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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躺在地上的是個男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雙目緊閉,儼然是暈過去了。

    江懿剛伸手要去碰他,卻被人攔在了半路。

    喀爾科蹲在那男子身邊,支著臉頰看向他:“江大人,若孤發現這梁上君子,卻瞞著不告訴你,你猜結果會如何?”

    江懿指尖微蜷:“你在要挾我?”

    “要挾算不上……”喀爾科那漂亮得妖異的面孔上浮現起一絲笑意,“只是想跟你談談條件。若江大人不愿與孤談條件,那孤只能將他放走了……”

    他頓了頓,聲音中多了幾分狡黠:“這等敢夜襲丞相府中的人物,想來背景應當不會簡單。”

    江懿垂眸看了他片刻,倒也不著急,拽過一邊的椅子坐下:“你想與我談什么條件?”

    喀爾科指間玩弄著一柄細長的匕首,輕聲道:“孤要與大燕結盟,將密東奪回來。”

    “我不能代表大燕做這個決定……”江懿一口回絕,“王子殿下求錯人了。”

    喀爾科驀地抬眸,那雙好看的眼中似燃著火:“若你都沒辦法,那還有誰有辦法?”

    江懿看著他那雙滿是執拗的眼,恍惚間好像看見了上輩子那個囚禁自己的裴向云。

    也是如此般可怕的執著。

    可大燕如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尚未理清宮中這些心懷鬼胎之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盤,更別提答應喀爾科的這個要求。

    “可你為何不行呢?”

    喀爾科低聲道:“密東一旦徹底被烏斯人所控制,那大燕的隴西與其后的渝州隴州也危險了,早晚會蠶食掉邊境的版圖威脅燕都的安危,他們又如何會沒有危機感呢?”

    他說的這話江懿十分熟悉。

    因為上輩子,龐大的燕王朝便是如此分崩離析的,而那根壓垮駱駝的稻草,便是裴向云的叛變。

    江懿蹙眉,不太想將燕宮家丑外揚。

    關于和密東結盟一事他也不是沒寫折子送回過燕都,可回回都被戶部與兵部的以國庫空虛,生民凋敝等理由提出了反對意見。

    江懿先前還以為真的是國庫空虛,這次回燕都才發現原來空虛的是國庫,富了的卻是這一個個潛伏在宮中貪了百姓血汗錢的「碩鼠」。

    如今宮中情況不明,洪文帝還中了毒,實在不是提出結盟的好時候。待他親手將這些蛀蟲鏟除掉,再說這些也不遲。

    他并非不清楚這些人背后盤根錯節的勢力,可到底是死過一次的人,不怕與他們同歸于盡,可他們卻想留著一條命享盡后半生榮華富貴。

    “你起來吧……”他輕聲道,“若有機會,我定與圣上稟明情況。”

    喀爾科紅著一雙眼,輕聲道:“有機會,指的是什么時候?”

    “等我將一些事調查清楚之后。”

    江懿的目光落在旁邊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現在的情況你也看見了,他們連我都敢動,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其實他們兩人目前的處境,可以說沒差多少。

    喀爾科沉默半晌,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地笑了:“其實你比我好多了。”

    “至少你身邊還有一把好用的刀,而我連能用的刀都沒有。”

    他摒棄了「孤」這個自稱,更顯出幾分落魄來。

    喀爾科到底也是個剛過二十歲的年輕人,卻被迫背井離鄉,而那致使他如此顛沛流離的,卻是一母同胞的血脈至親。

    江懿輕嘆一聲,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沒將燕宮目前的底透給他。

    那趴在地上的男子悶哼一聲,似乎要從昏迷中醒過來。

    喀爾科斂了眉眼間的落寞,聲音又帶著幾分先前的玩世不恭:“江大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孤敬你是個君子,可千萬別讓孤等太久。”

    江懿頷首,剛要說話,便聽他繼續道:“孤這兒有些奇藥,可以讓人知無不言,問無不答。江大人若是信孤,孤可借你一用,來審一審這人。”

    “承了王子殿下這樣大的人情,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江懿并未直接答應用他的藥來審問此人。

    畢竟拿人手短,他若是應了,就不好再拒絕喀爾科的要求。

    喀爾科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唇角微微翹起:“孤不會用這個要挾你,你放心。”

    “并非是怕王子殿下要挾,只是……”

    江懿輕嘆一聲:“怕王子殿下所托非人,對我寄予太高的期望。”

    喀爾科從懷中摸出一枚藥瓶,沒與他再多說,扳著那黑衣人的嘴便滴了兩滴藥水進去。

    那人本來剛醒,腦中混沌一片,還未來得及反應自己身處何方,便被人驀地喂了藥,眼神再度回歸一片茫然。

    喀爾科拍了拍他的臉頰:“你姓甚名誰?”

    那人動了動唇,聲音沙啞:“無名無姓。”

    無名無姓?

    “應當是府中豢養的死士……”江懿道,“這些人自小便父母雙亡,被人撿回府中,必要時會以命抵命。”

    他說完,微微抬起那死士的頭:“誰指使你來的?要來偷什么?”

    那人嘴巴張合片刻,面色呆滯地一板一眼道:“主人指使我來,要偷城登,城登……”

    他驀地嗆咳起來,一張臉憋成了青紫色。

    喀爾科面色一變,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可到底還是晚了。

    那人雙目翻白,喉間發出可怖的「咯咯」聲,身子猛地向后仰去。

    縱然他現在被藥水控制了,卻仍下意識地用手去掐自己的喉嚨,似乎想將那咽下去的東西摳出來。

    可惜不過幾個呼吸的瞬間,他便徹底沒了氣息。

    一縷血絲從他嘴角慢慢流了出來,一張慘白的臉上雙目圓睜,是死不瞑目。

    “他們應當受過特別的訓練……”江懿輕聲道,“只要對那幕后之人有半分威脅,就會自盡身亡。”

    喀爾科輕輕吐出一口氣:“孤現在覺得,你這處境怕是也不妙。”

    “不妙又如何?”江懿輕聲道,“能臨陣脫逃嗎?”

    喀爾科聽了他的話,知道他也在暗示自己。

    父皇身死,皇姐和親,坐在皇位上的不知是人是鬼,他也不能臨陣脫逃。

    即使這滿朝文武心懷鬼胎,但既然身居此位,便要擔負起相應的責任。

    喀爾科起身,拽著那尸體的衣領將他拖到門口,回頭道:“孤幫你將這人處理了,你不用擔心。只是……”

    他隱晦地瞥了一眼站在一邊的裴向云,輕聲道:“刀再趁手,有鈍的一天,也有不在身邊的一天,你可千萬要當心。”

    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江懿的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喀爾科或許不知那死士說的是什么,可他僅聽了囫圇兩個字,便清楚地知曉他們到底要偷什么。

    應該是城登縣的卷宗。

    或許城登縣中仍有對方的眼線,知道穆宏才將那次望凌之盟的卷宗給了自己,明白那偽造的記錄或許會有破綻,才出此下策遣人來偷東西。

    至于那眼線,會是何人?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臉上,還未開口,便聽那狼崽子小聲說:“學生覺得他目的不純。”

    你覺得?

    你能覺得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

    江懿懶得與他計較,疲憊地揮了揮手:“別東想西想,去將藥酒拿來自己上藥。”

    裴向云應了一聲,卻并未離開,只在幽幽燈光下看著他:“師父,你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江懿輕笑一聲:“我為何心情不好?”

    裴向云被問住了,舔了舔唇:“不清楚,但學生能感覺得到。”

    他上輩子與老師相伴六年,這輩子又一直陪在他身邊,滿打滿算快十二年了,當然能察覺到江懿心情微妙的變化。

    江懿原本想將他糊弄過去,可心頭卻始終壓著塊石頭一般沉甸甸的,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輕闔雙眸:“其實就是……覺得自己先前的有些選擇可能錯了。”

    江懿說完這句話,自己先愣了一下,繼而失笑著搖頭:“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如果上輩子便知道朝中碩鼠蛀蟲無數,官匪勾結,他會怎樣呢?

    就算知道又能怎樣,他愛的到底也并非全部是那個朝廷,不若說更愛的是這片土地,與土地上那些善良的千萬百姓。

    “我懂的……”

    裴向云低聲道:“學生懂的。”

    “我說什么了?”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在說的什么事你都不知道,還懂了,能懂什么?不用哄我開心。”

    裴向云的半張臉隱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處,卻并未再與他辯駁。

    他如何不懂?

    上輩子江懿嘔心瀝血護著這個國,如今卻親手生生將覆于其上的華麗衣袍揭開,露出被遮蔽多時的膿瘡暗疤。

    可他前世時分明不知曉這王朝的敗絮其中,將亡國之錯歸咎于自己身上,或許連死前都在不停地悔恨自責。

    明明不是老師的錯。

    裴向云覺得哪怕統統算在自己頭上,都要比前世眼睜睜看著江懿陷入那怪圈之中來得輕松。

    他看著那人精致而疲憊的眉眼,鬼使神差道:“師父……”

    江懿原本正將外袍脫下,聞言微微側眸:“嗯?”

    裴向云喉間發緊,手心出了一層薄汗:“我想說……無論你想做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選擇,學生一定站在你這邊。”

    永遠無條件地站在你身后,哪怕被千夫所指,哪怕因你一句話便上碧落下黃泉,也在所不辭。

    作者有話說:

    掉馬倒計時;

    再忍忍這冗長劇情就快完事了

    第102章

    江懿定定看了他半晌,眉眼微彎:“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師父,我是認真的……”裴向云輕聲道,“我可以為你做所任何事。”

    江懿避開他那雙執拗的眸子:“滾去給自己上藥,不然今晚你就在門外睡吧。”

    裴向云最后看了他一眼,轉身出了臥房的門。

    江懿看著那幽幽晃著的燭光,心中暗嘆一聲。

    一道許久未聽到的聲音忽地從耳畔響起:“江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江懿輕叩著扶手的指尖頓了下:“范八爺,好久不見。”

    “地府公務繁忙……”范無救道,“更何況你這里是最讓人放心的一處,不來看也無妨。”

    “最讓人放心么?”

    江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先前我竟不清楚這金玉之下,竟有敗絮無數。”

    范無救沉默半晌:“你應該想到的。”

    “想過會有,但并未想過有這樣多……”江懿低聲道,“他們一直都在,無論王朝更迭,苦的都是這些百姓。”

    范無救的聲音依舊如往日一樣毫無感情:“江大人可知為何我說你這里最讓人放心?”

    江懿搖了搖頭。

    “如果換做別人重來一次,也許會因為沉溺聲色犬馬或男歡女愛,樂不思蜀,全然不顧其他人死活……”

    范無救道,“但你不同。在你心中,關乎百姓的一切永遠高于其他,所以自回來后便只有一個執念,完全不必讓人擔心。”

    江懿有些苦澀地笑了下:“范八爺倒也不必給我戴高帽。”

    “并非戴高帽……”范無救淡淡道,“至少你狠得下心來做個了斷,對嗎?”

    江懿還未回答,房門便被人推開了。

    “師父,你方才在和誰說話?”

    江懿若無其事地抬眸看他:“沒說話,你聽錯了吧?”

    裴向云微微蹙眉,疑惑地在房中掃視了一圈,確實沒看見有人影。

    可他方才分明聽見老師好像在與什么人小聲講話。

    “好好上/你的藥……”江懿低聲道,“天天問題忒多。”

    他撐著桌案起身,卻忽地聽見「叮當」一聲輕輕的脆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

    江懿垂眸,發現那半枚在宋府撿到的玉牌正靜靜躺在桌腿邊。

    他俯身將那玉牌拾起來,總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與它十分相像的一塊。

    究竟是在……

    裴向云見他站在原地,有些擔心地輕聲道:“師父?”

    江懿剛想讓他先別說話,目光落在他那只受了傷的手上時卻驀地頓住。

    他想起來了。

    元夕大宴的那個晚上,他安慰完陸繹風起身,在灌木中也撿到了半塊碎裂的圓形玉牌。

    江懿連忙將桌上的紙卷與文書撥開,在其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他將這兩半玉牌放在桌上,而后將兩邊的缺口慢慢對齊,一個白玉雕的圖騰逐漸明晰。

    裴向云也湊了過來:“師父,這是……”

    江懿指著左半邊玉牌:“這是那天晚上我在清平殿后花苑中撿到的,它和今日浦侍郎在宋府中落下的那半枚玉牌恰好能合成一個完整的圖案。”

    “那天晚上?”

    裴向云的神經驟然繃緊,連帶著聲音中都多了幾分恨意:“是他殺了人嗎?”

    “不清楚。”

    江懿緊鎖著眉頭,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半塊玉牌出現在兇案現場,另外半塊則從浦硯身上掉了下來,這指向不可謂不明顯,但未免過于明顯了。

    就如同是有人在后面推動著一切的發展,將所有對浦硯不利的證據悉數堆在了江懿面前,像是在暗中要他放棄繼續查下去。

    “有何不清楚?”

    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冷意:“既然這半塊玉牌曾在梅……梅晏然死去的地方出現過,另外半邊又是從浦侍郎身上掉下來的,那不正說明他有問題嗎?”

    江懿瞥了他一眼,在心中輕嘆一聲。

    還是太天真。

    他將那兩半碎裂的玉牌收起來:“待明日去浦侍郎家里一趟,當面問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向云卻將傷手解了一半的細布又纏了回去:“為何現在不去?學生覺得現在就去更好。”

    江懿瞇著眼,聲音中多了幾分咬牙切齒:“你當我不想嗎?”

    “那為何不走?”裴向云的疑惑更甚,“既然老師也想,那我們現在就走?”

    “你是不是忘了燕都有宵禁?”

    江懿把方才翻亂的文書整理好:“本來他們就在等著揪我的把柄,我若是三更半夜帶你上街閑逛,輕則明兒御史臺就有彈劾我的折子,重則將你就地正法了。”

    更何況裴向云還是個偷跑出來的。

    縱然那天下午已經證明了裴向云的清白,但他不信這大好機會沒人去給洪文帝吹耳邊風。

    也不知眼下洪文帝的曖昧態度與朝中勾結的貪官污吏哪個更讓他焦頭爛額。

    裴向云有些懊惱地「哦」了一聲,眸中的冷光熄了下去,顯得十分垂頭喪氣。

    他輕聲道:“師父你別生氣,學生只是太想幫她報仇了。”

    江懿沒說話,半晌后抬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我知道……”

    裴向云驀地愣在原處,一腔心亂無處安放,怔怔地看向那人走遠的背影:“師父,我……”

    江懿卻好似沒聽到他這低喃一樣,兀自出了房間去燒水洗漱了。

    ——

    可第二日他們到底沒有機會去親自詢問浦硯這兩塊碎裂的玉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晏然被害時他又在何處。

    江懿心中有事,早上起得很早,不出意外又看見狼崽子在床邊蜷成一團,離自己有十萬八千里遠。

    他順手將錦被蓋在裴向云身上,剛從屋中出去,便看見李佑川正和另外幾個小廝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著什么。

    見他走過來,那幾個小廝連忙拉開距離,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各自散開。

    李佑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少爺……”

    “方才說什么呢?”江懿瞥了一眼那幾人離開的方向,“怎的我一來就跑了?”

    李佑川輕聲道:“那不是在背后妄議朝廷官員,怕被你責罰么?”

    “朝廷官員?”

    江懿問他:“哪個朝廷官員?”

    “就……”

    李佑川覺得在他面前說這些不是很好,輕咳一聲:“聽說兵部侍郎今日在家中自盡了。”

    江懿呼吸驀地一滯,有些失態地攥住李佑川的衣領:“你說誰?”

    李佑川從未見過自家少爺情緒如此激動,也被嚇了一跳,支吾道:“兵,兵部侍郎,我也是聽外頭餛飩攤的老張說的,其實也不是太……”

    江懿松開了揪著他衣領的手,外頭大氅也沒穿,徑直向江府外跑去。

    浦硯的住處離江府并不算遠,不過兩條街的距離。

    這會兒還未過辰時,街上人本就不多,此時都聚在一處宅邸之前頭挨著頭竊竊私語。

    江懿冷著臉從人群中擠到前面,正巧看見前幾日為梅晏然驗尸的那仵作從府邸中出來。

    那法醫依舊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似乎連日意外身亡的都是這達官顯貴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壓力,讓他壓根打不起精神,懨懨地與旁邊的家丁道:“讓他們散散,沒什么好看的。”

    那家丁依言趕人,卻全然抵不住百姓的好奇心。

    江懿快走了幾步攔在仵作面前,還未說話,一邊跟著來的士兵便虎著臉道:“你是何人?休要妨礙我們官府辦事。”

    仵作卻認出他來,責怪道:“這位是丞相大人,休得無禮。”

    那士兵估計從未見過丞相真人,登時面色有些蒼白,正要行禮道歉,卻沒想這位年紀輕輕的丞相壓根沒準備與他講話,反而急促地問仵作:“死的人是誰?”

    “是浦侍郎……”仵作道,“上吊自殺的。”

    自殺?

    這怎么可能?

    前一日他們在宋府之中見面時,這浦侍郎雖然看著憔悴,卻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厭世輕生的想法,甚至離開前似乎還有話要對自己說。

    “對了,前些日子江大人您不是還在查十五王妃的死因嗎?”

    仵作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張紙:“這是浦侍郎臨死前的遺書,上面寫著他圖謀王妃許久,實在忍不住心頭欲/念將人騙至后花苑中。可王妃抵死不從,最后被他失手殺死,為了掩蓋罪證將尸體推入水中。”

    那張紙上的字跡潦草,洋洋灑灑寫了很多關乎于自己對錯手殺人的痛苦與懊悔,最后說自己愿一命抵一命,望王妃在天之靈可以原諒他。

    可梅晏然并不傻。

    她雖然性格跳脫頑皮,卻十分聰明,會巧妙地避開或許會對自己不利的事。她與浦硯并不相熟,又怎會這樣輕易地被一個成年男子騙去后花苑?

    更何況梅晏然手腕上那貍奴抓過一樣的傷痕,又該如何解釋?

    江懿驀地只能聽見胸腔中因為怒火而愈發快速的心跳聲,周遭喧囂被悉數蒙在耳外,渾身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只讓他覺得渾身發涼。

    不該是這樣的。

    浦硯或許確實做了什么虧心事,但他絕不會是殺人兇手。

    江懿似乎能察覺到那龐然大物已然露出冰山一角,囂張而自得地在暗中觀察著自己,賞玩著他無頭蒼蠅一樣于囹圄中打轉的樣子。

    “浦侍郎的家人呢?”江懿低聲道,“是他妻兒報的案嗎?”

    仵作愣了下:“妻兒?”

    “府中只有浦侍郎一人和家丁十數人,下官并未看見他的其他親人。”

    作者有話說:

    明天掉馬;

    我以為《不見有情》有些冷門的沒想到居然真有人聽過;

    今天推推《不染》,也是圖大的

    第103章

    浦硯死在府邸二層的臥房。

    他將一條薄紗簾拆下作為上吊用的繩子系在房梁上,因著他身形瘦削,才讓那條紗簾堪堪能承載住他的重量,沒連帶著那看似脆弱的房梁一并掉下來。

    江懿與仵作簡單交談后便徑直進了府邸。守在門口的官差原本想攔他,看了那塊代表身份的牙牌后才不情愿地將他放了進去。

    屋中的小廝與婢女都被帶去官府問話了,偌大一間府邸中沒有幾個活人。也正如仵作所說那般,浦硯的府邸中已沒有親人在了。

    可前一日的宴會上,他分明親口說妻兒還在家中等著自己,不便久留,要早早回家去。

    妻兒在哪?

    是已經遇害了,還是被什么人帶走了?

    第一層基本都是給下人住的房間,而第二層則是主人家住的地方。

    可這些房間房門緊閉未鎖,推開后便是鋪面而來的塵埃,很明顯已經許久不曾有人住過了。

    江懿以袖掩面,瞇著眼向屋中看去,在其中一間房間的桌案上看見了翻倒的脂粉奩。

    這先前應當是女眷住的屋子。

    江懿指腹在門框上頓了下,慢慢走進這間廂房。

    房中陳設簡單,僅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椅子規矩地靠在墻邊,看上去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條。柜子中沒剩一件衣物,只余下一室的薄塵于清晨的陽光中四散氤氳開。

    值錢的東西與衣物脂粉都帶走了,不像是被人突然擄走的,倒更像一次有計劃的離去。

    是浦硯將親人轉移走了,還是別的人將他們扣做人質,逼浦硯自殺頂罪?

    江懿眉頭緊鎖,接著推開了正對面一間廂房的門。

    這間屋子倒是沒了那種人走茶涼的感覺,桌上滿滿當當地堆著書卷紙筆,甚至硯臺中的墨還未干涸,如同剛剛有人在這里寫過字一樣。

    這是浦硯的書房。

    江懿走到桌案前,將那些文書一頁頁翻過,發現都是些兵部每日要處理的事務,看上去瑣碎繁多,浦硯這兵部侍郎的位置坐的并不輕松。

    他慢慢將那些堆積在一起的公文紙卷撥開,露出了最下面的一張。

    這張紙的材質與其他不同,質感十分厚重,就像是那些自異域進貢來的莎草紙一樣,不易受潮亦或是被蟲子蛀出洞來,十分易于保存。

    江懿將那張紙翻過來,瞳孔驀地一縮。

    那紙上不似其他紙卷般滿是字跡,取而代之的是半張手繪的圖像,甚至連地名也詳細地標在了上面。

    《河海圖制》。

    江懿看見手繪圖像的一瞬間便想起了這本曾轟動一時的堪輿繪測。

    大抵是先帝還在世時,民間有一奇人喜好游山玩水,一生訪遍名山大川。

    他歷經十數載時間親手將這些風土地貌繪制成一封圖冊,上面清楚明白地標明了邊境內外的天塹和堤壩防線,甚至還有哨崗與軍隊駐邊的營地位置,取名為《河海圖制》。

    可以說這幅《河海圖制》無異于將整個大燕的地形與排兵布陣清楚明了地擺在了明面上。

    若被敵人或是包藏禍心之人拿到,后果不堪設想,所以先帝命人用重金將這幅圖冊買了回來,眼下應該還保存在御書房中。

    眼下又怎會出現在一個小小的兵部侍郎的桌案上?

    江懿的指尖撫過那「河海圖制」的頁角,發現并沒有傳國玉璽蓋下的印記,這才確認眼前的這張圖紙并非本該被放在御書房中的那幅。

    浦硯又怎會接觸到這等機密的東西?

    他微微闔眼,篩選出與浦硯相關的一切回憶,最后定格住那夜宋尚書府中的聚會。

    過目不忘……

    浦硯能看一眼便摹出名家手跡,那是否也有看一眼便摹出《河海圖制》的本事?

    甚至不用多么精細,即使摹出個大概,也足以稱得上泄露朝廷機密,讓大燕在暗處,而敵人在明處。

    江懿驀地將那張繪制了一半的贗品抓在手中,匆匆從二層下了樓,直接向著宮中而去。

    ——

    今日休沐,宮中難得清閑。洪文帝的奏折已閱完,正在后花苑的一處小亭中看雪,一邊候著的小黃門卻捏著嗓子道:“啟稟皇上,江大人在外頭候著呢。”

    洪文帝原本正自己與自己下棋,聞言捏著黑子的手一頓,輕輕磕在了棋盤邊緣。

    半晌,他才淡淡道:“讓他過來。”

    江懿得了他的首肯,步履仍舊急促,草草向他行了禮后還未說話,便聽洪文帝道:“殺害風兒發妻的兇手找到了,江愛卿可知道?”

    “臣已知曉……”江懿心頭跳了下,面上仍不動聲色,“只是臣還有要事向陛下稟報。”

    洪文帝支著臉頰,目光仍落在棋子上:“既然抓住了兇手,你那學生的嫌疑自然已經洗清,又有什么別的事要與朕說?”

    “微臣以為,浦侍郎并非真正的兇手。”

    江懿定了定神,繼續道:“微臣在浦侍郎死前與他見過面,那時他并未有任何想要輕生的表現,所以微臣想是不是……”

    洪文帝在手中把玩了那枚黑子許久,終于將其落在了棋盤上:“是什么?”

    “是有人綁架了浦侍郎的妻兒,要栽贓陷害于浦侍郎……”

    江懿知道洪文帝此時心情已不甚愉快,卻仍咬牙將自己的想法悉數說了出來,“十五王妃平素聰明伶俐,與浦侍郎并未有過任何交集,又怎會這樣輕易被他騙出宮去?”

    洪文帝摩挲著棋盤邊沿,并未急著說話,似乎想等他將所有想法說完。

    “更何況仵作驗尸時臣也在場,發現尸首上有被野獸抓撓過的痕跡。”

    江懿挽起衣袖,露出那道結了痂的傷口:“與臣那日在御書房時被貴妃懷中霄飛練抓撓的傷口一樣。”

    洪文帝面上的輕松與閑適終于消失,眉眼慢慢冷了下來:“江愛卿此言何意?”

    江懿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推論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微臣覺得,十五王妃的死或許與宣貴妃有關,還請陛下明察。”

    洪文帝一拳擂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黑白子「噼啪」一陣蹦跳:“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臣知道。”

    江懿早就預料到了洪文帝的反應:“只是浦侍郎的遺書過于蹊蹺,十五王妃身上的傷又實在算得上巧合,臣請求陛下明察。”

    “先前你的學生救了朕一命,所以朕才對他的謊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洪文帝慢慢站起身,撐在桌案上的手微微顫抖:“你將他從天牢中帶走就罷了,朕也網開一面,當做沒看見。如今你可是終于瘋了么?你有什么證據?”

    他說完,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繼而捂著唇悶悶地咳了幾聲。

    守在遠處的小黃門不知他們說了什么,看著洪文帝情緒激動,猶豫著是否要過來。

    江懿將懷中那位偽造的《河海圖制》取了出來,慢慢攤平放在桌案上:“這就是臣的證據。”

    洪文帝垂眸看向那張尚未被畫完全的圖紙,方才心頭騰起的怒火驟然熄了幾分,聲音中多了些許驚詫:“你這是從何處……”

    “不過一個時辰以前。”

    江懿把那張贗品向他面前推了推:“《河海圖制》是機要圖冊,放在御書房中,臣為官多年,也不過只在簽訂望凌之盟前看過一次而已。”

    “那這張又要怎樣解釋?”

    洪文帝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輕丞相,手心慢慢被冷汗浸濕。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浦侍郎在百官之中因為一事最為出名,那便是「過目不忘。」”

    江懿見洪文帝的情緒似乎穩定了下來,心中慢慢松了口氣:“前一夜臣應戶部宋尚書的邀請前往其府中赴宴,恰巧趕上浦侍郎為大家展示他那過目不忘的才能。分明是從未見過的字畫,他能臨摹得九成九相像。若陛下不信,大可找他人求證。”

    洪文帝壓低了聲音:“江愛卿的意思是,浦侍郎用他過目不忘的能力仿了一份《河海圖制》的贗品出來?”

    江懿頷首:“想要《河海圖制》的人確實不少,浦侍郎恐怕也是受人指使,并非真正的幕后之人。”

    “但朕還是覺得……”

    洪文帝長嘆一聲:“前些日子宣兒說自己身體不適,朕請了太醫來為她問診,診出了喜脈,她已經懷了朕的孩子。”

    江懿垂下眼睫,眸色慢慢凌厲了起來——

    他最擔心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

    這孩子若誕下,依著洪文帝對宣貴妃的寵愛程度,對太子將會是最有力的威脅。

    “臣并非單單與宣貴妃過不去,只是想提醒陛下……”他輕聲道,“是誰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接近御書房拿到《河海圖制》,又是誰能避過朝中人的耳目,將下了毒的粥送到陛下面前?”

    “縱然不排除內侍宦官動手腳的可能性,但陛下的確不應當對宣貴妃如此放心。其實臣無需多言,陛下心中其實也有答案了吧?”

    洪文帝慢慢跌坐回座椅中,面上的神情復雜,似乎理性在與那無法割裂的感性激烈交鋒,末了卻只剩一聲嘆息:

    “那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作者有話說:

    來啦

    第104章

    裴向云早上起來時又未在身邊看見老師。

    他有些失落地坐了一會兒,剛穿好衣服從房中出去,便看見李佑川慌慌張張地從前廳走了過來,面上十分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裴向云喊住他:“李兄,出什么事了?我師父呢?”

    李佑川看見他,面上的焦急散去幾分,驀地一喜:“對,我怎么還忘了你在這兒。”

    “我?”

    “你快去燕宮勸勸少爺,把人帶回來……”李佑川急促道,“我也是剛聽車夫說少爺與陛下吵了架,正跪在承天門外,讓車夫先回來了。我本來想找老爺去勸勸他,可老爺今晨也不知去了何處,眼下除了你外真沒人能幫忙了。”

    裴向云耳畔驟然「嗡」地響了一聲。

    他只覺得四肢百骸的血液被凍住了似的,手腳發寒,雙唇顫抖著半晌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說師父他跪在……”

    李佑川見他還愣在原地,又有些著急,推了他一把:“你別問了,快把少爺帶回來。他本來身體就不算好,如今若是在這冰天雪地里跪出什么毛病,我可怎么跟老爺交代?”

    裴向云壓下眉眼間冷意,甚至連安撫一下李佑川都沒心情,徑直向府邸外走去。

    ——

    自江懿與洪文帝起了爭執,已然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清晨時燕都尚艷陽高照,眼下卻低低地壓了一片陰霾,烏云在朔風中翻涌,竟慢慢飄起雪花來。

    兩人的爭吵驚動了福玉澤。大太監一步三晃趕來時,一君一臣已經吵完了。

    洪文帝手仍氣得發抖,地上碎了個玉質的棋簍子,黑子散落在周圍。

    他沉聲道:“江愛卿可知錯了?”

    江懿跪在離亭不遠的臺階下,垂眸看著一片素白的雪地,輕聲道:“臣不知有何過錯。”

    “好……”洪文帝冷笑,“那你便跪著吧,去宮外跪著,免得讓朕看了心情煩躁。”

    江懿倏地抬眸,似乎想與他說些什么,可觸到帝王陰鷙的雙眸時又失了勇氣,復將目光落在了別處。

    福玉澤在旁邊仔細看了半晌,這會兒迎了上來:“圣上這是如何生了這么大的氣?”

    洪文帝冷哼一聲,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徑直拂袖離開。

    福玉澤使喚那一旁嚇傻了的小黃門快些將地上的棋子收拾了,對著江懿虛情假意一笑:“江大人,圣上已經走了,您看您是……”

    江懿的臉色有些蒼白,低聲道:“陛下要臣去宮外跪著,臣這便去了。”

    他說完,撐著那理石制的冰冷臺階慢慢站了起來,身形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

    “江大人,眼下這天氣凍人得很……”福玉澤捏著嗓子道,“更何況陛下已經走了,你又何必作踐自己?”

    江懿聞言側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個有些譏諷的笑:“不勞福公公費心。”

    福玉澤被他那目光刺了一下,看著他緩緩向宮外而去的背影,像戳了他什么痛處似的,讓他臉色猛地陰沉了下來。

    他憤恨地將手中撿起來的棋子往地上一摔,嚇得旁邊的小黃門不知自己怎的惹著了這尊佛爺。

    “你有什么可傲的?”福玉澤陰惻惻地低聲道,“眼下不還是要給人跪下么?”

    江懿不知他如何在背后說自己。

    他在福玉澤來之前就跪了一些時候,眼下腿腳確實有些不靈便,走到宮外便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可他依舊一言不發,撩起錦衣下擺,依著洪文帝的要求,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承天門外。

    那原本飄飄停停的小雪似乎也不遂人愿,慢慢被朔風裹挾著大片大片飄落,很快便在江懿肩上落了一層白。他雙唇盡失血色,不受控制地輕輕打著顫。

    方才在亭外侍候的小黃門打著把油紙傘來,遙遙看見一片雪幕中跪了道身影,不禁搖頭嘆息。

    這丞相方才看著俊秀蒼白,怎么就這樣固執,非要和陛下爭那一口氣呢?

    他猶豫半晌,慢慢走了過去,輕聲道:“江大人,您要不回了吧。”

    江懿眼睫微動,抬眸看了他一眼:“謝謝公公關心。”

    他本就生得面容精致,如今在雪中跪得久了,眼睫上結了一層冰碴,可眸子卻亮得很,倒真像是個玉雕的人一般。

    小黃門看著他愣了片刻,這才回過神來,覺出自己方才的行徑有些莽撞,連忙避開了那雙好看的眼睛:“可,可您……”

    “無妨……”

    江懿對他笑了下,聲音有些沙啞:“是我頂撞陛下再先,我亦不會改變自己的觀點,多謝公公好意。”

    他說完,掩著唇悶咳半晌,面色比先前又差了些許。

    小黃門看著他謙和有禮的樣子,愈發覺得不值,搖頭嘆息著轉身要走,卻聽那人在背后道:“若公公不嫌麻煩,可否幫我去將外頭等著的一個車夫勸回去?他年歲大了,在風雪中等久了不好。”

    “您這……”

    小黃門今日之前從未與他見過面,眼下心口卻莫名替他難受起來,踟躕半晌后終于還是打著傘走了。

    江懿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垂下眸,任那朔風混著雪片往臉上吹來,刮擦得人生疼。

    他不知自己在這宮門前跪了多久,隱隱能在呼嘯的風聲中聽見人來人去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亦有不少人低聲竊竊私語著,像是在議論江懿是怎的惹著了洪文帝,在這樣數九寒冬的天氣中竟被罰著跪在宮門外。

    江懿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他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厚,眼下那冰涼的寒意已然順著布料的縫隙滲入皮肉中,甚至連骨頭縫也因此而隱隱作痛起來。

    雪不見大,但風確乎越來越大,吹得原本安分積在瓦片上的雪「啪」地掉在地上,砸中了一只妄圖躲一躲寒意的麻雀。

    那麻雀抖落一身白,啾鳴一聲后迎著風起飛,搖搖晃晃地向宮中飛去。

    江懿的四肢有些僵硬,勉強蜷起五指抵在唇邊悶咳了幾聲,冷意肆無忌憚地從他口鼻處倒灌進來,連五臟六腑都浸了一層霜般。

    這么長時間過去,差不多整個燕都都應該知道自己與洪文帝吵了一架,已經在圣上面前失勢了。

    他兀自想著事,感官連同肢體一起變得遲鈍麻木,連耳畔響起急促的呼吸聲都未曾發現,直到被人從背后抱住時才回過神來。

    那人的胸膛堅實而滾燙,燙得他心尖凜然一震,下意識地要掙脫出來,卻被更有力的手臂緊緊箍在懷中。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熾熱地噴灑在他耳畔,稍微喚回他幾分已然麻木的五感。

    “松手……”江懿動了動唇,聲音沙啞,“成何體統?”

    似乎被他這句「成何體統」刺了一下,裴向云慢慢將箍在他身上的手臂松開。

    江懿蹙眉,剛想繼續說什么,手背上忽地落下一滴冰涼的水。

    他有些詫異,微微抬眸,便看見狼崽子赤紅著一雙眼站在旁邊,低垂著頭看向自己。

    江懿似有些無奈地輕嘆一聲:“有什么好哭的?”

    裴向云在他身前蹲下,看著老師蒼白的面容與毫無血色的唇時,額上青筋「突突」地跳著,只覺得胸腔內血氣翻涌,暴虐之意倏地侵占了最后幾分理智,恨不能直接將那不識好歹的狗皇帝宰了。

    他將焐在懷中的一件大氅給江懿披上,不由分說地拽過他的手,所觸皮膚卻是一片死寂般的冰涼。

    這無端讓他想起了上輩子那人死后躺在棺槨之中,他又怕又眷戀地撫上老師的手,也是這般觸感。

    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驚慌,輕聲道:“師父,學生帶你回家。”

    江懿的指節在他掌心中動了動,卻沒有力氣將他的手掙開:“你怎的來了?”

    “李兄告訴學生,說那皇帝罰你在宮外跪著……”裴向云的聲音很低,似乎在死死克制著什么異樣的情愫,“學生實在放心不下老師。”

    “你先回去吧。”

    江懿呼出一口白氣,有些不適地又動了動指尖,覺得狼崽子手心和燒紅的鐵塊般燙人得很。

    “那你呢?”

    裴向云聽見他拒絕自己,眉眼間驟然洇開一片狠戾:“你竟還愿意在此處跪著嗎?”

    “我……”

    江懿一句話還未說完,眼前驀地一陣天旋地轉。

    裴向云沒再與他多說,徑直將人抱了起來,緊緊護在了懷中,大步向馬車走去。

    江懿又驚又怒:“你瘋了?放我下去。”

    裴向云一言不發,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直到上了馬車后才將人放了下來。

    車夫一鞭子抽下去,老馬嘶鳴一聲,在大雪紛飛中向江府而去。

    裴向云抬眸,仔細將老師上下打量了一番,沒發現他受了皮外傷時才松了口氣。

    “裴向云,最近是不是太縱容你了?”江懿凍得發青的手指攏著大氅,“我又不是不能走路,你方才……”

    “你又不是不能走路?”

    裴向云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那一捧邪火,任由將他殘存的理智侵蝕殆盡。

    他一把將江懿的手拽過來,生怕他跑了似的扣住他的手腕,聲音低啞,透著森森的寒意:“如果我不來,你要跪到什么時候?你倒是能走,但你想走嗎?”

    江懿撞上他那雙依舊赤紅得像是要滴血的眸子,只覺得狼崽子掌心的跳動的血管著了火一樣舔舐著自己的手背。

    “江懿……”

    裴向云終于被怒火與那不敢言說的執念逼到瘋魔,眼前掠過鬼影憧憧,恨不能將眼前的人拆吃入腹,如此才能不讓他一直被這樣患得患失折磨得幾欲癲狂。

    “江懿你告訴我,你到底在護著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著老師的名姓,堪堪撕破了那層偽裝數年的皮囊,心底積藏多年的話昏了頭般脫口而出:“你上輩子寧可殉國也不愿與我一起,這輩子你難道還看不清這腐朽的官僚與狗皇帝,還要傻到糟蹋自己也要護著他們嗎?”

    “可我陪在你身邊這么多年,你又為何連一個好臉色都不愿給我看?”

    裴向云說完,心上的邪火驀地熄了三分,恢復了些許理智,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好像說漏了嘴。

    江懿原本在他手心中掙扎的動作頓了下,幾乎不可思議般地輕聲道:“你剛剛在說什么?”

    作者有話說:

    狗子:你是親媽嗎?

    帥氣鹿醬:嗯……怎么不算呢?(扭捏)

    報君黃金臺上意  ◇

    第105章

    裴向云攥著他手腕的手輕輕發抖,低聲道:“我什么也沒說。”

    “什么也沒說?”

    江懿確實被凍得難受,甚至懶得開口罵他,只覺得有些好笑。

    他唇角微翹,靜靜地看著自己這逆徒,直到裴向云心虛著將扣著他的手慢慢松開。

    “裴向云,我累了。”

    他輕聲道:“最后問你一遍,方才你說了什么?”

    “我沒……”

    裴向云下意識便要否認,可觸到他那雙眸子時卻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

    他無法形容江懿看著自己的目光,但卻實打實地被那浸了冷意的眼看得心臟不輕不重「咯噔」漏跳了半拍。

    “你沒什么?”江懿的聲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悲,“說啊,怎么不說了?”

    裴向云咬著唇低下頭,心中十萬分后悔。

    他已經忍了這么多年,卻仍抵不過一個「關心則亂」嗎?

    分明老師現在對自己的態度緩和了太多,分明眼看著自己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卻為何在這個時候讓一切前功盡棄?

    裴向云恨不能抽方才那個沖動的自己兩巴掌,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卻發現那人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車外的景物上,竟是沒看自己一眼。

    他倒是想讓老師罵自己。

    哪怕罵的再兇,打得再狠他也受得住,總好過眼下對自己這般漠然。

    江懿表現得越平靜,他心里越是沒底,惶惶低聲道:“師父,我方才說錯了話,抱歉。”

    他低著頭,等了半天也未等來那人的回答,舔了舔唇:“師父,你責罰我吧,別……”

    別不理我……

    “我責罰你?”

    江懿將目光收回來:“責罰你,生氣難受的是我,我不做賠本買賣。”

    “那你……”

    裴向云更慌了,在顛簸的車廂中站起身,搖晃著身子似乎要坐去他身邊,卻聽那人輕聲道:“等車停了,你自己滾。”

    他神色輕松,似乎說的只是詢問天氣如何一般的小事,卻驀地砸在裴向云心口,砸得他耳畔嗡嗡作響。

    裴向云下意識地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卻被人揚手避開。

    “別碰我……”江懿低聲道,“惡心……”

    “師父,你別不要我。”

    恍惚間,裴向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老師下葬時的那個雨天。

    他麻木地跟在人群之后,嗩吶聲刺穿虛假得令人作嘔的哭喪,在他耳邊炸響。

    他環視四周,這些人陌生得讓他驚懼,讓他從未如此想要再聽老師說說話。

    于是那兇名遠揚的定西王跪在江懿棺槨前,拼命攔著專精喪儀的漢子,要他們先別將棺槨埋進土中。

    他就是如此般瘋魔地跪著,與那棺槨中睡著的人低喃道——

    “師父,你別不要我。”

    馬車在江府前穩穩停下。江懿實在不想與他同處一室,猛地起身要離開,卻一陣頭暈目眩,險些踉蹌著摔倒。

    裴向云眼疾手快地在后面將他扶住,卻被人撥開了手。

    “自己滾……”江懿輕聲道,“我沒力氣跟你生氣了。”

    他說完便扶著車廂下去,慢慢走向了府邸的大門,留裴向云一人在馬車邊無所適從。

    李佑川不知在門口守了多久,看見江懿時眼前一亮,連忙將備好的湯婆子塞進他手中:“少爺,你可嚇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老爺交代?”

    江懿只覺得自己周身冷得如墮冰窖,可額上卻越來越燙,心不在焉道:“他又不會怪你。”

    “但是我沒照顧好少爺啊。”

    李佑川看不出他掩在衣領后疲憊的神色,兀自小聲絮叨著:“我也沒看住小裴兄弟。他一聽說你出事了,臉色都變了,招呼都不打一聲地跑去了燕宮。要是他沖撞了官老爺,被人怪罪了可怎么辦?”

    聽他提起裴向云,江懿撫著湯婆子的指尖頓了下,有些痛苦地微微蹙眉,半晌后輕聲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歇著吧,我自己待一會兒。”

    李佑川聽他的聲音確實虛弱,擔心地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將滿腹的細碎關心收了回去:“那少爺你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喊我。”

    江懿淡淡地點了頭,回了自己的房間。

    身上落的雪已然化作水,浸濕了衣服的布料,黏膩得讓人難受。

    江懿有些麻木地將那大氅脫下,繼而是里面的外袍,待長袖除去時,露出了手腕上戴著的那段紅繩。

    是裴向云給他的平安扣。

    他一直搖搖欲墜的理智在此刻忽地崩倒傾塌,心中高高壘砌的堤壩驟然潰不成軍,讓他顫抖著伸手,竟是想將那刺眼的紅繩生生拽斷。

    可那紅繩是三股線編的,質地堅韌,并非徒手就能拽開,倒是在手腕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紅痕。

    江懿壓著火氣,徑直取來放在桌邊的一把短刀,對著那平安扣的繩結要將它挑斷,房門卻倏地被人撞開。

    裴向云帶著一身冷氣站在門口,看見江懿手中的短刀對著手腕時幾乎瞠目欲裂,猛地上前扣住他的手,將那柄短刀奪了下來。

    江懿眉眼間浸著冷意,毫不客氣地扇了他一巴掌:“又在發什么瘋?”

    裴向云臉頰上驀地一疼,慢慢松開攥著他的手,低聲道:“我以為你要……”

    “你大可放心。”

    江懿看著他那雙深邃的黑眸,似乎知道說什么能讓他痛不欲生:“在弄死你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裴向云的面上果不其然多了幾分痛楚,卻并未退縮,反手將房門關上,將人困在懷中與桌案之間。

    “師父,學生方才想了很多……”裴向云趁著江懿還沒讓自己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想說的話全說了,“學生知錯了,不應當那樣與師父說話。”

    江懿靜靜地看了他許久,目光在他高挺的眉骨與鼻梁上游弋而過,看得裴向云又不自在了起來,剛剛在門外想好的說辭與鼓足的勇氣悉數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因為你與我那樣說話才生氣嗎?”半晌,江懿才開口問他。

    裴向云避開他的目光:“學生那會兒說的話確實欠妥當,我……”

    “裴向云……”

    江懿忽地喊了他的名字,三個字帶著恨意地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他喉間發癢,克制不住地悶咳了幾聲,復而用那把沙啞的聲音道:“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遇見了事只會逃避。我以為你此生白紙一張,尚有拯救的余地,卻不想全是你騙我的。”

    裴向云動了動唇,眸中的慌張溢了出來,變作悲哀與無奈,像是要慢慢將他溺死。

    “演得真好啊……”江懿溫溫柔柔地對他笑了,眉眼瀲滟,卻浸了毒似的,“我差點以為你真的變了,沒想到軀殼年輕了,內里還是那個骯臟丑陋的魂靈,一點沒變。”

    其實是變了的。

    他不再強求老師的垂愛,也不再視尋常人命如草芥,甚至情愿去保護那些自己曾漠視的人。

    可裴向云說不清自己到底變了什么,只能愣愣地聽著江懿字句誅心的審判。

    江懿說完,似乎意識到和他講這些沒用,搖頭嘆息:“說了讓你別跟我回來,你非要回來。我今天真沒力氣與你生氣,你要是想我多活幾年,就快些滾吧。”

    他說著去推裴向云,手卻使不上力氣,軟綿綿地扣著狼崽子肌肉遒勁的手臂。

    裴向云忍著心頭的痛,向后退了幾步,膝蓋一彎,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江懿有些頭疼地垂眸看著他,似乎在等著聽他狗嘴中還能吐出什么象牙。

    可裴向云還未說話,眼眶倏地一紅,一串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了下來。

    “師父,我其實有在變的……”他的聲音哽咽,“你教的我都記在心上,讓我改的錯誤我也在改了,你為何還是不信我?你哪怕,哪怕……”

    哪怕信我一次呢?

    江懿險些要被他氣笑了,猛地擰著他的下巴將他的頭抬了起來:“你撒的謊,現在倒是怪我沒信你了?”

    “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既然你要非要與我糾纏,那我便和你好好談談。”

    江懿只覺得呼出的氣都是熱的,惹得他心中煩躁,眼前偶發一次眩暈,不撐著桌案都站不穩。

    “這一世第一次見時,我問你為何賴著我不放,你是如何說的?”

    裴向云動了動唇,似是要反駁,可江懿卻未給他反駁的機會,一樁樁地數了下去:“要拜我為師時,你是如何撒的謊?我試探你是否也是重生時,你又怎么對我講的?”

    “我……”

    “裴向云,我這個人做事鮮少后悔,可唯獨后悔過兩件事。”

    江懿心跳快得厲害,疑心自己再動怒怕是要被生生氣死,勉強壓下恨意:“第一便是上輩子沒將那群朝中碩鼠的嘴臉看清。第二,便是救了你。”

    “我就不該救你,就應該讓你活活凍死在隴西。”

    他說完便要將手抽走,卻被人發了狠一樣拽住,腕骨驟然泛起酸痛。

    “師父,你不能這么說我……”裴向云小聲哽咽道,“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了,我真的在改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撒謊只有一次和無數次。”

    江懿掙不開他的手,徑直將方才被他奪下放在桌案上的短刀拿起來,向著他手背刺去。

    裴向云竟是躲也沒躲的。

    他眸色黝黑深邃,一眨不眨地看著老師,任由滾燙的血從傷口處緩緩流出,將手上染做一片猙獰的赤紅。

    不敢放手的。

    他疑心若是放手了,眼前的人就會煙一樣消失。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

    江懿被那忽冷忽熱的病折磨著,連帶說的話也愈發傷人:“還想像上輩子那樣將我關起來,然后想發設法地羞辱我嗎?”

    “我這一世打罵你的時候,你在想什么?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將眼前這個可恨的人鎖在身邊百般折磨,看著他被折辱被千夫所指,被戳著脊梁骨罵到死嗎?”

    “我怎可能會舍得將你——”

    “可你確確實實這樣做過了。”

    裴向云喉間一哽,知道是自己理虧,咬著唇用那雙盈滿淚的眸子看向老師:“師父,對不起。”

    “我不需要。”

    江懿微微闔眼,待再次睜開時,眸中只余一片冷意。

    “裴向云……”他輕聲道,“你我師徒的情分,今日便盡了吧。”

    作者有話說:

    狗子:qwq

    第106章

    “我不要!”

    裴向云的身體驟然顫抖了起來,脊背猛地繃直,如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師父,求求你別不要我……”他彎腰低著頭,用最卑微的姿態求著那人,“我日后真的不會再騙你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我給你一次機會?”

    江懿輕聲道:“從你我再次相遇時,你嘴里有幾句話是真的?”

    “我只在這件事上說了謊……”裴向云喃喃道,“別的都沒騙你。”

    “那你覺得我還會再信你嗎?”

    江懿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涌,針扎似的疼著,聲音中的顫抖更甚:“我說了,你要是還想我多活幾年,就……”

    他喉間驀地一甜,緊接著一股熱流奔涌而至唇邊,不受控制地沿著唇角溢了出來。

    江懿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摸,卻摸到了一手的血跡。

    裴向云看著他吐血不止,三魂七魄被嚇飛了一半,倏地縮回他扣著那人的手,手忙腳亂地摸出帕子,雙目中的猩紅更甚:“師父!”

    江懿眼前一陣頭暈目眩,險些跌坐在地,卻不接他手中的帕子:“別喊我師父,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

    “我……”

    “我都已經被你逼成這幅樣子了……”他的聲音沙啞,語句都斷斷續續,“你還想如何?真的想我死嗎?”

    裴向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是的,我……”

    我真的從未想過要傷你。

    江懿微微闔眸,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用袖袍將唇邊血跡囫圇擦了,再次抬眸時眼中只余下恨意:“你走不走?”

    “我……”

    江懿懶得再同他廢話,也不管他到底是要走還是不走,撩起一邊銅盆中的清水將手上的血跡洗凈,忽地聽見身后「噗通」響了一聲。

    裴向云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對他叩了三叩。

    “是學生混賬,惹師父生氣……”他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攥成拳,指甲扣在自己的掌心中,“若……若師父身體能好起來,那即便是斷絕師徒關系……”

    他說最后四個字時咬緊了牙關,宛若擠出來的一樣,是滿腔的不甘與不愿:“即便是斷絕關系,學生也心甘情愿。”

    江懿不言語,卻也不愿轉過身再看他一眼,沉默地用帕子將手上沾著的水一點點擦凈。

    若是早一些,放在幾年之前,他或許會震怒地將裴向云打一頓,甚至將那狼崽子生生打死,可眼下卻提不起多少力氣。

    他原本以為重來一次會不一樣的,可到頭來卻仍是老天開了個荒謬的玩笑。

    身后那人在地上長跪許久,似乎就是為了等他回頭看自己一眼,可到底沒等到。

    裴向云的眼中滿是無限的眷戀與不舍,逼著自己將繾綣的目光從那人的背影上撕扯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不知在說給誰聽:“師父,那我走了。”

    這或許是他最后一次喊師父了。

    裴向云咬著牙,又輕聲道:“我還有一個問題,可以問問你嗎?”

    他也不等那人說可以還是不可以,似乎生怕失了這最后詢問的機會,語氣有些急促:“學生對師父的那些齷齪的念想,師父上輩子應當也知道了,只是學生想問師父,可曾……”

    “可曾對學生動過心?”

    哪怕是一瞬呢?

    哪怕是一瞬都是好的。

    只要江懿說「動過」,那遑論刀山火海,哪怕是無間地獄,他也闖得,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江懿垂眸看著桌案上的文書,良久后才回答他:“不曾……”

    “一點也沒有嗎?”裴向云心尖鈍痛了一下,“哪怕一點……”

    “你是不是聽不懂我說的話?”

    江懿驀地轉身,眉眼間具是冷意:“既然你已經同意斷絕關系,那你我往后便再也沒有任何關系。從此往后橋歸橋路歸路,再讓我看見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這畜生的命。”

    裴向云慢慢起身,失魂落魄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推開門游魂般離開了江府。

    ——

    病來如山倒。

    江懿在決定跪于宮門外時,便早就做好了生一場大病的準備。可眼下他卻并未想過會病得這樣厲害。

    或許多半還是被裴向云氣得。

    他在狼崽子離開的當晚便發起了高燒,只來得及去喚李佑川將大夫請來,而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記得半夢半醒之間,好像又夢見了許久以前的往事。

    應當是自己上輩子帶著裴向云去臨近村落講學,半路遇見大雪封路的那次。

    江懿騎著的那匹老馬不堪北風朔雪,受了驚將他從馬背上掀了下去。

    裴向云那匹倒是沒這般脾氣,但他心中記掛著老師,沒空拉著馬的韁繩,一時不察讓它跑了。

    江懿在石頭上磕了一下,眼前的頭暈目眩半晌未緩過來,見裴向云寧可放跑了馬也要將自己攬在懷中,不由得氣極:“我們眼下如何回去?”

    沉默的少年不言語,將人緊緊護在懷中,暫時找了一處天然形成的洞窟暫避風雪。

    外頭北風怒號,大雪如鵝毛,其中夾雜著冰碴,被朔風裹挾著刮擦在人臉上,似乎能劃出一道道血痕。

    江懿額上的傷口不再流血,可口鼻隱隱呼吸不暢,只覺得自己如墮冰窖般寒冷,像是下一刻便要在這冰天雪地中凍成冰雕了一樣。

    但臉頰與唇齒間卻熱得燥人。

    裴向云原本是出去找柴火去了,卻帶著一身寒意與風雪回來。

    眼下隴西一片冰天雪地,舉目望去四處盡是白茫茫的,走遠了怕是連這處石洞都找不到了。

    他心里念著老師,根本不敢走遠,一回來就看見江懿面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正低低地咳嗽著。

    “師父,你難受嗎?”裴向云心中一緊,將手搓熱了去探他的額頭,“有些熱……”

    江懿微微睜眼,看著少年眼睫上掛著冰碴,沒來由地笑了下。

    他不笑還好,一笑便讓裴向云心中的擔憂更甚。

    少年低聲道:“師父,你撐住,待雪停了,我們……”

    江懿身上越來越冷,可面上的溫度卻越來越高。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甚至覺得連呼吸都是灼熱的。

    裴向云靜靜看了他半晌,忽地將自己身上系著的披風解了下來,小心地蓋在他身上。

    “你別……”

    江懿心道本來自己就染了病,若裴向云也跟著病了,那他們二人今天怕是真的別想走了。

    可寡言的少年將披風解下來后,又小心地將他抱在了懷中。

    江懿額上似乎擦過一片溫熱的軟,但他頭腦昏沉,竟未察覺那是什么。

    “師父,你是不是很難受?”

    裴向云低聲在他耳邊道:“沒事,學生抱著你。學生抱著你便不冷了,待雪停了,我們……”

    我們很快便能回家。

    江懿迷迷糊糊地沒聽清他后半句話說了什么,只記得裴向云的懷抱干燥而溫暖,驅散了他周身的寒意,以至于這冰天雪地的一方矮矮洞穴中也如回了春一般的暖。

    ——

    裴向云垂眸看著懷中人,試探著伸手將他下意識蹙起的眉心撫平。

    他昨夜被人趕了出去,在江府門口無頭蒼蠅般轉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守在門外。

    借著那三兩盞如豆燈光,他將自己這輩子與老師相處的點滴細節悉數翻了出來,而后眼眶泛著酸,無聲地哭得狼狽。

    往后都沒有了嗎?

    裴向云不敢想,只要一想起來,便要發了瘋。

    他囫圇擦著面上的眼淚,心口卻忽地針扎般刺痛了一下,緊接著額角也不甘示弱似的「突突」跳著的疼。

    這疼痛雖然有些陌生,但他卻絕不是第一次經歷。

    上輩子最后那段時間里,裴向云曾多次在這樣鉆心的痛楚中醒過來,而后昏睡過去,渾渾噩噩地度過了自己最后的時光。

    自己要死了嗎?

    這個念頭讓他更加惶恐,不是因為生命即將結束,而是為在死之前尚未得到老師的信任,他確實是不甘心的。

    裴向云哭累了,蜷縮著身子在臺階上即將睡著時,卻忽地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李佑川提著一盞燈匆匆從門口走出來,看見裴向云時驀地一愣:“小裴兄弟,你坐在這兒干什么?”

    裴向云慌忙將臉上的淚痕擦干凈,支吾半晌不知道該說什么。

    可李佑川似乎很急,來不及聽他說了什么:“少爺好像發了熱,你快進去幫我照顧著他,我去外頭尋大夫來。”

    他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裴向云心上涼了下,幾乎毫不猶豫地轉身回了府邸中。

    老師好像真的病得厲害,身子下意識地蜷著,睡得也不安穩,眉頭緊蹙,不知被什么魘住了。

    裴向云跪在床邊看了他半晌,試探著伸手勾住了他的指尖,卻發現那人手涼得很。

    兩人的十指有些旖旎地摩挲著,讓裴向云想起了上輩子的陳年舊事。

    他猶豫了片刻,將身上的外衣除去,又仔細地將手和臉洗凈,而后輕手輕腳地爬到那人身邊,將蜷縮著身子的人摟進了懷中。

    “師父……”

    裴向云垂眸,唇在他的額上游移片刻,到底還是沒勇氣親下去。

    “睡吧,待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陪著你。”

    作者有話說:

    狗子:你喜歡過我嗎喜歡過嗎喜歡過嗎?

    他老師【冷漠】:沒有;

    狗子:我不信QAQ

    第107章

    江懿不知自己這一覺囫圇睡了多久,待再次醒來時,屋外的天已經黑了。

    屋內沒點燈,看什么都是朦朧一片。他身上錦被太厚重,壓得喘不過氣起來,連帶著內里的襯衣都因為盜汗變得黏膩。

    他喉間有些癢,悶聲咳嗦了片刻,發現自己昏睡之前額上的滾燙已然退了。

    估摸著是這厚被的功勞。

    江懿剛撐著床坐起身,房門便被人輕輕推開了。

    李佑川手中端著一個白瓷盤子,見他醒了時有些驚訝,繼而歡喜躍上眉梢:“少爺,你終于醒了?”

    江懿動了動唇,只覺得口舌干燥,甚至唇上都干澀得幾乎皸裂,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大夫來瞧過了,說少爺是在外頭凍了太久,回來又急火攻心……”李佑川將那瓷盤在床頭放下,“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修養些許時日就好了。”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疲憊,聲音沙啞地應了一聲。

    李佑川將盛了粥的瓷碗遞到他面前:“大夫說不吃太油膩或是辛辣的東西,膳房備了粥,少爺你多少喝點,這樣病好得快。”

    江懿接過粥碗,淺淺抿了一口,眉眼間的倦怠忽地慢慢消失了。

    李佑川剛將桌案上的燭燈點燃,回過頭看著他神情似不如方才那般放松,有些擔心道:“少爺這粥是不合口味嗎?”

    不合口味嗎?

    簡直太合口味了。

    米粒糯而不爛,放了去核的紅棗與桂圓,加了些糖,讓粥不至于寡淡無味。

    這道粥若是交給外頭的食館做,少不了要再放些驅寒的枸杞。可江懿不喜枸杞,其中便果真沒有這道食材。

    分明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江懿微微闔眼,平復下胸腹間又翻涌而上的怒氣。

    “喊他過來……”他低聲道,“讓他別裝了。”

    李佑川微微瞪大眼睛,小聲道:“少爺你在說什么呢?阿川怎的聽不懂呀……”

    江懿把那粥碗往桌案上狠狠一擱,瓷勺與碗壁撞擊,發出清脆一道「咔噠」聲,嚇得李佑川眼皮跳了幾下。

    他定了定神,面上露出幾分愁眉苦臉來:“少爺呀,這,這……”

    江懿面色蒼白,愈發襯得雙唇紅潤,一雙眼中浸著冷意:“怎么?他敢做不敢認么?連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李佑川一張娃娃臉擰巴著,半晌搖頭嘆氣:“少爺,并非阿川與他一起瞞著你,實在是你病中昏睡,大夫說不能空腹喝藥,于是阿川試了很多湯羹稀粥,唯獨……”

    他瞥了江懿一眼,有些尷尬:“咳,唯獨裴小兄弟的手藝是少爺能吃得下的。”

    江懿瞇著眼,半晌有些頭疼地扶著額角。

    什么孽緣……

    “小裴兄弟在外頭候著呢……”李佑川小聲道,“他總自己念叨著要走要走什么的……少爺你和他吵架了?”

    倒是會裝可憐。

    江懿沒回答他的問題,輕聲道:“把他喊進來。”

    李佑川踟躕半晌,鼓足了勇氣道:“少爺,你先將粥喝了。”

    “我不喝……”

    江懿看見那粥就想起上輩子的事,心中燒著火似的煩躁:“拿走……”

    李佑川看著他態度實在堅決,唉聲嘆氣地搖著頭,踱出門去將裴向云叫了進來。

    江懿闔眸靠在床板上順著氣,胸口又悶悶地鈍痛了起來,讓他一時分不清這痛到底是因為生著病,還是因為想起了裴向云。

    他眼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這一世狼崽子看著自己的目光,濕潤而小心翼翼地注視著自己,牢牢鎖住背后的一片驚濤駭浪,將最柔軟溫馴的一面露給自己看。

    可上輩子呢?

    那雙原本應當深情的眼中盡是暴虐與血腥,帶著對人命的輕賤與蔑視,宛如十八層煉獄中爬上來的惡鬼。

    當真截然不同,可那皮囊下分明是同一個魂靈。

    江懿捏著眉心,腦海中其實是有些混亂的。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裴向云。

    是上輩子那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還是現在這個目光溫柔有了人氣的好學生?

    房門輕輕響了一聲,他驟然從回憶中抽離而出,看著那狼崽子拘謹地站在門口,一雙眼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江懿動了動唇,卻還未想好該與他說什么。

    裴向云似乎看見了那碗被人放在桌案上的粥,輕聲道:“師父,粥要盡快喝了。不然要涼的。”

    江懿撩起眼皮,聲音清冷:“你喊我什么?”

    裴向云似乎這才想起兩人之間的師生之誼已經斷了,臉色驀地白了三分,聲音有些顫抖道:“抱歉,江大人。”

    一聲「江大人」,似乎一柄利刃般將兩人糾纏多年的宿命猛然斬斷。

    “這粥是你做的?”江懿低聲道。

    裴向云垂眸點了點頭:“江大人病中什么也不吃,我怕你餓壞了身子才想起來試著熬,因為你上輩子最喜歡的便是這道粥。”

    他刻意放輕了「上輩子」三個字,似乎覺得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過去。

    江懿捻著被角,沉默半晌道:“若我沒記錯,我曾和你說過我不喜歡,要你別再做了。”

    上輩子喜歡么?

    他是江南生人,喜好甜食,但裴向云這道甜粥卻做得蹩腳,根本不能與自己曾嘗過的甜粥相比。

    可江懿還是說了喜歡,至于喜歡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卻不想讓這逆徒誤會了兩世。

    他避開裴向云的目光:“你什么時候走?”

    裴向云眸色微黯:“江大人,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

    江懿挑眉看向他:“我前一日剛與你說過,再讓我看見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這畜生的命。”

    裴向云咬著唇,下定了決心似的從背后取出一條馬鞭。

    他慢慢上前兩步,在江懿面前跪下,把馬鞭遞給他:“我想明白了。你若是打我便打,是我的錯,我都受著,我……”

    我就算死也想死在你身邊。

    狼崽子眼中燃著執拗的火,與上輩子那個固執著要把江懿留在身邊的人又多了七八分相像。

    “只要你能原諒我,如何懲罰我都行。”

    “原諒你?”

    江懿似乎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從他手中拿過馬鞭,以手柄抵著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你告訴我,我怎樣原諒你?”

    “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裴向云輕聲道,“更何況江大人害了我的爹娘,我不是也不與江大人計較嗎?”

    江懿的動作驀地有了片刻的凝滯:“你從哪聽說的?”

    裴向云以為他說中了江懿的心事:“上輩子我在江大人營帳中撿到了一封書函,你親口承認了因為裴尚修有妻室,害怕他懷有異心才不允他作為俘虜被接回來,而這輩子隴西那俘虜羅耶也與我說起過這件事。”

    他眸中似乎帶著些許期翼地看向江懿,像是在期待著他慣來強勢的老師向自己低頭認錯,而后這些恩怨情仇一筆勾銷,讓它們隨著上輩子一同化為飛灰,畢竟——

    這輩子分明才剛開始啊。

    江懿靜默地看了他半晌,像是聽見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雙目微彎:“你當真覺得是我害死你爹娘嗎?”

    裴向云擰著眉:“難道不是……”

    “望凌之盟的簽訂,并非只有我一人負責。”

    江懿慢慢從床上下去,看也未看跪在一邊的裴向云一眼,赤著足走到桌案邊,將那從城登縣拿回來的卷宗展開,徑直丟進裴向云懷中。

    “這是記錄了當年會盟時的卷宗。”

    獸皮做的馬鞭垂在地上,發出「啪嚓」一聲輕響:“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在烏斯的二十三漢人俘虜并未悉數放歸,僅收到一封從水東澗寄回的密函,上面寫著俘虜人數已齊,我才做了與烏斯人簽訂盟約的決定。也是直到幾日之前,我才知道那時接回來的俘虜少了八個人。”

    “沒有俘虜人數無誤的密函,我斷然不會置百姓生死于不顧,又怎會因為他有妻有子便將他狠心舍棄。連你這樣來歷不明的孩子我都會心軟撿回隴西,我以為你能懂,我怎會……”

    我以為你再如何混賬,也是會懂我的,也不會認定了我為一己之私棄他人于不顧。

    他牽著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下:“罷了,你又不會信,我說這些做什么。”

    裴向云一雙眼死死地從那卷宗上的字掠過。

    他看見了那行明顯被人篡改過的筆跡,又將那卷宗翻來覆去讀了三四遍,倉惶道:“怎么可能呢?我分明……”

    “裴向云……”

    江懿忽地開口喊他,聲音沙啞而帶著幾分悲哀:“原來這就是你上輩子叛逃的原因嗎?這就是你將我擄回去百般折磨,致死的理由嗎?”

    多么可笑……

    他用六年去焐這被千百人指摘的學生,到頭來卻抵不上一句旁人的離間。

    六年的心血與溫情,盡付諸東流。

    自己先前是憤怒多于失望的,而此刻滿腔的怒火悉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死一樣的悲哀。

    他以為裴向云會懂的。

    “師父,我不知道……”裴向云似乎還未能將這消息消化完畢,下意識地又換回了先前的稱呼,“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

    若自己知道會如何呢?

    他還會在知道真相時像瘋子般要將整個隴西軍營付之一炬嗎?還會離開自己戀慕多年的老師,轉而投向敵軍嗎?

    若……

    “說你是白眼狼,一點也不為過。”

    江懿聲音很輕,卻帶著細微的顫抖:“你不知道,難道我便知道嗎?你……”

    你甚至連問也不問一句,一意孤行帶著敵人將百姓屠戮殆盡,將城池付于烈火之中。

    你踩著殘垣斷壁,膛過尸山血海的時候,你可曾想過要問問我,哪怕只是問過一句——

    都好過不聲不響地走上歧路,一走便是數十載。也不至于讓他連身處地府時都備受煎熬,日思夜想是否是自己的緣故,才讓這本來溫馴的學生面目全非。

    江懿胸口鈍痛,眼眶泛著酸,不愿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

    卷宗從裴向云指間跌落,他手腳并用爬到江懿身邊,拽著那人的衣袖哽咽道:“師父,我錯了。”

    “我說了你不再是我學生。”

    江懿一抬手,那馬鞭便向裴向云后背上狠狠抽了下去,徑直將他的那身布料結實的勁裝抽得裂開,連帶著皮肉也綻了血花。

    裴向云的身子猛地顫了下,從喉間溢出一聲嗚咽,卻仍未放開攥著他衣袖的手。

    “你不是不走,不是想將恩怨一筆勾銷嗎?”

    江懿的聲音很冷,不帶半分溫情:“那今日我們便好好清算清算,你做過的那些好事。”

    作者有話說:

    痛打落水狗(是這么用的嗎?)

    第108章

    裴向云垂著頭,低聲道:“任由江大人處置,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江懿攥著那鞭子,毫不留情地又向他背上抽去:“上輩子你泄露隴西軍情,讓數萬名將士全軍覆沒。你重生回來再看著他們的臉,你竟沒有半分羞愧嗎?”

    其實上輩子裴向云對這些人的印象算不上好。

    他起先隱瞞了自己混血的身份,待后來身份暴露時人人避他如蛇蝎,在背后說他是細作,是賤種,是誰也不要的孤兒。

    或者說,他上輩子對隴西軍營本就沒什么感情。

    “我……”

    裴向云疼得一口氣沒喘上來,猛地嗆咳著,臉漲得通紅:“我不羞愧,因為他們對我不好。”

    江懿聽了他這話,不怒反笑:“好,那陸繹風呢?”

    陸繹風?

    裴向云愣了一下,不知與陸繹風有何關系。

    “因為你出賣軍情,我被烏斯人俘進城中,是陸繹風來救我。”

    江懿平復下紊亂的呼吸,一字一句輕聲道:“可是他卻沒能活下來,尸體被烏斯人當做戰爭勝利的旗幟掛在城墻上,在隴西的朔風里凍得僵硬,甚至能將一邊的銅鐘敲出聲響來。”

    “你如今看見他,竟還問心無愧嗎?”

    江懿的話落在裴向云耳中,讓他如遭當頭一擊。

    上輩子裴向云并未見過這位大燕的十五皇子,若是那個時候江懿問他是否問心無愧,他絕對會梗著脖子回答自己問心無愧。

    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與陸繹風喝過酒,逛過街市,甚至誤打誤撞與十五王妃相交,這些人在他的回憶中不再是「不相干的人」,反而多了容貌與神態,從那些冷冰冰的文字敘述中活了過來。

    上輩子的陸繹風死了,梅晏然會難過嗎?

    裴向云咬著唇,卻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說出「不羞愧」。

    那小姑娘多么想與心愛的人成親,而上輩子親手將她美夢斬斷的卻是自己。

    他和這輩子那個殺了梅晏然的人又有什么區別?又有什么資格去做那個替她討回公道的人?

    “問你話呢。”

    江懿揪著他的頭發逼迫著他抬頭:“說啊,你不是很有理嗎?不是要來與我將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說明白么?”

    裴向云驀地撞進他眸中的悲慟,心臟驀地一疼。

    他經過數載才后知后覺發現——

    原來自己真的不是一點也不在乎旁人的。

    江懿沒聽見他的回答,手上的鞭子再次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裴向云背上已然一片鮮血,衣服徹底不能再穿了,鞭痕交錯,看上去格外駭人。

    可江懿看在眼中卻沒有半分憐惜,甚至憎恨于自己無法將這狼崽子直接殺了。

    “不說話是嗎?”他輕聲道。

    “說的。”

    裴向云背上的傷口正往外滲著血,都不用有什么動作,哪怕是呼吸也覺得疼。

    “我對不起他……”裴向云避開他的目光,咬著牙緩緩道,“江大人教訓得是。”

    江懿扳過他的臉:“躲什么?不敢看我嗎?你早干什么去了?”

    裴向云悶哼一聲,下唇被咬破了,血腥味倒灌進口中,讓他更難受了。

    “還有李佑川,你上輩子看著他從城墻上跌進火海中的。如今他還勸著我對你好一點,你配得上他對你的關心嗎?”

    裴向云搖了搖頭,心口針扎似的鈍痛著:“我不配,是我對不起他。”

    “那我呢?”江懿看著他那雙眸子,聲音慢慢趨于令人心驚的平靜,“你對我也問心無愧么?”

    “不是的,我……”

    裴向云的語調驟然急促起來,似乎生怕自己說晚了就會被他誤會:“我對不起你,最對不起的就是你,我不該……”

    不該一意孤行地將你鎖在身邊,自以為是地對你好,讓你覺得難堪而痛苦,最后用那樣慘烈的方式離開。

    亦或是當初不該瞞著你自己混血的身份,不該不聽你的話不好好讀書,也不該說走就走叛逃去敵國,只余下一片滿目瘡痍。

    他喉嚨不知被什么哽住了,淚水控制不住地順著臉頰滑落,試了好幾次都沒將自己心中所想的話說出來,最后只有一句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對不起沒用了。”

    江懿的眸子說不清是什么情愫,復雜地混在一起,或許是心死與失望最多:“即便你說對不起,那些因為你死去的人也回不來了,你知道嗎?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養了你兩輩子,你居然還是只養不熟的狼,要我怎么信你?”

    江懿慢慢松開捏著他下巴的手,將那條沾了血跡的鞭子丟進裴向云懷中:“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裴向云復又拽住他的衣角,將額頭抵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態懇求道:“求你別趕我走,你不是想要一把刀一條狗嗎?我什么都可以為你做,但是你別趕我走,求求你……”

    江懿似乎笑了下,輕輕將他攥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我不要隨時會對我動手的刀,也不要一只能在睡夢中咬斷我脖子的狗。”

    “我不會傷害你,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江懿見他還要拽自己的衣服,毫不客氣地將他那只手踩在了腳底下。

    狼崽子痛得胸腔中發出一道絕望的悲鳴,一雙原本多少帶些狠戾的黑眸現在溢滿了悲傷。

    他伏在地上,喃喃道:“師父,你別不要我。”

    “不是我不要你,我給過你機會的……”江懿輕嘆了一聲,“你自己想想,上輩子,這輩子,我曾給過你多少次坦白的機會,你可有一次想對我說實話?”

    他慣常待人嚴苛,但從來都愿為自己這唯一的學生無數次讓步,可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撒謊只有一次和無數次,他既然選擇了欺騙,以后無論大事還是小事,都會下意識地想欺瞞自己。

    確確實實是個隱患,決不能留在身邊。

    裴向云悶悶地哽咽了一聲,動了動唇,卻不知自己該說什么。好像處于眼下的境況中,說什么都顯得那樣單薄而不值得被人信任。

    其實是有過坦白的念頭。

    上輩子他被江懿從風雪中抱回來,好不容易看見了一絲能活下去的希望,卻不知這謫仙一樣的人到底是否會在意自己的身份。

    他貪圖江懿遞過來的一碗熱粥,貪圖從小到大收到的除了父親以外的第二份善意,選擇將那坦白的話咽了回去,祈求這個秘密永遠不會被發現。

    而這輩子發現或許有重來一次的可能,他忍不住變得更貪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靠近那個人,永遠不滿足,永遠想要更多。

    甚至某個不為人知的夜晚,他越過那道名為師徒的禁忌之線,俯身將一個吻印在對方的唇上。

    而結果是上輩子一片狼藉的收場,和這輩子將站在他身后的資格一并葬送。

    那洪清寺的大師沒說錯。

    自己已經種下惡果,佛陀又怎愿度他?

    裴向云驀地嗆咳起來,一縷血絲順著唇角慢慢流了下來,雙目一片赤紅。

    江懿慢慢松開他被自己踩住的那只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我覺得惡心。”

    他說著從裴向云身邊經過,再也沒看他一眼。裴向云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挽留他,卻只有一片衣角從他掌心中滑過。

    “師父……”

    裴向云啞著嗓子喚他:“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你是知道錯了,還是被我打怕了?”

    江懿回眸看他:“很疼嗎?疼到你不再嘴硬,愿意跟我說點人話了嗎?”

    裴向云沒搖頭也沒點頭,依舊用那固執的目光看著他:“不是因為疼。”

    是真的知道錯了。

    上輩子他從未在乎過其他人如何,孤僻而封閉,除了江懿外看誰都不順眼,也只將那一人揣在心尖上,可諷刺的是他自認為的「愛」就是個呃笑話。

    他連如何愛人都不會。

    但這輩子不一樣。

    他覺得分明是可以重來的,可為什么江懿不原諒自己?

    “對不起……”他輕聲道,“只是我不明白,為何明明可以算得上重新開始,你也不愿原諒我?這輩子什么都還沒有發生,我……”

    “那你犯的錯就不存在了嗎?”

    江懿站在燈照不到的陰影處,垂在身側的手微微蜷曲,只恨自己方才將那鞭子丟掉得太早了些。

    真是倔得該打。

    “如果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那些不該死的人都會因為你的過錯死去……”他低聲道,“他們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那尸山血海我永遠記得,你對我做的一切我也記得,我憑什么原諒你?”

    他微微闔了眼,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原諒你,誰來原諒我?”

    裴向云聽著他的語氣不對,有些驚慌地撐著地爬了起來:“我錯了,你別……”

    “那都不重要了。”

    江懿的失態仿佛只有一瞬,聲音又恢復了先前不近人情的冷:“我懶得管你是真覺得錯了還是又在騙我,這都跟我沒關系。”

    “我最后再說一遍,我們的師徒關系已經斷了。從此往后你是生是死,再也和我沒有半點關系。”

    作者有話說:

    狗子發現自己上輩子誤會他師父后恨不能一頭把自己創死.jpg

    第109章

    那夜的結果還是裴向云拖著一身的傷狼狽離開。

    李佑川好像聽見了屋中的聲音,卻沒敢直接進來,在外頭候了許久,這才輕輕推開門。

    地上的血已經被江懿簡單收拾過了,他疲憊地靠在床頭,只覺得心里缺了一塊似的,讓他空虛得難受。

    “少爺,我……”

    李佑川輕咳一聲,慢慢挪到他身邊:“我剛剛在外頭都聽見了。”

    江懿驟然抬眸:“你聽見了什么?”

    “也沒什么。”

    李佑川蹙著眉回想道:“也就是聽見了你們好像吵架了,是小裴兄弟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氣了嗎?”

    江懿緊繃的神經慢慢松了下來,抵著額角又嘆了口氣:“算是吧……”

    “可小裴兄弟不是挺好嗎……”李佑川小聲道,“他剛剛還給你煮了粥呢。”

    那是因為他心懷不軌,揣著一顆狼子野心。

    江懿深吸一口氣,才沒將這句話脫口說出來,只搖了搖頭:“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李佑川笑盈盈地將手中的瓷碗遞給他:“但是我懂少爺你再不喝藥,好不容易散的病熱又要回來了。”

    江懿將那瓷碗接過,忍著苦意將那碗中的藥喝了。

    李佑川把瓷碗接過來,轉身正要走,卻被他叫住:“等一下……”

    他垂眸看著錦被上的花紋,輕聲道:“往后你不必再管裴向云了。”

    “啊?”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這是怎么了?”

    “他犯了錯,屢教不改……”江懿的聲音雖慢條斯理,可卻覺得是在將自己一顆真心反復剖挖,“我教訓了他,從此往后我不再是他老師了。”

    李佑川大驚失色:“什,什么?”

    大燕一向注重禮教。若哪家的夫子直言與誰的公子斷絕師生關系,那必然是學生犯了滔天大錯,說不準是奸/淫/擄/掠其中一條,是要被所有人戳著脊梁骨罵的。

    這懲罰未免也太重了。

    “那小裴兄弟是犯了什么錯?”李佑川問,“是那幾條重罪其中之一嗎?是不是要報官啊?”

    江懿原本心情正煩悶,聽見他一句「報官」后沒忍住笑了出來:“這倒是不必,只是……”

    只是那些罪孽都是裴向云上輩子造的,如今除了他以外,無人知曉。

    李佑川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似乎被他這幾句話給繞暈了。

    江懿看著他一臉茫然,知道他應當是沒聽懂的,擺了擺手:“不必再過問了,照著我說的去做就行。”

    李佑川「哦」了一聲,將空碗仔細拿好,踟躕半晌道:“那少爺,你別再生氣了。前兩天大夫來說你脈象有些紊亂,要你平心靜氣好好修養十天半月,不然恐怕身體總是不太好。”

    他絮叨著頂住完,這才從房中離開。待房門輕輕關上,一片寂靜中又只剩江懿一人了。

    平心靜氣?

    知道裴向云是在騙自己,是在演戲后,又怎能真的平心靜氣?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江懿這一病實打實地在床上歇了十多天才不再咳喘,能披著大氅出門見風了。

    這些日子他被李佑川看著,只能在府邸中走動,偶爾與那神隱般住在隔壁的喀爾科聊上幾句,卻真的再也沒看見裴向云。

    可他又是知道裴向云肯定在的。

    每當他從房中出來,一道若即若離的目光便執拗地黏在了他身上,死死地綴著他不放。

    那目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他卻真的不想管了。

    若說先前不知道裴向云也是重生回來的,他心中還抱著幾分僥幸,覺得這狼崽子年歲不大,涉世未深,還是白紙一張,到底能將那些毛病給矯正過來。

    可如今知道他是重生回來的,皮囊下裹著的依舊是上輩子那骯臟不堪的魂靈,他便徹底死了心。

    他如何不恨?

    過去還能用「眼前的少年與前世那劊子手并非同一個人」做借口,容許他跟在自己身邊,現在看來這借口著實是個笑話。

    裴向云演得真好,若不是他親自說出口,自己不知還要被騙到何時,甚至重蹈上輩子的覆轍都十分有可能。

    ——

    正月十四那天天氣陰沉,是梅晏然下葬的日子。

    陸繹風短短十多天里身形消瘦了不少,讓人驀地想起了「形銷骨立」這個詞,一雙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少了幾分光亮,頹唐地站在江懿身邊,老了十歲般。

    來來往往的人不少,但沒幾個懷著真心來吊唁,大都聽說了這剛有名分的小王妃在十五皇子心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為了和十五皇子攀攀關系,這才強行帶著一張滿是虛情假意悲痛的臉來裝模作樣一番。

    陸繹風強打著精神與那些人客套完,末了靠在江懿身上輕聲道:“本來我們是要明天成親的。”

    是個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和小姑娘吵了許久才定下來的,甚至需要用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

    可惜人禍難料,斯人已逝,只留他一人在這人世間面對著鬼影憧憧。

    江懿輕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聽說你前些天什么也沒吃,別傷了身子。”

    陸繹風輕嘆道:“我根本就沒辦法不想起她,我總是夢見她站在那個池塘里看著我,說水里太冷了,為什么不來救她,讓她等了好久。”

    江懿垂眸,斂去眉眼間的難過,知道現在和陸繹風說什么都沒用。

    心愛的人死去了,最痛苦的永遠是那些還活著的人。

    兩人在王府的后院坐了許久,陸繹風才勉強地笑了下,似乎是不想讓他擔心:“說起來,那小姑娘還有些東西要給你。我前些天收拾她遺物時看見了,就琢磨著今天正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了她一份心愿。”

    江懿愣了下:“給我的?”

    他與梅晏然分明沒什么交集,她又怎會送自己什么東西?

    陸繹風去而復返,將一枚荷包遞給他:“這是她桌案上留下的東西,似乎是那日赴宴前剛繡好,上面寫了張字條,應該是怕自己給忘了。”

    他說完沉默半晌,聲音中又多了幾分哽咽:“方才見她最后一面時,我給她戴上的簪子不見了。那簪子也是她最喜歡的,若路上發現沒了,她是不是又要鬧了?可是……”

    可是自己不在身邊,她和誰鬧呢?

    江懿陪了他許久,直到友人將情緒整理好了才準備離開。

    “你要回隴西了嗎?”臨到門前陸繹風問他。

    江懿頷首:“嗯,今日下午便走了。”

    陸繹風看了他半晌,忽地張開雙臂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江子明,你我自幼相識,我也就你這么一個朋友……”陸繹風將頭埋在他肩上,聲音發悶,“你一定要平安,我受不住你再出什么事了。”

    江懿反手摟了他一下:“謹遵十五皇子命令,明年定平安歸家。”

    “到時候就你一個能陪我了。”

    陸繹風松開抱著他的手,牽了牽唇角:“不醉不歸。”

    江懿與他道別后回家便開始收拾東西,順便將那蹭吃蹭喝許久的密東王子去處安妥當,這才得了空自己在房中待一會兒。

    他將外衣脫下時,想起了那枚梅晏然送自己的荷包,于是順手把荷包拆了,發現里面塞著一張字條。

    “裴小兄弟:就知道你是個膽小如鼠的,連心悅誰都不好意思直說,怕是這荷包與香囊就算繡了也送不出手。

    本王妃大發慈悲,就成全了你這一片真心,代你將荷包送給江大人,聊表你一片真心。

    本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可千萬要記得下次見面時代付本王妃買酥糖的錢,拉鉤上吊,誰反悔誰是小狗。”

    那字跡娟秀,撇捺的尾巴上挑,似乎能看見小王妃寫字時的滿心雀躍與得意。

    江懿輕輕撫著那張字條,后知后覺明白了為何梅晏然會送自己一個荷包。

    是裴向云和梅晏然約好的嗎?

    他送荷包給自己……做什么?

    江懿驀地想起少男少女之間的習俗,登時面上發燙,又羞又惱地攥著那枚荷包,心中暗罵這狼崽子大逆不道。

    原來早就開始肖想著與自己的那些歡/愛之事了,卻在他面前表現得如此溫馴有禮。

    他有心將那枚荷包留在江府,可一想到那是梅晏然生前要送自己的禮物,到底還是舍不得,長嘆一聲放回了懷中。

    李佑川敲門進來:“少爺,這次真的不用我跟你回去嗎?”

    “不必了……”江懿回眸道,“隴西這些日子又要不太平,太危險了。”

    “可……”

    李佑川見他態度堅決,知道自己說不過他,末了搖搖頭,似是無奈:“那少爺你注意安全。”

    兩人出了門,江懿下意識地向身后看去,察覺出好像有什么不對勁。

    那道若即若離的目光今日并未出現。

    他怔忪了片刻,繼而收回了思緒,扶著轎廂上了車。

    不在就不在。

    道不同不相為謀。

    如今裴向云走了,不正合他意嗎?

    車夫吆喝一聲,馬車向前而去,慢慢加快了速度。江懿把車簾放下,剛準備闔眼小憩一會兒,忽地聽見李佑川似乎在后面大喊:“小裴兄弟!你快回來,這樣太危險了!”

    江懿微微蹙眉,帶著幾分火氣地睜開眼將車簾復又撩開,驀地瞪大了眼睛。

    自己那逆徒竟扒著轎廂在后頭跑著,腳步踉踉蹌蹌的,好幾次險些被絞到車輪下去!

    作者有話說:

    我一拳打死調休(痛苦面具)

    第110章

    狼崽子似乎察覺到了江懿的目光,微微抬眸,一雙黑眸亮得很,在那張沾了塵土的臉上格外顯眼。

    李佑川長大后便再沒習過武,跟著馬車跑了兩步后便體力不支,追不上他們,氣喘吁吁地站在路邊,上氣不接下氣:“少爺!”

    車夫也聽見了喊聲,回頭看了一眼后險些魂都嚇飛了:“這,這……”

    江懿咬牙,狠心地將那車簾放下:“不用停……”

    “這要出人命啊!”

    車夫左右為難,一邊是主人家的命令,另一邊又實在擔心扒著車廂的那人被馬車活活軋死。

    “他愿意跟著就跟著,我……”

    江懿還未說完,神識中便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江大人……”

    來得還真是快。

    若不是有地府擔著,裴向云早就不知道被他弄死多少次了,何至于活到現在來氣他。

    江懿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咬牙切齒:“停車……”

    車夫如獲大赦,將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連忙下去扶裴向云:“沒事吧?”

    裴向云搖了搖頭,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那轎廂的車簾,似乎期待著里面的人讓自己見一面。

    可江懿卻并沒有見他的想法,淡淡道:“這回你可放心了?繼續趕路吧。”

    那車夫剛要轉身離開,卻聽身后那人輕聲道:“江大人……”

    裴向云三兩下將方才腿上沾的灰拂去,卻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伸手去撩轎廂的車簾。

    江懿有些慍怒道:“你到底還想做什么?”

    “讓我跟你一起去吧……”裴向云低聲道,“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他的手緊緊攥著那簾子,大有江懿說一句「不」就不松手的架勢。

    “我不是讓你滾么?”江懿挑眉,“你就這么愿意挨打?”

    “不是的。”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擔心你。”

    車夫在下面站著覺得眼前場面尷尬得很,上車也不是,不上車也不是,靈機一動道:“少爺,小人先去那邊買兩塊干糧,一會兒便回。”

    江懿微微瞪大眼睛:“你……”

    可那車夫腿腳麻利,還未等他將話說完就跑遠了。

    裴向云就勢扒在轎廂的窗上,一雙黑眸中滿是懇求:“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從隴西回來時在哪縣城中遇見的事嗎?萬一再出現一個「城登縣」,你一個人要怎么辦?”

    江懿垂眸看著他那張滿是灰塵的臉,沉默不語。

    裴向云到底還是沒什么底氣和他對視,避開他的目光,聲音又小了幾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很好用,對你來說是一把合格的刀,不是嗎?”

    他說的倒是沒錯。

    狼崽子雖然心中想法大逆不道,但身手不凡,若是能一直這樣聽自己的話,讓他陪在身邊倒是相當有安全感。

    可現在他知道裴向云并非全然一張白紙后,不得不開始思索他的「聽話」中到底有幾分真心。

    裴向云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懷疑,心里驀地痛了下,輕聲道:“我絕對不會害你的,你信我。”

    “我可不能輕信你。”

    江懿輕笑一聲,勾著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上輩子我也是這樣信任你的,你給了我什么?”

    裴向云眉心微蹙:“上輩子確實是我錯了,但我現在……我現在和上輩子不一樣了。”

    前世他看著那人的身體在自己懷中冰冷,而后十年四處求索,渴望遇見什么能讓人死而復生的秘術或能人異士,一直到死還抱著找到眼前人轉世的希望。

    如今有機會重來一次,他如何能不珍惜?

    “上輩子我等了你十年……”裴向云的聲音有些沙啞,雙眸微紅,“我……找遍了整個中原,想著或許能見到你的轉世,可我什么都沒找到。你也從未來夢中看過我,是真的那么恨那么不想見我嗎?”

    江懿捏著他下巴的指尖微頓,面上仍波瀾不驚,可心頭仍不可避免地悸動了一下。

    這是他第一次聽裴向云說起「上輩子」。

    “后來我身體越來越差,但心里其實是高興的。”

    裴向云的聲音中有幾分哽咽:“這世間沒有你,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倒不如早些死了投胎,要是下輩子你……你不認得我了怎么辦?”

    他目光近乎惶恐地看著自己執念了兩輩子的人:“我真的很想你,發現能重來一次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找了你十年,現在怎么會舍得傷害你?我……”

    江懿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武力行不通,現在開始和我打感情牌了?”

    狼崽子雙目微睜,繼而其中的微光慢慢熄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喻的絕望。

    “你要知道,你等的十年,你遭的罪受的苦全是你自作自受……”江懿唇角輕翹,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向自己搖尾乞憐的人,“本來可以過好日子的,但你非要親手將一切毀了,如今在我面前和怨婦一樣啰啰嗦嗦,你不覺得自己丟人嗎?”

    “更何況你上輩子如何凄慘與我說有什么用?是我要你這么慘的嗎?你過得好與不好,和我這個死人有什么關系?”

    他松開鉗著裴向云下巴的手,似乎不打算再和他多說了。

    裴向云面色驟然變得灰敗,徒勞地要去抓住那人的手,卻抓了個空。

    “江懿,求求你。”

    裴向云說著便要給他跪下:“你別丟下我,哪怕是留在你身邊讓我幫你擋刀槍,讓我替你去死呢?”

    “我求求你了。”

    若是上輩子的裴向云,斷然不會讓自己這樣卑微地去祈求旁人,哪怕是江懿也不行,多半已經動用拳腳與武力讓對方服軟了。

    可這重活的一次來之不易,他怎可能輕易放棄?

    哪怕折了傲骨,被敲碎了脊梁,他也求那人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畢竟確實是自己錯了。

    江懿支著側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我倒是真的不明白你在執著什么,寧可給我當狗也不愿要我給你的自由,裴向云,你是瘋了吧?”

    裴向云低聲喃喃道:“我早就瘋了。”

    或許在上輩子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瘋了。

    “我不知道我再說些什么能讓你相信我……”裴向云撐在地上的手微微顫抖,“但是我保證,我會死在你前面。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讓你受到半分傷害。”

    他說完后等了許久也未聽見那人再說什么,一顆心慢慢墜回了谷底。

    這回是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遠處那買干糧的車夫已經在往回走了,他咬著牙,還想再說什么,卻聽那人輕嘆一聲,似有幾分無奈:“滾上來……”

    裴向云驀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詫異與驚喜:“你……”

    江懿卻早已從那轎廂的窗口離開,似乎懶得再看他一眼:“你若是再廢話便一直跪在下頭吧。”

    裴向云驀地從地上站起身,連滾帶爬地進了轎廂,卻想起自己方才追車時摔了好幾次,眼下定然一身一臉的灰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江懿,輕聲道:“師……江大人,我身上好像有些臟,要不我……”

    江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找個地方洗一洗?”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他記得老師很愛干凈,自己這番模樣站在他身邊,會讓老師覺得丟人吧?

    “一條狗有什么干不干凈可言……”江懿收回目光,聲音慵懶,“聽主人的話,好用便行了,干凈與否重要嗎?”

    裴向云抿著唇低頭:“江大人說的是。”

    他小心地找了個角落坐下,特意離江懿遠了一些,生怕老師看著不順眼又將自己趕下車。

    江懿懨懨地翻著手里的文書,忍著那道再次出現的若即若離的目光,半晌后輕聲道:“裴向云……”

    裴向云正悄悄看他,忽然被人點了名,身子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

    “既然你方才也說了會死在我前面,那我提醒你一句……”江懿慢條斯理道,“如果你真的遇見危險,我不會救你。”

    “我知道……”

    裴向云聽見他說這個,反而松了口氣,面上的緊張和驚慌也消失了些許,隱隱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你不用救我,保護好自己就行。”

    這有什么好笑的。

    蠢貨……

    江懿挑眉:“你笑什么?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若你后悔了,現在下去還來得及。說了不會管你就是真不管,別以為我在嚇唬你。”

    裴向云懂的。

    這人慣常心狠,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說不管自己也絕對是說到做到,斷然不存在什么「欲擒故縱」或「放狠話」的心思。

    可他不在乎。

    他性子偏執得很,不能待在江懿身邊對他來說簡直可以算生不如死。

    更何況本就是他錯在先,如果有機會能替心悅之人赴死,倒也不能不算一種很好的結局。

    “我會保護你的,你相信我……”裴向云垂下頭,掩飾住自己眉眼間熾熱的情愫,“只要我還活著,不會讓你有事的。”

    作者有話說:

    就要到我最想寫的那部分了(興奮地搓手手)

    第111章

    馬車一路將兩人送到了渝州邊境,再往前走一點便要進入隴西地界了。

    來時他們從隴州過,回來時選了路過渝州的官道,想來要比走隴州那條路安全一些。

    江懿有心讓裴向云跟到渝州就走,但思索半晌后意識到這狼崽子跟了自己許久,隴西軍營中一些布局怕是也見過了。

    若現在將他放走,他懷恨在心直接倒戈,便又會重蹈上輩子的覆轍。

    無異于一個燙手山芋。

    江懿越想心中越氣,一路上沒給過裴向云好臉色看。那逆徒似乎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一路上安靜得很,不說半句討人嫌的話。

    車夫在渝州邊一小城外與二人分別,兩人第一晚下榻城中,第二日便可以策馬從小城出發,不過半天多便能回了隴西。

    渝州地處嶺南,氣候潮濕,所以當地人吃食都偏好辛辣的重口味。江懿自小便不能吃辣,一天下來也沒怎么吃東西。

    他懨懨地斜倚在客棧的桌案前,提筆給隴西寫了第三封書函。

    在燕都時也并非未與隴西通過信,大部分都是關雁歸回的。

    自己在洪文帝面前失勢的消息大概已然傳到了隴西,關雁歸字句間皆是對他的關心,正經事卻沒說過幾次。

    江懿不想聽他說這些,迫切地想與張老將軍聯系上,可又不能直接在信中這樣寫,萬一關雁歸真的有問題,那無異于打草驚蛇。

    他正琢磨著如何將信送到張老將軍手上,房門卻被人從外面輕輕敲響了。

    “進來……”

    裴向云拿著兩枚瓷罐走進屋中,將瓷罐輕輕放在了江懿桌案上。

    江懿瞥了那瓷罐一眼:“這是什么?”

    “我看你今天都沒怎么吃東西,想著你身體或許受不住。”

    裴向云輕咳一聲:“是不是這兒的東西你吃不慣?我方才央膳房的師傅燉了鍋沒放辣子的雞湯。”

    “我不喝……”

    江懿把那瓷罐往旁邊推了推:“你拿走吧。”

    “可你不能不吃東西。”

    裴向云前些日子與他講話時都小心翼翼的,可眼下態度卻又強硬了起來:“本來你前些日子病剛好,如果不吃東西的話又容易生病。”

    江懿慢慢寫完最后一個字,將筆擱在一邊的筆架上:“我是因為誰病成那樣?”

    明明是你非要聽那狗皇帝的話,在雪里跪了快兩個時辰。

    裴向云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卻十分誠實:“因為我……”

    江懿輕笑了一聲,對他勾了勾手指。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靠近,聽他輕聲道:“幫我辦個事。”

    他眸子倏地亮了,幾乎迫不及待道:“什么?”

    “去客棧下供人喝茶的地方聽聽他們都在說什么……”他湊得實在太近,江懿向后仰了仰身子,和他拉開了距離,“然后回來告訴我。”

    裴向云眨了眨眼睛:“啊?”

    “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么?”

    江懿瞇起眼,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你……”

    “我聽懂了的。”

    裴向云挨了罵,又覺得有些委屈:“只是……”

    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聽懂了就去吧。”

    江懿懶得和他多說一句話,將那瓷罐上面的蓋子掀起來,雞湯香醇的味道在房中氤氳開:“辦得若是不利索,小心要了你的狗命。”

    裴向云指尖在桌案上摩挲了片刻,帶著些許期翼地看著他嘗了雞湯:“好喝嗎?”

    江懿撩起眼皮,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還杵在這兒做什么?”

    裴向云連忙直起身:“那我去了,你記得把湯喝完。”

    他走到門口,末了又悄悄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這才狠下心離開。

    江懿此舉并非單純地想將裴向云趕走。

    這一路上他明里暗里打聽了不少次,卻并沒有打聽到任何隴西那邊傳來的消息。

    按照常理而言,每年三月開春時隴西不可能這樣平靜無事。

    烏斯土地貧瘠,能種植作物的地方連大燕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這些年光靠鄰國援濟又實在遠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將主意打在了大燕邊境的幾座城池上。

    大抵前幾年的這個時候,渝州城外村落的住民應當已經接到了隴西開戰的消息,及時撤回了城中,以免被烏斯人劫掠。可他們這一路過來卻并未聽說相關的傳言,屬實平靜得有些離奇。

    是隴西沒來消息嗎?

    江懿又想起先前自己未收到的那封來自喀爾科的信函,心中不由得愈發擔憂起隴西的形勢來。

    若是沒有戰事那便再好不過,但想想這都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揣著這份不安在屋中獨自思索良久,竟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淺眠,待傍晚裴向云回來時才驟然驚醒。

    狼崽子手里提著一個食盒。他將食盒放在桌案上,十分殷勤地從旁邊拽來一把椅子在江懿對面坐下:“吃點東西嗎?”

    江懿按著太陽穴,覺得自己近日來嗜睡得有些過分。

    他先前也不曾被春困所困擾,如今四肢乏力心情煩躁,瞇著眼看著眼前忙碌打開食盒的狼崽子,又默默將火氣壓了回去。

    食盒中的食物不見一絲紅油,看著著實能用「寡淡無味」四個字形容。

    在渝州這地界,想找著不放辣子的膳館還是挺難的。

    “從哪買的?”江懿問他。

    裴向云的動作頓了下,輕聲道:“找客棧膳房的師傅做的。”

    他頓了頓,加重了聲音:“我給錢了的。”

    “你哪來的錢?”

    江懿原本只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卻發現狼崽子驟然漲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半晌,繼而垂頭喪氣道:“你過年時給的。”

    行……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江懿了然地點點頭,知道他一沒偷二沒搶便放下心來。

    裴向云在他面前坐下:“你不生氣嗎?”

    “我有什么可生氣的?”

    他一天沒怎么吃東西,眼下確實餓得胃有些疼:“那錢你拿著不用和廢鐵有什么區別?”

    裴向云「嗯」了一聲,心中輕嘆。

    那人怕是沒懂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自己送給別人的東西被毫不珍惜地用了,自己怕是會暗地里難受許久。

    江懿心中有事,胃口欠佳,沒怎么動筷子便停了。

    “是不合你口味嗎?”裴向云微微蹙眉,低聲自言自語,“不應該啊……”

    “不是……”

    江懿手中把玩著自己那枚玉牌,換了個話題:“今天安排你做的事做得如何了?”

    裴向云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向他匯報道:“昨日知縣老爺判了個冤假錯案,有人去縣令府門口鬧,都被打回來了。城中米價上漲,許多人家存糧捉襟見肘。只談風月先生又寫了新的話本子,叫《折梅賦》,講了……”

    江懿索性闔了眼,眉頭緊蹙,忍耐著聽裴向云又和報菜名一樣把自己聽見的東西都說了出來。

    這蠢貨還是學不會什么叫「抓重點」。

    他幾次動了動唇,有意要打斷對方,可細思起來裴向云恐怕也并不知曉重點為何物,最后還是忍了下來。

    裴向云覷著他越來越冷的臉色,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只茫然地加快了語速:“他們說最近城邊的銅中村好像鬧鬼了,每天晚上墳地都會有聲響,甚至還出現過城中百姓被咬傷的情況。

    那些受傷的人剛被咬便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四肢痙攣。甚至不少過路商旅都失蹤了,大家都在傳那是墳場的僵尸復活,所以才……”

    江懿驀地打斷他:“僵尸復活?”

    裴向云似乎覺得這事聽著也不像真的,連忙找補道:“其實我覺得這神鬼傳聞都是假的,大多不可信。”

    “可我們明日便要經過銅中村……”江懿微微瞇起眼,“若那僵尸是真的怎么辦?”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真的有僵尸嗎?”

    江懿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譏諷他:“好問題……”

    裴向云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那人咬牙切齒道:“你倒是想一想他們所說那人死時的模樣可否熟悉?”

    “熟悉?”

    裴向云琢磨了半晌,恍然:“師父是說就像當年死在隴西軍營中的那匹狼嗎?難道又是蠱蟲?”

    江懿目光帶著鉤子似的剜了他一眼:“喊我什么?”

    裴向云愣了下,不情不愿地輕聲改口:“江大人……”

    “銅中村每年都會在春耕前后接到隴西的消息撤回城中,此舉是為了讓無辜百姓免于被烏斯人燒殺劫掠。”

    江懿輕撫著手中狼毫的筆桿:“你可曾聽人們提起過這件事?”

    裴向云搖了搖頭。

    “這便是問題所在……”江懿的目光投向不遠處忽明忽暗的燈盞,“眼下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隴西那邊出了問題,信函沒送過來。要么是那村子里已經沒有活人了,所以才半點消息也未傳到城中。”

    他輕嘆一聲:“等再過幾日,估計州府那邊也會察覺出異樣,可到那時說不準就晚了。”

    裴向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我們……”

    “你以為我會現在帶你去銅中村?想多了,是要快些回隴西,我總擔心隴西出事……”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這就怕了?”

    裴向云原本聽見那僵尸傳聞時是害怕的,但方才江懿說很可能是蠱蟲作祟后他又沒那么怕了。

    他搖搖頭,將桌上的瓷碗瓷碟收進食盒:“夜色深了,我不打擾江大人休息。你好好睡一覺吧,臉色有些差。”

    江懿看著他手腳麻利地將一桌東西收拾好,在他轉身時忽地喊住他:“等一下……”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回過頭,便聽那人輕聲道:“不必再特意給我做飯了,你和我口味不是不一樣嗎?”

    裴向云私下的小動作被人揭穿,頓時面上發燙:“你嘗出來了?”

    “兩輩子。”

    江懿嗤笑一聲,眸中滿是唏噓:“有些東西也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作者有話說:

    狗子:師父忘不了師父一定愛我QVQ;

    他老師:意思是我很記仇;

    狗子:QAQ

    第112章

    第二日兩人很早動身,卻仍未來得及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隴西。

    渝州城外皆是平坦大路,左右兩邊生著亂石雜草,在一片暮色中被風吹過,如同暗處覬覦行人的魑魅魍魎,掩去了數不清不懷好意的目光。

    他們策馬在叢生的蒿草中前行了半晌,遠遠望見了暮色四合中的幾點燭燈昏黃的光,幽幽懸在半空中,宛若話本子中所寫的地府冥火。

    “看來還是躲不過……”江懿輕嘆一聲,“今晚怕是要在這兒住一宿了。”

    裴向云有些踟躕道:“不能繼續趕路嗎?若提提速的話,應當能在三更前趕到隴西吧?”

    江懿勒住韁繩,聞言瞥了他一眼:“上輩子你又不是沒在隴西待過,不知道晚上趕路很危險嗎?無論是突如其來的暴雨沙塵還是野獸,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說完后雙眸意味深長地微瞇:“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

    “我沒怕!”

    裴向云驟然提高了聲音,像是急著和誰證明什么似的,立刻提了速跑到江懿身前。

    江懿慢條斯理,無不嘲諷道:“怕了就直說,又不丟人,眼下你打道回府還來得及,也不知先前是誰說要保護我。”

    裴向云耳根發熱,閉口不言。

    其實他并非害怕,而是心中隱隱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己跟眼前那影影綽綽于昏沉之中的村落有某種感應,吵嚷著要他千萬不要隨便靠近。

    這又是為什么?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都從未來過,甚至從未聽過「銅中村」的名字,又為何會如此排斥這個村子?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兩人已經到了銅中村的入口。

    這個村子或許因為一直被烏斯人侵擾,房屋看上去都歪七扭八的。靠著院子的角落里能看見裝好的包袱,應當準備隨時逃走的。

    而眼下除了每戶人家窗紙后亮著的朦朧燈光以外,整個村子中沒有任何生機。

    江懿翻身下馬,慢慢向村落中走去,忽地聽身后人似乎悶哼了一聲。

    “怎么了?”他回頭看向裴向云,“從剛開始你就不對勁。”

    裴向云揉著額角,緩緩搖了搖頭。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踏入銅中村的地界后,那折磨他兩輩子的疼痛再次找上門來,無端激起一腔難以遏制的煩躁,讓他無法控制地想要將所有看不順眼的物事撕碎。

    就在他陷入這種暴戾情緒的怪圈時,江懿的聲音驟然出現在他耳邊,將他驟然從那浮沉的血海中拽了出來。

    裴向云輕輕呼出一口氣,面色煞白:“我……”

    他試探著吐出一個字,思索半晌后到底還是沒說完。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讓老師心煩,他還是不要再添亂了。

    旁邊一扇看上去十分破敗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道蒼老的聲音伴隨著「嘩嘩」的鐵鏈聲響起:“你們是何人?”

    江懿溫聲對那老嫗道:“婆婆,我們是路過的商旅,眼看著夜色漸深卻找不到地方歇息,可否在此處借住一晚?”

    那老嫗一雙渾濁的眸子將他上下打量了片刻,忽地陰惻惻地笑了:“當真是路過的商旅?”

    江懿輕輕點了點頭,借著她背后那盞燈和這門縫將屋中的陳設掃了一圈,繼而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

    那老嫗皺著一張臉,顫著手將掛在門上的鐵鏈解開了。

    屋中陳舊而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讓江懿下意識地以袖袍掩住了口鼻。裴向云將兩匹馬在院子中拴好,罕見沉默著回到了江懿身邊。

    屋中僅一張桌子,一個灶臺,三把椅子。桌上滿是油漬與污垢,看上去好像許久未曾清理過了。

    老嫗從灶臺上一口破爛的鐵鍋中盛了碗稀湯寡水的粥,顫顫巍巍地要端到桌子上,可還沒走幾步路便踉蹌著要摔倒。江懿連忙攙住她的手腕,這才不至于讓她的頭磕在了桌上。

    那老嫗面上卻浮起一絲僵硬的笑,動作遲緩地將瓷碗端端正正地擺好。

    江懿剛要松開她的手腕,卻忽地察覺到掌下所碰觸的皮膚好像有些許異常。

    就像是被什么劃出一道傷口一樣。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笑著謝過老嫗的稀粥。那老嫗一雙眼球滯澀地轉了轉,用沙啞的聲音道:“村長說要好生招待城里來的貴客。”

    她說完動作又僵直地停頓了片刻,而后轉過身向屋后走去。

    江懿用木勺隨意攪拌了下那碗稀湯寡水的粥,卻在一片煮爛的米中發現了幾枚黑點,與米粒差不多大小,夾雜在一片白中格外顯眼。

    裴向云坐在他身邊,輕聲道:“這是什么?”

    江懿搖了搖頭,將木勺放了回去:“大概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能吃。”

    裴向云垂眸看向木桌上的裂紋,猶豫道:“我們要不還是走吧,這地方實在是……”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該如何向江懿描述自己眼下的感覺。

    微涼的指腹忽地撫上他的臉頰,他受了驚似的猛地抬眼,卻見那人眼中似有探究之意:“方才你就看著不對勁,臉色也有些發青,怎么了?”

    江懿鮮少看見裴向云如此六神無主的樣子。

    往日這狼崽子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德行,現在卻風聲鶴唳,坐立難安,好像真的被什么東西嚇著了。

    裴向云的身子有些僵硬地停在原處,似乎是舍不得兩人來之不易的親密,可下一刻那人便將手收了回去。

    “這地方確實不一般……”江懿淡淡道,“但不得不來,我也沒有辦法,你后悔了嗎?”

    原本裴向云說會為自己赴湯蹈火時,江懿還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而此刻才不得不正視起眼前的處境來。

    這銅中村處處都透著古怪。既然會將外人迎進來,那幕后之人定然有極大的把握將他們留下。

    只是他挑錯了人。

    江懿面上掠過一絲冰冷。

    兩國交戰不可避免,但他卻十分厭惡將戰火燒在平民百姓身上。

    這間簡陋的房屋總共就兩個房間,方才老嫗進了一間,另一間大抵就是留給他們的。

    房中沒有床,僅用稻草在地上打了個地鋪,隱約還能在稻草的縫隙中看見下面棕灰色的地面。

    江懿靠坐在那稻草搭成的地鋪邊,對裴向云揚了揚下巴:“你睡吧……”

    裴向云卻和他推脫起來:“不,我……”

    “少廢話……”

    江懿面上難掩疲憊的神色,懶得與他爭論這些沒用的東西:“讓你睡你就睡。”

    裴向云聽出他眼下情緒似乎不是很好,便閉了嘴老老實實地和衣在那片枯草上躺下。

    他平時不算容易睡著,可今日卻怪得很,分明身處如此奇怪的地方,卻幾乎是剛閉上眼便陷入了昏沉的夢境中。

    今夜困擾他的不再是曾經的尸山血海,而是一處古樸的宮殿。

    宮殿的穹頂很高,卻似有一股深遠的威壓,沉甸甸地壓在他的頭頂,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裴向云有些無助地向那穹頂伸出手,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五指短小,全然沒有印象中那般寬厚有力。

    這是……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向身側轉過頭去,卻發現自己周圍躺著無數面容稚嫩的孩子。

    這些孩子雖然年歲不大,但五官隱隱能看得出與平日所見的漢人不同。眉骨與鼻骨高挑,膚色白皙,甚至有人的發絲也是淺色的。

    裴向云有些費力地撐起身,可四肢疲憊無力,還未坐直便又倒了下去。

    他不信邪地又要起身,可耳畔響起了一道年輕的男聲:“那件事辦得如何了?”

    “回稟殿下……”另一道女聲從旁響起,“一切已準備妥當,一會兒您便能驗收成果了。”

    “甚好……”

    那年輕男聲不知又囫圇說了什么,卻像被悶在罩子中一樣聽不分明。

    裴向云扒著那花紋繁瑣的地磚,將身子緩緩向前挪動著,想聽清那男人說了什么,可經過一個躺著的孩子時卻悚然而驚——

    那孩子唇邊滿是白沫,兩行血跡從眼下與鼻下流出,在蒼白的臉上已經干涸成兩道暗褐色的痕跡。

    他原本以為這些孩子是睡著了的。

    裴向云有些驚慌,一時間不知自己該做什么,就在他猶豫的時候,不遠處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人緩緩推開。

    他連忙就地趴下,假裝仍處于昏迷之中,卻瞇著眼看那兩道身影走近,將自己身邊那些死去的孩子檢查了一番,而后停在了他面前。

    “就這個活了嗎?”那年輕男人的問題語焉不詳。

    “是的,殿下……”女人答道,“說來也巧,他的身份不一般。”

    裴向云的意識逐漸昏沉,聽不清他們之后說了什么。他努力地想睜開眼,卻如同被拉入泥沼中一般漸漸沉淪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再也醒不過來。

    那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忽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他呼吸不順,拼了命地要掙開他的桎梏,卻仍是徒勞。

    “裴向云。”

    “裴向云!”

    他驟然從夢中驚醒,后背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身側的人似乎悶哼了一聲,裴向云連忙抬眸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無意識地緊緊攥著江懿的手腕,那狠勁像是要將人的腕骨生生捏折。

    “你又發什么瘋?”江懿低聲罵道,“松手……”

    裴向云慌忙松了手:“對不起,我……”

    他的唇卻驀地覆上對方微涼的指腹,耳朵根又毫無預兆地翻騰起一股熱浪。

    “別出聲……”

    江懿以食指抵在他唇上,聲音很輕:“你聽沒聽見,好像有人在哭。”

    作者有話說:

    完結可能還要一段時間,但確實快到我最想寫的那段了,爭取五一寫到

    第113章

    裴向云依言凝神細聽,倒是真的聽見了輕輕的嗚咽聲。

    說不清那嗚咽聲是有人在哭,還是風聲所致,飄忽不定地傳進屋中,讓人有些毛骨悚然。而那嗚咽聲息了之后,又是一道不甚清晰的哨音。

    江懿還未說話,房間外便響起了「咔噠」一聲。一道人影在屋外幽黃的燈光下晃了晃,繼而慢慢向遠處而去。

    他起身將窗戶紙戳開了一個洞,借著那將滅未滅的燭火往外看去,只看見了一個佝僂蹣跚的背影。

    是讓他們下榻屋中的老嫗。

    這么晚了,她一人出去做什么?

    江懿正要轉身,背上卻隱約多了幾分熾熱與重量。

    裴向云不知何時也起身湊了過來,跟著他一同向窗外望去。

    “她要去哪?”

    狼崽子似乎全然沒注意到自己眼下的動作有什么問題,一本正經地與他貼在一起,甚至連聲音都如往常一般。

    可江懿卻仍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身上似乎在顫抖。

    在害怕么?

    江懿將他推開:“別壓著我,重死了。”

    裴向云向后退了幾步,臉色依舊蒼白。

    江懿想起剛剛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在夢中魘住了,額上覆滿了細汗,手緊緊箍著自己的手腕不放,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瞇起眼,輕聲道:“你剛剛夢見了什么?”

    “沒什么……”裴向云輕輕呼出濁氣,“我們要跟著她看看嗎?”

    江懿疑惑的目光在裴向云身上游弋片刻,而后垂眸道:“你留在這兒,我跟著去就行了。”

    裴向云不出所料地急了:“不行……”

    “可是我看你根本不信任我……”江懿輕笑一聲,“你不信我,我如何相信你?與其帶著一個或許隨時會捅我一刀的人一起,不如我自己去了。”

    “我……”

    江懿兀自將外衣披上:“不說我走了。”

    裴向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指尖微微顫抖:“我好像夢見了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江懿挑眉,“什么小時候?”

    裴向云唇齒發干,輕輕搖了搖頭:“我記得不是很清楚,都忘了。”

    江懿盯著他眸子看了半晌,發現他好像確實在怕著什么,眸中滿是驚懼和迷茫。

    “行了,走吧……”他拍了下狼崽子的手背,“跟好我……”

    ——

    銅中村原本就沒多少人氣,如今所有房屋的門都打開著,屋里的燈或亮或滅,倒像是主人家忽然有事外出,過一會兒便會回來。

    江懿帶著裴向云貼著墻根慢慢沿著那老嫗離開的方向走去,還未走多遠,便聽見前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伸手將裴向云攔下,借著院墻的遮蔽看去,發現前面似乎影影綽綽著無數人影。那些人影面上蒙著黑布,有條不紊地排了一條長隊,慢慢向前移動著。

    江懿凝神思索片刻,忽地起身貼著墻掠至那隊伍的末尾。

    裴向云喊他的聲音哽在喉中,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老師側掌敲在最后那人脖頸上,而后十分迅速地將他身上破麻袋一樣的衣服扒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

    隊伍中的人并不知道他們其中的一個已然被調了包,依舊麻木不仁地向前挪動著腳步,排隊往最前方那口方形井中跳。

    裴向云看著那人的背影越來越向前,一咬牙也跟著從院墻的掩護下沖了出來,如法炮制地挑了個人扒下外衣和蒙面的黑布,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插/在了江懿身前。

    他側眸,一雙眼睛在蒙面的布下若隱若現,卻含著平時不敢露出的溫柔。

    江懿輕咳一聲,伸手要將他的頭撥轉回去,卻被人驀地牽住了手。

    他瞪大眼睛,若沒有黑布遮掩,面上的表情定然是驚詫的。

    饒是清楚裴向云如何混賬,也斷然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狼崽子居然還有如此狎昵的心思。

    江懿要將手抽開,可那逆徒卻緊緊與他五指交錯,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一樣。

    好在這些村民似乎已經失去了獨自思考的能力,沒聽見身后這異樣的響動,偶人般隨著隊伍一直向前,直到跳進那口井中。

    裴向云的手心慢慢滲出汗來,眼看著面前的人越來越少,他一顆心在胸腔中便跳動得越來越快。

    他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害怕的一天。

    上輩子裴向云是個鬼見愁,天底下就沒有他害怕的事,憋著一股子血氣就往前沖,整個人就一標準的「亡命之徒」。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些人不如裴向云不怕死,自然氣勢上就遜色了不少。

    唯獨怕過一次,便是老師死在自己懷中的時候。

    而眼下他居然久違地有些恐懼,恨不能就這樣扣著那人的手轉身逃走。

    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卻完全與江懿的想法背道而馳。

    裴向云不怕死,但他怕護不好江懿,看著他再一次殞命于自己面前。

    他正于腦海中天人交戰,眼前最后一個人已經縱身躍進了那口井中。

    裴向云牽著江懿的手驟然攥緊,心跳得越來越快。

    “怕了?”江懿和他靠得很近,“你可以走,我讓你走。”

    裴向云舔了舔唇,慢慢松開了手,閉上眼向前一跳——

    想象中的墜落并未來臨。

    井并不深,大抵有一個成年男子的高低。他落在一處柔軟的草垛上,眼前驟然多了幾分亮光,映入眼簾的景物讓他先愣了一下。

    這小村落的地下居然還有這樣一處令人震撼的洞窟。

    與外面的死氣沉沉不同,這洞窟中擠滿了人。那些失去意識的幾十個村民似乎不清楚自己應該站在哪里,無頭蒼蠅似的在原地亂轉。

    裴向云原本是想去找江懿的,可剛轉過身,額角又驟然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揉,卻忽地想起自己現在應當與那些村民一般木訥聽話,絕對不該有自己的動作,于是生生忍著那針扎般的疼痛,只覺得整個天靈蓋都要裂開了。

    裴向云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指甲堪堪掐入了掌心中,才讓他的靈臺保有了幾分清明。

    心煩……

    燥熱……

    種種暴虐的情緒在胸口洶涌,讓他看見眼前這些呆滯的村民都厭煩,恨不能從前方燃著的篝火中借點火星,將這些人統統燒死。

    他再也受不住這般折磨,剛要伸手將那不合身的外衣撕扯下來,攥成拳的手卻落入了另一人的掌心之中。

    裴向云猛地清醒了過來,還未回頭,便聽那人輕聲道:“噓,別說話,看前面。”

    他依著江懿所言向前看去,發現在那篝火邊似乎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人,隨身包袱散落一地,看樣子像是那些前天剛失蹤的商旅。

    這處洞窟到底是誰建造而成的?又有什么目的?

    裴向云心中的弦驟然繃緊,不動聲色地把江懿護在身后,警惕地看向周圍的村民,生怕他們識破二人的偽裝,暴起襲擊他們。

    一聲尖銳的哨向劃破洞窟中詭異的寧靜,裴向云耳膜刺痛,微微抬眸,循著聲音看向臺階,發現那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那人全身都包裹在一襲紗衣之中,身形瘦削,可聲音卻帶著幾分沙啞的意味,讓人辨不出年歲。

    “按照規矩站好,一個個來……”紗衣人低聲道,“都別擠作一團,蠢死了。”

    這話在別人聽來或許如唱誦經文般拗口難懂,可落在江懿二人耳中,卻都能聽懂。

    這是烏斯語。

    江懿隱在蒙面下的目光驟然一凜。

    烏斯人何時滲透進了銅中村?

    那些被控制著的村民依舊目光呆滯,四肢僵硬,卻十分聽話地按照紗衣人的要求在池邊排隊站好,紛紛挽起了自己的左手衣袖,將手臂露在空氣之中。

    裴向云剛想擋在江懿身前,卻被人拽了下衣袍,一個不留神便去了他身后。

    他抿著唇,心中那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在顱中叫囂著要他快走。

    可眼下這處境,他們又要走到哪里去呢?

    排在最前面的那村民面無表情地在池邊拾起一把刀,毫不遲疑地將那鋒利的刀刃對準自己的手腕刺了下去,鮮血一股股地向池中流去,他的目光卻仍然沒有半分神采,如同割的不是他的手腕一樣。

    說來也怪,那村民一刀下去用的力氣格外大,可血卻并未如江懿所想的那般難以止住,傷口反而很快便結了痂,宛如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難道……

    江懿的心一沉,暗道不好。

    這傷口迅速愈合怕是因為他們體內被烏斯人種下的蠱,而自己與裴向云身上并沒有蠱蟲,怕是不太好蒙混過關。

    心念電轉間,前面的人一個個重復著將手腕割開的過程,把自己的血悉數滴進了池子中,很快便輪到了他。

    他拿起刀的手很穩,學著先前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一般毫不客氣地將刀刃扎在手腕上,登時鮮血橫流,看上去十分駭人。

    確實很疼……

    江懿蒙面下眉頭緊鎖,咬著牙將衣袖快速放下,剛要轉身離開,卻聽那紗衣人忽地開口了:“等一下……”

    他姿態優雅地從臺階上一步步走下來,聲音中多了幾分疑惑:“你是怎么回事?為何……”

    話還未說完,江懿身后忽地竄出去一道黑影。

    裴向云在那紗衣人說話時便察覺到不對,身子如緊繃的弓一般彈射出去,伸手便抓向那紗衣人的臉。

    紗衣人沒料到會突遭此番攻擊,下意識地抬手格擋,這才堪堪免于被裴向云掐死的命運。

    慌亂之間,他的手指似乎勾住了裴向云遮著臉的蒙面,連帶著那塊黑布一同飄然落地。

    熒熒火光照亮了裴向云的臉,那紗衣人抬眸看向他,忽地笑了。

    “原來是你啊……”他的聲音很輕,像不懷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好久不見。”

    裴向云眉頭緊蹙,身形一閃便又要去掐那陰陽怪氣之人的脖子,耳畔卻驟然炸響一道刺耳的笛聲。

    作者有話說:

    我想放假嗚嗚嗚

    第114章

    全想起來了。

    笛音響起的那一霎,面容模糊的人像與景物交匯在一起,氤氳成光怪陸離的薄霧。而待薄霧散去,他又回到了那處曾在夢中出現過的大殿中。

    他抬頭向身側望去,地上一如先前那般躺滿了死去的孩童,而自己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

    這個想法讓裴向云心頭發寒。縱然四肢無力,可他依舊掙扎著起身,連滾帶爬地向那扇大門奔去。

    他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亦或是自己如今活著,下一刻便會死去。

    就在那雙稚嫩的手將要碰到門把手時,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道年輕的男聲。

    “祭司,那件事辦得如何了?”年輕男聲問道,“還有我親愛的父君……他身體是不是已經要不行了?”

    “回殿下。”

    一個沙啞的女聲開口道:“一切已準備妥當,一會兒您便能驗收成果了。待老君主駕崩,您便是烏斯的新王。”

    “我等這一日太久了。”

    那年輕男聲波動起來,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興奮:“那老家伙一心懷柔,可又有什么用?眼睜睜看著漢人騎在我們頭上嗎?這若是讓祖宗們知曉,他的臉要放在何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裴向云心中驟然一緊,連忙就地趴下,裝作與其他孩童無異的樣子。

    沉重的木門被人慢慢推開,那兩人先將周圍的孩童們檢查了一番,最后一雙質地精良的皮靴停在了他面前。

    裴向云瞇著眼,企圖裝作自己也如其他人一樣昏過去了,卻被輕而易舉地識破了偽裝。

    那年輕男人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裴向云呼吸不暢,臉漲得通紅,在他手中劇烈地掙扎了起來。可那人的手勁卻大得很,慢慢縮緊。似乎想徑直將他掐死。

    他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猛地一低頭,狠狠咬在了男人虎口上。

    那男人吃痛,狠狠將他摔在地上。他如獲新生般捂著喉嚨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溢出,模糊了視線。

    “殿下……”一邊的女聲像是有不快,“這是我們生祭八十一童子后唯一活下來的,你……”

    那年輕男人慢條斯理道:“可我看見他那張臉便厭煩。”

    “漢羊與我那不守婦道的母親生出來的賤種,也配活著?”

    女人沉默半晌后低聲道:“可我們已經將公主與那漢羊處理掉了,他如今孤苦伶仃沒有親人相伴,便會在這入靈蠱的作用下慢慢扭曲性格,日漸暴躁易怒,成為獨屬于殿下的人形兵器。”

    不知如何愛人,不懂為何寬容,再無一刻安寧。

    他余生只會與暴戾和殺戮相伴,直至雙手沾滿鮮血,在無盡屠戮中死去。

    那男子輕笑一聲:“你那蠱可真的有這樣靈?”

    “請殿下放心。”

    女聲中多了幾分自得的意味:“中了蠱的人,哪怕平日有自己的意識,最后也會忠于我手中的骨笛。無論意志多么堅強的人,只要身中有蠱,都會在骨笛的笛聲中泯滅人性,成為我們的行尸走肉,不再聽旁人的調遣。”

    “行尸走肉么?”

    那年輕男子扳起裴向云的下巴,細細打量著自己這同母異父的兄弟:“那可真是不錯。”

    ……

    公主是他的母親。

    所謂「漢羊」,則是烏斯人對漢人俘虜的蔑稱。

    原來自己上輩子看見的那封信函果真是用來挑撥離間的,而他竟沖動而不計后果地將這仇恨悉數傾瀉給了江懿。

    那分明是最愛自己的人。

    裴向云雙目猩紅,顱骨像是被什么東西細密地啃噬著,痛得幾乎要裂開。

    那紗衣人冷笑:“入靈蠱的傀儡,竟還妄圖與自己的主人作對?”

    江懿方才手上的傷口仍隱隱作痛。他面色冷峻地看著裴向云,沒來得及放回去的短刃悄然滑入掌中。

    若裴向云不可控了,他不介意先將這瘋子結果掉。

    他見識過裴向云瘋癲的樣子,自然也知道這人若是落在了烏斯手中,對大燕將會是何種災難。

    裴向云抬起那雙可怖的眸子,定定地看向紗衣人,動作已然變得僵硬呆板,與一邊那些被蠱蟲控制的人無異。

    “本來沒想這么早動用你這顆棋子,但看起來似乎心急的并非是我們。”

    紗衣人的目光向江懿投來,似乎帶著七八分忿恨:“那便先將那礙眼的漢人殺了!”

    裴向云痛苦地闔上眼,雙唇顫抖著輕聲道:“我不……”

    “輪得到你來反抗?”

    紗衣人將骨笛橫在唇邊,洞窟中驀地響起一道刺耳的笛聲。

    那些被操控的村民們似乎受不住這笛聲,原本鬧哄哄地擠作一團。

    如今口中卻發出哀嚎聲,捂著雙耳痛苦不堪地委頓于地上,四肢抽搐,口中溢出了白沫。

    裴向云胸腔中發出一道哀鳴,腿上發力,驀地掠至江懿身前,一雙手便向他的脖頸伸來。

    江懿的目光撞上那雙赤紅的眼,抬手將短匕刺向他的手掌,可刀刃卻被那人直接攥住了。

    裴向云似乎失去了痛覺,空手接了鋒利的短匕眼睛也不眨一下,另一只手生生掐住了江懿的脖頸。

    江懿嗆咳一聲:“裴向云,你……”

    他伸手去掰狼崽子的手,卻發現對方手勁大得很,如鐵鉗般緊緊箍在他的脖頸上,似乎不將他掐死便不罷休。

    “裴向云……”他的聲音嘶啞,“你要害死我第二次嗎?”

    江懿呼吸愈漸不暢,眼尾發紅,淚水不受控制地蓄滿了眼眶,順著臉頰落在了裴向云手背上。

    裴向云原本滿是殺意的眸子頓了下,箍著他脖頸的手居然松了幾分。

    江懿原本已頭暈目眩,可眼前一晃,自己那逆徒居然慢慢松開了桎梏。

    紗衣人站在臺階上,看著裴向云似有遲疑,正欲用骨笛再嘗試操控他,卻凌空飛來一把短匕,直接將骨笛的后半段削掉了。

    她猛地抬頭,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那入靈蠱本該萬無一失,被自己用骨笛控制后全聽她調遣,哪怕是心志堅定之人也不會幸免,可為何那漢人分明什么也沒做,居然能讓這傀儡停了手?

    紗衣人失了操控裴向云的利器,頓時有些心慌,尖聲道:“你是我造出來的,你的主人是我,為何去聽漢人的話?”

    不是的……

    裴向云的靈臺好像恢復了幾分清明,像是在一片血色中猛地撕裂出來一片來之不易的潔白。

    眼前是顛倒成碎片的回憶,一會兒是流血漂櫓伏尸百萬,一會兒又是隴西難得的艷陽天——

    他坐在桌前臨字,抬眸看見那人似乎困倦了,靠著椅背陷入了睡夢之中,好看的眉眼舒展。

    那或許是自己記憶中難得的溫馨,而這片尚無暇的溫馨正被一片血色步步侵占,即將被吞噬殆盡。

    他不想這樣。

    不愿變成只會殺人的屠夫,不愿不懂如何愛人,不愿……

    不愿再看見江懿死在自己面前,他卻無能為力。

    裴向云驀然痛苦地嘶吼一聲,忍著顱骨與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猛地向那紗衣人奔去。

    “我不要……”

    他的唇被咬出了血,額上青筋暴跳,嘴中喃喃念叨著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話,化掌為爪,倏地抓向紗衣人的心口。

    紗衣人猝不及防,揮袖擋在自己身前,空氣中便暴出一捧燦金色的薄霧。

    江懿剛給那幾個被捆住手腳的商旅解綁,抬眼便看見那捧金燦的霧劈頭蓋臉將裴向云罩了進去。他凝眸細看,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并非一捧煙霧,居然是無數小蟲匯在了一起。

    可裴向云卻宛如什么也沒感覺到一樣,頂著那金色小蟲義無反顧地撲向紗衣人。

    一個商旅顫著聲音道:“他,他是何人?是惡鬼嗎?”

    江懿沒說話,手心卻發涼。

    若是裴向云不敵,那他們這些人的性命怕是都要不保。

    紗衣人再也沒了剛開始的自滿,慌亂道:“你為何不聽我的話?這怎么可能?分明我——”

    她的話在「噗嗤」一聲輕響中戛然而止,有些迷茫地低頭,看著穿過自己胸腔的手。

    “我不是……”

    裴向云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好像僅有那么一個念頭強撐著讓他堅持到現在也沒倒下。

    不要做傀儡,不要做人形兵器。

    他想做裴向云。

    想要至親好友,想要和愛人并肩走在街上,想要屬于自己的思想與人生,就如同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也曾因心動將吻印在那人柔軟的唇角。

    僅僅只是想做他自己。

    憑什么被剝奪自由的是他,憑什么要和心悅之人兵戎相見的也是他?

    紗衣人的血噴濺在他的臉頰上,卻又被淚水沖淡了,變作一道道血痕。

    他抬眸看向江懿的方向,唇邊牽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師父,走啊……”裴向云喃喃道,“別看我了。”

    他不知自己在期待著什么,或許是想看見那人愿為了他而留下來。

    可江懿面上的猶豫也只有一瞬,繼而帶著那幾個漢人商旅頭也不回地向來時的出口趕去。

    作者有話說:

    裴·欲擒故縱·打小算盤·向云:老師會不會留下來呢QVQ;

    他老師:轉身就走

    第115章

    紗衣人的胸腔急促起伏著,撞上裴向云的目光后忽地刺耳地笑了起來。

    “你以為表了忠心,就不會被你的新主子懷疑嗎?”

    她看著裴向云愈發陰沉的臉色,嘴角扯出一個丑陋的角度:“你會下地獄,司掌萬物的神會懲罰你這個叛徒,你會萬蠱噬身,元神俱滅,將至親之人屠殺殆盡,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悚然而驚。

    這段話他曾聽那被俘的烏斯將軍說過,那時只當做羅耶的胡話,如今看來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自己真的會嗜殺成癮,會傷害摯愛,會不得好死。

    裴向云猛地箍住紗衣人的脖子,將她蒙面的面紗揭下,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孔。

    裴向云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你還知道什么?”

    可女子卻施施然闔眼,口中喃喃著不成句子的話。

    在她看來,入靈蠱到底還是成功了。縱然眼前這藥引子不知為何失了控,卻仍保有了被種下蠱之后該有的特點。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輕,漸漸湮滅于虛無之中:“那是萬蠱之王,除非你身死,不然永遠無解。你會帶著我最得意的蠱度過余生,成為天地難容的惡鬼。”

    裴向云愣愣地看著她胸膛失了起伏,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歪歪晃晃地站起身。

    那喝了人血的血池中響著「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越靠近,額角便愈發疼了起來。

    裴向云終于知道為何自己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會時不時感受到這樣的悶痛了。

    因為自己身體里也有一只如此丑陋的蟲子。

    他一口氣哽在喉中,不上不下的憋得他胸口悶痛,想也沒想便從一邊的篝火中拾了根柴火扔進血池中。

    那簇火焰在與血池接觸時驟然燒得更熱鬧了,很快便燎至整片池面,不時發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音。

    就好像將這一池子人血養的蠱蟲燒盡后,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體內那只也不復存在了一樣。

    裴向云腿腳仍發軟,路過那群面露癡傻的村民,慢慢攀著從井口吊下的軟梯回到了地面。

    外面月色淺淺,照在干枯的蒿草上,為眼前景致平添幾分凄涼。

    那些劫后余生的商旅們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著地面上的空氣,在瞥見裴向云時卻不約而同地閉了嘴,眼中滿是驚恐。

    江懿正與他們說著些什么,眉眼間被月色鍍上了一層溫柔。

    他看著那人安撫其中兩三個年齡尚小的少年,心底的無助慢慢被放大。

    老師有平步青云的坦途,有千萬人的愛戴與尊敬,有光風霽月,有無限的以后。

    而他呢?他有什么?一顆如爛沼泥濘般難纏的所謂真心嗎?

    江懿還會遇見很多愛他的人,可自己卻只有老師一個人。

    他踉蹌著向江懿走去,短短幾步的距離宛若天塹,讓人難以跨越。

    “今晚暫時先住在這村子里……”江懿好像沒看見他一樣和那些商旅道,“明日一早便送你們回旁邊的城中。”

    商旅們原本還不好意思走,畢竟無論如何害怕,裴向云到底是救了他們的命。

    若見了救命恩人像見著鬼一樣倒是很不禮貌。而現在江懿讓他們走,他們立刻如獲大赦,連忙起身散開。

    江懿這才將目光落在了裴向云身上,見他走得實在費力,向他伸手道:“走吧……”

    “臟的。”

    裴向云指了指自己那沾滿了血的手:“你不喜歡。”

    江懿垂眸看著他連指尖都發抖,輕嘆一聲,徑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是一塊烙鐵落入掌心,灼得他心神恍惚。

    這一世狼崽子也長得比自己高了。

    “有什么事回去再說……”江懿道,“別杵在這兒。”

    他說完,眉眼間多了幾分揶揄:“還是說,方才我丟下你走了,你眼下在記恨我?”

    裴向云如夢方醒,連忙搖了搖頭:“我怎么會……”

    怎么會記恨你?

    猶豫只是因為自己身體里好像住著怪物,怕看見老師提防質疑的目光。

    他……與尋常人不一樣。

    手上的血跡已經干涸了,他動了動手指,想從那人手中掙脫出來,卻被江懿用不容置喙的態度又扣了回去。

    一邊的房舍恰巧開著門。江懿也懶得再向前尋那老嫗的屋子,帶著裴向云直接進了屋中。

    后院放著一個裝了水的木桶,江懿將人牽到木桶前,把那只仍想躲著的手強行按進了水里,仔細地清洗干凈裴向云手上的血跡。

    清水中慢慢氤氳開一片淡紅色,他剛要說話,手背上卻驀地落下了一滴水。

    他抬眸,裴向云慌忙轉過臉不敢看他。

    “怎么了?”江懿難得這樣溫柔地與他說話,“為什么哭?”

    裴向云搖搖頭,分明聲音還哽咽著,可卻仍嘴硬:“我沒哭……”

    江懿輕笑一聲,不再問他,把他的手從水桶中撈了出來,而后將就著這染了血的水簡單將他臉上的血漬擦去。

    待最后一絲血漬擦凈,他輕輕拍了拍裴向云的臉頰:“回去歇著吧。”

    裴向云驀地抬眼:“你不問我嗎?”

    “問你什么?”江懿反問他,“問你會告訴我嗎?”

    “我……”

    他確實不太想告訴別人。

    沒有誰會在中了蠱之后廣而告之,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正常,他身體里有一只蟲子,說不準什么時候便會因為這只蟲子徹底變成一個瘋子。

    他不想看見別人異樣的目光。

    江懿看著他面上糾結而欲言又止的神情,轉身便向屋中走去:“就知道你不愿意說。”

    “不是的,我……”

    裴向云看著他的背影,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其實如果他問的話,自己是一定會說的。

    他這樣別扭著跟在那人身后回了屋中,卻踟躕著站在房門前不愿進去。

    江懿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停了,靠坐在那草垛搭成的「床」上看向他:“愣著做什么?你不累么?”

    裴向云的聲音很低:“我在外面就好。”

    他生怕自己又突然發了狂,控制不住地傷害了身邊的人。

    江懿的臉色倏地垮了下去,眉眼間多了幾分不快:“讓你滾過來就快點。”

    裴向云聽著他的話,到底還是沒忍住,慢慢挪到了他面前。

    江懿揚了揚下巴:“誰允許你這樣站著跟我講話的?”

    裴向云慌張「哦」了一聲,老老實實地在他身側跪下,卻不想那人捉起自己那受傷的手:“疼嗎?”

    “不疼的。”

    他的目光落在江懿脖頸間那已經發紅泛紫的五指印上,心臟被人緊緊揪了一下似的疼著,幾欲令他窒息。

    “我其實是想和你講我記起來了什么……”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只想講給你聽。”

    想告訴你我上輩子并非真的自愿要殺那么多人,只是實在身不由己。

    他不想以此來洗白自己,卻希望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印象稍微好一些。

    哪怕只有一點呢?

    江懿微微側著頭看他,似乎在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裴向云鼓足了勇氣,顛三倒四地將自己的夢境與方才沖破桎梏的記憶一股腦地告訴了他,繼而低下頭,等著那人對自己的審判。

    知道他身體里被種了蠱蟲后,說不準江懿會順手把自己悄無聲息地解決掉。

    畢竟方才在洞窟中,若他沒及時從那魔怔的狀態中醒來,老師的刀估計已經遞進了自己的心臟。

    他越想越難受,低著頭跪在那人身前,覺得一切言語都是徒勞。

    半晌,那人捏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了起來,繼而輕輕撫過他的額角。

    “裴向云,你要知道。”

    江懿望向他的目光很平靜,像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與他談心一樣:“不管你身體里有沒有那只蠱,上一世因你而死的人終究還是死了,我不會原諒你的。”

    裴向云心里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一下,雖然早有預料,但真正被人宣判結局后還是不可遏制地難受起來。

    “但是……”

    江懿輕聲道:“上一世的時候我便在想,你先前分明也沒瘋得那樣厲害,為何最后我們會走到那般境地。”

    裴向云沒聽見他對自己的責難,驟然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疼嗎?”江懿問他,“那只蠱?”

    裴向云想搖頭,卻發現絕望而悲慟的情緒已然決堤,眼淚不受控制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其實是疼的。

    他上輩子到死都一無所知,很多時候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偏執暴虐,很不可理喻。

    可卻并不知曉這是他皇兄與旁人給他安排好的道路,一條滿是血腥與眾叛親離的絕路。

    裴向云抬眸看向那人脖頸間的痕跡,慢慢伸手去碰了駭人的傷痕:“對不起,對不起……”

    江懿眸色似乎動了下,到底心軟了一瞬,伸手將他攬進懷中。

    裴向云靠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久違的心安。

    “師父,答應我……”他輕聲道,“如果我失控了,不認識你了,求你殺了我,別讓我再變成上輩子那樣了。”

    “我其實不想殺人的,一點都不想。”

    作者有話說:

    狗子:師父別管我快走吧!(那種眼神)

    江江:哦(冷漠.jpg)(轉身就走.gif)

    狗子:如果我變壞你就砂了我吧!(那種眼神)

    江江:哦(冷漠.jpg)(擦刀.gif)

    狗子:什么才能感動你QAQ;

    江江:你自覺點從我眼前滾開(溫溫柔柔.jpg)

    第116章

    裴向云似乎真的又累又怕,口中胡亂喃喃著他聽不清的話,最后伏在他身上睡著了。

    甚至連睡著時都是蹙著眉的。

    江懿凝神看了他半晌,在一邊拿起方才從洞窟中順出來的短刀,慢慢貼在了裴向云的脖頸上。

    短刀有些鋒利,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在狼崽子脖頸上劃出了一道極細的傷口。

    那傷口微微向外滲著血,順著裴向云的脖子流了下來,落在他的衣領上。

    可狼崽子似乎睡的很沉,居然沒被脖頸上的疼痛驚醒,也不過是眉頭又蹙得更深了些。

    他動了動唇,含糊地不知說了什么。

    江懿俯下身貼在他的唇邊,想聽聽裴向云在夢中還念著的到底是什么,「師父」兩個字卻驀地撞進了耳中。

    裴向云似乎被什么魘住了,五官痛苦地皺縮起來,可口中卻時有時無地念叨著他的名字。

    蠢貨。

    江懿的指尖撫過他的眉眼,心中暗暗嘆息。

    你師父如今覺得你是個不安定的因素,想要了你的命。

    他手中的刀刃又再次往下了幾分,這回倒是將裴向云的脖頸割開了,但那狼崽子也十分恰巧地醒了過來。

    屋中燭火幽幽,映得裴向云眸中似有星火在躍動。

    他動了動唇,聲音很輕:“師父,你要殺我嗎?”

    似乎意識到自己命懸一線,先前那些禮義廉恥也被他拋到了一邊,執拗地要喊人「師父」。

    江懿垂眸,手輕輕在他的發上撫過,卻并未將那柄抵在他脖頸間的利刃移開。

    “你怕我,對嗎?”

    裴向云怔怔地看著他:“你怕我傷了你,所以殺我。”

    江懿挑眉:“不是的……”

    他的動作輕柔,將裴向云一縷發絲挽至而后,像是待情郎般含情脈脈,可另一只手上攥著的刀卻不似這般溫柔。

    “你應該知道我在怕什么。”

    江懿的手順著他的臉頰向下移,徑直按在了他喉間的凸起處:“你應當還記著自己上輩子最后是什么德行,若是到了那個時候,誰還管得了你?”

    裴向云被他的動作按揉得半邊身子戰栗,可另外半邊卻蘊藏著無盡的驚懼。

    老師或許真的有要殺了他的心思。

    他如何能不記得自己上輩子最后是什么樣子的?

    縱容手下的士兵燒殺搶掠,萬分順從于皇兄的命令,領著鐵騎將漢人屠戮殆盡。

    為這片土地帶來了無盡的戰火與慟哭。

    有蠱蟲又如何?他到底還是罪不可赦。

    想清楚了這點,裴向云的心奇異地驟然平靜了下來。

    他咽了口唾沫,抬眸再次望向江懿:“師父,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江懿端詳著狼崽子的這張臉,隱隱與上輩子記憶中那不祥的血色重疊了起來:“求饒沒用。”

    “我知道……”

    “師父一向對自己狠,對別人也狠……”裴向云鼻尖泛酸,聲音中多了幾分哽咽,“學生明白鑄下的罪孽沒有被輕易原諒的道理,若師父真的想殺我,我也……沒有半分怨言。”

    不會恨也不會怨,這是我欠你的。

    “嗯……”江懿頷首,“然后呢?”

    “然后想懇請師父在學生死之前,能滿足學生一個心愿。”

    說到「死」字時,裴向云的聲音倏地輕了:“學生想再抱你一次,可以嗎?”

    “抱我?”

    江懿用刀柄將他的下巴抬起來:“真有出息,你死之前就這一個要求啊?”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眼眶先紅了一圈,隱隱有淚水在其中打轉。

    江懿「嘖」了一聲:“怎么上輩子沒發現你這么愿意哭?”

    其實裴向云上輩子是不懂何為傷心的。

    那會兒他的心里只有嫉妒和偏執,卻不懂什么是傷心,以為只要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力量,想要的一切都會手到擒來。

    直到江懿死在自己懷中時,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原來世上的很多東西都是不能強求的。

    “是因為師父這輩子教我要愛世人,要心懷仁善……”裴向云哽咽道,“你教我的我都記得,我不是頑劣不化的學生。”

    只是學這些的時候太難了。

    江懿靜靜地看了他半晌,似乎十分無奈地長嘆一聲,將抵在他脖頸上的刀鋒撤了。

    “繼續睡你的覺吧……”他說,“明早還要將那些人送回城中呢。”

    裴向云驀地瞪大了眼睛:“我……”

    “留著你是因為你還有用。”

    江懿闔眼向身后的草堆靠去,不太想看見他:“但凡你有一點發瘋的征兆,我就殺了你,明白嗎?”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繼而十分小心地伸手環過他的腰。

    江懿猛地睜開眼:“你干什么?”

    “我……”

    裴向云一時語塞,卻仍固執地抱著他,將頭埋在他的胸腹間:“我心里難受。”

    江懿面上發燙,咬牙切齒道:“不成體統。”

    不成體統便不成體統了。

    裴向云索性將自己裝作一個小聾子,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與老師來之不易的親密接觸,哪怕江懿下一刻真的要了他腦袋,他也甘之如飴。

    自從知道身體里被種了蠱,他便隱隱有一種自己時日無多的感覺。

    而在自己死后呢?會有誰記得他?

    老師身邊……又是否會有別人呢?

    裴向云全然不敢賭自己在江懿心中的地位,只能悄悄將滿腹惶恐咽了回去,只表面上露出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如此想來,能過一天是一天。

    他這樣想著,死豬不怕開水燙般蜷縮在江懿身邊,不知不覺間再次昏沉著陷入睡夢之中。

    或許是鼻尖繚繞著江懿身上的墨香,他這一夢酣然,再也沒被那陳年舊事魘住。

    江懿垂眸看著賴在自己身上不走的狼崽子,恨得牙根發癢,將裴向云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掰開,正欲順勢將人也推走,可下一刻那胳膊又不依不饒地抱了回來。

    真是個逆徒。

    ——

    第二日早上還未過卯時,江懿便把裴向云搖醒了。

    他們趁著天蒙蒙亮時便要從村子中出發,以便在夜幕降臨前回到城中。

    那些商旅雖然被銅中村的人下了迷藥,卻仍不忍將這些人留在洞窟中,自發一個個將他們背了上來。

    可這些村民被種下了蠱,已經失去了屬于活人的意識,行尸走肉般靠坐在院墻外,一雙空洞的眼睛望向遠處蒙著一層薄霧的天空。

    裴向云看著他們這幅樣子,不由得心中發寒。

    他有些焦慮地在院門前踱來踱去,衣袖卻忽地被人拽了拽。

    裴向云帶著火氣抬頭,發現是那些商旅中的一個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撞上他的目光后倏地愣了下,似乎有些害怕。

    他連忙緩和下眉眼間的煩躁,牽了牽唇角低聲道:“你有事嗎?”

    少年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裹,踟躕著遞到他手上,低聲道:“今早我發現他們家里還有面和雞蛋,想著大家沒東西吃,索性烙了幾張餅,這包是給那位大人和你的。”

    他說完,又帶著幾分畏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十分干脆利落地轉身就跑,跑出一段距離后回頭,猶豫著將手攏在嘴邊:“要吃啊,不吃趕路的時候會暈倒的。”

    裴向云拿著那還熱著的油紙包,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沒想到他們會來對自己示好。

    在他的想象中,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應當與上輩子手下烏斯人沒什么兩樣,都是帶著畏懼和驚恐,將他當做怪物的。

    又怎會主動來示好呢?

    他揣著寶貝一樣將那油紙包遞給江懿,卻換來那人的疑惑:“這是什么?”

    “那邊那個小孩給的,說……”

    裴向云輕咳一聲:“說是自己烙的餅,給我們路上墊墊肚子。”

    江懿懨懨地「嗯」了一聲:“你自己吃吧。”

    “可是……”

    他看見江懿面色不好,話鋒一轉:“師父,你昨晚沒休息好嗎?”

    原本江懿面上只隱隱有些疲憊,聽了他的話后登時多了幾分惱怒:“是誰害的?”

    裴向云得了便宜,老實地閉上嘴不再多說。

    一行人將被鎖在村中馬廄里的馬牽出來,于薄霧中向那座渝州的邊境小城而去,待臨近申時,終于遙遙望見了城門。

    江懿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氣,而后又發現似乎有些不對勁——

    城門緊鎖,城墻上架著巨弩,正正對著從城外大路上趕來的人。

    他連忙勒住韁繩,低聲道:“城中怕有變故,待我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還未等他調轉馬頭靠近,那緊閉的城門卻被人慢慢從里面打開了。

    一個身高不足六尺的人跌跌撞撞從城中跑了出來,身后跟著十來個穿戴著盔甲的護衛。

    那人踉蹌著跑到江懿面前,「噗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馬前,聲音中滿是驚慌:“江大人!大事不妙!”

    江懿心頭驟然漏跳了半拍,沉聲道:“你先起來,慢慢說。”

    “江大人,隴西昨夜傳來消息,說,說……”

    他一咬牙,重重在地上磕了個響:“說是烏斯人要打過來了,讓渝州盡快設防!”

    作者有話說:

    暗鯊失敗

    狗子:師父什么時候能原諒我;

    江江:我什么時候能弄死他

    第117章

    這個跪在地上磕頭,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是渝州的州牧壽陳。

    他幾天前尚蝸居州府時便接到了隴西快馬加鞭送來的信,卻并未放在心上。

    因著渝州常年處于兩國交戰的中心地帶,虛驚過太多次,但那戰火因著有隴西邊防,到底還是沒燒進渝州。

    壽陳自走馬上任以來,接到過無數地來自隴西的軍事書函,本來沒當回事,直到昨日早晨,一匹受傷的馬載著一個渾身黑衣的人闖進城中,滴了一路的血。

    若非他手上拿著隴西的令牌,怕是會被直接攔在城外。

    壽陳正抱著美妾樂不思蜀,猛地見了這人后心中發憷,正要問他是來做什么的,便看見那黑衣人忽地嘔出一口血,從馬上翻滾下來,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

    一邊的侍衛上前,卻發現這人的一襲黑衣濕漉漉的,沾著的全是血。

    那人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從懷中摸出一張被封好的書函,顫抖地遞給了壽陳,而后再無聲息。

    那封書函上寫明了隴西眼下的處境。

    烏斯人突然來襲,恰巧碰上關校尉帶兵援助寧北。偌大隴西軍營被抽調走了三分之一的將士,原本以為不會出什么大礙,卻未曾想烏斯人沒有任何先兆地渡了江,吹響了開年第一場硬仗的號角。

    張戎帶著隴西軍險些被圍困在天塹關口,好不容易帶著殘兵抽身,正帶著殘兵向渝州趕來,希望得到州牧的救濟,并從其他州府借調兵力,一同防守。

    原本收到第一封信那日便是去借調兵力的最好時間,卻生生被壽陳耽擱了。

    或許是烏斯人兇名遠揚,也或許是擔心自己這頂保不住的烏紗帽,州府中平日逍遙快活的官老爺們或面色麻木,或眉眼間皆是驚慌,亦或是擔心城破后自己成為烏斯人屠戮的對象,不時地哀哀哭著。

    江懿坐在主座上,雙目微闔,聽著壽陳對自己的檢討以及旁人的唉聲嘆氣,終于忍耐到了幾點,將那放在桌案上的驚堂木狠狠一拍。

    座下之人驟然安靜,畏懼地看向這位年輕的丞相,不知他要說些什么。

    “哭,就知道哭。”

    江懿冷笑:“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卓否?”

    待解決了烏斯人,這群從上至下的蛀蟲他還非收拾了不可,一個兩個軟著骨頭跪在地上,上下嘴唇一碰,不是要求和就是要跑路。

    簡直可笑……

    跪在殿中的壽陳抬頭,鼻涕和眼淚被他抹得到處都是:“江大人,是下官的錯,請您責罰下官!”

    “不急著罰你……”江懿冷冷道,“待烏斯人打進來時你便做那第一個沖鋒陷陣的,若是敢當逃兵,小心我誅你九族。”

    壽陳聽見那句「第一個沖鋒陷陣」腿便軟了,而后接了句「株連九族」,生生將他嚇得跪趴在地上:“下官知錯了,下官知錯了,請江大人高抬貴手放下官一馬!”

    江懿將那驚堂木倏地一拍,怒喝道:“閉嘴……”

    壽陳聽他眼下火氣正盛,十分聰明地閉了嘴不再觸他霉頭。

    “渝州現有兵力多少?”江懿的目光掃向一邊壽陳的副官,“若加上隴西撤回到渝州的將士,又有多少?”

    那副官正暗自神傷,驀地被人點了名字,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滾下來,與壽陳并排跪在一起:“下官粗略估計,約有三萬余人。”

    三萬余人……

    若都如隴西般精銳,倒也并非沒有一戰之力。可是州中士兵不少都是吃空餉的,不能太指望他們上陣殺敵。

    江懿額角隱隱作痛。

    他靠在扶手上,蹙眉按著太陽穴,心中瘋狂思索著對策。

    眼下唯一的出路竟是從最近的隴州借調兵力,可就算快馬加鞭趕去,一來一回也要一天半的時間。

    這一天半的時間,足夠守得住這座城嗎?

    饒是江懿活了兩輩子,如今卻第一次陷入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之中。

    即便在燕都窺見了平靜之下的暗潮洶涌,他也有足夠的把握靜靜等待那些碩鼠露出馬腳、他輕嘆一聲,剛要說話,卻見一邊坐著的幾人接連跪在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個看著有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帶著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口吻道:“江大人,如今這般境況,我們是否該與烏斯人談判了?”

    他身邊的人也紛紛附和:“沒錯,眼下絕無可能守得住城,為了百姓們考慮,還是考慮談判議和吧。”

    “談判議和了那些人便會放過百姓嗎?”江懿眉頭緊鎖,“多么天真,才會覺得烏斯人菩薩一樣,放任不同血緣的漢人如往昔一般好好活著。”

    他說完后頓了下,語氣中的冷意更甚:“還是說你們壓根不是為了百姓考慮,而是為了自己考慮嗎?”

    那起先提議的中年男子閉了嘴,面色煞白著不再說話,只沉默地往那青石鑿作的地面上狠狠磕著頭。

    其他人見他這幅模樣,也跟著「哐哐」磕起頭來,似乎是為了逼著江懿做出如他們愿「議和」的選擇。

    江懿恨得牙根發癢,還未說話,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卻緩步走上前。

    他徑直奪了一邊那侍衛手中的長/槍,在手中挽了個花向那中年男子左手刺去。

    那中年男子起先并未將這丞相身后的人放在眼中。

    或者說,在這邊境待的時間久了,就連這年輕丞相他也沒放在眼里。

    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若是議和能最大限度地保證他自身的利益,他倒是真不愿聽江懿的話與烏斯人開戰。

    可眼下他的左手被那柄長/槍釘穿了,鮮血霎時噴涌而出,緊接著便是無法遏制的疼痛席卷而來。

    他想將那長/槍從掌中抽出,可那槍桿卻被裴向云緊緊按著,死活也拔不出。

    在渝州當了這么久的官,他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周圍那些跟著他磕頭的人見了眼前這一幕,登時連頭也不磕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驚懼地望著裴向云。

    裴向云卻如沒察覺到他們的目光一般,輕巧地將那長/從中年男子手背上,目光掃過跪伏一地心懷鬼胎的人,輕聲道:“一切都聽丞相的命令,如果再有人想造反——”

    他手中槍尖一橫,抵向那男子的脖頸:“他就是你們的下場。”

    ——

    最后倒是也算得上一個「不歡而散」。

    這群人精明得很,有好事卯足了勁爭,一輪到要他們犧牲奉獻了,倒是跑得比誰都快。

    裴向云威脅恐嚇的方式很有用,到最后壽陳之流的人都不敢再多抱怨一句,只唯唯諾諾地領了命離開。

    待最后一個人走了,江懿疲憊地捏了捏眉心,輕聲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裴向云垂眸看著他:“方才你第一次敲驚堂木的時候。”

    “那些商旅都安頓好了么?”

    裴向云看著他面上不再掩飾的倦意,心中輕輕疼了下:“安頓好了,你放心。”

    他說完后頓了下,最后還是沒將想說的話說出來。

    其實他很想問老師,如他這般為國為民的當了官,為何那些貪生怕死茍且偷生的人也能當官?

    小時候在烏斯時,大都是有軍功之人才能混個一官半爵。他們崇尚武力,認為沒有什么比手下亡魂更能體現自己的能力。

    其混亂程度遠遠高于大燕,可他依舊覺得若是在兩者中選一個,他寧可選能打仗的,而不是這種一聽要打仗就跑得比誰都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你想問什么?”

    裴向云搖了搖頭。

    江懿看著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知道這狼崽子心里絕對藏著事。可他如今有更要緊的東西要思考,暫時沒空管他。

    “眼下不是已經調度好了嗎?”裴向云道,“師父為何依舊滿面愁容?”

    江懿沉默半晌,緩緩道:“其實并未調度好。如今渝州與隴西兵力遠遠比不上烏斯,若想守住城,便要去隴州借調兵力,只是……”

    只是目前來看,沒一個人樂意做守城的將領。

    眼下不會有人覺得大燕能靠這三萬名存實亡的將士抵御代代好戰的烏斯人,絕對不愿接如此必敗的燙手山芋。

    輕則城破被俘,成為老百姓口中「無能」的典范,背負著良心債過一輩子。重則直接被烏斯人屠城,甚至連個全尸都沒有。

    江懿覺得自己能懂這些人在想什么,卻無法不覺得悲哀。

    偌大一個渝州城,卻找不出一個有擔當的將軍。

    江懿思索半晌,搖了搖頭:“算了,走吧。”

    他從座椅上起身,還沒走幾步,便聽裴向云在身后道:“所以師父是想自己去隴州借調兵力,眼下缺人帶著他們守城嗎?”

    江懿愕然回頭,沒料到狼崽子慣常不好用的腦子這會兒為何忽然開了竅,卻驀地撞上了那人稱得上「燦爛」的笑。

    這或許是兩世以來他見裴向云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師父為何要擔心?”他的聲音輕而柔和,“若說缺一個領兵打仗,守城抗敵的人,我難道不是那個最佳人選嗎?”

    作者有話說:

    :出自《三國演義》,意思是諸位大人每天從早上哭到晚上,又從晚上哭到早上,能哭死董卓嗎,表達了實干派對只動嘴不干活的人的諷刺

    第118章

    裴向云說完,像是生怕他不同意一樣補充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眼下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江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回去再說。”

    壽陳給他們安排的廂房在州府之中,如此緊迫的情況下竟還能將屋中香薰與婢女準備齊全,倒也真是難為了他這拍馬屁的功夫。

    江懿看著那一排五個面容姣好的婢女,險些被氣笑了。

    他擺擺手讓她們出去,冷著臉將房門關了,這才將外袍解下坐在桌案前研墨提筆寫字。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小聲道:“師父……”

    江懿卻沒理他,仔細將信函寫完,喚來了外頭候著的小廝,要他將其帶往驛站,快些送回燕都。

    待做完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裴向云:“你方才說什么?”

    裴向云輕聲道:“學生說,學生最擅長領兵打仗。若師父找不到人做那個領頭的,不妨考慮下我。”

    房間中的香薰味道太濃,熏得人有些頭疼。

    江懿輕輕按著額角:“你也知道我不信任你。”

    “可我能向你保證……”裴向云的語氣急促,“我不會有二心,是真的想幫你。”

    “幫我?”

    江懿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不是兒戲。”

    “你猜他們為何一個兩個跑得比誰都快?這若是什么好差事,他們肯定爭著搶著做。眼下這場仗一點也不好打,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簡單,跟上輩子不一樣的。”

    裴向云輕聲道:“沒試試怎么知道?我……”

    只想為你分憂。

    只要能幫到你,多難我都愿意的。

    “為什么?”江懿問他,“別和我說家國大義,我不信你懂這些。”

    “我確實不懂。”

    暖黃燭光下,他忽然有種裴向云眉眼溫柔的錯覺。

    “但是我想幫你……”他的聲音很輕,“我或許現在依舊沒法理解你所說的一切,但我只是想讓你不再憂心,僅此而已。”

    江懿支著臉頰看了他半晌:“我不會原諒你的,你倒也不必……”

    “我不是在用這件事要挾你的原諒。”

    裴向云垂眸:“我天資愚鈍,本身留在你身邊就沒什么用處。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能為師父分憂,我怎能不抓住這個機會?”

    “但你若有危險,我不會去救你……”江懿低聲道,“你應該也明白,在百姓與你之間,我必然不會選擇你。”

    裴向云心中難以避免地酸澀了半晌,繼而面上卻露出了一個笑。

    “我知道的,師父……”他說,“沒關系,我自愿做這一切,生死無怨。”

    ——

    第二日辰時,城中迎來了撤退的隴西軍。

    隴西軍的情況比江懿所想的好了很多,至少并非人人都身負重傷。帶傷的只是少數,大部分士兵仍保有了基本的戰斗力。

    許久未見的張老將軍眉骨間多了一道疤,整個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戾氣,在看見江懿時稍有緩和,還未下馬便道:“守城的人找到了嗎?”

    江懿瞥了眼裴向云:“我這學生自告奮勇要守城,我攔不住,于是便不再攔了。”

    張戎愣了一下,繼而大笑著拍了拍裴向云的背:“好小子,我那年果然沒看錯你!”

    其實是看錯了的。

    他這么多年都走在所謂「坦途」的邊緣,但凡有一次不留意,便會徹底跌入和與上輩子無異的深淵。

    “若非關校尉帶了一萬人去支援寧北,隴西定會將他們攔在渝州城外。”

    張戎依舊對撤兵一事耿耿于懷,口中先不干不凈地罵了起來:“狗日的洋人,好不容易叫他們囂張一次。”

    江懿雙眸微瞇:“關校尉帶兵去寧北?寧北怎么了?”

    “說是有成規模的馬匪出沒,人數很多……”張戎道,“接了信函便急匆匆走了。”

    江懿追問他:“信函你看了嗎……”

    “看了啊……”

    張戎輕嘆一聲:“老梅的小女兒前些日子在燕都出了事,他消沉了好幾天,連家也不能回去,實在是……”

    “那信函是他親筆寫的嗎?”

    張戎有些疑惑地看了江懿一眼:“為何這樣講?雖然我是個粗人,但不至于連字跡都認不出來吧?”

    真說不準……

    江懿想起裴向云所說的上輩子那封恰巧落在自己帳中的「親筆信」,卻沒再繼續計較。

    兩人連同渝州的州牧談了一下午,將渝州城外可以部署兵力的地方在地圖上仔細標注了出來,待結束時已是金烏西墜。

    江懿心里裝著事,前一天晚上本來就沒休息好,如今神經緊繃著,額角隱隱作痛。

    張戎雖然年紀大了,但到底是個武將,比他體力好太多,甚至還有閑心思喊膳房的小廝給他拿二兩白酒來。

    晚上的吃食是州府中膳房做的,興許是前一日被江懿罵怕了,竟沒因為有貴客到來而鋪張浪費,只擺了一桌家常菜。

    張戎將酒封打開:“三年前這個時候我回襄州,小住了些許日子,桃花開得正好呢,也不知這次打完了還趕不趕得上。”

    裴向云拿起筷子的手動了下,輕聲道:“將軍也是襄州人么?”

    “是啊……”張戎笑了笑,“當年我和他爹一同去的燕都,他爹去趕考,我去參軍,一晃數十年過去了。”

    裴向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然后呢?”

    “你這小子挺怪。”

    張戎有些驚訝:“往日我給素兒講這些,素兒都是要捂著耳朵跑的,你倒是樂意聽。”

    裴向云唇角微翹,口中只說仰慕老將軍年輕時的風姿,可實際上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或許是上輩子造孽太深,他年年去襄州,卻年年見不到桃花,如此反復四五次便也心如死灰,再也不奢求看一眼人間的四月芳菲。

    可如今張戎提起從前時,他分明沒去看過襄州的桃花,眼前卻似乎浮現起一山的灼灼,心跳越來越快,如同親眼見過一樣。

    難得有人愿意做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舊事的聽眾,張戎話匣子一開,喝酒喝到興頭上,和裴向云講了許久。

    直到醉意上涌,整個人趴俯于桌邊,口中卻仍不依不饒喃喃念著什么。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啊。”

    裴向云輕咳一聲:“將軍醉了。”

    江懿今晚也沒怎么動筷子,只撐著臉頰聽張戎回憶往昔,偶爾插一句嘴,心中是難得的平靜。他喚來房外候著的小廝,要他們將老將軍帶回房中安置好。

    燈火搖曳,房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其實他是難過的。”

    江懿輕聲道:“他心氣兒高,戍守隴西這么多年沒打過這樣憋屈的仗,而且這次確實算得上有些死傷慘重……他是很難受的。”

    裴向云的指尖摩挲著瓷杯,半晌后輕聲道:“師父,我對不起將軍。”

    江懿指節抵著眼尾,語調微微上揚:“嗯?”

    “上輩子我是不是……”

    裴向云舔了舔唇,聲音越來越輕:“我是不是害了他?”

    這輩子他本來以為自己也會如上輩子一樣游離于人群之外,卻不曾想一路走來身邊除了老師外,竟也漸漸融入了這萬丈紅塵之中,開始在乎旁人的感受。

    如果沒有這些經歷,他或許也會覺得死一兩個漢人將軍與自己無關。

    可只要一想到張戎若是死了,張素會有多難過,他竟再也無法如上輩子那般冷漠地旁觀。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想,他是變了嗎?

    這樣的變化好嗎?

    他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感覺,所以格外慌張迷茫,似乎身后多了牽掛,對世間萬物都有了情。

    “你上輩子確實害了他……”江懿低聲道,“你不記得了嗎?隴西軍營因為你的背叛全軍覆沒,張戎戰死。將軍夫人一介將門虎女,毅然殉情,只留下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張素,在戰亂中與家仆走散,生死未卜。”

    裴向云手中的瓷杯「咔噠」一聲碰到了盤沿:“我當時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若你從來都與烏斯人站在一起,我絕對不會這樣罵你。可你是被我撿回來被我養大的,最后卻毫無愧疚地捅我一刀,除非你死,否則我不會原諒你。”

    江懿輕笑:“你對不起陸繹風,對不起張戎,怎么就不會覺得對不起我?”

    裴向云倏地抬眸,捕捉到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悲哀:“不是的,我沒有這樣覺得。”

    他最對不起的便是老師。

    “師父,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他身子不自覺地向那人靠近,“但是我知道現在不是說的時候,所以等一切結束了,我再慢慢說給你聽,好不好?”

    江懿看著他那雙深邃的黑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輕聲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說完便起身要走,衣袖卻被人拉住了:“師父……”

    狼崽子定定地看著他,眸中說不好是什么情愫:“你注意安全,我等你回來。”

    江懿輕輕將衣袖從他手中抽走:“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若是城沒守住,你也不用活著了。”他淡淡道。

    “那我守住了呢?”

    裴向云的雙眸很亮,帶著幾分期翼問他:“若我守住了,今年能和師父一起去看襄州的桃花嗎?”

    就如曾經約好的那樣,一起去襄州看一次桃花,可以嗎?

    作者有話說:

    引用自范仲淹《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

    第119章

    裴向云從未提起上輩子最后那十年自己是怎么過的,于是江懿也不明白他為什么如此執著于襄州的桃花。

    裴向云卻固執地看著他,似乎不等到他的回答便不罷休。

    “再說吧……”

    江懿其實對守城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今天一天已經盡量疏散渝州城內的百姓了,卻仍有一部分人來不及走。

    這些人要么想與自己住了許多年的房舍同生共死,要么就是有至親好友不走,自己也決定留下來。

    如果城破,按照上輩子的經驗來看,烏斯人絕對不會對漢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屠城的。

    這竟有可能是自己和裴向云見的最后一面。

    即便如此,江懿心中也并沒有過多憐憫。

    他的憐憫和心疼已經全分給這一城無辜的百姓了,實在沒多余的精力去照顧裴向云的心情。

    或許是他的目光實在像是在看一個死人,讓裴向云向自己伸來的手往后瑟縮了下:“師父,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江懿深吸一口氣,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決定說實話:“或許沒有機會了。”

    裴向云不解地看著他:“為什么?”

    “城防軍不成器,再加上這一城老弱病殘,實在難以抵御烏斯人的鐵騎,也很難撐到援兵來的時候……”

    江懿的聲音罕見地急促,像是生怕自己馬上就后悔講出實情一樣,“我去隴州借調兵力,也只不過是想將烏斯人攔在隴州城外,不讓事態進一步惡化下去了……我根本沒覺得你能活下來,張戎已經知道自己或許要沒命,今晚才醉成那樣。”

    “我說這些,你能懂嗎?”

    裴向云面上怔忪片刻:“這樣嗎?”

    江懿咬了咬牙,避開他的目光:“你不是漢人,我覺得自己沒資格瞞著你真相,讓你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因為幫漢人守城丟了性命。你若是聽懂了,現在還有走的機會,等明天烏斯人打過來便來不及了。”

    他一口氣將想說的話說完,心臟打鼓一樣在胸腔中振動著,垂眸拂袖要走。

    這樣和裴向云說了實話,估計是個傻子也不會想平白無故地為他人丟了性命。

    裴向云不是漢人,甚至在隴西時只是個炊事兵而已,肩上不像張戎和自己一樣擔著「家國天下」的擔子,分明是能說走就走的。

    可若是他走了,便只剩張戎一個人守城了。

    江懿心中越想越煩躁,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腦袋一熱便將實話告訴了裴向云,于是更不想聽他的回答,連腳下的步子都加快了幾分。

    可他剛走了幾步,便聽狼崽子在他身后道:“那師父呢?”

    “什么?”江懿回頭,“你在問我什么?”

    “我的意思是,師父想讓我走嗎?”

    裴向云一雙黑眸仍很亮,像是方才那些話他根本沒聽進去一樣。

    江懿蹙眉:“跟我有什么關系?我給你機會走,你愿意走便走了,我……”

    “可是師父明明不想我走。”

    裴向云打斷了他的話:“我無所謂的,只要是師父想讓我做什么,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你不是不懂嗎?”

    江懿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氣,只覺得血管中埋了巖漿似的,灼得他越來越煩躁:“你不是信誓旦旦說為什么不懂我非要殉國嗎?不是說他們都是旁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們喪命嗎?你現在又是為什么?”

    裴向云方才陪張戎喝得有點多,眼下似乎酒的后勁也涌了上來。他面色酡紅,將下巴搭在椅背上,目光濕潤,顯得十分人畜無害。

    “我上輩子確實不懂,這輩子或許要懂了,但仍然很迷茫。”

    他的聲音很輕,夢囈似的:“但若是他們出了事,你會傷心。我只知道我不想讓你傷心,你不要傷心好不好?”

    可是會死啊。

    江懿真的不明白裴向云在想什么:“和我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的,師父……”裴向云小聲說,“我心悅你,小王妃說心悅一個人就要讓他開心,我也想讓你開心。”

    他或許是醉了酒,又或許是本身就沒讀過什么書,只將梅晏然曾和自己講過的那些詩句變作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心悅一個人就要讓他開心,我也想讓你開心。”

    似乎說出這句話讓他如釋重負,臉上的表情也活絡了起來:“所以師父,我雖然不懂那些,但有在慢慢努力在意你在意的事情。我如果守住城了,可以陪我去看桃花嗎?”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或許會戰死,或許連完整的尸體都不能留下,卻仍固執著要去看襄州的桃花。

    似乎只要去看了桃花,一切生離死別便不會再發生,人生中只會剩下春風十里,與漫山灼灼。

    江懿怔怔地看著他,眼前人溫馴的笑與上輩子那張臉上近乎殘忍的天真重疊了起來,卻好似換了個人一樣。

    “我允許你后悔……”他說,“明早你還能走。”

    “我真不走。”

    裴向云似乎有些無奈地彎了彎眼睛,搖晃著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興許是剛剛忽然回憶起上輩子裴向云的樣子,江懿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卻被那狼崽子先一步摟住了腰。

    醉了酒的人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畔,連聲音似乎都是燙的:“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真不走,別勸了。”

    “沒人會心甘情愿去死,尤其是為了他一直認定的那些「沒有關系的旁人……」”江懿的聲音在先前短暫的失態后又恢復了原先的冷淡,“我了解你,你更不會。”

    “我不是為了他們,我是為了你。”

    裴向云輕嘆一聲:“先前答應你會守著這座城等你回來,答應了你的事一定要做到。”

    可是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分明在顫抖。

    江懿沒拆穿他的故作堅定,微微闔眼,殘忍而堅定地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腰上撥開,將這或許是兩人間最后的擁抱生生打斷。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卻錯過了一向心狠的老師眼中一閃而過的不忍。

    “既然你想死那我也不攔著……”江懿低聲道,“但是我不會因為你改變自己的計劃,你知道嗎?”

    “我知道的。”

    裴向云低聲道:“你放心去隴州,這里交給我。”

    江懿動了動唇:“明天早晨前你仍有離開的權利,我希望你不是基于喝了酒的一時上頭,做出這個會讓自己后悔的決定。”

    他說完便拂袖轉身離開,背影中多了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待走到廂房門口時,卻忽地聽那狼崽子道:“師父,若我要是死了,其實你也會高興吧?”

    “我知道你無數次想殺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又放過我這么多次,但我真的很感謝你。”

    他話音剛落,便是「噗通」一聲響。

    江懿不知他還想要玩出什么花樣,蹙著眉回頭,便看見這逆徒跪在地上給自己磕了個頭。

    十分標準的叩拜大禮,甚至比當年拜師時還要正式。

    “不肖弟子裴向云,感念老師救命之恩,養育之恩,教導之恩……”裴向云的聲音中似有幾分哽咽,“老師教導學生一諾千金,不可做此等茍且偷生之事,定不辱使命,不辜負老師的期望。”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嗎?”

    他撐在地上的手微微發抖,不敢抬頭看那人的表情,臨到最后卻聽見了那人低聲道:“不清楚,或許不會吧。”

    ——

    翌日清晨,黑云壓城。

    前一日的陽光明媚或許是戰亂來臨前最后平靜的假象,而今本已到了日出的時刻,天上鉛灰色的云海卻依舊奔騰不休,似乎有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裴向云被隱隱的雷聲驚醒,只覺得口干舌燥,頭有一搭沒一搭地疼著。

    他呆愣地在榻上躺了半晌,猛地想起來了什么似的「騰」地一下起身,胡亂將鞋襪穿上,而后向屋外飛奔而去。

    一路上險些撞著人,可裴向云連道歉都顧不上,一口氣跑到了城墻邊,語氣急促地問道:“江大人走了嗎?”

    那守城的士兵或許也是第一次經歷如此戰役,面色發白,說話都不利索:“走,走了,剛走沒多久。”

    他瞅著這人生得俊俏,面色卻發白,還以為是哪家留在城中的公子哥兒,正要好心勸他能走便走,卻見這公子哥兒一溜煙跑向遠處。

    甚至比自己跑得都快。

    裴向云不知道別人如何看自己,氣喘吁吁地登上了城墻,舉目遠眺,卻沒望見那人的身影。

    也是……

    這樣的時期又如何走大路呢?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撐著城墻片刻,而后一搖一晃地慢慢走了下來,預備沿著原路返回住處。

    連最后一面都不愿見嗎?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難過著,卻迎面撞上了一個小廝。

    那小廝看著像是州府中雜役,手中提著一根被黑布包裹的長條物事,看見他后面上一喜:“裴公子!”

    裴向云心中正煩著,抬起焦躁的眉眼循聲望去:“你是何人?”

    “可算找著你了……”小廝卻忽略了他眼中的暴躁,自來熟似的將那桿黑布包裹的東西遞給他,“這是江大人走之前拜托我交給你的,方才我聽他們說你不在屋中,還以為你走了呢。”

    裴向云接過那桿物事,心頭忽地一跳,當即站在路中間將那裹著的黑布急切拆開,露出了一桿黑色的長/槍。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撫過槍桿,猛地抬頭看向那小廝,原本死寂的眸中驟然爆出駭人的狂熱:“真的是老師給我的嗎?”

    “是啊。”

    那小廝被他情緒的變化嚇了一跳:“江大人還說,若你表現得好,回來送你柄精鐵打的……裴公子?裴公子你怎么哭了啊?”

    裴向云胡亂抹了把臉,露出一個旁人看起來或許有些癡傻的笑:“沒事,我就是……”

    就是太高興了。

    作者有話說:

    然后想說的是,我覺得我回復評論的態度挺好的(甚至會發小紅包),所以期待也能收獲態度和善的評論;

    love & peace,賽博比格犬給您磕頭啦,我對你溫柔你也對我溫柔一丟丟好不好嘛,我真的會難過一整晚睡不著耶qwq;

    今天安利的歌名叫《不要怕》,一首很很很溫柔的彝族歌,祝大家假期愉快=w=

    第120章

    高穹頂大殿中一片肅殺。

    身著黑衣的人跪了一地,心驚膽戰地將額頭貼在地上,不敢觸怒那坐在主座上之人。

    那人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此刻溢滿陰鷙,面色不善地看著面前臣服于自己的人。

    半晌,他的目光穿過那鷹鉤鼻,緩緩開口道:“祭司聯系上了嗎?”

    其中一人斗膽回答他:“回稟君上,未曾聯系上。”

    烏斯君上的臉色再次陰沉了幾分,似乎擠一擠都能擠出水來。

    “為何聯系不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一頭發怒的雄獅,“她人在哪?”

    起先說話的人猶豫半晌,悄悄左右看了看,卻發現自己的同僚們似乎并沒有站出來匯報的意思。

    他硬著頭皮,將身子又往地上伏了伏:“應當……應當還在那個漢人村落中,但不知為何,發出的信函她這些日子都沒回過。”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烏斯君上重重拍了下王座的扶手,震得跪著的人一陣心驚肉跳。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現在怪他們沒有用。

    可為何會聯系不上呢?

    那女人雖然不會武,但仗著有蠱蟲傍身,尋常人不能把她怎么樣,除非是同樣精通巫蠱之術的人。

    本來按照計劃,那村落中培育的蠱蟲此刻應當已經被村民帶入渝州城中,如此這般烏斯的軍隊才能不費吹灰之力攻下這座對大燕來說十分重要的邊防之城。

    可眼下他卻并不知曉前方戰場的情況。

    祭司聯系不上,怕是兇多吉少了。

    會是誰能讓她悄無聲息地與烏斯斷了聯系?

    難道是……

    烏斯君上心中驟然一緊,原本便煩悶,眼下更是坐立難安。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血統低賤的弟弟依舊是那副瘦弱的模樣,一雙屬于漢人的深邃黑眸曾靜靜地盯著他,直至將他看到心虛為止。

    那會兒整個暗房中原本關了八十一個幼童作為藥引子。

    祭司在他們的身體中種了蠱,讓這些孩子被封在房中不吃不喝整整七天。

    蠱蟲吸取著他們身上的養分悄然長大,終于忍不住與另外八十只同類共存,漸漸露出了獠牙。

    而兇惡的蠱蟲相斗,能活下來的只有一個。

    他如何也沒料到那人會是自己的弟弟。

    在烏斯皇室沒有親情可言,今天或許是親兒弒父,明天或許是兄弟鬩墻。如今為了大業犧牲個把混了漢人血的賤種,倒也并非什么難事。

    可即便已經做了烏斯君上這么多年,他到底還是忘不了那雙過于清澈和倔強的黑眸,似乎仍透過歲月的虛無靜靜看著自己。

    那是花費巨大心血培養的國家兵器,是安插在燕人之中重要的棋子之一,怎會突然倒戈呢?

    烏斯君上心中罕見地多了幾分飄忽不定的不安之感,目光落在王座下大氣不敢出的官員們身上,冷哼一聲:“必須將渝州攻下,將滿城漢人屠盡,一個不留!”

    他陰鷙的雙眼慢慢在這些人身上依次掃過,毒蛇似的令人通體發寒:“若是做不到,那你們全都給我以死謝罪!”

    ——

    這是守城的第五個時辰。

    此刻天空仍一片深灰色的陰霾,狂風呼嘯,席卷著撲向城墻之上,吹得旌旗烈烈作響。

    裴向云將手中的「千里望」慢慢放下,面色凝重。

    他果然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當時在隴西時也并非沒有與烏斯人打過仗,但當時借著水東澗為天塹,再加上有江懿在,能輕易將蠢蠢欲動的烏斯人次次擊退。

    可這次卻不一樣。

    眼下城外黃沙漫天,喊殺聲震耳欲聾。烏斯人的大旗于陰霾中露出一個角,飲滿了血似的發紅。

    縱然平日渝州城外便一片荒蕪,但此刻卻在荒蕪之上平添了幾分不祥的血色。

    或許知道無路可退,又或許害怕臨陣前裴向云所威脅的「敢跑一個就株連九族」,這些往日算得上尸位素餐的城防軍也殺紅了眼,不要命地向前沖去,愿與烏斯人以命換命。

    前方是敵人,后方是故園。

    如何抉擇,在他們決定上戰場時便有了答案。

    裴向云一言不發地闔眸片刻,而后低聲對身旁的人道:“這里你幫我看著。”

    身旁那人是個不過十六七的少年,在隴西中剛剛被提拔為小隊的隊長,此刻忽地接了裴向云丟給他的千里望,手足無措道:“裴……裴副將軍?你去哪?”

    裴向云拿起放在一邊的那桿長/槍,聽見他的問題后道:“上戰場……”

    “可方才將軍說不讓你——”

    “無妨,有什么讓不讓的……”裴向云輕聲道,“身為隴西軍營的一員,保家衛國,理應如此。”

    少年想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卻撈了個空,急得追上前幾步:“將軍先前說他在便好,你不必去的!”

    “我得去……”

    裴向云忽地對著他輕笑了一下,像是身上背負許久的重擔被卸掉了似的:“況且……我也有罪要贖。”

    去贖上輩子叛逃之罪,屠城之罪,哪怕身死此處,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張戎應當是看他年紀尚輕,不忍心一道與自己去送死,叮囑他千萬別沖動行事。

    可裴向云發現自己眼下真的沒辦法做一個旁觀者,無動于衷地看著這些人接連赴死,而他卻安然無恙地高居城墻之上。

    他提著那桿陌生又有些長/槍,將面甲戴好,策馬于滾滾狼煙之中出了城門,迎面便撞上了一捧新鮮的箭雨。

    烏斯人從此的攻勢可謂喪心病狂。

    望凌之盟的期限早已過了,前些年燕人便一直處于某種風聲鶴唳的境況之下。可當時的烏斯人卻止步于對邊境的騷擾,并未將手伸過隴西。

    原來是在等著這一天。

    或許是國都內的供給山窮水盡,又或許是他那皇兄的野心已然膨脹到了無法遏制的境地,可這些都已不重要了。

    裴向云避開那流竄的箭雨,咬著牙沖進了戰圈之中。

    霎時耳畔充斥了慘叫聲與嘶啞的悲鳴。漢人終究不敵終年跑馬于平原之上的烏斯人,眼下竟隱隱有潰敗之意。

    裴向云瞇起眼,艱難在一片混亂中鎖住了張戎的位置,繼而怒喝道:“我看誰敢跑!”

    他說完,一馬當先地從沙垛之后躍出,宛若神兵天降一般用手中長/槍徑直刺穿了一個烏斯士兵的胸口,繼而將其生生挑飛。

    那幾個原本下意識被敵人向城中驅趕的士兵不再后退,憑著一腔尚未冰冷的熱血再次轉身,靠身軀攔住了侵略的鐵蹄。

    裴向云上輩子也未曾打過如此慘烈的仗。那會兒是他帶兵碾過這片土地,看著旁人在戰火中哀嚎慟哭,自己心中暴虐的種子宛若飲足了血,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巨木。

    而如今面前這滿目瘡痍卻讓他心驚膽戰。

    自己上輩子果真是地府中爬上來的惡鬼嗎?

    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敵人的血濺了滿臉,甚至連眼睫上都沾了些許,讓他面前的物事有些模糊。肩甲掉了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沒入骨肉的箭矢。

    可他卻如同沒感覺到一般,長/槍在空中掠過虛影,不知將第幾個敵人斬于馬下,震得虎口生疼。

    他擋在燕軍最前面,像是一面堅不可摧的盾。

    烏斯后排的士兵換了重弓與巨弩,機括聲「嚓嚓」響徹整片天幕,聽得人耳膜發疼,牙根發酸。

    這是準備強攻城門。

    人體會在這巨大動力之下的機矢之中被生生撕裂。

    烏斯人慣用的攻城方式。

    裴向云來不及多說,嘶吼道:“散開!都躲去盾櫓后面!”

    縱然他洞悉了烏斯人的想法,但到底還是有很多人沒聽見他的聲音,在巨大箭矢飛掠而過的氣流中被擊倒在地。

    碎裂的石塊迸濺,裴向云險些也被從馬上掀翻下去。

    他胸口一陣悶痛,將一口血嘔了出來,卻來不及調整紊亂的呼吸。

    渝州城墻上亦響起一陣機括聲,繼而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熾紅從天而降。

    浸了火油的箭矢被點燃,如白晝流星般驟然劃過天際,縱身投于蒼茫大地上,于無盡的灰黑中擦出一抹亮色,繼而燒作連綿不絕的火海。

    裴向云愣了下,這才于血腥中聞到了一絲火油味。

    連燕軍都沒幾個知道何時在城外布了這樣一道火油構筑的防線,烏斯人便更猝不及防,驟然有許多人被燙著皮毛的馬從背上摔了下來,原本正殺上興頭,現下悉數滾落進那道火墻之中,痛得放聲嚎叫。

    他忽地福至心靈,隱約明白了這計策或許出自誰的手筆。

    那人分明不在此處,卻好像一直注視著戰局一般,在燕軍防守最疲軟之時出手相助,讓他們緩過來一口氣。

    巨型機弩雖然威力巨大,但到底還是用木頭做的,縱然外面涂了一層防火的涂料。

    但終究抵不過在狂風中愈演愈烈的火勢,猛地掠向那些巨型怪物,倏地將其吞沒殆盡。

    裴向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角余光處忽地掠過一道黑影。

    他心中警鈴大作,立刻調轉馬頭,卻看見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徑直從那道熾焰構筑的防線穿過,手中的重劍猛地劈向正護著燕軍后撤的張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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