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來人是裴向云。
在他的臉被汽燈照亮的一瞬間,江懿的心便如墮冰窖。
上一世自己對誰都帶著幾分提防,唯獨對這唯一的學生放心得很,從不設防,甚至自己的營帳也是讓他隨便進的。
他如今多了警惕之心,裴向云尚且敢如此膽大包天地來偷盜。那么原先被信任的時候,裴向云又背著他做了多少這樣的事?
那些情報,那些被烏斯人知曉的所有事情,是被這樣一點一點地傳出去的嗎?
江懿氣極,手中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沖著裴向云胸口扎去。
裴向云慌亂之中只來得及用手擋在胸口前,生生受了這一刀。
刀刃慢慢破開手上的皮肉,擦過手骨,徑直貫穿了他的整只手掌。
血跡噴濺在江懿的臉上,他卻像沒感受到一樣,手上繼續用力,直到刀尖再也無法前進半寸為止。
“你來做什么的?”江懿的聲音啞得可怕,“問你話呢。”
裴向云整個手掌被貫穿,疼得說不出話,只悶哼了一聲,一雙黑眸中滿是不解與痛苦。
江懿驟然將匕首拔出,帶起一捧血珠。
“說話……”他低聲道,“來干什么的?偷了什么?”
裴向云臉色蒼白,動了動唇,幾乎用氣音道:“我沒偷……”
“你沒偷?”
江懿原本今天覺得病好了一些,可方才被他這么一氣后眼前陣陣發黑,只覺得頭暈目眩。
可他卻依舊緊緊地將裴向云制在身下,生怕他趁著自己不留神跑了。
“你沒偷那你來做什么的?”他問,“鬼鬼祟祟地進來去那邊亂翻,你不是在偷東西是在干什么?”
“我……”
裴向云說了一個字后卻不肯再繼續說下去,直直地看著江懿,眸中似有委屈。
江懿的手愈發沒有力氣,唇色發白,控制不住地輕顫著,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說話啊,沒偷東西來做什么的?”他捂著唇悶咳了幾聲,手上的血沾了些許在臉上,“裝什么啞巴?”
可裴向云卻寧可疼著,也不愿多說一個字,只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半晌后又堅持道:“我沒偷……”
“行,你沒偷。”
江懿踉蹌著從床上下去,順勢將他也拽了下來,狠狠扣著他的后頸,如同押送犯人一樣將他的身子向前按去。
裴向云腰背斷了似的疼,一口氣哽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險些給自己噎死。
江懿將他向營帳外推去,沙啞的聲音中藏著火氣:“走,去將軍帳,讓大家看看你到底拿了什么。”
爭執中裴向云似乎碰到了傷口,痛得悶哼一聲向前撲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一直護在懷里的東西也應聲落地,被吹進來的風卷著四散而去。
裴向云下意識地伸手去撿那紛飛的紙卷,卻被人直接踩在了手背上。
江懿臉上沒有半分血色,一雙眸子冷得嚇人:“你敢撿……”
“你別看,我……”
踩在他手上的人還未用力去碾,裴向云便受不住這痛,低低地哀鳴了一聲,另一只手狠狠地攥緊了身下的地毯。
江懿踩著他的手,彎腰將那張紙卷撿了起來。
他本以為那會是燕軍的布防圖,又或者是一些朝廷之上的秘密情報,卻不曾想映入眼睛的居然是自己的字。
那是他抄給張素去臨的字帖。
江懿擰著眉,又將另一張落在地上的紙卷撿了起來,發現那上面也是自己寫的字。
這紛紛揚揚了一地的紙卷,除了他抄給張素的字帖以外,還有隨手畫的畫,以及摘錄的經文。
沒有一張有關燕軍的情報。
江懿面上陰晴不定,慢慢后退幾步,放過了裴向云的那只手。
裴向云的手已然不能動了,連基本的屈伸都做不到,只能不受控制地痙攣著。
“我就是……”
眼見著事情露餡,裴向云只能承認道:“我就是太喜歡了,所以才這樣……我不是故意要偷的,我向你要,你又不會給我。可是你明明答應我了……”
他緊緊地咬著唇,眼眶中似有淚水在打轉,其中融著無數繁雜的情感,不知是痛苦更多還是委屈更多。
“我什么時候答應你了?”
“上次……”
裴向云說了兩個字后卻沒再繼續說,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江懿眼前的景物倏地模糊了片刻,眩暈感后知后覺地涌了上來,讓他腿上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只來得及扶住一邊的桌子。
“江大人,你沒事吧?”裴向云見他臉色很差,額上又全是冷汗,不顧手上的痛也要起身來扶他,可試了幾次后卻沒能成功地站起來,“要不要我幫你?”
江懿平復住方才急促得讓人難受的心跳,淡淡道:“不必……”
“我確實偷東西了,但我只是……太喜歡了。”
裴向云的那只傷手上的貫穿傷還在流血,可他卻仍努力地向江懿辯解著什么:“我真的很羨慕張素,我也想有人教我讀書習字,真的很羨慕。”
他吸了吸鼻子,忍了好久的淚終于成串地從臉頰滾落:“我一定會好好臨字帖,這些你能不能給我回去臨?我不會來煩你的,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將上輩子被自己忽視的愛補回來,可以嗎?
最后這句他說不下去了。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裴向云服軟的次數都屈指可數,那怕當年與老師的關系惡化到那樣的程度,他也一直嘴硬著不愿說幾句好聽話哄人開心。
是什么時候發現這樣行不通的呢?
是看見老師去愛別人的時候,才后知后覺自己到底有多混賬嗎?
裴向云咬著唇,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在地毯上氤氳出一片深色。
江懿靠在桌邊,只覺得一股疲憊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太陽穴因為方才突然的動怒「突突」地跳著,壓在心上的陰霾卻似乎少了幾分。
裴向云不是在偷情報。
“你剛才為什么不說?”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怕你討厭我,我不敢說。”
“可我本就不喜歡你……”江懿將那摞沾了血跡的紙卷放在一邊,簡單在盆里凈了手,低聲道,“起來,我送你去軍醫那兒。”
裴向云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的態度會有變化,依舊呆坐在原處。
“你去不去?”江懿冷著臉,“不去就滾,別在這兒坐著。”
裴向云像是忽地活過來了一樣,手腳并用從地上爬了起來,險些又一頭栽倒在江懿面前。
江懿蹙眉向后退了一步:“自己走……”
裴向云「哦」了一聲,低頭一瘸一拐地向帳外走去。
若非見那傷實在有些嚴重,怕他失血過多倒在半路上,江懿是絕不會送他去的。
軍醫見著他手上那猙獰的傷口嚇了一跳:“這是怎么弄的?”
江懿懨懨地坐在旁邊,正要開口,便聽那狼崽子小聲說:“我是炊事班的,沒仔細用刀,被刀扎的。”
“菜刀扎的?”軍醫詫異地瞥了他一眼,“你家菜刀扎這樣的傷口?”
裴向云一時語塞:“我……”
這狼崽子何時懂得怎么護著別人了?
倒是稀奇……
江懿在一邊重重地咳了一聲,軍醫隱約覺得自己錯過了一個八卦,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仔細地給裴向云上起藥來。
方才在帳中被人誤會時,裴向云哭得叫一個撕心裂肺,如今百倍疼痛地上著藥,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江懿昏沉地支著臉頰,聽見軍醫道:“你要是疼可以喊出來,別忍著,不然更疼。”
“沒事……”裴向云低聲道,“他……江大人好像睡著了,他也病著呢,別吵醒他。”
他疼得話都說不利索,一句下來幾乎都是氣音,也就三人離得近才能聽得清。
江懿眉頭微蹙,卻并沒有睜眼。
裴向云今天來偷的不是情報,但不代表他上輩子沒偷。
如今江懿已經盡可能讓裴向云離軍中要務越來越遠,若是狼崽子真膽大包天到來自己這兒偷文書,那只能說是活膩歪了。
可是為什么要偷自己的字?
江懿記得上一世裴向云似乎對「讀書」這件事十分抵觸,教給他的那些詩書沒記住多少,天天只知道在校場上與人比試,或是干脆在外面瘋跑一天。
他想不通,捏了捏眉心,抬眸便看見軍醫將藥物收了起來。
“這幾日就別干活了,歇著吧……”軍醫道,“你年輕,傷口過幾日就能結痂了,不會殘疾的。”
裴向云「嗯」了一聲,看著他繞到了屏風后面,這才敢偷偷抬眼看江懿。
江懿觸到他的目光:“看什么?”
“你臉色不好……”裴向云說,“很難受嗎?”
“關你什么事。”
江懿說著便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走了……”
“江大人,等一下……”裴向云喊住他,眸中帶著些許期翼,“你會來看我嗎?”
“我為什么會來看你?”
江懿側眸,露出一個多少有些涼薄的笑:“你擅闖我的營帳偷東西,沒殺了你就不錯了,你哪來的底氣與我討價還價?”
裴向云自知理虧,有些失落地垂下眼,輕聲道:“我知道了。”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被包成粽子的手上,心中到底還是堵了一下。
“那幾張字帖你留著吧……”他沉默半晌后才道,“好生養你的手,別再動歪心思了。”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小偷;
狗子:QAQ你冤枉我你捅我;
江美人(那種冷漠臉):哦,那又怎樣;
狗子:嚶QAQ;
老規矩晚上還有
第42章
自那日的誤會之后,裴向云果真帶著他那幾卷寶貴的字帖銷聲匿跡,再也沒來煩過江懿。
江懿不看見他能心情舒暢到多活好幾年,樂得清閑,將周圍蠢蠢欲動的烏斯人輪番揍了一遍,終于得以讓他們退回了江對岸。
裴向云手傷好利索了,便再次回到炊事班幫忙。因著不會洗菜燒飯,憑著一手精湛的刀工被發配去切菜。
炊事兵陳三剛抱著柴火過來,就看見裴向云趴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這位神仙自將軍帳被發配來炊事班不過半年功夫,當時那些盛傳的流言早已不攻自破。
剛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張老將軍的什么親朋,被拉來軍中鍛煉,過不了多久便會離開,卻沒想到這人一待就是半年。
而近日來他的行跡愈發奇怪,總是經常趴在石板上不知做什么。
縱然這位在軍中風評不佳,甚至有人看見他和江懿產生過矛盾,可陳三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哪怕死也要當個明白鬼,帶著十二分的求知欲往裴向云身前那塊石板上看去。
裴向云察覺到有人靠近,反手便將石板遮住了,待遮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似有幾分突兀,于是僵硬地慢慢放下胳膊。
陳三瞥見他蓋住了什么,面上多了絲意味深長:“喲,臨江丞相的帖呢?”
裴向云眸中閃過疑惑,抬眸看著他。
“別這么看著俺,誰不知道江丞相寫得一手好字。”
陳三將菜筐放在一邊,如數家珍:“江丞相人好,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好,當真是大燕這么多年來難得一見的大才子。”
裴向云眨了眨眼,輕輕「嗯」了一聲。
有人夸江懿他當然高興。
只不過若是上輩子的自己聽見了,怕是會有種隱秘的驕傲與暗喜,只因那才華橫溢的人是他的老師。
只是現在不行了。
一想到這兒,他胸中那股妒忌的火再次露出苗頭來,開始蠶食著他的理智。
裴向云搭在石板上的手動了動,毫不猶豫地向掌心扣去。
指甲扎在掌心上,帶來些許刺痛感,讓他的頭腦瞬間清明了幾分。
這是他近日來想到的控制情緒的辦法。
縱然他不愿多動腦子,卻依舊琢磨出這其中有幾分蹊蹺。
若說上輩子的暴虐和嗜血好戰還能用打了很多仗來解釋,可為何如今他也動輒心浮氣躁呢?
裴向云如此想著,便聽陳三在一旁喊他:“小兄弟,你有沒有在聽啊?”
他回過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能拿到江丞相的字帖,想來一定和他關系不錯……”陳三小聲說,“待哪日你幫兄弟們個忙,俺們這些俗人也想學著寫點字兒,好寫信給家里人寄回去。”
裴向云有些不適應他離得這么近,擰著眉往旁邊挪了挪。
陳三似乎不介意他的排斥:“俺老母今年七十多,記掛俺記掛得緊,俺沒去過學堂,也就指望著江丞相能教教俺識字了。”
“可我和他并不熟……”裴向云低聲道,“我們還起過爭執。”
他一如上輩子那般不想讓江懿對別人好,話說出口后自己先愣了下。
現在江懿唯一的學生已不是自己,這又是站在什么立場上強求呢?
陳三戳了戳他:“這都不算什么,江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會和你計較呢?”
他說完后端起菜筐,不放心地叮囑道:“可千萬別忘了,有空你就提一嘴,先替兄弟們謝謝你。”
裴向云沒回話,也沒抬頭看他,兀自盯著那摞不知被自己摩挲了多少遍的紙卷。
上面左邊一排是清雋的行楷,若是不提,定有人以為是某個歷史名家的真跡。可右邊卻是歪歪曲曲如同蚯蚓般的字,算得上頗煞風景。
裴向云有些不舍地將上面幾頁臨過的翻過去,剛要提筆,頭又忽地疼了起來。
他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慢慢按按著太陽穴,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不去想那些紛擾的事情。
不知為何,在旁人眼中如此尋常的讀書寫字放在他這里,就成了比登天還難的事。
他原本以為是上輩子的自己貪玩不思進取,只要這次用心去學,定然是能學好的,可現在卻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每次看字看多了便頭疼已是一種習慣。
可這是自己答應江懿的,裴向云想。
既然答應了師父,那便一定要做到。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卷字帖小心地放好,抖了抖身上的塵土向外走去。
今天是小年夜,軍中難得沒了往日的肅殺,多了幾分過節的喜慶。
裴向云剛轉出炊事班,便聽見校場上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
這琴聲他并不陌生,上輩子在隴西時曾聽老師彈過許多次。
而老師似乎對著首曲子情有獨鐘,這么長時間過去了,自己竟還能將這旋律記得清楚明白。
他加快步子向琴聲響起的地方走去,可走了兩步后卻遲疑了。
自己答應過老師不會去叨擾他的。
若是上輩子的他定然不會思考這么多,想去便直接去了,又有什么可猶豫的。
但在被江懿接連教訓過兩次后,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裴向云雙目微瞇,終于還是慢下了腳步,躲在了一處營帳后面,與他朝思暮想的人不過幾步之遙。
江懿身邊圍著許多燕軍的將士們,這些行伍之人甚少接觸這樣文雅的物事,更不通音律,只知道這曲子好聽,江大人好看便足矣。
裴向云在這處光照不到的陰影中望去,恍惚間看見上輩子的自己坐在老師身邊,虎視眈眈地盯著圍在身邊的人,生怕他們分走老師對自己的喜愛。
他心中難免落寞,目光一轉,便看見了一個不過到自己腿高的小童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站在這邊,正鬼鬼祟祟地挪著步子小跑過來。
是張素……
自打那日兩人起了爭執后,裴向云便再沒見過他。
或是說不敢見他。
張素在他面前站穩,二話不說便將什么東西往他手里塞去。
裴向云莫名其妙地攤開手掌,發現上面伶仃立著個糯米團子。
這糯米團子外面抱著精致的油紙,用胭脂和顏料畫了白雪紅梅,一看便知是從燕都帶回來的金貴玩意兒,斷然不可能是炊事班的糙漢子做的。
他有些手足無措,繃著一張臉把糯米團子塞了回去,生硬道:“我不要……”
“我帶了一盒子,吃不完……”張素叉著腰和他講道理,“給了老師兩個,老師說他不喜歡吃甜食,要我分享給自己想分享的人。”
裴向云聽見那句「不喜歡吃甜食」后怔了下,便又聽張素小聲說:“我看你自己站在這里不敢過來,是怕老師又責罰你嗎?真是的,我明明都說了沒關系的。”
“不是,我……”
裴向云下意識地要找一個理由,可兜兜轉轉半天,到底還是只有這么一個原因。
怕被責罰,怕那雙好看的唇中再說出什么往他心窩里刺的話。
張素見他的情緒又低落了下來,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待我明日和老師說說,要他不生你的氣了,好不好?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好可憐啊。”
裴向云牽了牽唇角,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那謝謝你。”
孩子是好心,可他又如何知道兩人之間隔著上輩子的家仇國恨呢?
“好啦,吃了糯米團子就別不開心了……”張素說,“我得回去了,老師還要查我的功課呢。”
裴向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道:“我那日推你,你不怪我嗎?”
“不怪啊……”粉雕玉琢的小童笑了下,臉頰上有個淺淺的酒窩,“夫子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做人要大度。”
他說完便又跑回了江懿身邊,悄悄對著裴向云做了個鬼臉。
裴向云垂眸看著自己掌心里那枚糯米團子,忽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自己居然被一個小孩安慰了,真是越活越不像樣子。
他嘆息一聲,將糯米團子放回口袋里,最后看了眼人群中的江懿,緩緩地挪回了炊事班。
熱鬧合該是別人的熱鬧,與自己又沒有半分關系。
下午的時候大家便已經將需要的飯食準備好了,現在都跑去喝酒聽曲子,炊事班冷清得很。
裴向云站在原地愣神許久,這才發覺偌大一個隴西軍營,竟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太失敗了……
他嘆息一聲,想著不如回去將今日的字帖臨完,剛要轉身離開,卻忽地聽見沉悶的「噗通」一聲。
裴向云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隨手拿了把放在旁邊案板上的菜刀,輕手輕腳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摸去。
是炊事班的兵嗎?
還是說……有人闖進來了?
心念電轉間,他猛地撩開面前的帳簾,手中的刀憑本能向前一遞,卻刺了個空。
沒人?
裴向云擰著眉,擦亮了一把火折子,四處照了照才發現原來自己到了放置食材的地方。
隴西的冬天稱得上一個「冰天雪地」,將食材覆上一層油紙放在戶外,能食材好幾日都不會腐壞。
裴向云四下打量了一番,沒發現什么異常,正要離開,腳下卻踢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張·心地善良·素:你看上去好可憐哦!
裴·被嫌棄且挨揍·向云:QAQ;
進主線了進主線了(居然現在才進主線)
第43章
裴向云被那觸感嚇了一跳,連忙將火折子往下放了放,映入眼簾的卻是雙黃褐色的眼。
那是狼的眼睛,好像還有呼吸,沒了力氣的四肢輕輕踢著雪,似乎十分痛苦。
這里怎么會有狼?
裴向云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抹了那狼的脖子,先給了它一個痛快,繼而再次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處暗室,這才發現后面的藩籬破了個洞,洞上的倒刺沾了不少灰色的狼毛,隨著風左右搖擺著。
裴向云瞇起眼,干脆用火折子引燃了一盞汽燈,這才讓昏暗的一片天地亮堂了起來。
那只狼側躺在地上,暗紅的血從頸部的傷口中緩緩流了出來。
它的嘴邊是成片的白沫,后腿還在寒風中痙攣著,可瞳孔卻縮得和針尖一樣小。
裴向云雖然不愿意讀書,可上輩子因為擔心江懿的身體,耳濡目染了不少關于醫術的事,第一反應便是這狼八成是中了毒。
狼作為天生敏銳的野獸,斷然不會輕易碰有可能致使自己中毒的食物。更何況這冰天雪地的夜晚,又有誰會特意給狼下毒呢?
裴向云蹙眉思索半晌,目光落在了一旁放著的大盆上。
覆著大盆的油紙缺了一半,缺口處是被撕扯過的痕跡。他伸手將那剩下的半截油紙拽開,露出下面滿滿一盆臊子。
過幾日便是除夕,這應當是炊事兵備好準備包餃子的肉餡。
裴向云心中一動,連忙俯下身掰開狼嘴,不顧其中的腥臭味,細細地檢查起那口尖牙來,果然在靠近舌根的地方發現了些許還未來得及被咽下的肉末。
一個讓他有些害怕的想法慢慢在心中浮現而出——
這頭狼會不會是吃了那肉臊子,才中毒倒在這里的?
裴向云的手順著它的身子摸去,發現這狼除了一身的皮毛外大抵沒剩下幾兩肉,甚至都能摸到肋骨的紋路。
風雪夜它覓不到食,聞見了隴西軍營備好肉臊子的香味,于是鋌而走險鉆進了藩籬。本以為自己能美美飽餐一頓,卻不想吃了帶毒的肉,平白送了性命。
裴向云收回手,慢慢將手上的血跡用雪清理干凈。
一時間萬籟俱寂,這簡陋的暗房里只有他和一頭死了的狼。
毒是下在肉臊子里的嗎?
若是自己沒聽見聲響來這里查看,過幾天這狼估計只會被當做是餓死或凍死的處理掉,壓根不會想到是被毒死的。
而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
炊事班用帶了毒的肉包餃子,再加上除夕必然會放松的戒備,屆時得利的是誰不言而喻。
裴向云的臉被寒風吹得生疼,可頭腦卻第一次這么冷靜。
隴西軍營里有內鬼,這內鬼八成就躲在炊事班里。
他必須要告訴江懿。
裴向云提著那盞汽燈奪門而出,飛奔過校場,徑直要沖進江懿的營帳,卻被李佑川攔了下來。
李佑川被他通紅的臉嚇了一跳,聯想起先前他和自家少爺的過節,以為是想不開來尋仇的,驚疑不定道:“你這是要來做什么?”
裴向云跑得太快,呼吸粗重而急促,半晌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有事要報告給江大人。”
“少爺在將軍帳呢……”李佑川道,“你……誒等等,你有什么事這么著急啊?”
裴向云卻顧不得和他解釋,又連滾帶爬地向將軍帳跑去。
——
將軍帳中燈火通明,卻只有張戎和江懿兩人。
今年年關,隴西先下了雨,而后是連日不斷的大雪。結了的冰被雪覆著,走上去若不仔細的話很容易滑到。天子覺得這天氣實在惡劣,于是讓江懿可以不必回燕都述職。
但這才是他最擔心的。
上次與密東王子會面后,江懿修書一封寄回了燕都,卻只得到一封語焉不詳的回信。
他摸不準皇上和朝臣的意思,原本想趁著這次述職回去當面諫言,卻不想被大雪封了路。
“你也不必太急……”張戎道,“今年隴西與烏斯打的幾場仗都勝了,也并未有太多傷亡,這顯然是件好事。待明年開春的時候再去提結盟一事,老夫覺得也不算遲。”
江懿雖然沒說,可心中卻暗暗苦笑。
如今這精細到分秒的排兵布陣是用上輩子血與淚的教訓換來的,而必須要與密東結盟的結論,也是用上輩子的血與淚換來的。
他剛要開口說話,便聽營帳外響起了喧嘩。兩人神色俱是神色一凜,放下手中的酒杯便向帳外走去。
守在外面的士兵將一個人制在地上:“何人擅闖將軍帳?”
“我有急事向江大人稟報……”那人脖子上被架了兩把長/槍,疼得不得不彎下膝蓋跪在地上,“我……”
江懿看見他時目光頓了下,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放他起來……”張戎道,“你有什么事要稟報?”
裴向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站直了身子,第一眼便落在江懿身上。
許久不見,老師的氣色似乎更好了。
果然不看見自己能讓他更開心嗎?
裴向云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唇邊沾了幾分癡癡的笑,像個傻子。
張戎重重地咳了一聲:“你不是說有要是匯報?”
裴向云回過神來,看了眼旁邊的士兵,放低了聲音:“這件事我不想被旁人知道。”
張戎擰著眉和他對視半晌,在少年眼中看見了堅持的神色,末了妥協道:“你隨我們進來。”
裴向云呼出一口白氣,這才察覺到自己出來得急,連一件外套都沒披上,身上已然被凍得不自覺地打著哆嗦。
帳中的火生得很旺,他踉蹌幾步,險些跪倒在地上。
張戎端了杯溫好的燒酒遞給他:“有什么事慢慢說,先暖下身子。”
江懿坐在桌旁垂眸翻著文書,不太想看見那張臉。
裴向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半晌,輕聲道:“方才屬下在炊事班里發現了一頭被藥倒的狼。”
“藥倒的狼?”張戎道,“往年炊事班為了防止這些山野的畜生來偷食,也會在食材周圍撒上藥粉,你看見的會不會是被藥粉藥死的狼?”
裴向云搖頭:“不是,那頭狼吃了炊事班準備好的肉臊子才死的,屬下親自確認過了。”
江懿翻著文書的指尖一頓,抬眸和張戎對視了一眼。
“那頭狼的嘴里有沒吃完的肉末,瞳孔縮得如針尖一般,屬下看見的時候它還有幾分生氣,四肢尚在抽搐……”
裴向云生怕他們不信,語氣變得急促,“平日屬下也確實見過不少來偷食卻被藥倒的野獸,卻沒有一個像這頭狼一般丟了性命。”
張戎摩挲著椅子的扶手,低聲道:“你為何如此熟悉毒?”
裴向云一時語塞。
烏斯人慣常用的便是毒和各種奇怪的蠱蟲。
上輩子他去覲見烏斯君主時,碰巧遇上了幾人在拷打俘虜來的大燕士兵。
那些人不用鞭刑,不用水牢,偏生用那種培養好的小蟲去折磨人,將好好一個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而那燕兵死時,便是這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模樣。
他舔了舔唇,迅速地編造了一個謊言:“屬下的父親在烏斯是做大夫的,與屬下講起過中毒之人有什么征兆,所以便記得很清楚。”
江懿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看得他心跳愈發加速,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沒人比重活一世的老師更了解自己的身家背景,這個謊言脆弱不堪得很,一戳就碎。
他很怕沒人信自己,若事實真和他想的差不多,那隴西這幾萬將士怕是要落進什么圈套中了。
上輩子裴向云雖然不明白老師為何恨自己怨自己,卻記得他似乎很看重這些將士。
既然老師看重記掛,那他也要跟著記掛。縱然一時沒辦法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這樣也算離老師稍微近一些。
想到這兒,裴向云又硬著頭皮繼續道:“這件事實在蹊蹺,若就這樣放著不管,屬下擔心將士們的安危。”
江懿似乎聽見了什么笑話,沒忍住笑了出來:“你也會擔心將士們的安危?”
“我……”
裴向云自知自己的身份無法說服他,最終還是沒繼續說下去。
帳中的沉默持續良久,江懿才收回目光,輕聲道:“既然他執意這么說,那就勞煩將軍與我一道去炊事班看看。”
張戎挑眉看著他:“你這就信了?先前不還覺得他是烏斯來的探子么?”
“有什么信不信的,去看看又沒什么損失,更何況……”
江懿合上手中的文書,語調輕柔,說的話卻冷得不近人情:“你可知謊報軍情的后果?”
裴向云微微睜大了眼睛:“什么?”
“謊報軍情的規矩是拖出去杖刑五十大板……”江懿慢條斯理道,“這你不知道?”
裴向云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搖了搖頭。
“沒事,現在你知道了。”
江懿站起身,取過放在一旁的大氅:“走吧,看看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若真是謊報軍情,打你一頓板子長長記性也是件好事。”
作者有話說:
裴·很努力證明清白·但是并沒有人信·向云:一頓分析猛如虎;
晚上還有一更;
活著很好,世事無常;
祝大家永遠平安幸福快樂;
這章留評發小紅包截止到晚上12點,我愛你們qwq
第44章
外面的天暗了下來,之前還熱鬧的校場人也散了。
裴向云心中一緊,加快腳步向炊事班走去,隔著很遠便聽見了喧嘩的人聲。
陳三大老遠看見他,抬手打了個招呼,緊接著便發現他身后跟了兩個人。
“小兄弟,俺白天拜托你的事考慮得如何了?”他問,“也不是什么麻煩事,俺……”
“讓開……”
裴向云毫不客氣地將他撥到一邊,徑直向后面的暗房而去。
陳三擰著眉,心情破差地啐了一口:“呸,拽什么拽。”
他在漫天飛雪中打了個哆嗦,剛準備回去,肩上便落了只手。
“方才有個人從這兒跑進去了……”那人說,“你看見他去哪了嗎?”
陳三一回頭,嚇得手上抱著的桶險些砸在地上。
“江,江大人好。”
他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磕磕巴巴道:“俺,俺……”
江懿現在急著去求證裴向云說的話,沒什么功夫和他閑聊:“你看見他了嗎?”
“俺看見了……”陳三連忙道,“那小兄弟往俺們放食材的暗房去了。”
“多謝……”
江懿攏著衣領,繞過前面幾個營帳,直奔后廚暗房而去,還未靠近,便聽見有爭執的聲音。
他眉頭微蹙,循著爭執聲找了過去。
“之前暗房里有一頭狼的尸體呢?”裴向云低聲道,“誰來過?誰清理了?”
被下屬這樣質問,炊事班班長施光遠的聲音里也滿是火氣:“我來過,我清理的,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只狼有多重要?”
裴向云有些頭暈目眩,一把扯住了施光遠的衣領:“你為什么要多事?”
他的手勁很大,扯著衣領勒住施光遠的脖子。
施光遠平時以為他就是個寡言少語的年輕人,卻不想現在這年輕人如惡鬼般縛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被掐得臉紅脖子粗,張大了嘴「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你把尸體扔哪里了?”裴向云似乎沒注意到他儼然呼吸困難,仍緊緊箍著他的脖子,“說話!”
施光遠原本以為自己要被掐死了,直至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揪著他衣領的手猛地松開,他踉蹌著后退幾步倒在地上,如同解脫般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瘋了?”
一道慍怒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殺了他?”
裴向云臉上被人扇了一巴掌,紅色的指印慢慢浮現了出來。
他斂了眉眼間的暴虐,垂下頭站在原地,可眸中卻仍帶著隱隱的不服與怒意。
江懿蹲下身,遞給施光遠一只手:“沒事吧?”
施光遠的聲音十分嘶啞:“沒事,多謝江大人。”
“需不需要讓軍醫看看?”江懿問,“好像有點嚴重。”
“沒事,真沒事。”
施光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方才你說……”
江懿瞥了他一眼:“無妨,你先回去歇息吧。”
施光遠如獲大赦,逃也似的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裴向云一臉的煞氣:“他把狼的尸體挪走了。”
“所以你就要殺了他?”
江懿抬手拂去肩上的雪花:“當真一點長進也沒有。”
“不是的……”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焦急,“我怕證據沒了你不信我,所以我才……”
“所以你就要殺人?”
裴向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江懿的聲音好像又冷了幾分:“你認為一條人命沒有你的需求重要對嗎?”
張戎從后面趕上來,便看見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氣氛似乎十分焦灼。
他忽然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于是輕咳一聲:“怎么了?方才我聽見好像有人吵架。”
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沒事,走吧。”
他撩起簾子進了放食材的暗房,一眼就看見了那盆擺在最顯眼之處的肉臊子。
上面的油紙也被人換過了,現下是剛鋪上的嶄新一張,自然就沒了裴向云口中所說的「被猛獸撕咬過的痕跡」。
江懿垂下眸,看著地上亂七八糟交錯的腳印,心中暗暗嘆息了一聲。
說實話,他并沒有不信裴向云。
雖然裴向云平日做了些許離譜的事,腦子也不太靈光,但他不信這狼崽子會用這個理由來騙自己。
這是借他十個腦子都想不出來的計策。
“江大人,我沒有騙你……”裴向云急切道,“方才這盆肉臊子上面的油紙不是這樣的,確實是被野獸扯開過的樣子。然后那匹狼……”
江懿本就頭疼,聽見他在一邊喋喋不休,心情更加煩躁:“閉嘴,蠢貨。”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輕輕地「哦」了一聲。
暗房小得擠不下三個人,張戎只能站在簾子外:“怎么回事?”
“不清楚……”江懿抵著下巴道,“什么都看不出來。”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
“讓你閉嘴……”江懿低喝一聲,“蠢死了……”
他思索半晌后抬眸道:“將軍,勞煩您將軍醫請來。”
裴向云不安地站在他身邊,眼睛時不時往他身上瞄幾眼,似乎在期待著江懿也給自己安排什么任務。
“你把這盆肉餡搬去我帳中,動動腦子仔細點……”江懿看也沒看他一眼,兀自向外走去,“讓別人看見了,小心挨板子。”
這其實并非什么好辦的事。外面炊事班的人都在,若是就這么端著盆出去,少不了被詢問一通。
裴向云端著那盆沉甸甸的肉臊子,目光落在了先前那匹狼鉆進來的藩籬上。
好在這個洞還沒被人手快堵上。
他費了好大力氣從那洞里鉆了出去,繞了一圈避開了人堆,才堪堪完成了江懿教給他的任務。
軍醫早已被請來了帳中,裴向云將那盆肉臊子放在了桌上,抹去額上的汗后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
江懿瞥了他一眼:“沒你事了,走吧。”
裴向云愣了下,原本以為江懿至少會當著他的面驗證完自己所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卻沒想到那人直接要趕他走。
心念電轉間,拒絕的話脫口而出:“我不走……”
“你留在這兒做什么?”江懿反問,“和你還有關系么?”
“江大人,畢竟是我先發現這件事的。”
裴向云逼著自己抬頭,看向那雙冷冽的桃花眼:“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覺得能在肉餡里下毒的人定然就在炊事班里。”
江懿端起瓷杯的手頓了下,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怪異:“那有沒有可能那個人就是你?在炊事班,身份存疑,這很合理。”
裴向云沒想到自己分析了一通后把自己給分析進去了,只能瞪著一雙眼杵在原地,想不出什么反駁的話。
“別當真,沒有真的說你是細作的意思……”張戎嘆了口氣,出來打圓場,“看看軍醫怎么說吧。”
軍醫先是將銀針插/入肉臊子中,靜待了一會兒,那銀針卻并未變黑。
裴向云緊張得很,目光一直死死落在肉臊子上:“不可能,我明明……”
“別理他……”江懿道,“您怎么想?”
軍醫將那根銀針小心地放在旁邊:“銀針沒反應,按理說這其中應當是沒有被下毒的。但屬下想,若是下毒的人不想讓我們發現,是否會下其他銀針驗不出的毒?”
銀針驗不出的毒?
江懿斂眉思索半晌,低聲道:“現在還能捉到老鼠嗎?”
張戎恍然:“你是想用老鼠試毒?”
“沒有老鼠便從炊事班抓只雞過來吧……”他說,“顧不上那么多了。”
裴向云的眼睛倏地亮了下:“你,你信我?”
“讓他們去找只老鼠來……”江懿沒理他,“要快……”
其實并非他相信裴向云,而是決不能容許燕軍再有半點差池。
如果這肉臊子里真的被人下了毒,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張戎的人動作很快,不消半個時辰便捉來了一只老鼠。
這些老鼠在寒冬臘月里躲在炊事班的營帳里,指望著趁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偷些吃食,卻沒想到被逮了個正著。
軍醫將那些肉臊子挖出來些許灑在地上,接著將老鼠放在旁邊。
那只老鼠瘦得皮包骨,先是用鼻子碰了碰肉臊子,繼而「窸窸窣窣」地舔食了起來。
裴向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原本垂在身側的雙手驀地攥成了拳。
那只老鼠舔食片刻,忽地發出了「嗬嗬」的奇怪聲響,繼而兩只前爪瘋狂地扣著自己的嘴,倒在地上打起滾來。
在場幾人均面色一變,緊緊地盯著那只老鼠。
過了片刻,老鼠抽搐的動作漸漸停了下來,四肢不受控制地痙攣著,尖嘴大張,一團團白沫從口中溢出。
“就是這樣……”裴向云道,“和那匹狼死前的樣子一模一樣。”
軍醫將死老鼠和剩下的臊子掃進一只麻布口袋里,小心地系上了袋口。
“查么?”張戎問,“把炊事班的人都叫出來,問問都有誰接近過這盆肉臊子。”
江懿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半晌后道:“不查這個,先去查查那幾頭自己回來的豬。”
作者有話說:
裴·想要夸夸·無人在意·向云:師父師父你看我發現了多重要的事你夸夸人家嘛!
江美人:閉嘴,蠢貨(那種嫌棄);
別忘了上章留評有小紅包,愛你們啵啵啵(十分深情.jpg)
第45章
依著上一世的記憶,那些豬是沒被找回來的,可這一世它們卻能自己回來,還帶了兩頭來歷不明的野豬,結合了現下發生的事,不得不讓人起疑。
更何況……
江懿垂眸,想起那日自己去炊事班時,炊事班班長和自己說的話。
豬圈的圍欄未必是被豬拱開的,上面明明白白地有一段十分整齊的豁口,像是人用利器鋸開的一樣。
所以有問題的很大可能并非這盆肉餡,而是被宰掉的那只豬。
幾人再次來到炊事班的營帳附近,只不過這次直奔豬圈而去,還未靠近,便聞見了一股豬身上獨有的臭味。
裴向云原本也聞不得這味道,可在炊事班待的時間久了便也習慣了,看見江懿微微蹙眉,立刻道:“江大人,你要是不習慣這個味道,我可以……”
江懿瞥了他一眼,徑直拂袖進了那窩棚。
窩棚里的豬還在泥濘的地上歡快地打著滾,唯一的母豬倒是很顯眼,占據了最高的一處草垛,一雙小眼睛半闔著像是在打瞌睡。
“找找跟著母豬回來的野豬……”張戎聽見江懿說要調查豬圈時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應該有兩只。”
裴向云巴不得再給自己多分點活干,好讓自己名正言順地在江懿身邊多賴一會兒,也不管豬圈里有多臟亂差,扒著藩籬便伸手去將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豬撥開。
軍醫在后面點著火折子,要被豬臭味熏得流眼淚,看了看身邊的這三位神仙,其中那個少年更是要把頭都拱進豬堆里,只能忍著不適咬牙硬撐著。
裴向云愣是忙出了一身汗,邀功似的道:“江大人,我看見那只野豬了!”
張戎挑眉,心道這兔崽子怕是當自己不存在,嘴上附和道:“還有一只呢?”
“還有一只……”
裴向云的聲音頓了下,帶著幾分不確定道:“沒了,我就看見這一個,另一只不會就是那只被剁成肉餡的吧?”
“再找找……”江懿道,“找不著你就一直在里面陪它們吧。”
裴向云聽了他的話,直接將褲腿挽了起來,跨過豬圈的藩籬沖進豬堆里了。
張戎心驚膽戰地看著他與豬搏斗,輕聲道:“子明,這孩子……也太拼命了吧。”
江懿不置可否地牽了牽唇角,沒有說話。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裴向云如今怕是卯足了勁要給自己徹底洗白。
若是真的找著了那個在豬圈里動手腳的細作,他身上的嫌疑便能洗輕不少。
兩人正說著話,便看見那少年臉上沾滿了塵土和污漬,按著一只體型較小的豬從包圍圈里沖了出來。
那只豬在他手底下不滿地哼唧著,用頭去拱他。可裴向云下盤穩得很,扎著馬步把豬按住,接著便抬眼看向江懿。
他臉上黑一道黃一道,全是方才在豬圈里沾上的,可眼睛卻亮得很,期盼著得到江懿的一句夸獎。
那人看了他一眼,沒有掩飾眸中的嫌棄,輕輕抬手,用衣袖掩住口鼻。
裴向云怔了下,繼而有些失落地垂眸,像只失魂落魄的大狗。
張戎看不下去,主動道:“做的很好,你幫了大忙了。”
裴向云悶悶地「嗯」了一聲,剛要再說什么,太陽穴忽然沒有征兆地疼了起來。
就好像有人用鋼針生生扎進去似的,他沒有防備地悶哼一聲,連帶著手上的力氣都變大了幾分,掐得那野豬慘叫了一聲。
軍醫正在觀察那野豬,被這突然凄慘數倍的聲音嚇了一跳,火折子險些從手上掉下來把一旁的草垛燎了。
裴向云額上滿是黃豆大小的汗珠,順著脖頸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你怎么了?”張戎問道,“沒事吧?”
裴向云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那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幾次呼吸的時間,那刺骨的痛便煙消云散了。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這才驚覺數九寒冬里自己的汗居然把貼著后背的衣服都打濕了。
軍醫驚詫地「咦」了一聲:“這豬怎么了?”
裴向云連忙低下頭,發現方才還掙扎得相當劇烈的野豬這會兒居然悄無聲息地軟了身子,頭也歪在一邊,嘴邊冒出一股又一股的白沫。
他連忙松開手,任那豬「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最后趨于安靜。
軍醫將那野豬的眼睛撐開,觀察片刻后道:“死了……”
裴向云悚然而驚,順著他的動作看去,果然又看見了野豬縮得針尖般細小的瞳孔。
“不是我……”他下意識地辯解道,“我不是故意要掐它的,我當時是……”
“閉嘴……”
江懿撩起衣袍蹲下身,與軍醫一同檢查起這頭暴斃的野豬。
野豬本就比家豬皮糙肉厚,縱然裴向云十五歲便天生神力,那也全然不可能一用力便將這豬生生扼死當場。
軍醫的火折子在野豬那雙死不瞑目的眼前掃過,江懿忽地按住他的手:“等等……”
野豬那雙怒睜的眼窩好像有道黑影一閃而過。
軍醫忽地「啊」了一聲,手里的火折子抖了下,險些直接掉在野豬的臉上。
張戎從外面提了盞燈回來,昏黃的光直接往野豬臉上照去。
這下幾人便都看清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條疑似長蟲的東西緩緩從野豬的眼窩中探出半截身子,似乎被燈光所吸引,擺著身子忽地向上竄了下。
那長蟲現身后,野豬原本還在抽搐的四肢徹底沒了聲息,靜靜地倒在地上。
長蟲呈桶狀,有些像蜈蚣,卻并沒有那么多對足,若丟在菜里,倒更像條菜青蟲。
“這是什么蟲子?”饒是張戎征戰沙場多年,見慣了無數慘烈的場面,卻仍憑本能覺得這只從豬眼窩里冒出來的蟲子十分駭人,“豬肉的毒和這只蟲子有關嗎?”
軍醫搖了搖頭:“屬下從未見過這樣的蟲子,不太清楚。”
那蟲子立在野豬的臉上半晌,似乎被燈光照得心煩,搖了搖身子,向離得最近的江懿猛地沖了過來。
這一切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裴向云心臟猛地一沉,想都沒想便伸手攔在了江懿面前。
那蟲子沒料到半路殺出來個程咬金,徑直往裴向云手腕咬去。裴向云臉色變了變,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張戎連忙要伸手去扶他,卻被江懿擋住。
“那蟲子不知道死沒死……”江懿冷聲道,“你過去了說不好還要再搭一個。”
軍醫有些心驚膽戰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能成大事的果然都不是尋常人。
這少年剛剛救了他,若是換個別人,怕是早就慌了手腳撲上去,說不準真的會讓那蟲子一連坑害兩個。
裴向云倒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顫抖著。他緊緊捂著手腕,卻沒再痛哼一聲,整個人蜷曲成一團。
他的呼吸由剛開始急促慢慢平緩下來,只不過身子還在不住地顫抖著,半晌后撕心裂肺地悶咳起來。
軍醫看了眼江懿,有些拿不準道:“這……他是挺過去了還是沒挺過去?”
江懿也沒見過這樣的蟲子,并不知道被那蟲子咬了之后會有什么后遺癥,只低聲道:“但凡他有不對勁的地方就殺了。”
他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這樣決定顯得很冷血,但卻無法承擔放那蟲子跑進身后隴西軍營中的后果。
救一個人還是救一群人,答案不言而喻。
裴向云的胸腔里發出「嗬嗬」的聲音,猛地將一口暗紅的血吐在了地上,周身篩糠似的顫抖這才慢慢停了下來。
軍醫小心翼翼問道:“小兄弟,你可還好?”
裴向云慢慢抬頭,一雙眼充血了似的紅著,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沙啞:“還好……”
軍醫這才放下心來,小心地抬起他那被蟲子鉆過的胳膊,赫然看見了一個有些可怖的血洞。
“身體有沒有什么異樣?”軍醫問道,“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記得。”
裴向云又咳出來一口血,連續好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只能勉強靠著一邊的欄桿坐著。
“萬一他被那蟲子奪了心智,我們是不是也看不出來?”張戎問道,“若是他說了謊,我們一時也察覺不出。”
江懿頷首,剛要說話,抬眸卻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眼中可怖的紅血絲褪去不少,深邃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除開劫后余生的后怕外,似乎還摻雜了不少其他復雜的情愫。
江懿心中一動,腦海中猛地閃過一道關乎前世的回憶。
那應當是自己割腕被救過來的晚上,狼崽子在床邊守了一夜。他從昏迷中醒來,看向裴向云那雙黑眸時,撞見的也是這樣的情愫。
那雙眼中鮮少見到如此的悲愴與無助,讓他牢牢記了兩輩子。
“我知道將軍不愿信我……”裴向云動了動唇,聲音沙啞,“我也很難自證,若是您真的懷疑我被蠱蟲奪了神智,大可將我關起來,我沒有意見的。”
他說完,扶著豬圈的藩籬慢慢站起了身,臉色慘白,像是下一刻便要猝死了一樣。
“子明,你認為如何?”張戎道,“要不要把他關進地牢里?”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冷意,輕聲道:“不必了,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和豬搏斗的狗子;
晚上還有,么么么
第46章
這是羅耶成為烏斯東部將領的第四個年頭。
前些年,大燕與烏斯的兵力相當,縱然常有摩擦,也不過是拼個兩敗俱傷。偶爾烏斯人還能因為常年跑馬占幾分優勢,讓燕人折損更多些。
但近兩年,羅耶卻發現這仗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打了。
燕人的排兵布陣有了極大的改變,時常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幾次交鋒,便失去了無數輕騎小隊,更不用提那些派去打聽消息的探子了,都如泥牛入海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羅耶煩悶地在營帳外踱著步子,抬頭便看見一個一襲黑衣的士兵匆匆而來,連忙問道:“「先生」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士兵給他行了一禮:“報將軍,今日并未收到「先生」傳來的密信。”
“沒有收到。”
羅耶自言自語道:“意思是可以按照先前約定好的計劃奇襲嗎?”
那士兵摘了蒙在臉上的面罩,露出下面一張清秀的臉:“屬下不知。”
羅耶嘆息一聲,擺擺手把他打發走了。
除了自己與幾個負責打探消息的探子以外,鮮少有人知道烏斯在燕軍中安插了臥底。
那臥底打入燕人內部,一去便蟄伏了數十年。為了避免引起燕人的警覺,前幾年的時候那臥底并未有什么動作,直到最近一些日子才開始給烏斯人傳遞消息。
起先他傳遞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情報,以此換取了各部將領的信任。
后來那些情報便精確到了有多少駐兵,有多少糧草,何時守衛嚴戒,何時守衛松懈,基本沒出過什么岔子。
除了上次……
想起上次的事,羅耶便有些牙疼。
身為烏斯東部的統帥,他是與「先生」聯系最多的人,也是與燕兵交手最多的將軍,卻從未有過一次損失讓他耿耿于懷至今,其中最大的一個原因便是那次他損失了他最得力的副將。
那應當是漢人除夕的前幾夜,「先生」與他約好了到某個地方交換情報。
而負責帶隊的那個探子臨時被烏斯君上召回了都城,臨時要他的副將接替這次交換情報的任務。
但沒想到這一去便再沒回來。不僅副將死了,連帶著那一小隊的烏斯精兵也沒回得來。
羅耶越想心中越恨,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轉身去了另一處營帳中。
這處營帳比他的要小一些,里面卻擺滿了奇怪的器皿,不時有「嗡嗡」聲從器皿中傳出來,聽得人頭皮發麻。
“將軍,你的臉色好像不是很好……”一個紫袍人從屏風后轉出來,口鼻處蒙著一層黑紗,“發生什么事了嗎?”
羅耶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往后撤了幾步。
那紫袍人卻不甚在意,將手中端著的瓦罐擺在一邊空著的架子上。身上的衣服隨著他的動作被撩起又落下,露出被遮蓋住的姣好曲線。
這紫袍人竟是個女子。
“祭司,今日隴西的燕兵也沒有其他消息……”羅耶恭恭敬敬道,“我是想問,您覺不覺得……”
“既然沒有消息,那未嘗不是好消息。”
祭司抬眸看向他:“將軍是在懷疑「先生」的情報嗎?”
羅耶連忙搖頭:“不是的,我只是……”
“一次的失誤并不能代表什么……”祭司道,“說不準上次是燕人運氣好,正巧撞上了我們的人,這才將他們一網打盡了呢?”
羅耶悄悄咽下了方才想說的話:“您說的有道理,但……”
“蠱是不會騙人的……”她打斷了羅耶的話,“火燒也去不掉其中的毒性,你在怕什么?”
祭司說完垂眸,輕輕撫過面前的琉璃罐。
那罐子外面的材質像是磨砂的,混雜著幾種不同的顏色,讓人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卻能看見有黑影倏地從罐壁上爬過。而祭司的指尖撫過時,里面的東西好像躁動了一般「砰砰」地撞著罐子。
羅耶又退了一步,低聲道:“我懂了,不再叨擾您了。”
他說著轉身便走,沒有半分猶豫,就好像背后站著的不是個女人,而是一只惡鬼。
等在門外的烏斯士兵看見羅耶出來,紛紛單膝跪倒在地上向他行禮,等著他下一步的指示。
“傳我命令……”羅耶咬著牙道,“明日按照原計劃,夜襲隴西軍營。”
——
是夜,萬籟俱寂。
幾隊輕騎從烏斯軍營側翼掠出,十分熟練地將背上背著的浮木取下,在江面上搭了臨時供人落腳的「橋」。
今夜是漢人的年三十,也是隴西軍營一年嚴戒中唯一有可能放松警惕的日子。
羅耶穿了一身輕鎧,面色陰沉地被烏斯士兵拱衛在中間,心頭一直隱隱盤旋著不祥的預感。
烏斯軍腳程很快,借著大雪的遮蔽迅速接近了隴西軍營。
隴西軍營一片寂靜,沒有半分過節該有的熱鬧與生氣,最外面的一堆篝火早就被雪蓋住,只余下裊裊黑煙。領頭的那士兵眸色陰鷙地一揮手,左右的人立刻下馬取下,繼續向前。
羅耶蹙眉,目光在一片昏黑中掃過那些兀自于雪中聳立的營帳,心頭那種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
跟在他身邊的新任副將是個少年,應當是第一次與燕兵正面交鋒,語氣間滿是興奮:“將軍,末將聽說祭司大人給燕人用了新蠱,我們是不是能將燕人一網打盡了?”
羅耶擰著眉,并未說話。
他遙遙看向最前面那已經深入敵方營地的小隊,心中莫名一緊,而后余光便瞥見了一抹急掠而過的赤橙色。
“小心!有敵襲!”
羅耶驟然嘶吼出聲,猛地勒緊身下的馬:“撤退!!”
可已經來不及了。
喊殺聲驀地從四面八方響起,瞬間包圍了整支烏斯軍隊。
戰鼓聲沉悶地撞擊著厚重的夜幕,鼓點越來越快,驟雨般擂在人的耳膜上。
這次行動本就是奇襲,再加上信任那蠱蟲的功效,所以羅耶并未帶太多人,不過三四千的士兵,如何敵得過整個隴西的燕兵?
火光和叫嚷聲連作一片,燒紅了半邊沉著霧靄的天。
烏斯士兵原本以為燕人中了他們主帥的計策,早已沒有什么還手之力,下意識地放松了警惕,卻沒料到本想甕中捉鱉,自己倒成為了被捉的那只「鱉」。
羅耶分出些許心神去看陷入重圍的烏斯士兵,回過神來慌忙用重劍蕩開一柄遞到他胸前的長刀,抬眸正撞上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那人沒穿輕鎧,只披了件純白的大氅,束發的紅緞在凜冽的風中飄揚而起。
不像是來打仗的,倒像是哪家矜貴的公子見這雪夜一時興起,披了件衣裳便出來踏雪游玩,說不準還會即興吟詩一首。
可他手中的刀卻并不似人那般風雅,被羅耶挑開后未經停留,挽了個花,不偏不倚地又以一種刁鉆的角度向羅耶當胸刺去。
刀劍撞在一起,震得羅耶虎口發麻,隨即收起輕視之心,與他纏斗起來。
烏斯人到底是中了埋伏,在燕軍排山倒海的攻勢下潰不成軍。
少數幸運兒逃過剛開始的混戰,連滾帶爬回江邊時卻發現那些供他們落腳的浮橋早已被人一把火燒干凈了。
羅耶瞥見烏斯將士的慘狀,心頭凄涼之意更甚,用劍架住那柄鬼魅般的長刀,瞠目欲裂:“你是何人?”
江懿唇角勾起,露出一個堪稱和煦的笑:“鄙人江子明,見過羅耶將軍。”
羅耶聽了這名頭瞬間有些恍神,險些從馬背上翻下去,聲音低啞:“你就是那燕朝丞相?”
江懿沒再說話,以退為進,逼得羅耶步步后退。
若是論本身的實力,羅耶是定然不會輸給江懿這樣一個文臣出身的人。
可他先是被燕人結結實實地埋伏了一波,而后又發現逃跑的后路被斷。
自以為是捕蟬的螳螂,卻不料人家早已打了做黃雀的主意,讓烏斯四千余人悉數葬在這個新年之夜。
羅耶發了狠地用重劍隔檔開長刀,雙目充著血,猛地一夾馬肚便向江懿沖來,奔的是一個「同歸于盡」。
江懿眸中掠過一道冷光,瞬息間將右手的長刀換到左手,側身讓那柄亂了章法的重劍險而又險地擦著自己的腰側而過,左手的長刀卻已遞到了羅耶的胸前。
精鐵淬煉的刀鋒銳無比,破開了那身輕鎧,徑直扎進了皮肉之中。
江懿身上甚至連防護的輕鎧都沒穿,卻仍敢和羅耶真刀實槍地硬碰硬。
這賭徒似的膽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鮮血從刀口噴灑而出,高大的烏斯將軍于馬背上轟然墜落,那柄重劍「當啷」一聲砸在地上。
江懿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目光掃過周遭景物,腦海中驀地閃過上輩子的回憶。
同樣的雪夜,同樣的敵襲,同樣的火光與廝殺。
只不過那次烏斯人早有準備,燕軍是那被猝不及防偷襲的。張老將軍帶著一千精兵以肉/身為火引,構造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
江懿垂眸,看著燕兵將羅耶從地上抬起來捆住雙手,輕輕將臉頰濺上的血跡抹掉。
束發的帶子在纏斗中松脫,瞬間被狂風卷著飛向不知何處。
是而一頭烏發隨風四散,幾縷落在他眉眼間,如瓷白宣紙上劃過的三兩墨痕。
指節上不知何時被劍鋒蹭過,豁出了一道小口子。他出神地凝視了那傷口片刻,慢慢將指節抵在唇邊,將滲出的血跡舔去。
江懿于雪幕中調轉馬頭,站在一處坡上居高臨下望去,火光在他臉頰上躍動,為原本凍得蒼白的膚色平添幾分血色。
一切都已重新開始。
他不止想贏這一場,還要贏很多場,把上輩子輸掉的失去的統統贏回來。
作者有話說:
好!耶!(快樂地爬走)
最近在聽周深和康姆士的克卜勒,真的好好聽QAQ
第47章
或許因為并沒有真正打起來,所以戰場打掃得很快。
江懿不緊不慢地驅著馬溜達回來時,活著的烏斯士兵已經被悉數關押進了隴西的地牢里,準備擇日與烏斯君主談判交換人質。
江懿還未從馬上下來,一道人影便飛撲過來,險些沒在他面前站穩。
“江大人……”裴向云的呼吸急促,雙眼將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您……沒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大氅上飛濺的幾道血珠,眸色驟然黯了下來,眉眼間多了幾分戾氣。
江懿看他又不知為何要發病,蹙眉道:“別擋路……”
“可我……”
裴向云心有不甘地要再說什么,那人卻不愿再聽,徑直與他擦身而過。
他回頭,看著那馬上的高挑背影,胸腹間那種氣血翻涌的焦躁感這才慢慢消退。
自己這是怎么了?
裴向云怔忪垂眸,目光落在手腕上那處結了痂的創口上。
那晚接連目睹狼和豬喪命后,他原本也以為自己定然要沒了性命,卻沒料到刺骨的疼痛過去后居然沒什么大礙。
他懷了幾分僥幸,覺得那蠱蟲說不定對人的傷害并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可方才那一瞬想殺人嗜血的暴虐卻令他暗自心驚。
若那蠱蟲的后遺癥,正是讓他本就不穩定的情緒更狂躁呢?
是不是意味著有一天自己會徹底失了神智,去攻擊自己最在乎的人呢?
裴向云不敢多想,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加快腳步向主帳而去。
主帳中燈火通明,地上跪著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
男人的五官深邃,眸子是深藍色的,身量高大。縱然是身為武將的張戎站在身邊,也顯得比他矮小了一頭。
他眸中滿是仇恨,陰鷙的目光緊緊鎖在江懿身上。
江懿上輩子被囚禁的時候沒少被人這么看著,壓根不怕他,掩著唇打了個哈欠。
“羅耶將軍,久仰大名……”張戎道,“今夜奇襲的感覺如何?”
羅耶聽見「奇襲」二字后身子猛地一震,連帶鎖著他的鎖鏈跟著「嘩啦啦」地響著。
“狡猾的燕人……”他動了動唇,吐出一串古怪的漢話,“如果不是你們設套,我們又怎會……”
“設套?”
江懿輕笑一聲,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們也配說「設套」?”
羅耶的眸色凝了下,面上的兇氣不減。他緊緊咬著牙,臉頰不住地顫抖著,似乎要把一口牙咬碎。
“羅耶將軍,貴國的小玩意兒很有意思……”江懿道,“能想到把蠱蟲種進野豬的體內,倒也不失為一種妙計。”
羅耶聽了他這句話,面色驟然一白。
他想過無數可能,或許是燕人撞了大運今夜沒吃豬肉,或許吃的豬肉并非烏斯渾水摸魚進去的那兩只,卻萬萬沒想到燕人居然發現了他們在豬肉里做的手腳。
燕人并不精通蠱術,又是如何發現的?
難不成……
幾乎是一瞬間,羅耶便想到了最壞的那種情況。
「先生」暴露了,亦或是「先生」臨陣倒戈,被燕人策反了。
無論是哪一種都十分可怕,這意味著烏斯數十年做的準備都功虧一簣,更包括那顆只會,也只有「先生」能牽動的棋子。
羅耶猛地嘔出一口血,面色驟然白如金紙。
“想起什么了?”江懿密切地關注著他的所有表情,“你們烏斯人在制定這些計劃的時候,該不會什么都沒告訴你吧?”
羅耶慢慢抬起頭,雙眸通紅,臉上的皮肉狠狠地抽動了幾下,居然露出一個堪稱愉悅的笑:“很久前便聽說大燕的丞相料事如神,你為何不自己猜猜?”
江懿微微瞇起眼,剛要說什么,便看見他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他來不及多想,伸手捏著羅耶的下頜狠狠一拽,將他的下巴卸了。
羅耶于胸腔中哀鳴一聲,嘴大張著,唾液慢慢從唇角流了下來。
“他應該在嘴里藏了毒。”
江懿在帕子上擦了擦手,低聲道:“毒拿出來再將他下巴扣回去。”
眼看著羅耶這幅鬼樣子怕是也審不出什么了,張戎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和江懿一同向主帳外走去。
“這次怎么說?”張戎問他,“幸好那孩子發現了豬肉里的蹊蹺,不然這次怕是真的要栽了。”
江懿垂眸,一時間不知該怎么回答。
上一世隴西并未遭此一劫,其中大抵不過因為自己本意是找豬,卻沒想到半路撿了個孩子。那會兒裴向云嘴唇凍得烏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更何況那時風雪越來越大,最后一隊人同意打道回府,徹底放棄了將豬找回來。
可這輩子自己并沒有去找豬,反而選擇了帶兵伏擊烏斯人,造成的后果卻是豬自己跑了回來。
這因果耐人尋味。
上一世丟了被下藥蠱的豬,撿回來一個裴向云。燕軍逃過除夕夜全軍覆沒的滅頂之災,卻沒逃過幾年后因為裴向云背叛的悲慘結局。
這一世被下了蠱的豬自己回來,裴向云卻并非江懿自愿要帶回來的,可又正是裴向云及時發現肉臊子的問題,才救了隴西軍營一回。
江懿捏了捏眉心,輕嘆一聲:“我不知道。”
張戎瞥了眼不遠處巡邏的士兵,低聲道:“子明,老夫這里有一個法子,說不準會有奇效,你可愿聽?”
江懿抬眸:“什么法子?”
“按照那裴向云的說法,他似乎對烏斯這些奇怪的蠱術十分了解……”張戎道,“但整個隴西軍營,甚至于整個大燕,對于這方面都沒有什么研究。我們不如……”
“將軍的意思是讓裴向云為我們所用?”江懿蹙眉,“但是他不可控。”
張戎輕嘆一聲:“我知道,但他不是很聽你的話嗎?而且他這么想做你的學生,你倒不如順水推舟收了他,日后萬一出現什么問題,也能立刻把這個隱患解決掉。”
江懿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攥緊:“我……不想收他做學生。”
“你還覺得他是細作?”張戎問,“若他是細作,那夜就不會把肉臊子的事告訴我們。”
江懿聽著他的話,心中也在思忖著這件事的可行性。
張戎說得沒錯。
通過這次的事不難看出,烏斯人的真實目的并非是明面上與燕人硬碰硬。
他們或許早就在看似平靜的時局之下埋藏了無數類似的小詭計,只等時機成熟時將這些伏筆接連引爆,送大燕一個巨大的驚喜。
這次的蠱蟲是被他們發現了,那下次呢?
張戎見他陷入了思索,也不逼他,只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想想,若是不收他做學生也無妨,老夫親自教他,只不過或許會費些功夫罷了。這樣好的一枚棋子,我們必須把他培養成隴西趁手的刀,而不是烏斯遞進大燕心臟的匕首。”
——
夜入四更,隴西軍營中的喧囂聲漸漸消失,只余下些許守夜的士兵圍著火堆低聲交談。
一道黑影悄悄貼著側面的藩籬來到了地牢的入口,將面上蒙著的黑布揭了下來。
他原本以為地牢入口處定然有層層把守,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辭試圖蒙混進去,卻發現這些竟都用不上。
待再次檢查了四周,確定這并非請君入甕的圈套后,他這才將黑布重新蒙在臉上,摸黑進了地牢。
被俘的烏斯士兵早已帶著倦意入睡,他不費分毫力氣便找到了那個想找的人。
羅耶正靠在囚籠中閉目養神,沒有絲毫睡意。
他只要一想到「先生」這一環可能出了問題,就愈發心涼無望起來,連帶著幾個時辰前被人生生卸掉的下頜都開始湊熱鬧般的隱隱作痛。
耳畔忽地響起輕輕的「洽洽」聲,羅耶警覺地睜開眼,發現欄桿前站著一道黑影。
“你是何人?”他低聲道,“燕人?”
那人擦亮手中的火折子,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羅耶蹙眉:“你……”
“你是烏斯駐東將領羅耶……”那少年開口,說的居然是流利的烏斯話,“剛過而立之年,家中有一妻一妾,并未有子嗣。”
羅耶心神一震,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用烏斯話道:“你難道是……”
少年冷了眉眼,聲音中帶著幾分狠戾:“別管我是誰,你到底在豬肉里下了什么?”
羅耶靜靜地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原來如此,原來是你。”
少年眸色微動,卻仍以一雙帶著冷色的眸子盯著他。
“早就聽聞公主私通漢人,生下個低賤的雜碎……”羅耶捂著唇悶咳片刻,又低聲笑了起來,“如今你在這里,果然變成漢人的狗了嗎?”
少年原本強裝鎮定的面孔驟然變得扭曲,手從欄桿處伸進去,狠狠捏住了羅耶的下巴。
他眼中倒映這一旁墻上的火把,顯得格外可怖:“說話,問你在豬肉里加了什么?”
羅耶只覺得下巴上傳來一股大力,像是要被人硬生生捏碎頜骨一般,可面上卻仍帶著發狠的笑:“我不會告訴你的,你會下地獄,司掌萬物的神會懲罰你這個叛徒,你會萬蠱噬身,元神俱滅,將至親之人屠殺殆盡,你……”
他低低喘了口氣,帶著無比的恨意輕聲道:“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驚,將捏在他下頜上的手松開。
羅耶的聲音有些大,周圍關著的烏斯士兵有醒來的跡象。裴向云怕他們醒來后高聲叫嚷,無奈只能選擇離開。
他剛轉過身,便聽那末路的將軍在身后喊自己:“喂……”
裴向云微微側眸,看著那人將手搭在欄桿上,面上的笑中稱得上一個「不懷好意」:“你知道你父母的死與那漢人丞相有關嗎?如今你要做漢人的狗,公主與駙馬如何在九泉之下瞑目?”
作者有話說:
裴·在作死邊緣躍躍欲試·向云:我好奇嘛qwq;
老規矩晚上還有一更,但我要考試了,所以雙更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少QAQ
第48章
裴向云的背影驀地一僵,低聲道:“你還知道什么?”
“我還知道什么?”
羅耶放緩了聲音,如夢囈般道:“我就算知道什么,也定然不會告訴你這個叛徒。”
裴向云垂在身側的手倏地攥緊,而后又慢慢松開,轉過身回到了鐵囚籠外:“你告訴我,你還知道什么?”
“我說了我不會告訴你……”羅耶的表情中多了幾分譏笑,“你去問那大燕的好丞相,問問他是如何待你父母的。”
裴向云知道他如今這般半瘋癲的模樣怕是不會再告訴自己什么有用的事了,只得狠狠剜了羅耶一眼,低聲道:“你會后悔的。”
“會后悔的是你!”
羅耶笑道:“你會被萬蠱噬心而死,你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
裴向云壓下心中的煩躁,最后回眸看了一眼已近癲狂的羅耶,將那覆面的黑布重新戴好,貼著火把照不到的陰影出了地牢。
風雪已經停了,只余下天地一片白茫茫。
裴向云正要向炊事班走去,卻忽地止住了腳步。
若是一直到明日早上都不下雪,豈不是只有自己這一排腳印留下雪地上?
到時候如果燕兵追查起來,羅耶怕是第一個便要將自己供出來。
裴向云懊惱于自己的沖動,只頭腦一熱地想著來把事情問個明白,卻全然沒想過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這里離開。
他只穿了一身薄衣,在風中凍得直哆嗦,屬實是一個進退兩難。
其實若非那只鉆了胳膊的蠱蟲,裴向云倒也沒想特意來找羅耶這么一遭。
他心驚于面對江懿時那稍縱即逝的暴虐情緒,不由得聯想起上輩子與師父相處時那種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恐懼。
會重蹈覆轍嗎?
裴向云無頭蒼蠅似的自己糾結了許久,到底還是決定冒著風險來見羅耶一面。
縱然他明白這個決定或許會讓他的身份徹底暴露,甚至讓先前的努力自證都功虧一簣,可在思考良久后卻仍選擇只身來見羅耶。
裴向云實在太害怕了。
若那蠱蟲真的會讓人性情大變,甚至傷了自己最在乎的那個人,他倒不如現在就去死。
可沒料到有用的話一句沒問出來,倒是讓他記起了不愿回想的往事。
其實羅耶所說的關于他父母的那件事,他上輩子也是知道的。
那會兒他在隴西軍營中混了個護衛隊長的職位,每日負責帶著小隊去軍營周邊巡邏,遇見行蹤不明的烏斯人需要及時上報,由將軍決定如何處理。
那日他傍晚歸來,剛進自己的營帳中喝了口水,便看見一封掉在地上的信。
信函的開口被封住了。裴向云難掩好奇心,瞧著四下無人,將那封信函的封口撕開,把信紙抽了出來。
信上的字跡雋秀,是老師的字。
裴向云以為這是老師寫給燕都的文書,本無意看這些軍中要務,剛要折好放回去,卻瞄到了其中的一句話,霎時手腳都變得冰冷。
“六年前,烏斯與我朝協定望凌之盟,欲于水東澗交換俘虜。臣以為裴尚修已有妻室,恐有倒戈之意,實在無法放心將他帶回燕都,卻未曾想他會身死他鄉……”
往后的話裴向云再也沒能看進眼中。
他眼中只有「裴尚修」三個字,幾欲將那薄薄的信紙盯出個窟窿來。
裴尚修是他爹。
那個與烏斯公主暗生情愫,私定終身,讓公主珠胎暗結,而后帶著他風餐露宿七年的苦命爹。
裴向云慢慢將那封信放下,一時間有些無助。
所以父親竟是被烏斯人捉去的俘虜嗎?
而他本有機會回來,卻因為老師錯誤的決策命喪他鄉,被人欺侮辱罵,甚至到死都連一張裹尸的草席都沒有。
裴向云生生將那張紙捏得褶皺不堪,幾乎下意識便要沖出去追問江懿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師生一場,說不準其中還夾雜了些什么其他的情愫,他不想讓自己和江懿之間結束得這樣難堪。
裴向云失魂落魄了月余,最后終于下定決心離開。
原本他準備悄悄走,誰也不告訴,可臨到頭心中卻像是被無形巨手狠狠拉扯一樣痛,到底還是沒忍住去找了江懿。
如果老師說會與他一起,他就不走了。哪怕那封信上說的是真的,他也認了。
只要拋棄掉烏斯人和燕人這兩個對立的身份,有什么不能重新開始呢?
裴向云是抱了些許這種隱秘的希望的,卻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老師否定的答案。
自那以后,兩人之間便多了那道用生死也填不滿的溝壑。
而后來重逢,他發現自己甚至根本無法開口問出這個問題。直到江懿身死,關于這件事的線索他也只有那封措辭模棱兩可的書信。
裴向云斂了思緒,咬著唇躲在陰影中,讓寒風將自己胸腔中的憋悶與煩躁悉數吹散,待四肢麻木后才慢慢起身。
留下腳印就留下腳印吧。
裴向云忽地有些疲憊,酸澀感自胸腔氤氳而出,慢慢彌散到了四肢百骸。
如果真的會被再次誤會遭到猜忌,還是讓江懿殺了自己吧。如此這般,也算還了老師一條命。
裴向云嘆息一聲,邁動疲憊的雙腿向炊事班而去,卻忽地聽見有人在身后喊道:“裴小兄弟。”
裴向云眉心一跳,方才好不容易平復的心緒再次翻涌起來。
他將面上的黑布取下來,慢慢轉過身,看著那個最不想看見的人正迎面而來。
“裴小兄弟,這么晚了在做什么?”關雁歸唇邊帶著笑意,“我方才瞅著有個黑影,還以為是有敵襲呢。”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低聲道:“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關雁歸踏著雪一步步走來:“是不是今天被嚇到了?”
裴向云放在口袋里的指尖一動,緊緊地攥著那塊黑布,勉強笑了笑:“算是有吧。”
關雁歸十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無妨,也是你來的這兩年沒怎么這樣交過手,往后便習慣了。”
裴向云「嗯」了一聲,忽然道:“關校尉,您方才……如何知道是我在您前面走著的?”
關雁歸覆在他肩上的手為不可察地動了下:“我看著身量不像是燕兵,于是試著喊了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謝謝關校尉,我先回去了。”
“今日風大,小心著涼……”關雁歸道,“要是遇見什么想不通的事兒,可以再來和我說。”
“謝謝關校尉好意。”
裴向云和他道了別,正要轉身離開,卻發現自己留在地牢前的那一串腳印被踩亂了。
他似有所悟,將目光投向關雁歸離去的方向,卻找不到人影了。
方才關雁歸特意沿著自己走過的地方又走了一遍,是為了掩蓋掉他的腳印嗎?
裴向云懷著這樣的疑惑回了寢帳,或許是因為這一天身心俱疲,沒多久便陷入一片昏沉的夢境之中。
他夢見了許久未見的烏斯君主。那名義上的皇兄站在宮殿之中,頭頂是奢華的琉璃瓦天花板,落日將七彩的光投映在地面上,鋪成一片讓人頭暈目眩的耀眼光暈。
他垂著頭單膝跪倒在皇兄面前,明明有努力在聽,耳畔卻仍是一片持續的「嗡嗡」聲,什么也聽不分明。
裴向云看著周遭的人嘴一張一合,無數道審視和探究的目光刺在他后背上,扎得人脊柱也跟著發疼,口中燥得很,越想聽什么看什么,越感覺得不真切。
忽地一陣「轟隆」聲在身旁響起,他悚然一驚,抬頭追著聲音看去,卻只遙遙看見了一輛馬車疾馳而過。
那老馬身后拉著的并非烏斯皇室才用得起的轎廂,而是一座木制的囚籠,里頭關著的人似乎正向自己這邊望來。
被關起來的人是誰?
裴向云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擂鼓般響著,努力睜大眼睛去看,可到底還是什么也看不分明,余下的只有胸口無休止的鈍痛。
那個人對自己很重要嗎?
若不重要,那為何僅僅看見一個影子,自己便心疼得要命?
裴向云溺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周遭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化作志怪小說里索命的鬼,拉長或縮短的身子盤旋而來,似乎要抽離他身邊的所有空氣。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男人的聲音響起。
“你可愿摒棄一切重新來過,哪怕結局依舊不如你意嗎?”
裴向云拼了命想睜開眼,看看那說話的男人是誰,周遭的聲音卻變得雜亂了起來。
“小兄弟,小兄弟?”
“小兄弟你醒醒,日上三竿了!”
裴向云驀地從夢魘中醒過神,隨即便被陽光刺了下眼睛。
他帶著幾分怒意地側過頭,這才看見是陳三在旁邊一直喊自己。
陳三猛地對上那雙含著火氣的眸子,被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忽然有種被猛獸盯上的錯覺。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移開目光避開那雙駭人的眼睛:“小兄弟,你可快別睡了,江大人找你過去呢,你飛黃騰達的日子要來啦。”
作者有話說:
有狼人出沒.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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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江大人……找我?”
裴向云只當是自己睡迷糊了,沒聽懂陳三在說些什么。
陳三「嘖」了一聲,面上帶著明晃晃的羨慕嫉妒與嫌棄:“江大人方才特意喊李兄來炊事班,點名要找你的。”
意識慢慢回籠,裴向云兀自坐在床上,不知聽見的一切是否真實。
陳三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沒耐心再跟他耗下去:“俺們話傳到位了,你愿意去不愿意去,都和俺再無關系。”
說完他便撩起簾子離開了,只留裴向云一人傻坐在床上發愣。
裴向云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從銅盆里撩起一捧水將臉洗干凈,而后三步并做兩步地往帳外跑去,生怕江懿改了主意,不想見他了。
一路上遇見的士兵紛紛回頭看他,不明白這平日陰鷙的少年為何今日情緒莫名靈動了許多,再也沒了曾經的死氣沉沉,倒是多了點這個年歲該有的活力。
裴向云憋著一股氣跑到江懿帳外不遠的地方,心中忽地打起了鼓。
江懿為何突然要見自己?
是昨夜的事他悄悄去地牢的事暴露了嗎?
裴向云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唇,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了片刻,看見李佑川撩開帳簾出來。
“裴小兄弟!”
李佑川看見他似乎很高興,放下手中的活走了過來:“裴小兄弟,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裴向云被他喊住,下意識地心虛了一下:“我……”
“快進去吧,少爺等你許久了。”
李佑川把他往帳中推了下,擠眉弄眼道:“從今晨醒來便開始等你,方才好像有點生氣了。”
裴向云被推了個猝不及防,踉蹌著鉆進了帳簾。
江懿正靠在軟榻上看書,眉心微蹙,聽見響聲后抬起頭來,和裴向云慌張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裴向云看見他心里就虛得很,小聲道:“江大人……”
江懿復又將目光落回手中書上,聲音有些懶散:“兩個時辰,怎么著?請不動你這尊大佛了是吧?”
“不是的……”裴向云連忙解釋道,“昨夜我睡得晚,今天沒能起得來。”
“睡得晚?”
江懿依舊垂著眸不看他:“做什么去了睡得晚?”
“沒……沒做什么。”
裴向云攥著衣角,手心不自覺地開始出汗:“就是躺著睡不著。”
江懿合上手中的書:“是因為打了烏斯,你心疼了?”
“沒有的事……”裴向云道,“我為何要心疼?”
江懿打量著他如今在自己面前這幅低眉順眼的模樣,越看心里越不痛快。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裴向云做什么。
頑劣不化他看著不爽快,謙恭溫馴他看著也不爽快。
就好像裴向云這個人站在面前就是一種錯誤。
江懿頗為心煩地捏了捏眉心,心道作甚給自己找不痛快。
果真不應該聽張戎的意見,應該直接悄無聲息地把這狗崽子殺了。
他剛動了這個念頭,腦海里那神隱多日的黑無常又冒了出來:“江大人,謹言慎行。”
江懿煩躁地在心底「嗯」了一聲,捱著火氣道:“范八爺,可否容在下問一句,收了他做學生真的不會重蹈覆轍嗎?”
“江大人自是心中有數的……”范八爺的聲音照舊透著種鐵面無私的意味,“這是躲不開的因果。更何況前些日子我聽了你們將軍的話,覺得頗有道理。”
“你不是與謝七爺打過賭么?”江懿問,“你賭裴向云照舊頑固不化,最后會陷入同樣的悲劇中,又為何偏偏勸著我不要殺他,收他做學生?”
范八爺淡淡道:“你收與不收,和我的判斷并不沖突。但既然委派我來監管這個世界線的平衡,那我即便打了這個賭,也要公平公正地如旁人一樣在你即將違規時勸阻你。”
是個說不通的直性子。
江懿嘆息一聲,覺得越聽越煩。
昨日他基本沒睡,坐在營帳中考慮了張戎的建議,實打實想了一個晚上。
從長遠角度來想,張戎說的沒有錯。燕人對烏斯人的那些手段還是見得太少,多一個熟知這些蠱蟲異術的人留在身邊,沒有什么壞處。
最穩妥的辦法便是將裴向云訓成一只聽話的狗,一把好用的劍,如此這般才能不讓他臨陣倒戈向敵人。
上輩子江懿寵溺他,以至于釀成大錯,如今若是真的要收他為徒,就絕對不能再心軟。
更何況他也根本不會對裴向云心軟。
江懿定下心思,抬眸看向規規矩矩站在原地的裴向云。
狼崽子似乎是前幾次被他打怕了,并沒有擅自開口說話,亦或是藏了別的心思在,裝作了這幅乖順的樣子。
“站過來點……”江懿并未從軟榻上起來,只支起了上半身,未束的發順著肩垂下,“讓我看看。”
裴向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懷著幾分惶恐地上前幾步。
江懿打量了他的手,發現那一日用匕首刺入的傷口似乎已經愈合,只留下淺淺的一道疤痕。
果真是年輕,傷都好得這么快。
江懿指節抵著眼角,輕聲道:“傷好了?”
裴向云低聲道:“好了……”
“疼么?”江懿問,“恨我么?”
裴向云的指尖扣著衣角:“上次我回答過江大人,我不恨的。”
“為何不恨我?”
江懿瞇著眼仔細地觀察著他所有變化的表情:“那個風雪夜,若不是我從中作梗,你怕是能在隴西軍營中過得很好。”
裴向云不言語,一雙黑眸靜靜地看著他。
“而后我又在校場為難你,讓你受了鞭傷,在暴雨里跪到昏厥……”江懿道,“你來我帳中偷字,被我貫穿了手掌……這些加起來,你竟一點也不恨?你不像是那樣沒有血性的人。”
裴向云似乎咬了下牙,依舊用那副溫馴的聲音道:“江大人教育得是,我當時欺凌弱小,壞了規矩,擅闖你的營帳,本就是該罰的。”
“哦?你這么容易便認錯了?”
江懿眸中掠過一道耐人尋味:“那你倒是說說,為何僅對我一人如此?炊事班不少人說你對其他人都冷著臉,有了摩擦時甚至不顧同袍情誼要動手。”
“我……”
裴向云下意識地便要將那句「只是不想負你」說出口,卻生生止在了半路。
江懿在試探他。
他在引導著自己說出關乎上輩子的事,但凡說漏了只言片語,江懿便能立刻定他的罪。
裴向云忽地清楚地意識到了一點。
他之所以現在還沒被弄死,是因為江懿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重生回來的。
想明白了這點,裴向云如抱緊了救命的稻草般,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扯謊道:“因為江大人很像我的母親。”
江懿支在臉頰側的手頓了下,面上表情多了幾分古怪:“你母親是烏斯人。”
裴向云哽了下,心道死馬當活馬醫,順著這句話接著胡謅道:“是那種被管教的感覺像母親。”
事實上他壓根就沒被母親管教過幾次。烏斯的公主與外族人,尤其是漢人私通生了孩子,這本就是皇室之恥,怎能容許公主繼續與這混血雜種一直待在一起?
是以剛斷了奶,他便被人裹了張席子扔出宮外,被父親撿回家去了。
江懿打量了他片刻,覺得這說辭倒是稀奇。
上輩子裴向云從未主動提過他那對堪稱傳奇的父母,江懿認為能接近烏斯公主的定非俗人,說不準是哪個達官顯貴家被擄走的少爺,亦曾在歷次文書中尋找多次,卻并未找到一個姓「裴」的人。
“我不恨你……”裴向云輕聲說,“我……很感謝你。”
“感謝我?”
江懿笑了下,微微向前傾身,捏住了少年的下巴。
微涼的指尖觸到皮膚的那一瞬,裴向云眸中多了幾分黯色。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那瘋狂的一夜,身下人也是用這雙手如何抓撓他的背,如何揪緊泥濘的軟紅,如何被他強行扣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楔進那柔軟中。
裴向云的喉結動了下,壓下聲音中的低啞,看向面前的人,毫不掩飾眼中的渴望:“江……大人。”
江懿審視了他片刻,輕聲道:“若現在我要收你做學生,你可愿意?”
裴向云眉心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為何……”
“因為我缺一把上好的刀。”
江懿松開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愿意做這柄刀嗎?”
“若是你點了頭,那從此以后便要守我定給你的規矩。”
江懿見他沒什么反應,繼續道:“沒有我的允許,不許隨意碰軍中兵器,如果被我發現你偷偷犯禁,小心我打斷你的手。”
“從此以后你要忘記你那另一半烏斯血脈,徹底歸順于我,做你故國人民口中的「賊人」與「叛徒」,你可愿意?”
江懿的眸子一直沒離開過裴向云的臉,細致入微地觀察著他。
若是上輩子的裴向云站在這兒,會愿意嗎?
明知自己是皇室之子,明知自己有機會出賣情報換得后半生榮華富貴,明知只要再熬個幾年便能飛黃騰達,成為開國元勛,成為烏斯人民眼中的戰神。
明知只要點了頭,這一切便會頃刻間煙消云散,會愿意嗎?
江懿的手撫向腰后,摸著一柄短匕冰涼的刀柄。
若裴向云搖頭,那他便有足夠的理由確定眼前的人是上輩子那惡鬼重生,沒什么比立刻結果掉他更重要。
裴向云低聲道:“江大人,你是要養一條聽話的狗嗎?”
“不錯……”江懿輕笑,“問你呢,愿意么?”
帳中驀地陷入一片死寂,半晌后少年有些沙啞的聲音才再度響起:“我愿意……”
“甚好……”
江懿慢慢收回了撫上刀柄的手,向軟榻靠去,輕聲道:“跪下吧……”
裴向云直直地看著他:“為何要跪?”
“拜師禮,我們漢人的規矩……”江懿道,“既然你方才說愿意,那就需要提前適應一下漢人的禮教。”
他說完后垂下眸,拾起方才看了一半的書,等了片刻后方才聽見膝蓋觸在地面上沉悶的「噗通」聲。
裴向云咬著唇看向軟榻上那高高在上的人,心中翻涌著不知什么情緒。
一會兒是過去不曾有過的恥辱感,一會兒又是大夢成真的欣喜若狂,灼得他眼前發昏,不知該做什么好。
“從今往后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江懿冷冷道,“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老師確實會殺了自己。
先前那幾次若不是有人干擾,他怕是已經投胎個幾次了。
少年揚起那帶著些許異域兇氣的臉龐,恭敬道:“我知道了。”
江懿懶散地靠在軟榻上,抬腿赤足踩在他的肩上,狠狠將他的上半身往下壓。
起先他察覺到了一股抗拒之力,不動聲色地與少年慢慢角逐著,直到狼崽子的脊骨乖順地彎曲,匍匐在他腳下。
江懿狹長的眼微瞇:“頭抵著地與我說話,有沒有規矩。”
既然你還有點用處,那就打斷你的反骨,將你訓成一條聽話的狗。
裴向云的額頭觸到地面。
他瞥見那人垂在自己面前的青絲,抑制著心中不斷膨脹的渴望,指甲幾乎要刺穿了掌心,這才堪堪維系了表面的平靜。
裴向云輕聲道:“是,老師。”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需要一條聽話的狗;
裴·毫無底線·天天挨打·向云:汪!
今天我給我的專業課老師發消息:老師菜菜 撈撈;
老師回我:可以撈但請不要太菜哦;
所以今天只有一更我去抱抱佛腳明天見哦寶貝們(那種愧疚.jpg)
細雨騎驢入劍門 ◇
第50章
裴向云以為只要自己重新做了江懿的學生,只要自己藏好關乎上輩子的回憶,與師父間那道看似不可逾越鴻溝說不準會被時間填平。
他回炊事班思索良久,發現自己確乎相當貪心。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想江懿好好活著,哪怕自己只能遠遠地看著那人便好。
慢慢地又不滿足于這天塹般的隔閡,看見師父與旁人親近便心中妒火中燒,只恨那親密的人不是自己。
再后來,想像上輩子一樣親密無間,甚至……
有肌膚之親。
這種事但凡嘗過一次,食髓知味,便絕無可能徹底忘記。
更何況兩世為人,裴向云也僅和那一人嘗過一次而已。
上輩子江懿死后,他曾在居所中閉門多日不出,拂了皇兄的面子,拒不帶兵北上討伐京州。
烏斯君上似乎知道這便宜皇弟的性子,沒了執念后怕是就此一蹶不振,倒也省了親自動手將他除掉的力氣。
如此這般威脅沒了,烏斯君上松了口氣,以為裴向云就是瘋狂地迷戀漢人女子。
于是舉國搜羅了不少漢人女子送到親王府,想著讓他多納幾個妾室,不至于為了一個死去的男人暗自神傷。
可這些人裴向云都看不上。
與其說是看不上,倒不如說他壓根就不知道何為「愛」,也根本無法像愛老師一樣愛上其他人。
他對江懿的感情并非只有單純的愛慕,夾雜了其他無法言說的感情,橫跨了二十多年的歲月,到底并非隨意什么人都替代得了的。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輾轉好幾日,這才慢慢放平了心態。
縱然師父只是想要一條聽話的狗也無所謂,縱然過去的一切都化為泡影也無所謂。
只要他還愿意留自己在身邊,自己還有用武之地便好。
——
有了上輩子的教訓,江懿這回再也不敢散養狼崽子,恨不能直接在他脖頸上栓條鐵鏈子拘起來,這輩子都不能再去為非作歹才好。
原先裴向云不愿讀書習字,那他便逼著裴向云將那些禮義廉恥的句子悉數刻印在腦袋里,哪怕化成灰了也忘不掉。
過了個年,張素在江懿帳中看見裴向云時到底還是吃了一驚。
他全然沒想到老師會收這曾有過矛盾的人為徒,忍不住小聲問道:“我該怎么稱呼你呀?”
裴向云看了眼面前堆滿的字帖詩集,動了動唇:“裴向云……”
“那我喊你裴兄可好?”張素道,“裴兄裴兄,老師果真不生你氣了嗎?”
裴向云垂眸,指尖下意識地在衣擺上摩挲片刻,這才踟躕道:“或許吧……”
張素登時變得興高采烈起來:“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說老師是君子,怎么會記仇呢?讓你別擔心,你看現在不也成了老師的學生了嗎?”
不記仇么?
裴向云掌心的那道貫穿傷雖然好了,可像留下了后遺癥似的,三天兩頭便要控制不住地刺疼一下。
江子明其人,應當是非常記仇了。
張素不知道自己身邊這人曾在老師的刀下險之又險地逃了好幾次,踮著腳拍了拍他的肩,少年老成道:“無妨無妨,往后你隨我一起讀書,你便是我的師弟了。當師兄的護著師弟是理所應當的事,別怕。”
裴向云牽了牽唇角,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
曾經這里坐著的也只有一個自己罷了。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頭疼地翻開了那寫滿了字的紙卷,瞪著上面的「之乎者也」發愣。
先前他在炊事班也不是沒自己臨過這些帖子,可臨是一回事,要記要默又是另一回事。
裴向云在桌前坐了兩個時辰,磕磕絆絆地只將那篇《勸學》的第一段記下來了。
旁邊的張素領先了他不知多少篇目,背的都是大長篇,沒過半日便將布置的課業悉數完成了。
他探頭來看裴向云的,有些驚訝道:“你怎的才默了一段?”
裴向云動了動唇:“我……”
“你這樣一會兒是要被老師說的……”張素擰著眉,“快些呀……”
裴向云不知道該如何與他說自己與旁人不一樣。
這些普通人看上去非常簡單的詩詞歌賦,他一用心去讀去記,半邊腦袋便如針扎般痛了起來。
張素卻是打心眼替他著急的,低聲道:“先前老師與我說,他最討厭不好好讀書的人,你怎么辦呀。”
裴向云看著他滿臉的焦急,心中翻涌起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嫉妒的情緒。
若自己沒有這尷尬的身份,也沒有這奇怪的痛苦,是不是會更討師父喜歡?
張素比自己小了三四歲,憑什么他就有那樣一個戰功顯赫的父親,又有那么多人愛他寵他?
分明差不多年歲,為何與他相比宛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
裴向云兀自陷入痛苦的糾結之中,抬眸便看見小孩將那幾張未動幾字的課業搬到了自己的桌上。
“你要做什么?”裴向云低聲道,“你……”
“今天你第一天和師兄一起上課,不習慣也正常。”
到底是小孩,尚且沒琢磨出幾分察言觀色的能力,只覺得自己身邊這個便宜師弟怎么看怎么可憐,不忍再看見他這幅垂頭喪氣的模樣。
“師兄幫你寫這些,剩下的你寫,好不好?”張素問他。
裴向云其實并非那么喜歡與人交流。
只不過張素實在過于熱情,讓他難以招架,只能順著小孩的意思點了點頭。
張素似乎終于滿意了,調整了下原本的握筆姿勢,咬著毛筆屁股模仿起裴向云那手宛若狗爬的字來。
今天早上燕都來了欽差大臣,張戎帶著人去附近城中視察民情去了,這欽差大臣便只能讓江懿一人招待。
那大臣是個大內太監,從小到大沒受過什么委屈,顛簸著來了隴西,垮著的臉就從來沒有過笑。
江懿本不愿和他過多糾纏,可這位公公似乎是路上受了氣,非要找找他的麻煩,一直拽著他挑刺挑到快午時才罷休,甚至還說出張戎不回來他便不走的話。
一向對外人很謙和有禮的江懿終于遭不住了,好說歹說將這位神仙請到會客的帳中稍作休息,這才想起來自己帳中還有兩個小的,原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徑直跌落谷底。
帳中兩個學生沒打架也沒作出什么其他的花活兒,安靜地一人捧著一本書坐在位置上讀著。
張素慣常是個叫人省心的孩子,江懿便沒過分關心,余下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裴向云身上。
今天布置給裴向云的課業對他來說屬實有點多。上輩子江懿不是不清楚這逆徒生來厭煩背書,本意是想著試他一試。
即使做不完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卻沒想到看見了一摞被丑字填滿的紙卷。
罪魁禍首老老實實低頭坐著,看上去比誰都乖巧。
一邊的張素清了清嗓子:“師父,你先看學生的功課吧。”
江懿的指尖剛觸在裴向云面前的紙卷上,聞言眉頭微蹙:“為什么?”
“往常您都是先看學生的課業,今天為什么先看師……裴兄的?”
張素似乎知道自家老師吃軟不吃硬,軟下聲音道:“素兒覺得心里不痛快。”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輕聲道:“明日先看你的。”
他說罷徑直翻了幾頁,停在了張素替裴向云開始抄寫的那篇。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打鼓似的「砰砰」響,他一旁的張素已經慌張到放在膝蓋上的手都在顫抖了。
江懿的目光在那頁上停了許久,再次開口時聲音和結了冰似的冷:“裴向云……”
冷不防被點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低聲道:“師父……”
“這頁不是你的字……”江懿抬眸看他,“誰替你寫的?”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嘴硬道:“是我自己寫的。”
“你自己寫的?”
江懿剛應付完欽差大臣,如今又被學生糊弄,險些怒極反笑:“你覺得我很好騙是么?”
裴向云不再言語,只用那雙深邃的黑眸緊緊地看著他。
江懿最煩的便是他這幅油鹽不進的模樣,每次看見都控制不住地想起上輩子這白眼狼如何將自己的話當耳邊風,又是如何吃里扒外通敵的。
他越想越氣,眉眼間皆是冷意,隨手將放在一邊的戒尺抽了出來:“伸手……”
這把戒尺是從旁邊村子里的私塾中順來的。那兒的教書先生鮮少看見個文化人,又囊中羞澀,沒什么東西能贈與,最后送了他這把戒尺。
戒尺是用老樹的木頭做的,上了年頭,好在十分結實,任是如何皮糙肉厚的學生都能被揍服帖了。
裴向云看見他亮出那戒尺,便知道師父要做什么。
他記得上輩子江懿似乎也有這樣一把戒尺的,可從來沒舍得對他用過,一直放在桌旁落灰,最多不過被那人拿出來嚇唬自己一通。
裴向云依舊用執拗的目光看著他,慢慢伸出手。
戒尺狠狠抽在他掌心,少年人面皮驀地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下,緊緊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痛呼。
江懿打完他這一下,輕聲道:“嘴硬是不是?說不說?”
裴向云的唇被自己咬破了,滿口嘗著都是血腥味。
他垂眸看著那散落在桌面上的紙卷,心道為什么不說呢。
說是張素主動要幫自己寫的,又不是他要求的,就算責怪也斷然不該責怪他。
可為什么不呢?
江懿的怒意更甚,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又狠狠抽了他一下。
“師父,您別打他了!”
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從旁響起,裴向云怔了下,旋即側眸,看見小孩憋得通紅的一張臉。
“師父,是我要看他寫不完怕他挨罰,才幫他抄寫的。”
張素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氣,顫抖地將袖子挽起來,對著戒尺伸出手:“師父,我錯了,我不應該騙您,您打我吧。”
作者有話說:
今晚還有一更啵啵啵
第51章
江懿眸光微動,將戒尺輕輕擱在桌上:“你幫他?”
張素似乎仍怕挨罰,一臉防備地盯著那把戒尺,小聲道:“是我幫他。”
“他逼你幫他抄么?”江懿問。
裴向云動了動唇,剛要點頭,便聽那小孩搶先道:“不是,是我要幫他抄的,我看他抄不完,怕您責怪他。”
江懿的目光在兩個學生面上掃過,半晌嘆了口氣,只覺得心累。
他原本以為只要應付一個裴向云就行,沒想到一向聽話的張素竟也學會騙人了。
自己倒像是那個做壞人的。
“裴向云把缺的默完……”他拂袖轉身,“張素不許幫忙。”
張素看著自己攤開決意赴死的掌心,知道老師這是不要和自己計較了。
他連忙三兩步從桌后繞出來想去追江懿,卻發現那人撩了帳簾離開,不消片刻便在視野中失去了蹤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來,咬著手道:“老師好像很失望。”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你站出來做什么?”
“我?”
張素「啊」了一聲:“你在挨罰,我這個做師兄的怎么能袖手旁觀啊?我從來不見死不救的。”
“可是……”
可是江懿只會覺得是自己逼他幫自己抄書,只會罰自己罷了,又怎會遷怒這個原本很聽話的學生呢?
好蠢……
上輩子裴向云就是個利己的,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好,類似這樣的閑事倒是一件也不會管。
畢竟旁人的死活與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可張素這樣的他倒是第一次見。
他完全想不明白為什么張素非要站出來找不痛快,可看著小孩那張單純的臉又問不出,最后只能默默地低頭看著這一桌子的紙卷。
張素戳了戳他的胳膊:“我去給老師賠個不是,你好好罰抄,這回我不能再幫你了。”
“賠不是?”
裴向云有些茫然:“他罰不是罰過了么?為什么要賠不是?”
張素重重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們騙了老師,老師他應該很難過的。做了讓人難過的事就該道歉,和罰不罰又沒有關系。”
說完,小孩便撩開帳簾,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
只留下裴向云在帳中發愣。
他呆坐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垂下頭,好像活了兩輩子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惹了人不開心是一定要去道歉的。
——
這欽差大臣名為福玉澤,是當今圣上最寵信的宦臣,現下不知怎的混了這么個欽差大臣的官職,登時便覺得自己能在江懿面前耀武揚威了。
福玉澤來隴西果然目的不純。
先前一路上侃天侃地的模樣不過障眼法,明面上是尊敬江懿,給他這個丞相幾分面子。
可張戎一回來他就立刻換了副嘴臉,咄咄逼人地問起與密東結盟一事來,字里行間具是對喀爾科個人作風的不滿。
這些并非福玉澤一個人的想法,其中八成有朝中其他文臣的意思,擺明了就是給江懿找不痛快。
江懿入朝為相六載,但真正在燕都待著的時間不過就三年,剩下三年全在隴西陪著三軍將士吃沙子,不少朝中人便陰謀論他實則惦記著張老將軍腰上那塊將軍令,想了不少辦法來離間二人。
可張戎不愿理這些爾虞我詐的事,只管信自己親眼看見的,早就把江懿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兒子。
福玉澤知道這位老將軍剛正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更見不慣喀爾科那種花花公子的風流性,原本想就這件事借題發揮一下,卻沒想到老將軍開始和自己裝起傻來,登時氣得火冒三丈。
這兩人是串通好的。
他沒成想朝中一幫大人暗中酸了這么多年,到頭來這兩人之間的關系宛如無事發生似的,壓根沒有過嫌隙。
江懿客套的話已經說盡了,余下的只有疲憊。
當朝圣上年紀小,如今不過少長自己些許年歲。
只要圣上沒有明確表態,他應當還是能安穩地在隴西待下去的,但看著這架勢,怕是朝中有什么人急了。
江懿支著臉頰,一邊和那福玉澤虛情假意地周旋,一邊在心中暗自思忖。
待明年年關的時候,說什么也得回燕都一趟。
他打定了主意,準備開始趕客:“天色已晚,福公公一路舟車勞頓,不如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們明日再說。”
福玉澤準備了一肚子的長篇大論,被人驀地堵住了嘴,用那雙三角眼陰陽怪氣地打量了他一番,尖著嗓子道:“既然江相如此體貼咱家,咱家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啊。”
說著他便從座位上起身,候在一旁的小廝連忙攙著他的胳膊,小心地扶著主子回帳休息。
張戎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面,這才低聲道:“這福玉澤愈發狂妄了,竟連你都不放在眼里。”
江懿無所謂地勾唇笑了下:“圣上身邊的大紅人,誰敢惹他?”
“圣上這樣,老夫覺得不妥……”張戎道,“老夫從不妄議朝政,但也知道前朝那些寵信閹人的怕是都沒好下場,圣上為何……”
“無妨,明年年關我定然回燕都一次……”江懿輕輕摩挲著瓷杯上的花紋,“到時候我好好勸勸圣上。”
張戎憂心忡忡地走了,剩江懿一人在帳中。
紅燭的燭淚慢慢順著燭身流下,在底端緩緩凝聚成一小堆丑陋的白垢。
江懿看著那搖晃的燭火出神,忽地一只蛾子撲騰著飛了進來,盤旋多時后竟不管不顧地撲向火光。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救那只撲火的飛蛾,指尖將碰未碰燭火時,身后驟然響起一道聲音:“阿懿……”
江懿驟然醒過神,不動聲色地將手放下,垂眸看向那片被灼成焦黑的飛蛾尸體。
關雁歸捧著碗粥進來,擱在他的桌上:“你方才在做什么?”
“沒做什么。”
江懿輕嘆一聲:“看著撲火的飛蛾想起了些許往事罷了。”
關雁歸面上沒什么表情,將那粥碗向他推了推:“喝了粥便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
江懿側眸,又看見了那碗熟悉的銀耳粥。
他慢慢用勺子攪動片刻,挖了個紅棗出來吃了,而后低聲道:“你熬的?”
關雁歸如上次一般淡淡應了,卻聽那人道:“別替他瞞著了,有事直接來找我說,熬了粥又讓你送來算什么意思。”
“嗯?”
關雁歸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你看出來了啊。”
江懿心說他要是看不出來,這兩輩子算是白活了。
“那孩子我看著是個嘴笨的,也不會說話,應該是怕說了讓你生氣……”關雁歸道,“上次便抱著碗粥在帳外踱來踱去,我看著他要是再糾結一會兒粥都要涼了,于是就幫他送了進來。”
江懿看著那粥碗半晌,輕聲道:“讓他進來。”
關雁歸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不消片刻,身后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江懿側眸,看見狼崽子一臉的緊張,懷里鼓鼓囊囊地不知塞了什么東西,還用手在外面兜著。
狼崽子看見他,低聲喚他:“師父……”
江懿今天受了一天的氣,見他這溫良的模樣倒是順眼了不少,沖他勾了下手指:“過來……”
裴向云有些緊張地慢慢向他走過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今天打你疼么?”江懿問道,“打的你哪只手?”
“左,左手。”
“左手么?”
江懿輕笑了下:“可惜了,剛想說若是打的你右手,那罰抄晚兩日交也無妨。”
裴向云被他笑得心神蕩了下,臉上發燙,小聲道:“我……抄完了。”
江懿沒想到他這么積極主動領罰,還未說話便看著這小混蛋獻寶似的從懷中掏出一沓紙卷遞給他。
紙卷上的字依舊丑得慘絕人寰,但江懿粗略這么一看,倒是沒發現代寫的痕跡。
“師父,我知錯了……”裴向云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想惹你生氣的。”
江懿撩起眼皮:“誰教你來和我道歉的?”
裴向云「啊」了一聲,被問了個猝不及防,囁嚅道:“張,張素。”
“我就知道。”
江懿嘆了口氣,將手上的紙卷合上放在一旁。
若是不打不罵,等著這小王八蛋來和自己道歉估計得等到猴年馬月。
裴向云一聽他嘆氣心里就慌,連忙解釋:“可我……我也是知道自己錯了才會來和師父道歉的。”
“那你說說你錯哪了?”
“我……”
裴向云磕巴了下,有些猶疑道:“我不該讓張素幫我默詩。”
“算了。”
江懿捏了捏眉心:“連為何道歉都不清楚,你倒不如不來,我今天沒力氣和你生氣。”
為何道歉?
裴向云愣在原處,不知道師父是什么意思。
他生氣的難道不是自己沒好好默書嗎?
“這粥是你熬的嗎?”江懿換了個話題,打破一室的寂靜。
裴向云回過神來,低低應了一聲。
“往后別熬了。”
“師父,你是不喜歡嗎?”
裴向云心里一涼,疑心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
可他分明記得上輩子江懿還是很喜歡喝這粥的。
“嗯。”
江懿微微闔眼,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太甜了,不喜歡。”
作者有話說:
裴·今天也在被嫌棄·向云:你騙人你之前明明很喜歡的QAQ;
他老師:是不喜歡你哦
第52章
裴向云被喂了個甜棗又挨了一棒子,有些失魂落魄地從帳中走了出去。
他上輩子覺得老師是最好猜的人,只要老師生了氣,自己去賣一下乖或者糊弄一下,這事兒多半就能過去。
可重活一世,他發現老師似乎變成了最難懂的那個人。
往昔那些小伎倆似乎都不好用了,如今江懿剝開了他外面偽裝的皮肉,看透了他所有自以為深藏不露的心思。
果真都是自己的報應。
若上輩子……
裴向云心里驀地一疼。
他現在才真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上輩子老師曾說榮華富貴易得而人心難得,他當時還不懂,現在想來倒是十分有道理。
自己又何嘗不是那個弄丟了老師一顆真心的人呢?
想來……上輩子老師也應當很難過吧。
裴向云到底還是無法理解江懿對這片土地的愛,于是開始有些憤怒于自己貧瘠的感情來。
他漫無目的地在外面閑逛了許久,這才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營帳外,一抬頭便看見兩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縮在陰影處背對著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裴向云經了上次的肉臊子一事后越來越疑神疑鬼,生怕哪次被敵人鉆了空子,再次對江懿所看重的大燕軍營不利。
思及此處,他慢慢摸了過去,冷聲道:“你們在這兒做什么?”
那湊在一起說話的人被他嚇了一跳,紛紛回頭,臉被不遠處的火堆照亮。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不確定道:“陳……三?”
陳三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唉,你作甚喊這么大聲。”
裴向云被他壓著肩拽到了陰影處:“你到底要做什么?”
“噓。”
陳三神神秘秘壓低聲音道:“今天早上兄弟幾個出去拾柴火的時候發現了烏斯人的行跡。”
“所以呢?”裴向云問,“你們為何不上報?”
在他的印象中,軍營里任何人發現烏斯人行跡后都要上報將軍或丞相,不可擅自行動。
陳三對他擠了擠眼:“上報了不就沒俺們的事了嗎?俺們想著立下一功,也免得家里人問起在隴西做什么,俺只能說給大家生火做飯,傳出去多掉價。”
裴向云冷下臉:“你們想自己去截那隊烏斯人?你們瘋了吧?”
“俺們也不是沒習過武……”陳三道,“就是在這里熬著,什么時候能熬出個頭嘛?俺弟弟還在家等著娶媳婦兒呢。”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決他:“我會去稟報江大人,你們不能擅自行動。”
陳三驟然黑了臉:“你傍上了大人,你倒是要飛黃騰達了,那俺們呢?俺們活該在柴火堆里過個十年八年么?”
這人功利心太重。
饒是裴向云也察覺出眼前的人似乎陷入了一種半瘋癲的狀態中,回絕得更為堅決:“不行,這樣太冒險了,我稟報給江大人,然后讓他給你從炊事班調出來,這樣可好?”
他話說完,圍在旁邊的幾人倒是不樂意了,七嘴八舌起來:“小裴兄弟你不厚道,那俺們幾個呢?怎么就緊著陳老三有好事啊?”
裴向云被這些人吵得頭疼。
他上輩子做主帥時只需上陣殺敵便好,剩下的交流和溝通都是副將在做,壓根不知道發生這樣的事該如何調停,心中壓著股煩躁的無名火,恨不能將眼前這些人全封了嘴綁起來才好。
陳三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著?你若是去告訴江大人便告訴,兄弟幾個也沒想將烏斯人捉拿回來,只不過是想多探點消息,能撈到更多好處罷了。你若是不想幫忙,倒也別壞了別人的好事。”
他說著便將裴向云往外推了推,裴向云踉蹌了下,險些摔倒在地。
若自己放著他們不管,那這些人怕是沒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可他們死了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
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他既已經勸了,他們找死便找死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氣,剛準備轉身離開,卻不著邊地想到了江懿。
這些人若是死了……老師會傷心嗎?
他不想老師傷心。
陳三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提高了聲音:“你要走就走,別站在俺們這兒,小心俺們被人發現。”
裴向云忽地轉過身,快步走到他身邊,狠狠地揪過他的衣領:“你真的就必須要去找死嗎?”
陳三脖頸上猛地遭了這股大力,被勒得倒吸一口涼氣:“你是不是有病?都說了俺們就是想探點消息立個功,你不樂意就滾啊。”
“哪怕有人會因為你們的死傷心,你也非得去嗎?”
裴向云舔了舔唇,一雙黑眸緊緊地看著陳三的臉。
陳三忽然笑了:“誰會為俺傷心啊?你么?你都要飛黃騰達了,還做什么替俺傷心?”
裴向云的喉結動了動,半晌輕輕放開他的衣領:“行,我陪你去。”
陳三回頭看了看其他幾人,有些不自在道:“成,你去就去,今晨雞一叫便出發。”
剩下幾人瞅著似乎沒什么熱鬧可看,也三三兩兩地站起身走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踱回了帳中。
他們出隴西應當是不難的。
每日早晨炊事班都會派人去周邊的山野里割豬草和拾柴火,門口守著的士兵不會為難他們。
裴向云定了定神,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抽出那摞被寶貝一樣珍藏起來的字帖,忍著心痛撕了一塊空白的宣紙,提筆在上面寫起字來。
陳三定的時間太早了,現下他也來不及去和江懿說這件事。
明日晌午如果他們真的遭了烏斯人的伏擊,那定然不會準時趕回來上課。
倒時江懿若是來找自己,便會看見這張留下的字條。
——
陳三像是真的鉆進了那名為「榮華富貴」的怪圈里,第二日清晨雞一叫,便催促著他們出發。
裴向云心里藏著事,一晚上都沒睡好,雙目有些無神地坐在馬上,裹緊身上的披風。
眼下天剛蒙蒙亮,隴西卻已刮起了大風,吹得不遠處的草叢低伏在地上,衣服也于風中獵獵作響。
怕是要下一場大雨。
這隊一點也不專業的輕騎剛開始還走在往日炊事班去割豬草的老路上,走了一半便偏離了原先的方向,往另一條偏僻的小路拐去。
裴向云的臉被風吹得生疼,咬著牙最后勸道:“今日天氣不好,要不我們還是……”
陳三還未說話,一旁的一個壯漢便「嘿嘿」地笑了一聲:“小兄弟,老子看著你挺生猛,原來還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這就怕了?”
裴向云眸色一黯,旋即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自然知道這并非什么小打小鬧,也絕對不是這群炊事班的人能應付的。
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底氣來攔截這烏斯小隊的?
裴向云想不通,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惑,祈禱著不會出什么岔子。
他們上了山,在前幾天研究好的草垛后埋伏好,等著烏斯人經過。
裴向云緊鎖的眉一直沒舒展過,銳利的目光不斷地掃過一片蒿草,不知敵人會從何處而來。
陳三坐在他身邊喘了口氣,低笑道:“其實你勸俺的,俺回去也想過。”
裴向云目光頓了下,落在他臉上。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了,誰能樂意不要命?”
陳三的聲音里多了幾分凄涼:“俺娘前幾日走了,家里只剩個弟弟。她在時家里就揭不開鍋,不然怎么送俺來入伍,不就是為了家里少一張嘴么?”
“俺以為入伍了便好了,但誰想得到是來讓俺做炊事兵的呢?”
裴向云動了動唇,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靜靜地聽著。
“俺聽人說,在軍隊里立了功,才能被官老爺表揚,才能拿著錢……”陳三喃喃自語似的,不知道在說給誰聽,“俺之前還沒想過怎么立功,但昨天家里來消息,說老母走了,連辦喪禮的錢都沒有,你說我能不急么?算了,你也不懂。”
裴向云其實聽不太懂他的方言,只依稀捕捉到了「母親」和「沒錢」這些關鍵詞。
他斂了眉眼間的冷意,輕聲道:“我懂,我爹死的時候也沒錢辦喪禮,他們給他裹了張席子便丟出門去,讓我隨便找個地方把他埋了。”
陳三眨了眨眼,面上多了些不知為何的情緒:“你……”
“沒事……”裴向云安慰他,“反正也就是探個情報,我在這兒,不會讓你們有事的。”
或許是相似的經歷讓他忽然獲得了共情的能力,竟第一次下意識地將自己與對方劃在了同一邊。
陳三看了他半晌,輕聲道:“這次如果真的不行,俺也認了,不給江大人添麻煩,俺……”
他話說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
裴向云聽見一道利刃破空而過的尖嘯,心頭倏地掠過不祥的預感,按著陳三的肩便向側旁一滾,臉頰被濺上了滾熱的血。
他心涼了半截,還未開口,便聽見陳三斷斷續續道:“有,有……”
還活著……
裴向云目光一凝,伸手抓起陳三扔在一邊割草用的鐮刀,翻身上了馬,沖那些被不知名變故嚇到的人喊道:“看好他!”
作者有話說:
來啦來啦,晚上還有哦么么么;
最近幾天都是存稿箱在工作,考試牲痛苦
第53章
那隊被發現蹤跡的烏斯人并不多,滿打滿算才七八個,甚至連個滿編的「輕騎隊」都算不上,比這群炊事班出來非要找死的二百五還少了三四個人。
但就算只有兩個烏斯人,也足以虐殺這群三腳貓了。
隴西軍營雖然有新兵進炊事班的習慣,但那都是些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平時也要跟著大部隊操/練的,往后有很大機會調進軍隊里,斷然不是眼下這些二十七八還做著白日夢的老兵能比的。
裴向云拎著那柄割豬草的鐮刀,策馬從掩體后一躍而出,不要命一樣向那隊烏斯人奔去。
賭一把,賭他一個人能干掉眼前的所有人。
賭贏了大家全須全尾地走,賭輸了就一起死在這兒。
方才傷了陳三的是柄羽箭,擦過他的脖子后便釘在了土里,箭翎還在空中微微顫抖著。
裴向云面上逐漸氤氳開嗜血的光,才不管他們手里拿著的是弓箭還是什么別的武器,體內那好戰的血脈在騎馬沖出來的那一刻便已經沸騰了起來。
上輩子無論是在隴西軍營還是在烏斯,他都經歷了比旁人更多的戰場,其實壓根沒怎么把眼前這幾人放在眼里。
烏斯人剛開始傷了陳三后沒看見其他伏軍,以為把燕人打怕了,還沒來得及思考燕人何時這樣好對付,便看見一道黑影徑直沖了過來。
為首的那人還提著副弓箭,哼都沒哼一聲,便被人干脆利落地用不知什么利器抹了脖子。
鮮血噴濺而出,站在他身后那人嚇了一跳,聲音驟然變得凄厲,用烏斯語大聲說了句什么,調轉馬頭便往后跑去。
后面的幾個烏斯士兵在聽見喊叫時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手腳迅速地架好了弓箭,等著那不知死活的漢人沖過來。
可裴向云根本不怕。
他就像個瘋子一樣,壓根不管你用什么武器,只管把自己手里的刀劍遞進旁人的心臟,哪怕結果是同歸于盡。
炊事班的人在裴向云身后喊道:“小兄弟,要我們幫忙嗎?我們——”
裴向云沒空理會他們的呼喊,眸中掠過一道狠戾的光,縱然看見烏斯人在面前架起重弓,也片刻不停地繼續向前,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擋住他。
那柄割豬草的鐮刀原本便不鋒利,在炊事班放了幾年都沒換,頂多到了保養的時候順帶打磨一下,刀口早就覆了一層暗紅色的鐵銹。
但這柄鐮刀在裴向云手中卻像舉世無雙的利器。
他手腕輕動,那柄鐮刀在空中轉了一圈,精準地避開了烏斯人的重劍,俯下身從馬頭與那人手臂下的空隙中將鐮刀遞了過去。
裴向云用了很大的力氣,似乎生怕鈍了的刀刃無法破開敵人的骨肉,在烏斯士兵從馬上摔下去時也不忘再補上一刀,不消一會兒那支烏斯人的輕騎便被沖撞得七零八落,只幸存了一個活人。
那人從未見過這樣閻王降世一樣的人,哆嗦著手腳并用往后爬,直到后背撞在一棵樹上。
裴向云慢慢驅著馬來到他面前,一雙黑眸中滿是冷意地看著他。
那烏斯士兵現在才發現這活閻王居然連一件護甲都沒穿,身上只有一套勁裝,而此刻將勁裝染紅的都是自己同袍的血,他居然毫發無傷。
他嘴里下意識地吐出一句囫圇的烏斯語,像是在求饒。裴向云握著鐮刀的手一頓,而后毫不留情地揮向他的脖子。
割豬草的鐮刀怕是這輩子都沒飲過這么多血,此刻那層暗紅色的鐵銹與干涸的血跡混在一起,泛著不祥的暗光。
最后一個烏斯人軟軟地倒在地上,裴向云面無表情地調轉馬頭,向那幾個炊事兵藏身的地方走去,心中卻不似面上那么平靜。
他胸腔中那股平息已久的戾氣再一次叫囂著翻騰了起來,橫沖直撞著五臟六腑,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快意與暴虐席卷了半邊理智。
這似乎是這輩子他第一次上戰場。
哪怕是這樣不入流的「戰場」。
上輩子江懿見他實在不是讀書的那塊料,于是默許了他跟著張戎或者自己帶小隊出去打仗,是而不過十五歲,死在他手下的人便已不能用幾十個來計算了。
可這輩子不一樣。
江懿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他讀詩書學禮義廉恥,平日不許他碰軍中任何兵器,眼下這把割豬草的鐮刀竟是第一個陪他經歷過沙場的武器。
想到這兒,裴向云不由得懷念起自己前世那把長/槍來,心中又是帶著酸澀地一痛。
那是老師送他的槍。
也是老師用來結束生命的槍。
想起江懿,他胸腹間張牙舞爪探出頭的暴戾似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慢慢平息,連帶著眸中的猩紅也淡了許多。
炊事班的五六個人躲在草垛后面,光是聽著外面的慘叫聲就已然嚇得腿軟,現在見著裴向云一身血衣回來更是話都說不出。
裴向云早就習慣了這樣恐懼的眼神。
上輩子他投奔烏斯后的每次凱旋而歸,等待自己的都不是歡呼,而是所有人這樣又敬又怕的目光。
他翻身下馬,走到陳三身邊,生硬地將陳三的頭撥到一邊,伸手探了下脈搏與傷口的深度,半晌起身淡淡道:“沒什么大事,嚇暈了,回去吧。”
起先嘲諷過裴向云的那個壯漢這會兒似乎回過神來,干笑道:“小,小兄弟,不是還有烏斯人么,我們這么回去……”
“烏斯人?”
裴向云背著陳三上馬,聞言側過頭看了他一眼:“都殺了,還有么?”
都殺了……
他上下嘴唇一碰,輕飄飄地說出這三個字,卻不亞于在這幾人心坎上砸了塊石頭。
那幾個炊事兵戰戰兢兢地騎上馬,沿著小路從草垛后繞出來,這才看見了相當慘烈的戰場和橫死一地的尸體。
裴向云卻對眼前這些都見怪不怪了。
他只是有些擔心地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陽,心中暗暗發愁。
瞧著這日頭,估摸著要到快午時才能趕回隴西軍營。而自己前一夜在枕頭底下留了字條,老師怕是也已經看見了。
還有這一身血衣……
裴向云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夾了下馬肚子,企圖快些回隴西軍營。
但到底還是太遲了。
隔著半個壟地,他們便遙遙地看見一小隊整裝待發的燕兵,為首的人一襲白衣端坐馬上,眉眼間皆是冷意。
炊事兵們也僅僅剛瞥見這一小隊燕兵,緊接著便看見方才如神兵降世般的那位小兄弟幾乎連滾帶爬一樣從馬上滾了下來,踉踉蹌蹌地向那為首的人奔了過去。
背上還背了個要死不活的陳三。
江懿一言不發,看著自己那逆徒狼狽地從馬背翻下來,繼而踉踉蹌蹌地跑向自己,半路上還險些臉朝下摔了,眉眼間的冷意更甚。
他身后的輕騎隊長猶疑道:“江大人,這……”
這是不是用不著他們了?
江懿微微闔眼,舌尖抵著后槽牙,冷靜了片刻后壓下幾分怒氣,低聲道:“不用了,回去吧。”
說完他率先調轉馬頭向軍營而去,壓根不想管那發了瘋非要靠兩條腿追過來的狼崽子。
“江大人……”輕騎隊長看了一眼裴向云,“您的學生他……”
“管他作甚?”
江懿的聲音中多了幾分火氣:“他有能耐,偷偷帶炊事兵去伏擊烏斯人,我能管得住他?”
他的聲音不算小,又在原地耽擱了片刻,恰巧被快要追上來的裴向云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慌,下意識哀哀地喊了句「師父」。
卻被馬蹄聲蓋住了。
那人似乎真的不太想看見他,連背影都那么決絕。
裴向云想起了那伴隨著自己無數夜晚的夢魘,老師也是如此決然地離自己而去,只留下一個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所以方才為什么要下馬呢?
汗水成串地從額上流下,落在衣領中,黏膩得他有些難受。
他失魂落魄地看了一會兒那個高挑的背影,背上背著的人忽然動了下。
“俺……俺是死了嗎?”
陳三的聲音不似先前那般張揚,變得虛弱了許多。
他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沾了血跡的衣服,登時「啊」地叫了一聲,扒著裴向云肩的手驟然摳緊。
裴向云正黯然神傷,聽了他的聲音后想起來自己到底是因為誰又惹老師生氣,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活著呢,鬼叫什么。”
陳三聽了他的聲音才緩過神:“裴小兄弟?你這是受傷了嗎?為什么有這么多血?那隊烏斯人呢?俺們能立上功么?”
都差點被人一箭釘死了,還想著立功。
縱然是裴向云這種慣常不愿意動腦子的,都忍不住在心里罵了句「蠢貨」。
他懶得再理陳三,面無表情道:“自己能走嗎?自己能走就滾下來。”
“能,能的,謝謝你帶俺回來,俺……”
陳三軟著手腳從他背上爬了下來,一句話還沒說完,便看見這位小兄弟忽地從自己身邊竄了出去,拔腿奔向隴西軍營。
作者有話說:
狗子:師父QAQ;
他老師:滾;
來辣——
第54章
張戎見江懿沒出去多久便回來了,有些詫異道:“你不是說你出去找人了么?”
江懿冷著臉:“他們回來了。”
“有傷亡嗎?”張戎松了口氣,緊接著也惱火起來,“這幫人膽子忒大,知不知道這違反軍規了?”
江懿不想多說,轉身剛要回自己的帳中,便聽見一道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師父……”
他動作一頓,蹙眉回頭,發現狼崽子似乎真是用兩條腿跑回來的。
裴向云臉上原本就沾了血跡和沙土,現下出了很多汗,被汗水糊作一臉黃黑。
他抬眸就看見江懿那雙含著失望的桃花眼,心中倏地一緊,低聲道:“師父,學生回來了。”
“你還知道回來?”
江懿怒極反笑,索性不走了:“我以為你能耐大了,明日便要起兵揭竿而起造反了。”
「造反」兩個字觸了下裴向云的神經。
聯想起上輩子江懿對自己不告而別的深惡痛絕,他幾乎篤定般地意識到了老師為何生氣:“師父,我沒想造反,我只是……”
裴向云說到這兒卡了殼,不知該如何繼續講下去。
如果把炊事班這些人供出來,他們定然是要受軍法處置的。輕則五十大板打完自生自滅,重則直接沒了命。
陳三家里還有個弟弟……
他什么也沒記住,只記得陳三說他娘連好好下葬都沒錢時眸中驟然暗下去的光,不知怎的又想起父親死前那雙帶著絕望的眼。
如果陳三死了,他弟弟怎么辦?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腦袋發熱,一句謊沒細想便脫口而出:“我前些日子出去撿柴火,看見了那隊烏斯人,想著如果能將他們剿滅,回來定然能領賞,一時鬼迷心竅,所以……”
圍在一邊的燕兵知道這是江相在訓學生,十分有眼力見地散了。
張戎站在一邊,聞言沉聲道:“那你為何帶著炊事兵一起去?若是真的想剿滅烏斯人,你喊輕騎不是更有把握?”
“因為我和別人不熟。”
裴向云越扯越覺得有理,干脆破罐子破摔:“而且師父一直不喜歡我,所以我在想這是不是因為我沒有立功,如果這次剿滅烏斯人算得上立功的話,師父會不會對我好一點。”
江懿動了動唇,牽出一個有些譏諷的笑:“你覺得我不喜歡你就是因為你沒立功?我在乎你立不立功?”
裴向云看著他又蒼白了幾分的臉色,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愣在原地:“也,也不是,我……”
“好啊,我在你心里就是這樣的人。”
江懿被他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額角發疼,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張戎瞪了他一眼,旋即朗聲道:“裴向云觸犯軍規,來人將他押去刑房關著,明日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一邊候著的兩個親衛上前,一人架著裴向云的一條胳膊便把他拎去了刑房。
這個結局倒是在裴向云意料之中的。
他天生皮糙肉厚,是習武的料子,被打個八十大板估摸著也就是在床上躺十天半個月的事,死不了。
換成那群沒怎么吃過苦的炊事兵就不一樣了。
只是……
裴向云被扔進刑房里,手上縛著堅實的鐵鐐,只能靠一扇小窗看見外頭的光亮。
自己方才似乎說了不好的話,惹得老師更生氣了。
在刑房中坐下時,他才分出幾分精力來想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到底哪出了問題,可分析一通也沒想明白,于是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完了……
之前白努力了。
他想著江懿走時那個眼神便心里疼得慌,恨不能現在就掙脫這礙事的鐐銬去和老師解釋清楚,自己并非覺得他是個急功近利的人,只是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扯謊圓先前的謊了。
刑房外偶爾有人走動,但大部分時間仍然相當安靜。
裴向云昨晚一夜沒睡,早上又被人叫起來去打了一仗,如今困得要命,就這么靠在刑房的墻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搖晃起來,迷茫地睜開眼,便看見了脖子上纏著一圈白布的陳三。
陳三見他醒了,這才松了口氣:“小裴兄弟,都怪俺。”
裴向云按了按額頭,低聲道:“算了,沒什么事。”
“怎么能算了!”
陳三的語氣激動起來,站起來就要幫他解開手鐐:“你不知道江大人發了好大的火,俺尋摸著是和你有關。你救了俺一命,俺已經把你當過命的兄弟了,決計不會讓兄弟受這樣的委屈。”
裴向云聽了他的話,沉默半晌后道:“算了,真沒事。”
陳三的動作停了下來,輕聲道:“你還在怪俺?俺剛剛在問劉老八他們,但他們都不愿跟俺去找江大人為你作證,俺就自己一個人來了,真沒想花這么多時間。”
“沒有,我又不小心眼。”
裴向云這會兒才發現自己肩上不知何時多了道傷口,想來是當時殺得太兇,被什么刀刃剮了下沒感覺到:“你千萬別去承認這事兒是你先想出來的,我撒了謊又要挨板子,你要是承認了你也得挨板子。我被打沒事,你被打估計要沒命的。”
陳三慢慢放下手,聲音中多了幾分哽咽:“俺錯了,俺真的后悔。”
裴向云動了動肩,小聲地倒吸一口涼氣:“沒事,要我是你的話也得鋌而走險。我父親他……也沒錢下葬。更何況你還有個弟弟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辦?”
刑房外忽地「啪嚓」一聲輕響,像是誰踩斷了地上的樹枝。
陳三的神色瞬間緊繃起來,慌張道:“那俺,那俺……”
“走吧……”裴向云推了他一把,“小心讓他們看見你。”
陳三再三踟躕,到底還是從門口出去了。
刑房的門輕輕合上,裴向云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想起方才陳三說的話。
老師發了很大的火。
是因為自己嗎?
裴向云心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不應該騙江懿。可若是不騙江懿,那陳三就免不了要被責罰。
真難……
自己果然就不應該管這些人的死活。
他渾渾噩噩地半夢半醒了一會兒,又聽見刑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張素探頭探腦半晌,待適應了里面的昏暗后這才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裴向云看見他,有些慌張道:“你來做什么?”
“我拿到了鑰匙,帶你出去。”
張素人長得小,非得踮起腳尖才能碰到裴向云的手鐐。鑰匙從鎖孔處滑過好幾次,這才成功地捅了進去。
“從你爹那兒偷的鑰匙嗎?”裴向云的語氣有些急促,“你瘋了?會挨打的。”
張素支支吾吾地將目光投向別處,故作老成道:“無妨無妨,你跟著我走就好,別想那么多,沒事的。”
他說完便拽著裴向云的袖子徑直從刑房中走了出去,一路上幸運地沒碰見什么人。
裴向云提心吊膽了許久,在進了營帳后才長舒一口氣,低聲道:“你這孩子,到底從哪弄的鑰匙?”
張素臉憋得通紅,嘴倒是硬得很:“你別管那么多,今晚便住這兒吧。”
裴向云還未打量完這間營帳,便聽小孩語速極快,背書似的道:“屏風后面燒了熱水,可以洗一洗身子,桌上有粥饃饃和菜,餓了可以吃,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說完,不再給裴向云詢問的機會,一溜煙撩起帳簾沖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裴向云一頭霧水地走到桌前,果然看見了張素所說的飯食。
粥是最簡單的白米粥,菜也是最簡單的炒青菜,其中一道里面放了肉丁。
他這才發現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早上臨走前胡亂啃的干糧不知被消化掉多久了。
裴向云也不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簡單凈了手后便狼吞虎咽地先吃了個白面饅頭。
青菜似乎只過了水,還帶著點不知名的甜味,比往日炊事班那些抖著手放鹽做出來的菜清爽可口了許多。
這似乎不是那位重油重鹽的炊事班班長施光遠做的飯。
那會是誰愿意把自己從刑房里撈出來?
張戎?
裴向云一邊風卷殘云般將飯食都吃了,一邊將那幾個平日相對看自己順眼一點的人猜了個遍,卻始終沒敢猜是江懿。
畢竟今天他騙了老師,說了讓老師難過的話,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江懿為自己準備飯食和熱水。
他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只覺得陣陣疲憊感翻涌而至。
這是自己第一次試著去關心別人,換來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甚至毀了先前在江懿那兒好不容易洗清些許的壞印象。
當真是得不償失。
裴向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身上黏糊的血衣脫了下來扔在地上,緩緩泡進了浴桶中。
渾身每一個疲憊的經脈都在熱氣中舒展開,他向后靠去,微微合上眼,困意便席卷而來。
就在裴向云即將墜入深眠時,屏風后忽地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驟然驚醒,撐著浴桶站了起來,腳下一滑,踉蹌著向前撲了幾步,恰巧轉過了屏風,正正好好撞上進他營帳那人的目光。
作者有話說:
你猜是誰ovo;
晚上還有啵啵啵
第55章
江懿原本想著這個時候裴向云不是睡了,便是在沐浴,所以才悄無聲息地摸了進來。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用這樣的方式與狼崽子坦誠相見。
裴向云似乎也受了驚嚇,囁嚅道:“師,師父。”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跳驀地亂了幾拍。
若他沒記錯,少年人今年應是剛滿十六,可身材卻已初具成人的雛形。
他剛從浴桶中站起來,身上的水還沒擦干凈,一小股一小股地順著肌肉的紋理流下,滴落在地上。肩上還有兩三道舊傷,或許是先前自己用鞭子抽他時留下的疤痕。
江懿眼前沒來由地閃過幾道前世的場景。
紅燭暖帳中,男人極具壓迫力的身軀覆在他身上,將他拘在懷抱與床幃的方寸之地間,像是永生永世都逃脫不了的囚籠。
他猛地將思緒抽回,耳尖有些發燙,冷下臉道:“你看著我作甚?”
好像他的話戳到了什么開關,裴向云驀地從頭紅到身上,像一尾被煮熟的蝦子:“師父,我聽見外面有聲音,還以為是賊,所以,所以……”
他好像說不下去了,垂著頭站在原地,不敢看老師。
江懿挑眉,目光稍向下一瞟,登時火氣又大了三分:“滾回去,你對著誰犯渾呢?”
裴向云顯然也察覺了什么,臉紅得和要滴血一樣,三兩步轉回屏風后,隔了半晌才低聲道:“師父,冒犯您了,對不起。”
你上輩子冒犯的事還少嗎?
江懿剛準備如此反問,又想起來里頭那小混蛋好像不是重生的,又默默把這句話咽了回去,懷著一腔無處發泄的怒火坐下,硬著頭皮聽屏風后的水聲。
他其實并不是很想與裴向云多說話的,但莫名看了人家的身子后離開,怎么品都能品出來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懿好面子,想明白這一點,強撐著在椅子上坐定,決計是不走了。
他不知在這兒坐了多久,裴向云竟還沒洗完,那水聲便沒斷過,于是咬牙切齒道:“裴向云,你要洗到何時?”
后頭那人隔了一會兒才回答他,聲音有些低啞:“師父……”
“問你話呢,喊我作甚……”江懿道,“你要洗到何時?”
裴向云雙唇微張,眸子被燒得通紅,有些手足無措道:“我,我不知道……”
江懿聽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聲音也比平日沙啞,奇道:“你在做什么?”
“沒,沒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張,生怕老師發現他那大逆不道的想法,急忙道:“我馬上就好,師父您找我是有事嗎?”
其實原本是沒事的。
江懿又坐了回去,懨懨地「嗯」了一聲。
裴向云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真的,我馬上就好,你等我一下。”
江懿懶得理他那句「馬上就好」,決計待紅燭再燒一截自己便走人。
裴向云咬著唇,在腦海中描摹著那人的樣子,費盡心思地回憶上輩子的那些細節。
他那點僅有的可憐體驗全來自上輩子,雖然也曾誤打誤撞看過些的許圖冊,但帶給他的刺激感竟都不如老師一人。
而那個被他惦念的人正坐在離自己不遠處,與自己只有一屏風之隔,卻恍若隔了遙不可及的距離。
這個想法給裴向云帶來了無法言說的感覺,陣陣戰栗感驟然席卷了他的五臟六腑,帶著無數甘甜而隱秘的情愫與渴望。縱然緊咬著唇,到底還是泄出一聲侵略感十足的悶哼。
他連忙洗去手上的污漬,手忙腳亂地從浴桶中站起身,胡亂地把向下流淌的水珠擦拭干凈。
江懿看著那截燒短的紅燭,剛準備走,這狼崽子就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依舊光著上身。
他擰著眉:“把衣服穿好了。”
“衣服臟的。”
裴向云剛干了大逆不道的事,現下不太敢看他:“沒有可以換的了。”
江懿盯著他看了半晌,嘆息一聲:“滾過來……”
裴向云聽話地滾了過去,便看見老師遞給他一枚信封。
他接過來:“這是……”
“里面是張字條,你轉交給陳三……”江懿道,“讓他弟弟帶著去燕都的錢莊兌銀元,大概夠安葬他的母親。”
裴向云拿著那封信函的指尖驀地頓住:“師父您都知道了?”
“說話說得那么大聲,想聽不見都不行。”
江懿似乎有些窘迫,避開他的目光道:“往后別再扯這樣的謊了,我又不是……”
那么不近人情。
裴向云想起陳三來找自己時屋外那聲樹枝被踩斷的「啪嚓」聲,福至心靈道:“師父,原來是你在偷聽。”
“我……”
江懿剜了裴向云一眼:“我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去刑房,刑房里還關著人,我能不去么?”
裴向云自知說錯了話,老老實實道:“得去……”
“往后遇見這樣的事記得來告訴我,你這就是違反軍規……”江懿冷聲道,“真是有能耐,炊事兵拎著割豬草的鐮刀就要跟真刀實槍的烏斯人打仗,我都不敢這么干。”
裴向云乖乖挨罵,心里卻柔軟得一塌糊涂:“那師父為何不親自將這字條給陳三送過去?”
“我若是給犯了錯的人好處,別人如何想?是不是往后誰都可以逾矩,反正丞相也不會追究?”
江懿道,“他確實可憐,但這軍規到底還作不作數了?”
他說完,自己心中也好受了些許,看著眼前低眉順眼格外溫順的狼崽子,忽然問道:“是陳三喊你一起的么?”
“不是……”裴向云實話實說,“他本來不想讓我一起的,但是我怕他們出事,就跟著一起去了。”
江懿聽了他這回答,心中多了幾分驚訝。
按照上輩子他對裴向云的了解,這狼崽子是絕對不會多看一眼與自己無關的事,死人就死人了,只要死的不是他自己,那無論誰都沒可能讓他邁出主動幫助別人的那一步。
可以說是相當冷血。
如今怎么忽然轉性了?
江懿接著試探道:“你與他們關系很好?”
裴向云怔了下,搖搖頭:“不算好……”
“那為何……”
“學生只是覺得,如果他們出了事,你會很難過……”裴向云小聲道,“學生不想師父難過。”
江懿原本心中騰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在聽到裴向云說什么后驟然滅了。
他還以為自己這學生終于通了幾分人性,懂了何為「同袍情誼」,何為「不能見死不救」。
原來不過還是為了他,當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江懿眉宇間壓著失望的神色,冷下臉起身要走。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帶著幾分委屈地喊他:“師父,你別不理我。”
江懿的背影頓了下,沒再說話,撩起帳簾走了出去。
老師好像很失望。
這次又是為什么?
裴向云摩挲著那枚信封,看著上面雋秀的字跡嘆息一聲,仔細地將它壓在枕頭底下。
他十分痛恨上輩子自己的自以為是。
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老師的人,結果到頭來發現那人在想什么,到底在乎什么,他竟一概不知。
若是知道老師心中在想什么就好了。
他躺在床榻上,腦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方才撞見那人時的樣子。
老師看見自己的身體時,好像確乎是受了好大的驚,連帶著耳朵尖都紅了起來。
裴向云舔了舔唇,只覺得喉嚨與口舌又開始發干。
他一邊默念著前些日子在江懿那兒抄的心經,一邊強迫著自己將那些念頭壓下去,卻沒想適得其反,剛被撫慰過的念想再一次冒出頭來。
十五六的少年恰好是血氣方剛的年歲,身體嘗了甜頭后便一發不可收拾。
裴向云在床上翻來覆去半晌,終于認命似的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其實上輩子的這個時候,他大抵也是恰好情竇初開的。
那會兒他被江懿帶著去了隴西軍營旁邊的一處村落中,遇見了個漢人姑娘。
那姑娘生得好看,人也大膽,不知怎的看他看對眼了,短短幾天里又是送花又是送吃食,鬧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江懿聽說后也揶揄過他,說燕都里像他這樣大小的孩子怕是都已經到了要談婚論嫁的年歲了,與那姑娘多接觸接觸不是壞事。
可他聽后心中卻不高興起來。
老師若不在隴西回燕都,是不是也要談婚論嫁,和某個姑娘成親生子?
若老師成了家,那自己是不是就沒人要了?
裴向云從小便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懼之中,好不容易在江懿這兒得了個棲身之所。
但凡一想到「被老師丟掉」的一絲一毫可能性,便足以讓他膽寒欲裂。
他態度相當堅決地拒絕了那個姑娘,姑娘應當是心里委屈,問他那什么樣的姑娘才會讓他傾心,被他所愛。
裴向云下意識道:“要有一雙含情桃花眼,要能上陣殺敵,能提筆著文章,笑起來……要溫柔好看。”
當時姑娘便斷言他此生也難找到這樣的女子。裴向云回去一琢磨,忽地心臟漏跳了半拍。
從頭到尾沒提名字,可字字句句卻藏著對老師的愛。
他也曾揣著這份禁忌的感情心驚膽戰良久,可沒想到最后到底扭曲得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
攀上頂峰的歡愉過后是無盡的空虛。
裴向云急促地呼吸著,心口像被剜走一塊肉似的疼著。
“師父……”
他向不遠處微弱的燭火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卻抓了個空:“師父,我好想你。”
作者有話說:
裴向云:QAQ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嗎;
他老師:滾出去;
——
高抬貴手憋鎖我了!孩子什么也沒干!!
第56章
裴向云第二天到底還是挨了頓板子。
畢竟他還是違反了軍規,如果真的不罰,便會如江懿說的那樣讓其他人視軍規如無物,犯下更大的錯事。
縱然裴向云的出發點是好的。
這頓板子雷聲大雨聲小,根本沒下狠手。裴向云昨晚便意識到大概是江懿讓張素把他從刑房中放了出來,飯菜怕也是老師親手準備的,心里甜得很,哪怕挨了板子也挨得心甘情愿,甚至五十板打完他還是笑著的。
把奉命行事的燕兵笑了個毛骨悚然,以為是給人打傻了。
裴向云卻不知旁人怎么想,剛站起身走了兩步便踉蹌著往一邊撲去。
雖然沒下狠手,但到底那還是實木做的板子,估計明日身上便得青一片紫一片。
他撐著一口氣去找了陳三,把江懿那封信給了他。
“這是江大人給你的……”裴向云道,“他知道你是一時鬼迷心竅,往后……別再干這樣的事了。”
陳三原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待打開后眼眶倏地紅了。
他平時慣來不敢與江懿說話,這會兒像是轉了性,憋著一口氣跪在了丞相帳外。
裴向云也不知那日江懿和陳三說了什么,只知道后來陳三回來后跟變了個人似的,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急功近利或憤世嫉俗,變得沉穩了許多。
裴向云看在眼里,其實是有些嫉妒的。
他也很想像陳三一樣,跟老師聊過一次后便知道了自己到底錯在哪,此后加以改正,再也不惹老師生氣。
但好像每次自己犯的錯都不一樣。
裴向云也很認真地回想過上輩子兩人之間為數不多幾次心平氣和的談話,試圖從中找到老師到底期望他變成什么樣的人,只覺得隱約抓住了一點線索,可每當要深入思索時,頭便又開始痛了起來。
這又讓他想起那只鉆進自己手臂的蠱蟲,不由得讓他再次心驚膽戰起來。
羅耶那晚癲狂的話他并非沒記住。
若真的有一天自己失了控,要傷害最在意的那個人,倒不如先讓他結果掉自己的性命。
——
轉眼間又是一年的年終歲尾。
裴向云端坐桌前,慢慢寫下最后一個字的一撇。
他頗為滿意地看了眼自己寫完的這張帖子,又把江懿寫過的那張拿了出來,細細比對著其中的差別。
這一年里,老師強迫著他將那些名家大儒的篇目全抄寫默背了無數遍。
剛開始他確實很抗拒,每日都糊弄過去,或是一天下來只能背完一個開頭,和張素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確乎是個反面教材。
夏天時張素被接回了燕都,江懿身邊就剩他一個學生,也沒人幫著他求情了。
沒背完文章挨打。
沒默完詩詞挨打。
字寫得不好也挨打。
裴向云挨了老師無數頓戒尺,剛開始還硬著骨頭與江懿辯駁,后來不僅要吃戒尺,還被罰著整天整夜跪在帳外。
江懿確實狠得下心管教他。
他的手被那柄實木的戒尺抽腫了三四次,跟炊事班的發面饅頭似的,看著都讓人心驚。
丞相帳外天天人來人往的,大部分燕兵看見他就偷著樂,不知道這小孩怎么惹著一貫好脾氣的江大人了。裴向云自己覺得臉上燒得很,頭都抬不起來,但就是死活不服軟。
他剛開始其實存了些許僥幸,覺得上次老師與自己示好,是不是有可能多少心疼他,哪怕自己不低頭,老師也會如上輩子一樣先妥協,放他進帳中。
但都是做夢。
江懿非但不心軟,每次還加大了懲罰的力度。兩人如此這樣不死不休地暗中較勁月余,終究還是裴向云服了軟。
那大概是個春末夏初的晚上,外面響起三兩聲悶雷,像是砸在他心頭上,聽得人心驚膽戰。
裴向云在帳外跪了約莫有四個時辰,滴水未進,除了早上那個白面饃以外什么都沒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剛想動一動身子,撐在地上的左手便刺痛了起來。
他倒吸一口涼氣,看了眼那只腫脹起來的手,沒來由地心里難受。
老師的心真狠。
前世他明明不是這樣的。
裴向云想起前世的自己算得上作天作地,江懿每次都容忍著他,最后不過輕描淡寫一次次揭過,甚至連現在這樣的皮肉之苦都沒要他受過。
可現在是他不配了。
他不是已經決定不要老師再因為自己生氣了嗎?
裴向云驟然醍醐灌頂似的想通了這其中的一切。
這樣爭吵下去好像確實沒什么必要。
更何況老師又不是在害他,自己何必呢?
裴向云想起江懿用戒尺打自己時冷下來的臉色,心中驀地一揪。
他先前過于抗拒讀書,下意識把這種抗拒理所應當地作為一種「有骨氣」的表現,現在看來倒有點小孩子賭氣般的幼稚。
裴向云踉蹌著站起身,猛地撩開簾子沖了進去,把靠在軟榻上看書的人嚇了一跳,沉聲道:“你想做什么?不是要你在外面跪著反省嗎?”
“師父,我想明白了。”
裴向云的語氣很急促,生怕自己沒說完話便被人趕了出去:“學生錯了,師父一片好意學生不僅不領情,還和您頂嘴惹您生氣,當真該死。”
“哦,你是這么想的。”
江懿放下手中書卷,雙目微瞇,說出的話毫不留情:“你要是真覺得自己該死,就一頭去柱子上撞死,也省得別人都覺得我是個惡人。”
裴向云心中一涼,知道他還在生著氣,低聲道:“師父,我……”
“如果我沒記錯,先前應該教過你怎么和我說話。”
江懿赤著足起身,慢慢踱去桌邊,拿起那柄戒尺,桃花眼中沒有半分柔情,冷冽地看向他:“又忘了,要我再教一遍?”
裴向云現在一看那桿戒尺就害怕,身子條件反射地一抖:“什,什么?”
“跪下。”
江懿蹙著眉看他:“是不是之前我給你太多好臉色,讓你又覺得自己可以蹬鼻子上臉了?”
裴向云咬著牙垂下頭,緩緩跪在那人面前。
江懿用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抬頭,覺得自己錯哪了?”
“學生……”
冰涼的戒尺貼在皮膚上,多少不太好受。
裴向云舔了舔唇,輕聲道:“學生辜負老師的心意,學生錯了。”
“嗯?”
江懿挑眉:“不是被我打怕了才來服這個軟?”
“也是有的。”
裴向云不敢說謊,實話實說道:“但學生這次真的知錯了,請師父原諒。”
抵在他下巴上的戒尺被人抽走,他好像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我知道你看不上這些詩書文章,覺得我逼著你做事很煩……”江懿道,“但是既然燕都的學堂中都要教這些,那你也要學。”
“并非要強迫你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只是你心浮氣躁,沒有長性,習字默書可以讓你修身養性,心中的暴虐煩躁能少很多,也不至于事事沖動。”
那人轉過身看著他:“我說的你可明白?”
裴向云心中一驚。
老師是如何知曉自己心中有著那股附骨之疽般的暴虐之意?
他斂了心神,恭敬道:“學生知道了。”
“以后準備怎么做?”江懿問,“還繼續糊弄我么?”
裴向云看著他,十分自覺地彎下腰,將額頭抵在地上:“學生往后定好好讀書,不讓師父失望,也不再惹師父生氣了。”
江懿輕笑一聲,在他面前蹲下身,修長的手指扣住他的下巴,讓他抬起頭。
裴向云冷不防與他如此近距離地相處,倏地唇舌發麻,心跳如鼓,臉頰也變得相當滾燙。
“很好……”他的老師輕聲說,“這樣才乖。”
裴向云驟然從思緒中抽身而出,下意識地舔了舔唇,平復了紊亂的心跳。
縱然這輩子已經和江懿相處許久,他依舊很難掩飾自己平靜外表下的那顆狼子野心。
他輕輕嘆了口氣,剛把老師那副字放好,帳簾便被人撩了起來。
江懿帶著一身冷氣進來,眉眼間結了冰碴似的。
裴向云連忙起身:“師父……”
“課業做的如何了?”
江懿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張紙卷細細打量了一遍,神色稍微緩和些許:“還成……”
裴向云面上一喜,還沒來得及為這來之不易的夸獎高興,便聽那人繼續道:“最后幾行仍舊心浮氣躁,重寫,上回讓你靜心是聽狗肚子里去了嗎?”
“是,師父。”
他眼中的光瞬間滅了幾分,抿著唇將那頁紙接過來。
江懿瞥了他一眼:“很委屈么?我說得不對?”
裴向云垂眸道:“學生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委屈?”江懿淡淡道,“收起你那副裝可憐的樣子。”
裴向云敏銳地察覺到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好,十分有眼力見地將那些示弱的小伎倆收了起來,嘗試著換了個話題試探道:“師父,明日的巡查我……”
“明日不用你去帶隊巡查了。”
江懿脫下身上的大氅:“今晚去收拾你的東西,明日一早啟程隨我回燕都。”
作者有話說:
國際慣例晚上還有;
我的存稿箱要被掏空惹qwq;
振作啊存稿箱箱!!(震聲)
第57章
裴向云上輩子從未與老師回過燕都,這回聽了江懿的話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可我……”
江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沒有不愿意……”裴向云連忙解釋,“就是我看上去和漢人長得不太一樣,他們會不會怕我?”
這也是上輩子裴向云也在糾結的事。
自從暴露了混有烏斯血統的身份后,他便沒在隴西軍營中受過什么好待遇。那些燕兵總看著他竊竊私語,就好像在看著一個怪物。
所以他上輩子才抵觸與漢人相處,總覺得自己在被議論與歧視。
江懿聽了他的顧慮,這才轉身仔細地打量了下自己這逆徒,有些驚訝地發現裴向云竟長得這么快。
分明前些日子還是個倒在隴西軍營外的瘦削少年,現在的個頭已然要超過自己了。
或許是連日在校場上風吹日曬,裴向云的膚色也深一些,襯得一雙帶著邪氣的眸子亮得嚇人。
這狼崽子居然長得這么快。
江懿眨了眨眼,收回思緒,淡淡道:“不會……”
裴向云舔了舔唇,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可我……”
“到底跟不跟我回去?”江懿蹙眉,懶得再與他糾結下去,“不跟我回去我便帶關校尉回去了。”
一聽「關校尉」三個字,裴向云心中立時警鈴大作:“我跟你回去。”
“廢話忒多。”
江懿捏了捏眉心,沒好氣道:“滾吧……”
裴向云得了令,開開心心地滾了,臨走前不忘將自己用過的桌子收拾好。
江懿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若不是局面撲朔迷離,他也不必非要這么著急地在冰天雪地里往燕都趕。
前幾日,他收到了一封從燕都寄往隴西的信函。
信函是三月初寫的,卻是臘月送到的,一路上經歷了無數的關卡波折,能全須全尾不被人篡改地被江懿收著,算得上是個奇跡。
執筆人是朝中丞相一派的老臣,說圣上年初到隴州微服私訪時,看上了一位舞女。
那舞女生得樣貌昳麗,在畫舫上跳了一支《霓裳曲》,圣上看后念念不忘,回燕都時將舞女也帶了回去。
這舞女乖巧伶俐,討人喜歡。圣上看著她也歡心,每日每夜都宿在她的寢宮中,沒過幾日燕都便天生異象,有白虹貫日之兆,圣上擔心是有大災禍,在燕都中尋找能人異士破解此兆,一云游方士進了宮,稟告圣上新納的妃子是福星降世,可化解一切危機與不祥。
是而圣上連忙冊封那舞女為宣貴妃,寵愛甚佳。
白虹貫日到底沒帶來兇兆,連帶著那云游方士的身份也一同水漲船高起來,被封為國師。
地位僅次于丞相。
雖然江懿早已成為朝中那群人的眼中釘,可這突然空降的國師卻不得不讓他們更提心吊膽一些。
圣上怕是瘋了。
放著賢臣忠臣新科狀元不用,非要用一個云游方士。
一堆人急紅了眼,熬了三天兩宿睡不著,待上朝時紛紛直言進諫,讓圣上三思而后行。
永璋皇帝陸玉澤今年不過二十五六的年歲,當年最厭惡的便是被父皇與太傅管教。
或許是覺得事情并沒有那么嚴重,又或許只是想與朝臣對著干,這些諫言他是一句也不聽。
好在他并未只顧著與宣貴妃尋歡作樂,該處理的政務還是在處理,不然早就有包藏異心的人伺機找些麻煩了。
江懿接到這封信函是在年終歲尾,可這些事卻發生在年初,到底還是有點晚。
他看信函看得一腦門官司,恨不能現在就殺回燕都找小皇帝要個說法。
這未免也太胡鬧了。
“縱然現在沒釀成什么災禍,但那舞女和國師來的日子未免太湊巧了些,到到底還是讓人不能不生疑……”張戎評價道,“圣上著實糊涂。”
江懿原本就打算年關回去述職時順便和圣上提一下與密東結盟一事,這回事情嚴重得多,他沒心思再等到年關,于是決計這幾日就回去。
只不過隴西軍營中有兩人他放心不下。
一個便是那近日來夾起尾巴做人的逆徒,另一個便是看不透的關雁歸。
他思來想去半晌,決定帶著裴向云回燕都,而后告訴將軍多多留意關雁歸。
事到如今,事情的走向已經全然沿著與上輩子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去了。
——
裴向云激動得一宿沒睡,第二日天還沒亮便在江懿門外徘徊,直至等到人出來。
江懿撩開帳簾看見他的時候,疑心自己看見了一條大狗。
“裴小兄弟早……”李佑川提著行李跟在江懿身后出來,“這么早就來了?”
裴向云看見他時愣了一下。
他以為這次的旅程只有自己與老師,不會有旁人,甚至已經想過如何單獨與老師相處,卻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裴向云的臉色瞬間有些垮,蔫頭耷腦地「嗯」了一聲。
馬車早已備好,張戎在一旁道:“路上小心。”
江懿垂眸,輕聲道:“將軍也一切小心。”
“放心,我盯著呢……”張戎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燕都幫我去看看素兒,半年未見了,不知他過得如何。”
老將軍這一腔拳拳愛子之心到底還是沒藏住。
江懿有些無奈地笑了下:“自然,我是他的老師,自然要去看他。”
裴向云正往車廂中爬,聽見這句話后心中還是「咯噔」了一下。
老師不是自己一人的老師。
他眸色微黯,輕輕「嗤」了一聲。
李佑川沒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興高采烈道:“小裴兄弟,這馬車轎廂真寬敞,再坐兩個人都沒問題。”
“嗯……”裴向云的目光悄悄黏在江懿身上,心不在焉道,“確實……”
“你們途徑劍門,地勢險峻,常有賊人占山劫掠過路旅人……”張戎最后叮囑道,“一定要謹慎小心。”
江懿登上馬車:“知道了,謝謝將軍。”
車夫一鞭子抽在馬身上,老馬嘶鳴一聲,披著晨曦沿小路向前而去。
裴向云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沒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走官道出過隴西,好奇地撩開簾子扒窗向外看去。
李佑川正剝葡萄,看見裴向云半個身子都要探出窗,忍不住笑道:“裴小兄弟,悠著點,你要掉下去了。”
“沒事……”裴向云道,“掉不下去。”
江懿靠在榻上,冷不防問道:“你沒出過隴西?”
裴向云下意識答:“也不是,之前我從……”
他話剛說一半便意識到江懿又在試自己,連忙改口:“之前我從烏斯被趕出來的時候是晚上,看不清周遭景物,算得上沒出過隴西吧。”
江懿沒試出來,輕哼一聲垂眸看著手中的書卷。
裴向云苦著張臉,心臟在胸腔里「砰砰」作響。
好險……
他下意識要說之前自己從未走過官道,都是帶兵抄小路打仗的。
若是說了,后果不堪設想。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從窗邊把身子縮了回來,老老實實道:“師父,學生給您剝葡萄。”
江懿蹙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用,我不喜歡。”
裴向云垂下眼,心中有些委屈。
相處的這段日子中,他逐漸明白了江懿所說的「不喜歡」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喜歡甜粥,是不喜歡自己熬的甜粥。
不是不喜歡葡萄,是不喜歡自己剝的葡萄。
裴向云情緒有些低落地靠在車廂角落里,雙目看著外面飛掠而過的景物,出行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
李佑川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模樣,小聲道:“少爺,你這會不會太……”
“太什么?”江懿冷聲道,“是我求他么?”
“不是……唉。”
李佑川長嘆一聲,遞給裴向云一個有些同情的目光。
誰知道你怎么惹著少爺了。
真可憐……
裴向云前一夜沒睡,馬車一路顛簸,倒是有絕佳的助眠作用。
他靠著車廂,不敢正大光明地看著老師,只敢一會兒掃過去一眼,帶著幾分貪婪地看著那人讀書的側顏,而后再立刻移開目光,生怕被人發現。
老師真好看。
笑時好看,讀書時好看,就連訓斥自己的時候也好看。
唯獨……
哭時不好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無端想起上輩子唯一一次見著江懿哭,大抵是被自己囚禁在府中的那一夜。
他一想起那人落淚的樣子,心中便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生疼,恨不能將一顆心挖出來還清自己欠下老師的債孽。
裴向云苦思冥想了許久,差不多清楚自己是想不明白老師到底在堅持些什么,但卻明白自己絕對不想讓老師傷心。
他迷迷糊糊地跟自己糾結了半晌,終于抵不住陣陣襲來的困意,頭低垂在胸前睡著了。
夢里他再一次回到了那間富麗堂皇的宮殿。
面前站著的人眉眼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穿著一身華麗的衣袍,目光中滿是不屑與譏諷,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再說什么。
又是這個夢。
裴向云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心中滿是煩躁與慌亂,正準備與那夢里的皇兄打一架,身子卻猛地向前一傾。
他倏地從夢中醒來,下意識抬眸看向窗外,卻發現天上滿是陰霾,周遭的景物也已從隴西的荒漠變成了一片深林。
江懿面色凝重,低聲道:“小心點,有埋伏。”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被戳心窩窩的可憐狗子吶
第58章
李佑川方才也睡了,這會兒被晃醒,眼中還存著幾分迷茫:“什么埋伏?誰敢埋伏朝廷命官?”
江懿不言語,目光卻沉了下來。
他們現在路過的地方正是先前張戎說有山匪的劍門,此處地勢險峻,有樹林掩護,是暗殺的絕佳之處。
誰敢埋伏朝廷命官?
要么果真是那些要錢不要命的山匪,要么是早有準備的同為朝廷命官的人。
無論是哪種,都十分有可能殺人越貨。
江懿思及此處,低聲道:“你們坐好了,我出去看看。”
他說著便要起身,卻被人緊緊拽住了袖子。
“師父,你別去……”裴向云這會兒完全醒過神來,“他們是不是沖你來的?”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輕輕把袖子從他手中抽了出來:“無妨,如果真是沖我來的,心中應當有所顧忌,一時半會兒不會對我動手。”
“不行……”
裴向云不依不饒地又拽回他的袖子:“師父,你別去。”
“你……”
江懿話還未說完,外面堵著馬車的人便高喊道:“都給老子下車,把身上值錢的東西留下來,老子還能饒你們一命!”
李佑川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場面,嚇得話都說不利索:“少爺,我們……”
“下車吧……”
江懿眸中掠過冷意:“不下去怕是不能善了。”
裴向云定了定神,輕聲喊他:“師父……”
“怎么了?”
“一會兒你站在我身后……”他說,“我……保護你。”
江懿似乎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輕聲笑了。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恍惚,還未想明白為何師父對自己笑,那人便已經下車了。
老馬被絆馬索絆倒了,摔得有點慘,一時半會兒看著是爬不起來的。
天色陰霾,看著怕是要下雨了。
江懿目光掃過周遭圍著的蒙面人,沉聲道:“諸位在此地所求只是行路之人的細軟么?若我們將財物拿出來,你們是否會放我們一馬?”
為首一人啐了一聲:“狗官少廢話,速速將金銀拿出來。”
江懿垂眸,對李佑川道:“按照他們說的做。”
李佑川嚇得手腳發軟,哆哆嗦嗦地從包裹中將銀錠翻找出來,丟在離幾人稍遠的地方。
“就這些?”
那人原本蹲在一塊石頭上,這會兒縱身躍了過來,看著那幾塊銀錠笑道:“都說朝中狗官家中有白銀萬兩,真以為能騙得過我們?”
江懿面色一沉,還未說話,便聽他高聲道:“弟兄們,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身邊的林中忽地響起尖銳的哨音,而后數十個同樣裝扮的黑衣人鬼魅般地躥了出來,將三人加一個車夫圍在中間。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剛要將老師擋在身后,一道黑影便掠到他面前。
那黑衣人蒙著面,手中一柄造型奇異的彎刀,徑直往裴向云脖頸間割來。
他的速度很快,可到底還是有些輕敵,以為這當官的身邊怕是沒有幾個能打的,正以為自己能輕輕松松取人首級,卻沒料自己的脖頸一緊。
裴向云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氣。
那人心中大駭,胡亂地在他手中掙扎起來。可裴向云卻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竟徒手把他扼死了。
那柄彎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緊接著便是那黑衣人軟塌下來的尸體。
裴向云俯身撿起彎刀,猛地向另外幾個黑衣人撲去。
李佑川剛以為自己要做那刀下亡魂,眼淚還在眼眶中打轉,便見那看上去兇神惡煞的殺手被裴向云結果了。
江懿看著那飛撲出去的背影,前世記憶再度涌入腦中,額角驀地疼了起來。
他指節抵著太陽穴緩緩地按揉著,強迫自己的意識尚維持著些許清明。
上輩子的回憶慢慢與眼前的景象重疊了起來,自己這平素看上去溫馴乖順的徒弟第一次上戰場時,也是如現在一般嗜殺成癮,像地府爬出來的活閻王。
那個時候他并沒過多在意,只當裴向云是天生武將,是不可多得的習武天才,卻沒料到隱藏其下的悲劇。
而如今……
哪怕是自己再三阻撓,到底也除不掉裴向云身上的暴戾嗎?
江懿微微蹙眉,抬手將李佑川從一柄趁亂遞過來的刀下推開。
那黑衣人是個精明的,似乎看出來裴向云不太好惹,于是將主意打在剩下幾人身上,繞開了前面那尊殺神,想來個「黃雀在后」。
眼看著目標被人推開,黑衣人有些錯愕,而就在他錯愕的瞬間,江懿精確地點了他手腕上的麻筋。
他痛呼一聲,再也拿不住那柄彎刀。江懿順勢把刀奪下,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不遠處那領頭人一直未加入戰局,瞥見這一幕后雙目微瞇,琢磨出了幾分不妙的意味。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身后發生了什么,只管切瓜砍菜似的將這些黑衣人一個個除掉。
縱然被十數個人包圍,可到底還是比不上千軍萬馬混戰的沙場,對他來說算不上什么難事。
一捧捧血跡濺在臉上,灼得他心頭發燙。
被江懿管教多時,他險些忘了打仗殺人的快感,此刻那隱藏許久的暴虐之意肆無忌憚地在胸腔中炸開。
想殺人……
想看著他們毫無反抗能力地倒在自己的刀下。
想聽見他們驚恐的喊叫和絕望的求救。
裴向云雙眸猩紅一片,拿著刀的手微顫,卻仍能毫不留情地將眼前的人斬于刀下。
這些黑衣人終于發覺出不對勁,下意識地轉身要逃,卻被人徑直拽住了衣領,繼而脖頸泛著涼意,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周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裴向云的手松開,那柄被他砍得卷了刃的刀「叮」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緩緩抬頭,目光鎖住了那領頭人,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有些猙獰的笑。
為首那黑衣人再也沒辦法強裝鎮定,縱身想逃,卻被裴向云攔下。
“就是你要取我們性命么?”他輕聲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本事。”
黑衣人眸中閃過一絲狠戾,驟然轉身向他撲了過來。
裴向云只當他在垂死掙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制住,兩人都沒有武器,只用拳腳互搏,翻滾著倒在地上。
那人到底還是拼不過裴向云一身無處用的力氣,被掐著脖子按在旁邊的樹干上。
“誰讓你們來殺我師父的?”裴向云低聲問他,“說了讓你死得舒服點。”
那黑衣人口鼻出血,在黑布上氤氳開一片深色。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
裴向云看著他像個嘴硬的,用空著的手將他面上蒙著的布拽了下來。
蒙面下是一張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臉,看不出任何線索。
“說話……”裴向云又收緊了掐著他的手,“別裝死……”
那黑衣人撕心裂肺地咳喘起來,眼中卻亮得很,唇邊露出一個有些邪氣的笑。
他驀地大張開嘴,口中掠過一道黑影,刺破空氣徑直射向裴向云的面門。
裴向云聽見了這道尖嘯聲,下意識地側頭躲過,心中卻驟然一緊。
身后是……
他倉惶地丟下沒剩幾口氣的黑衣人,轉身向那尖銳之物撲去,似乎想將它攔在半路。
江懿剛把李佑川和車夫扶起來,讓他們先回車廂里歇息,恰巧轉過身,隱約聽見一道細微的聲音響起。
他還沒看清那是何物,便只覺得肩上驀地刺痛了一下。
“師父……”裴向云踉蹌著向他跑來,臉色蒼白,聲音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師父你沒事吧?”
江懿聞見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不悅,還未開口,肩上那處被蚊子叮咬般的刺痛驀地被放大,讓他控制不住地悶哼了一聲。
他今日也穿了那件灰白色的大氅,此刻肩上的位置慢慢氤氳開一片暗紅色的血跡,在淺色中顯得格外刺眼。
裴向云愣愣地看著那片不祥的紅色,耳畔嗡鳴聲陣陣,雙腿一軟,幾乎撐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驀地轉過頭去看癱軟在腳邊的黑衣人,一把抓起那柄卷了刃的彎刀,發著狠往黑衣人身上捅去。
黑衣人原本就沒剩幾口氣了,被他捅了幾下便徹底沒了聲息。
可裴向云卻像沒看見一樣,好像要將那尸身捅成篩子才罷休。
“好了……”江懿低聲道,“都死了,別發瘋了。”
裴向云眼中的猩紅褪去,方才因為殺人而沸騰的血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無盡的寒意。
不是要保護老師么,怎么還是讓那人受了傷呢?
他顫著手要去看江懿肩上的傷,在瞥見自己手上的血污后怔了一下,有些手足無措地抬眸向那人看去。
“傻了么?看著我作甚?”
江懿捂著唇悶咳了幾聲,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什么都多了些暈眩感。
他定了定神,面上卻沒半分驚慌:“找個地方把身上的血洗干凈。”
裴向云眸中黯色愈發深重,聲音沙啞:“師父,你的傷……”
“聽不懂我講話么?”
江懿冷下臉:“讓你去把身上的血跡洗干凈,不然別想上馬車。”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護主狗子;
晚上還有啵啵啵,早點來(淺淺暗示一下)
第59章
裴向云低頭,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干凈的布料,都被無數人的血浸透了。
他剛想開口,江懿便轉身上車,明擺著是不太想理他。
裴向云沒辦法,只能蔫頭耷腦地取來一套換洗的衣服,在樹林中好不容易找了條窄溪,搓洗了換下來的衣服,又囫圇沖了下身上和手上的血跡,飛奔回了馬車停靠的地方。
老馬雖然被絆了下,但好在沒什么大礙,只是腿腳有些不太靈便,這會兒正靠在樹旁閉目養神。
裴向云松了口氣,三兩步爬上車,便聽見李佑川道:“少爺,你這傷……”
“不礙事……”
那人的嗓音沙啞,似乎透著一股疲憊:“替我將紙筆取來。”
裴向云心中一緊,連忙撩開簾子:“師父……”
江懿抬眸看了他一眼:“洗干凈了?”
“都洗干凈了……”裴向云低聲道,“再沒有血跡了。”
江懿頷首,單手接過李佑川遞過來的紙筆。
裴向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忽地發現他一向握筆很穩的手好像在輕輕顫抖著,繼而一滴墨從筆尖落下,洇在宣紙上。
他的心漏跳半拍,輕聲道:“師父,傷口疼么?”
“不疼……”江懿道,“少管這些沒用的。”
他蹙眉,忍著肩上的刺痛,提筆在紙上寫字。
裴向云天生一雙好眼,隔著很遠看東西都能看得相當清楚,哪怕是晚上也能看見許多人看不清的物事。
他抿著唇,看了半晌江懿在紙上寫了什么,忽然道:“師父,你騙我。”
“我騙你什么了?”
江懿覺得肩上的傷像是疼得入了骨,錐子似的扎進骨骼之中,連帶著握筆的手都不穩。
他用了僅剩的力氣將這些日子里的布置與猜測都寫在了紙上,而后長嘆一聲,將那張紙仔細地卷了起來,遞給李佑川:“回了燕都,先將這張紙交給十五爺。”
“少爺你呢?”李佑川白著一張臉,“你不回燕都了嗎?你怎么了?”
江懿額上滿是冷汗,忽地捂著唇悶咳了起來。
裴向云的心徹底沉了下來。
方才那黑衣人果真是沖著江懿來的,拼著自己身死,也要拉著他同歸于盡。
若是自己再聰明些,觀察得再仔細些……
若是自己沒躲開那道口中箭,現在就不會是師父受了傷?
“李兄……”他低聲道:“勞煩你出去一下。”
李佑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什么?”
裴向云抬眸看著他,眼中滿是懇求。
李佑川觸到他的目光時怔了一下,沒再過問,寶貝似的抱著那張他家少爺交給他的紙從車廂出去了。
現在這一方天地里只剩他們兩個人。
江懿靠在榻上,蹙眉看著向自己逼近的狼崽子,低聲道:“你想做什么?”
“師父,方才你在紙上寫的我都看見了。”
裴向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的傷是不是很嚴重,擔心自己撐不到回燕都,所以才寫了那張字條?”
江懿沉默半晌,唇角輕輕翹了起來:“這會兒倒是聰明。”
裴向云垂眸看著他,心中的惶恐瘟疫般席卷了五臟六腑。
這是這輩子他第一次看見老師如此虛弱的樣子,隱約和上輩子兩人相處的最后那段時光重疊了起來,讓他無法不心驚膽戰。
“師父,我幫你看看傷……”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枚箭上是不是有毒?”
他說著便將手伸了過來,似乎就要這么把江懿的衣領解開。
江懿下意識地想躲,可這平素乖巧的學生終于卸下偽裝,露出藏在下面的鋒利的獠牙。
江懿被他困在廂壁與懷抱的縫隙中,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他有些急促地喘/息了片刻,低聲道:“裴向云,你瘋了。”
“我沒瘋……”裴向云的聲音似乎有些低啞,“你讓我看看。”
他不由分說地扣住了老師的手腕,顫著手將那人的衣扣一點點解開。
白皙的肩上滿是血污,十分觸目驚心。
裴向云的眉蹙得很緊,將一旁桌子上放著的燈挪得近了些,將食指按在那人的皮膚上,慢慢找著傷口。
平日讀書寫字拿筆拿得多了,再加上偶爾隨著張老將軍的指點練一練劍法,他的指腹上結著一層薄繭,摩擦在皮膚上時帶著一股無法忽略的癢意。
江懿只覺得自己的耳朵燙得要命。
隱藏在腦海中的記憶不合時宜地復蘇,被煎熬灼燒的眼前驀地閃過上輩子那荒唐的一夜。
他的聲音中多了些許慌張:“放開我……”
“等一下……”裴向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老師眼中已經和禽/獸無異,一雙眼仔仔細細地在那血痂中尋覓著,“馬上找到了。”
他的指尖緩緩隨著目光移動,終于找到了那處被箭矢破開的創口。
“師父,你忍一下。”
裴向云低聲道:“我……幫你將那東西弄出來。”
他說話時熾熱的呼吸噴灑在江懿頸邊,灼得他心中多了幾分奇異的空虛感。
“快些……”他輕聲道,“別磨磨蹭蹭的,還要趕路呢。”
裴向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一邊的包袱中摸出一柄短匕,輕輕吸了口氣,將刀尖懸在傷口之上,卻遲遲不敢繼續。
江懿抬眸看他:“你要糾結到什么時候?”
“我不太下得去手……”裴向云小聲說,“我……”
“下不去手就算了。”
江懿說著便要從他的桎梏下起身:“等到了附近的鄉鎮再說。”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決道:“傷口周圍有黑色的血,恐怕那枚箭矢上有毒,待將它弄出來后怕是還要將毒液吸出來。”
江懿瞪大了眼:“你說什么?”
“我說將毒液吸,吸……”
裴向云似乎這才察覺到自己方才說的話有多容易惹人遐想,登時臉徹底紅了。
江懿掩面嘆息,沒忍住苦笑了一下。
他從前還自我反省過,是不是因為自己對學生太好了,這才引得裴向云往彎路上走,好好一個孩子最后成了個病態偏執的斷袖。
現在看來……這玩意兒似乎好像是天生的。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像是下一秒便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似的。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師父,你別笑我。”
“我沒笑你。”
江懿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連帶著汽燈中的那簇火苗都變得若隱若現起來:“你到底能不能做?不做就滾開,別浪費時間。”
一個「做」字落在裴向云耳中,險些砸得他拿刀的手都不穩了。
“師父,你別看著我,我下不去手。”
裴向云試探著將另一只手覆上江懿的眼。
老師似乎也很疼,額上和鼻尖上滿是冷汗。
但裴向云卻知道這人十分心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無論多疼也不會說出來。
就像上輩子握著他的手用將脖頸刺穿一樣。
裴向云眸色一黯,將手心緩緩貼上了那人的眼。
江懿似乎有些不適地眨了眨眼,長睫在他掌心掃過,癢得他心跳更快了。
他定了定神,將短匕的刀尖落在了那處創口上,狠下心來劃出一個十字,趁著還沒流更多血時將那枚短箭挑了出來。
江懿輕輕地悶哼一聲,眉頭倏地蹙緊,卻仍死死咬著唇。
“師父,你若是疼便喊出來……”裴向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著,恨自己方才沒再多給那黑衣人兩刀,“唇都咬破了。”
“少廢話。”
江懿緩了一會兒才開口,聲音沙啞:“快點……”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慢慢俯身,將唇印在了那人的肩上。
血腥味霎時占領了味覺,可他卻恍然不覺,用牙輕輕咬著那人薄薄的皮肉,將那混著毒液的血從傷口處吸出來,而后吐掉。
就像舔舐獵物的狼一樣。
江懿無端冒出來了這樣一個念頭,緊接著便覺得裴向云摩挲在自己肩上的癢意是如此不可被忽視。
他舔了舔唇,抑制住那愈發紊亂的呼吸,咬牙切齒道:“好了嗎?”
“沒有……”裴向云唇舌因為毒有些發麻,說話都變得含糊了很多,“差,差一點。”
江懿深吸一口氣,試圖忽略掉自己脖頸旁那處熱源,只覺得自己現在像半身不遂一樣。
縱然他現下對裴向云沒了上一世那種朦朧的喜歡,但到底還有兩人溫存時的記憶,對他來說倒更像一種另類的煎熬。
或許他和裴向云就是這樣,一直糾纏不清,一直無處可逃。
江懿看著轎廂的頂棚愣神,趴俯在他身邊的人慢慢抬起頭,聲音中帶著幾分喑啞:“好了……”
肩上方才那種麻痹感確實消失了不少,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胳膊,手背忽地擦過了一處有些異樣的灼熱。
江懿有些疑惑地抬眸,下一刻某種堅硬便蹭過了自己的腿。
他驟然明白發生了什么,臉色生生被氣得煞白:“你腦袋里在想什么呢?”
“對不起師父,我……”
裴向云唇邊還沾著他的血,似乎也受了那毒的影響,說話都說不清楚:“我先下去了。”
他說完,踉蹌地扒著轎廂的門爬下馬車,連背影都顯得十分慌張。
作者有話說:
淺淺磕一個,憋關我qwq;
——
果然不出我所料(點煙)
第60章
李佑川提心吊膽地等在外面,這會兒看見裴向云逃也似的出來,還以為他家少爺出了什么事,姓裴的怕擔責任要跑路,連忙拽住他的衣服:“你跑什么?少爺怎么樣了?”
裴向云心中叫苦不迭,漲得生疼,低聲道:“師父沒事,你放開我。”
李佑川越看他越覺得形跡可疑,不依不饒道:“沒事你跑什么?你嘴邊怎么全是血?”
“我……”
裴向云僅存的理智被欲念灼燒著,只想快些去方才那條小溪便沖個涼讓自己冷靜片刻,狠狠掙脫了李佑川的手,踉蹌著向遠處跑去。
“放他去吧……”江懿在轎廂中低聲道,“我沒事……”
李佑川聽見他說話后這才放下心來,連忙回了車廂:“少爺,他怎么了?”
江懿眉眼間具是疲憊,聞言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發/情了。”
“哦,原來是……少爺你說什么?”
李佑川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睛看著江懿:“發發發什么?”
“那不重要。”
江懿用帕子將傷口暫時保住,而后慢條斯理地將衣服穿好:“你去與車夫說一聲,今晚在附近找個鄉鎮歇下。”
李佑川心里還惦記著他那句語焉不詳的話,緊擰著眉又從轎廂中出去了。
江懿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覺得有些頭疼。
裴向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他的推斷,若上輩子真是因為自己過界的關照讓裴向云誤會了什么,那這輩子他可以說得上是一點好臉色都沒給過裴向云。
動輒羞辱打罵,他甚至想過裴向云會憎恨自己,可完全沒料到一切又慢慢與上輩子重合了起來。
先前裴向云是怎么說的?
說自己和他母親很像,所以才會一直賴著要做自己的學生,無論被如何苛刻對待都不走。
江懿指節抵著眼角,真的想不通這狼崽子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奇怪的東西。
李佑川去前面找完車夫回來,瞥見江懿的臉色后將八卦的話老老實實咽了回去。
兩人就這樣有些尷尬地靜默對坐良久,轎廂的簾子才動了動,裴向云紅著臉鉆了進來。
李佑川十分自覺地喊車夫可以繼續趕路了,繼而捧了本話本子,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看懂,將臉一遮便讀了起來。
裴向云縮在角落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放,只能悄悄地有意無意瞥江懿一眼。
江懿早就發現了他那些小動作,卻沒什么包容他的耐心,低聲道:“你有事嗎?”
被人驀地點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有些心虛地抬頭向他看來,過了半晌才小聲說:“師父,你肩上的傷還疼嗎?”
疼自然是疼的,只不過照比先前刺痛的麻痹感要好受了許多。
“有事說事……”江懿沒回答他的問題,“別拐彎抹角的。”
“學生方才去沖……沖身子的時候在樹林里發現了一種草藥。”
裴向云說到「沖身子」時十分明顯地磕巴了一下,臉頰上驟然彌漫看一片紅色。
他慌亂地將手伸進口袋里,摸出來了一把神似野草的東西:“這種藥草敷在傷口上,可以加快傷口的愈合。”
“不必了……”江懿道,“馬上就到鄉鎮了,到時候能找著大夫。”
裴向云眸中的光倏地暗了,囁嚅道:“可是……”
你會疼的吧。
他沒將這句話說出來,只垂眸看著自己手里那把因為顛簸被蹂/躪得看不出些許完好的藥草,鼻尖有些發酸。
老師這是不信任他嗎?
裴向云用那雙含著委屈的黑眸看了眼江懿,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目光。
江懿看見他眼中的難過,有些意外。
這有什么好難過的?
眼下好不容易止了血,若再讓裴向云折騰一下,說不好又能折騰出什么其他狀況。
更何況按照地圖估算,他們大概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便能到離得最近的城中。
沒什么必要。
江懿懶得和裴向云解釋這些,也僅僅只將目光移開,望向外面逐漸昏沉的黑暗,驀地聽見一聲低低的啜泣。
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猶疑的目光重新落回車廂內,卻沒再聽到方才那啜泣一樣的聲音。
可再次將目光移開后,那若有若無的聲音便又出現了。
江懿微微蹙眉,雙眸在周圍游弋半晌,差不多確定了那個悄悄哭的人就是裴向云。
至于么?
他在心中冷笑一聲。
上輩子倒也沒見這逆徒如此脆弱,被拒絕了一次便哭成這德行。若那會兒他也如現在一般,怕是就沒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
江懿闔眸向后靠去,休息半晌后馬車終于到了附近的一處縣城中。
這處縣城名為城登縣,位于隴州和渝州相交的位置。
同時也是幾年前大燕與烏斯軍簽訂望凌之盟時的談判地點。
江懿微微睜開眼,目光中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今天這群黑衣人絕非山匪。
一般的山匪不會有那個膽量強行攔朝廷命官的車,大部分只會劫那些好欺負的過路商旅。
而聽了裴向云方才的敘述后,他更加確定了一個想法——
這群人確實是沖著自己來的。
知道他會經過這條路的有不少,但到底是誰這么不想讓他回燕都?
江懿在心中大致有了幾個答案,一一列出來,覺得無論是哪個看上去都很可疑。
首先是藏在隴西軍營的那個臥底,再之后便是燕都里那群只知道明哲保身的酸儒,無論是誰都有足夠的理由和能力將他攔在半路上。
江懿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一陣困倦席卷而來。
李佑川小聲道:“少爺,到了。”
江懿扶著轎廂起身,慢慢出了馬車,抬眸便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的眼睛紅得很,被他看過來后欲蓋彌彰地低下頭,裝作什么也沒發生的樣子。
江懿嗤笑一聲,率先向前走去,迎面便看見了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下巴上留著一縷小胡子,雙眼微瞇,生了副老奸巨猾的模樣,看見江懿后十分親切地湊了過來,殷切道:“久仰丞相大人的名號,今日一見,丞相果然氣度不凡。”
江懿客氣地對他笑了下:“是穆宏才穆縣令么?”
聽見江懿喊了他的名字,那縣令笑得臉上的肥肉都堆了起來:“江大人知道下官的名字?”
“略有耳聞……”江懿道,“穆縣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穆宏才聽了他夸自己,臉上的笑更深了:“江大人哪里的話,我們一方父母官,自然要為地方百姓服務。”
江懿唇角噙著笑,目光卻很冷。
為一方百姓服務?
去年夏天,城登縣水患,一紙彈劾穆宏才的信函直接送到了燕都,指責他身為縣令非但不開倉賑災,反而將無數反抗的民眾拘捕關押,甚至差使手下打死過人。
朝廷派了官員來隴州實地走訪,卻發現并沒有發生彈劾信中發生的事情,懷疑另有隱情,可其中一個官員卻忽然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險些沒了命,無奈只能打道回府。
這便只能成為一件懸而未決的案子。
穆宏才一路將幾人帶到了縣令府外,早有小廝和婢女站在外面等候,帶他們往府中走去。
裴向云緊緊綴在江懿身后,低聲道:“師父,你的傷還疼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穆縣令這是要帶我們去哪?”
“洗塵接風,洗塵接風。”
穆宏才對他自以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下官早早備好了酒菜和舞女,正是為了給您幾位洗塵接風啊。”
江懿微微蹙眉,語氣中多了幾分不悅:“穆縣令,現下已近亥時,大張旗鼓地歡迎我好像不妥,城登縣竟沒有宵禁的嗎?”
穆宏才面色一變,連忙賠笑道:“丞相大人哪里的話,下官這不是惦記著您一路風塵仆仆地來,怕是一口熱飯都沒吃上,這才……”
他連忙抬頭,眸中劃過一絲厲色,聲音中卻仍帶著殷勤:“你們愣著做什么,沒聽清江大人的話么?都撤了,撤了。”
“一路過來我們都乏了……”江懿道,“先去歇息的地方吧。”
穆宏才連聲應下,讓小廝帶幾人去縣令府的客房中。
這縣令府外面看著上了年頭,可里面的陳設卻新得很,甚至有很多連江懿在燕都家中都未曾見過的小擺件。
穆宏才為三人和車夫安排了兩個房間,李佑川身為江懿身邊的小廝,自然被帶去與那車夫同住。
于是江懿便和裴向云被分進了同一間客房。
裴向云還未曾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又聯想起路上那尷尬的一幕,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幾乎同手同腳地與老師進了同一間屋子。
房門被他輕輕關上,他還未說話,便聽見那人似乎悶哼了一聲。
裴向云尚未平復的心跳倏地一緊,連忙擦亮火折子點燃一邊的蠟燭。
昏黃的燭光將屋中照亮,江懿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面色蒼白地捂著左肩,額上細細密密的全是冷汗。
“師父……”
裴向云急忙走了過去,看著江懿小心地將衣領解開,露出傷口處包裹著的帕子。
帕子原本是白色的,如今沾了血,被染成了一片暗紅色。
江懿原本以為自己撐個把時辰,這傷口便會自己結痂,可現在看來卻并非那一回事。
那黑衣人不知在短箭上涂了什么毒藥,怕是會十分影響傷口的愈合,讓血越流越多。
裴向云緊緊地盯著那處傷口,一顆心慢慢跌入谷底。
“別傻站著……”江懿低聲道,“去找大夫來。”
裴向云紅著眼眶直起身剛要走,又聽那人道:“別驚動穆宏才。”
江懿看著少年毛毛躁躁遠去的背影,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若自己不特意叮囑,這狼崽子估計要鬧得整個縣令府都知道自己受了傷。
他的身子輕輕向后仰,靠在床頭,忽地耳畔響起了一道許久未聽見的聲音:“江大人這是受了傷嗎?”
江懿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誰,唇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范八爺今日不忙么?竟有空來看我?”
范無救的聲音依舊如往常一般古板且不近人情:“是,今日得閑。”
“這傷看上去有些嚴重……”江懿輕輕按了按那塊出血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細細密密針扎似的痛,“會要我的命么?”
“應當不會。”
“你還會安慰人?”
“沒有安慰你……”范無救并沒有因為他說的話而引起什么情緒的波動,依舊照本宣科似的一板一眼道,“若你真的會死,那名字提前幾天便會出現在生死簿上,提醒我來人世間接你。”
這地府還挺講究的。
“江大人竟怕死么?”范無救問道,“平素沒覺得江大人會將生死看得這樣重,甚至于特意來詢問我。”
江懿有些疲倦地微微闔眼:“不是怕死,是有些遺憾。”
他上輩子單以為隴西失守是大燕覆滅的導火索,而今重活一次,卻發現其下的隱情遠遠不止這一個。
這龐大王朝之下,是無數心懷鬼胎而盤根錯綜的勢力,靜候著那個讓他們鉆空子撈些好處的時機。
江懿好不容易窺見了那巨物的端倪,怎好帶著這些遺憾離開?
他剛想再從范無救口中套些話來,卻聽見臥房的門「吱嘎」響了一聲。
裴向云扣著一老者的領子將他推進了屋,低聲道:“你若是敢喊一句,我弄死你。”
那老人怕是年過花甲,蓄了一把花白胡子,被裴向云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渾身發抖,顫著聲道:“我,我……”
江懿有些頭疼地睜開眼:“你這又是在做什么?放開他。”
裴向云見老師發話,只能不情不愿地將那老大夫放開,后退幾步站在一邊虎視眈眈地看著他,或許那大夫多做一個不該做的動作就會被他當場處理掉。
大夫有些畏懼地瞥了他一眼,將隨身的布包打開,從里面掏出銀絲與銀針。
江懿知道他要準備號脈,將袖口挽起來,把手腕平放在腿上。
那老大夫雖然看著年事已高,但手卻穩得很,闔眸凝神半晌,低聲道:“這位大人脈象浮大中空,心律不齊,怕是外傷導致的營血不足,陽氣浮散,大人近日可受過傷?”
“受過,是被箭矢所傷……”江懿低聲道,“原本我以為那創口無大礙,但沒想到一直流血,怕是因為上面涂了毒。”
“那箭矢還在嗎?”大夫問,“可否給我一看?”
江懿瞥了眼立在一旁的裴向云,他連忙從包袱中翻出一個用布包起來的長條狀物事,小心地遞給了大夫。
還算有腦子。
江懿在馬車上時并未特意叮囑,方才原本沒抱有裴向云能記得將那箭矢帶回來的希望,現下卻發現自己好像確乎低估了這狼崽子的細心程度。
大夫將那枚箭矢接過,小心地放在燭火下查看片刻:“如果我沒看錯,這箭矢上涂的怕是隴州山野中特有的一種毒草。”
裴向云蹙眉:“什么叫隴州特有的?你確定別處沒有嗎?”
“老夫年輕時曾做過十數年的赤腳大夫,走遍了無數鄉野村莊,卻只在隴州見過這樣的毒草……”
大夫道,“這種毒草通常與解毒的藥草伴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若是被人內服,則會在十二個時辰內出現臟腑出血的癥狀,到時才是藥石無醫。”
“藥石無醫?”
裴向云猛地揪住那大夫的衣領,聲音都變了調:“你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嗎?我警告你,若是……”
“裴向云……”
江懿看著他那心浮氣躁的模樣便生氣:“滾回來,丟人。”
裴向云難掩眸中的兇光:“可……”
“你什么時候能學會聽人把話說完?”
江懿動了氣,牽扯了肩上的傷口,掩著唇悶咳了幾聲。
裴向云看著他原本蒼白的臉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這才松開了那大夫的衣領。
大夫有些畏懼地看了眼這歌一臉兇相的少年:“方才我說的是內服十二個時辰藥石無醫,如今這位大人是被箭矢所創的皮外傷,若是能及時外敷解毒的藥草,便沒什么大礙。”
“那你有解毒的藥草嗎?”裴向云追問他,“帶來了嗎?”
大夫垮著一張臉,覺得自己有苦說不出。
他來之前也并不知道病人中的是什么毒,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地將解毒的藥帶在身上?
大夫如實地將這話說了,而后補充道:“這藥草除了解毒外沒有其他作用,我們藥堂抓藥的時候也是從來不抓的,所以……”
裴向云經歷了一通心情的大起大落,恨不能讓這老大夫將所有話一并說完:“所以什么?”
“所以可能需要現在就去附近的山崖上采摘……”大夫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裴向云聽后立刻站起身:“我去……”
“你等等……”江懿蹙眉道,“能不能別這么急躁?平素要你寫字靜心都靜到狗肚子里了?”
裴向云咬著唇看向他,翻涌的情緒藏在黑眸下。
他如今的情緒確實比上輩子穩重了許多,但一旦碰上和江懿有關的事,他無論如何也冷靜不下來。
他不敢想老師或許會在自己面前再次出事,甚至于剛冒出這個念頭都會讓自己無比心驚。
大夫不清楚這二人之間的關系,只絮絮道:“毒草與解毒草生長在臨近的一處石壁,石壁上有藥堂伙計勘鑿出來供人落腳的凹口,千萬小心。我粗略畫一幅地圖,再將那毒草的樣子告知于你。”
“知道了……”
裴向云起身,將身上厚重的衣服脫下,只留了一件單薄的勁裝。
他看了眼江懿,低聲道:“師父,等我回來。”
“小兄弟,那石壁陡峭得很,千萬小心……”大夫不放心地叮囑道,“實在不行便明早去吧,夜深了怕你看不清落腳的地方。”
裴向云卻沒再答話,記得江懿說過不要驚動其他人,沖向房門時腳下驟然一拐,從窗戶翻了出去。
路上沒有人,影影綽綽的全是不遠處住家的燈火,卻仍抵不過一間縣令府亮堂。
裴向云轉頭看向身后這稱得上「龐然大物」的縣令府,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
聽老師說,這城登縣曾患過水災且沒錢賑災,那應當上至縣令下至平頭百姓都窮得沒有幾個錢,又為何這縣令府造得如此磅礴大氣?
他在房檐的陰影下躲了半晌,待更夫路過后才貼著墻根從院墻上翻了出去。
大夫方才在屋中草草畫了張地形圖交給他,讓他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待離開了有人家的地方,便能看見大夫所說的那座懸崖。
裴向云約莫走了大概一個時辰,才來到了山腳下。
這座山確實與他平時見的不一樣,樹叢稀少,更多的是些許奇形怪狀的石錐,上面綁著些火把。
應當是用來給人指路的。
裴向云將一柄短匕從懷中摸出來,別在腰間,而后抓住一根從石壁吊下來的藤蔓,踩著那些凹槽慢慢向上爬去。
石壁上長不了什么茂密的樹或灌木,只有些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草與不知名的花。
那供人踩踏的石槽已被磨得光滑平整,看起來經常有人從這里上下,不難推斷得出這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或許都是可以入藥的。
而那大夫說,解毒的藥草生得與野草極像,周圍會伴生些白色的花,而那花便是老師中毒的罪魁禍首。
一想到江懿,他原本還算平靜的心中便升起幾分急躁來。
大夫說內服毒藥十二個時辰后毒發,那外傷呢?
裴向云默默算了下自遇見那伙山匪到現在的時間,不由得更焦急了些。
他必須趕在天亮前回去。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便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沒一會兒便爬到半山腰,看見了那簇被一簇簇白花擁著的藥草。他不敢耽擱,從腰間取下短匕,將那一小叢藥草小心地割了下來。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道黑影窮兇極惡掠過,尖嘯著沖裴向云撲來。
他一腔心思全在那救命的藥草上,被那黑影偷襲了個猝不及防,下意識去躲,卻忘了自己正處于陡峭的山崖之上,頃刻間整個人便仰面向后摔去。
這山崖足足有五六丈高,若是就這樣摔下去,非死即殘。
電光石火間,裴向云憑本能拽住了那根救命的藤蔓,勉強止了下墜的身形。
而下一刻,那藤蔓支撐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蠻力,從中間碎成兩段。
裴向云下意識地閉眼,以為自己要就這么摔死時,卻在一通天旋地轉中落在了一片柔軟上。
作者有話說:
今天只有這一更但是是二合一,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