢慢向洞窟中走去。
他剛開始以為這只是一處很淺的洞穴,多半是天然石窟,可越往里走越覺得心驚——
洞壁上被鑿出了孔穴,上面還殘留著燒得只剩一截的木棍,棍頭呈黑炭狀,應(yīng)當(dāng)是最近留下的。
這洞中居然經(jīng)常有人來么?
是誰會來這樣一個地處懸崖峭壁的巖洞中?
裴向云將短匕護(hù)在胸腹前,一雙比旁人都好用的眼睛適應(yīng)了現(xiàn)下的昏暗,慢慢在一片漆黑中游弋,尋找先前發(fā)出「嗚嗚」聲響的人或野獸。
“有人么?”他試探道,“沒人我就走了。”
似乎聽見了他這句話,先前發(fā)出聲響的東西更激動了,聲音猛地拔高了幾分,多了些許歇斯底里的意味。
是在求救嗎?
裴向云慢慢向前探著路,忽地踢到了一塊比別處柔軟的物事。
而幾乎是下一刻,那「嗚嗚」聲又響了起來,比方才離得近了許多。
裴向云在身上摸了摸,居然摸出了一個不知什么時候帶上的火折子。
他將火折子擦燃,點亮一方暗室,垂眸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是踢在了一個人身上。
而那人被踢了竟沒反抗,依舊躺在原處,沒半分聲息。
這是死了嗎?
裴向云從旁邊石壁上的孔穴中隨便拾了根木棍,將遮住那人臉的蒙面挑開,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雙目圓睜,瞳孔渙散。
死人……
他蹙眉,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便看見那死人身邊的一口麻袋動了動,又發(fā)出了「嗚嗚」聲。
裴向云目光一凝,跨過橫亙在中間的那死人,用短匕將麻袋割開。
里面的人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鉆了出來,一頭黑發(fā)披散在肩上,像是話本子里走出來的厲鬼。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將身子背過來對著裴向云,亮出手上捆著的繩索。
裴向云卻不買他的賬,伸手將他嘴上的封條撕了下來。
那封條怕是在那人臉上粘了許久,被硬撕下來的感覺十分不好受,讓那人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你是誰?”裴向云問道,“又為何會在這里?”
“你幫我把手解開。”
裴向云冷笑:“你讓我?guī)途蛶停咳f一你要對我不利呢?”
那人氣息凝滯片刻,聲音中多了幾分苦笑:“恩人,你覺得以我現(xiàn)在的狀況,有力氣對你不利嗎?”
“誰知道呢?說不定你……”
裴向云話說到一半,看見那張臉時忽地怔住了。
那人是為了掙脫開手上的繩索才將身子轉(zhuǎn)過來,看見裴向云一臉癡相地看著自己,心頭猛地一跳:“說不定我什么?”
裴向云好似沒聽見他的問題,低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頓了下,“我叫江……”
“江書辭……”
裴向云慢慢靠近他:“你叫江書辭對不對?”
江書辭話說了一半被人打斷了,有些不悅地蹙眉:“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名字,為何還要問我?”
裴向云鼻尖猛地一酸,舔了舔唇,手中短匕起落間便將他手腕上的繩索割斷了。
江書辭活動著被捆縛許久的手腕,輕輕吸了一口氣,抬眸便看見那怪人仍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登時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沒事……”裴向云勉強(qiáng)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何止是想起了故人。
他幾乎都要忘了上輩子那段在定西王府中發(fā)瘋的日子。
那會兒江懿決絕地借著他的手自刎,讓裴向云先是消沉了幾年,繼而魔怔了似的讓手下人開始找尋與江懿長相相似的人,說不準(zhǔn)就能找到老師的轉(zhuǎn)世。
他一廂情愿地以為江懿已經(jīng)再次投胎轉(zhuǎn)世為人了,只要自己堅持找便總有一天能找得到,一年找不到便找十年,二十年,找到自己也入了土為止。
可那到底還是他自欺欺人的大夢一場。
裴向云緊緊咬著舌尖,吞咽下釀了兩世的苦澀,亦壓制住看見江書辭的臉后升騰而起的煩躁之意。
江書辭不知道他腦袋里在想什么,撐著石壁站起身拔腿便往外沖,卻被人攔了下來。
“我剛救了你,你便想跑?”
或許是受了先前記憶的影響,裴向云面上陰沉一片,像是要吃人一樣:“我方才問你話呢,你是何人,又為什么會在這個地方?”
江書辭面上露出些許焦急,低聲道:“我沒時間和你解釋了,我……”
他驀地痛哼一聲,手腕被人緊緊扣住,整個人被按在了石壁上。
江書辭那張精致的小臉被石塊剮出了兩三道血痕,罵罵咧咧地要從他魔爪下掙脫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動彈不得。
“問你話呢……”裴向云低聲道,“你要是不說我就再將你綁回去。”
江書辭眼見著掙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放開我,你輕一點,弄疼我了。”
他側(cè)過臉向裴向云瞪去,雙眸泛著紅,似乎真的被裴向云給欺負(fù)疼了。
裴向云正巧撞上了那雙含情目,怔忪了下。
從這個角度看去,那雙眼睛真的和江懿太像了。
可江懿又從來不會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哪怕是上輩子被他那樣囚禁欺侮,他的老師也從未有過這種搖尾乞憐的模樣,反而帶著一股子狠戾,每時每刻都想拖著他一起去死。
裴向云回過神來,心中驀地有些慶幸。
好在這世上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動搖他對老師的那份執(zhí)著,哪怕是眼前這個和江懿長得有五六分相像的人也不行。
總歸還是差了很多。
裴向云說不出哪里差了,但總執(zhí)拗地覺得其他人永遠(yuǎn)不及老師的十分之一好。
他安下心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裝可憐沒用。”
江書辭咬著唇,憤恨地瞪了他半晌,最后終于屈服了:“那我告訴你,你放開我成嗎?”
裴向云對此的回答是稍微松了松桎梏著他的手。
江書辭見這人實在軟硬不吃,只好放下博取他同情的想法:“你是從城登縣來的嗎?”
裴向云挑眉,回了他一個字:“嗯……”
“看著你像外鄉(xiāng)人,是途徑這里的商旅嗎?”江書辭繼續(xù)追問。
裴向云又緊了緊箍著他的手,不動聲色瞥了眼不遠(yuǎn)處洞口外的天色,心中多了幾分急躁:“誰讓你問我問題了?少廢話。”
“你聽我一句勸,若你是商旅便快些走吧,趁天沒亮之前就走……”江書辭的語氣變得急促起來,“在這兒待的時間久了沒好處的,你聽我一句勸。”
“若我不聽呢?”
裴向云雖然總被老師罵作「蠢貨」,但到底還是有點腦子的,死死守著江懿朝廷命官的身份,默認(rèn)了自己是商旅:“為什么要我走?”
“這城登縣的縣令不是什么好人……”江書辭又被往那石壁上壓了壓,臉頰被石塊尖剮得生疼,“他會……唔!”
他痛呼一聲,幾滴淚順著眼角落了下來,繼而便控制不住地悶聲哭了起來。
裴向云擰著眉看他哭,越看越心煩:“別哭了,有什么可哭的?”
“我也不想哭,但是好疼啊……”
江書辭就這樣被他按在石壁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上氣不接下氣道:“那縣令不是好人,他鳩占鵲巢將我老師關(guān)了起來,生死未卜。我走投無路,你又為何救了我又這樣對我?倒不如直接讓我死在這兒,真的好疼啊。”
裴向云被他哭得心煩,松開禁錮他的手:“你別哭了,我?guī)愠鋈バ胁恍校俊?br />
江書辭抬起一雙哭紅了的眼睛看向他,似乎以為自己方才聽錯了。
裴向云一臉陰沉地看著他,忽然覺得在漢人眼里,面前這人應(yīng)當(dāng)算得上個嬌弱可憐的美人。
可他偏生就不喜歡這樣的。
若江懿也如他一般嬌弱可欺,動輒掉掉眼淚,自己怕是也早就膩味了。
斷然不會像現(xiàn)在一般,足足癡迷執(zhí)著了兩世,哪怕撞南墻撞得頭破血流也要黏在那人身邊。
作者有話說:
狗子:造孽啊qwq;
晚上還有一更么么噠
第62章
“你答應(yīng)帶我出去,不騙我……”江書辭警惕地看著他,“你發(fā)誓……”
裴向云實在被他鬧得不耐煩,直接將他往洞外搡去。
江書辭被地上的石塊絆了下,委委屈屈地抬頭看他:“我不敢往下爬。”
“你不敢爬?”
裴向云壓著火氣瞪他:“你若是不敢爬,那便一直留在此處好了。”
“別……”
江書辭又拽住了他的衣袖,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看著他:“你……你背我好不好?”
“我背你?”
裴向云險些要被他氣笑了。
他對江書辭固有的印象便是上輩子那個唯唯諾諾跪在自己身前的青年,全然沒料到這人的臉皮居然有這么厚:“你想得到是美。”
裴向云說完,率先拽過那半截尚完好的藤蔓,小心地踩著石壁上的落腳點緩緩攀了下去。
他后頸的傷仍隱隱作痛,強(qiáng)撐著從山崖慢慢落到了地面上,抬頭看去時只看見江書辭仍搖搖晃晃地吊在半空中。
裴向云等了他一會兒后終于沒了耐心,轉(zhuǎn)身便走,剛走了兩步便察覺到自己的腿似乎不太靈便。
怕是方才摔的。
他在一處農(nóng)戶家的墻根坐下,借著從窗紙中透出來的些許光亮將衣袍撩開,果然在腿上看見了一道有些猙獰的傷口。
那一下摔得確實不輕。
裴向云不敢多想其他身上還未發(fā)現(xiàn)的傷口,踉蹌著站起來便繼續(xù)往縣令府趕,想要趁著天還沒亮回去。
他剛走出兩步,身后便響起一人的聲音:“你剛剛為什么不等我?”
裴向云不理他,加快了腳步。
江書辭小跑著追上他,嘴里絮叨個不停:“你不等我,我走錯路了怎么辦?”
“我為何要等你?”
裴向云的聲音中沒有半分尋常人該有的情緒:“既然已經(jīng)幫你將捆縛手腳的繩索解開了,那我便沒有義務(wù)再帶你出來,你是生是死都再與我無關(guān)。”
“可——”
“別再跟著我了……”裴向云低聲道,“小心我殺了你。”
他說這句話時放慢了腳步回頭,直直地看向江書辭。
江書辭撞上他眸中的冷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現(xiàn)在才相信眼前的人怕是真的不會對自己有半分憐憫之心,甚至先前說的要自己命也并非虛言。
“可我老師被人關(guān)起來了,我沒有別的家人……”江書辭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哽咽,“我還能去哪呢?原本只有老師疼我,現(xiàn)在我連老師也沒有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卻不偏不倚地戳在了裴向云的心窩上。
自己似乎也……只有老師一個親人。
裴向云垂眸,猶豫半晌后問道:“你的老師是被穆宏才關(guān)起來的嗎?”
江書辭見他愿意理自己,霎時大喜過望,連忙道:“就是他,老師失蹤前來拜訪過他,可自打那會兒后便再也沒出現(xiàn)過。我上下求索無門,什么方法都用過了,實在走投無路了。”
裴向云一時無話,半晌后才道:“跟著我走吧。”
他稍微放慢了步子,似乎在特意等著江書辭。
江書辭生怕他反悔,連忙快步跟了上來:“恩公,你真是外面來的商旅嗎?做什么生意要經(jīng)過城登縣?”
裴向云緘默不語。
他潛意識地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隨意暴露老師的身份,可自己又對漢人知之甚少,若是說謊怕是要被江書辭看出來,不知會惹上什么其他的麻煩。
“你話真多……”裴向云低聲道,“小心我不帶你回去了。”
江書辭見好就收,乖乖閉了嘴跟在他身后。
天盡頭慢慢泛起了魚肚白,一抹橙紅色的霞光在蒼白與夜幕的交匯處氤氳開,照得這片尚處于寂靜中的人家也亮堂了起來。
江書辭看著路邊的緊閉大門的商鋪,心中疑云竇生:“你要帶我去哪?”
“你自己說要跟著我的。”
裴向云頭也不回地答道,甚至還加快了步子:“現(xiàn)在才想起來問我要帶你去哪?”
江書辭心中一緊,慌忙道:“你帶我來縣令府?你是不是要告發(fā)我?你難道是穆宏才派來的人?”
裴向云懶得理他的問題,自顧自地?fù)沃簤ΨM(jìn)了縣令府。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漠的眸子落在江書辭身上:“我?guī)愠鰜硪呀?jīng)仁至義盡了,若你再這么多問題,我不介意將你交給穆宏才。”
江書辭咬著唇站在院墻外,和他隔著墻遙遙相望,半晌后才小聲說:“我以為你是好人的。”
裴向云漠然地轉(zhuǎn)過身。
好人與壞人重要嗎?
別人的看法都無法影響到他,他只在乎老師怎么看自己。
他剛走出去幾步,準(zhǔn)備從先前溜出來的那扇窗翻回去,卻聽背后響起「噗通」一聲。
江書辭齜牙咧嘴地半跪在地上,一張精致的小臉上滿是細(xì)密的汗,咬牙切齒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裴向云挑眉,徑直從窗戶翻了進(jìn)去,三步并做兩步上樓,輕輕推開了房門。
房中燃著一種獨(dú)特的熏香,他念想的那人正靠在床頭闔著雙目,似乎在養(yǎng)神。
江懿身上的衣服解開了一半,將已經(jīng)簡單處理過的傷口露在外面,看著卻仍觸目驚心。
裴向云鼻尖一酸,輕聲喚他:“師父……”
江懿的眼睫動了動,微微睜開眼:“嗯?”
他的目光剛開有些渙散,而后落在他身上,眉心微蹙,聲音有些沙啞:“怎么搞成這幅樣子?”
裴向云將那捧被他小心保護(hù)在懷里的藥草放在桌上,聽見他的話后愣了下:“什么?”
“自己照鏡子看看……”江懿道,“像個討飯的叫花子。”
裴向云面上一燙,連忙站在鏡前,在銅鏡模糊的倒影中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原本合身的勁裝不知被什么撕裂了一道口子,破麻袋一樣套在身上,披頭散發(fā),灰頭土臉,看上去瘋瘋癲癲的。
可以說是相當(dāng)不修邊幅。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看見自己這幅尊榮后羞恥心姍姍來遲,讓他不太好意思轉(zhuǎn)過身去。
“磕著頭了么?”江懿輕聲道,“過來給我看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不了吧,太……太臟了。”
“讓你過來就過來,又不聽話了么?”
老師的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耐,讓他不得不驅(qū)動著僵硬的四肢轉(zhuǎn)過身,慢慢走了過去。
江懿沒束發(fā),發(fā)絲散亂地鋪在身后,倒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慵懶,像是午后休憩剛醒般閑適。
裴向云垂眸:“師父,沒什么好看的。”
“如何弄成這幅樣子?”
江懿招了招手,喚狗似的:“讓你過來,聽不懂話么?”
裴向云眸色微黯,順從地走了過去,在他床邊單膝跪下。
江懿雙眸微瞇,審視的目光將他從上打量到下,不放過任何一絲細(xì)節(jié)。
“師父……”裴向云定了定神,“大夫呢?讓他快些幫您將藥草敷上吧。”
“急什么?”
江懿輕聲道:“說說,怎么這么狼狽?”
“我……”
裴向云輕咳一聲:“或許是因為我爬石壁的時候不小心摔著了。”
“摔著了?”
江懿重復(fù)道:“那么高的峭壁,你竟沒摔死?真是命大。”
裴向云心臟似乎被一只巨手懾住,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師現(xiàn)在也仍不信任他。
他眼眶有些發(fā)澀,動了動唇,剛要開口,卻聽那人繼續(xù)道:“傷口疼么?全是血。”
“不疼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復(fù)又避開了他的目光,大著膽子繼續(xù)道:“為師父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哪怕……”
“哪怕丟了性命也是自愿的么?”
江懿唇角微翹,可眼中卻并無笑意:“還真是一條忠心的狗。”
裴向云咬著唇:“您不喜歡么?”
江懿支著臉頰,似乎要伸手去碰他的臉頰,指尖卻堪堪停在離裴向云只有分毫的地方:“喜歡什么?”
裴向云被他這似是而非的態(tài)度蠱得識海昏沉成一片,忍著想向他手心蹭去的沖動,不敢看老師半敞衣襟下露出的鎖骨,只能緊緊地盯著那雙有些蒼白的唇。
他的聲音多了幾分低啞:“喜歡我對你忠心。”
“我是喜歡忠心的狗,但不喜歡蠢狗。”
江懿輕聲道:“下次要是死不了,就別把自己弄成這幅鬼樣子。”
他說著,指尖又向前探了些許,幾乎便要觸到裴向云的臉頰。
“師父,別碰……”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亂,“太,太臟了。”
江懿挑眉,眸中終于多了幾分笑意,還未說話,房門便被人「砰」地一聲推開了。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驚,心虛地向后踉蹌了幾步,險些直接坐在地上。
方才兩人之間那莫名旖旎的氣氛被驟然打破,讓他心頭猛地竄起一股無名火,捱著怒意抬眸瞪向那闖進(jìn)來的人。
“你怎么走得這樣快?”江書辭的聲音中滿是委屈,“我險些被這縣令府里的下人捉了去,到時候便將你這同伙一并供出來!”
江懿斂了眸中的笑意,目光落在那說話的少年身上,卻驀地怔了下。
若自己沒感覺錯的話,這少年的模樣倒是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作者有話說:
狗子:太臟惹qwq;
他老師:你也知道;
昨天有寶在評論說想看繼續(xù)燒火葬場哈哈哈,沒有說現(xiàn)在美人原諒狗子了。
只不過他還要顧及大燕和自己的計劃,把狗子當(dāng)?shù)队枚眩徥遣粫@么容易原諒的,后面有的燒;
祝大家天天開心,明天見my home people
第63章
江書辭對裴向云發(fā)完牢騷才注意到這屋子里還有另一個人。
他面上的表情一僵,抬眸向江懿看去,慢慢向后退了兩步。
江懿攏了下衣領(lǐng),淡淡道:“你們認(rèn)識?”
裴向云有些心虛地垂下眸,不敢看他。
若是沒有上輩子那一層關(guān)系,他斷然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心虛。
縱然他心里只有也只會有老師一人,但前世的那些行徑嚴(yán)格來講終歸算得上找替身了。
雖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也從未傾心于旁人,可到底還是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對老師的情感的褻瀆。
江懿一看他這幅低眉順眼的樣子便知狼崽子心里絕對有鬼,立刻撂下臉色:“裴向云,我問你話呢。”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瞪了江書辭一眼,小聲道:“方才我采藥的時候從山崖上摔進(jìn)一個山洞里,然后發(fā)現(xiàn)他被捆縛在山洞中,所以將他救了下來,他一路跟著我到了這里。”
在江懿觀察江書辭的時候,江書辭也在悄悄觀察他,暗中心驚。
看上去是個病秧子,卻能將那惡犬一樣的人管教得服服帖帖么?
“既然是救下來的人,你又在怕什么?”江懿蹙眉,“明日你將人送回家去。”
“是……”
裴向云微微躬了躬身:“那明日我便……”
“我不回家。”
江書辭忽地開口道:“我的老師還被關(guān)在縣令府中,我既然來了,便沒想著再離開。”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這個理由帶來了些許勇氣:“請問你們是途徑城登縣的商旅嗎?”
“你方才說你的老師被縣令囚/禁起來了?”江懿卻沒回答他的問題,“仔細(xì)說說,怎么回事。”
江書辭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站在原處思忖半晌,低聲道:“先帝在世時,我的老師曾中過鄉(xiāng)試的解元,志卻并不在入朝為官,在城登縣開了私塾,專門為那些想?yún)⒓涌婆e的孩子啟蒙或答疑解惑。”
“去年水患,私塾里擠了好多家中房屋被水淹垮的孩子。他們的爹娘眼看著自己活不成了,便將孩子托付給老師。
老師原以為縣令府會賑災(zāi)修繕房屋,卻并未等到援救。那大雨連下了三天三夜,兩個孩子染了風(fēng)寒死去。老師很傷心,雨停了以后便來縣令府討個說法,可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
江懿指尖碾著被褥邊上的細(xì)絲:“但據(jù)我所知,過去的十年里,城登縣的縣令一直愛民如子,樂善好施,如何成為你口中所說的模樣?”
江書辭的眸中閃過一絲失落。
這確實是最不能說服外鄉(xiāng)人的一點。
城登縣當(dāng)年曾是烏斯與大燕簽訂望凌之盟的談判地點,其中當(dāng)差的地方官員早被朝廷查得一清二楚,若是真的有人有問題,那斷然不會選擇在這個地方簽訂盟約。
這件事江書辭是知道的。
他眸中的光黯了下,自嘲道:“果然,我就不應(yīng)該寄希望于他人,上次燕都來的人也是一樣,只來走了個過場,官官相護(hù)罷了,這世上本就沒有好官。”
裴向云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中的怒意更盛:“什么叫世上沒有好官?你沒將所有人都見過,便直接扣了帽子,如何對得起那些做實事的好官?”
江書辭眼見著沒了希望,也不再怕裴向云的兇神惡煞,直接辯駁道:“那你見過很多?你倒是說說,這世上哪個是好官?”
“大燕的丞相便是好官,他……”
江懿指節(jié)抵著唇,輕咳一聲:“差不多得了。”
他實在懶得聽這兩人幼稚的吵架,其中水準(zhǔn)甚至不如十一二歲的張素與自己狡辯為何沒做完課業(yè)。
裴向云面上驀地一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
“沒有不信你,仔細(xì)說說……”江懿看向江書辭,“你為何覺得是官官相護(hù)?”
江書辭平復(fù)了下情緒,紅著眼眶道:“那朝廷的命官還未進(jìn)隴州地界,便吵嚷著說自己胃里脹氣,怕是馬上便要不好了,讓車夫在城登縣外不足一里處調(diào)頭回去,踏都未曾踏進(jìn)來一步。”
踏都沒踏進(jìn)一步?
江懿眉心一動,細(xì)細(xì)將他的說辭與記憶中見過的那份奏折比對起來,發(fā)現(xiàn)確實有出入。
可當(dāng)時卻沒人將這點指出來。
他將這條記下,又問道:“還有呢?”
江書辭吸了吸鼻子:“我和你講又沒有用處,你們不過是路過的商旅,又怎能幫我將老師救出來?這官官相護(hù)的世道,也不知活個什么勁。”
裴向云忍不住插嘴道:“我方才都說了,這世上也有……”
“那你見過丞相本人嗎?”江書辭厲聲問道,“你只不過聽說而已,萬一他也是那樣肥頭大耳,貪贓枉法的人呢?”
「肥頭大耳」「貪贓枉法」本人聽了也不由得眉頭一皺,心中泛起些許莫名的詭異感。
江書辭本以為裴向云會繼續(xù)用那樣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反駁自己,卻沒想到眼前的人不知為何忽然紅了臉,連聲音都小了很多。
“江,江丞相才沒有肥頭大耳……”裴向云道,“他,他特別好看,是個美人。”
江書辭快被他氣笑了,剛要說話,便聽床榻上那人開口道:“時候不早了,裴向云你也忙活了一晚上,換套衣裳歇息吧。”
裴向云立刻閉了嘴,點頭應(yīng)了,將沐浴的桶搬去了屏風(fēng)后。
“至于你……”
江懿目光一轉(zhuǎn),把江書辭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們暫時擠在一間房里,待辦完你老師的事再另做打算。”
江書辭眼中閃過幾分猶豫,磨蹭著開口道:“我不用你幫忙。”
江懿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若我說我有法子將你老師救出來,你信么?”
將老師救出來?
江書辭曾試過叫上幾個莊稼漢一齊砸門,卻都沒打得過那縣令府后門外的守衛(wèi),連續(xù)幾次都鎩羽而歸。后來想過智取,甚至連縣令府都進(jìn)不去,談何找老師在哪?
也就是今天跟著裴向云,他這一直死讀書的腦筋才轉(zhuǎn)了個彎,意識到原來是可以找地方翻/墻進(jìn)去的。
江書辭循規(guī)蹈矩了十幾年,怕是所有欠下的離經(jīng)叛道全用在了今晚。
但眼前這人說能幫他將老師救出來,他自然是不信的。
這人雖生得好看,可怎么看怎么覺得他有一身軟骨頭,病歪歪地靠在榻上,如何都不像是能拗得過縣令的人。
江懿看出了他眼中的猶豫,也沒繼續(xù)追問,只柔聲道:“方才聽說你是被從山洞中救出來的?難受許久了吧,這屋中有毯子和備用的被褥,你拿來鋪在地上,將就好好休息休息。”
裴向云簡單地用涼水將自己身上的血污與灰塵洗凈,剛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便聽見了老師如此溫柔的一句話。
他心中泛起些許異樣的酸,越看江書辭越不順眼。
如此這般沒有腦子的人,當(dāng)時自己是怎樣覺得他與老師像的?
當(dāng)真是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差得太遠(yuǎn)。
聽著老師如此好聲好氣地說話,那江書辭神色間仍有抗拒之意,裴向云不由得沉聲道:“勸你見好就收,少不識抬舉,對你夠好了。”
江書辭還未出口的話被憋進(jìn)了肚子里。
他抬眸看了眼面前兇神惡煞的人,含著委屈鉆去了屏風(fēng)后面。
待看不見他了,裴向云心中的酸意這才平復(fù)了下來。
“你又發(fā)什么瘋?”江懿輕聲道,“讓你說話了么?”
裴向云斂了眉眼間的冷意,乖順地站在床邊:“沒有……”
他說完,忍不住問道:“師父,那大夫什么時候來幫你包扎傷口?學(xué)生怕……”
“天大亮便來了。”
江懿粗略地打量了他一番,發(fā)現(xiàn)他將那臟如麻袋般的衣服換掉了,于是道:“坐……”
裴向云愣了下:“坐……我坐哪?”
“聽不懂話么?”
江懿微微瞇起眼,揚(yáng)起下巴點了點身側(cè)的位置:“這兒,坐。”
裴向云受寵若驚地在床沿坐下,將手放在腿上,不知老師要和自己談什么。
依著從前的經(jīng)驗,若江懿真的生了很大的氣,在教訓(xùn)自己之前就會像現(xiàn)在一樣平靜,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
越平靜,他挨的訓(xùn)便越狠。
“你怎么看這件事?”
江懿肩上的創(chuàng)口又細(xì)細(xì)密密針扎似的疼了起來,他將衣領(lǐng)重新敞開,不讓那創(chuàng)口被悶在布料下。
裴向云連忙將目光避開,心跳得和打鼓一樣:“我……我方才站在邊上看的。”
江懿衣服解了一半,聽見他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恨不能一腳將這蠢貨踹下床去,沒好氣道:“誰問你這個了?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幫忙?”
“我想不想?”
裴向云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蠢到了,臉上有些發(fā)燙:“學(xué)生……學(xué)生見他有些可憐,其實是想幫幫他的。”
“嗯?”
江懿撩起眼皮,聲音慵懶:“若我說不想暴露身份,更何況我還有傷在身,本來就已經(jīng)耽誤了回燕都的時間,準(zhǔn)備休整好了便離開城登縣,你愿意么?”
作者有話說:
看見有人覺得狗子上輩子是找替身,我下午沒睡醒的時候逼逼賴賴了一大堆,現(xiàn)在在作話再貼一遍;
首先我個人很討厭替身梗,甚至寫過一本渣攻找了個替身充當(dāng)自己的白月光,后來被受和白月光制裁得身敗名裂的文;
然后就是在第二十五章25%左右我寫的很清楚,狗子的住處都是皇兄的眼線,沒人愿聽他說話,大家都很怕他,那天正好是他老師走的第十年,他很難受,只想找個人聊聊,魔怔到看見江書辭的眼睛很像老師,以為是老師的轉(zhuǎn)世來找自己了。
他也對江書辭說過「所以你不是他」,老師在他心里是獨(dú)一無二的,無論外表長得多么相像,狗子是絕對能分得清的;
最后就是狗子和江書辭沒親沒抱沒拉手貼貼,先把人家恐嚇一頓后又深情講述自己對老師的愛慕和悔恨,講完說很好謝謝你聽我懷念我的愛人但是你不是他真掃興滾吧,哪家渣攻這么找替身啊喂!
綜上所述就是我接受你們罵狗子無情殘忍討人嫌,甚至接受罵我。
但是我完全不可以接受狗子對老師的愛被質(zhì)疑,真的會很難受qwq;
就醬,今天評論發(fā)小紅包吧,截止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讓大家看見我逼逼賴賴一大堆影響心情了,顯得我超幼稚,抱歉qwq
第64章
裴向云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依著自己對老師的理解,江懿是絕不會對這樣的事袖手旁觀的,更不會因為「耽誤時間」這樣的理由漠視他人的苦難。
江懿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的回答,又道:“是沒聽懂么?”
“我聽懂了。”
裴向云踟躕半晌,小聲道:“師父,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騙你做什么?”江懿道,“本來就要趁著年關(guān)前回去,現(xiàn)下看來若再管他的事,怕是要再遲些日子回燕都,那樣便太耽擱辦事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學(xué)生自然是要聽老師的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學(xué)生覺得江書辭太可憐了。”
裴向云像是生怕自己的話被他打斷,不敢停頓,語速很快地繼續(xù)道:“他說他家里沒有別人,只有老師算得上自己的親人。如今他的老師下落不明,連去哪找人都不知道,未免太可憐了。”
江懿輕聲道:“這么說,你是不愿意了?”
裴向云細(xì)細(xì)辨著他語氣中的情緒,不知他到底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如果師父不愿管,那我也不管了。”
“不要總是說我……”江懿整理著自己的衣袖,模樣十分漫不經(jīng)心,“我在問你,說真心話。”
“我……”
裴向云一咬牙,撩了衣服在床邊「噗通」一聲跪下了。
江懿挑眉,等著聽他要跪著說什么。
“學(xué)生斗膽頂撞師父……”裴向云垂下頭,撐著地的手莫名有些發(fā)抖,“學(xué)生實在過意不去,想幫他一下。”
他跪了半晌,也沒等到江懿說話,悄悄抬眼,便看見那人指節(jié)抵在唇下,一雙好看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你做什么突然跪下……”江懿道,“是在威脅我嗎?”
裴向云喉嚨里一哽:“不是的,我怎么敢威脅師父。”
“真的只是因為看他可憐,所以想幫他?”江懿輕笑,“平素怎么不見你這么善良?”
分明他沒說什么重話,可裴向云就是覺得仿佛有千斤重的山壓在了自己的脊骨上。
“為什么覺得他可憐啊,說來聽聽。”
江懿不指望他說什么憂國憂民的論調(diào),只是覺得有些好奇。
兩輩子他甚少見著自己這逆徒如此意愿強(qiáng)烈地要去幫什么人。
方才江懿第一眼看見江書辭,心中便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對裴向云將他帶回來這件事毫無意外。
因為那人與自己長得確實有五六分相似。
他上輩子還不知道狼崽子是個看臉的,現(xiàn)下唯一的想法竟是覺得很稀奇。
裴向云這個沒腦子的蠢貨十分有可能因為這張臉動了惻隱之心。
江懿想到這兒,微妙的有幾分不爽。
上輩子他那么執(zhí)著地將自己拘在身邊,也是因為自己這張臉么?
裴向云低聲道:“其實我是在想,如果是師父被無故關(guān)起來了,我應(yīng)當(dāng)也會這樣焦急。”
或許會比現(xiàn)在還焦急。
“如果是師父也遭遇這樣的事,我沒辦法袖手旁觀……”裴向云道,“我無法想象若是您被關(guān)起來了,我會有多難過。若是得不到任何幫助,我又會有多絕望。我或許能知道那種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的感覺,他老師明明是為了救人而來,卻被關(guān)押起來,多讓人寒心。”
他等了半晌也未等來那人說話,心中的慌張更甚,聲音中多了幾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師父如果覺得被我冒犯了,就請責(zé)罰我吧,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但我是真心想幫江書辭的。”
他說著將衣袖挽了起來,十分輕車熟路地攤開手掌遞到江懿面前。
江懿垂眸看著自己這不爭氣的學(xué)生,嘆息一聲:“行了,不打你,起來吧。”
裴向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卻見那人眼中似乎染了些許笑意:“原來是因為這個。”
他起身又坐回了床沿:“那師父以為我是因為什么?”
“因為……”
江懿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的神色:“因為他那張臉。”
裴向云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江懿到底還是注意到了。
他慌張的神色沒躲過老師的審視:“你緊張什么?方才說的都是騙我的?”
“不是,我沒有騙你……”裴向云急促道,“我……我要是騙了你,我被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
江懿揚(yáng)起眉,嗤笑一聲松開了手。
臉頰上那片微涼驟然撤開,讓他心中驀地有些失落。
“誰稀罕你發(fā)的誓……”江懿慢條斯理道,“讓我發(fā)現(xiàn)你騙我,親手要了你的命。”
裴向云定了定神,輕聲道:“我可以為你做所有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這么聽我的話,方才怎么又是下跪又是磕頭的?”
“我……”
江懿覷著裴向云似是又緊張起來,收了作弄他的心思:“和你開玩笑的,這事必須要管,我疑心那縣令絕對不簡單,城登縣絕對要深查。”
裴向云眨了眨眼:“開玩笑的?那……”
“江書辭他老師要救,縣令也要抓……”江懿難掩面上的疲憊,掩唇打了個哈欠,“只是想聽聽你如何看這件事罷了,這么緊張作甚。”
原來這也是在試自己。
“這樣共情很好……”江懿的聲音小了些,“以后多這樣想想再做事,免得今兒揍了這個,明兒揍了那個,跟個鄉(xiāng)野莽夫似的,丟人。”
裴向云掩住愈發(fā)溫柔的目光,輕聲道:“知道了,師父。”
“去歇著吧。”
江懿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低聲道:“天亮了有的忙呢。”
——
大夫在大約巳時的時候來了,將那草藥研磨后敷在江懿的傷口上,而后仔細(xì)地包扎了起來。
裴向云原本在一邊打了個地鋪,委委屈屈地伸不直腿,蜷縮著剛睡了沒多久便聽見身旁有響聲。
或許是因為心中一直繃著一根弦,他本就睡得不踏實,聽見響動后立刻睜開眼從被褥上彈坐起來,和那大夫看了個對眼。
大夫怕他怕得緊,被這虎狼般兇惡的目光看了一眼便嚇得不住發(fā)抖,險些拿不穩(wěn)手上的藥缽。
江懿眸中含著怒意地瞪了他一眼,裴向云這才不情不愿地又躺了回去,可目光卻一直流連在江懿身上。
大夫在他的審視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江懿包扎好了傷口,正準(zhǔn)備提著布包溜之大吉,卻被江懿喊住:“老先生,您等等。”
他摸出一錠碎銀塞進(jìn)大夫手里。
大夫慌忙道:“不過舉手,舉手之勞,這位大人不必如此客氣。”
“讓你拿著便拿著……”裴向云冷聲道,“真磨蹭……”
大夫本來就怕他,這會兒只能強(qiáng)買強(qiáng)賣似的將那錠碎銀收了,夾著布包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江懿蹙眉看他:“我昨晚與你說了什么都忘了么?”
裴向云動作一頓,有些不服氣道:“師父明明是好意,他為什么拒絕?”
“所有人都有拒絕別人的權(quán)利……”江懿慢慢下了床,覺得肩上的傷比前一日好受多了,“無論是好意還是惡意,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明白?”
裴向云將滿腹的不悅咽下,嘟囔道:“學(xué)生現(xiàn)在便明白了。”
江懿還未說話,江書辭便拉開門從隔間中走了出來,面色蒼白中帶著些許疲憊。
他淺淺地與江懿行了個禮:“昨夜打擾先生了,我這便離開。”
“昨夜我與你說過會幫你把老師救出來。”
江懿依著習(xí)慣要去摸瓷杯喝茶,手伸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在縣令府而不是隴西,于是將手輕輕放在桌上。
他剛放下手,一個瓷杯便從旁邊被推了過來。
“師……子明,是要喝茶么?”
裴向云剛想依著習(xí)慣喊他師父,一想到現(xiàn)在不能暴露江懿的身份,十分別扭地半路改了口,自己先紅了半張臉。
江懿淡淡地「嗯」了一聲,抿了口茶水:“昨日忘記問了,你為何會被關(guān)在那處山洞中?”
“那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來縣令府找人……”江書辭道,“就在不久前的幾天,照舊沒有人理會我,我本以為會如從前那般一無所獲地回去,卻不料還未走出幾步便被人從背后打暈,再一醒來就身處那座山洞中了。”
“也就是說你并不清楚那個山洞中有什么,是么?”江懿若有所思地垂眸,指尖輕輕叩在桌上,“今日裴向云跟著你回那山洞中再仔細(xì)查探一下,既然答應(yīng)過你,那不將你老師救出來我便不走,這樣你可放心了?”
江書辭咬著唇杵在原處半晌,忽地跪下了。
江懿蹙眉:“跪天跪地,跪父母師長,你現(xiàn)下跪我作甚?起來。”
“若先生真的能將老師救回來,我愿舍棄一切報答先生……”江書辭有些哽咽,“哪怕……哪怕以身相許,我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越看他這幅樣子越有火氣:“但我不……”
江懿沒理會那句「以身相許」,微微側(cè)眸看向他:“你有什么異議嗎?”
裴向云撞上他的目光,后半句話立刻咽了回去:“沒有……”
江書辭現(xiàn)在全然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他一方面覺得眼前這人離譜得很,完全不能信任,另一方面又揣了些許渺茫的希望。
萬一呢?
萬一瞎貓撞上死耗子,這兩人真的能將老師解救出來呢?
燕人商賈確有人好男風(fēng),家中會豢養(yǎng)小倌,那自己用這條賤命作為報答也并非不行。
他憂心忡忡地回隔間收拾東西,裴向云卻將臉垮了下來。
“我不想與他去……”裴向云低聲道,“我和他一起去了,你怎么辦?”
“我怎么辦?”
江懿有些費(fèi)解地看了他一眼:“李佑川還在呢,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我……”
裴向云支吾半晌,終于說了實話:“我只是不想與江書辭一起。”
江懿覺得他實在好笑:“不想和江書辭一起?是你將人帶回來的。”
“是他跟著我硬要回來的。”
裴向云的聲音驟然提高了幾分,有些委屈:“又不是我要把他帶回來的。”
“我其實一直很奇怪你為何對他的態(tài)度這樣矛盾,一會兒不愿意結(jié)伴出行,一會兒又來求我?guī)退牙蠋熅瘸鰜怼!?br />
江懿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從前就算對張素有過敵意,也不過是因為我那會兒未收你做學(xué)生。怎么,你先前認(rèn)識江書辭?還是他做了什么你不喜歡的事?”
裴向云垂在身側(cè)的手不自覺地縮了縮,揪住了衣角的布料。
老師的洞察力確乎驚人,基本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將自己也是重生的這件事和盤托出,只能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著不順眼吧。”
江懿又盯著他看了半晌,實在是看不出什么:“先前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談,關(guān)于你似乎……似乎有斷袖之癖這件事。”
裴向云心中凜然一驚:“什么?我不是……”
“還不是?”
江懿磨了磨牙,想起這小混賬先前所做的事便生氣:“連續(xù)兩次,你告訴我你不是?”
裴向云確實不是斷袖。
不過是只對眼前的人有欲/望罷了。
“其實大燕并不古板,朝中也有一兩不好女色的為官之人……”江懿道,“我的意思是看江書辭這人不錯,是個讀書人,想來也好相處。他方才說自己承了恩情,愿以身相許,你若是也有這方面的意思,不如……”
作者有話說:
別忘了留言有小紅包,晚安
第65章
江懿雖然沒將話說完,可話中的意味卻不言而喻。
裴向云大驚,幾乎立刻反駁道:“絕無可能!”
江懿挑眉:“你態(tài)度為何這樣激動?不過隨口提一句,不愿意就算了。”
裴向云動了動唇,語調(diào)生硬道:“師父,我不會喜歡他的。”
“不喜歡便不喜歡……”江懿無所謂道,“他馬上也快收拾好出來了,快些去吧。”
裴向云向門外走了幾步,有些猶豫地回頭:“師父,你注意安全。”
江懿有些不耐地「嗯」了一聲。
待江書辭也離開屋子后,他的臉色這才慢慢冷了下來。
猛地遇見一個與自己長相五六分相似的人,江懿不可能不多疑。
這世上確實有可能存在著容貌相仿的人,可總不至于有如此巧合,恰巧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讓裴向云給帶了回來。
而裴向云的態(tài)度也不對勁。
江懿自詡對這個逆徒還是有些許了解的,知道他雖然性格差,但這一世在他的管教下已不似從前那般會隨便對不相干的人發(fā)脾氣。
這倒是奇了怪了。
他兀自思索著,房門被人從外面敲了幾下。
“江大人,昨兒休息的可好?”穆宏才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下官記掛著大人,這會兒想著來問問大人是否有招待不周?”
江懿起身將門打開,看見了一張諂媚的臉。
他無端想起前一夜江書辭口中所謂的「肥頭大耳」,神色一僵:“謝謝穆縣令的關(guān)心,休息得尚可。”
“您滿意就好,您滿意就好。”
穆宏才的笑將臉上的肉擠作一團(tuán),顯得格外油滑。
他本就比江懿矮,如今在門口踮著腳向里頭張望了一會兒才繼續(xù)道:“昨日與江大人一起的那小兄弟呢?”
江懿和善地笑了笑:“他年歲小,閑不下來,到了新地方后跑出去玩了,穆縣令找他有事?”
“不是不是……”穆宏才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今早下人與我說,前一夜晚上似有竊賊潛入府中,往大人住的客房這邊來了,想問問大人有沒有看見過可疑的人。”
竊賊?
估摸著是那兩人被旁人看見了,只不過沒看得十分仔細(xì),這才讓他們逃過一劫。
江懿不動聲色道:“未曾見過,昨夜舟車勞頓,很早便歇下了。”
他說完,十分適宜地?fù)Q了副體貼的神情:“是丟了什么東西,需要我?guī)兔ふ覇幔俊?br />
穆縣令連忙搖頭:“不用勞煩江大人,沒丟什么東西,只是怕竊賊驚擾了貴客,這才特意來問問。”
“穆縣令原來是為了這事來的……”江懿道,“還有其他的事么?”
穆宏才聽出他話中趕客的意味,連忙道:“其實是下官實在想為江大人洗塵接風(fēng),擅自籌備了晚宴,想請您今晚來把酒言歡的。”
他說完,似乎想起了前一日江懿是如何拒絕自己的,補(bǔ)充道:“江大人不必?fù)?dān)心,絕對是在宵禁前布置的宴席,斷然不會再出現(xiàn)上次的事情了。”
“可我明日便要走了……”江懿道,“不太方便吧,以后還有機(jī)會。”
穆宏才「嘖」了一聲,有些急切道:“那不是明日才走嗎?江大人平日事務(wù)繁忙,好不容易得了閑,若不休息一下,順便領(lǐng)略城登縣的美食美酒,豈不是太遺憾了?”
江懿沉吟半晌,似乎被他的提議吸引了:“既然穆縣令如此熱情,我也盛情難卻,只是這洗塵接風(fēng)宴在何時何處?”
穆宏才見他答應(yīng)了,喜出望外:“今日酉時下官會讓下人來帶您去的,您不用掛心。”
“可以帶其他人么?”江懿問道,“隨我同來的那小兄弟,還有我的……”
穆宏才面露難色:“江大人,咱城登縣是個小縣城,經(jīng)費(fèi)拮據(jù),只能好好招待您一人,到時您也不必?fù)?dān)心冷清,下官定陪您好好喝盡興了,您看如何?”
江懿饒有興味地看了他半晌,點頭應(yīng)了:“客隨主便,那就聽穆縣令的安排。”
兩人其樂融融地又說了些客套話,穆宏才便喜氣洋洋地離開了。
待房門關(guān)上,江懿面上溫和的笑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晚這「洗塵接風(fēng)」宴八成是個鴻門宴,甚至明面上拒絕自己帶其他人赴約。
可明知這是鴻門宴,江懿也不得不走一遭。
他眉眼間具是冷意,思索半晌后轉(zhuǎn)身去了李佑川住的那間屋子。
——
臨近酉時,外頭的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裴向云與江書辭還未從外面回來,八成是在山洞中遇見了什么可疑的物事。
江懿不太擔(dān)心裴向云會出什么事。這狼崽子的力氣與膽識都異于常人,哪怕是一對多也鮮少落了下風(fēng)。
能打扛打得很,確實是一把相當(dāng)趁手的好刀。
他將衣服穿戴整齊,在房中留了張字條告知裴向云自己的去向,而后把幾封重要的文書隨身帶好。剛收拾妥帖,房門便被人敲響了。
門外站著個小廝,看見他后微微行了一禮。
江懿跟在他身后下樓,卻并未走前些日子他們來時的那條路,而是繞過正堂,拐進(jìn)了一處不起眼的過道中。
這處過道仿佛夾在兩堵墻之間的縫隙,十分狹窄,僅能容一人通過。
兩側(cè)墻上零星立著幾個放蠟燭的銅盞,做成獸首的樣子,青銅的眼眸被燭光映紅,隱隱透著些許兇意。
這條走廊未免過于隱蔽了。
江懿還未開口問那小廝要帶自己去何處,眼前卻倏地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小卻精致的暗室。
穆宏才穿了一身深紅色的袍子,廣袖上用金紋線繡了只咆哮的虎頭,見人來了,爽朗地笑道:“江大人,這地方您可滿意?”
江懿不動聲色地將這暗室環(huán)視一周:“沒想到貴府還有這處寶地,當(dāng)真算得上是別有洞天。”
“當(dāng)大官的人講話就是不一樣。”
穆宏才搓著手笑了笑,向那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微微鞠了一躬退后,一個面上蒙著薄紗的女人從他身后走上前,笑著行了一禮。
雕花木門在那個女子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江懿蹙眉看向穆宏才:“穆縣令這是何意?”
“說了不會讓江大人太冷清,這是下官一些小小的誠意……”穆宏才將他面前的酒杯滿上,“美酒配美人,當(dāng)真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事。”
江懿抬手接過酒盞,道了聲謝。桌上擺著的燭盞被那女子點燃,終于照亮了這昏沉的小室。
這座小室不大,擺了這張實木桌后最多能容下七八個人,如今室中僅有三人,倒顯得開闊了不少。
江懿坐在桌邊的主座上,正對著他的是一尊觀世音菩薩像。
那菩薩不知用什么石頭雕刻而成,紋理間隱隱透著玉般的光澤。
整座塑像與成年男子差不多高,右手拿凈瓶,左手扶著柳枝,雙目微闔,慈悲地俯瞰眾生萬物。
右手拿凈瓶?
江懿有些疑惑,甚至于不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準(zhǔn)確。
菩薩不是左手拿凈瓶么?
他還沒來得及細(xì)想,穆宏才又開口道:“江大人,這酒入口甘醇,保準(zhǔn)讓你回味無窮。”
這是在催他喝酒了。
“我酒量一般……”江懿笑道,“怕會醉得太快,掃了穆縣令的興致。”
穆宏才擺擺手:“哪里的話,江大人愿與下官同桌喝酒,下官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掃興呢?”
江懿看著他這態(tài)度,知道自己是非喝酒不可了。
他抬手端起酒杯抵在唇邊,寬大的袖袍遮在手前,恰巧擋住了杯子。
酒液從唇邊流下,在衣服的布料上氤氳開一片深色。
江懿向穆縣令亮了下杯底:“一杯足矣,多了真的承受不住。”
“哪里的話。”
穆宏才不顧他的勸阻,又將那酒杯滿上了。
江懿眸中掠過一道不快。
這穆宏才真是膽大包天。
看起來今日發(fā)現(xiàn)裴向云不在后他是一點都不想裝了,明擺著要將自己灌醉了不做好事。
旁邊那站著的女子也并非來做美人燈的,添菜端酒十分殷切。
只不過她布的菜江懿一口沒動罷了。
“江大人,是飯菜不合您口味嗎?”穆宏才道,“沒怎么見您動筷子,您要是不滿意就提,下官要他們重新做。”
“別折騰下人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抬眸看向他:“我在燕都時便早有耳聞,說穆縣令年紀(jì)輕輕便是進(jìn)士出身,不愿在燕都為官,而是回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做縣令。”
穆宏才愣了下,沒料到他會突然提及這件事:“江大人謬贊,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如何與江大人相比?”
“穆縣令太過自謙,如何算不上青年才俊?”江懿道,“光喝酒倒也無趣,我們兩人確乎有些冷清了,穆縣令可愿以行酒令助助興??”
“什么?”
穆宏才抹了抹額頭,笑容有些勉強(qiáng):“江大人方才說……”
“我說穆縣令是否愿行酒令助助興。”
江懿善解人意道:“興許是我剛剛說的聲音太小,穆縣令沒聽清。”
穆宏才干咳兩聲:“既然是下官邀江大人來赴宴,那下官自然奉陪到底。”
江懿主動將酒杯往女子手旁推了推,示意她將酒斟滿:“此處空間太小,不方便行通令,我與穆縣令行雅令可好?”
穆宏才此時方才明白他剛剛忽然提起自己的進(jìn)士出身是什么意思,登時細(xì)密的冷汗布滿了額頭。
“江大人,下官忽然……”
“哦?”
江懿支著臉頰,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他,一雙桃花眼在燭光下顯得水波瀲滟:“穆縣令不會是怕輸,要食言了?”
“怎么會。”
穆宏才避開他的目光,歇了離席的想法:“說了要陪江大人盡興,那自然是要盡興的。”
“如此甚好……”江懿道,“那便行飛花令吧,這個簡單,穆縣令覺得如何?”
穆宏才說不出其他的話,只能點頭附和。
江懿笑盈盈地看著他,似乎沒注意到他面上的慌張與坐立難安,慢條斯理道:“今日擺了酒席,那就取酒一字作為題目,穆縣令先開始吧。”
作者有話說:
我一拳打死調(diào)休!!
第66章
穆宏才清了清嗓子:“那下官便獻(xiàn)丑了。東坡居士的「酒困路長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曹孟德的「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江懿輕聲道,“請……”
穆宏才深吸了一口氣,一雙小眼瞇成條縫,支吾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猛地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江懿目光落在一邊放著的酒瓶上。
桌上擺了兩個酒瓶,其中一個似乎用了類似釉下彩的燒制方式,染了一層淡青色的花紋,而另一個則是素凈的白瓷瓶,其上沒有任何花紋。
一邊候著的女子用彩釉給江懿倒酒,而給穆宏才倒的卻是那白瓷瓶中的。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帶著些許歉意地向穆宏才笑了下:“穆縣令感覺可好?”
穆宏才漲紅了一張臉,半晌后擺擺手,強(qiáng)撐道:“哪里的話,愿賭服輸。”
“那我們繼續(xù)?”
江懿裝作沒聽見他心里打的算盤,笑容里仍帶著幾分人畜無害:“若穆縣令不喜歡,那我們便換其他的。”
其他的?
穆宏才聽見這三個字時心中驟然發(fā)涼。
應(yīng)付個飛花令都應(yīng)付不來,談何再玩其他的?說不準(zhǔn)連題目都聽不明白。
他干咳幾聲,定了定神,望向?qū)γ孀娜耍谝淮斡X得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
畢竟從未見過真人,這少年丞相的名號其中究竟幾分假幾分真,誰也說不準(zhǔn)。傷仲永的故事人人知曉,萬一應(yīng)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呢?
穆宏才放在桌下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心中痛罵那個負(fù)責(zé)接頭的人沒將情況說明白。
更何況那人強(qiáng)調(diào)以拉攏為主,不許他輕易對江懿動手,不然他早就將這文弱書生趁著月黑風(fēng)高給埋了。
“穆縣令?”
帶著笑意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抽離出來,他猛地抬頭:“啊?”
“該你了。”
江懿向后靠了靠,一半的面容隱在了陰影后,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穆宏才心中猛地一凜。
眼前的人似乎沒了方才溫溫柔柔笑著的平易近人,多了幾分久居上位者的氣質(zhì),看得他愈發(fā)心虛和緊張,想要跪下認(rèn)錯的沖動。
穆宏才硬著頭皮又起了個頭,不出意外地再次折戟于第三個回合。
他十分主動地將面前倒?jié)M的酒灌了下去,而后抹了把自己額上的汗珠,勉強(qiáng)笑了下:“江大人,下官身體有些不適,先出去一下,一會兒再回來。”
江懿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靜靜地看著他慌張?zhí)映鋈サ谋秤啊?br />
事到如今,已經(jīng)不用再多試了。
除非是換了個腦子,不然穆宏才一個進(jìn)士出身不可能連三句飛花令都對不明白。
那么這是換了個人?
他把玩著小巧的瓷杯,眉心微蹙。
若穆縣令被人暗中掉包了,那又是從何時開始的,背后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江懿兀自思索著,身旁忽地落下一片陰影。
他抬頭,看見那一直安靜在旁邊布菜的姑娘對著自己笑了下:“大人,可需再添酒?”
“不必了……”江懿淡淡道,“若沒什么事你便也去歇著,不必再于此處候著了。”
這女子會被穆宏才一同留在暗室中,定然身份不一般。
江懿說完便站起身,向門邊走去,按了按門把手,毫無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
他眸色一沉,還未轉(zhuǎn)身,一處溫軟便貼上了他的后背。
那女子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道:“大人,你今夜沒瞧妾身一眼,讓妾身好生委屈。”
江懿身子一僵,幾乎咬牙切齒道:“放開我……”
那女子非但不松手,反而得寸進(jìn)尺般挽著他的胳膊,輕輕地吹著氣:“早耳聞江大人年少有為,妾身仰慕許久,不知今夜可有機(jī)會與大人共度良宵?”
她對自己的這番攻勢相當(dāng)有信心。
沒有多少正常男人真的會坐懷不亂,尤其是在那酒里有藥的情況下。
那藥性非常大,基本難以讓人保持理智,很快便會成為只會被欲/念支配的野獸。
她這樣想著,手上動作愈發(fā)殷切,卻未發(fā)現(xiàn)江懿的雙眸依然清明。
女子將人從門口推搡回椅子上,嬌笑著將他的衣領(lǐng)撩開:“大人,妾身可有機(jī)會與你共度良宵?”
江懿狹長的雙目微瞇,扣住了她的手腕,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意味,十分用力。
女子驚呼一聲,秀氣的眉緊緊皺了起來,吃痛地稍彎下腰:“大人你,你這是——”
“誰要你這樣做的?”江懿低聲道,“告訴我,是穆宏才么?”
女子咬著唇,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江懿冷不防撞上她的目光,卻莫名從那哀怨中品出了一絲殺意。
他心中警鈴大作,扣著那女子的手腕,身子向后一仰,只覺得一抹冰涼擦著他的脖頸而過。
那女子終于卸了柔弱的偽裝,目光漸冷,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刃。
那短刃通體淡金色,做成了蛇的模樣,后半部分鐲子似的纏在她手腕上,將衣袖垂下來后便如不起眼的普通首飾般,全然看不出是柄用來暗殺的利刃。
江懿心中對今夜鴻門宴的猜測中了十之八/九。
起先穆宏才那樣殷勤地勸酒,間接告訴他這酒中有問題。
他悄悄將酒倒掉,為了以防萬一連桌上的菜都沒動幾口,原本是為了拖延時間與穆宏才行酒令,卻無意間試出了他不對勁的地方。
若自己方才毫無防備地喝酒吃了東西,那此刻應(yīng)當(dāng)正好藥性發(fā)作,與眼前女子在這暗室中做出什么事來,無異于給人遞了現(xiàn)成的把柄。
手段真是下作。
江懿心中暗罵穆宏才,側(cè)身躲到了椅子后。
先前發(fā)現(xiàn)他沒中那酒中的毒時,女子便覺得事情有些不對。現(xiàn)下兩刀竟沒將這文官結(jié)果掉,讓她更驚訝了。
她眸中劃過一道厲色,足尖在地上一點,身姿輕盈地從那實木椅子上躍過,反手將刀向江懿刺去。
刀刃半途被人格擋住,女子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抬眸便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微怔了片刻,這才看清那格擋住自己刀刃的竟是一柄折扇。
刀刃慢慢在那折扇的木制扇柄上剮出一道細(xì)細(xì)的白痕,她眸中掠過一道驚訝,毫不猶豫地再次發(fā)力,試圖將這看似精致的折扇攔腰斬斷。
可那折扇只被刀刃劃出一道白痕,卻全然不能再傷那扇柄分毫。
女子徹底冷下臉色,驟然撤刀后退了幾步。
她原本以為這年輕的文官只不過是強(qiáng)弩之末,僅能垂死掙扎片刻,卻不料自己退了,那文官卻直接欺身而上,手中折扇不偏不倚地向她蒙著面的面紗挑來。
女子第一次慌了神,下意識地要躲閃,卻快不過那折扇。
面紗飄然而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容顏。
鼻骨高挑,襯得眼窩十分深邃,帶著些許番邦人的兇氣。
江懿了然:“烏斯人……”
那女子被人揭了面紗,似乎徹底慌了陣腳,不管不顧地向江懿撲了過來。
兩人在這暗室僅有的空隙中輾轉(zhuǎn)騰挪,衣袍帶起的勁風(fēng)將幽幽燃著的蠟燭吹熄,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那女子眼前驟然陷入黑暗,心神一震,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面前的物事,卻無端摸了個空。
她心中暗道不妙,徑直化臂為肘,向身后擊去,聽見了一道細(xì)微的悶哼。
終于傷到那人了嗎?
原本以為一個漢人文官,手無縛雞之力罷了,收拾他甚至不需要動武,僅用美色便能輕松解決問題,而現(xiàn)下自己卻不得不暗中佩服這人的難纏與矯健的身手。
她心中發(fā)狠,那短刃驟然長了幾寸,向身后的位置刺去。
溫?zé)岬囊后w濺在手背上,女子心中一喜,剛轉(zhuǎn)過身,后頸上卻忽地襲來一陣劇痛。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踉蹌幾步撲倒在了地上。
江懿眉眼間具是冷意,顫著手將一邊的蠟燭重新點燃。
燭火再次照亮整間暗室,他垂眸看著地上昏倒的烏斯女子,心中暗暗后怕。
考慮到穆宏才說不準(zhǔn)會讓人搜身,他特意沒帶任何防身的利器,只隨身帶了陸繹風(fēng)給自己的這柄折扇。
折扇的扇柄看上去是木制的,但其中卻裹著沉銀,拿上去比一般的折扇重了不少。
他指尖按在那女子的脖頸上片刻,確認(rèn)人還活著后才長舒一口氣,右手有些無力地垂在身側(cè),血珠慢慢從指尖滴在地上。
方才那女子一刀確乎刺傷了他的手臂,但卻是他故意為之。
人在長時間的纏斗后難免會開始焦慮,尤其起先覺得會是自己必勝的局面,拖得越久,心情越煩躁,而此時若能傷到對方,無論是什么人都會下意識地放松片刻。
江懿等的便是這個時機(jī)。
他眉頭微蹙,俯下身將那女子手上造型奇特的刀取了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那如纏蛇一樣的后半部分上竟刻著一個花紋。
燭光太暗,那花紋又過于隱蔽,他看了片刻未看出來畫的是什么,正準(zhǔn)備將那刀刃收起來以后仔細(xì)研究,忽地聽見身側(cè)響起了輕微的「咔噠」聲。
江懿剛放松些許的神經(jīng)再度緊繃,順手將那柄刀取了出來,警惕地看向周圍。
那「咔噠」聲響了一下后便再沒停下,細(xì)細(xì)密密地繼續(xù)響了起來,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他的目光轉(zhuǎn)了一圈,最終落在了那尊菩薩塑像上。
聲音似乎是從菩薩像后傳出來的。
江懿捏著刀柄,還未想出什么對策,便見那菩薩像左手的柳枝忽地慢慢揚(yáng)了起來。
菩薩像緩緩向旁邊移動而去,露出了后面一處黝黑的甬道。
作者有話說:
爬了爬了,祝大家假期愉快;
我舍友邀請我明天去爬山,我真是深感榮幸;
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議可以淺淺提出來,看見好的建議會給紅包qwq
第67章
江懿先是只看見了那菩薩塑像后幽深的甬道,緊接著甬道的洞口便跌跌撞撞爬出來一個人。
他想也沒想,趁著那人沒反應(yīng)過來,徑直將刀刃抵在他的脖頸上,低聲道:“別動……”
那人剛想反抗,聽見他的聲音后驟然停了動作,試探著小心翼翼道:“師,師父?”
江懿愣了下,慢慢將刀從他脖頸前移開。
那人抬頭,燭火照亮了他的臉。
裴向云不知又去哪個泥潭里打了滾,再次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會從這兒出來?”江懿低聲道,“不是讓你去查那山洞了么?”
裴向云也沒想到會在這里和他相遇,還未來得及高興,目光便落在他拿著刀刃的手上:“師父,你為何用左手拿刀?”
江懿指尖僵了下,若無其事道:“問你話呢,你如何從這兒出來?”
裴向云卻抿著唇不語,扣著他的手腕將他的右臂抬了起來,看著那沾在袖口的血跡,聲音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誰傷的你?”
“我……”
“誰傷了你?”裴向云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幾近低吼,“我去殺了他。”
江懿擰著眉:“你又發(fā)什么瘋?”
“師父,到底是誰傷了你?”
他眸中一片猩紅,手上的力氣愈發(fā)大了起來。江懿痛哼一聲,臉色有些難看。
裴向云這時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控,眸中的血色褪去大半,有些手足無措地將老師的手松開:“我,我方才不知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懿覺得自己的腕骨要被這孽徒生生捏碎了。
他輕輕揉著方才被箍疼的地方,冷聲道:“畜生……”
裴向云自知理虧,垂下頭任他罵自己。
江懿實在沒了力氣,拽過旁邊一把方才混戰(zhàn)中幸存的椅子坐下:“你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似乎十分不愿移開:“我和江書辭一同回了那山崖的石洞中,發(fā)現(xiàn)后面居然并非實心的石壁,而是分了三條岔路。”
“三條?”
江懿瞥了眼那緊鎖的門,問道:“都分別通向哪里的?”
“我們只探查了其中兩條……”裴向云道,“其中一條通向一座暗室,江書辭的師父便被關(guān)在里面,和他關(guān)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人。”
江懿頷首,示意他繼續(xù)講下去。
似乎是這個發(fā)現(xiàn)實在太震撼人心,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許波動:“那個人和穆宏才長得一模一樣。”
和穆宏才長得一模一樣?
江懿輕輕揚(yáng)起眉,發(fā)現(xiàn)如今這種種不尋常的跡象怕是對上了。
這城登縣的縣令差不多是被貍貓換了太子。
“師父,我不明白他為何與穆宏才長得一模一樣……”裴向云的語氣急促,“你今日見到穆宏才了么?”
江懿輕嗤一聲:“所以說你蠢。”
裴向云莫名挨了個「蠢」字,有些摸不著頭腦。
江懿懶得和他解釋,抬了抬下巴:“繼續(xù)……”
“然后我與江書辭帶著他們兩人原路折返,卻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的身體實在太差了,不能從我們攀上來的藤蔓下去。”
裴向云悄悄看了他一眼:“我們便索性走了另一條暗道,就……來了這里。我方才在墻后發(fā)現(xiàn)了一處旋鈕,轉(zhuǎn)動便會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墻壁會隨著機(jī)關(guān)移動,通向的就是這間屋子。”
他頓了頓,掩飾不住眉眼間的擔(dān)憂:“師父,你的傷真不要緊嗎?”
江懿沒理會他的話,向倒在地上的那烏斯女子歪了下頭:“看看她,認(rèn)識么?”
裴向云依言將那女子的頭正了過來,端詳片刻后低聲道:“不認(rèn)識,烏斯人嗎?”
“嗯……”江懿垂眸看著蹲在自己身邊的人,“穆宏才給我安排的刺客。”
還是個做了兩手準(zhǔn)備的刺客。
裴向云眸色一冷,剛要說話,手上的動作卻忽地頓住了:“師父,她是死了嗎?”
江懿蹙眉:“死了?”
他方才分明是收了力度的,就是怕這刺客出了什么意外,問不出話來。
裴向云將指腹抵在她鼻前半晌,確定道:“沒氣了……”
他說完,剛要起身,卻看見那刺客的眼皮似乎動了下。
幾乎刻在骨子里的直覺立刻發(fā)出了警告,裴向云想也沒想,徑直將身邊人護(hù)在了懷里,緊緊地盯著那刺客的眼睛。
一條細(xì)長的黑影從刺客眼窩里鉆了出來,試探著揚(yáng)起頭,似乎在尋找周圍是否有能讓它容身的第二個地方。
裴向云睜大了眼睛,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熟悉得很。
那個隴西的風(fēng)雪夜中,死掉的野豬眼中便也鉆出了這樣的蟲子。
他幾乎一瞬間額上便冷汗涔涔,待那只蠱蟲試探著爬到地上時,他忽地伸腿將那蟲子狠狠碾死了。
江懿被他抱了個猝不及防:“你做什么?”
“師父,這刺客眼窩里爬出來了蠱蟲……”裴向云低聲道,“我……我將那蟲子踩死了。”
江懿剛要說什么,便發(fā)覺狼崽子似乎在抱著自己發(fā)抖。
“你在發(fā)抖嗎?”他問,“在害怕?”
裴向云舔了舔唇,聲音有些干啞:“沒有……”
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鉆進(jìn)自己手臂的蠱蟲。
若某一天他也死了,那蠱蟲會不會也從自己眼窩中爬出來?
他會不會因為被蠱蟲控制,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動手?
裴向云不敢多想,幾乎一想起來,恐懼便怪物似的氤氳在自己腦海中的每一個角落。
江懿見他許久沒說話,罕見地語氣中多了幾分溫柔,拍了拍他的胳膊:“踩死便踩死了,放開我,沒什么好怕的。”
裴向云慢慢松了手,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方才你說了一半……”江懿把話題扯了回來,“江書辭和你們救下來那兩人呢?”
裴向云似乎終于回過神來,低聲道:“我讓他們等在甬道中,待我確定沒有危險后再出來。”
江懿撐著桌子起身:“帶我去見他們,我有話問那穆縣令。”
姑且稱把他鎖在這里的穆縣令為「假」縣令,這假縣令的算計不言而喻。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喝了酒,不發(fā)生點什么簡直對不住那些個寫話本子的。
招式可謂又老又俗套。
江懿在心中暗暗冷笑,那假縣令有賊心卻沒腦子,全然沒想到自己的計謀被人一眼看了個透。
既然他打的是這主意,那不到第二日大概便不會開門的,不如他現(xiàn)在自己找找別的出路。
裴向云剛要攙他,卻被人撥開了手。
“把她背上……”江懿指了指地上躺著的那具尸體,“免得第二日他來誣陷我殺人。”
裴向云動作頓了下,似乎有些不情愿。
估摸著是被那只蠱蟲嚇著了。
江懿有些不耐煩地蹙眉:“你看著我作甚?還要我教你怎么背人么?”
裴向云垂眸,蹲下身慢慢將那烏斯女子背在了背上。
江懿率先進(jìn)了那菩薩像后的甬道里,可還未走幾步,便聽見前方傳來了急促腳步聲。
他凝神站定,刀刃從袖中滑到了掌中,瞇著眼看那一點搖晃的光亮越來越近。
江書辭手里擎著一根火折子,披頭散發(fā)地從甬道另一端跑了過來,瞧見江懿時驟然減緩了腳步,堪堪在離他不遠(yuǎn)處穩(wěn)住了身形。
或許是因為裴向云這樣兇神惡煞的人在江懿面前乖順得像條狗,他竟畏懼眼前這個好看的男人更多些。
江書辭磕磕巴巴道:“先,先生。”
江懿挑眉:“你怎么跑得這么快?裴向云不是要你在甬道里等他嗎?”
“我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東西,想快些來告訴裴兄。”江書辭勉強(qiáng)穩(wěn)住呼吸,語氣有些急切。
裴兄……
江懿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身側(cè)站著的人,目光中滿是意味深長。
前一日還相看兩厭,現(xiàn)在便是裴兄了。
裴向云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主動問道:“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這條甬道又分了另一個岔路出來……”江書辭給兩人比比劃劃,“我方才總覺得將老師安置在甬道中不妥當(dāng),原本尋摸著看看山洞中的第三條暗道有沒有可能通向縣令府外面,卻沒想到這甬道中竟還有一個岔路。”
江懿聽了他的話,心中冒出了一個詞——
狡兔三窟……
江書辭繼續(xù)小聲道:“我便背著老師進(jìn)了那條岔路,走到路盡頭時發(fā)現(xiàn)墻上鑲著一枚旋鈕。我試著旋了一下那旋鈕,墻壁竟往里打開了,那里面是一間書房,我看著像是縣令的書房,連忙背著老師回到甬道中,將那墻壁重新恢復(fù)到了原處。”
江懿緩緩摩挲著那柄刀的刀身,半晌后道:“告訴我去書房的路線。”
江書辭大驚:“可那是縣令的書房!”
“無妨……”江懿低聲道,“告訴我……”
今夜他不得已赴了這場鴻門宴,歪打正著詐出那假縣令的破綻,讓對方惱羞成怒離席,將自己與烏斯刺客同留一室,看著是不拿捏住自己的把柄便不罷休。
而就算握住了把柄,也斷然無法不在意江懿或許已識破他身份這件事,第一選擇自然是與那幕后之人取得聯(lián)系,接著將不利于自己的證據(jù)悉數(shù)轉(zhuǎn)移。
江懿現(xiàn)在擔(dān)心兩件事。
其一是假縣令將證據(jù)轉(zhuǎn)移,其二是幕后之人覺得這枚棋子不穩(wěn)妥,將他提前滅口。
好在自己來之前已經(jīng)將事情與李佑川安排妥當(dāng),多少算得上一條后路。
江書辭覺得這人八成是瘋了。
“先生,不如我們回去從長計議……”他低聲道,“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來不及了。”
假縣令今天敢來請他赴宴,便是做足了準(zhǔn)備。成則把江懿拉下水,被把柄脅迫著和他們登上同一艘賊船。
敗則滅口或連夜跑路,都十分有可能。萬一明日江懿休整得差不多了要走,那他們的準(zhǔn)備便全都付諸東流。
這分明是在強(qiáng)迫他與「他們」第一次于明面上較量一番。
江懿輕聲道:“我自有安排,你帶著你的老師走吧。保護(hù)好你們找到的那個穆宏才,他很重要。”
“我……”
江書辭咬著唇,似乎還想再勸他,可在原地踟躕半晌,終究轉(zhuǎn)頭走了。
兩人沉默地向江書辭所指的位置走了一會兒,江懿忽然開口:“裴向云……”
裴向云許久未聽他如此平靜地喊自己名字,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你不問我做了什么安排嗎?”
“不問……”裴向云道,“師父怎樣做定然都有師父的道理。”
“是么?”
江懿的聲音很小,似乎輕輕笑了下:“若我說對這個計劃成功的把握只有五成,剩下五成的可能性是悄無聲息地死在城登縣呢?”
裴向云舔了舔唇,沒有回答。
“你后悔還來得及……”他的老師輕聲道,“現(xiàn)在轉(zhuǎn)身離開,不必陪我送死。我死了你便自由了,這個選擇不好嗎?”
“師父。”
裴向云眸中情緒暗涌,聲音低得嚇人:“我說過,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也會陪你做任何事。”
“真的么?”
江懿在那旋鈕前站定,將手按在上面,輕輕向旁邊轉(zhuǎn)了下。
在機(jī)關(guān)轉(zhuǎn)動的「咔噠」聲中,裴向云聽見那人道:“我以為我死了,你會很高興呢。”
他怎會高興?
上輩子老師死后,他渾渾噩噩如一縷為天地所不容的游魂,整整魔怔了十年,重活一世后恨不能用命護(hù)住江懿平安喜樂一生。
若是今夜真的突逢巨變,哪怕是死在一起……
自然是最壞的情況中最好的結(jié)局了。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分析局勢評估我方與敵方實力差距;
狗子:師父饞饞 貼貼qwq
第68章
通向書房的暗門在機(jī)關(guān)的作用下緩緩旋開,塵土撲面而來。
江懿用袖袍掩住口鼻,抬眸向那間屋中看去。
外面的天已經(jīng)全黑了下來,僅有三兩分微弱的月光透了進(jìn)來,照在靠在窗下的一張桌子上。
裴向云自從進(jìn)了這間書房后便一直緊繃著神經(jīng),此刻看見沒人才松了口氣,低聲道:“師父,那縣令不在。”
“一會兒便來了。”
江懿斷定假縣令不會放下這一屋子的線索,無論是要跑路還是要被除掉,他和幕后的人不可能不回書房把證據(jù)轉(zhuǎn)移或銷毀。
他借著月色將那雕花木桌上的簿子翻開,發(fā)現(xiàn)那是個厚賬本。
賬本似乎用了有一段時間,前面半本被人翻得頁腳卷起了毛邊。
江懿從前往后找去,停在了其中的一頁。
前面記的賬無論是漢字還是數(shù)字都寫的工工整整,唯獨(dú)這一頁和前面有些許出入。
那些漢字的最后的一捺看著是要飛揚(yáng)起來,卻被人生生在半路壓了下去,學(xué)著和前面字跡一樣服帖,卻顯得和整個字割裂開來,十分違和。
江懿挑眉,又順著這頁往后翻了翻,發(fā)現(xiàn)自此往后一兩頁的字跡還帶著幾分這種「飛揚(yáng)」的意味,可過了約莫十來頁后,便徹底與前面半本的字跡一模一樣了。
他翻回那字跡開始有變化的一頁,細(xì)此次地查看起記的到底是什么賬來。
“洪文九年,隴州水患,城登縣收到賑災(zāi)善款……銀錠……用于修繕百姓房屋……”
這寫的是城登縣水患賑災(zāi)款的去向么?
江懿眸色漸沉,試圖辨認(rèn)那些被人故意涂黑的字據(jù),卻遺憾地發(fā)現(xiàn)根本看不清楚。
他輕輕嘆息一聲,將那賬本合上,預(yù)備著往后好好研究一下,正要去看桌上的其他文書,卻聽裴向云低呼一聲:“師父……”
“怎么了?”
江懿轉(zhuǎn)過身,看見狼崽子站在書柜前,愣愣地半張著嘴,無端多了幾分傻氣。
他挑眉,踱到書柜前,卻被一道反光晃了下眼睛。
裴向云手中拿著幾本書,咽了口唾沫:“師父,是金子啊。”
江懿蹙眉向書柜中看去,發(fā)現(xiàn)裴向云將那幾本書掏開的縫隙中隱約閃著淡金色的光。
他伸手將旁邊的書也扒開,隱在書卷后的東西終于顯出了真身。
那是一面用金磚堆砌起來的墻,被人整整齊齊一塊塊地碼在書柜之中,外面用書卷做掩飾,平時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師父……”裴向云的聲音有些顫抖,大概是這輩子都沒看見過這么多錢,“我……這些金子都是真的嗎?”
江懿的臉色愈發(fā)凝重。
他隨意取下一塊金磚,對著月光仔細(xì)查看了片刻,發(fā)現(xiàn)在背面有一處浮雕似的圖案。
那像是什么野獸的頭像,正長大了嘴咆哮著。
和那烏斯刺客刀身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江懿心下了然,慢慢將那金磚放了回去:“這不是大燕國庫里的金磚。”
裴向云沒聽懂:“什么?”
“沒事……”江懿道,“把書放回去,等他自己回來。”
——
穆宏才越想越覺得事情蹊蹺。
他本來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在隴州城外設(shè)局,原本以為能輕松地將這所謂的「少年丞相」解決掉,卻沒想到人全須全尾地來了城登縣。
那位大人神通廣大,知道大燕丞相要這個時候從隴西回燕都述職,或許也預(yù)料到了他的第一道攔截不會成功,給了他第二個錦囊,寫的便是今晚他擺的這一桌酒菜。
穆宏才從未與這少年丞相打交道,但看著江懿年輕得很,不像是傳說中的那么神,酒席剛開始時沒將他放在眼里,可喝了兩杯后卻發(fā)現(xiàn)事情好像變得有些不對勁。
酒中的藥是給畜生用來催/情的,江懿喝了酒后藥性卻遲遲不發(fā)作,讓他心里有些慌。
而讓他更慌的便是那人提出要與他行酒令,三兩下就被人詐出了破綻,他只能暫時從暗室中離開,將門反鎖上,啟用了第三個錦囊。
便是那位大人叮囑他萬不得已不能用的那條計策。
穆宏才額上一直蒙著一層冷汗,寫了一張字條綁在信鴿的腳上,在后院的窩棚里踱了半天的步子,這才琢磨出些許不對勁來。
如今他能錦衣玉食,離不開那位大人的暗中打點。
如今他辦事不利,那位大人往后會不會不再給這些好處了?
不,不止是好處。
說不定自己的命都沒了。
穆宏才一想到這兒,登時坐不住了,拔腿便往縣令府中跑。
他必須將那些關(guān)鍵的證據(jù)都收起來,這樣好與那位大人談?wù)剹l件,說不準(zhǔn)能換得一線生機(jī)。
穆宏才這樣想著,從腰間取下兩把造型奇特的鑰匙。他將其中一把插/入鎖孔中擰了半圈,而后又換了另一把擰了后半圈。
機(jī)關(guān)聲輕輕響起,那扇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雕花木門緩緩向后滑去,露出一條縫隙。
穆宏才將門推開,疾步走進(jìn)了書房,卻忽地聽見一道聲音自黑暗中響起:“穆縣令,本官等你等得好苦。”
這道聲音不疾不徐,甚至帶著幾分笑意,可落在穆宏才耳中卻如同驚雷般炸響,讓他心中猛地一緊,險些腿軟著跪在地上。
桌上的汽燈被人點燃,昏黃的燈慢慢在整間書房中氤氳開,照亮了桌旁人的臉。
江懿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沿,那雙好看的眸子落在穆宏才臉上:“穆縣令說了要與我把酒言歡,可半路人卻沒了。我在那暗室中等待良久卻沒等到你回來,心里急得很,這才擅自出來找你。穆縣令不會介意吧?”
穆宏才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下,下官確實是有要事在身,這才半路離席。江大人若是介意,下官在此給您賠個不是,下官……”
“什么要事?”
江懿饒有興味地支著臉頰,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像是在和他聊家常:“給烏斯人通風(fēng)報信嗎?”
穆宏才一張胖臉倏地變得煞白。
他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戾,可聲音卻仍是諂媚的:“江大人在說什么呢?下官一直清正廉潔,又怎會與烏斯人私下勾結(jié)呢?”
江懿挑眉不語,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慢慢走上前,將什么東西丟到了穆宏才面前。
那東西「噗通」一聲落在地上,慢慢滾到了穆宏才腳前。穆宏才慢慢低頭,正好撞上了一雙死不瞑目的眼。
這雙眼生前還是很漂亮的,只是現(xiàn)在全然失了生機(jī),如兩枚毫無生氣的琉璃珠般鑲在眼眶中。
“這,這……”
“這是方才穆縣令安排在宴席上為我們倒酒的侍女……”江懿道,“看著很眼熟吧?穆縣令不會現(xiàn)在又要與我說,她是混進(jìn)縣令府的細(xì)作,你根本不知情吧?”
穆宏才好不容易想出的說辭被人慢條斯理地捅破,臉色已然由蒼白轉(zhuǎn)為鐵青色,一雙肥膩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著,眼睛滿屋子亂瞟,不知要落在什么地方。
江懿把他這幅惶恐的樣子盡收眼底,身子向椅背上靠去,捏了捏眉心:“方才我擅自查看了穆縣令的賬本,發(fā)現(xiàn)了一處很有意思的地方。”
“這賬本在洪文九年六月前的字跡雋秀工整,如活字印刷版模具的大字般賞心悅目,可偏偏寫水患這一篇的字跡忽地多了幾分狂草之意……”
江懿把手旁放著的賬本向前推了推,翻開了先前做記號的那一頁,“其中撇捺都帶著草書龍蛇騰躍之感,但運(yùn)筆之人有意收斂狂放之意,導(dǎo)致了這些字的結(jié)構(gòu)變得不倫不類,直到洪文九年十月,字跡才慢慢變得與六月之前一樣,這又是為什么?”
穆宏才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攥緊,低聲道:“江大人什么意思?難道不許下官厭惡了楷書,開始仿著張長史的草書么?”
“方才酒席上穆縣令對不出詩句,姑且算得上是許久未讀詩書生疏了。而這變了字跡的賬本,或許如穆縣令所言是在修習(xí)張長史的草書……”
江懿淡淡道,“那請問在縣令府中為何修了三條暗道,這暗道之中又為何藏著另一個與穆縣令長相完全相似的人?”
若說先前穆宏才還只是驚慌,待江懿這句話說出來之后,他才是真真正正一顆心直接跌落到了谷底之中。
他額上汗如雨下,連帶著在這數(shù)九寒冬之中后衣領(lǐng)都濕了一片。
那三條暗道是按照那位大人給的圖紙修建的,也正是他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縱然發(fā)生了是不可預(yù)測的事,穆宏才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靠著這三條暗道化險為夷。
他是怎么知道的?
穆宏才看向江懿的目光中滿是驚懼,還未說話,便聽那人道:“別急,穆縣令書房中的這一堵金磚砌成的墻,我為官多年也從未見過,如今才算真的長見識了。”
似乎為了印證他說的話一樣,裴向云掂了惦方才在屋中找到的一柄長刀,猛地向那書柜劈去。
看似結(jié)實的木柜在刀鋒下四分五裂,木屑碎了一地。書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露出了后面那堵金磚堆砌起來的墻。
作者有話說:
來啦——
第69章
穆宏才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最后定格住了諂媚。
他舔了舔唇,聲音中多了幾分討好的意味:“江大人,既然你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那下官便要仔細(xì)與你說說理。”
江懿揚(yáng)起眉,準(zhǔn)備聽他如何狡辯。
“不瞞江大人,下官確實與烏斯人有聯(lián)系,只不過并非您想的那般簡單……”穆宏才道,“如今亂世將至,下官也想討個活命的去處。良禽擇木而棲,我這樣的螻蟻尚且如此,更何況您這樣的青年才俊呢?”
江懿眸色冷了下來,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嗯……”
穆宏才見他愿聽自己說話,心中的緊張感慢慢少了幾分,放緩了語氣:“不若這樣,江大人與身后這位小兄弟,下官看著都是能成大事的人。與下官聯(lián)系的那位大人神通廣大,能算出江大人您會在這個時候經(jīng)過城登縣,怕是也能算出這個朝廷的命數(shù)。”
知道他來城登縣的時間?
江懿心中暗暗冷笑。
這哪是算的,這分明是在自己身邊潛伏許久探聽出來的情報。
穆宏才不知道面前坐著的人已經(jīng)將自己的老底猜了個七七八八,還在殷切地拉攏他:“江大人,您想想看,皇帝讓您常年待在隴西,這不明擺著要架空丞相么?這樣的官做著也沒意思,倒不如換個明主,也不算明珠暗投。您看著這金磚砌成的墻,便是那位大人給我的報酬。只要您想,一定得的比我還多。”
江懿摩挲著手中的折扇,輕聲道:“穆宏才,你可知你今日做了什么?”
穆宏才愣了下,不知他什么意思。
“先是在隴州城外設(shè)伏,企圖暗算朝廷命官,現(xiàn)在又公然行賄……”江懿將折扇向桌上猛地一拍,“你好大膽子!”
那折扇本就比一般扇子重,眼下被人重重拍在桌上,像驚堂木般擂在穆宏才心上。
江懿眉眼間具是冷意,先前那些或懶散或玩世不恭的偽裝悉數(shù)消失:“你囚/禁原本的城登縣令,玩了好一手貍貓換太子。養(yǎng)私兵,貪污受賄,私吞朝廷撥款,讓百姓置身水火之中,你竟一點不問心有愧,還要在這里勸我擇木而棲嗎?”
穆宏才臉上諂媚的表情慢慢消失。
“江大人,你果然是塊硬骨頭。”
他冷笑一聲,似乎知道這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不枉那位大人重重布置,到底還是被你看穿了。”
江懿的呼吸有些急促。
穆宏才方才說的那些話很熟悉。
上輩子自己被裴向云囚禁在府中時,大抵也說過類似的事。
他會不知曉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嗎?
他會不想活下來嗎?
可自己上輩子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誨,所耳濡目染的禮義廉恥卻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選擇。
江懿平復(fù)了下方才有些激動的情緒,冷聲道:“你如今不再負(fù)隅頑抗,把與你接頭的人說出來,與我回燕都一同坦白罪行,我還能留你一條命。”
“留我一條命?”
穆宏才譏諷地干笑了兩聲,平素那佝僂的肥厚后背似乎也慢慢能挺直了:“江大人,我在城登縣半年,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瓊漿玉液。金磚鑄屋,私兵護(hù)衛(wèi),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要我跟你回燕都,我又過得什么日子?”
他喘了幾口氣,低聲道:“你以為誰都與你一般么?你清高,你兩袖清風(fēng),你耐得住寂寞,我不行。您是活菩薩,我這種凡夫俗子見了得磕個響呢。”
“你怎么說話呢?”裴向云終于忍不住了,怒道,“放尊重些。”
“那你是要頑抗到底么?”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動作,“你可想明白了。”
穆宏才道:“今日你在這兒等我,怕是本就沒覺得我能老老實實認(rèn)罪吧?”
他指了指門外,目光中露出幾分猙獰:“你既然知道我養(yǎng)私兵,那也能想得到現(xiàn)在你走不掉了吧?我手中有一枚信哨,只要我吹響,那些私兵便會立刻來這兒將你殺了,尸骨都處理得干干凈凈。”
裴向云聽見他這話,方才因為老師被冒犯而起的盛怒似被潑了盆冷水。
他現(xiàn)在才知道先前老師為何會說那樣一句語焉不詳?shù)脑挕?br />
若這假縣令真的養(yǎng)了私兵,那絕非自己如今能手無寸鐵便硬闖出去的。
更何況還要護(hù)著老師。
他垂在江懿身側(cè)的手下意識猛地攥緊,指甲幾乎刺進(jìn)了掌心的皮肉中。
曾聽江書辭說過,這些私兵的實力較比正常家丁護(hù)衛(wèi)要高出不少,哪怕是三五結(jié)伴的莊稼漢也要忌憚不少。
裴向云有信心拿著一柄割豬草的鐮刀滅了一隊七人的烏斯輕騎,如今卻沒了信心能打一縣令府的私兵。
如果自己能扛得住這些私兵的攻勢,護(hù)著老師逃出去,哪怕他死在刀槍棍棒之下也是好的。
如果……
他的手背上忽地覆上一層暖意。
裴向云驟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發(fā)生了什么。
江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安與焦慮,竟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動作十分隱蔽地捏了捏。
裴向云只聽見自己耳畔「轟」地響了一聲,繼而熱浪從耳垂一直蔓延到了兩邊的臉頰,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燙熟了。
這溫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江懿只安撫似的捏了他的手幾下,便將那暖意抽走了。
裴向云心里的煩躁忽地平復(fù)了。
有了方才那瞬間的柔情,哪怕下一刻為了江懿而抱虎枕蛟,他也萬死不辭。
“江大人,你這是愚忠……”穆宏才全然沒看見面前這兩人的小動作,“你平白浪費(fèi)了一身的才華,當(dāng)真是真心錯付,明珠暗投!”
江懿淡淡道:“我需要你教我如何做事么?”
穆宏才只道他臨死前嘴硬,正要再諷刺幾句,卻聽那人慢條斯理道:“算算時間,我的人也差不多到了。”
“你的人?”
穆宏才心里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下,旋即覺得他是在虛張聲勢:“據(jù)我所知,你未從隴西帶出來一兵一卒,唯獨(dú)你身后站著的這位,一個貼身小廝,一個隨行馬夫,哪里有「你的人」?”
“有沒有可能,我說的便是這小廝?”
江懿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帶了些許憐憫的笑:“我一早便知道城登縣有問題,但又怕打草驚蛇,所以明面上我并未帶一兵一卒,可你看見的就是真相嗎?我會蠢到只身涉險,不安排任何接應(yīng)嗎?”
“在我與你說話的時候,隴西軍已經(jīng)被我那小廝帶到了縣令府外,就等著將你抓回燕都受審。估摸著時間,怕是已經(jīng)在外面恭候多時了。”
穆宏才這會兒徹底變了臉色。
他想也沒想,跌跌撞撞地跑到窗邊,隔著破曉的霧色看去,果真在離縣令府的地方看見了一隊黑壓壓的人影。
那些人身批黑甲,隊列整齊,無聲地站在霧靄之中,遙遙望向縣令府。
“你私通敵國,貪污受賄,不顧生民死活,樁樁皆是死罪。”
江懿慢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眉眼冷冽:“如今燕軍已到,休要再負(fù)隅頑抗。”
穆宏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腦中混沌成一片,那上一刻尚存的胸有成竹潰不成軍,根本忘了「信哨」這回事,只知道自己輸了個徹底。
“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么你會……”
他倉惶地抬頭,方才的譏諷悉數(sh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與恐懼:“你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那位大人的計劃天衣無縫,怎可能……怎可能……”
“我是如何知道的?”
江懿輕笑一聲:“你也配問嗎?”
穆宏才臉上最后一絲血色消失殆盡。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他從未見過老師這個樣子。
上輩子自己一直在隴西軍營中,從未有機(jī)會一睹老師于別處的風(fēng)采。
他聽人說大燕的少年丞相足智多謀,能言巧辯,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卻總是沒機(jī)會真正地領(lǐng)略過老師如何舌戰(zhàn)群儒,如何辯駁于朝廷之上,不費(fèi)一兵一卒便收攏了人心。
后來大燕國破,江懿疲于和自己周旋,再也不似從前般意氣風(fēng)發(fā)。
裴向云舔了舔唇,再一次清楚地認(rèn)識了自己所愛的人。
很強(qiáng)大,冷靜又理智,世間少有人可以如他一般有這樣的才能。
他一人站在那里,便抵得上千軍萬馬。
自己上輩子固執(zhí)地將老師拘禁于身邊,對這樣本性恣意的人來說,是否讓他痛不欲生呢?
那樣自以為是的愛,對老師來說真的算是愛嗎?
縣令府外隱隱響起叫嚷聲,想來是燕軍與那些縣令養(yǎng)的私兵交上手了。
那些私兵雖然平日跋扈專橫,可隴西軍來得突然,很多人都尚在睡夢之中便被刀架了脖子。
裴向云心跳得莫名越來越快,面上發(fā)燙,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師父,你何時通知的隴西軍?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江懿瞥了他一眼:“單純……”
單純?
裴向云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個問題自己應(yīng)該知道嗎?
江懿卻似乎并不想與他多說,將桌上先前記下有用的文書都收到了一起,準(zhǔn)備帶回燕都。
他垂眸看著那文書上的文字,緊繃的神經(jīng)稍有松懈,一時間竟未察覺旁邊癱軟在地上的人正慢慢爬了起來。
穆宏才手伸進(jìn)懷中,面上閃過一絲猙獰。
既然事已至此,他無論如何掙扎都是一個「死」,倒不如拉上一個墊背的。
憑什么他江懿能高高在上地審判旁人,自己就得是那個做人家陪襯的丑角?
他越想越氣,發(fā)了狠似的沖江懿撲來,懷中匕首脫鞘而出,徑直刺向江懿的脖頸。
裴向云原本正癡癡地看著老師挺拔的背影,看見穆宏才忽然從地上爬起來后心中驀地一緊,繼而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閃著寒光的利刃上。
“師父!”
他來不及多想,只能縱身撲過去,將那人緊緊地護(hù)在懷中,翻滾著倒在地上。
刀刃狠狠刺入皮膚中,溫?zé)岬难罕艦R而出,裴向云沒忍住疼痛至極的悶哼聲,眼前驟然一黑。
作者有話說:
只有狗子受傷的世界達(dá)成了;
晚上還有啵啵啵;
我想改個big eye的名字,在「魔法少女鹿醬」和「一頭帥氣逼人的老鹿」里面艱難選擇
第70章
江懿幾乎在裴向云撲過來的瞬間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袖中的那柄短刀滑到掌中,毫不留情地對著穆宏才的右手而去。
短刀徑直刺穿了穆宏才的掌心,他痛苦地嚎叫一聲,匕首「叮當(dāng)」落在了地上。
“裴向云……”江懿低聲道,“裴向云!”
往日狼崽子若是辦成了什么事,定要明里暗里和自己邀個功,那雙深邃的黑眸會溢滿了祈求的神色,顯得格外委屈。
可現(xiàn)在裴向云卻將額頭抵在他肩上,喘/息聲格外粗重痛苦,但一句話也未說。
江懿心中一緊,向他背上的傷口碰去,沾了一手猙獰的血色。
“裴向云……”
他的聲音中多了幾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焦急:“別裝了,我知道你沒事。”
裴向云的胸腔中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劇烈喘息聲,而后撕心裂肺地悶咳起來,淤血順著他的唇角流了下來。
“師父……”
他的聲音嘶啞,可眼睛卻亮得驚人,一眨不眨地看著江懿,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像是在和什么劇烈地抗衡著:“師父,我……”
江懿起身將那柄匕首從穆宏才身前踢開,低聲道:“別說話……”
“我……我得說,我必須要說。”
裴向云現(xiàn)下卻執(zhí)拗得很,非要帶著那可怖的喘息聲將話說完。
他的手緊緊地扯著江懿的衣袖,唇角向外慢慢溢著血:“師父……對不起,以前是我太任性自私了,是我的錯,你別出事……求你,千萬別有事……”
江懿蹙眉:“你在說什么?”
“我……”
裴向云忽地痛苦地閉上眼,五官皺了起來,身子下意識地要蜷成一團(tuán),似乎這樣便能少難受一些。
他覺得自己的頭要炸開了。
分明被人傷到的是胸口,可太陽穴卻一直「突突」地跳著,針扎一樣細(xì)密地又酸又疼。
就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一樣。
他不受控制地又嘔出一口黑血,靠在江懿懷中不住地顫抖著。
好痛啊……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這個想法讓他無比恐懼,鼻尖一酸,近乎倉惶地落了淚。
裴向云想過自己或許會死在隴西的戰(zhàn)場上,或許會作為被鏟除的異己死在烏斯地牢中,卻從未想過會以如此草率的方式死在這樣一個不知名的地界。
當(dāng)真可笑……
“別說話了……”江懿低聲道,“撐住,一會兒帶你去找大夫。”
他說著抬起頭,眸中染上一層冷意,靜靜地看向穆宏才。
穆宏才捧著那只受傷的手在地上蛆蟲般扭來扭去,將臉上的偽裝悉數(shù)蹭掉了,露出了與「穆宏才」多了幾分差別的真實面容來。
江懿端詳了他半晌,確認(rèn)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于是輕輕踩上了穆宏才那只受了傷的手。
穆宏才的手原本正悄悄要往懷中探去,像是要去摸他那枚信哨,此刻殺豬似的哭嚎起來,趴在地上給江懿「砰砰」磕了兩個頭:“江大人,江大人,是我鬼迷心竅,你饒了我,你饒了我吧!疼,疼啊!”
江懿輕笑了一聲,聽在穆宏才耳中卻令人不寒而栗。
“你方才想殺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幅樣子……”江懿拽著穆宏才披散下來的頭發(fā),逼迫他抬起頭和自己對視,“現(xiàn)在想起來求饒了?”
穆宏才長著嘴,聲音都喊啞了:“我……”
“你可真是膽大包天。”
江懿看著那張肥腫的臉,眉眼間的寒意更甚:“若是他死了,你也跟著陪葬。”
穆宏才原本正和脫了水的魚般大張著嘴喘氣,聽見他這話后卻扭曲著五官笑了起來。
“江大人……”他用嘶啞的聲音道,“原來你也并非真的無欲無求,我就說……難怪,難怪啊。”
江懿拽著他的頭發(fā)向后扳去:“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告訴我你身后到底是誰。”
穆宏才的脖子向后彎曲了一個巨大的弧度,讓他覺得喉管要被生生折斷了:“那……那少年也是烏斯人,你卻,卻將他留在身邊,你若沒有揣著別的心思,又怎會容他好好活著?”
江懿心中驀地一緊,決心不再和他廢話:“你背后的人是誰?說話!”
穆宏才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卻一會兒啜泣一會兒瘋癲地大笑了起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死也不會告訴你,我……”
他的雙目驀地瞪大,眼珠向上翻,眼白處布滿了紅血絲。
“我,我……”
穆宏才的喉嚨中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右眼越睜越大,模樣十分駭人。江懿遲疑半晌,松開了拽著他頭發(fā)的手。
男人肥胖的身體轟然倒在地上,涎水從大張著的嘴中流出,一條纖細(xì)的黑影緩緩從他眼窩中探出頭來。
又是蠱蟲……
江懿心中一沉,手起刀落將那蠱蟲斬斷,再去探穆宏才的鼻息,發(fā)現(xiàn)他已然沒氣了。
這也是被蠱蟲控制的人。
刀刃上的血滴在地上,江懿緩緩直起身,眸中多了幾分冷峻。
那個「大人」究竟是誰?
裴向云忽地在身后囫圇咳喘了一會兒,他這才將思緒收攏回來,正要去看看那狼崽子傷勢如何,便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
書房的門被「砰」地一聲撞開,李佑川踉蹌著沖了進(jìn)來,第一眼便看見了江懿,登時長舒一口氣:“少爺!少爺你沒事吧?”
“無妨……”江懿道,“大夫來了嗎?”
“來了。”
李佑川愣了下,旋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少爺你是受傷了嗎?嚴(yán)不嚴(yán)重?”
手臂上那處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痂,想來是不算嚴(yán)重的。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我受傷,是裴向云。他傷得很重,需要盡快處理。”
李佑川有些為難地看了眼身后,低聲道:“少爺,大夫在樓下呢,剩下的人都去將那些私兵控制住了,裴向云他……”
江懿了然:“我背他下去。”
他說著便轉(zhuǎn)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將狼崽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少年的發(fā)育基本成型,長手長腳的,骨架又大,著實算不上好背。
江懿肩上那處被箭矢破開的創(chuàng)口還沒好利索,驀地痛了下。
他微蹙著眉,一步步將裴向云從書房中背了出去。
昔日精力旺盛的狼崽子此刻安靜得不像話,倒是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
他們兩人間……似乎也許久未曾這樣寧和地相處過了。
江懿微微有些失神,不知怎的又從塵封的記憶中尋出了一段陳年往事。
那會兒也是如此般的寒冬,隴西地面上雪化作的水結(jié)了冰,踩在上面滑得很。
他答應(yīng)了要送臨村私塾的夫子自己謄抄的《道德經(jīng)》,于是帶著狼崽子一同去了。
那日天黑得早,兩人回來時在風(fēng)雪中迷失了方向。馬不巧又受了驚,將他從馬背上甩了下來,自己向著黑夜深處跑去。
他的頭磕在一處冰凌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失去意識前只能聽見一向穩(wěn)重的少年伏在身邊驚慌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江懿原本以為師徒二人時運(yùn)不濟(jì),只能被這不通情面的風(fēng)雪生生困死,可再次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隴西營帳之中,手還被人緊緊握著。
他側(cè)過臉,便看見裴向云趴在自己床邊睡著了,卻還拽著他的手不放,似乎生怕老師消失一樣。
后來江懿聽軍營的人說,那夜是裴向云將自己背回來的。
八里開外的雪原,少年全憑一口氣死撐著,到了軍營時才徹底脫了力,踉蹌著撲倒在地上。
縱然平日軍營中的人對他頗有微詞,可此刻卻七手八腳地將人從雪地中架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睫上全是小冰碴子,險些將上下眼皮粘起來,嘴唇凍得發(fā)紫,手指僵硬如木棍般不能屈伸,讓人疑心敲一下便能斷做兩節(jié)。
可他背上的江懿手被焐在懷里一路,仍是溫?zé)岬摹3祟~上磕到的那塊傷以外,全身上下晚好如初。
燕兵七手八腳地要給裴向云燒水暖身子,可他分明已神志不清,卻仍掙扎著要說什么話。
一個燕兵湊近了聽,才聽清他在說:“老師受傷了,別讓他有事,求你們。”
江懿從未問過他這八里路的雪原,他是如何背著自己一步步走回來的。
人聲的嘈雜驟然將他從回憶中拽了出來,他有些茫然地抬頭,看向天邊新生的朝陽。
江懿把裴向云從背上放下來,想讓他平躺在墊子上以免壓到傷口,袖子卻忽地一緊。
他垂眸,發(fā)現(xiàn)狼崽子的手蜷縮起來,堪堪勾住了他的衣角,好像在無聲地懇求自己別走。
不知裴向云在昏迷中看見了什么,眉頭緊鎖著,眼角還掛著淚痕,想來那夢怕是并不美妙。
江懿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輕輕將他的手從衣袖上撥開。
他并非恩將仇報的人,雖然確確實實地恨著這個學(xué)生,可卻一點也不希望他是為了救自己而死的。
“裴向云,我不喜歡你為救我丟了命……”江懿輕聲道,“你要是就這樣死了,會有別人代替你的位置,你難道不怕嗎?”
作者有話說:
他開始懂了他開始了!
瀉藥,名字這個東西我覺得你們比我會起多了
第71章
裴向云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他先是頭疼欲裂,而后墜入一片無盡的虛無之中,于黑暗中飄浮良久,雙腳才慢慢踏在了實地上。
似乎是夢見了隴西。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環(huán)顧了四周,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抬眸便看見了那個自己最想見的人。
他心頭一喜,下意識地要跑過去,卻驀地發(fā)現(xiàn)老師身邊站著另一個人。
老師與那人言笑晏晏,神色親密,儼然關(guān)系匪淺的密友。
裴向云心頭如遭雷擊,如同被人當(dāng)頭澆了一盆涼水,怔怔地看著老師與那人越走越近,卻半分聲音也發(fā)不出。
老師身邊的人看不清臉,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子明,這人來路不明,又混了烏斯的血,將來怕是要成個禍害。”
裴向云下意識地要反駁,可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像被用針線縫上了一般,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他又氣又急,拼了命地去撓自己的雙唇,試圖將臆想中封住自己嘴的繩線撕開,可一切卻只是徒勞。
他的老師面無表情地聽完那人說話,輕輕頷首,憑空抽出一把長刀,徑直向他的心口刺來。
貫穿傷帶來的劇痛讓裴向云瞪大了雙目,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顫抖地伸出手,渴望抓住那人飄然遠(yuǎn)去的衣角。
不要走……
我已經(jīng)在學(xué)著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氣,已經(jīng)在學(xué)著如何收斂原先的任性了,你為什么還不肯看我一眼?
我對你不好嗎?你為什么要選擇別人?
好想將老師囚在身邊,只能看著自己一個人,只能聽自己一個人說話,要別人再也搶不走他。
好想……
扭曲怪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讓他心中的暴虐與煩躁更甚,恨不能將眼前一切撕碎,把那心心念念之人吞吃入腹,這樣他們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在一起……嗎?
裴向云痙攣的手垂落在地,只覺得心窩那處創(chuàng)口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流著血,似乎很快就能將身體里的血全都流干。
流干了,自己就死了。
死了也好……
反正江懿不會看他一眼,反正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不會換來那人的贊譽(yù)。
裴向云的眼皮越來越沉,眼前的景物逐漸變得模糊,影影綽綽地糊在不遠(yuǎn)處,看不分明。
“裴向云。”
“裴向云!”
他的眼皮抖了下,似乎想要睜開,卻實在沒有睜開的力氣。
“裴向云,我不喜歡你為救我丟了命。”
誰在說話?
周遭那些讓他殺了所有人的扭曲的聲音與說話的人聲混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那人聲到底屬于誰。
裴向云煩躁地擰起眉,腦袋里亂成了一團(tuán),漿糊似的黏在一起。
“裴向云……”
“你要是就這樣死了,我會去養(yǎng)別的狗取代你的位置。”
“全天下習(xí)武的人那么多,比你聽話的人那么多,我又不是非你不可,隨便誰都能代替你成為我的刀。”
“你不怕嗎?若是怕了就快些醒來,我沒耐心等你太久。”
是老師嗎?
他近乎惶恐地向旁人確認(rèn),可回應(yīng)他的卻只有其他奇詭的聲響。
老師在等著自己嗎?
如同沉暮的黑夜中驟然亮起一道光似的,裴向云生生將那些吵嚷著要他殺人的聲音驅(qū)散,像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拼了命地向那處光亮跑去。
快些,再快些。
老師在等著自己。
若太慢了,老師便要去找別人了。
裴向云努力地說服著自己,將那大聲叫嚷惑亂他心智的聲音拋在身后,咬牙忍著太陽穴的鈍痛拼命向前奔去。
他驟然從那抽象懸浮的夢中驚醒,胸口不斷地上下起伏著,下意識地便要撐著床坐起身,可后背卻驀地一疼,讓他腰身一軟又躺了回去。
房門被人打開,李佑川端著裝了熱水的盆進(jìn)來,看見他后驚喜道:“裴小兄弟,你醒了?正巧我端了熱水來給你擦身子,你醒著也好辦些。”
裴向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有些失落。
不是老師……
那老師呢?
是等的時間太久,去找別人了嗎?
他幾乎是一想到這個可能便當(dāng)即膽寒起來,不敢再細(xì)思其中的可能性,忍著背上撕裂般的疼痛掙扎著爬了起來,想要從床上下去,卻直接摔在了地上。
李佑川被他這不要命一樣的動作嚇了一跳,將盆往旁邊一擱:“裴小兄弟,你背上的傷剛包扎上,千萬動不得,一動傷口便要裂開了。”
“我……”
裴向云疼得額上滿是細(xì)密的冷汗,雙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吐出了一個字。
“你,你怎么了?”李佑川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僵立在原處,手腳都不知放在哪里,“你要做什么你和我說,別作踐你自己,少爺昨晚守著你守到……”
裴向云聽見他提到江懿,猛地抬頭,眸中閃過攝人的光,斷斷續(xù)續(xù)道:“老師,老師怎么了?我想見他,我……”
李佑川快急哭了,越急話越說不利索:“少爺他……”
房中隔間的門被打開,江懿神色疲憊地走了出來,捏了捏眉心:“在鬧什么?”
“少爺你來得正好!”
李佑川如獲大赦,連忙三兩步遠(yuǎn)離了裴向云:“裴小兄弟方才醒了,非得要去找你。我想著你熬了一晚上剛歇下,不好再將你喊起來,正左右為難呢。”
江懿目光落在裴向云背上,看見包扎用的細(xì)布上隱隱透出幾塊殷紅,便知是這狼崽子剛剛發(fā)瘋又將傷口掙開了。
“你先出去吧……”他低聲對李佑川道,“我和他談?wù)劇!?br />
李佑川如獲大赦,撩了衣袍便從房中三兩步跑了出去,隨手為那別扭的師徒倆關(guān)上了門。
眼下屋中一片安靜,裴向云忽然沒了方才那股莽勁,有些局促不安地低聲道:“師父……”
江懿瞥了他一眼:“回去躺著。”
裴向云咬牙撐著地爬了起來,連續(xù)幾次想爬到床上,但都因為肩上的傷被牽動,總讓他使不上力。
他有些委屈地側(cè)過頭,卻見老師走去將窗推開,似乎壓根沒注意到自己的窘態(tài)。
江懿聽見身后的聲音消失了,回頭便看見狼崽子半邊身子趴在床沿上,似乎有些尷尬。
“怎么了?”他問,“不是讓你上去么?”
“我……”
裴向云吞吞吐吐道:“我腰用不上力,上不去。”
江懿杵在原地與他對視半晌,有些后悔自己的決定。
他輕咳一聲:“傷的又不是腰,你再試試。”
裴向云眸中的光亮倏地滅了下去。
他剛咬著牙撐住床沿,便聽見身后那人似乎輕嘆了一聲,接著一雙手便扶上了他的腰。
裴向云驟然僵硬得渾身不敢動彈,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你愣著干什么?”江懿的聲音中似乎多了幾分咬牙切齒,“滾上去……”
裴向云從善如流地在他的幫助下滾了上去。
江懿撣了撣衣袖:“你方才急著找我做什么?”
找你……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裴向云眨了眨眼,最后還是沒敢將這句話說出來。
“學(xué)生想問問老師……”他輕聲道,“老師是如何在短短半天時間里將隴西軍調(diào)過來的?”
江懿聽了他這個問題有些意外。
他本以為按照狼崽子以往的德行,怕是根本不關(guān)心這些策略與戰(zhàn)術(shù),甚至能不能聽得懂都是問題。
“先前我與你講過《三十六計》中的「空城計」,你可還有印象?”
江懿從旁邊拽了把椅子坐下,看著裴向云眼中的迷茫便知這狼崽子昏了兩天怕是將什么都給忘了。
他微微瞇起眼,冷聲道:“回了燕都將《三十六計》默三遍給我。”
裴向云自知理虧,乖順地應(yīng)了。
“其實根本沒有什么隴西軍……”江懿道,“都是假的。”
裴向云有些不解:“可我分明看見了……”
“你看見了什么?”
江懿反問他:“你只看見了黑暗和晨霧中縣令府外站了上千人,卻并不知道他們是誰。”
“但師父你說他們是隴西軍啊。”
裴向云越聽越不明白,不知老師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懿看著他迷惘的表情,舌尖抵著后槽牙平息了些許火氣:“我說是什么,你便信嗎?”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得信啊……”
“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江懿撂下臉色起身:“你和那假縣令一樣蠢。”
裴向云慌忙拽住他的衣袖:“師父我錯了,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教教我吧。”
江懿垂眸,看著少年披在身上的被子微微滑下些許,露出裹著細(xì)布的上半身。
到底他還是替自己挨了一刀。
江懿對傷員比平日寬容了些,沒好氣道:“我那是唬他的。要是讓他知道我身邊一個能用的兵都沒有,他早將我捉去殺了。”
“那些隴西軍是我讓李佑川去找的莊稼漢,給他們些許碎銀作為報酬,約定破曉時穿上斗笠與蓑衣,帶著割草用的鐮刀站在離縣令府稍遠(yuǎn)些的地方演一出戲。
那假縣令本就心虛沒底氣,聽我說隴西軍到了,又看見這大軍壓境般的場面,哪有心思核實真假,他和那些私兵自然不攻而破。這下你可懂了?”
裴向云腦海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原來「空城計」是這個意思。
或許是因為自己根本不精通這些謀略,所以便覺得老師能在短短半天內(nèi)想到這些格外不可思議。
江懿蹙眉看著這逆徒一臉癡傻相,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問完了么?問完了我走了。”
裴向云回過神來,忽地喊住他:“師父……”
“還有什么事?”
江懿愈發(fā)覺得近來裴向云和先前相比越來越放肆,尋摸著往后還要再嚴(yán)加管教些。
“我……”
裴向云干咳了幾聲,面上有些發(fā)燙,支吾道:“方才李兄說是要進(jìn)來為我擦身子的,但你把他趕走了,我這……該怎么辦?”
作者有話說:
家人們晚上好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又要早八辣(罵罵咧咧)
第72章
江懿真沒想到李佑川是進(jìn)來給裴向云擦身子的,不然他打死都不會讓李佑川離開。
他瞇起眼看了裴向云半晌,問道:“你什么意思?”
裴向云原本以為自己足以靠先前的表現(xiàn)向江懿邀功,雖然肯定不會讓老師短時間內(nèi)改變對自己的看法,但至少……
至少會對自己溫柔些。
他大著膽子說出方才那句話,撞上江懿那雙隱約帶著警告之意的眸子后霎時便慫了。
“沒什么……”裴向云小聲說,“一會兒李兄來幫我就好。”
還算識相……
也不知是小孩長大了,還是近來自己愈發(fā)少地對他動怒,狼崽子明顯變得有些蹬鼻子上臉了。
什么話都敢說。
江懿淡淡道:“歇了那些沒用的心思吧。”
裴向云咬著唇,一雙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師父,我……我昏迷的這些日子,我有沒有說什么奇怪的話?”
他生怕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時候把那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抖了出去。
江懿挑眉:“沒有……”
“那……”
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裴向云的聲音越來越小:“師父你有沒有擔(dān)心過我?就……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他吞吞/吐吐地將一句話說完,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期待。
江懿站在門口撞上那雙眼眸,無端想起很久之前曾見過的小狗。
他思索半晌,垂眸低聲道:“沒有……”
裴向云眼中的希冀瞬間熄滅了。
他舔了舔唇,只覺得心中好像空了一塊似的:“真的一點都沒有嗎?”
江懿避開他那雙瞬間沒了神采的眼眸:“沒有,你別問了。”
他將門在身后關(guān)上,深吸了一口氣。
真的沒擔(dān)心過嗎?
其實是有的。
上輩子他從未見過這逆徒如此虛弱的模樣,虛弱到讓他不得不想到了一種可能——
裴向云如果撐不過去,或許真的要死。
江懿曾坐在床邊看著狼崽子蒼白的臉,思索自己心中到底在矛盾些什么。
恨嗎?
自然是恨的。
可若是裴向云就這樣死掉,他卻又是不情愿的。
或許是不情愿丟掉一只好不容易被馴化的狗,又或許是覺得除了自己誰都沒資格結(jié)束裴向云的性命。
他就在這樣的糾結(jié)與矛盾中度過了幾天,最終也沒想通這件事。
但至少不能被裴向云看出來自己偶爾的心軟。
這狼崽子慣好蹬鼻子上臉,若被他抓住機(jī)會,先前一切疏遠(yuǎn)與冷漠就都付諸東流了。
“少爺……”
江懿從思緒中回過神,看見李佑川小心翼翼地趴在一邊的柱子后看著自己。
“談完了……”江懿道,“你進(jìn)去吧。”
李佑川在柱子邊猶豫了一會兒:“少爺,我想問你個事。”
“問……”
“少爺,你是不是不喜歡小裴兄弟啊?”
李佑川問完便有些懊惱,覺得自己似乎太多事了。
雖然從小到大他一直陪在江懿身邊,自家少爺也不把他當(dāng)下人相處,可他卻依舊恪守著身份之間的那道界限,從不逾矩。
“我是覺得小裴兄弟他挺可憐的……”李佑川索性繼續(xù)碎碎道,“少爺你別嫌阿川啰嗦,每次我去見著小裴兄弟,他都一直在看著你呢。這次受傷也是,好像是盼著你來,你能來他可高興了。”
“所以呢?”
江懿微微蹙眉:“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佑川先前以為江懿討厭裴向云是因為他弄傷了張素,可后來江懿收了裴向云做學(xué)生,看上去像是冰釋前嫌了,但如今再一仔細(xì)琢磨,似乎不是這么回事。
他想不太明白,為什么少爺一邊討厭著裴向云,又一邊要收他做學(xué)生。
“阿川想說……小裴兄弟看著不像壞人,他好像真的很喜歡少爺?shù)摹!?br />
李佑川人單純,將裴向云那隱晦的目光看作是學(xué)生對老師的敬慕,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了「喜歡」二字。
江懿捏了捏眉心:“不是你想的那樣……算了。”
他輕嘆一聲:“不是討厭,是還有其他的原因,這你不用管了。我這樣對他他也樂意,你不用太可憐他,他沒那么單純。”
李佑川動了動唇,覺得少爺說得也確實有道理。
他剛想再說什么,一道聲音從走廊另一端響起:“先生……”
江懿抬眸看去,只見江書辭從拐角處走了過來。
他在兩人面前站定:“先生,前些日子沒見你,裴兄的傷勢可好轉(zhuǎn)了?”
“好很多了。”
江懿撫著手中的折扇:“你找我有事?”
“不是我,是我老師。”
江書辭有些窘迫地?fù)狭藫项^:“先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以為先生并不能幫我將老師救出來,或許言語上多有沖撞,還請先生海涵。”
“無妨……”江懿道,“你那會兒心系老師安危,情緒不好是正常的,我并沒有放在心上,你不必覺得抱歉。”
聽見他說不在意時,江書辭悄悄松了口氣:“只是我不明白,先生不是商旅嗎?為何會與隴州駐軍有聯(lián)系?”
先前在縣令府下站著恐嚇假縣令的確乎是拿錢演戲的莊稼漢,可要制住這一縣令府豢養(yǎng)的私兵,光靠空城計可不行。
隴州駐軍離此處有十里開外,江懿修書一封,用信鴿傳去了隴州。
隴州的州牧聽說丞相顯然在自己所轄地界出事,嚇得險些親自騎著一匹馬殺過來,好在被下屬及時勸住。
他立刻調(diào)了一隊百人精銳連夜來了城登縣,協(xié)助將那些假縣令的私兵悉數(shù)控制起來押往隴州候?qū)彙?br />
江書辭起先并不知道這些人是隴州駐軍,無意間看見領(lǐng)隊之人的腰牌時嚇了一跳,一打聽才知道是江懿修書與隴州州牧借了兵來。
他心中實在好奇,這會兒終于借著機(jī)會問了出來。
旁邊聽著的李佑川有些疑惑:“商旅?可少爺分明是……”
江懿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這些暫且不提,你來找我便是問這個的?”
江書辭見他不愿說,很有眼力見地?fù)Q了話題:“老師和穆縣令的身體已調(diào)養(yǎng)過來,十分想見一見救命恩人,于是遣我來請先生和裴兄過去,老師要親自道謝。”
“裴向云現(xiàn)在身體不便,我隨你去就是了。”
江懿說完,俯身叮囑了李佑川兩句后跟著江書辭向樓下走去。
江書辭悄悄瞥了一眼身邊的人,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先前只覺得眼前人生得極好,但看上去又太年輕,不像常年奔波的商旅。
自從大燕與烏斯交惡以來,便再也沒有像原先那樣多的年輕人獨(dú)自行商了。
老商人知道走哪些捷徑能躲得過烏斯人的盤查或劫掠,年輕一輩要跟著多走幾趟才能大抵學(xué)個明白。
所以像江懿這樣的年輕人真的很少見。
更何況他們的馬車上并沒有什么貨物,這才是最讓人生疑的。
江書辭兀自在腦袋里想著這些事,一個沒留神腳下趔趄了下,險些從樓梯上摔下去。
一只手從側(cè)旁伸過來,穩(wěn)穩(wěn)地將他扶住。
江書辭險些大頭朝下順著樓梯滾下去,這會兒嚇得滿頭大汗,后怕不已。
“想什么呢?”身旁的人似乎輕笑一聲,“看著點路。”
江書辭臉上驟然變得滾燙,磕磕巴巴道:“謝,謝謝先生。”
江懿松開手:“你上次說你的老師是鄉(xiāng)試的解元出身?”
江書辭連忙應(yīng)了:“是的……”
“他若繼續(xù)殿試,前途怕是無量……”江懿慢條斯理道,“可惜,朝廷少了個好官。”
江書辭心中一緊,幾乎立刻道:“老師從未有過這樣的打算。”
“從前未曾有過,現(xiàn)在未必沒有。”
江懿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一扇窗上,輕聲道:“在經(jīng)歷了這些事后,他不能不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質(zhì)疑。或許這幾日他也對你提起過,只是你不愿當(dāng)真。”
江書辭驀地愣住了。
他說的確實沒錯。
老師被救出來后過了一天才恢復(fù)精力,卻一直打不起精神來。
江書辭以為他是被假縣令折磨得心里留了陰影,特意找了個時間去寬慰他,卻聽老師問自己:“辭兒,為師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他從未聽過老師的聲音這樣痛苦:“老師為何這樣說?”
“這世道艱險,惡徒當(dāng)差。城登縣這樣重要的縣鎮(zhèn)尚如此,我不敢想象若是其他地方也有貪官污吏欺壓百姓,會給他們帶來多少災(zāi)難。”
一生良善的人此刻滿面愁容:“我年輕時非但未替國分憂,還年少輕狂,覺得為官者俗不可耐,現(xiàn)在想來若我能當(dāng)個一官半職,是否身處水火之中的百姓就會少一些?”
那一晚上江書辭都沒睡安穩(wěn)。
江懿見他許久沒說話,便知道自己說的八/九不離十。
“其實這并不是你老師的錯。旁人貪贓枉法,又為何要將錯誤歸咎于自己身上?”江懿輕聲道,“更何況那人并非大燕的官員,而是個假冒的。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心系天下的好官,不必如此悲觀。”
“我不信……”
江書辭低聲道:“上次來城登縣的那兩人也是朝廷命官,可什么正經(jīng)事都沒做便走了,他們也算好官嗎?我看燕都的官也一樣爛,說不準(zhǔn)丞相就帶頭貪污腐敗,虧空國庫。”
江懿挑眉,覺得有些好笑:“是么?”
江書辭伸手敲了敲門,而后將門推:“為何不是?”
屋中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辭兒?”
“老師。”
江書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屋中人行了個禮:“學(xué)生將那位姓江的先生請來了。”
正坐在桌前與自己手談的中年男人抬頭,看見江懿時驀地一愣,旋即聲音有些顫抖:“辭兒,他確實姓江么?”
江書辭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而后便看見老師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三兩步走到江懿身前,竟「噗通」一聲跪下了。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十分激動:“草民韓景真見過丞相大人。”
作者有話說:
江書辭:瞳孔地震.jpg;
馬上雙更一個月了,摸摸頭發(fā),一片清涼(bushi);
破案了,明天早上八點是要起來做核酸,再見了這個美麗的世界我真的不想早上八點起來打咩!!
第73章
韓景真看上去不過不惑年歲,身材瘦削,面色有些發(fā)黃,眼中滿是血絲,儼然許久未曾好好休息過了。
江懿有些無奈道:“你這是要做什么?快些起來。”
江書辭怔忪地站在一旁,不知老師說的是什么意思:“老師,您是不是搞錯了,他怎么會是……”
“見了丞相大人為何不拜?”韓景真道,“休要冒犯江大人。”
江書辭雖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既然老師這樣說,他便也撩了衣袍,稀里糊涂地要跪下。
江懿有些頭疼道:“不必拘泥這些禮數(shù),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快些起來吧。”
他說著攙起韓景真的手臂,將人扶起來坐回椅子上。
韓景真眼中不知何時盈滿了淚水:“江大人,您救了草民兩次,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江懿起先并未想起韓景真是誰,如此聽他一說后才從慢慢記起了些許被遺忘的事。
那會兒大概是自己某次從燕都回隴西,半路借宿于一村中,夜里聽見有人大聲呼救。
他披了衣服出去查看,發(fā)現(xiàn)是一群村民要將一個男子生生活埋致死。
若是沒看見便沒看見,但既然被江懿看見了,便沒有不管的道理。
他喊來隨行護(hù)衛(wèi)將那些暴民鎮(zhèn)壓下來,問帶頭的人到底發(fā)生了何事,為何要如此殘忍地將男子活埋。
那領(lǐng)頭人說這男子參加鄉(xiāng)試,卻偷了同鄉(xiāng)的考卷與自己的調(diào)換,丟了鄉(xiāng)親們的臉。
可那男子一直大聲喊冤,江懿疑心這其中有蹊蹺,第二日便啟程去尋了州牧,要將鄉(xiāng)試考卷拿出來給他一一審閱,通過對比字跡果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
原來那男子和同鄉(xiāng)是競爭對手,同鄉(xiāng)擔(dān)心自己落榜,故意使了手段,栽贓陷害,險些讓他丟了性命。
那心思歹毒的同鄉(xiāng)還未來得及逃跑便被捉了,江懿急著回隴西,沒去見那撿了一條命的男子一面,自然不知道自己救了誰。
將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后,江懿道:“我記得你當(dāng)年成績不錯。”
韓景真苦笑了下:“是我沒有大抱負(fù),偏安一隅,沒能去做個好官。”
“話不能這么說。”
江懿支著臉頰,放緩了語氣:“范文正公有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先生就算在城登縣這樣的小地方,也教書育人,誨人不倦,亦憂國憂民,怎能說沒有抱負(fù)呢?”
韓景真將心頭的酸澀咽下去,一度無言。
江書辭站在一旁聽著兩人說話,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怪不得那晚自己說氣話時,裴向云對「丞相」格外維護(hù)。
他當(dāng)時還覺得是裴向云年歲小太天真,沒見識過這平靜之下的暗流洶涌。
卻沒想到這一直被自己以為是商旅的年輕人居然就是大燕的丞相。
也對……
早聽聞有人說大燕丞相少時便十分有才華,被圣上親自點作狀元,后一手推進(jìn)了與烏斯的「望凌之盟」,可謂年少有為。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作祟,讓他覺得那些個當(dāng)官的都是肥頭大耳之流,未曾想過江懿會這樣年輕。
還生得如此好看。
江書辭這會兒想起自己先前的種種輕視,恨不能給自己兩巴掌。
能直面假縣令不落下風(fēng),以「空城計」退敵后迅速調(diào)來了隴州駐軍,如何想也不會是個普通人。
韓景真對這件事的執(zhí)念很深,或許不僅因為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甬道中許久,更因為那些在暴雨中染了傷寒死去的孩子。
他原本的精神狀態(tài)不算很好,甚至可以說偏執(zhí)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地步,顯然好幾日沒睡過覺了。江懿此番前來,看上去是隨意聊了會兒天,實則在暗暗開導(dǎo)著韓景真。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
有人選擇居高位,清正廉潔,造福一方人民。有人選擇遠(yuǎn)廟堂,無拘無束,自在恣意一生。
可居高位者不必苛責(zé)遠(yuǎn)廟堂者,遠(yuǎn)廟堂者不必鄙夷入仕途者。
不過是兩種不一樣的選擇,并沒有孰對孰錯之分。只要無愧于自己和他人,便沒有誰能隨意評判他人的人生。
江懿所能做的便是消除些許韓景真心中的愧疚感,至于剩下的,便只能由他自己想明白了。
——
將假縣令一事徹底解決后已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馬上便要到了小年。
按照原本的計劃趕路,如果不出這一檔子事,這會兒他們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離燕都不遠(yuǎn)了。
裴向云的傷確實有些嚴(yán)重。先前在隴西時動輒被江懿打罵,留下的傷口不日便能好個七七八八,這回卻實打?qū)嵉卦诖采咸闪宋逄觳怕芟碌刈邉印?br />
而這段時間江懿卻基本沒去看他。
他知道老師有很多事要忙,也有很多線索要去核實和調(diào)查,卻依舊很失落。
既然老師不來,那自己就去找他。
裴向云能下地行走的第二日便去尋江懿,卻看見那人正和江書辭一起。
其實仔細(xì)來看,兩人的樣貌倒是能比對出些許的不一樣來。
或許因為久居上位,江懿自身便帶著一股矜貴之氣,是江書辭未曾擁有的。
裴向云正疑惑他們?yōu)楹螘谝黄穑憧匆娊瓡o殷切地捧著一本書,抬頭看向他的老師。
那眼中的敬慕之情是自己再熟悉不過了。
自己上輩子,這輩子,曾無數(shù)次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老師。
他耳畔「嗡」地響了一聲,想也沒想便扶著墻踉蹌而去,一雙眼睛帶著怒意瞪向江書辭。
江書辭本就怕他,如今見他像個活閻王一樣氣勢洶洶而來,嚇得手上動作哆嗦了下,險些將書掉在地上。
而另一只手卻穩(wěn)穩(wěn)地幫他將書扶住了。
江懿帶著幾分警告意味地瞥了裴向云一眼,繼而垂眸看向書上的內(nèi)容,輕聲給江書辭講解起那拗口的篇目來。
裴向云站在旁邊聽著,目光卻一直流連在江懿輕輕搭在江書辭手背的手上。
他想起那晚在縣令府書房之中,老師也是這樣牽住了自己的手。
原本以為是給自己一人的特殊待遇,卻未曾想是人人都有的。
裴向云心中酸澀發(fā)緊,恨不能將那礙眼之人的手抽走,卻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這暴虐的情緒。
老師不會喜歡的。
本來就不討人喜歡,不能再讓老師對自己的印象更差了。
裴向云眸中氤氳著難以掩飾的失落,背上開始結(jié)痂的傷口似乎又麻癢了起來。
他有些不適地動了動肩,有些想打道回府。
如今這樣站在這兒,倒顯得他像個多余的。
江書辭的問題終于講解完了,他禮貌地抱著書向江懿鞠了一躬:“謝謝江大人。”
“去吧……”江懿道,“你很用心,假以時日,成就定要高于你的老師。”
江書辭似乎沒想到會聽見這樣高的評價,臉頰染了一層薄紅,又低聲道了句謝,而后匆匆離開,背影透著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裴向云面色不虞地走近了幾步:“師父……”
江懿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打量了他片刻:“傷好了,又有精力發(fā)瘋了嗎?”
裴向云目光一黯:“我沒有……”
“你沒有?”
江懿冷笑一聲:“那方才誰像是要?dú)⑷艘粯优苓^來的?”
裴向云動了動唇,小聲道:“你都沒來看過我。”
“知道你死不了,還需要去看么?”
江懿避開他那過于失望和消沉的目光:“養(yǎng)好傷就行了,我去不去重要嗎?”
“所以你一直和江書辭待在一起嗎?”
裴向云覺得自己怕是瘋了,才會這樣質(zhì)問江懿:“你不去看我,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嗎?”
江懿覺得裴向云好像瘋病又犯了。
他懶得再糾結(jié)狼崽子這奇怪的邏輯,冷下臉道:“你要是就為了這個來浪費(fèi)我時間,不如回去躺著,明日便要動身了,別耽誤我的事。”
裴向云咬著唇看向他,一直揣在懷中的手動了下,似乎想掏什么東西出來。
江懿看見了他的小動作:“還有事嗎?”
裴向云眼眶微紅,輕聲道:“原本是有的。”
“這些天養(yǎng)病的時候,學(xué)生閑來無事,用紅線和其他東西編了條平安扣。”
少年的手似乎輕輕發(fā)著抖,從懷中摸出一條造型簡單的紅繩。
“小時候我爹給我說,用紅線金線還有其他的東西編成平安扣送給別人,能替那人擋災(zāi)……”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委屈,“我編了五天才編好,雖然不好看,但學(xué)生確實是想編出來送給師父的。”
所謂「其他的東西」,是他的一縷頭發(fā)。
在父親的故事中,若取自己的一縷頭發(fā)編進(jìn)紅線與金絲,做成平安扣送給心愛之人,這輩子便能替他將災(zāi)禍悉數(shù)擋下來,反噬在送平安扣的人身上。
但他并未告訴江懿。
他不想江懿聽后覺得像是烏斯的邪術(shù),從而對自己的抵觸更甚。
江懿垂眸看著那條平安扣,心中某個地方驀地被什么觸動了下,面上卻依舊毫無波瀾。
裴向云見他不說話,心中的失落感越來越強(qiáng)烈,聲音中多了些許哽咽:“我知道我編的丑,我也不討你喜歡,所以剛才就不想送給你了,省得你看著也煩。”
他說完后頓了頓,徑直轉(zhuǎn)過身去,鼻音很重,賭氣似的道:“不打擾師父,學(xué)生走了。”
裴向云說走就走,咬著牙頭也不回,眼淚卻無聲地從眼角落了下來。
可沒走幾步,他便聽見那人無奈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你給我說話的機(jī)會了么?”
“我說過我不想要了嗎?”
作者有話說:
狗子:嗚嗚嗚師父連小禮物都不愿意收但是對別人那么溫柔嗚嗚嗚我是不是徹底涼掉了;
江美人:嘖真麻煩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
第74章
江懿見他還杵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了。
不該心軟的。
他動了動唇,剛要說算了,便看見少年轉(zhuǎn)過身,一雙黑亮的眼中再次滿是期待。
罷了。
江懿在心中暗嘆一聲,面上依舊沒什么情緒:“給我吧……”
裴向云小心地將那平安扣遞了過去,輕聲道:“師父,要我?guī)湍愦魃蠁幔俊?br />
“不用了。”
江懿接過那條紅繩金絲編成的平安扣:“回去收拾下東西,明日我們要回燕都了。”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目光一直往他手上瞟,似乎在暗示什么。
可江懿偏就不想迎合他。
似乎見老師并沒有將那平安扣戴上的意思,裴向云唇角微微向下垮了垮,卻沒再表現(xiàn)出方才的委屈與失望。
不能強(qiáng)求……
若換成上輩子那個不知好歹的自己,怕是已經(jīng)強(qiáng)扣著那人的手腕將平安扣給系上,完全不在乎老師怎么想,只在乎能不能讓自己順心高興。
屬實是太混賬了。
裴向云壓在心頭的躁動,舔了舔唇,最后看了江懿一眼,這才戀戀不舍地向屋中走去。
他們滿打滿算在城登縣停留了十天。那個真的穆宏才感謝江懿將他從暗道中救了出來,說什么都要再留他幾天好好答謝一番,卻被人婉拒了。
那日穆宏才將人請到自己屋中想手談一局,聊著天時再次提起了這件事。
“穆縣令與其謝我,不如韓夫子與他的學(xué)生……”江懿叩著手中的黑子,“若沒有他們二人,我也不會這么快將城登縣中的事查清。”
穆宏才行了一禮,嘴里稱是。
他想了想,又問道:“可江大人,下官實在想不明白,為何那人要大費(fèi)周章地假冒下官呢?”
“城登縣地處隴西與隴州的交界處。”
江懿擰著眉看向那棋盤上的黑白子,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不太擅長與人對弈:“他將城登縣控制住,修建通向外面的暗道,屆時烏斯人可從那暗道中潛入縣中,與隴西正面交鋒的烏斯軍里應(yīng)外合包夾,應(yīng)當(dāng)能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穆宏才恍然大悟,將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
江懿瞅著那黑白兩色棋子的走向,看不出對面白子的破綻,知道自己怕是要輸了。
他有些遺憾地輕嘆一聲,捏著枚黑子輕輕叩在棋盤邊緣,琢磨了半晌后道:“穆縣令可還存著當(dāng)年簽訂望凌之盟時的卷宗?”
穆宏才細(xì)細(xì)想了一會兒后道:“應(yīng)當(dāng)是有的,大人需要嗎?要的話我差人去找出來。”
江懿頷首,瞇著眼將手里捏了半天的黑子隨意落了下去。
其實有件事他沒和穆宏才說。
前幾日自己整理假縣令的文書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封信函,上面簡短地寫了一行字,意思大抵是在城登縣遇見了一個與大燕丞相樣貌非常相像的人。
回信之人似乎是用左手寫字,墨漬被袖子抹得糊了半頁紙,勉強(qiáng)能看得出來寫的是什么。
幕后之人要他利用好那容貌相似的人,如果拉攏不成,便可以考慮貍貓換太子,把丞相神不知鬼不覺地?fù)Q掉。
當(dāng)真是好大膽子。
怪不得前些日子江書辭帶人去縣令府鬧事沒被抓,而江懿到城登縣的前一天便被人敲暈了綁去山洞之中。
真敢想……
江懿都不得不佩服這幫人的腦子與膽量。
穆宏才又往棋盤上落了一子,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他聽說這位丞相十分有才華,于是將人請來手談一局討人歡心也算是好的,只是……
沒料到丞相大人似乎并不是很精通棋術(shù)。
江懿輕嘆一聲,覺得有些頭疼,正要投子認(rèn)輸,房門卻被人敲響了。
敲門的人將門推開,恭恭敬敬道:“師父,穆大人。”
穆宏才抬眸,發(fā)現(xiàn)是那個跟在江懿身邊的少年,連忙起身:“受不得,受不得這一聲大人。”
裴向云向他行了一禮,目光落在背對著讓自己坐著的人身上,看見那人修長的手指正擺弄著一枚黑子。
黑子襯得他的皮膚更顯瓷白,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輕聲道:“穆大人是在與師父手談嗎?”
穆宏才笑了下:“閑來無事,隨便下下。”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半晌,碰了碰那人,小聲道:“師父……”
江懿「嗯」了一聲,意思自己在聽。
“立二拆三……”裴向云又壓了壓聲音,“聽我的……”
穆宏才干咳了兩聲:“裴小兄弟,觀棋不語真君子。”
裴向云抬眸,眼中難得多了幾分笑意:“方才穆大人說是隨便下的。”
他剛剛進(jìn)門瞥了一眼棋局,便知道自家老師又開始亂下一氣了。
上輩子江懿死后,裴向云將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燒了,燒完又開始后悔,卻再也沒什么能思念那人的東西。
陪在身邊的老奴見他實在可憐,便提議說王爺可以試著做些那人愿意做的事,如此說不定能想起與那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裴向云聽后便開始鉆研棋譜。他想著老師最不善棋術(shù),若自己學(xué)會了,等老師回來還可以陪他下下棋。
可死去的人要怎么回來呢?
“這位小兄弟看著器宇軒昂,應(yīng)當(dāng)不是一般人……”穆宏才道,“下官可否問江大人,他是何人?”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垂眸道:“是我學(xué)生。”
穆宏才恍然:“怪不得,當(dāng)真英雄出少年。”
裴向云原本以為他不會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眼下倒是有些受寵若驚:“與老師相比差了很多,平日沒少挨老師的責(zé)罰,我不太成器的。”
“那是江大人對你要求嚴(yán)格。”
穆宏才卯足了勁要拍一拍這馬屁:“都說愛之深責(zé)之切,江大人對你越是責(zé)罰,便說明對你的期望越高。”
裴向云從未想到過這一層:“真的嗎?”
江懿瞇起眼,將手中黑子丟進(jìn)棋簍里,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你來到底是做什么的?要準(zhǔn)備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嗎?”
“準(zhǔn)備好了……”裴向云連忙道,“車夫和馬車都等在門外。”
江懿拂袖起身:“多謝穆縣令這幾日的款待,往后若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請盡快與隴州州牧或是我聯(lián)系。”
穆宏才將兩人一路送到了門外,便看見了一些候在門口等著的平民百姓。
他們住了十天,足以這些人將事實夸張成七八種版本傳播出去。
于是在平民百姓的眼里,眼前這年輕男子是大燕的丞相,將圖謀不軌混入城登縣的人繩之以法。而后面那少年則將他們唯一私塾的夫子救了出來,是大善人。
江懿走得很快,先一步登上了馬車,而跟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卻被鄉(xiāng)親們堵在了馬車下,懷中被塞了各種東西。
有今早剛烙的燒餅,有母雞下的蛋,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字的瓜果蔬菜。
裴向云懷里滿得抱不住,不知為何這些鄉(xiāng)親們?yōu)楹稳绱藷崆椋瑵M頭大汗道:“不,不必,我……”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片人聲之中。
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地喊他「大英雄」「青天大老爺」,眼中滿是敬仰。
這是裴向云第一次從旁人眼中看見這樣的情緒。
縱然上輩子他帶領(lǐng)烏斯軍隊打贏了一場又一場仗,卻從未有人真心仰慕他,反而避他如蛇蝎,生怕躲得晚了便被他遷怒殺了。
從未有人這樣看過他,叫過他「英雄」。
裴向云招架無能,直到被一個羞紅了臉的姑娘拋了張帕子后才醒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將鄉(xiāng)親們送的東西放在地上,而后拔腿向馬車上跑去。
李佑川在馬車上圍觀了全程,笑得肚子疼:“小裴兄弟慢些,慢些,小心摔了。”
裴向云等馬車慢慢開起來才徹底松了口氣。
“城登縣的鄉(xiāng)親們還真是熱情。”李佑川道,“看得出是被那假縣令欺壓太久了。”
這何止是熱情。
簡直有些熱情得過頭。
江懿翻了一頁書:“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或許不懂什么謀略計策,但一定懂哪個官對他們好,哪個官對他們不好。”
裴向云應(yīng)了一聲,目光在江懿露出袖子的右手腕上流連了片刻,有些失望。
老師沒戴自己為他編的平安扣。
他垂眸,面上多了幾分失落,卻聽那人道:“當(dāng)英雄的感覺怎么樣?”
裴向云沒想到他會主動和自己說話,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連忙道:“我不是英雄,師父才是解決事情的人。”
江懿輕笑一聲:“倒是乖覺。”
他懶散地向后靠去,將手中的書合上:“但是你救了江書辭沒錯。若不是你將他從山洞中帶回來,我恐怕也不會這么快發(fā)現(xiàn)那假縣令的異樣。他們說你是英雄,倒也沒說錯。”
裴向云動了動唇,剛要說什么,便聽他繼續(xù)道:“這些百姓最會記著你的好。你方才也看到了,若是誰有恩于他們,他們一定會加倍報答你。
不是說為了這報答去幫助他們,而是因為他們大都單純善良,身為隴西軍營的一員,才更應(yīng)該去保護(hù)他們,這你可懂了?”
老師這是……在點他嗎?
裴向云驀地想起自己上輩子與老師那解不開的心結(jié),似乎也是因為他不理解為何老師要那樣護(hù)著大燕的子民。
他抬眸看向那雙好看的眼睛,心中一緊,好像有什么東西「啵」地一聲破開,暖流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好像懂了……”裴向云誠實道,“但又好像沒懂,師父等我自己想想,想通了再來與你說,可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確實沒指望他立刻開竅:“隨便你……”
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坐在窗邊,左手的袖袍因為動作被撩起來了一瞬。
而就在這一瞬,裴向云看見那白皙手腕上似乎系了一條明晃晃的紅繩。
作者有話說:
新一卷……糖和刀都要來了——
磨刀霍霍向狗子(?)
第75章
燕都雖然有宵禁的規(guī)矩,但新年時卻放寬了限制不掃大家的興,容許百姓們在燈會游玩到深夜。
一行人風(fēng)塵仆仆趕回去時,恰好是臘月二十八的傍晚。
裴向云上輩子也不算從未來過燕都。
他是帶著烏斯軍來的,帶著鐵蹄與戰(zhàn)火碾在這片土地之上,只聽見了燕人的哭泣哀嚎。
而現(xiàn)在燕都剛下過一場大雪,映著火紅的燈籠,顯出幾分節(jié)日的喜慶來。
馬車帶著他們到了一處府邸之前,江懿率先下去了,李佑川緊隨其后。
“小裴兄弟?”
李佑川發(fā)現(xiàn)人沒跟上,又回頭撩開簾子,有些奇怪道:“別愣著,來呀。”
裴向云沒心沒肺了一路,這會兒倒品出幾分「近鄉(xiāng)情更怯」來,執(zhí)拗著不愿下去。
“我自己去找客棧住吧……”他低聲道,“我又不是……師父的家人。”
從小時他爹便告訴他,新年是要和家人一起過的。
路上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如今臨到老師的家門前,他卻死活不愿意進(jìn)去。
這一路以來裴向云并沒有閑著,反而真的認(rèn)真地思考過江懿提點自己的那幾句話,而后好像懵懂地找到了上輩子兩人為何到死都無法和解的原因。
李佑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聲催促道:“快些呀,一會兒要被對聯(lián)貼在門外了。”
他說著拽住裴向云的手臂,將人往車下拉去。
裴向云被他拽了個猝不及防,踉蹌著險些一頭撞在府外的樹干上,后怕地退了幾步,抬眸便看見江懿站在臺階上,眸中多了些許的不耐。
“進(jìn)不進(jìn)來?”那人的聲音很冷,“不進(jìn)來就在外頭搭個窩住得了。”
裴向云聽他的語調(diào)是生氣了,連忙不敢再繼續(xù)糾結(jié),三步并做兩步走了過去。
這處府邸并不算大,至少較比城登縣那看上去稱得上「氣勢磅礴」的縣令府來說,似乎還稍微遜色了不少,可其中布置卻十分風(fēng)雅,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氣息。
府邸門口候著幾個家仆,手腳麻利地接過他們的行李,拿去送到房間中去了。
江懿將外面披著的大氅脫下,還未說話,便聽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府中響起:“你還知道回來?”
他眉頭一蹙,似是有些無奈地回道:“路上有事,稍微耽擱了些日子。”
“耽擱了些日子。”
說話的那人從屏風(fēng)后繞了出來,眉眼間是顯而易見的慍怒:“有什么事要你耽擱這么久?”
江懿不言語,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捧著暖手。
裴向云和李佑川垂著頭站在一起,悄悄抬眼向那男人看去。
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生了張一看便正氣凌然的臉,濃眉大眼,此刻臉上卻滿是不快。
他冷哼一聲:“讓你去隴西是要你去鍛煉些許日子,差不多便回來了,你見哪里的丞相天天扎在邊疆?”
江懿抬眸看他,聲音卻仍淡淡的:“讓我去隴西的是你,現(xiàn)如今要我回來的也是你,你還想要我做什么?明日我將天上月亮摘下來給你可好?”
男人聽了他的話,驟然氣得怒發(fā)沖冠,胸口劇烈起伏了一會兒才勉強(qiáng)捱下火氣,決計不再與他講話,將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剩下兩人身上。
“你是何人?”他仔細(xì)打量著裴向云,“怎的像是生了副……”
“我學(xué)生……”
江懿打斷他的后半句話,抿了口熱茶:“隴西撿的。”
裴向云連忙向他行了一禮:“師公好……”
男人又打量了他一番,冷哼一聲,手中轉(zhuǎn)著兩個玉球道:“前些日子宋家又上門來提親了,你也不算小,正是適婚的年歲。過幾日他們要在府中設(shè)宴,你去一趟,與宋家小姐見個面,最好把婚事定下來。”
江懿放茶杯的動作頓了下,輕嘆一聲:“知道了……”
男人這回沒被他用話噎著,頗為滿意地捏著玉球轉(zhuǎn)去了屏風(fēng)后面,似是回屋了。
待他回去,方才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的小廝家仆們這才敢繼續(xù)動作,好像都松了口氣。
李佑川見裴向云面色不好,以為他是被男人嚇著了,十分貼心給他介紹道:“那是少爺?shù)母赣H,當(dāng)朝圣上的老師。”
裴向云「嗯」了一聲,心思卻全在江懿身上。
“老爺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當(dāng)年先帝走得早,太子年歲又比他的幾個哥哥小,皇位人人覬覦。
老爺一人力排眾議,扶持了他登基,而后主動辭去這帝師的官位,只在燕都做個閑散之人……”
李佑川還在他耳邊念叨,“人們都說老爺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目光長遠(yuǎn),當(dāng)真一心向著圣上。”
“他平素就對少爺要求嚴(yán)格,兩人不對付是正常的,你不必?fù)?dān)心。”
裴向云聽他在耳邊絮絮叨叨,絮叨得有些煩了,勉強(qiáng)敷衍地又「嗯」了一聲。
可他滿心都想著方才江懿父親說的話。
最好把婚事定下來。
上輩子自己也曾想過,若老師成家了,那自己是不是又沒人疼愛,又要變成孤苦伶仃一人。
他那時不比現(xiàn)在,這樣話是可以隨意與江懿說的。江懿聽后笑他想太多,并許諾即便成了家,也不會不管他。
可老師是否想過,自己在意的從來不是成親后會不會管他,而是老師要不要成親呢?
裴向云前世未曾跟老師一同回過燕都,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江懿回來后應(yīng)當(dāng)也推了不少上門提親的人,這才到死都沒成親。
這輩子還會如此嗎?
裴向云心里沒有底。
他忐忑不安地跟著小廝的指引被帶去了一處廂房中,回過神時,小廝已將這處府邸的大致結(jié)構(gòu)介紹了一遍,正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裴向云定了定神:“謝謝,我知道了。”
那小廝臨走時回頭看了他好幾眼。
這年輕人看著不像是中原人的長相,可表情卻一直呆愣愣的,是聽不懂中原話嗎?
裴向云不知別人如何在心里想自己,將房門關(guān)上,慢慢打量起眼前的房間來。
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間閑置已久的臥房,其中家具上滿是灰塵,似乎沒來得及打掃,只給他換了套全新的被褥。
他將桌上的灰塵掃凈,把江懿寫的字帖整整齊齊在桌上放好,而后將披風(fēng)與外衣脫了下來,準(zhǔn)備一會兒換套新的。
裴向云剛把上衣脫下來,門便被人打開了。
江懿似乎沒想到他會在換衣服,愣了一下,而后帶著幾分慍怒道:“你這么著急換衣服做甚?”
“我……”
裴向云也沒想到師父會直接進(jìn)來,一時間窘迫得很,手腳不知該往哪放,局促地站在原處。
但是,分明是老師先不敲門進(jìn)房里的呀……
他也就敢想想,斷然是不敢直接問出來的。
江懿靠在門框上:“快點換……”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師父,你有事嗎?”
“我沒事來找你做什么?”江懿似乎對他的問題很奇怪,“別傻愣著了。”
裴向云捏著單衣,支吾半晌道:“你這樣看著我,我不太好意思。”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江懿要被他氣笑了:“你又不是女人,你害羞什么?”
裴向云咬著牙,竭盡全力壓住越跳越快的心臟,在江懿毫不避諱的目光下將衣服套在了身上。
許久未曾有過的念頭再次蠢蠢欲動地冒了出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深吸一口氣,欲蓋彌彰地將上衣向下拽了拽,試圖掩蓋住那處已然不平靜的突兀。
江懿盯著狼崽子打量半晌,不得不承認(rèn)烏斯的血統(tǒng)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確實是上天的饋贈。
烏斯人天性奔放好戰(zhàn),有著燕人所沒有的強(qiáng)健體魄,個個都是習(xí)武的好手,縱然裴向云是個混血,也并沒有掩蓋住這骨子里的野性血脈。
狼崽子如今也已快十七歲,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風(fēng)雪夜可憐巴巴趴在門口求自己收留他的孩子了。
連著兩世看著這逆徒長大成人,第一世他溺愛裴向云,這一世他嚴(yán)加管教,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曾浸潤在裴向云眸中的不近人情似乎有在慢慢變少。
江懿想起從前的事,方才有些煩躁的心情平和了些許,看著裴向云垂著頭站在自己面前。
“頭抬起來……”他淡淡道,“我又沒罵你。”
裴向云微微抬了抬頭,整個人卻仍顯得有些卑微:“師父從前說,要低著頭與你說話的。”
江懿挑眉:“你記得倒是清楚。”
裴向云聽不明白他這話是在夸自己還是在罵自己,十分聰明地沒繼續(xù)說話,乖順地站在那人面前。
“你在燕都的這幾日便住在這間屋子里……”江懿道,“我在你隔壁,有事去直接找我就行。今晚早點休息,明日要帶你出去。”
裴向云驀地想起方才自己師公說的話,心中一緊,有些倉惶道:“師父是要去見……見那個女子嗎?”
江懿愣了下:“什么女子?”
“就師公說的,那個上門來提親的女子。”
裴向云不敢看他,目光在地上亂瞟,生怕被人看出自己那點小心思:“學(xué)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輕笑了一聲。
他輕輕捏著裴向云的下巴,強(qiáng)迫著人將頭抬了起來:“這么關(guān)心她作甚?”
裴向云臉頰莫名開始發(fā)燙,喉舌干燥,心跳得越來越快。
“你這么關(guān)心她,是在催我給你找個師娘么?”江懿慢條斯理道,“那你說說,喜歡我找什么樣的師娘?”
作者有話說:
來辣——
第76章
裴向云驀地離他太近,下意識地放緩了呼吸,一雙眼睛更是四處亂瞟,不敢落在他臉上。
江懿挑眉:“問你話呢,想我給你找什么樣的師娘?”
裴向云下意識地舔了舔唇,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
鉗住他下巴的指尖松開,那人的聲音中多了幾分譏諷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說來聽聽?”
“我……”
裴向云哪敢說自己是什么意思,訕訕地垂眸:“是學(xué)生逾矩了。”
“還記得我先前說什么了嗎?”
江懿懶得計較他那點小心思:“《三十六計》默三遍,年后交給我。”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拂袖離開,沒看見裴向云驟然松懈下來的表情。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長出了一口氣,將那再次蠢蠢欲動的心思收了回去。
他將門關(guān)上,定了定神,坐在桌前將燭臺點亮,熟稔地鋪開紙?zhí)峁P,寫了幾行字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
燈光在紙上氤氳開一片昏黃,他的筆懸在紙上些許時間,一滴墨悄然落下,在字跡上留下一塊污點。
要靜心,不可浮躁。
江懿用了幾年時間將他身上易怒暴躁的脾性改了個七七八八,但冷不防遇見一些事,卻還會攪亂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緒。
而這些事十有八/九都和江懿有關(guān)。
裴向云長嘆一聲,將筆擱在一邊的筆架上,凝視著自己所寫的第一句話。
“備周而意怠,常見則不疑。”
那字跡雖然偶見散亂,整體看來卻仍工整雋秀,不知是他挨了多少戒尺換來的。
很疼,很難,但卻讓他有了一手與江懿相仿的字,他甘之如飴。
若上輩子,自己定是不服的,定要與老師作對到底,為的只不過是要所有人都依著自己的想法行事。
只是能重來一次,裴向云愿意護(hù)著老師,不舍得他收到半分傷害。
尤其是來自他的傷害。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氣,將「老師很有可能成親」這個想法從腦袋里趕了出去,將燭火又熄了,和衣躺在床上。
他沒資格干涉江懿的生活,卻又生怕老師將自己丟下,孤苦伶仃于這世間。
那太可怕了。
裴向云忍不住用手摩挲著身側(cè)的木墻,將耳朵貼上去,試著能不能聽見隔壁的聲音。
他屏息凝神,聽見那人拖開椅子的聲音,輕輕翻動紙張的聲音,心中的躁動竟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現(xiàn)在這樣便很好。
自己……著實不應(yīng)當(dāng)那樣貪心。
既然已經(jīng)能站在他身后,為何還要覬覦那肩并肩的位置?
裴向云指節(jié)輕輕叩著那木墻,低聲道:“師父,我不會強(qiáng)求了。”
“你對我再好一點,好不好?”
——
或許是江家府邸的地龍燒得太暖,裴向云久違地做了個好夢。
夢中他身處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天色已經(jīng)全然黑了下來,原處隱隱能聽見野獸的咆哮。
他蜷縮在一棵樹下,渾身凍得發(fā)抖,眼睛被寒風(fēng)吹得睜也睜不開,只覺得身上的熱氣在慢慢散去。
待熱氣全消失了,自己便會死了吧。
死了也好……
不用再挨餓挨凍,不用再忍受非議與歧視,能與爹娘團(tuán)聚。
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真的準(zhǔn)備放棄,順從地陷入那片不祥的黑暗時,一雙手將他從雪堆里挖了出來。
“江大人,這兒有個孩子!”
挖他出來那人大呼小叫地去稟告什么人,將意識原本已經(jīng)麻木的裴向云從昏沉中喚醒。
他多了幾分不耐,微微睜開眼,卻徑直撞上了一雙帶著訝異的漂亮眸子。
裴向云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他冷冷地靠在樹干上,看著那謫仙一樣的人騎著馬向自己走來,而后對他伸出一只手:“你為何會在這里?你叫什么名字?”
裴向云被凍得嘴唇干澀,喉嚨堵得說不出話,只沙啞地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要將手收回去。他不知從何處來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撲,緊緊抱住了那只手。
“江大人,這孩子好像很喜歡你……”身邊的人道,“要么將他帶回去吧,不然要不了明早就凍死了。”
那好看的人垂眸,聲音中帶了幾分笑意,溫溫柔柔道:“你愿意與我回去嗎?愿意就點一點頭。”
裴向云沒有點頭。
他只是又加重了些許抱住那人手的力氣,黑眸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人的眼睛。
“真可憐……”
那人的聲音再度響起:“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裴向云心中欣喜得很,伸手便要親近那人,可只有一片衣袖劃過指間。
他倉惶地抬頭,卻看見那人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最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裴向云猛地從夢中驚醒,心臟擂鼓一樣撞在胸膛上,片刻后才慢慢平復(fù)下來。
他口干舌燥,將昨日放在桌上的殘茶悉數(shù)喝了。
冰涼的茶水漫過四肢百骸,讓他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些許。
裴向云帶著幾分火氣地低頭,瞅著一片潮濕與黏膩有些發(fā)愣。
他跟著江懿抄了小半年佛經(jīng),險些以為自己真的要剃度出家,對情/欲的掌控早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卻未曾想只不過一個陳年舊夢便讓自己成功地破了戒。
不應(yīng)當(dāng)……
這輩子老師是鐵了心要疏遠(yuǎn)自己。
就算是不疏遠(yuǎn)自己,他也不應(yīng)當(dāng)對老師有任何非分之想。
裴向云有些無奈地長嘆一聲,認(rèn)命地?fù)Q了套衣服,從后院的井中提了一桶水來,咬牙忍著寒冬冰涼的井水將衣服洗了。
此刻不過辰時,府中估摸著只有下人醒了。
裴向云在屋中坐立難安,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隔壁住著的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半晌后披了件外衣便出了門。
門外遇見昨日給他帶路的小廝,依著規(guī)矩向他行了一禮,可裴向云卻當(dāng)沒看見似的,冷著一張臉撞入清晨的薄霧中。
那小廝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背影,旋即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惹著那人哪里了,簡直不可理喻。
江府的后院不算大,除了一口水井外便是一處兵器架子,旁邊立著好幾個草扎的人,像是用來給人習(xí)武的。
只不過擱置太久了。
自從做了江懿的學(xué)生后,裴向云便很少再去碰兵器了。
一是老師不喜歡,二是上輩子所學(xué)足夠他應(yīng)付眼下的狀況。
他的指尖從那生了銹的刀劍上劃過,沒忍住抽出了一柄長/槍拿在手里,對著未散的晨霧穩(wěn)穩(wěn)刺出一槍。
周圍沒有人,裴向云原本尚有些拘謹(jǐn),可越到后來越放松了下來。
那柄長/槍不比上輩子老師給自己打的那把。鐵制的槍身拿起來沉重,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下墜之感,每次抬手要用更多的力氣。
裴向云自顧自地練了幾式下來,額上微微出了一層薄汗,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可心中那種郁結(jié)之感卻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確實對習(xí)武是有癮的。
許久未拿到趁手的兵器,如今只是已柄早已破舊的長/槍,都能讓他珍而重之地拿在手中這么長時間。
江懿披著大氅,在不遠(yuǎn)處的廊檐下站著,看向晨霧中那個高挑挺拔的身影。
若是放在從前,他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去收拾狼崽子了。
但或許是因為回了燕都心情放松了些許,又或許是因為那日少年小心翼翼地將平安扣遞到自己手中的樣子實在太過卑微,他今天忽然又不太想計較什么了。
一邊的小廝恭敬地遞給他一杯熱茶:“少爺……”
江懿接過茶杯,狹長的雙目微瞇,注視著裴向云的動作。
少年的身形挺拔,每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像一張繃緊了弦的長弓,似乎正蓄勢待發(fā),只要給他一個機(jī)會,便能將致命的箭矢刺進(jìn)敵人的心肺咽喉之中。
當(dāng)真是把好刀。
江懿慢慢將那杯熱茶喝了,茶杯擱在一旁的小桌上,攏了攏大氅,向那個正習(xí)武的背影走去。
裴向云整個早上酣暢淋漓地練了槍,只覺得渾身的經(jīng)脈如同被打通了一樣,血管在四肢百骸中輕輕蹦跳,叫囂著難以言喻的舒暢。
他將手中的槍橫過來,正欲以最后一招收式,斜側(cè)面卻忽地掠過一道勁風(fēng)。
裴向云心中一凜,還未有清楚的判斷,可身子卻早已做出了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想也不想便是一槍狠狠地刺向勁風(fēng)襲來的一側(cè)。
搶桿不知被什么纏住了,他這一過來后便沒能收得回去。
裴向云想也沒想,立刻一掌印了過去,下意識地抬眸,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眉眼。
他這一掌登時卸了力氣,手忙腳亂地擱淺在半路,腳下卻一個踉蹌,手里的長/槍「叮當(dāng)」砸在地上,自己卻猛地向江懿懷里撲了過去。
江懿不動聲色地往側(cè)旁跨了一步,看著那狼崽子險些正臉砸在了地上。
裴向云心中慌得很,索性就著這個姿勢跪在了地上:“學(xué)生不知是師父來了,險些傷了師父,請師父責(zé)罰。”
江懿慢條斯理地捋著方才隨手拿的馬鞭,垂眸看著他:“只因為這個要我責(zé)罰你嗎?”
作者有話說:
記住狗子說的這句話以后要考的(看熱鬧不嫌事大.jpg)
第77章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涼,剛剛練槍時上頭的熱血驟然被澆滅了。
他自然知道老師話中是什么意思。
自己確實是犯了戒。
先前明明答應(yīng)過老師,沒有他的允許不會再動兵器的。
方才屬實是鬼迷心竅了。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自己想明白。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敢悄悄在后院練槍,那明日又敢做什么?
縱然他最近心情頗佳,但也不能縱容裴向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zhàn)自己的底線。
“問你錯哪了。”
江懿用馬鞭的木柄挑起他的下巴,輕聲道:“光是因為你要打我,我便責(zé)罰你嗎?”
不知他哪句話觸了裴向云的神經(jīng),狼崽子慌忙道:“我沒有想打你。”
他怎么舍得呢?
“和這有關(guān)系么?”江懿淡淡道,“回答我的問題。”
裴向云舔了舔唇,聲音低了下去:“我擅自動了兵器,違背與師父的約定,請師父責(zé)罰。”
江懿頷首:“不錯,手伸出來。”
裴向云幾乎一瞬間便想起了先前在隴西時挨過的打,記憶中的疼痛率先找上門來,讓他身體不住地發(fā)著抖。
太疼了……
“師父,我……”
“少廢話……”
江懿將那桿槍踢去一邊,聲音漸冷:“再多說一個字,打的就不只是手了。”
裴向云瞥了一眼那馬鞭,眸中罕見地多了些許畏懼,踟躕半晌卻仍閉著眼將手掌攤開,垂下頭把手伸到江懿面前:“師父,學(xué)生知錯了,請師父責(zé)罰。”
江懿靜默半晌,忽地輕笑了一聲,將馬鞭掛在一旁的架子上:“今日便饒了你。”
裴向云似乎聽見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猛地抬頭看著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師父,我……”
“明兒大年三十,今天打你太晦氣……”江懿道,“這責(zé)罰先欠著,往后再補(bǔ)回來。”
裴向云愣愣地看著他,輕聲道:“師父,你是不是覺得我無可救藥了?”
江懿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微微蹙眉:“嗯?”
“先前李兄與我說愛之深責(zé)之切,師父是對學(xué)生有期盼,所以才要這樣狠狠地責(zé)罰學(xué)生……”裴向云的語氣很急促,“但如今師父不愿責(zé)罰我了,是我太讓師父失望了嗎?”
江懿有些驚訝地看了他半晌,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奇的東西:“竟也有人樂意討別人的打么?”
裴向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漲紅了一張臉,卻仍執(zhí)拗地跪在地上:“師父,你還是打我吧。”
他寧可被江懿揍得遍體鱗傷,也不愿被那人冷落忽視。
這對他來說比死都難受。
江懿早上就吃了塊點心喝了杯熱茶,此刻胃有些疼,懶得與他繼續(xù)耗著:“誰愿意打你,你要樂意這么跪著便跪著。”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要走,卻聽見一道清脆的巴掌聲自身后響起。
江懿的動作瞬間頓了下,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便看見狼崽子剛剛往自己臉上摑了一巴掌。
裴向云用的手勁很大,幾乎立時臉便腫了起來,一雙眼卻亮得很:“師父,我自己罰自己,我真的知錯了,你別不理我。”
他說完,似乎為表真心一樣,忙不失迭地又給自己另一邊臉來了一巴掌。
江懿有些頭疼,語氣中多了幾分咬牙切齒:“我昨晚不是與你說了今天要帶你出門么?你把自己摑得像個豬頭一樣,出門去丟不丟人?”
裴向云見他還愿與自己說話,心中一喜,連忙道:“無妨,師父我不嫌丟人的。”
“我嫌……”
江懿徹底垮下臉拂袖而去。
裴向云倒是高興了,摳了塊積雪敷在臉上,待差不多消了腫,這才歡天喜地回了屋里。
江懿正將衣領(lǐng)扣上,瞥見他也沒多幾分好臉色,冷哼了一聲:“發(fā)完瘋了?”
裴向云訕訕地笑了下:“師父,別生氣了。”
別生氣?
說的倒是容易。
江懿如今一見他這傻狗的模樣便煩得厲害,將大氅披上便向門外走去。裴向云連忙緊緊跟在他后面,保持著一個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
今天燕都的太陽很好,從薄霧后露了出來,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裴向云看著身前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悄悄向前伸手,將自己手映下的影子與那人的疊在了一起。
就如同兩人正牽著手一樣。
他頗為遺憾地小聲嘆了口氣,念想起上輩子與老師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親密時光。
江懿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回頭便見狼崽子受了驚嚇?biāo)频南蚝笸肆艘徊健?br />
“你在做什么?”他問道,“這么心虛?”
“我沒……”
裴向云不可能和他說自己方才想牽他的手,顧左右而言他:“師父,你今天穿得少,不冷嗎?”
在隴西時條件不好,江懿便就那么幾套衣服換著穿。如今回了燕都,就算他不想,也得顧著他爹的面子好好拾掇拾掇再出門,免得被人念叨。
他今天一身月白的袍子,衣袖看上去飄逸輕盈了不少,所以顯得比在隴西時穿得要薄。
可實際上是做衣服的工匠特意用相同厚度的料子做了這套衣服,本質(zhì)上還是不冷的。
江懿懶得理裴向云的這些問題,敷衍地「嗯」了一聲,走進(jìn)了旁邊的一棟小樓。
這棟小樓造型精致,從外頭便能看見二樓敞開的窗后有著聳動的人影,生意似乎相當(dāng)不錯。
裴向云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看什么都新奇,跟在江懿身后一步步向前走,不住地打量著樓內(nèi)的裝潢。
一樓擺著些長凳,面朝著最前方的一處臺子,上面擺著一架古琴,一個蒙著面紗的姑娘正坐在琴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眸向他看來,眉眼彎彎地笑了下。
裴向云沒想到她會突然對著自己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連帶著上樓梯的步子都不利索了,險些栽在地上。
江懿垂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絆,絆著了。”
裴向云輕咳一聲,決計不將自己被一個姑娘嚇著的事告訴老師。
那給兩人帶路的婢女將他們帶到二樓的一間廂房外便離開了,江懿將廂房的門推開,里頭的喧嘩聲驟然撲面而來。
陸繹風(fēng)今日穿了身絳紫色的袍子,看見江懿后笑著起身道:“好久不見,可真是想死我了。”
江懿似乎習(xí)慣了他這熱情似火的招呼,眉眼間帶著幾分無奈:“十五爺,好久不見。”
裴向云的目光還未從十五皇子身上移開,便聽見周圍似乎安靜了一瞬間,繼而像鍋中沸騰的水一樣再度吵嚷了起來。
“是江丞相!就是不知他是否還收學(xué)生。”
“真的是他!”
“十五爺真厲害,居然真能請得動這尊神仙,若是他收了我做學(xué)生,那鄉(xiāng)試還愁么?”
“江大人,不才今年便要應(yīng)試,有一篇文章夫子改不出來,您能賞臉幫小弟改一下嗎?若江大人尚未有學(xué)生,小弟想……”
一瞬間,那些原本正劃拳喝酒的人悉數(shù)圍了過來,將裴向云生生從江懿身邊擠了出去。
裴向云望著眼前多出來的這十幾個人,心中莫名浮起一陣火氣。
憑什么把他擠開?
自己是江懿的學(xué)生,他們又算什么東西?
興許是這屋內(nèi)也過于悶熱,他心頭點燃了一把無名火,將嫉妒與憤懣燒做一團(tuán)。可看向被人圍住的江懿時,那不滿中又莫名生出幾分自慚形穢。
老師那樣好的人,與自己站在一起,旁人應(yīng)當(dāng)覺得奇怪吧。
畢竟江懿在他眼中便如那天上皎皎之月,而他裴向云卻和溝里的石頭別無兩樣,如何看都是不般配的。
眼前的人看上去個頂個比他聰明伶俐,生得又精致好看,哪怕放在身邊都是養(yǎng)眼的。
裴向云垂眸,那些暴虐與煩悶逐漸被自卑取代。
他悄悄地從人堆后面離開,自己站在一個角落中,聽著那些人口中喊著老師的名字,明里暗里要做江懿的學(xué)生。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這富麗堂皇的廂房內(nèi),只覺得一切繁瑣的裝飾都如此的扎眼,似乎每一處都在明明白白地提醒著自己的格格不入。
先前與老師一同出門的喜悅被沖淡了。
若自己現(xiàn)在走了,江懿是不是也發(fā)現(xiàn)不了?
他生出這賭氣一樣的念頭,剛準(zhǔn)備往門口挪一挪,便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裴向云……”
裴向云驀地抬頭,便看見自家老師正蹙眉垂眸整理被擠亂的衣袖,而周圍那些人也退開了些許距離,正齊齊地望向他。
一瞬間,他成了這屋子里的主角。
“小裴兄弟,這么久不見也不跟本王打個招呼?”
陸繹風(fēng)靠在江懿身邊,對他眨了眨眼:“小沒良心的,若當(dāng)時沒有本王,你早被你師父丟門外了,還不快些過來,躲去哪呢?”
裴向云不敢相信方才是江懿主動喊了自己的名字,覺得腦袋暈乎乎的。
他腳步虛浮地慢慢向江懿走去,身旁人的低語悉數(shù)落在了耳中。
“這人是誰?看著怎么有些癡傻。”
“不會是什么鄉(xiāng)巴佬吧?他是怎么攀上關(guān)系的?”
“長得也兇……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裴向云垂在身側(cè)的手不知不覺間攥緊,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著,耳畔的聲音與前世自己聽過的非議慢慢混雜在了一起,吵得嗡嗡作響。
這些燕人果然還是這個德行。
那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德行,真是討人厭得很。
他真想殺……
手腕忽地被人扣住,打斷了裴向云心中不斷翻涌的惡意。
他茫然地抬眸,撞上了江懿的眸子。
他的老師眉眼間的情緒依舊淡淡的,對周圍的人道:“對不住各位,已經(jīng)收了學(xué)生,再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平白耽誤了功夫,還請大家海涵。”
作者有話說:
喜提一只會自己打自己的狗醬
第78章
這群人聽見江懿的話,知道人家這是很明確地拒絕了。
他們悻悻地回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不由得竊竊私語。
“他到底是什么來頭?居然能被江大人看上?”
“說不準(zhǔn)是今年鄉(xiāng)試的黑馬,可得仔細(xì)著些。”
“姓裴?燕都中哪個世家姓裴?我怎么沒聽說過……”
他們說了什么裴向云一只耳朵進(jìn)一只耳朵出,被人拽著胳膊在桌邊落座。
眾人圍坐在桌旁,看著屋子中間那舞女翩然起舞,弦樂聲將人說話的聲音都蓋住了。
陸繹風(fēng)對他擠眉弄眼:“算算時間,快三年沒見了,還記得本王嗎?”
“見過十五皇子……”裴向云輕聲道,“記得的……”
“還不錯嘛。”
陸繹風(fēng)拍了拍他的肩:“不是個小白眼狼。”
江懿抿了口熱茶,淡淡道:“你如何知道他不是白眼狼?”
“江子明,你過分了啊。”
陸繹風(fēng)手中的折扇輕輕叩著桌面:“人家小孩挺好的,怎么你就是看他不順眼?從三年前到現(xiàn)在一直是這個德行,你要是真不喜歡他倒也別收他做學(xué)生啊。”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太想說話。
裴向云舔了舔唇:“師父對我要求嚴(yán)格是好事,我沒關(guān)系的。”
“你沒關(guān)系?”
陸繹風(fēng)冷哼一聲:“傻子,你知道那邊坐著的人是誰?”
裴向云哪里知道,全身心思都在江懿身上,迷茫地?fù)u了搖頭。
“那個穿青色袍子的是刑部侍郎的侄子,紅色袍子的是典客的兒子,再右邊那位又是不知哪個尚書的孫子……”
陸繹風(fēng)小聲道,“我這么說你想明白了?”
他顯然是高估了裴向云。
裴向云被撿回來后一直待在隴西,見過最大的官職便是自家老師,接著便是張戎老將軍,剩下這些侍郎尚書什么的也只是聽人提起過,卻根本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陸繹風(fēng)撞上他那雙迷茫的眼睛,恨鐵不成鋼道:“大半個燕都有頭有臉人家的兒子孫子齊聚一堂了,你竟還不覺得奇怪嗎?”
“他聽不懂……”江懿道,“算了吧……”
“不能算了。”
陸繹風(fēng)苦口婆心道:“傻子,你被你老師坑了。”
裴向云眸中神色微動:“什么?”
“江子明昨兒晚上連夜給本王寫了封信,要本王想辦法將這些世家公子召起來,本王便一口氣兒叫來了這二十幾人。”
陸繹風(fēng)手欠,戳了戳他的心口:“小傻子,這些人都是奔著你老師來的。”
裴向云原本聽得云里霧里,可偏生就這句話聽得明明白白。
他眸中的迷茫驟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閃而過的戾氣。
“要么是想拉攏他,要么是想要他命……”陸繹風(fēng)道,“所以這才卯足了勁往江子明身旁湊,并不是真心要從他這兒學(xué)點什么,這你可聽懂了?”
裴向云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江懿不無嘲諷地輕笑一聲:“他聽懂了才怪。”
“我聽懂了。”
裴向云有些不服氣地小聲說:“他們都覬覦師父,我會保護(hù)你的。”
陸繹風(fēng)沒忍住笑了出來:“既然你說自己聽懂了,那你可知道為何本王說你老師在坑你么?”
裴向云搖搖頭。
“江子明當(dāng)著這么多人面將你拎出來說是他的學(xué)生,這些人能不眼紅嗎?等他們回家了就把你家底都查一遍翻出來,絕對不會罷休的。你現(xiàn)在是眾矢之的,特別危險,現(xiàn)在可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嗎。
可裴向云非但不似陸繹風(fēng)想象的那般生氣,反而輕輕地笑了出來。
陸繹風(fēng)奇道:“你笑什么?”
“他們?nèi)羰菍⒚^都對準(zhǔn)我,那是不是就不會為難師父了?”裴向云道,“不為難師父就好,我不怕的。”
更何況老師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認(rèn)了自己的身份,他……歡喜得很。
陸繹風(fēng)瞪了他半晌,搖了搖頭:“怪哉,怪哉!”
“他連挨我打都樂意得很,你替他操什么心。”
江懿不理會他那些層出不窮的怪話,直奔主題:“我要你幫我找的東西帶來了嗎?”
“好歹我也是個皇子。”
陸繹風(fēng)嘀嘀咕咕地從懷中摸出了幾頁紙遞給他:“放尊重些,江子明,別把我使喚來使喚去的。你非要見這些人,小爺我可大費(fèi)周章動用人情,說是新年前要大家聚一聚才把人誆過來的。”
江懿不言語,將那幾張紙仔細(xì)地收進(jìn)懷中,指節(jié)叩著桌面低聲道:“哪個是戶部尚書家的公子?”
“怎么,戶部尚書有問題?”
陸繹風(fēng)往日便瞅著這些天天在朝堂上扯皮的酸儒不順眼,如今聽說可能有八卦聽,立刻興奮了起來:“貪污受賄還是私通外敵?那老小子最近不太對勁,聽說家里供了兩株玉珊瑚,高調(diào)得不得了。就他那仨瓜倆棗的俸祿,干十年連夜明珠都買不起。”
還挺會猜的。
但江懿也只不過有這么個猜測,卻尚未有證據(jù)能證明他的猜測,故而沒立刻答話。
陸繹風(fēng)微微蹙眉:“你要我給你找戶部尚書與駙馬都尉陳年的折子,這又是為何?”
那邊的世家公子們縱然沒了拜師的機(jī)會,可好不容易精心打扮出來一次倒也不能閑著,開始喝酒行起酒令來。
江懿瞥了那群少年一眼,壓低了聲音:“你聽說城登縣的事了嗎?”
“略有耳聞,但知道得不是很清楚……”陸繹風(fēng)道,“到底怎么了?我皇兄前些日子旁敲側(cè)擊問我許多次,我都不好意思說其實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口中的皇兄指的是當(dāng)朝太子。
大燕皇帝是個多情種,后宮佳麗無數(shù),每個他都能叫得出名字。
而這些妃嬪新入宮時大抵都會被皇帝寵幸一兩個月,然后便與其他姐妹一般眼睜睜地看著皇帝去寵幸新人。
如今這個宣貴妃算是時間久的,長達(dá)半年了,皇上都沒再往后宮中添新人。
所幸皇上多情行事卻并不荒謬,到底還是立了皇后之子為太子。
太子敦厚仁善,待這十四個兄弟姐妹甚好,時常尋人一同出游賞花吟詩喝酒,倒是帝王家難得一見的其樂融融。
江懿簡明扼要地將部分經(jīng)過告訴了他,隱去了些許自己的猜測。
陸繹風(fēng)聽后大驚:“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做出這種事來?”
江懿示意他冷靜:“我從城登縣帶回來了些許文書材料,待回去比對一下字跡,說不定便能查出那個潛藏在燕都的內(nèi)鬼。”
他今日讓陸繹風(fēng)把人都喊來,就是想先看看這幾個在他懷疑范圍內(nèi)的臣子是否會率先動作。
縱然這是一場存了心思的宴會,江懿到底還是沒讓陸繹風(fēng)太過難辦。
即便知道那內(nèi)鬼就藏在這些人之間,他仍然表現(xiàn)得十分謙和好說話,甚至連帶著幫了好幾個人看文章。
說是看文章,實際這些人賴在他身邊插科打諢,試圖打探出他這次回燕都的目的,亦或是到底想站在朝堂中的哪一派。
江懿悉數(shù)將他們糊弄過去,直至最后一個拿著紙卷的人來到他面前。
那人沒有將紙卷遞給他,而是十分親切道:“江大人,不知令尊可否與您提過家父曾上門提親一事?”
江懿挑眉,抬眸向那人看去。
面前的人生得算是好看,面色中帶著些許病態(tài)的蒼白,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你是……”
“在下是戶部尚書宋玉修之子宋修……”那人淺淺向他拱了拱手,“家姐待字閨中,十分仰慕江大人的才學(xué),一時任性要家父貿(mào)然登門提親,先給江大人賠個不是。”
江懿垂眸,沒接他的話茬,只拿過他手中的紙卷翻看了起來。
宋修面上的笑意未變,站在著不動時像一尊精雕細(xì)琢的玉雕。
“行文思路縝密,遣詞造句也風(fēng)雅……”江懿淡淡道,“沒什么好指教你的。”
“江大人謬贊。”
宋修接過自己的紙卷,卻并沒有要走的意思:“方才在下所說的,江大人可知曉嗎?”
“知曉了。”
江懿支著臉頰,抬眸瞥了他一眼:“聽說令尊準(zhǔn)備辦新年宴席,這宴席要在何日舉辦?”
宋修聽他這么問,心下一喜,連忙道:“全看江大人什么時候空閑。”
“都說客隨主便。”
江懿笑了下:“如何也不能要尚書大人隨著我的意思走。”
“那待在下回去與家父商議一番,再修書送往江大人府上……”宋修道,“江大人看這樣可好?”
江懿淡淡應(yīng)了,他這才心滿意足地又行了個禮。
陸繹風(fēng)在旁邊小聲道:“你不會其實是看上了戶部尚書家的千金,才要我攢這么大個局為你說媒吧?”
江懿起身的動作頓了下,毫不掩飾慍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們臨近午時到的酒樓,如今已過去了四個時辰,外面的天都黑了。
世家公子三兩散去,江懿與陸繹風(fēng)刻意走在所有人之后,而裴向云則沉默地綴在江懿身后,目光緊緊地黏在那人的背影上。
“待我去見了戶部尚書,再仔細(xì)理一理其中關(guān)系……”江懿低聲道,“屆時你先探探陛下口風(fēng)。其中幾人都是他親自點的探花榜眼,我擔(dān)心會出變故。”
“放心,絕對給你辦得妥當(dāng)。”
陸繹風(fēng)話音剛落,目光落在酒樓的門口,腳下忽地生了根似的扎在原處。
江懿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剛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便聽見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自己身側(cè)響起。
“十五爺,你可真逍遙。”
江懿抬眸便看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大步向這邊走來:“公子我在家中獨(dú)守空房,你來這兒喝酒聽曲兒,倒是快活得很啊。”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你……
狗子:我的銀行卡密碼是……
狗子有銀行卡嗎;
沒有,可可憐憐
第79章
陸繹風(fēng)的身子哆嗦了下,下意識地要往江懿身后鉆。
江懿冷著臉向側(cè)旁讓了讓,將他揪了出來。
他如今心情有些復(fù)雜。
原本以為這十五皇子許久不納妃是因為玩性大,與他那風(fēng)流老爹作對,可現(xiàn)下來看似乎并非這么一回事。
這濃眉大眼的何時也成了個斷袖?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心情,只蹙著眉看向自己這位多年好友,半晌開口道:“原來你多年不納妃是這個原因,我還以為……”
“你誤會了。”
陸繹風(fēng)垮著臉,聲音中多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惡狠狠看向那小書生:“你來這里作甚?這是你能隨便來的地方嗎?”
“我怎的就不許來了?”
那書生站定,一雙眼睛不懷好意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你十五爺可以來快活,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小妖精勾得你大早上便往外跑。”
陸繹風(fēng)低聲下氣道:“祖宗,我們出去說,出去說可好?”
他瞥了一眼旁邊躲在帷幕或柱子后偷笑的舞女,只覺得有些顏面掃地。
那書生是個好說話的,拽著他的袖子便向酒樓外走去。
裴向云沉默了許久,這才小心翼翼開口:“師父,十五皇子他……”
他是喜歡男人嗎?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問什么,聯(lián)想起這狼崽子頗為豐富的前科,慍怒道:“少問不該問的。”
裴向云欲言又止,垂眸瞥見了自家老師微紅的側(cè)臉,又將準(zhǔn)備要問的話咽了回去。
兩人出了酒樓,便看見陸繹風(fēng)還在與那書生拉拉扯扯。
所幸現(xiàn)在天色漸晚,沒人能看清他的臉,不然皇室的面子怕是也一同沒了。
“祖宗咱回去說行不行?”不知是否是江懿的錯覺,陸繹風(fēng)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卑微,“你這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
那書生卻不依不饒:“你堂堂一個皇子,大白天往酒樓中跑,這又成何體統(tǒng)?”
“我……”
陸繹風(fēng)有苦說不出。
他總不能把江懿供出來,說是丞相要他幫忙設(shè)個局,只有設(shè)在酒樓里這群世家公子才肯賞臉來一趟吧?
那書生以為自己踩中了陸繹風(fēng)的弱點,登時覺得自己也有理起來:“等回去我便向我爹告狀,你且等著。”
“我……”
陸繹風(fēng)實在遭不住,怒喝道:“江子明,你過來和他說。”
江懿蹙眉,剛要說他們的家事自己不好參與,便聽十五皇子瞬間軟下來的氣勢:“忘了給你介紹了,這是,咳,這是本王的……王妃。”
裴向云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他就說燕人也有好男風(fēng)的,也是有過兩個男子相愛成親的例子,那是否說明自己和老師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江懿不知這狼崽子心里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陛下怎么會……”
陸繹風(fēng)似乎知道他要問什么,沒好氣道:“他是女扮男裝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那書生被人點破了偽裝,瞬間泄了氣,將陸繹風(fēng)的袖子丟開,嘟囔道:“說出來做什么,沒意思。”
“那你跟捉奸一樣拽著我袖子在街上撒潑就有意思嗎?”
陸繹風(fēng)將被拽得亂七八糟的衣袖整理好,沒好氣道:“你可真是……罷了,罷了,不與你一般計較。”
江懿這時方才聽懂他們在說什么,有些驚訝道:“這是陛下給你納的王妃?”
陸繹風(fēng)從鼻子中哼了一聲:“是啊,梅晏然,寧北梅將軍的掌上千金。”
他說完,又不甘心似的嘀咕了一句:“小沒良心的,平日白送你那么多好東西了。”
梅晏然只消沉了片刻便又活絡(luò)了起來,探究地看向江懿:“你便是他們所說的那個頂有名的丞相?果然看起來好年輕啊。”
江懿對她笑了下:“微臣江懿,見過十五王妃。”
“別這么見外。”
梅晏然眼睛一轉(zhuǎn),唇邊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能與陸繹風(fēng)一同逛酒樓,想來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人。”
“你別揪著這一件事不放……”陸繹風(fēng)道,“小爺來這里是有要事的,你別添亂。”
江懿輕咳一聲:“十五皇子是來替我辦事的,王妃若是實在氣不過,責(zé)罰微臣便好。”
“那不行……”
小姑娘也不再偽裝先前的男聲,用原來清脆的聲音道:“江丞相這么好看的人,可罰不得,本王妃看著可喜歡得緊。”
陸繹風(fēng)磨了磨牙,剛要說什么,便聽她搶先道:“擇日不如撞日,本王妃也許久沒出來了,一起去看燈會可好?”
江懿瞥了一眼站在后面假裝自己不存在的裴向云,覺得帶著狼崽子在外頭閑逛太久怕會出事,剛要婉拒,陸繹風(fēng)卻立刻贊同道:“可以可以,本王正巧閑來無事,如此甚好。”
江懿微微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如何就被人強(qiáng)行拉入伙了。
梅晏然這時才注意到幾人身后站著個從未說話的人,探頭去看裴向云,卻徑直撞上了他那雙深邃的黑眸,下意識地向后縮了下。
裴向云原本只是看她離江懿有些近,下意識地有一種領(lǐng)地被無端侵/犯的感覺,待看見梅晏然往后退了一步,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應(yīng)當(dāng)是有些兇的。
他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姑娘。
烏斯的女子骨架較比漢人大了許多,看上去便有一種力量之美,與漢人女子的「精致」完全不搭邊。縱然一身男子裝扮,也能從那眉眼中覺察出幾分秀氣來。
江懿瞥了他一眼,似是在警告他收斂些身上的兇氣。
裴向云退后一步,垂眸看向地面。
梅晏然似乎還是有些怕他,怯怯地瞥了他一眼,試探道:“這位是……”
“江子明的學(xué)生。”
陸繹風(fēng)似乎這會兒也才想起來還有個「外人」在旁邊,于是征詢他的意見:“你是要與本王一同去燈會逛逛,還是自己回去?”
裴向云下意識地看了眼老師。
江懿察覺到他的目光,低聲道:“你自己決定,看我作甚。”
“若師父去的話,那學(xué)生也一同去吧。”
梅晏然似乎好不容易才從宮里出來一回,興奮得很,再加上穿著一身男裝,小跑著走在三人前面,路上遇見什么攤位都要停下來看一看。
江懿這會兒逮著機(jī)會問陸繹風(fēng):“何時封的王妃,怎的也不與我說一聲?”
在他印象中,上輩子陸繹風(fēng)好像并沒有納這么個王妃,甚至劇情中搜尋一遍,也未找到太多關(guān)于梅晏然的戲份。
“也就去年的事,其實我倆早認(rèn)識了,只不過一直沒擺在明面上說罷了……”陸繹風(fēng)面上滿是嫌棄,“小姑娘人不大,一天天就琢磨著怎么折騰我,還忒喜歡唱戲的。不僅將那些唱戲的請進(jìn)王府,還非得抓著我一同扮那些個角兒。今天陪她演楊宗保,明天陪她演陳世美,后天又是崔鶯鶯和張生……我說,你笑什么?”
江懿抬手掩去唇邊的笑意,慢條斯理道:“我倒是覺得你好像很心悅她。”
“心悅?”
陸繹風(fēng)腳下一個踉蹌:“我心悅她什么?棲凰坊里那么多美人我放著不心悅,偏生心悅個瘋丫頭嗎?”
江懿剛要說什么,便聽梅晏然在前面喊道:“阿風(fēng)……”
陸繹風(fēng)立刻閉了嘴,向前跑了兩步。
小姑娘似乎是將冰糖葫蘆的糖汁沾到了手上,手忙腳亂地要將污漬擦掉。
陸繹風(fēng)擰著眉,用一塊帕子小心地將她嘴角的醬汁擦了,口中似乎數(shù)落著什么,可眼神卻十分溫柔。
不過是不自知罷了。
當(dāng)局者迷,不若旁觀者清。
江懿看著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下,一陣夜風(fēng)從身側(cè)掠過,讓他周身忽地發(fā)寒。
抬眸望去,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像他這樣伶仃站著的倒基本沒有。
那么一瞬間,江懿只覺世間萬物曠而悠遠(yuǎn),自己與旁人隔了一層障壁般,如同生活在兩個世間。
可這樣的感覺也只有一瞬。
一件帶著體溫的披風(fēng)被人輕輕披在他的肩上,將那夜風(fēng)帶來的寒意盡數(shù)驅(qū)散。
“師父,天晚風(fēng)寒,注意保暖。”
裴向云低沉的聲音從他耳側(cè)響起,讓他心中沒來由地一顫,幾乎立刻想從站著的地方逃開。
江懿生生忍住這種逃跑的念想,輕聲道:“我不冷,你自己披著吧。”
裴向云卻固執(zhí)得很,不肯將這披風(fēng)拿走:“我也不冷。”
江懿瞇起眼看向他,正欲發(fā)作,卻聽梅晏然在前面喊道:“江大人,你們怎么不過來呀?”
裴向云撫在他肩上的手燙了一下似的,倏地縮了回去。
江懿攏著披風(fēng),躲著什么一樣快走了幾步,卻聽那狼崽子悶不做聲地又跟了上來,緊緊綴在他身后,像一條忠誠的狗。
梅晏然手里的糖葫蘆已經(jīng)吃完了,東張西望著更遠(yuǎn)處的景物。
“你不要亂跑,吃東西有吃東西的樣子……”陸繹風(fēng)擰著眉數(shù)落她,“跑丟了誰負(fù)責(zé)?我去哪找你?”
“我丟不了,你煩死了。”
梅晏然抬眸向后望來,忽然道:“我不要你陪了,你跟江大人聊那些無趣的朝政去,我和他一起走。”
裴向云眼睜睜看著方才還怕著自己的小姑娘蹦跳著過來,揪住他的一只衣袖。
陸繹風(fēng)的臉色瞬間黑了:“梅晏然,別鬧了。”
“我沒鬧……”
梅晏然看也沒看陸繹風(fēng)一眼,拽著裴向云便走。裴向云不放心江懿,連連回頭了三次。
“照顧好她……”江懿道,“注意安全。”
裴向云心里一暖,哪怕知道那句「注意安全」可能未必是給自己的。
他還未來得及再和老師多說幾句話,便被小姑娘拽到了人群之中,看不見后面跟著的兩人了。
梅晏然長呼了一口氣,緊了緊衣領(lǐng),對著裴向云笑了下:“你別緊張呀,我又不會吃人。我長得很兇嗎?我覺得你比我兇多了。”
裴向云從未單獨(dú)與女子接觸過,雙手縮在衣袖中,拘謹(jǐn)?shù)仡┝怂谎邸?br />
小姑娘生得確實好看,一雙大眼睛像是密東進(jìn)貢來的葡萄,黑亮剔透。唇上似乎帶著些小心機(jī)點了不同色的胭脂,層疊出水墨般的層疊氤氳來。
裴向云忽然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看得太久了,倉促移開眸子:“這樣跑出來不太好,我們還是等一等……”
“不等了,等什么等。”
梅晏然蹙起兩道秀氣的眉:“本王妃方才是要你來陪,等他們兩個作甚。”
裴向云似乎終于覺察出她好像有些不高興:“你不開心嗎?”
“我不開心?”
梅晏然一邊踢著地上的雪,一邊嘟囔道:“我有什么可不開心的,我一個人好著呢,他逍遙快活了我也自在,有什么好不開心的。”
裴向云因著方才江懿一句「照顧好她」,目光就未從小姑娘身上移開,緊緊跟在她身后:“你在說十五皇子嗎?”
梅晏然嘴唇微翹,沉默半晌道:“還沒問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啊?”
“裴向云。”
“裴向云……”梅晏然念了遍他的名字,“你可曾喜歡過什么人?”
裴向云不懂她為何忽然問這個問題,正糾結(jié)著如何回答,卻見她眉眼間掠過一絲俏皮。
小王妃踮起腳,湊到他耳畔小聲道:“我看得出來你喜歡誰,你騙不到我。”
“你是不是對江大人有逾越師生之情的念想?”
作者有話說:
狗子:?這么明顯嗎
第80章
這句話不亞于驚雷般在裴向云心頭炸響。
他驟然繃緊了身子,警戒地望向梅晏然。
梅晏然見他這幅模樣,便知自己說對了:“很好猜的,你不用這么緊張。”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聲道:“我沒有……”
“騙子……”
梅晏然撇了撇嘴:“沒人喜歡騙子。”
裴向云抬眸,眼中略過一絲不太明顯的冷意。
萬一她將這件事告訴江懿了該怎么辦?
萬一……
“不過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和江大人說的……”梅晏然道,“小秘密嘛,每個人都有。”
裴向云還未來得及嘆服于她的剔透,便聽她繼續(xù)道:“其實我也有小秘密。”
她偏過頭,聲音很輕:“我很早很早就喜歡阿風(fēng)了,他不知道,總覺得我是小孩子。”
裴向云猝不及防聽了一耳朵十五皇子妃的少女心事,不太清楚自己該如何回應(yīng),只干巴巴道:“那,那很好,喜歡挺好的。”
“嘴真笨……”
梅晏然毫不掩飾地嘲笑他:“江大人才不會喜歡嘴笨的人。”
“那師父會喜歡什么樣的人?”
不知不覺間裴向云似乎已經(jīng)忘了自己方才如何堅定地說過自己不喜歡江懿,有些急切地詢問道:“師父更喜歡會說話的人嗎?我該如何能討他歡心?”
梅晏然挑眉看向他,眼中不知為何多了幾分憐憫:“你竟覺得江大人會有心悅的人嗎?”
周圍的人熙熙攘攘而過,于尚未完全暗沉下來的天色下嬉笑說鬧,間或夾雜著小販叫賣的聲音,十分喧囂。
可裴向云卻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臟慢慢沉入谷底的聲音。
“難道……不會嗎?”
梅晏然沒有回答,看向身邊賣酥糖的小攤:“我想吃這個。”
裴向云二話不說,將自己僅有的銀兩拿出來放在她手心中。
梅晏然稱了一小袋酥糖,含糊道:“江大人嘛,我爹夸過他好多次,說他心系蒼生,心懷天下,憂國憂民,是不世出的賢臣能臣。”
裴向云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所以呢?”
“你難道沒有答案嗎?”
梅晏然笑了:“對天下蒼生多情,必對身邊人薄情。江大人愛著大燕百姓,就注定幾乎沒人能在他心中占據(jù)一席之地。我說這個,你可懂得?”
裴向云只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冷了下去,機(jī)械地點了點頭。
其實他早該料到的。
上輩子老師便是如此,因為家仇國恨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在新的王朝中茍活,最后用那樣慘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曾經(jīng)他不懂,一門心思地恨著大燕,直到這一世重生才逐漸想明白了很多未曾想明白的事。
梅晏然見他臉色不好,寬慰道:“男人么,都這個樣子,一旦扯上事業(yè)就特?zé)o情,還是陛下好。陛下的妃子都是頂漂亮的姐姐,尤其是宣姐姐,我每次最愿意與她一起做女紅。陛下真的很寵她們,吃穿用度從不短任何人。”
裴向云看著她將最后一塊酥糖塞進(jìn)嘴里,問道:“你竟不奇怪嗎?我與江大人本是師徒關(guān)系,卻……”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梅晏然將裝酥糖的紙袋子仔細(xì)疊好,抬眸看向他,似乎他問了個很無聊的問題:“每日我在宮里,在話本子里見的東西多得很,斷袖又怎么了?”
裴向云一直攥著衣角的手慢慢松開,莫名覺得有些開心。
“既然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我們就是朋友了。”
梅晏然對他擠了擠眼睛:“你不是中原人吧?看著不像。”
裴向云「嗯」了一聲,護(hù)著小姑娘不被人群擠著:“我是混血。”
“這么厲害?”梅晏然眼中滿是好奇,“我以為你會與那些洋人一樣,生得金發(fā)碧眼呢,原來和中原人也這么像?”
像嗎?
或許是每個看出他混血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大都忍不住在背后議論他,他從未覺得自己與中原人相像過。
梅晏然卻似乎并不將他與中原人不同的長相當(dāng)一回事,拽著他的袖子停在一處寺廟前。
這寺廟的位置離繁華的主街有一段距離,避開了喧囂的燈火與人海,倒是有幾分「大隱隱于市」的清幽寂靜。
梅晏然跨過門口那道高高的門檻,對他招了招手:“進(jìn)來呀……”
“我……”
裴向云自幼便不信這些東西。
烏斯人與漢人不同,他們信奉的是圖騰,認(rèn)為圖騰會賜予戰(zhàn)士們至高無上的勇氣與力量。
而中原人與密東所信奉的佛教在他們眼中則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虛假神明,從來不屑一顧。
他從小被灌輸了這樣的想法,所以上輩子領(lǐng)軍入城時沒有管烏斯軍將燕人的祠堂寺廟悉數(shù)付之一炬。
待老師去世,裴向云才后知后覺要找些什么心里安慰。他不去求烏斯的圖騰,而是找了個被羈押的僧侶,求僧侶度了自己身上的罪孽,好死后干干凈凈地去見老師。
那僧侶年歲已高,被強(qiáng)行帶到他面前,卻依舊闔著眼不看他。
裴向云問他如何才能不再被困在夢魘中,如何才能找尋在意之人的轉(zhuǎn)世,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只換來那老僧人一聲憐憫的嘆息。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乃是人生八苦中的七苦……”那僧人道,“人活在世間本就苦,施主卻仍要強(qiáng)求所無法企及之物。貪嗔癡,此為三毒。施主執(zhí)念過深,待魂歸天地之時,要入阿鼻地獄,惡果已食,教老衲如何度你?”
那日裴向云發(fā)了很大的脾氣,讓人將這滿口胡言的老僧拖下去殺了,卻來不及細(xì)究自己暴怒的背后是不是無休止的恐懼。
“愣著做什么?”梅晏然見他許久沒有動作,又催促道,“快些啊,一會兒他們便要歇息了。”
裴向云垂眸看著那道高高的門檻,下意識道:“我就不……”
梅晏然似乎沒了耐心,拽著他的袖子便將人向廟中拉去。
裴向云被她拽了個猝不及防,踉蹌著只來得及跨過門檻,不至于臉朝下摔在地上。
寺廟中靜悄悄的,似乎將外界的沸反盈天徹底隔絕開來。
梅晏然先一步踩著地上青色的瓷磚向廟中走去,看見一道人影時眼前亮了下,恭恭敬敬地合掌行了一禮:“明軒大師。”
那原本正掃地的老僧抬頭,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慢慢道:“老衲便知道王妃今日會來。”
梅晏然笑道:“我來抽最后一支簽。”
那老僧將掃帚立在一旁,推開了前方大殿的木門。
“來呀……”梅晏然對裴向云招了招手,“進(jìn)都進(jìn)來了。”
裴向云猶豫半晌,到底還是跟著她走了進(jìn)去。
殿中陳設(shè)簡單,幽幽地點了四五盞蓮花樣的燈,橙黃色的光映亮了半尊古佛。古佛盤坐在白象上,雙目微闔,慈悲地注視著這八苦人間。
梅晏然跪在佛像前的蒲團(tuán)上,虔誠地拜了三拜。那老僧拿著一個簽筒站在她面前,將其中的木簽晃了晃。
小姑娘臉上沒了方才的狡黠,反而多了幾分肅穆,深吸一口氣抽出了其中一支木簽。
老僧將那木簽向燈火邊遞了遞,瞇眼看了片刻后道:“恭喜王妃,是上上簽。”
梅晏然的表情瞬間靈動了起來,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翹。
老僧把木簽放回簽筒中,隨即遞給她一張紅紙,上面好像隱約寫了什么字。
似乎察覺到裴向云疑惑的目光,她笑著解釋道:“自從與阿風(fēng)定了婚事,我每七天便來這兒求一簽。我想著求一百支上上簽,待成婚時都送給他,足以佑阿風(fēng)一世平安。”
裴向云不懂漢人的規(guī)矩,奇怪道:“可你已經(jīng)是他的王妃了啊。”
“只是名分而已,成親的儀式還未辦……”梅晏然臉頰飛上兩抹薄紅,“之前是我年歲太小,等年關(guān)之后便擇個良辰吉日辦了。這一百支上上簽我求了兩年多呢,還是我運(yùn)氣好,不然不知道再要多久。”
漢人真怪……
裴向云兀自站在原地思索「有名分」和「辦儀式」之間的關(guān)系,小姑娘卻像開了話匣子,自顧自絮絮叨叨:“喜服已經(jīng)挑好了,我特意選了繡著翟紋的霞帔,特別漂亮。”
她跪在蒲團(tuán)上,仰頭看向他:“待我成親那天,你會來嗎?”
八成是不能的。
裴向云比任何人都知道老師有多心系隴西的局勢,看著梅晏然眼中的期待,卻不忍拂了她的興致:“得看師父如何安排。可我們不過剛認(rèn)識不到幾個時辰,為何要邀我去呢?”
“不只是你,還有很多人。”
梅晏然將那張寫了解簽的紅紙小心放進(jìn)懷中:“我要鳳冠霞帔,我要八抬大轎,要世間所有人知道我心悅他。”
少女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聽起來空靈而澄澈。分明年歲不大,卻飽含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韌勁,就好像說起來「喜歡」二字,橫亙在面前世間萬千艱難險阻便都不存在了。
“你呢?”梅晏然看向他,“來拜一拜吧,說不準(zhǔn)佛祖見你誠心保佑你,讓江大人心里多個位置給你呢?”
誠心么?
裴向云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有多過分,若佛祖正看著人間,怕是恨不能將他剝皮抽筋了。
梅晏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道:“來都來了,這兒求姻緣可準(zhǔn)了。”
旁邊站著的老僧笑呵呵地看著她,目光寵溺,似乎對她這種無傷大雅的小性子習(xí)以為常。
裴向云沒辦法,只能在蒲團(tuán)上跪下,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向那尊佛像。
心虛啊……
他沉默半晌,輕輕開口:“大師,若是一個人罪惡滔天,惡貫滿盈,佛祖會保佑他嗎?”
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他半晌,捋了捋手上的佛珠,輕念了聲阿彌陀佛。
“施主,人。”
明軒大師一直半闔的眼睛微微睜開,目光深遠(yuǎn)地看向他,似乎透過裴向云外面這層殼子,直視著他那重活第二次的沾滿血腥的魂靈。
“唯佛是至善,其余眾生皆為惡。生死輪回中的萬物,都要被佛祖普度。你想問的可是另一個問題?”
裴向云不自覺地揪住了衣角:“什么問題?”
老僧定定看了他片刻,低聲道:“一個人若是惡貫滿盈,佛祖還會庇佑他嗎?”
作者有話說:
咋講呢;
不能劇透;
但這是戲份少的都不能算作副cp&我不寫沒必要的配角;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