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等下午再起時,元貞決定放棄羞窘。
綰鳶和希筠是她的貼身侍女,以后類似的事肯定避免不了,尤其楊變這樣,甚是黏人,她若回回都覺得難以見人,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不用大驚小怪,此乃夫妻常事,等你們以后成親了就懂了。”元貞努力做得一副淡定從容模樣。
綰鳶沒有說話。
她是不想成親的,她滿二十那年,公主就問過她,說可以想法子把她放出宮。可她爹娘早就沒了,兄嫂不是什么好相與的,她回家做什么,還不如就留在公主身邊。
至于希筠——
她皺著小臉道:“可駙馬未免也太折騰公主了,公主哪里受得住。”
元貞的淡定瞬間破功,差點沒被茶嗆著。
綰鳶忙把希筠拉了出去,過了會兒,她又回來了,道:“公主,你別怪希筠,她就是不知事。”
綰鳶的臉也紅紅的。
元貞嘆了口氣:“其實也怪我,六尚局那兒本說派兩個嬤嬤來,我怕她們倚老賣老,欺負你們這些年輕的,就沒要。”
她幼年吃過這些老嬤嬤刁鉆的苦,因此本能反感這群人,殊不知六尚局為何這么安排,皆是有其道理的。
就好比,年輕的宮人臉皮都薄,又不懂人事。可嬤嬤們不同,她們年紀大,懂的多,有她們教誨年輕的宮人,自然不會大驚小怪。
希筠之所以如此莽撞,就因她一味只聽尚寢局女官說的官面話,卻又只聽了個一知半解,根本不懂男女之事。
而綰鳶礙于臉皮薄,也是一知半解,跟她講也講不明白,以至于希筠總覺得駙馬是在欺負公主。
眼下該怎么辦?
只能慢慢教了,再有綰鳶多點撥她幾句,想來過幾日就好了。
元貞岔開話:“府里諸多雜事,鄭女官和嚴內侍那進度如何了?”
綰鳶答:“府里的人全都記名造冊了,各處的人也都安排好了,待運轉幾日,再拾遺補闕。”
元貞點了點頭,又說:“這幾日你抽空帶著人,把我的陪嫁盤點造冊,再讓鄭女官把庫房弄出來,做兩個庫房,公中一個,私庫一個。”
鄭女官和嚴內侍便是這次宮里派來幫元貞管雜務的兩個領頭,人是她自己挑的,也是能放心用的人。
“是。”
“將軍呢?”
“將軍去書房了。”
其實楊變不是自己要走的,他是被元貞攆走的。
不過,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回來時手里抱著個大箱子。
這箱子不小,反正讓元貞來看,應是讓兩人抬的,獨他是個大力怪,自己就抱來了。
楊變把箱子打開,從里面拿出兩本賬冊扔給元貞,這才來到她對面坐下。
元貞拿過來翻了翻,果然是他私房賬冊,只是記賬之人甚是馬虎,記得那叫一個亂七八糟。
她不知管賬的正是張猛,方才楊變去拿賬本時,他高興壞了。
讓他一個大老粗管賬,他既覺得麻煩,又怕管錯了,可實在沒人管,只能他先兼著。如今聽說有人接手了,他連忙把賬本和東西都一并塞給了楊變。
“我所有私房都在這了。”
元貞大致瞅了一眼,東西倒還挺多,都是些字畫金銀玉器什么的,這與他之前說得不符。
之前說為了養私兵,私房已經見底,差點要把俸祿填進去來著?
“這是當初我帶兵打進西狄是分來的,容易換成銀子的都換成了銀子,剩下的這些都是雞肋。”
其實這箱東西沒楊變說得這么不值錢,當初應該是專門選了金貴的稀有的,分了他一箱。
只是就如他所說這般,這些東西不太好出手。
就好比那些古董字畫,算是古董。但古董字畫這東西挑人,拿進當鋪里換不了幾個錢,只能碰到合適的人,又著實喜歡的,才開的出價錢。
還有那些金器,一般人家可用不了,融成金子吧,糟蹋了工藝。那些玉器玉擺件,也差不多是同樣情況,都得碰到真正喜歡的人,才能賣上大價錢。
元貞心里已經有怎么處置的辦法了,遂也沒多說,只說讓人先拿去造冊,放進公中庫房里。
“你做主就成。”
由于也沒事做,二人用罷晚飯后,就只能大眼瞪小眼。
元貞是突然就閑下來了,以前憂心國事,去哪兒都帶著幾本奏疏卷宗,如今倒好,這些事也用不著她去操心了。
“也不知趙州那如何了。”
楊變坐在她對面,已經洗漱了一番,換了身家常長衫。
“消息沒這么快,哪怕八百里加急,路上也得走兩天,而且打仗也還要時間,至少得十天半個月才有結果吧。”
元貞想了想,也是。
她不知前世戰局,但想也知道少了慕容興吉的預知,前世北戎的戰線沒有推進如此之快。
眼下看似慕容興吉有了預知,占盡所有優勢,可恰恰他也犯了大忌。
因為先知,便自覺勝券在握,便會輕敵。
他急于推進戰線,急于抓住她,所以他冒然推進,留下如此大的漏洞。他肯定是知道這個疏漏的,但他因提前預知了許多事,照本宣科地篤定大昊一定不敢妄動,且一定不是北戎的對手。
卻不知曉,暗中還藏著她這個變數。
她因提前出現的鐵塔兵,以及北戎指名道姓要自己和親之事,獲知慕容興吉也是知曉前世事的人。
為求自保,她嫁給楊變,又說服父皇以她婚事為引,設局迷惑北戎,實則暗中讓幾路地方禁軍準備合圍反攻北戎軍。
這是天賜的良機,不求大昊軍隊能發揮十成,哪怕只有八成,中規中矩,不出疏漏,這一次即便不斷掉慕容興吉半只臂膀,也會讓他吃個大虧,說不定大昊就會因此迎來新的轉機。
其實讓元貞來想,這次應該讓楊變帶兵去的。
可惜朝中不會派他去,他又是婚禮主角,還要留下陪她成親,不然她也不會如此擔憂。
“你不要擔心,若這么好的戰機,那些人還把握不住,大昊就算亡了,也怪不了誰。”
“若是——”元貞頓了頓,“我只是說假如,假如這次朝廷還是敗了,我們——”
楊變又怎會看不出元貞的內心糾結。
之前不愿嫁他,是因為她還想留在尚書內省,如今嫁給他,看似權宜之計,何嘗不也是對朝廷失望透頂。
只是中間牽扯一些東西,有些話他不能說得太透,可她做的一些事情,已經很明顯地表現出她的一些心態了。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去歇下吧。”楊變岔開話道。也不等她回答,就走過來一把將她抱起。
元貞沒提防他如此,下意識掙扎道:“有人……”
“有什么人?沒看到!”
他就這么一路把她從次間抱進臥房,期間有侍女看見了,也忙是低頭做沒看見狀。
“我不管,今晚你不準碰我。”
被放在床上后,元貞小聲說。
“這不是已經碰了?”楊變故意裝傻。
“你別故意滾刀,”元貞捶了他一下,紅著臉垂著眼:“那啥,我有些不太舒坦……”
“哪兒不舒坦?腰?”
他去摸她的腰。
元貞忙將他手按住,“我都說不舒坦了,不是腰,就是……那啥……”
“什么?”
“什么什么?你怎么這么多問題?”
元貞氣得一把將他手扔開,可終究心虛氣短,又小聲道,“就是下午我沐浴時,嗯…看了下……得厲害……就擦了些藥……”
她說得聲音極小,含含糊糊。
楊變也就聽到個腫了擦藥,本來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到看到她通紅的臉,和忽閃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
“腫了?”
元貞受不住了,一把將他推開,又往床里面滾去,鉆進被子里。
“反正你今晚不準招惹我!”
楊變也沒說話,他下榻四處看了看,把多余的燈都吹了,只留下一盞。又去看床頭矮幾上的水壺里可是有水,見沒水了,他拿起水壺去了外間,讓侍女把水加滿,又端回來。
元貞只聽見他下榻忙了一通后,才回來了。
帳子被放了下,床上的光線更暗了。
他躺了下來,元貞能明顯感覺到床褥下陷了一些。
然后他就沒動了。
元貞有些好奇。
真就這么老實?還是睡著了?
她輕輕地動了一下,將被子掀開一點,露出一條縫。
正好對上一雙眼睛。
“……”
元貞把被子拉下來,露出臉龐,故作無事狀:“你不睡?”
“睡不著。”
“那我先睡了。”
“你睡吧。”
元貞閉上眼睛,過了會兒又睜開,看到的還是他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你不睡?”她沒忍住道。
“我睡不著。”
對,他方才回答過,是她蠢了,又問重復的問題。
“你若是實在睡不著,不如去書房看會兒書?”
“我不看,看什么書?平時我都不看書。”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那你平時晚上睡不著都做什么?”
“想你。”
“……”
楊變還真沒有騙人,他每天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只可能是一件事——想她。
元貞又惱他厚顏無恥,又覺得他這樣有點可憐,如今倒弄得好像她故意刁難他似的。
現在元貞真想找個人問問,難道夫妻二人晚上沒事,就是在家中敦倫,沒別的事干了?
“要不,你把眼睛閉上,醞釀下睡意。”她試圖引導他。
“醞釀不出來,心里有事。”
“什么事?”
他突然湊了過來:“我就在想,你說腫了,我想看看,若是真腫了,還是再上些藥,這樣明天才能好。”
他!在!說!什!么!東!西!
他大晚上不睡覺,就在琢磨這事??
元貞知曉他口沒遮攔,但還是才知道他竟如此口沒遮攔!她知道他厚臉皮,但還是才知道他竟如此厚臉皮!
“你走!你走!”
這次元貞是真撐不住了,連忙把自己又卷回被子里,把自己蓋得緊緊的,又把滾燙的臉埋在被褥里,似乎這樣就能緩解她的羞窘。
可楊變卻似乎并不打算放過她,一改方才老實的模樣,過來扯她被子。
“給我看看怎么了?”
“你走!”
見他扯她腿邊的被子,她連忙用腳去踢他。
可惜人沒踢著不說,反而被人一把抓住了腳踝,同時被子堡壘也從下方開始失守。元貞也不知怎么弄的,他就從她腳邊鉆進了被子里。
“你快出去!”
推、搡、踢,都沒辦法把他趕出去,反而失守得越來越多。
“楊變,我生氣了!”
他徑自不理,只管忙自己的。
然后——
他不光看見了,還又硬壓著給她上了兩遍‘藥’。
這個牲口!
元貞只覺得一輩子的羞窘,這兩天全被她用完了。什么公主的威嚴、體面,啥啥都沒有了。
依稀記得前世,她不是沒遭遇過類似這種事,只是心中藏著恨,藏著算計,所以她極端功利,她甚至能精確得算計到什么時候應該給出什么反應。
羞?
似乎有過,但是很淡。
而不像如今,元貞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可他每次都能打破自己的準備,各種不按牌理出牌,打得她各種丟盔棄甲。
“楊變……”
她緊緊抓著他的發,狠狠地扯著拽著,似泣又似惱。
他卻又劈頭蓋臉親過來,箍著她繼續沉淪。
聽說權簡帶妻子來了,讓這兩天都有點慌慌的元貞,終于松了口氣。
裴氏是個身形高挑長相明艷的大美人,乞巧節那日匆匆一見,雖沒看見對方的臉,但元貞想著應該是個美人,果不其然!
“拜見公主。”
“勿要多禮,說起來我要隨夫君叫你一聲嫂嫂。”
元貞拉著她來到羅漢床坐下。
希筠領著侍女奉了茶點和瓜果。
“我家夫君一直惦著小叔,生怕他性格剛硬,冒犯了公主,如今看來倒是我那夫君多慮了。”裴淼笑道。
元貞也笑著道:“夫君雖是武人,到底還算體貼,且夫妻之間,哪有冒犯一說。”
裴淼噗呲一笑:“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喜歡說場面話的性子,看得出公主也并非那般俗人。早先聽夫君提過公主,對你甚是夸贊,我也就不繞彎子了。”
元貞還有些愣神,哪知裴淼已經拉上她的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
“其實我有別的話跟你說。”
元貞雖心中疑惑,但見她這般模樣,當即揮手讓一旁的希筠退下了。
“嫂嫂但說便是。”
裴淼十分滿意她的舉動,也不再遮掩了。
“其實擔心粗蠻是真的,擔心冒犯也是真的,”她以帕掩唇,一對明眸善睞的大眼對元貞忽閃忽閃了兩下。
元貞當即懂了,雪似的臉頰當即紅了個徹底。
“可別羞!”
裴淼連忙拉住她的手,“其實也是我多事,想著公主娘親早逝,宮里大概礙于你的身份,也不會跟你說什么體己話。遙想當年我剛成親時,也是懵懵懂懂,而男人嘛,你懂得。為此,我甚至還與夫君打過兩場,將他打得鼻青臉腫,后來回門時還被爹娘訓斥了一通。”
怕元貞多想,裴淼不惜說出自己當年的糗事。
而為何會鬧出這般尷尬?
不過是新成婚的小娘子多是臉皮薄的,而新成婚的小郎君多是不知節制。
一個哪兒不適哪兒傷著了,礙于羞澀不敢說,另一個也不懂這些,若兩人都是悶葫蘆,一個覺得委屈,一個被拒了心中煩悶。
若再碰上那不省心的人家,當娘的覺得自己兒子受了氣,不免給兒媳臉色看,若是再塞一兩個通房來,那真是好好一樁婚事都被攪壞了。
而于裴淼來說,丈夫的這個義弟就是不解風情的蠻漢,又是兇獸般的體格,公主嬌嬌弱弱的身板兒,能受得住他折騰?
若給折騰壞了,還不知鬧出什么事來,好不容易娶個媳婦,本是一樁好事,若是鬧出什么不美來,那可真叫人扼腕。
因此,看似是楊變娶妻又新婚,實則權簡兩口子沒少在家中暗自擔憂著急。
尋思著新婚頭一日就上門,實在太過莽撞,而再過一日是女方歸寧回門日,就擇了第二天上門,就是尋思小夫妻若有什么矛盾,二人給開解開解,再來他們是過來人,也能指點一二,讓他們少走彎路。
元貞鬧個大臉紅,可看得出對方是真心實意關心自己,于是她頂著紅臉,小聲道:“夫君雖是有些貪,”這個貪字被她說得極快,晃個神就聽不見了,“但其實還算體貼的。謝謝嫂嫂關心,臨出宮前,宮里其實有尚寢局的女官講過這些事,只是說得很含糊。”
“可不含糊!”
裴淼一個擊掌,徹底暴露本性,“想當初我成親時,我娘就是含含糊糊的,說也說不清楚,就塞了個壓箱底兒讓我瞧,我瞧也瞧不懂。”
這物元貞也有,也是尚寢局奉上的。
就是一個瓷做的石榴,打開來里面有兩個小人兒呈敦倫之態。那東西元貞拿到后,只看了一眼,就讓希筠給壓箱底了。
“我瞧著你親近,就覺得你我二人投緣,”裴淼拉著元貞的手,親親熱熱道。
“我也覺得嫂嫂與我莫名投緣。”
元貞這話倒不是奉承話,雖是才見過兩面,頭一回還匆匆一瞥,但裴淼的性格,甚是讓元貞喜歡,感嘆道不愧是將門虎女。
“既然你也覺得與我投緣,我說句僭越的話,以后你我二人就當親姐妹親妯娌處著。你也知道家里人丁單薄,倒也還有兩位寡嫂,可二人性格古怪。我憐憫她們處境,卻又做不到感同身受,平時與她們交談,甚至連說笑都不敢,深怕她們會多想,又怕她們會由此想到己身自艾自憐,因此也不敢與她們多交往。”
裴淼說得甚至感嘆,又笑著對元貞道:“如今倒好,多一個你,以后我總算有人說說話了。”
“元貞可不也是如此,除過舅家兩位妹妹,著實也沒有什么說得來的密友。”
之后二人相談甚歡,天南地北,國事家事,吃食首飾,騎馬踏青,什么都能聊到一處。
裴淼此人,看似沒讀過什么書,卻是心胸開闊,言語爽朗,讓人厭惡不起來。而元貞,她心思細膩敏銳,通常能一語中的說到人心坎兒里,自然兩談甚歡。
另一邊,兩個男人也在說體己話,至于說的什么,旁人就不知道了。
中午,權簡夫婦留下來用了午飯。
廚房那做了滿滿一桌珍饈佳肴,讓裴淼甚是感嘆娶了媳婦就是好,哪像以前,這府里就不像個能住人的地方。
吃罷飯,裴淼還不愿走,又拉著元貞去喝茶說話。
兩人男人面面相覷,卻只能自己處著。
由于兩人熟悉了,裴淼當著元貞也不遮著掩著了,傳授她不少御夫之道。
諸如床笫之事、魚水之歡,乃夫妻正途,女子不當羞澀避諱,當是順應本性。又或是夫妻床笫之間和睦,感情才會日漸增加,如此才能做一對神仙眷侶之類。
直至日落西山,裴淼才意猶未盡跟元貞告辭。
著實也是楊變臭著一張臉,來看過兩人幾次了,一副你們到底有什么體己話要說,竟然說這么久,又去看權簡,暗示他快把你媳婦帶回家去。
鬧得元貞本想再留二人晚飯,權簡兩口子也沒多留,回家去了。
等人走后,元貞埋怨他:“我與嫂嫂相談甚歡,你倒是好,還臭臉趕人走。”
楊變理虧,也不好說什么,就是她走哪兒他跟哪兒,反正就是黏著不放,一會兒就把元貞弄得氣不動了。
翌日乃歸寧日,元貞是要帶著新駙馬回宮的。
兩人起得很早,穿上各自的朝服,坐上馬車,往宮里行去。
馬車上,元貞抱怨楊變不知節制,鬧得昨晚就睡了兩個時辰,今天還要回宮各種折騰。
楊變道:“好好好,都怨我。”
兩人先去福寧殿,宣仁帝已經在此等著了。
二人拜下,這次不同尋常,行的大禮。宣仁帝忙讓內侍將二人扶起,又按照規矩對這對新婚夫妻訓誡一二,讓他們以后要恩愛和睦,好好過日子。
看著梳著婦人發髻的元貞,宣仁帝甚是感嘆,再去看楊變,怎么看怎么叫一個不順眼。
只是時候不對,他也不好出言刁難,一人賞了個物件后,就讓他們去后宮拜見皇后了。
去到坤寧殿。
吳皇后向來是極會做人的,本來因之前元貞所為,她心中還有些齟齬,如今人都出嫁的,齟齬自然沒了。
她表現得甚是和藹,又是溫聲問元貞新婚過得可順意,又是和顏悅色問楊變,讓他好好照顧公主。
一通弄罷,楊變跟元貞回了金華殿。
宣仁帝發過話,雖是公主出嫁了,但金華殿還是給她留著的,一應擺設用物還是如常。
中午宮里還要擺家宴款待新夫妻,二人暫時是不能走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62章
62
離中午還有些時候,元貞實在困乏,就去小憩了會兒。
這次楊變倒聰明,沒有招惹她。
等元貞醒來,楊變不在,聽希筠說,蕭杞來了,兩人在庭院。
元貞換了身衣裳,去了庭院。
遠遠就看見楊變站在一旁,正在看蕭杞射箭。
射箭?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楊變轉頭看過來,見她換了身石榴紅金繡鳳穿牡丹的高腰襦裙,同色抹胸,外罩一件寬袖對襟玄紅相間的繡鸞鳥紋的褙子。
她一頭烏發高挽,梳著朝天髻,頭上戴了個小的赤金花冠,又有赤金掩鬢點綴,其上細細的流蘇垂落下來,更襯得她膚如凝脂,國色天香。
不知怎么,就讓他想起當初兩人初次見面時的場景。
楊變心中感嘆,手比腦子快,上前一步握住元貞的手。
這讓見阿姐來了,慢一步過來的蕭杞,甚是錯愕,又看了看二人,眼中閃過一抹不顯的委屈。
“阿姐……”
“怎么在此射上箭了?”
皇子們是不學射箭的,學也只是個人喜好,還要遮遮掩掩,生怕被朝臣們知曉了,彈劾自己不學無術。
蕭杞幼年感興趣過一陣,成天拿著小弓箭小木刀,說以后自己要當個大將軍。
后來呢?
也就玩了一陣子,大概是被錢婉儀教訓過,他就不再玩了。
東西是元貞送的,說到底她也不過比蕭杞大四五歲,那會兒也是孩子心性,想不到深處。見此,她雖然有些不高興,卻也沒說什么。
見阿姐問自己,蕭杞憋紅了臉頰,看了看楊變,囁嚅著也沒說什么。
元貞突然有些厭倦這種場面。
以前不覺得,宮里人講究說話辦事藏幾分,哪怕少說,也不要多說。可大概是跟楊變處久了,昨兒又見到裴淼那般性子直爽的人,突然見到這般行徑,她覺得很矯情。
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含含糊糊磨磨唧唧干什么?
但她也懶得教訓蕭杞,說到底前世經歷還是影響了她的心境,對于這個弟弟,她做不到像以前那樣掏心掏肺。
楊變面色訕訕解釋道:“我看你還睡著,七弟卻又來了,就問他可會射箭打拳,我們就是出來玩玩。”
他難得含糊其辭,也是想全蕭杞顏面,更不知曉元貞與蕭杞其實并沒有那么親近,早已離心。
元貞自然看懂了。
蕭杞突然到來,楊變作為姐夫,自然不好不出面招待。為了打法時間等她睡醒,就沒事找事做。
而他又只會練武打仗,就問蕭杞可是會射箭,蕭杞大概是看楊變不太順眼,又見他如此問自己,只當他故意刁難,卻又不愿服輸,便說自己會。
誰知鬧了笑話,又不想她知道他出丑了。
“時候不早了,你也去換身衣裳,一會兒用家宴時,哪能還穿著朝服。”她對楊變道。
又對蕭杞說:“你可要回去準備一二,若不回,我讓希筠領你去吃茶,等你姐夫換身衣裳再說。”
元貞領著楊變進去了。
蕭杞看著二人背影。
明明阿姐與以往別無不同,可他總覺得阿姐變了。
還有,嫁給這樣一個不通文墨只知道射箭打拳的蠻人,阿姐真不覺得委屈嗎?為何竟絲毫沒有委屈之色,做得這般無事狀?
那日北戎要求和親,蕭杞的消息終究慢人一步,也是錢婉儀知道消息后,怕蕭杞做出什么事,故意沒告訴他。
等他知道后,事情已經結束了,父皇當眾承諾不讓阿姐去和親。
他以為事情就這般結束了,誰知轉頭又聽說阿姐要嫁給那個楊變。他心中十分疑惑不解,就跑來問阿姐,阿姐卻告訴他,她需要找一個能保護自己的夫君。
這樣的人就能保護阿姐?
可想想方才,此人能拉開的弓,他根本拉不動,對方箭無虛發,他射出的箭卻虛軟無力,甚至有好幾支箭都空了靶。
他正羞窘難堪時,幸虧阿姐來了,可阿姐卻根本沒看見自己的委屈。
阿姐似乎變了。
可也是他自己太弱小了!
蕭杞看了看自己無力的雙手。當初阿姐要被和親,他保護不了她,如今她不得不嫁給這樣一個武夫做妻子,他還是保護不了她。
蕭杞啊蕭杞,你總說以后會保護阿姐,你的保護在哪兒?
又思及之前阿姐出嫁,小娘跟他抱怨的那些話,說阿姐扔下爛攤子走了,倒丟下了他們母子。
可蕭杞卻知道,如今他們母子被人有意無意針對,何嘗不是之前小娘故意作出來的,以為自己水漲船高自此不一般,他勸都勸不住,卻沒想到會突然發生阿姐出嫁的事情,什么內尚書奪嫡之事自然不作數了。
一時間,蕭杞怔怔發呆,一股無力感上了心頭。
“你這弟弟,未免也太柔弱了。”
換衣裳時,楊變抱怨道。
他是真心實意為元貞著想,覺得一個男兒家不該如此。
元貞自然懂,可她能說什么?
想了想,她把前陣子錢婉儀母子倆有些小心思的事說了,又道:“到底也不是親的,有些事如今我出嫁了,也管不了。”
楊變頓時懂了,以后這小子不用他花什么心思,當宮里其他皇子看待就行。
待楊變換了衣裳,這時坤寧殿也來人請了,二人帶著蕭杞一同去往坤寧殿。
中午的家宴乏善可陳,顧忌著宣仁帝在,也沒人鬧出什么幺蛾子。
也是如今元貞都出嫁了,之前忌憚她覺得她礙眼扎心的人,如今隨著她的出嫁,一切煙消云散。
說到底,當觸犯不到彼此利益時,聰明人是不會隨便樹敵的。
倒是元貞看著幾位宮妃的和顏悅色,頗有幾分不是滋味。她倒不是想其他,而是自己為了涉政萬全準備,如今中道崩殂,仿佛她之前那些努力和準備都是笑話。
可惜世事不由人,若非顧忌到北戎和慕容興吉虎視眈眈,元貞真覺得自己之前是沒罪找罪受,日子過得還不如眼下舒心。
家宴罷,二人歸家。
次日,元貞帶著楊變去了蔣家,算是新姑爺認門。
不同在宮里,蔣家人待二人甚是親熱,兩位舅母拉著元貞說了不少體己話。
大舅母烏氏是個臉皮薄的,便推了二舅母戚氏來與元貞說,說的也都是些夫妻相處之道的一些瑣碎私密話。
至于楊變,則被大舅二舅叫去說話。
大概就是看著表面和氣客氣,實則暗示他不要欺負元貞,她背后是有娘家人的。
楊變的婚假有五日,過了五日,他便要開始上值點卯了。
每天晚出早歸,只要有空閑就往家里跑,以前中午他是從不回府的,現如今到點人就不見了,讓神衛軍里的禁軍都調侃都指揮使如今是新婚燕爾,蜜里調油,鐵骨錚錚,無奈嬌妻太可人。
與此同時,趙州附近卻并不如上京的平靜,反而一片肅殺之色。
處在周邊附近的村農們,已經多日不敢外出,每天都是隨便吃些東西,就躲在家中隱蔽之處,捂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甚至有人家中已經斷炊了。
北戎軍營里,此時一改之前的笑語聲聲,氣氛一片低迷。
之前收到使臣來信,慕容興吉甚是喜悅。
為了給元貞一個體面的婚禮,他一改之前即使打下城池也不入,就在附近擇了處小城,選了其中最大的宅子,并按照大昊的規矩將其布置了一番。
期間,有附近城池的官員前來接洽,他也命令北戎上下皆以禮相待,就算翻臉也得等人娶過門之后,如今自是要保持和睦。
他每日命人詢問大昊官員,魏國公主的大駕走到哪兒了,大昊官員皆有說辭。
就這么等著,一等就是數十日,期間他命人去聯絡北戎使臣,可一直無信傳來,其實這時候慕容興吉已經升起警惕心了。
因此,他看似留在小城中等著成親,實則私下沒少安排布置。
也所以之后生變,大昊禁軍看似打了北戎一個措手不及,實際上北戎軍受損并不大。
可慕容興吉萬萬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很快各處斥候便報回來,他們已經被大昊的軍隊包圍了。
這無疑是一場血戰!
彼時慕容興吉心中充斥著被背叛的憤怒,同時絞盡腦汁回憶前世有關東路的一些事宜。
也幸虧他有前世記憶,他知曉包圍北戎大軍其中一路的順寧軍主帥于良才是個貪生怕死之輩,便下命往此路死攻。
果然于良才一見北戎鐵騎,又久攻不下,反而自己差點被一箭斃命,便嚇得自己先跑了,留下剩余順寧軍阻撓。
主帥都跑了,余下將領兵卒哪有士氣,順寧軍自此潰散。
慕容興吉帶軍順利突圍,雖然北戎軍也死傷不少。
之后便是其他幾路大昊禁軍不斷對北戎軍進行糾纏圍堵,雙方戰過數十場,各有損失,可北戎軍卻是被圍攻的那一個,哪怕每次交戰,慕容興吉已極力保持戰損,也經不起如此車輪。
馬已疲,人已累,北戎軍上下皆精疲力盡。
哪怕現在還能堅持,可又能堅持多久?
慕容興吉甚是慶幸大昊官員無能,若他們有破釜沉舟之勇,此時北戎哪怕鐵騎威武,也堅持不下去了。
偏偏對方行事謹慎,不愿冒進,打著不停消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主意,讓他得以喘息。
“勿要沮喪,很快我們的援軍就到了。 大帳中,一身鎧甲的慕容興吉道。
下方站了許多北戎將領。
聞言,有人道:“援軍?可是——”
他們深入大昊腹內,似乎沒有援軍,可眾人沒忘記還帶著兵留在太原那邊的大皇子。
難道說,大皇子要來了?
半遮面的兜鍪后,慕容興吉面色陰沉,卻還是點了點頭。
見此,一眾北戎將領皆露出喜色。
慕容興吉心中更是如被毒蛇啃噬般的憤怒,知曉自己一番苦心經營的局面,又要改寫。
他本是將慕容興運壓在太原,誰曾想本來大好局面,因為昊國使詐,毀之一旦。如今慕容興運帶兵來援,本對他心悅誠服的一眾將領自然會另起心思。
其實心思早起,之所以表面沒有質疑,不過是暫時同仇敵愾。
在北戎其他人眼里,三皇子是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也是為了迷惑昊國,萬萬沒想到昊國使詐,反而合圍包抄了他們。
若是讓這些人知曉他們的三皇子,其實根本沒想不戰而屈人之兵,只是為了個女人,才致使如今局面,恐怕慕容興吉頃刻就會被拋棄。
元貞!
看著下方愉快交談的將領們,慕容興吉五味雜陳地暗念著這個名字。
他哪知曉他此時所面臨的局面,恰恰是他心心念念的元貞所致,只以為自己更改了前世既定進程,導致中間生了變數,昊國看出他深入腹內,才會臨時定計妄圖圍攻打敗他們。
等我!我很快就會來的!
這一世,我絕對不會讓你再跑掉!
“命令下去,讓所有人休息片刻后,整裝待發,這次我們要一舉報了此前被圍攻之仇!”
“是!”
作者有話要說:
一會兒還有一章,我正在修病句錯字,一會兒就發。
第63章
63
距離北戎軍營約有七八十里的地方,一支大昊軍隊在此扎營。
此時正中的軍帳中,坐著數名大昊的將領,正是永安軍麾下。
幾人正在議事,這時一個將士匆匆走進來。
幾名將領中,一個胡子拉碴年近五旬的老將當即站起來,急道:“怎么說?”
來人搖了搖頭,道:“其他幾路主帥都不同意,堅持要按照樞密院指令謹慎行事,勿要節外生枝。”
聞言,老將當即露出頹色。
這時,坐在主位上、年紀大約四十多歲,面相斯文、留著三縷長須穿一身文士袍的人道:“既如此,閆將軍就勿要再多想了,就按照既定指令行事。其實當下優勢在我大昊,只要繼續圍下去,不要多久,北戎大軍便會不戰自潰。”
眾人散去。
見閆將軍還是一臉凝重之色,與他一同出來的一個將領安慰道:“閆將軍,其實王主帥還是好說話的,那邊幾個你是知道的,哪有我等武將說話余地。”
最起碼王主帥不光聽了建議,甚至派了人去打算議一議,可惜其他幾路禁軍主帥不聽。
其實大昊這,怎可能沒人想過一舉殲滅北戎軍?只是順寧軍潰敗在前,其他幾路禁軍是拼了命才維持了合圍之勢。
后來多次進行圍剿,大昊也是傷亡慘重,因此定下以圍攻消耗為主,輪流進攻,保存實力的策略。
想要一舉進攻徹底殲滅的,多是武將。可惜他們說話無用,而以圍為主保存實力的策略,是經過樞密院那同意了的。
傷亡過大,容易使己方將士失去士氣,尤其北戎鐵騎兇猛,暫時大昊還沒有致勝之法,所以只能謹慎行事。
各有各的道理,也不能說誰的想法就錯了。
可是——
閆將軍長嘆一聲:“我就怕生了變數。”
上京
元貞實在無事可做,這兩日就把自己泡在書房里。
如今將軍府的書房,被她改造了一番,已一改早先模樣。
早先光禿禿的,就是幾套桌椅以及寥寥幾本兵書妝點書櫥,如今被她一改,幾乎是將她在金華殿的書房,原樣照搬過來了。
這幾日元貞主要在看兵書看輿圖,又看各類記錄前朝各類戰事的史料,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個什么來,反而越看越心浮氣躁。
她又換個思路,不再尋求從書中找到答案,而是十分詳細地再次去回憶她的前世。
這日,楊變從營地回來,聽說公主不在書房,而是房里,便直接去了正院。
如今正是寒冬之際,前日剛下過一場雪,楊變外罩著一件毛領大氅,人剛一進來,就感覺一片暖意融融撲面而來。
他隨手解下大氅,塞給了希筠。
越過一道屏風,看見慵懶地歪在羅漢床上的元貞。
因為屋里暖和,元貞就穿了身夾衣,腰身收得細細的緗色底蝶紋的短襖,配一條月白羅裙。
雖是初為人婦,如今的元貞與之前的她卻變了一副模樣,至少從身段來說,似乎豐腴了不少。反正讓楊變看,就是怎么看怎么稀罕。
他進門時就在衣袖中暗暗搓手,這會兒搓熱了,走上前去從后面一把將人抱住。跟過來的希筠,忙退了出去。
“你回了?”
“今日無事,回得早。”
其實他日日都無事,只是總要以身作則做個樣子,現在天冷,每天在營地公廨里挨到下值時才能回家,讓楊變來想哪有在家里抱著媳婦的日子美。
所以這就是美人鄉英雄冢嗎?
偶爾楊變也會裝模作樣自艾自憐地想一下,實則心中甘之如飴。
“怎么這兩日不去書房了?”
對于媳婦把自己書房占了,楊變甚是滿意,一點不情愿都沒有。讓他來看,什么書房就是個擺設,要是議事擱哪兒議都行,并非得去書房。
“冷,不想動。”元貞敷衍道。
“那就不去了,你之前太瘦了,如今多養些肉才好。”
元貞白了他一眼。
俄頃,突然道:“你說北戎的鐵塔兵,真的沒有法子對付嗎?”
楊變就知道她其實看似閑著,其實腦子里一點沒閑著。
想了想,他把自己近日也思索過多次的想法告訴她:“這種精銳重騎,只能以同樣的精銳重騎對付,可大昊沒有充裕的戰馬,即使組建精銳重騎,也不過幾百之數。”
自打聽說了北戎鐵塔兵,宣仁帝就命人也在組建鐵塔兵,其實大昊并非沒有重騎兵,只是數量極少,如今都在上京負責拱衛京師。
再組成鐵塔兵,數量就更少了。
認真來說,大昊重騎的裝備比北戎好多了,光鎧甲一樣,就是北戎比不了的。只可惜還是那個無解難題,大昊缺乏優良戰馬。
“你說若是以火器,是否能對付北戎重騎?”元貞又道。
“火器?你是指火藥箭、火蒺藜、霹靂火球這些?”
大昊有火器,初始是從煙花從發展而來,用于軍中的也不過如上所說的幾種,還有一種猛油火柜。前幾種殺傷力太小,更何況對付重騎兵,后者殺傷力大,但不能挪動,只能限定場合使用。
且使用條件極為嚴苛,一個不慎傷人傷己,于是只用于守城戰之中。甚至沒有大面積推廣,只局限有些軍中,打算玉石俱焚時才會用。
“我說的不是這種,而是一種火砲,將諸如將你所說的霹雷火放在拋石機上拋出去,或是塞進鐵桶里,噴射出去,給敵人造成巨大傷害?”
元貞之所以會提到這個,來源于前世她在北戎都城的一段記憶,聽說鎮南王弄出了一種火砲,讓北戎吃了很大的虧。
那東西樣式奇特,像一個大鐵球,被拋石機拋射到出去,而后爆炸開來,給北戎軍帶來了極大的傷害。
后來聽說又演變成裝在一個鐵桶子里,像爆竹煙花那樣,可以發射出去,射程比拋石機更遠,威力更大。
據說這些火器讓北戎很是頭疼,正在仿造,可惜一時半會沒有結果。
“你說的東西很像拋石機,好像有人試過,還不如拋石機砸出的石頭厲害。倒是后面一種沒聽說過。”楊變沉吟道。
“你所說的不厲害,不過是彈丸殺傷力不大,若是殺傷力再大一些,是否就能比上石頭的殺傷力了?石頭畢竟只是一塊石頭,它的傷害取決于它的重量,但火蒺藜就不一樣了,可以加大火藥增添它的威力。當然這東西我沒見過,只是一種設想。”
元貞的說法似乎啟發了楊變,他陷入沉思中。
卻沒想太久,很快他就笑著道:“想這些做什么,這東西一時半也造不出來,再來如今我也不會上戰場。”
“可若是有一天,我們離開了上京,又或是上京被破,我們以求自保?”
這是元貞第一次說出另起爐灶之言,早先她雖縱容楊變養私兵,甚至不吝自掏荷包幫他養,可到底沒明說,如今卻是明說了。
“亂世之中,沒有自保能力,無疑是浮萍。那北戎皇子指名要我,我為求自保嫁于你,又以此為局說服爹爹設局圍剿北戎的軍隊,假以時日他若打進上京來,又豈會放過你我?你難道沒有想過這些?”
楊變當然想過。
可他沒有想的太遠,也是長久以來被壓制,甭管外面再打生打死,反正只要義父權中青還領兵在外,他就不會被派出去。
基于這種思路之下,他能想的就是一旦有變,就領著私兵帶著元貞和權家人先跑出去再說。
元貞暗嘆一聲,果然美人鄉是英雄冢嗎?
前世,他屢遭打壓,甚至被貶,后來權中青之死,更是刺激了他。所以在上京城破后,他領著他那五百精兵迅速聚集起一群人來,甚至屢屢伏擊劫掠了皇族及大量財物的北戎軍隊。
之后更是在搶到蕭杞后,以蕭杞這僅存的皇族血脈為引,統合了大昊殘存,并建立起南昊。
而如今,他雖被打壓,卻由于她插手之故,日子過得還算順遂。而這次權中青也沒死,她又嫁給了他,以至于他軟玉溫香抱滿懷,自然沒了雄心壯志。
當然,元貞也不會為了激發他的雄心壯志,故意為他設什么坎坷之類的。
她如今在他身邊,提醒他便是。
“你那日不是說,還想讓我給你生個小崽子嗎?”
說到這句時,元貞紅了臉,也是這人說話實在粗鄙,又是在榻上興頭之時所言,因為他‘粗鄙’,她甚至惱得當時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此時為了激勵他,不得不糗事重提。
“若想以后安穩,你我還是要多思多想才是。其實我之前打算嫁你時,是存了另尋個地處離開上京的想法,只是此事沒有機會也沒有由頭提及。”
是的,當時元貞對大昊是徹底失望了,打了離開上京的想法。
她的想法是,另找一處地方積蓄力量,而后再觀其他。
若是大昊不亡,就過自己的日子,若是大昊亡了,他們就算種子,且已經積蓄起一定的力量了,自然不用懼怕北戎。
“離開?其實也好,只是義父那——”
瞧瞧,這就是元貞一直沒說的原因,說是離開,一時半會哪有這么容易就離開。
再說了,去哪兒?
不過二人很快就沒有心思想這些了,接下來從前線傳來的一連串戰報,揭示了亂世的到來,同時也讓時局更加緊張。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64章
64
“都是一群廢物!”
宣仁帝在罵,朝堂上也在罵。
一時間,樞密院成了眾矢之的。
可再怎么罵,大好局面已失。
誰又能想到本是已負隅頑抗的北戎軍,會故意設局引誘大昊軍隊攻擊自己,實則另埋伏有援軍,一舉殲滅此路禁軍數萬人?
也不是故意引誘,幾路禁軍合圍輪番出戰攻擊北戎軍,以此來消耗對方實力,本就是主策。
這路禁軍算是自己送上門的,等另外幾路反應過來,北戎軍隊已逃之夭夭,甚至連戰利品都未收撿。
這也就罷,就在幾路禁軍人心惶惶,紛紛猜測北戎到底有多少援軍之時,北戎三皇子慕容興吉,再度領兵突襲了另一路禁軍,自此合圍圈被擊碎。
之所以沒跑,全因朝廷下了死命令,讓他們負責攔截阻擊北戎軍。
可惜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北戎鐵騎犀利,這些日子永安軍等幾路禁軍早已見識到了,之所以能不失士氣,全靠人多且合圍之勢已成。
如今合圍不成,幾路禁軍死傷慘重,其麾下的兵卒根本沒有戰力,經常是甫一接觸后看見傷亡,便隨之崩潰轉身就跑。
幾戰打下來,非但沒能阻擊北戎軍,反而傷亡越發慘重。
而北戎軍也徹底學聰明了,又改回之前的打法,借由騎兵的機動性或圍剿或突襲大昊軍隊,猶如痛打打落水狗,一番秋風掃落葉之下,大昊節節敗退。
十二月八日,北戎攻下趙州,繼續往前推進,磁州也被拿下。
北戎軍仿佛打了雞血也似,似乎根本不會疲累,一路推進,趕在年關之時,相州失了大半,戰線推進到衛縣附近。
若是衛縣再失,下來就是汲縣。
汲縣就在黃河北邊,若依舊不能阻攔,待北戎軍渡過黃河,上京就近在咫尺。
朝廷連發詔令,召遠在太原的權中青速速回京。
楊變想罵已經沒有力氣了,這陣子不知罵了多少次。
元貞何嘗也不是如此。
如此大好的戰機都能失利,反而被人打得抱頭鼠竄,傷亡慘重。她對大昊的失望已經達到頂點,正在考慮往何處轉移之事。
戰局不利,誰都沒有心思過年,往年熱鬧宮筵不斷的皇宮,今年也是罕見的清冷。
過了正月初十,按往常慣例該是為上元節準備了,可今年的民間也不若往日熱鬧,人心惶惶的何止一兩人,甚至已經有人準備南逃。有那些商賈,已經在悄悄轉移身家貨物。
不過大多數人,還是覺得被各路禁軍拱衛的上京是安全的,北戎鐵騎再是厲害,也打不到上京來。
權中青就是在這時候回京的,由于民間也知曉他是目前唯一能打退北戎軍的將軍,甚至與對方打得有來有往,守住了太原。
因此他的回歸,引來無數百姓蜂擁而至,都覺得權少保的回歸,定能一改大昊頹勢。
外面如何且不提,等權中青進宮后又回到去權府,已經是深夜了。
而此刻權府里還有人等著。
不光權簡夫妻在,楊變帶著元貞也在。
多日不見,權中青似乎更瘦了,高大的身軀就只剩了個骨頭架子。平時穿著鎧甲還不覺得,脫了鎧甲愈發駭人。腿腳也似乎受了傷,行走時有些遲滯。
權中青妻子早逝,如今身邊也就一個老妾。
老妾見老爺回來成了這樣,哭得像個淚人,還是權中青皺眉揮手,讓人將她扶了下去。
“義父。”
“爹。”
后面的裴淼和元貞跟著行禮。
權中青大手一揮道:“不用多禮。”
又提起長衫下擺,來到主位上坐下后,方道:“圣上派我去汲縣整頓軍務,定要將北戎軍阻在黃河之北,我明日就要走。”
權簡不甘道:“爹,你難道不在家中歇幾日?你剛回來,身體怎么受得了?”
權中青雖是可見憔悴,卻還算有精神頭,似乎再度出山,讓他又恢復了往日的風采。
“歇什么?我能歇,北戎會歇嗎?”
他喝了一口茶,皺眉反駁道:“北戎一鼓作氣,不顧后路的南下,就是打著將大昊的軍隊都打破膽子,打寒所有人,就沒人再能阻他們的意圖。如今這天氣,黃河結冰,往日還能權當天險用,如今可當不了天險,所以汲縣一定不能丟。”
“可軍中無士氣,又豈是爹你一人能重振的。越靠近上京,禁軍越是面子光,里子酒囊飯袋,難道爹你不知?都是紙糊的貨,若真有個萬一,爹你一個人能撐住?”權簡急道。
“撐不住也要撐!汲縣背后就是上京,若是讓敵人打過黃河,上京城里幾百萬百姓怎么辦?”權中青說得斬釘絕鐵。
“我知道爹看重百姓,覺得百姓無辜,可光有爹你一個人顧全大局,又有何用?!”
權簡忿忿道:“為何早不將你召回?之前定下合圍之計時不將你召回,至今敵人逼到門前,他們知道召回你了。之前那么好的戰機,他們你爭我搶生怕便宜了別人,如今貽誤了戰機,被人打得抱頭鼠竄時,想到找爹你回來收拾爛攤子了?”
這還是一向笑臉迎人的權簡,頭一回言辭如此犀利。
至少元貞是頭一次見到。
權簡在那邊言語激憤反對權中青前往汲縣,這邊裴淼卻是目含擔憂地看了元貞一眼。
元貞自然明白其中含義,說到底她是皇家公主,如今權簡卻當著她的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她也沒說話,只是安撫地拍了拍裴淼的手。
裴淼瞬間明白了,轉過來握緊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爹,我們回西北吧,不管這爛朝廷爛攤子了,就算回西北后什么都沒了,還有水兒他爹他兄弟在,總能保個安穩。”權簡哀求道。
看著幼子,這是他僅存的兒子,雖然還有幾個孫兒,到底權中青在家時候少,身為祖父也少與孫兒們相處,感情自然不如自己的親兒子。
“傻孩子,爹就算不看重朝廷,總要看著百姓。你都說了那些人不顧大局,若真讓北戎打進來,百姓何辜?爹就這一條老命,潑上也就潑上了,將軍哪有病死在榻上,只有戰死在殺場上!”
權中青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孩子長大了長高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拍頭了。
楊變一直沒有說話,可他的氣息卻越來越粗重,眼睛也越來越紅。
“我跟義父一起去!”
幾人都看了過來。
權中青也看過來,笑著擺了擺手:“勿要說這種無用之言,我在外,你必然會被留在京中。再來,就當我自私一回,若為父真有萬一,你到底是個火種。”
之后,權中青就不再愿意聽他們多說了,將他們都趕走。
說自己剛回來,即便要走,也得吃了飯換了衣,還有方才的老妾,到底陪了他幾十年,總要安撫一二,自然沒功夫搭理兒子們。
走出正院時,權簡和楊變皆是情緒低沉,卻又緊握雙拳。
裴淼和元貞對視一眼,各自拉著丈夫歸家安撫。
他似乎把所有不甘憤怒都發泄在這了。
帳子低垂,燈光昏暗。
元貞只覺得自己被汗水浸透了。
熱,前所未有的熱。
渴,前所未有的渴。
她就仿佛一顆被榨干了汁液,已經被反復挼搓,卻還企圖榨出更多汁液的石榴。直到她被摟著放進水中,似乎終于好點了,可還沒結束。
“你把我嚼吧嚼吧吃了算了!”她捶著他哭道。
他卻親了親她汗濕的鬢角說:“我想把你揉吧揉吧揉進骨頭里,以后走哪兒都帶上……”
元貞一個激靈,猛地醒了過來。
“你想做甚?”
楊變沒有說話。
“你想去汲縣?”元貞又說。
楊變依舊悶不吭,直到結束后他撈起水中的帕子,給兩人擦洗了一下。出了浴桶,先給自己隨便擦了擦,又把元貞撈出來擦干,用毯子包起來,抱著她回到床榻上。
“義父這次是做好了死在汲縣的準備。”
也許權簡不一定能看出來,楊變又怎可能看不出來。
說到底,權簡雖是親兒子,到底沒上過戰場,楊變卻是真正跟著權中青在戰場上廝殺了十多年。
以前他其實叫過權中青爹的,可權中青卻說,每個人的爹只有一個,還是叫他的義父吧。
但要論起感情,卻一點都不比親父子差。
“義父本就是在勉力支撐,他身上傷病太多,早已不足支撐他帶兵征戰。太原那次也就罷,這次汲縣絕對是一番苦戰、死戰,我不忍他一人承擔。”
“你不忍他一人承擔,就忍心將我一人丟在家中,自己去血戰死戰?”元貞道。
楊變看了過來。
可還不等他說出任何言辭,元貞移開眼睛,話音一轉:“先不說這些,你打算怎么去?蒙著臉,假裝別人都認不出你來,藏在權少保身邊?”
還別說,楊變就是這么打算的。
聽起來似乎沒腦子,可思及當下形勢,他本就是個無法無天的人,大昊亡了他都不在乎,又怎會在乎被人發現,上報朝廷后自己會怎樣。
楊變默默地看著她:“別管我如何,就是委屈了你,若是我的事發了,恐會連累你。但是你是圣上女兒,他怎么也不至于遷怒你,只要你無恙,我無所謂。”
所以他怎可能沒腦子?
他甚至把可能的結果都想好了,甚至想好了她的退路。
元貞真是又氣又想笑。
“不管如何,這次我非去不可,若是事不可為,我總要看著義父,哪怕是帶回一具尸身,總不至于讓他尸骨無存。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時局不對我就跑,若回來后真被貶了,反倒也好,我就帶著你回西北。”
說到這里,楊變聲音低沉下來。
元貞甚是煩躁,往被子里一鉆。
“先睡。”
次日,天還沒亮,元貞就起了。
楊變見她起來,招來侍女服侍她更衣梳妝,可問她要干什么,她也不說。
“你在家中等著我,我不回來,你哪兒也不準去!”
元貞丟下話,讓人備車走了。
她進了宮。
昨兒宣仁帝未召妃嬪侍寢,也未去任何妃嬪處,今日也沒有早朝,元貞在福寧殿見到了他。
似乎時局對宣仁帝來說,也影響他甚多,如今的他不見往日瀟灑肆意,反而多了幾分沉默與焦躁。
元貞也未繞圈子,行過禮后,便直接把昨晚權家的一番對話說了出來。
只是掐去了權簡的幾句大逆不道之言,說這些話的人也改成了權家某個不懂事的妾室。著重點了權簡那句‘之前他們爭搶時,不召你回,如今貽誤了戰機,知道召你回來收拾爛攤子了’。
宣仁帝沉沉嘆了一聲:“此前朕提過招權老回京,由他來負責合圍之事,可……”
元貞才不想管這里頭她爹有多少為難,又為何沒堅持下去,其中又有什么難處。她現在特別厭惡聽這些,也聽煩了。
她今日來只有一件事,說了這么多,也不過為了牽出下面話的引子。
“權老上了年紀,傷病太多,已是強弩之末,之所以能強撐著在太原與人纏斗多時,又即將赴往汲縣,不過是一腔忠君報國之心。可汲縣干系重大,一旦發生戰事,必是血戰死戰,您的女婿不忍他義父最后落一個尸骨不存的下場,想隨之一同前往。”
“我作為人女,又作為人妻,實在左右為難。遂,來此把此事告知爹爹,就想請一封爹爹的手諭,讓他攜之奔赴汲縣,不忍他有后顧之憂。”
說到這里,元貞看向宣仁帝:“此乃私心,算是女兒求爹爹的。卻也是為國事,汲縣不容有失,爹爹應該知曉。可天氣寒冷,黃河結冰,若北戎真直奔黃河而來,此地怕是要成為萬尸之地。”
“楊變大膽、狂妄,可恰恰只有這樣的人,才能不顧忌朝中那些大臣及樞密院的指令,能因地制宜拿出最合適的戰法,孰是孰非,爹爹自己判斷。”
宣仁帝陷入了沉默。
但他的沉默并沒有持續太久。
很快,他便站起去了書房,不多時拿著一張手諭回來,遞給了元貞。
“去吧。”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似乎蒼老了不少。
元貞將手諭收好,站起來行了禮,退了出去。
彼此都明白元貞的意思,之所以只要手諭,沒要詔令,是因為知曉此事若為三省得知,必要再起波瀾,是時又要拉扯爭辯,而汲縣那等不了。
而只要手諭,若此后有個什么變數,是時楊變完全可以不拿出來,一人擔下所有責難。
這其實也是在為宣仁帝考慮,顧慮了他所顧慮的。
可恰恰就是宣仁帝明白,才會沉默,尤其元貞此前又說了那一番言辭。
臣子都能忠君報國,為了大昊一往無前,他明明是一國之君,卻又諸多顧忌。對比下來,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不過這一切元貞都懶得去管了,所以說人就是如此勢利,此前她要仰仗爹爹,所以她揣測他的心思,從不會惹他不滿,更不會留下如此大的‘疏漏’。
如今她則是愛誰誰吧,天都快塌了,還去管別人那點細微的心思?
元貞回到將軍府時,楊變已經換了著裝。
一身黑色戎裝的他,看起來又英武又威風。
不過倒還老實,她說她沒回來之前不準他走,他就真沒走。
“拿著吧。”
“這個給你。”
元貞遞給楊變的是個荷包,楊變遞給她的也是個荷包。
那荷包不打開,元貞就知曉是什么,是此前留給權中青防身的那個,不過她沒接。
“一起帶上吧,以防萬一。”
楊變遲疑,但終究把荷包收了回來,又打開元貞遞來的荷包,看了那封手諭。
他什么也沒說,一個大步過來抱住元貞。
“別擔心我,我肯定能回來。其實沒有之前說得那么悲觀,若是見著情況不對,我就帶著義父跑。”
都知道他這個跑是玩笑,但元貞還是看著他道:“我信你。”
楊變走了。
元貞似乎一下子就閑下來了。
閑了兩日,她去蔣家找了蔣旻,找他要軍器監的消息。
對此,她也沒瞞著蔣旻,說了之前與楊變所言的火器之法。
蔣旻聽完后,道:“軍器監外人難入,除非你以公主之身行事,但如此一來又惹人矚目。我先幫著打聽,看沒有從軍器監出來的老匠人。”
沒兩天,消息打聽來了。
找到一人,不過此人是個怪人。
此人姓木,名石,脾氣人如其名,又臭又硬。
他原是軍器監下廣備攻城作里的一個工匠,專司火器之事。可此人膽大妄為,經常偷摸做一些危害極大的東西,炸過好幾次作坊,后來被人攆出來了。
為了防止他歸家后在市井里亂來,潛火隊那里專門給他記了名,每隔兩三日就上門搜查一次,不準他私藏火藥硫石之類的東西。
這潛火隊乃上京城內專司防火滅火的機構,以禁軍充之,每坊設軍巡鋪一間,鋪兵數人不等,專司巡警防火,又掌望火樓。
巧的是,管木石所在坊的軍巡鋪,恰恰在神衛軍麾下。
元貞先去見了木石一面。
此人果然是個怪人,瞎了一只眼睛,據說是被炸瞎的。
先前沒見到元貞,只是聽外面有人敲門,他便徑自趕人讓人滾,直到元貞帶來的張猛,把他的門給破了。
元貞也沒與他來隱姓埋名那一套,直接報了來路。
又說給他解決被軍巡鋪盯著的事,并無償給他提供一處所在,可供他隨意使用,不會引來閑雜人圍觀的地方,并且火藥硫石等無限供應,隨他取用,只要他能改良當下威力不足的火器。
聞言,木石當即露出笑容,什么都不收拾,便跟元貞走了。
回府的路上,希筠小聲道:“我還以為這人不好請。”
畢竟之前就再三說了此人脾氣古怪,而那說書里都說了,古有人懷才,三顧而請之。來之前希筠還怕公主受辱,誰知竟如此順利。
元貞笑了笑:“所謂懷才不遇,便是懷才沒遇見伯樂,如今伯樂都來了,怎可能把人往門外推。”
畢竟木石也不傻,而人都是食五谷雜糧的,再是懷才,沒飯吃成天還被人監視,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如今有好日子過了,既能一展所長,還有人當靠山,傻了才會往門外推。
火器之事暫時告一段落,卻又沒告一段落。
無他,元貞在與木石交談之際,也對火器產生了興趣。
把木石安排到她的一處皇莊上后,她也親赴了幾次,去觀看木石搗騰他的那些火藥。
而不同配比的火藥,竟然能達到不同的效果。
每個做火器的匠人,其實前身都是做煙花爆竹的,所以木石也會做各種煙火。
為了展現自己的價值,他不光做了幾樣花炮局沒有的煙火,還把自己改良過的霹靂炮展現了給元貞看。
當時,二人專門在皇莊里擇了一個偏僻處,點了那霹靂炮。
聲音倒是夠大的,引得皇莊里的人連忙過來詢問。
可威力嘛——
元貞看了下,也就在地上炸了個小坑。
木石有些羞窘,找補道:“我還個震天雷的設想,但需要鐵匠才能做,那個做出來,威力肯定比這個大。”
“震天雷?名字倒是威武。”
元貞喃喃,又道:“行吧,鐵匠我來給你找。”
“公主放心,我一定把震天雷做出來,再把霹靂炮改良改良……”
另一邊,汲縣那,暫時沒有異動,正處于整頓軍務之際,也沒生出什么事來。
楊變終究是隱下姓名去的,所以也沒什么他的消息傳來,只是每隔七八日他就會派人給元貞送一封信。
從汲縣到上京,用八百里加急大概一天半,稍微慢點的話兩天,再慢點三四天是要的。
送私信不可能動用八百里加急,就算他三日跑一趟,也就是說這封信剛送出去,下一封信楊變已經寫好了。
……
一月二十,黃河,凍。
想你了!
……
一月二十三,結凍的河水真丑。
想你!
……
一月二十七,依舊凍。
他們都認出來我了,卻裝作不認識我。
他們裝,老子也裝!
好想你!!
……
這還是元貞第一次見到楊變的字。
說實在話,很丑。
寫得那叫一個張牙舞爪,氣勢是有了,就是那字的筆畫都湊不到一處去,元貞勉強才能認出寫的是什么。
收到他的信,她就給他回一封,等下次再有人送信回來,隨同一起帶過去。
她在信中羅列自己最近做了什么,比方說去了蔣家,去了權家,和嫂嫂裴淼見了面,與舅家姐妹閑聊之類的。
也提了木石之事,畢竟用了神衛軍的人辦事,即使她這里不說,怕是張猛也會稟報。
她在信中寫道:“……第一次親手配出火藥,甚是喜悅,木石實乃有才之人,各種奇思妙想……”
過幾天,回信來了。
楊變說:“危險,勿摸!不準夸別人!”
還讓張猛來勸她。
可元貞是能勸動的人?
再來,自打公主進門后,這些手下私兵的日子肉眼可見過好了,一個個吃得油光滿面更加壯實了,張猛可管不住,也勸不住,只能把話帶到。
元貞與楊變回信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我雖是女子,卻也不傻,你放心吧,不要擔憂。”
與此同時,遠在汲縣,北戎軍不出意料而至。
其實這并不難猜,如今已是二月,也許再過陣子黃河就要化凍了,是時北戎再想打過黃河,要花比此時大無數倍的氣力。
而大昊這邊,早已做好準備,北戎能拖到現在才到,才是出乎權中青楊變等人的意料。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65章
65
知曉北戎騎兵威猛,所以大昊這提前布置了許多防御性工程。
深溝戰壕是挖了一層又一層,縱深不過二十多米,可橫向卻蔓延出兩百多米,其內有的灌滿了火油,有的埋了鐵刺、木刺。還有無數木質包鐵的拒馬,汲縣城池那,也做了無數防御。
首次試攻,北戎并沒有討到好處,丟下幾十具尸體撤退了。
可大昊這也不能追出去,這些防御工程防御了敵人攻過來,同時也制約了他們追出去。
首次對陣勝利,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北戎不可敵,已經在大昊許多人心中刻下烙印,權中青以前帶領的西軍是威猛,可那是打西狄,西狄能和北戎相比?
如今見首戰告捷,也讓許多人都重拾了信心。
可權中青楊變等武將卻沒有放松,都知曉結凍的黃河不算天險,他們布置的防御措施有限,敵人完全可以繞道南下。
且汲縣城池那也是一個弱點,大軍主要是防止北戎軍隊過河南下,因此主要防御措施都是借地利設在黃河前,汲縣那已極力顧及,卻還是有個不小的缺口,只能安插上拒馬,派兵駐守汲縣,并加強巡邏。
同時,權中青又在防御措施的兩翼,布置了無數快馬斥候,負責偵探敵情。
次日,北戎再次攻來。
如同昨日那樣,止步在深溝戰壕之外,再度丟下幾十具尸體撤退了。
如是過了幾天,每天都是如此,偏偏北戎沒有任何想繞過去行軍的跡象,也沒有試圖去攻打附近的汲縣城池,似乎也知曉既然這有個缺口,昊國必然派了重兵,怕對方是故意漏缺,想關門打狗。
這讓權中青等人感受到一種異樣之感。
北戎到底想干什么?
楊變最是干脆,站起來說:“不用管他們想干什么,給我一隊精兵,我夜襲過去看看。”
這是楊變的老把戲,急行軍夜襲。
急行軍不難,可若加上夜襲,則非是一般人不能勝任。
須知,當下許多人都有雀盲癥,尤其是底層百姓。雀盲也叫夜盲,患有雀盲癥的人,一到晚上,若光線不夠明亮,則不能視物,或是看東西模糊。
軍中也曾試驗過,要想不讓兵卒患有雀盲,就得好吃的好喝的養著,尤其要進補動物肝臟和瓜果類,還不一定都能治好。
而軍中之人如此之多,若將領不吃空餉,朝廷不拖發軍餉,也不過剛能顧個肚兒圓,更不用說去給兵卒們好吃好喝供著,還用動物肝臟和瓜果進補。
必須得是那種極為富裕、且為帥者不克扣軍餉,同時也舍得砸錢的軍隊,才能養出一支能夜襲的精兵。
當年西軍就有一支,不過千人之數。
楊變也有一隊,就是撿漏的西軍這隊精兵,不過五百人。
這次楊變把自己的五百精兵全帶過來了,可五百人夠干啥,他也不可能都帶出去,怎么也得再湊點人才能夜襲一下。
幸虧越是靠近上京的禁軍,越是富裕,雖掛著地方禁軍的名號,實則跟中央禁軍般無二致。
這次權中青統轄的就是京西北路的安順軍,和部分安肅軍,兩路禁軍湊起來,差不多有六萬兵力。
他還帶了馬軍司下的兩千騎兵和三百重騎兵,可謂是武裝到了牙齒。
這么多人,總能再湊出一隊沒有夜盲癥的精兵。
后來湊下來,果然湊了幾百之數。
楊變挑挑揀揀,選了兩百人,又帶上自己的五十精兵,組成一隊輕騎兵。給馬戴上可以防止其嘶鳴的馬嚼子,又用棉布包了馬蹄子,趁著夜色繞道潛到了對面。
一路上甚是安靜。
楊變按照以前夜行軍的規矩,兩百多人分了三股,都由他手下親兵帶領指揮。
一路在前,一路居中,一路殿后,每一路相隔不遠,既能做到及時策應,又不妨礙戰局有變及時撤退。
同時,他把自己的精兵分了出去,充作斥候之用,在三路人馬的前后左右呈放射之態,分別偵探前方敵情。
讓人詫異的是,一路上除了碰上幾小股北戎派出來巡邏的斥候,再無任何異常。
由于北戎斥候每股不過十來騎,很快就被楊變等人拿下了。
所有人出來之前都被叮囑過,他們唯一要記的便是令行禁止,以及閉緊嘴,任何時候不得發出聲音。
所以一切都是在無聲進行著。
一個手勢下來,箭矢沒入胸膛,人頭已然落地。
鮮血噴濺在眾人臉上,在暗夜之中,增添了幾分血腥和躁動。
當然,也不是都殺了,會留下一兩人分別進行審訊,就為了探得北戎這支大軍的具體情況。
只可惜北戎人大多都頭鐵,一見被人俘虜,要么自戕了,要么無論怎么刑訊,都不愿吐露己方軍情。
又因是夜襲,講究的就是一個快很準,眼見問不出來更多的,楊變就下命把人砍了。
最終就得到了一些零碎的消息。
據悉,這支大軍不過是這次北戎軍隊的先鋒軍,領兵的并非三皇子慕容興吉,而是一個萬戶,人數大約在兩萬。
三皇子和大皇子領著的后軍,很快就會到來。
同時,楊變等人也得知了北戎營地的具體方位。
“楊將軍,要不我們回去吧?這方向好像快到北戎營地附近了。”眼見距離北戎營地越來越近,湊數的精兵甲道。
處在領頭位置的楊變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倒是不遠處他的親兵斥道:“噤聲!莫忘了令行禁止!”
此人當即不做聲了。
直到來到附近,選個合適的方向甚至能遠遠看到北戎營地里的火光,楊變這才領著人停下。
“下馬,一半人留下禁戒,另一半在不驚動北戎人的情況下,繞其營地一周,觀察其軍營具體情形,以及可有異常異動。”
自然還是楊變的親兵帶隊,他們似乎深諳潛伏之法,無聲無息就帶著人潛入了密林之中。
行舉之間甚至能不觸動任何草木,倒是被他們領著的其他精兵,甚是笨拙,幸虧也未鬧出任何亂子。
半個時辰后,所有人一個不少都回來了。
觀察結果并無任何異常,且得到情報相對準確,觀其營地面積范圍,人數確實在兩萬左右。
且這支北戎的前鋒軍并沒有進行分兵,似乎所有人都在這了。
“撤!”楊變道。
有人不甘說:“這么好的機會,要不我們進去放把火,搗個亂?”
沒人理他,直到大家都上馬走了,才有人拍了他一下罵道:“你要想死,就自己去。”
他們這趟來,就為刺探軍情,若碰到合適機會,奇襲一下也不錯,顯然眼下情況并不適合奇襲。北戎營地近在遲尺,又這么多人,若真是打過去,就不是奇襲,而是白送了。
楊變帶著人迅速撤離。
由于靠近北戎營地,所有人都十分謹慎,一路上只能聽見馬微弱的呼吸聲,大家都憋著一股勁兒。
直到走遠了,所有人才長長出了口氣。
“快活!”隊伍中有人低喊。
不同于楊變的親兵,這些湊來的精兵大多都和北戎軍交過手,每次都是己方軍隊被打得抱頭鼠竄,節節敗退。
這次跟著楊變出來,由于他們不是心腹親兵,難免擔憂前路,又怕真偶遇了北戎的人,被當做棄子拋棄了,也是不信任楊變的帶兵能力。
可以說,他們這趟出來,其實所有人都抱著視死如歸的態度,卻萬萬沒想到,一路行來如此順遂。
雖沒遭遇北戎大股人馬,但這位楊將軍,一路指揮簡直如有神助,仿佛睜著天眼在判斷前路形式,甚至能帶著他們摸到北戎軍營附近。
又見他殺伐果斷,殺那些北戎斥候猶如土雞瓦狗。
尤其其中有兩股斥候,也是狠把式,這些雜路子精兵見優勢在我,也是想上前立功,便主動請纓,卻差點沒被人反殺,后來反而被楊變的親兵救了。
更是覺得這位楊將軍果然名不虛傳,若是大昊都是這種將領,何至于被人打到黃河北岸。
殊不知,楊變哪是如有神助,不過是老把戲用多了,輕車熟路爾。
他早年搞過無數次夜襲,如何躲避敵軍斥候,如何判斷前方形式,閉著眼睛都知道該怎么做。而他領的精兵,也是常年跟在他身邊的,自然看起來就如同開了天眼一般。
至于殺北戎人,以前如何殺西狄兵,如今自然如何殺北戎兵。
說到底,西狄兵和北戎兵,若論單兵實力,不過伯仲之間,北戎厲害的是整體,是吞并了北韃的兵強馬壯。
而西狄到底國小,人數也不如北戎。
楊變有些不甘心就這么回去,帶著人繞到防御線兩側跑了一圈,甚至圍著汲縣城池繞了一圈,都無任何異常。
似乎北戎這支前鋒軍,真就打算這么跟大昊正面交戰下去。
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回。
一直到天擦亮回到軍營,這支憋了一夜不說話的夜襲軍才炸了鍋。
其實軍營這,也都等著他們,都在等消息,也是怕他們出事。
在這些湊出來精兵嘴里,楊將軍用兵如神,膽大心細,他們格外詳細地描述了途中遭遇敵方斥候的場面。
如何包抄,如何迅速拿下,以及他們如何摸到北戎軍營附近,如何在北戎眼皮子底下觀測敵情,說得那叫一個繪聲繪色。
“若非怕打草驚蛇,咱們就是在北戎軍營里放一把火,恐怕那些蠻子怕是也不知道。”
其實這都是吹噓之言,但架不住下面兵卒們都愛聽。
打從兩軍湊出這隊大軍,下面兵卒們的士氣便很低迷,人人都怕北戎,怕北戎的鐵騎,都是提心吊膽的,如今聽到這些,也算是給他們補充了士氣。
同時,楊變威名也傳入各個營隊之中,這讓一直等著抓他小辮子的幾個監軍反倒不好說什么了。
這次黃河北岸防御,乃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由于之前樞密院指令有失,所以這趟跟來的監軍大多都低調。一切事物皆由權中青主導,平時都藏在軍帳中不出。
對于楊變的到來,他們心知肚明,卻徑自裝瞎。
不光是因為楊變有圣上手諭,也是平時總是對軍事指手畫腳的文官暫時失了勢,為了保證體面,保證這一戰不失誤,這里的監軍在裝瞎,京中有些人何嘗不也在裝瞎。
只是心中難免不平。
“行了,就任他張狂無忌,待此事罷,京中自有人壓下他的風頭。”
幾人對視一眼,各自散去。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不用細說。
“這震天雷,果然不負你為它如此取名!”
元貞稱贊,并有些吃驚地看著遠處被破壞掉的土地。
一起初,木石只想著往鐵罐子里增添火藥,可鐵罐子就那么大,加大鐵罐子尺寸,火藥填太多,一來不穩定,容易炸。二來除了響動靜大,實在殺傷力有限。
元貞觀他陷入困局,就出主意道何不在其中添加可以增強殺傷力的東西。
他們先后試過往里面加鐵砂、鐵片、鐵釘等,最終試驗出一種雙捧之大,整體呈圓狀底部稍平,密封,其上加有引信的鐵疙瘩。
此物便是當下木石心目中最滿意的‘震天雷’。
一旦點燃炸開,殺傷力大約可以波及周圍四五米的樣子,且因其內添加了鐵砂鐵釘,殺傷力極大。
暫時沒拿活物試過,但若扔出去時的角度合適,炸死炸傷十來人肯定沒問題。
怕引信受潮,累及其中的火藥,木石還試驗出后續插上引信之法。此法不光能防止受潮,還能防止有人誤燃。
元貞見東西已經成型,便打算帶回去兩個,等送信人來京了,讓對方給楊變捎去。
臨從皇莊走前,木石一再交代,一定要防止劇烈碰撞,防止明火。
“放心,我讓人都包好了。”元貞道。
不光外面用稻草包嚴實了,還用竹筐分割了開,竹筐外又墊了棉布,外面還有個木箱子。
另外引信也是單獨放置的。
元貞見識過震天雷炸開的場面,自然不會等閑視之。
她帶著希筠上了馬車。
除了車夫外,隨行還有六個侍衛護持在馬車四周。
皇莊在京郊,但這個京郊離上京城有些距離,坐車回去差不多要半個時辰。
這條路元貞也是走過多次,見還需些時候才能到家,便讓希筠給自己拿來靠枕和毯子,她打算小憩一會兒。
正是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之時,車突然停了下。
“怎么了?”希筠問。
侍衛來到窗邊答:“前面停了輛車,似是車輪壞了,好像是哪家官眷,攔在路前向我等求助。”
元貞撩開窗簾,往外瞧去。
果然不遠處前方停著一輛馬車,看馬車形狀和裝飾,確實似哪家官眷所用之車。
除了車外,還有三四個護衛模樣的人,騎著馬在一旁。
如今車壞了,車夫和其中兩個護衛都下了來,正彎著腰在查看車輪。
“去問問是哪家女眷?若實在不能修,就把女眷帶上,反正此處距離城里也沒多遠了。”
侍衛前去詢問,不多時回來說了個官名,是鴻臚寺下某個詹姓小主事家的女眷,母親帶著女兒前來法夢寺上香,誰曾想碰見這等事。
法夢寺確實就在附近,因距離上京稍遠,香火并不是十分旺盛,畢竟上京城里及周遭寺廟眾多,也不知這對母女為何竟跑到這里來。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如今天寒地凍的,人家求助上門,元貞也不好置之不理,遂讓侍衛領了那母女兩人過來。
至于對方壞掉的馬車,就看這家怎么處置了。
“謝謝公主,公主仁慈。”詹家護衛滿臉感激道。
那母女二人也過來了,都是裹著披風。年長的這個鵝蛋臉細目柳眉,樣貌普通。倒是女兒長相很是俏麗,一張杏目很是水靈。
此時希筠已經將車廂里收拾了一番,空出了兩個空位。母女二人被侍衛攙著,正要上車。
那個女兒在前,上來時似踉蹌了一下,希筠連忙去拉她,元貞也看了過去,卻看那女兒一雙杏目胡亂眨著,似乎在暗示什么。
元貞正要叫人,可惜已經晚了。
外面傳來幾聲奇怪的悶響和悶呼,之后一切就歸于沉寂。
再之后,這對還未上車的母女被人粗魯地扔了上來,元貞眼睜睜地看著替她趕車的侍衛,被人拖下去抹了脖子。
鮮血淋漓就在近前,希筠還在愣神,那對母女因離得近,看得更清楚,克制不住尖叫起來。
可也不過就叫了一聲,一張胡子拉碴十分兇惡的臉伸了進來,怪腔怪調道:“再叫,把你們都這樣殺了。”
這群人似乎訓練有素,很快就趕著馬車離開了此地。
包括元貞的馬車也順道被趕走了。
他們走得很快,車身搖晃得厲害。
希筠去質問那對母女怎么回事,當娘只會哭似乎被嚇懵了,倒是那女孩還能說話。
從她口中得知,她們確實是詹家女眷,也確實是來上香的,未曾想回來的路上被人攔了去路。
就像騙元貞他們這樣,不過求助的變成了一個摔斷了腿的男人,謊編得也很粗糙,但架不住詹家的護衛沒用,眨個眼的功夫就被人抹了脖子。
然后這群人就挾持著母女二人在路邊埋伏,似乎就為了等元貞的車架,當時他們喬裝詹家護衛在外面求助時,其實還有幾個人在馬車上。
據詹瑩瑩說,那個胡子拉碴的人就是領頭,而這人似乎不是大昊人。
元貞心中一沉。
希筠罵道:“他們害了你們,你們就幫著他們來害我們公主?你知道傷害公主是什么罪名?抄你們詹家都是輕的。”
詹大娘子被嚇得嗚嗚直哭,詹瑩瑩也哭道:“我也不想,遇上你們之前我們也不知是公主車架……”
直到那伙人拿著刀脅迫她們出來騙人時,才知這竟是魏國公主的車架。
之前她們來到車前,其實后面跟的‘護衛’ 就拿著匕首抵在她們后背上,所以她們什么也不敢說不敢做。
元貞嘆了一聲:“行了,希筠……”
這時,車門突然被人打開。
夾雜著冷風灌入的,還有胡子男兇惡的臉。
“再哭就死!反正老子想抓的人已經抓到了!”說著 他故意看了元貞一眼。
詹家母女當即拼命地捂著自己的嘴,希筠想罵卻忍住了,伸開雙臂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元貞身前。
“都給我老實點,不然除了這位公主外,都得死!”
他們來到一個農家小院。
這地方很荒涼,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到了后,就將四人趕下了車,并將她們趕進一間破屋子里,關了起來。
屋子里除了一張床,一套缺胳膊斷腿的桌椅外,空無一物。
床上落滿了灰塵,桌椅上也全是灰 也不知這些人從哪兒找來的這處的地方。不過根據走的時間來推算,此地還在京郊,卻也快要出京郊了。
天已經黑了下來。
來人扔進來兩床破被褥 就又把門鎖上了。
這座屋子并不大,攏共只有四五間屋,關著四人的屋里雖然沒有點燈,但從外面透進來燈光 還是能視物的。
希筠也不說話,之前就撕了自己的裙擺在收拾那張破床,如今又多了兩床被褥 她更是忙開了。
把破床收拾好,把被褥鋪上,實在覺得臟,她又把自己身上的披風取下來,墊在上頭,這才扶著元貞去坐。
“公主快來休息會兒,那破車趕得快把人搖散架了。”
“這會兒不慌了?”
希筠窘然一笑:“慌什么?慌了他們也不會放我們走,公主說得對,要保存體力冷靜下來。”
后面這句話她說得聲音極小,也就這屋里的人能聽見。
與她們主仆相比,詹家母女就顯得狼狽多了,尤其那位詹大娘子,似乎不是個能撐事的,整個人都嚇癱了,方才下車時還是她女兒撐著她,把她半拖半扶進來的。
元貞來到床上坐下,看了看一旁的被褥。
“分她們一床吧。”
希筠似是不愿,到底沒說什么,抱著被褥劈頭蓋臉扔給了詹瑩瑩。
實在不能怨她生惱,在希筠心里,就是這母女二人害了公主,若非這伙人打著二人幌子,公主能被他們騙過?
可惜了那幾個侍衛,本是宮里按規矩分派給公主差使的,如今剛混個臉熟,人就出事了。
詹瑩瑩也學著希筠那樣,在地上收拾了個空地 把被褥鋪了上,又把詹大娘子扶了上去。
詹大娘子似還有些嫌棄,可這屋里就這么大的地方,床被元貞希筠占了,她們就只能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門又被打開。
外面暈黃色的燈光,傾斜了進來。
來人給她們扔下一袋饅頭,希筠上前看了下,面帶嫌棄的拿了兩個,轉身拿去給元貞。
元貞接過饅頭,卻突然對來人道:“既然知道我是公主之尊,便應該知曉我身嬌體弱受不得罪,我要一間干凈暖和的屋子,還要被褥和熱水,饅頭我不吃,換別的能進口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66章
66
此言一出,來人出去的腳步一頓,卻沒說什么,匆匆出去了。
詹瑩瑩和詹大娘子則吃驚地看著元貞,似乎詫異她竟敢這么說。
外面,傳來一聲咒罵,接著又是一聲巨響,似乎什么東西被人踢翻了,然后那領頭的胡子男便進來了。
此時看到全貌,才知此人的高大,甚至比楊變還大上一圈,很是壯碩,給人的壓迫感很重。
“元貞公主,你膽子很大?”
他說著官話,但腔調很怪異。
元貞看了他一眼,明明坐在破被褥上,卻高貴得仿佛不沾一絲塵埃。
“還好,不如你等膽子大,身為北戎人,卻膽敢潛到上京附近來,是誰派你們來的?慕容興吉?光是你們這些人,恐怕沒這個本事,誰給你們做了內應?”
蒲察倧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正要說什么,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中等個頭、相貌平平的藍衣中年男人。
他一言不發,將蒲察倧拉出去了。
去了屋子另一端——
“蒲察倧,你若是想圓滿不出任何岔子的完成你這次任務,就管管你的脾氣,閉上你的嘴。”
“你想死!”
蒲察倧暴怒,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子。
由于雙方體型相差太大,這藍衣中年人被提了起來,像提小雞崽似的。
幾個北戎大漢坐在桌前只管吃肉喝酒,看到這一幕也只是笑嘻嘻的,只有兩個昊國人走了上來,似乎想從對方手里救出這中年人。
藍衣中年人看似狼狽,表情卻波瀾不驚,只是看著對方。
“此地離上京城不遠,丟了一個公主,還丟的是大昊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當時殺的那幾個人,我讓你們處理下尸體,你們嫌麻煩,隨便找個草叢就扔了。”
“你就不怕有人追上來?再節外生枝發生變故,我死不死不知道,但你們都會死,即使在這里不死,回到黃河對岸,貴國皇子會饒了你等?”
蒲察倧兇狠地瞪視著他,此人也不避不讓。
半晌,藍衣中年人被放下了。
蒲察倧猙獰地扯著嘴角:“別忘了,你的任務就是配合我們,把這位公主帶走!”
藍衣中年人理了理衣衫,面無表情道:“我沒忘,但如今在大昊境內,你們最好還是聽我的。”
外面發生的一切,里面并不知道,只依稀聽到爭吵,卻聽不清在吵什么。
不多時,方才送饅頭的那人又進來了。
說是給元貞換一間屋子,就將她和希筠帶了出去。詹瑩瑩想跟上,被跟來的大漢推搡在地,頓時也不敢再跟了。
借著出去的空檔,元貞再次把這些人看了個大概。
就如同她方才所言,這些人從體格上來看,很容易分辨其身份。那些高大的壯實的,雖是穿著大昊衣裳,但看起來奇奇怪怪的人,一看就不是昊國人。
而那幾個看著體格身高適中,沒有怪異感的,一看就是昊國人。
當然,前提是像元貞這樣見過不少兩國之人,有些經驗的才能分辨出。
他們一共有九個人,昊國人只占四個,方才那個拉著胡子男出去的藍衣人,似乎是這幾個昊國人的領頭。
來給她們送饅頭的男子,也是昊國人。
元貞和希筠被帶到位于右側的屋子,這地方似乎是這伙人留下來打算自己用的。不光家具齊全多了,還經過了一番收拾,被褥也不是破破爛爛的。
屋里還有個風爐,里面填了柴,其內燃著火。上面有個鐵架子,掛著一個很舊的銅壺。
“沒有其他吃食,只有饅頭和肉。水,水桶中有,自己燒。”
來人丟下這話,轉身出去。
元貞看向他,說:“你是昊國人,為何助紂為虐幫北戎人擄我?”
此人并沒有說話,只是腳步頓了頓就離開了。
門再度被鎖上。
此時屋里只有元貞和希筠二人,希筠也不知道說什么,就去用那銅壺燒水,又把饅頭放在火上烤了烤。
等饅頭烤熱后,把饅頭掰開,把肉夾在里面,遞給元貞。
兩人就這白水,吃了頓饅頭。
至于詹家母女如何,二人就沒精力去管了,畢竟自保都困難。
晚上睡覺時,主仆兩人是錯開時間睡的,一人睡兩個時辰,醒著的那個人負責聽外面的動靜。
這座農家屋舍并不大,攏共只有四五間房,還不算灶房柴房。
正房也就三間半,堂屋分里外兩間,被那群人占了,左邊的屋子關著詹家母女,右邊的屋子便關著元貞二人。
距離如此之近,除非那些人一言不發,話都不說一句,不然總能聽到些有用的消息。
半夜時,外面傳來一陣女子的哭叫聲。
剛睡著的希筠,猛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公主?”
“別怕。”
黑暗中,一直睜著眼睛的元貞,安撫地拍了拍她。
希筠并非不知事,很快就明白外面發生了什么。
一屋子彪形大漢,還都是壞人,他們暫時忌憚著什么,不敢來招惹公主,自然也不會招惹被公主庇佑的她。
那剩下詹家母女二人呢?
外面的哭聲越來越大,依稀能聽到有人喊著‘元貞公主’的求救聲,還有男子的怒罵聲。
希筠囁嚅了下嘴,似乎想說什么,很快又道:“我們不管,管不了,只要公主好好的就成!”
她緊緊抓著元貞,近乎神經質地喃喃著。
元貞突然就想到前世——
她護不住別人,就只能護住綰鳶。
偏偏每到夜里,營帳外總是很吵,也會有類似這種事發生,她們似乎知道她就在這座營帳里,聲斯力歇地喊著她。
可喊她有什么用?
每次,綰鳶也會這么抱著她,不斷地說著我們管不了,公主別去管。
后來這種情形什么時候才消失?
她學會了去討好慕容興吉,他給她挪了營帳位置,總算是絕跡了。
是的,她聽不見了,也看不見了,可并不代表事情就不會再發生。在那黑暗之中,還有許許多多的罪惡發生著,有人死了,有人銷聲匿跡了,有人活著卻宛如死了。
突然——
木門被人劇烈地撞擊了一下,似有人撲撞在上頭。
外面傳開詹大娘子的聲音,她在哭,很驚恐,卻又在喊:“公主,救救瑩瑩,求求你救救她!”
又回頭對誰在哀求:“你放開她,來找我,找我……”
元貞突然推開希筠,從床上下來了。
她來到被鎖住的門前,就站在那,出聲道:“你們北戎人都是如此沒羞沒躁,如同野狗畜生這般?你們難道沒有妻女姊妹?”
她的聲音很冷靜,沒有波瀾起伏,似乎沒有情緒,卻又如珠落玉盤,擲地有聲。
“等我見到慕容興吉,我會好好問問他,是不是他們北戎人都是如此!”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暫停,外面一下子安靜了。
只有女子哭泣聲還在響著。
左邊那間屋子里,不等那藍衣人開口,光著上身的蒲察倧扔開了詹瑩瑩,一腳踢開了邊上的破凳子,發出一聲巨響。
之前,元貞二人換了屋子后,就有人覺得地方太小,不如把那對母女挪到柴房里去。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隨便捆著綁了,也不怕人跑了或死了。
卻被蒲察倧制止。
之后幾人喝酒吃肉,天色已晚,明天還要趕路,留下守夜的人,這些人便陸續睡下了。
因為地方不夠,有的人睡在正中那間屋子的里間,外面也用木板搭了床,反正只用睡一夜,鋪上被褥將就一晚便是。
哪知睡到半夜,蒲察倧突然起來了,去了左屋。
都知道蒲察倧秉性,北戎這邊自然無人說什么,至于藍衣人這伙人,不想跟蒲察倧再起矛盾,遂也當做沒聽見。
哪知這蒲察倧,也不知是喝多了還是怎么,攏共就兩個弱女子,竟然鉗制不住,反而讓對方鬧了起來。
又是大哭大喊,又是廝打,還讓一個跑了出來求救。
聽見情況不對時,藍衣中年人就從里屋出來了,正想出聲制止,誰知這時候元貞說了話。
蒲察倧自然不怕這位公主,但他收到的命令是把人完完整整好好的帶過河,送到三皇子面前。
說起來,蒲察倧算不得慕容興吉心腹,不過是心腹的手下。
他摸不清楚三皇子對此女是什么態度,要說是痛恨,偏偏如此大費周章,讓他們潛了過來,為此不惜動用了一條在昊國的暗線。
也就是藍衣中年人的主子。
關鍵是此女哪怕已為人妻,卻是容顏絕世,是蒲察倧平生所見女子之最。
男人是什么秉性?
蒲察倧自己都是男人,自然清楚。
真要是惹了這位公主的厭惡,讓她覺得北戎的男人都是豬狗不如,是時她連帶厭惡皇子,并在皇子面前多嘴質問,皇子為了討美人歡心,砍了他腦袋怎么辦?
下身重要,還是腦袋重要,蒲察倧自然清楚。
更不用說,此時藍衣中年人已經進來了,定然成不了事。
“滾!”他狠狠地呸了一口。
藍衣中年人使了個眼色,他的手下連忙把床上近乎被扒光的詹瑩瑩拽了出去。
屋子里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被鎖住的門打了開。
詹家母女被推搡進來,很快門又被從外面鎖住。
“公主,謝謝你……”
詹瑩瑩雙手抱胸,衣衫凌亂不堪,本來靈動的小臉此時鼻青臉腫的,嘴角還帶著血跡,顯然是被打了。
元貞嘆了聲,沒有說話。
詹大娘子抱著女兒失聲痛哭起來,又連連對元貞道謝。
可沒哭兩聲,外面便傳來呵斥著,當即不敢再出聲了,只余抽泣聲。
元貞讓希筠拿了床被褥給她們,這屋里攏共也就兩床被褥,半鋪半蓋也能將就一下。
之后二人便上榻睡了。
至于詹家母女,還是只能睡地上,那床榻太小,將將也就只夠睡兩人,實在容不下多的。
這一夜,就在母女二人小聲的抽泣中度過。
次日一大早,四人就被叫醒了。
希筠仗著這些人非必要不敢招惹公主,就踩著對方發作的臨界線,又是要熱水又是要吃食又是要恭桶。
反正照她來想,總要把公主侍候得舒舒服服,她也要舒舒服服,之后尋到機會才能跑。
是的,現在希筠已經不慌了。
她見元貞接二連三拿捏住這些人,心里也安穩下來,知曉公主如此聰明的人,肯定不會束手就擒,定有逃跑的法子。
臨出發時,為了掩人耳目,這伙人要求元貞去坐詹家的車,不能再坐她自己的車。
對此,元貞并沒有反對。
卻又說自己身嬌體弱受不了舟車勞頓,不坐自己的車可以,但她車上那些可以讓她舒適點的靠枕毯子用物之類的,都得挪過來。
這伙人同意了。
但由于詹家的車太小,只挪了一部分必要用物。其他尖銳的,看著有利于逃跑的,一概不準拿。
臨到最后,看到放在車尾的那個小箱子,希筠在元貞的示意下,死死地抱著說不放,說里面裝的寶貝,說什么也不能丟下。
這伙人見此,當即搶過來打開看。
見里面就放了兩個鐵疙瘩,還包得如此嚴實。又聽希筠說,這兩個鐵疙瘩,是天外之石融了以后得到的天外之鐵,是她家公主打算進獻給圣上的。
蒲察倧半信半疑,接過鐵疙瘩翻來覆去地看,沒看出所以然。
藍衣中年人出于謹慎,也接過來查看,同樣沒看出所以然。
兩人看向元貞。
元貞淡淡道:“此物并非凡鐵,不值什么錢,只一個難得。再過陣子是父皇壽辰,我也是從別人手中拿到石頭,讓人融了后才得了這兩塊。總而言之,這東西我一定要帶上。”
二人看不出異常,又見她如此堅持,關鍵這箱子也不算大,隨便塞在馬車上也就帶走了。反正馬車她們坐,占的是她們的地方,遂不再反對。
希筠連忙抱著箱子,拿到馬車上找地方放下。
之后又過來扶元貞上車,詹家母女也上了車。二人吃了教訓,如今對元貞是亦步亦趨,她上哪兒,她們便跟去哪兒。
元貞見二人實在可憐,也是受了自己連累,遂也沒說什么,還讓希筠少給兩人臉色看,總歸同是天下淪落人。
一行人再度出發。
由于他們走得急,這馬車也不如元貞的車好,一路上顛簸得厲害。
元貞神色懨懨,壓著嘔吐之感。
希筠忍不住了,沖外面道:“你們會不會趕車?要是不會換個人來,我家公主都快吐了。公主嬌弱,受不得顛簸,真若是出了什么事,看你們怎么跟你們皇子交代!”
如今希筠也學會狐假虎威,那是一個不含糊,把跋扈小宮女演得極好。
車總算慢了一些,雖還是顛簸,到底不如方才。
從昨晚到現在,詹瑩瑩除了哭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她慢慢挪到了元貞面前,就這么蜷縮著匍匐拜下。
“公主,求您庇護我跟我娘。”
元貞嘆了聲:“我庇護不了誰,你也看到的,我也自身難保。雖不知他們要把我帶去哪兒,想來幾日也就到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汲縣。”
“汲縣?”元貞挑起眉。
詹瑩瑩抹了抹臉,小聲道:“是昨晚那個蒲察倧他強迫我,那個藍衣中年人進來時,兩人提到的。說是到汲縣什么的,后來我被拽出去了,并沒有聽到下文。”
這個目的地元貞并不意外,如今慕容興吉在汲縣北邊,必然是要把她帶過黃河,就看路上他們會怎么走。
“對了,他們還提到二月十九。”詹瑩瑩急急又道。
她如今想得到庇護,可以說是絞盡腦汁在回憶任何讓元貞覺得有用的東西。
“不是昨晚說的,是沒攔下你們車之前,他們交談時說了一句,但由于謹慎,很快就被人制止了。”
二月十九?
今天卻是二月十四。
“還有什么嗎?你再回憶下,并不一定具體到某件事,可以是細枝末節的瑣碎言語?”元貞問。
有時候推斷一件事,并不一定要精確到什么時間什么人,而是可以通過零碎的信息進行互相印證。
這對經常翻閱那個夢,妄求得到些有用消息的元貞來說,是很有經驗的。
“細碎的?”
詹瑩瑩喃喃,又挖空心思回想。
“倒沒有什么,他們很謹慎,極少當我們面說什么,我只感覺他們很急,似乎要趕在特定時間回去,似乎不回去,就很難回去了。”
那便是二月十九了,可二月十九會發生什么?
難道北戎打算撤退?
不,他們好不容易打過來,怎可能會輕易撤兵?
可那又是什么呢?
元貞想不出所以然來,而詹瑩瑩也實在想不到什么有用訊息,只能頹喪地抱著膝蓋蜷縮在一旁。
其實元貞挺欣賞她的,接觸以來,發現這個叫詹瑩瑩的女孩,膽子比一般女子都大,而且很聰明。
之前攔下她車時,知道暗示,雖然沒什么用。那個蒲察倧妄圖侮辱她,她也敢于反抗。
其實之前詹瑩瑩就知道離開了她身邊,恐會遭遇什么事,所以她和希筠挪屋子時,她想跟上來,可惜被人所阻。
還有此刻,希望利用自己知道的消息,得到庇護。
“我會盡力庇護你和你娘,但你們也知曉我自身難保,只能盡力而為。若是碰到什么情況,連我自己都無法,甚至危及我自己……”
剩下的話,不說詹瑩瑩也懂。
人都是自私的,自然是自保為先。甚至她們之前,何嘗不是為了自保,才會攔下這位公主的車。
總共四個人,也有親疏遠近,元貞公主肯定是先保自己和自己的婢女,再是她們母女二人。
可即便如此,也足夠讓詹瑩瑩欣喜了。
“謝謝,謝謝公主。”
整整一天,這伙人都沒有停下趕路。
哪怕希筠一再說,公主身體嬌弱受不住如此顛簸,要停下歇一歇,這伙人也徑自不聽。
要喝水,車上有水。
要方便?塞個恭桶進來。
而此時他們距離上京城,也越來越遠了。
當晚,他們再度找到一座農舍落腳。
這農舍遠離村莊,可竟有人居住,似乎是個獵戶家。
一家三口,都被這伙人殺了。
這些北戎人格外兇殘,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元貞雖沒目睹過程,卻在車里聽了個全程,直到人殺完尸體都拖出去了,才讓她們下車。
院中的地上可見血跡,一股濃郁血腥味撲鼻而來,元貞強忍著嘔吐感,心中的怒焰越來越盛。
她沒說什么,讓她進去她就進去,這伙人似乎也怕她找麻煩,把主人家的屋子空給她們住了。除了把屋里的尖銳之物都收撿了出去。
由于獵戶家的物資還算充足,今晚竟不用吃饅頭,只是這伙人做飯的手藝實在差,飯燒糊了不說,菜和肉都煮得黑漆漆的,還不如饅頭。
元貞使著希筠去鬧,說公主吃不了這個,他們要不會做,就她來做,他們要是不放心,完全可以派人盯著她。
似乎也是舟車勞頓,都想吃頓好的舒服的,這伙人同意了。
詹瑩瑩機靈地也提出幫忙,這伙人也沒說什么,就是派了人專門盯著二人。
不一會兒,飯就做好了。
是煮的米粥,一碟蘿卜干,還有一碟風干的兔子肉,幾個饅頭。
吃飯過程中,聽希筠描述,這獵戶家就風干的兔子肉多,所以她就弄了一盆兔子肉,一大鍋米粥,饅頭是他們自己帶來的。
“火折子拿到了?”元貞無聲道。
希筠點點頭,悄悄把袖中的東西露出一點來,給元貞看。
元貞點了點頭,把火折子接過來,塞進袖子里。
晚上睡覺時,希筠悄悄問元貞,什么時候炸死這群人。
她是知道那震天雷的,她跟公主冒著被炸死的風險,把東西留下來,肯定不是為了看。
元貞悄悄說,還不是時候,要找個好機會。
畢竟那震天雷限制太大,放在哪兒,怎么把人一網打盡,卻又不傷到自己,都需要她細細琢磨。
可留給她的時間并不多,若以二月十九為限,留給她的也就這三四天的時間。
很快元貞就找到機會了。
這一路上他們找的落腳地多是農舍,為了不走漏行跡,若農舍有人,都是殺了完事,若無人自然最好。
一路上車馬勞頓,誰都不想吃苦,尤其路上不能停,一早一晚這兩頓就格外重要。
這伙人見那晚希筠做飯的手藝還行,等需要再做飯時,就會把希筠和詹瑩瑩叫出去。
雖是被人看著,但希筠借著洗菜做飯的空檔,也能觀察清楚外面的情況。
后來見希筠二人老實,他們也知道元貞和詹大娘子被關著,這兩個丫頭不會跑,就對二人放松了警惕。
偶爾希筠打著元貞的幌子,譬如燒些水擦洗,更換清洗恭桶什么,他們也會讓她出去,只是不能出院子,院子外也有人盯梢。
尤其刷恭桶的時候,他們不會跟去,也是經過此事,這些人才明白哪怕再美麗的女人也是會出恭的。
出恭的味道也是臭的,不是香的。
這日還是來到一處農舍,下車后元貞和詹大娘子就被關進了屋里,希筠和詹瑩瑩出去做飯。
期間,希筠借口屋里被褥不夠用,要去車上拿毯子靠枕。
這事之前不是沒做過,所以也沒人管她,任她上車抱了一大堆東西下來。由于靠枕毯子蓬松,自然看不出里面夾帶了東西。
之后希筠帶著詹瑩瑩去做飯。
飯做好后在桌上擺下,希筠二人拿著盤碗擇了一些往里屋送。她們吃飯是不跟這伙人一起的,都是被關著一起吃。
由于吃飯時所有人都在屋里,而里間那吃完還要往外拿盤碗,再加上希筠二人等會兒還要清洗盤碗(明早還要再用一次),所以這時里間的屋子是不鎖門的。
希筠故意拖延到所有人都進屋吃飯了,才端著盤碗往里走。
這時,元貞已經在屋里做好了準備。
詹大娘子愣愣地看著元貞把之前希筠夾帶進來的兩個鐵疙瘩,放在桌上擺好,又往里面插了一根類似線的東西,然后拿著一個去了門邊。
這時詹大娘子已經意識到什么了,卻捂著嘴沒敢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元貞不用等著楊狗子來救啊,就如她自己所言,她擅長求生求存,抓到機會就不會放過的。
有紅包。
第67章
67
詹瑩瑩是端著飯先進來的。
看到站在門邊的元貞,她也是一愣,卻沒說什么,只迅速把盤碗放下,又擦了擦手來到元貞身邊站好。
俄頃,希筠也過來了。
往這邊走時,她還特意大聲叫著詹瑩瑩,讓她開門幫忙拿一下。門打開,詹瑩瑩迅速接過盤碗,這時元貞已經把引信點燃了。
引信‘嘶嘶’作響,肉眼可見地一寸寸縮短。
希筠心里發慌,想趕緊拿過來。
元貞別著勁兒沒給她。
兩人都見過震天雷炸開的場景,卻也知道只有在最恰當的時候扔出去,才能一擊必殺。
不然跑一兩個,等待她們的就是滅頂之災。
“緊張嗎?”元貞無聲道。
希筠看著公主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一簇小小的火光,突然她就不緊張了。
她搖搖頭。
“別怕,如果炸不了,就活該我們經歷這一遭。”
元貞深吸一口氣,讓希筠讓開,露出藏在后面的她本人。
外間,見希筠堵在門前不進去,已經有人意識到異常。
正想出聲呵斥,卻見希筠讓開了,反而那位公主出現在門前,并對他們莞爾一笑。
那是一抹什么樣的笑?
猶如初春破冰,又似春暖花開。
知曉這位公主美,但美則美矣,未免太過冰冷。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但總覺得此女還不足以三皇子如此大費周章。
此時見到這一抹笑,才知道什么叫美人絕世,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蒲察倧甚至下意識站了起來。
“你……”
一個黑漆漆的東西被扔了過來,蒲察倧反射性閃躲避讓,東西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后又滾了兩圈,滾到了桌子下。
“什么東西?”
都在探頭去看是什么,這時藍衣中年人已經看到那鐵塊上燒到盡頭的引線,正想出聲提醒,卻聽得‘轟’的一聲。
在見到蒲察倧躲開后,元貞就迅速關上房門,并拉起希筠和詹瑩瑩,快速地往床前跑去。
怕還是擋不住,她和希筠拉起被褥和毯子,披在幾人身上,并在床榻上撲倒趴好。
隨著一聲劇烈轟響后,是一陣地動山搖的搖晃,房門似乎也被炸塌了,發出一陣劇烈的倒塌聲。
元貞顧不得躲藏,爬了起來。
希筠也連忙跟了上。
二人冒著巨煙滾滾,來到外間。
就見外面屋子已被砸得面目全非,有一面墻已經倒了,家具桌椅四分五裂,木渣子和那些盤碗吃食全都炸得粉碎,粘在地上墻上,到處都是。
地上倒了一群面目全非的人,有的已經沒有了動靜,有的缺胳膊斷腿竟還沒死,還在地上掙扎哀嚎著。
血被灰塵和濃煙淹沒,以至于那些散落在四周的殘臂斷腿,看起來像假的。
希筠直接吐了出來。
“希筠!”元貞叫一聲。
希筠忙顧不得吐了,和元貞去廢墟堆里翻找這些人的佩刀。
這時,詹家母女二人也出來了。
兩人見到這副場景,被嚇得仿佛失了魂。倒是詹瑩瑩反應得快,也跟著去找刀。
“詹瑩瑩你去查看這些人,死了的不能動的不管,還能動的砍斷他們的腿。希筠,外面還有一個,別忘了我之前跟你說的!”元貞拿著刀道。
是的,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這些人行事很謹慎,不管做什么,總有一個人在外面放風。
他們不是九個人,而是十個人,因著總有一個在外面,所以總會被遺漏。元貞通過這幾天的觀察,以及希筠的觀察,才得知他們的總數。
這個人是避免不掉的,元貞怎么算都沒辦法把他算進來,這才是她們要面對的強敵。
她們能贏嗎?
胡思亂想之間,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了來,是院外的人聽到動靜進來了。
此時屋里的煙霧還未徹底散去,這人提著刀剛跑進來,迎面就是一團灰白色的粉末砸過來。
卻是這兩天希筠聽元貞的,偷偷藏下的面粉和香灰的混合物。
此人眼睛被迷,但反射性沖著四周胡亂劈砍著,這時元貞已經繞到他背后,狠狠地一刀扎了過去。
希筠也揮著刀沖上來了,她一邊大喊著一邊胡亂砍著:“讓你欺負我們,讓你擄了我家公主,砍死你,砍死你……”
直到元貞走過來,從后面拽住她。
一切都結束了,這人死了。
死于那后心一刀,也死于希筠的胡亂劈砍。
他的血噴濺得到處都是,希筠滿頭滿臉的血,她又吐了起來,這次是止不住的。
另一邊,詹瑩瑩也沒閑著。
她害怕,可她更怕被元貞拋棄,受命去砍人腿,她就真去了。
一個個去看人是不是死了,沒死的就給腳踝來一刀,讓對方失去行動能力再說。
說起來簡單,實則她不過是個剛及笄的少女,從沒見過血,從沒親手去殺死什么東西,這次出來上香的經歷,顛覆了她整個人生。
她也在吐,是被那些炸得支離破碎的人嚇的,她也在哭,卻一邊哭一邊斷人腳筋。
元貞比她們好一點,卻也是胸口翻涌不止。
只是她知道一旦吐出來,便會止不住,除了把胃里的東西吐空,而她還需要體力去做接下來的事。
她沒有停留,去詹瑩瑩身邊查看那些人。
蒲察倧已經死了,被炸得四分五裂,稍微完整一點的,只有那藍衣中年人,和之前給她們送饅頭的昊國人。
還有兩個還有氣兒的,詹瑩瑩不敢殺,元貞走過來,提著刀,一人胸口給了一下,之后才轉身來看這兩人。
藍衣人滿臉血污,已經看不清鼻眼了,其中一個眼睛上插著一根鐵釘,正汩汩往外冒著血,腿似乎也斷了,卻又被詹瑩瑩在腳上砍了一刀。
那個昊國人,看著比藍衣人好一些,卻沒了一只腿。
“居然損在你的手上,倒是讓我始料未及,那東西是什么?”藍衣人咳了兩聲,氣若游絲道。
“你一個投敵叛國之人,問這些做什么?”
藍衣人似乎沒聽見這句話,還在自言自語:“看著像火器,可軍中的火器沒有這么威猛,是軍器監才造出來的?你既然有這種東西,為何不早拿出來?為何不早拿出來……”
他不斷喃喃地重復著‘為何不早拿出來’,像是在哭,又似在不甘什么,怨恨什么,卻突然就沒了氣息,一切戛然而止。
元貞又去看那個昊國人,他很年輕,年紀應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生得其貌不揚,也很沉默。
至少元貞沒有聽過他跟自己說過任何一句多余的話。
“你可有話說?”
對方沉默地搖了搖頭,忽然又道:“我快死了?”
元貞看了看他的傷,那斷肢處有大量的血流了出來,只是地上的灰多,看著不顯罷了。
他似乎眼睛被炸瞎了,雖然沒有外傷,卻也沒有焦距。
這人并沒有等元貞回答,反而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一般。
“二月十九是什么日子?”元貞問。
這人愣了一下,糊滿了灰塵的嘴唇微動:“我們是汲縣守將祝順遠的人,秦叔是親兵,我算是家仆。”
元貞一怔。
這男子還在說:“北戎打到衛縣時,老爺說朝廷不仁,守城將領左右都是個死,不如投了北戎。說河北東路那些失陷的城池,又有幾個是被北戎打下來的,都是投了敵。既然朝廷不重視武將,效忠誰重要嗎?”
“所以祝順遠帶著你們投了慕容興吉?”
這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繼續道:“一起初老爺是這么想的,也跟北戎那邊通了幾回信,誰知權少保來了。”
且罕見的朝廷竟給了權中青極大的自主權,又派了近六萬兵力來,這么一看似乎汲縣又能守住了,即使沒守住,似乎也不能再追究小小一個汲縣守將的罪責。
這時候,祝順遠又后悔了,說到底投敵叛國除了是大罪重罪以外,還會遺臭萬年,不是迫不得已,誰也不想走這一步。
可這時候后悔已經晚了,北戎那邊似乎察覺到他猶豫的態度,來信很是威脅了他一通,還給他下了個指令,讓他幫蒲察倧等人找機會把元貞公主擄來。
蒲察倧等人并非近日才來上京附近,而是早就到了,權中青還沒從太原回京那會兒就到了。
只是他們體貌異于常人,不敢進城里,只能潛伏在外面。直到此人口中的秦叔帶著人來,由他帶人在城里盯梢。
他們盯了元貞的行蹤很久,一直沒找到機會,直到近日見她總是出城,才定下計策打算擄了人就走。
“至于二月十九?”
這人喘了一聲,蒙了一層灰的臉突然就白了下來。
“我聽秦叔說,老爺被北戎那邊逼急了,已經打算里應外合伙同北戎軍炸了汲縣的軍營,等到那時候,北戎攻過來,汲縣必然失守,到時候老爺就帶著我們去北戎,所以一定要趕在二月十九回去。”
也所以,根本不是蒲察倧這伙人急著回去,而是秦叔這伙人。
因為一旦事成,必然瞞不住,到時候戰局混亂,祝順遠這伙人若是不走,等待他們的就是抄家滅族,遺臭萬年,不如隱姓埋名去了北戎。
“對不起,我不想背叛昊國,可我要聽老爺和秦叔的命令……”
說到底,他不過一個下人,可能沒讀過幾年書,根本不懂什么叫忠君報國,總是聽著祝順遠罵朝廷罵文官罵皇帝,就覺得在哪兒都是一樣吃飯過活。
見到這伙北戎人后,北戎人瞧不上他們,覺得他們是一群狗,他無法反抗什么,頂多在北戎人胡亂殺人的時候,心中不舒服。
又或是在幾個弱女子被強擄了來后,心中有一絲憐憫,卻什么也說不了做不了。
也所以當元貞質問他,為何身為昊國人卻幫著北戎人時,明明這是一句離間之言,他卻回答不了,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個不知名的年輕人已經沒氣了。
元貞卻突然淚流滿面。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憐憫這個人?還是痛恨祝順遠,痛恨朝廷,還是在憐憫這亂世中所有人的身不由己,又或是今天死在她手里這么多的人?
她不知道,也許都有。
“公主……”
正干嘔痛哭的希筠和詹瑩瑩,被元貞這反應嚇得也顧不得哭了。
“公主你怎么了?是嚇著了?”
元貞沒有回答,心里默默地對這個不知名的年輕人道:若是重來一次,我依舊會這么做,下輩子投胎到個沒有戰火的好地方吧。
她站起來,擦了擦眼淚。
“先收拾個干凈的地方,大家都緩一緩再說。”
他們只能去灶房。
幸虧這灶房還算大,又連著柴房,收拾收拾也能用。
希筠去了她們之前休息的那屋里,要把里面還能用的東西都拿出來。
去的時候,她嘴里念念有詞,讓死在那屋里的人都早死早超生,以后投胎去個好人家,別再做壞人了。
本來還有些懼怕的詹瑩瑩被她逗笑了,頓時也不怕了,跟著她一起去搬東西。
她們去西屋拿東西,元貞則去了東屋,找到那些人的行李,有一些衣物,一些銀兩銅錢,還有酒囊水囊,以及幾把刀,還有一封信。
信應該是那位秦叔的,元貞瞧信上落款是那位祝順遠祝將軍。
信中所言很簡單,就是催他們辦了事后速速回去,一定要趕到二月十九之前。
除了這些東西外,還有外面的馬車和馬,只可惜那震天雷太響,驚了拴在外面草棚子的里的馬,跑了幾匹。
最后進來的那個人,之所以會遲了一會兒才進來,就是因為馬掙扎著要跑,他好不容易才拽回了兩匹。
如今還剩一輛馬車和五匹馬,這就是她們所有的東西。
詹大娘子已經燒好水了,足夠讓所有人都清洗一遍。
地方有限,又沒有浴桶,只能四人湊在灶房里,用一個大木盆接臟水,一個木桶則盛了干凈的熱水,互相幫忙擦洗了一遍。
洗罷,沒有衣裳可以換,便把臟衣服上的灰都抖了,用帕子蘸水擦一遍再穿上。
“先睡下吧,等明天找個村莊。”元貞說。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馬被元貞安撫過后,正在牛棚里吃草料,正房那是不會去的,她們今晚只能睡柴房。
搬來的床板在此時起了作用,掃干凈在上面鋪兩層被褥,所有人都累得不輕,都急需要一場休息來調試身心。
荒郊野嶺的夜,黑得滲人。
尤其正房那今天還死了那么多人,哪怕此刻灶膛里燒著火,火光照亮了整個灶房,也驅除不了那股懼怕。
此時詹瑩瑩倒不怕什么豺狼虎豹了,反而怕鬼。
“你們說,那些人會回來找我們嗎?”
躺在旁邊的希筠呸了一口。
“找什么找,活著能把他們殺嘍,死了敢找來還弄死!”
說是這么說,只有近在咫尺被抓住手的元貞,感受到她其實還是害怕的。
“說的也是。”
“快睡吧。”
次日一大早,四人就醒了。
希筠和詹大娘子做了飯,大家隨便吃了一些,就準備收拾收拾離開這里。
馬車是要帶走的,幾匹馬也要帶走。
元貞和希筠都會騎馬,但詹家母女不會,還得有個人趕車。最終只能是希筠騎著馬,后面牽扯另兩匹馬,元貞負責趕車。
幫不了忙的詹瑩瑩很愧疚,決定這次回去了一定要學會騎馬。
因為拖累多,她們走得很慢,快到中午時才找到一個村莊。
這個村子里不過幾十口人,一見村口來了這么一群人,便稟報給了村長。
元貞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說她們都是官眷,路上遇見土匪劫了她們的馬車。走到半路時,土匪因爭搶財物和女人,內訌打了起來,最終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了她們四人。
村長雖有些疑惑,但見幾人談吐確實非一般人,而那馬車和她們身上的衣物,也顯示幾人不簡單。
又是幾名女子,對村民造成不了什么威脅,遂同意她們進村,又幫忙找了地方安置幾人。
“我得去汲縣送信,你跟你娘不會騎馬,尤其你娘也受了驚嚇,就留在這里吧。我讓村長聯系最近的官衙,但他們這里距離最近的縣城,竟要走兩日,所以你們還需要在這里等兩天。”
此時的元貞已經換了一身衣裳,是村民尋來家中婦人的衣物,稱不上好看體面,起碼還算干凈,可一身布衣也難掩她的姿容姝麗。
“公主你要丟下我們嗎?”詹瑩瑩惶惶道。
元貞耐心安撫:“并非丟下你們,只是我有我的事做,汲縣守將祝順遠里通外敵,我怕權少保他們那有變,我夫君也在那,我要去給他們報信。我已經跟村長說過,他們一定會幫你們去聯系最近的官衙。”
不是說過,而是恩威并施了一番,還加了利益誘惑。
元貞不會小瞧任何一個人,前世她有過徒步幾千里的經歷,太清楚人性了,這世上確實不乏許多好人,卻也有看似老實實則藏著壞心思的壞人。
什么時候都防一手,總是不會錯的。
“你們見到官衙的人后,就先回京去,說辭就如之前我與你們所說,回京后也不要多說,只說遇到了土匪。然后還要請你派人去蔣家,幫我告知蔣家人我的下落。所以這并非丟下你,而是另有重任交付與你。”
聞言,詹瑩瑩當即不再多說了,拍了拍胸膛告訴元貞她一定會辦到。
元貞吃過午飯,就上路了。
她本來不想帶希筠的,但希筠怎么都不讓她獨自上路,非要跟著一起,于是只能二人同行。
她們騎了兩匹馬,帶了一些干糧水和銀子,又找村長弄清楚她們此刻在哪兒,如何走能往汲縣,就騎著馬上路了。
怕路上再生事端,二人做了男子打扮,還把臉也涂黑了。
為了節省體力,二人同乘一騎,另一匹馬跟在后面跑。
其實從汲縣到上京,不過三百多里,但由于那些人繞道走了,這些天下來也才走了一半路。也就是說,路上不出任何意外,她們即使騎馬也需要兩天才能到。
可今天已經是二月十六,算著時間應該能到,前提是不走錯路,中間不出任何岔子。
除了考慮兩人的體力外,元貞還在想汲縣在北岸,她可能順利過河?黃河兩岸可設了關卡?這其中可有祝順遠的人?若一不小心碰到祝順遠的人,她們等于是羊入虎口了。
思索之間,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不遠處一座小城落人兩人眼底。
說是小城,不過是個土城,攏共只有一條大街,也沒有設官衙。
二人尋了個客棧落腳,由于二人騎著馬配著刀,客棧掌柜也不敢怠慢二人,甚是殷勤。
希筠從下午就不太舒服,卻一直忍著,此時大概到了臨界點,臉色白得嚇人。
元貞讓她喝了些水,又吃了幾口熱湯面,說要找個大夫來給她看看,她卻不愿,只說躺一會兒就好了,誰知半夜發起了高熱。
元貞去找客棧伙計和掌柜,又請了大夫來,折騰到天亮,希筠的高熱才退下。
此時她已經醒來了,正嗚嗚哭著:“公主,都怨我給你拖了后腿。”
正抓緊趕路的時候,誰知她身體如此不爭氣,這可怎么辦啊!
元貞卻知道她看似剛強,其實受驚后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又跟著她跑了半天的馬,因此才會病來如山倒。
“我跟醫館的大夫說了,一會兒把你送到醫館去,你就在那好好養病。沒有你跟著,我走得更快,等到了汲縣附近,就能找到你家駙馬了,你還用擔心我?別怕我出事,你忘了我還有‘秘密武器’,還有那顆震天雷?”
是的,那顆震天雷她們依舊帶著,至于秘密武器則是之前希筠收集來的面粉和香灰。
希筠睜著一雙哭得模糊的眼睛,明明感覺哪兒不對,但由于腦子里一片漿糊,也說不出任何反駁之詞。
最終希筠被送去了醫館。
怕希筠孤身一個女子出事,元貞特意威脅了醫館大夫一番,又透露了自己乃官兵的出身,如今急著前往汲縣報信,人留在這里養著,出了事醫館上下一個都跑不掉。
之后又給希筠留了些銀子,她再度啟程。
二月十八的下午,元貞終于看到楊變信中所說結凍很丑的黃河。
今年的天也是詭異,明明二月過半,天還冷得像數九寒冬。此時的河面依舊沒有解凍的跡象,眺目看去像河道之間多了一片黃泥地。
經過兩天的長途跋涉,尤其中間元貞走錯了一段路,因此耽誤了不少時間,為了趕出這點時間,這兩天她幾乎是天亮就出發,天黑才找地方落腳,昨晚還錯過了落腳地,最終只能露宿荒野。
幸虧她有‘經驗,’尋了棵樹,晚上睡在樹上。
也是這段路在上京和汲縣之間,之前為了調兵防守,來往的禁軍早已將沿道‘犁’過一遍,土匪強盜絕跡了,也沒有野獸,不然她不一定能如此順利。
即便如此,此時的元貞也與之前判若兩人。
為了御寒,她的頭臉上纏著厚厚的布,只露了一雙眼睛,身上穿著從村民處買來的粗布襖子和毛里子的皮靴。手上也纏了布,包括手指上,只露出一截指尖來。
不認識的人見了,還只當哪兒來了個逃荒的人。
出于謹慎,元貞并沒有當即過河,而是把馬拴在一處背風的石頭后面,從皮囊里掏出一些摻了豆子的草料,讓它在這里吃著。她則沿著河道往前走,想打探一下周圍的情況。
一路走來,甚是荒涼。
冰面上有大片扔得到處都是的稻草,似乎為了防滑之用,臨著河岸不遠有一道道的深溝,似乎為了防騎兵之用,卻只挖了一半,沒有看到一個人。
元貞又渴又累,正打算轉頭回去。
突然,腳被人從下方抓了一把。
“你站在這里做甚?尿撒完了還不回去?不覺得凍?趕緊的,一會兒天就黑了,余頭兒讓咱們收拾收拾趕緊過河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不要埋怨希筠小可愛拖后腿啊,第一次遭遇這么大的變故,還殺了人,目睹了‘支離破碎’的場面。沒當場大病一場,是強撐出來的‘粗神經’。
元貞其實也在強撐,不過她有鋼鐵般的意志。真鋼鐵般的意志,哈哈不是鋼鐵意志,她前世活不了那么久。
明天就見到楊狗子了。
有紅包
第68章
68
元貞低頭往下看。
她站在一道溝上,而深溝下此時站著一個人。
是個四十來歲的村漢,穿著和元貞如出一轍的粗布襖子,頭上戴著頂破帽子,帽子下臟亂的頭發支棱著。
他臉頰干枯起皮,似乎被凍得皺裂了,臉上還有一塊凍傷,正縮著脖子抬頭看著自己。
“你是哪個村的?一個人就跑出來了,快下來吧,再耽誤回去要吃鞭子。”
在漢子的催促下,元貞笨手笨腳地爬下深溝,期間漢子還撐了她一把。
見她站定后,漢子急匆匆扭頭便走,元貞隨后跟上。
兩人沿著深溝往前走,一通七拐八繞,來到另一處深溝,這時元貞才總算知道人都去哪兒了。
一群跟這村漢差不多打扮的男人們,年紀大小不一,有三四十人,似乎是朝廷招來的力役,負責在這里挖溝。
他們或是站或是蹲,似乎在這里休息。一旁站著兩個套著差役服、頭戴皮帽子、手里拿著鞭子的男人,似乎就是漢子所說的余頭兒。
“趙老四,你這是跑哪兒去了?”其中一個差役道。
“余頭兒,我去撒尿了。這不,碰到一個也去撒尿的。”趙老四陪笑。
余頭兒掃了他一眼,同時掃過他身后的元貞,也沒再說什么,只是下頭生了個大痣的亂眉一挑。
“行了,都別耽誤了,趕緊起來,回去了。”
“是。”
一眾苦力高低不一地應著,都站了起來。
之后便是跟在差役后面走,一直走到深溝的盡頭,便一個拉一個的爬上去,又結成細長的隊伍往河對岸走。
元貞怕被人發現自己,也學著他們低著頭揣著手,跟在人群里。
走了一會兒,又從側面又來了幾隊苦力,大家匯集在了一起,看樣子是去別處挖溝的苦力。
不同于苦力們的苦大仇深、唉聲嘆氣,這幾個差役倒是肆意,一邊走還一邊說著話。
“今日這活兒干完,明兒就不用來了。”
“怎么?這溝不挖了?”
“誰知道呢,反正上頭這么說的,估計還有其他活兒要干,不然也不用把這些人領回去。”
元貞感覺自己被人扯了一下,側過臉來,對上一張胡子拉碴的糙臉。
“你哪個村的?你這法子好,把頭臉都蒙上了,風也吹不到,瞧我這臉吹得干巴,回頭回去了家里婆娘肯定不讓我親她!”
這話引起周邊一群漢子哄笑。
“李三,就你這樣的邋遢漢子還有婆娘?莫怕是吹的吧。”
“就是就是。”
“我跟李三一個村的,我證明他有婆娘,不過他婆娘是個厲害的,回去后肯定撓他。”
一群人說說笑笑,似乎這天也不冷了,人也不累了,路也不難走了。
借著說笑的空檔,元貞也粗著嗓子與人搭腔,不一會兒就弄明白這伙人的來歷。
與她所想差不多,這群人就是京畿路附近的村民,都是充勞役來的,幫朝廷給黃河沿岸挖戰壕深溝。
河對面的深溝就是他們挖的,挖完了對面挖這邊,當然也不止他們這一群人,還有其他勞役,不過跟他們不是一路。
“北戎的軍隊就在河對岸,你們難道不害怕?”
“害怕有什么用,不是有權少保楊將軍領著大軍在前面攔著?再說了,真要讓北戎蠻子打過來,當官的倒不倒霉不知道,我們這些普通人肯定要倒霉。”有人答。
“可不是,我有親戚就是衛縣附近的,北戎打過來時,就跑到我們這兒來了。說是北戎蠻子兇殘,什么都搶,女人都被搶了,還殺了不少人……”
這話頭一勾起來,人群里七嘴八舌都說了起來,說的都是北戎蠻子的兇殘。
差役們聽到這些議論,也沒人出聲喝斥。
說到底,這也是干活時,能驅使著這些勞力用心干拼命干的動力。
伴隨著種種議論聲,一群人過了河。
等過河后,差役們就不讓苦力們說話了。
元貞一直被夾在人群中,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形,等她反應過來自己該走在兩側時,幾次想退到人群外,都被她身邊的漢子拉住了。
就是那個叫李三的。
他還熱情地督促元貞,讓她別落下了,真落下了一會兒回去要挨鞭子,又說人群中間才暖和。
元貞沒辦法,只能跟著這群人走。
又走了大概兩刻鐘的樣子,他們終于來到一座城池下。
城池不大,但城墻上站著許多兵卒,城門也有許多兵卒把守,一副重兵把守的模樣。
“都趕緊進去。”
等進城后,更是入目之間都是兵卒,似這汲縣已經沒有百姓了,他們這群人就是唯一的百姓。
元貞還是夾在人群里,低聲詢問身邊的人。
有人道:“都知道北戎要打過來,百姓都逃了。”
又有人懷疑道:“這你都不知道,你該不會是北戎蠻子的奸細吧?”
說完,這人自己都被逗笑了。
“不過就你這身板,北戎蠻子大概也不會派你來。”
這時,一旁走上來一個差役,人還沒開口鞭子已經上來了。
“嘴都被我閉上,一點規矩都不懂。”
為了躲鞭子,人群往一側倒了一下,本來你一句我一句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都閉上了嘴,保持之前走路的姿勢——揣著手縮著脖子。
他們來到一處營地,似乎是軍營,因為門前有兵丁把守。
入了營地,一群人被趕去了營地的北側,這里有密密麻麻的帳篷,應該就是這群苦力的住處。
元貞跟著人流進了一座帳篷,這帳篷方圓不過十來米,卻一間要住二十來人。元貞不熟悉情況,就跟著李三走,二人進了同一個帳篷。
帳篷里十分昏暗,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酸臭味兒,地上鋪著草墊子,一些顏色不一的被褥堆放在草墊子上。
一條草墊子剛好夠一個人躺下,這就是這些苦力們睡的地方。
累了一天,大家都坐下來歇息,有的甚至把鞋脫了,一時間帳篷里的酸臭味兒更足了。
有人罵道:“你們行了啊,一會兒就放飯了,臭成這樣怎么吃?快把簾子掀開透透氣。”
有人抱怨天冷風大透什么氣,有人反駁你腳不臭?
一通七嘴八舌中,外面響起一陣敲擊聲,這些人頓時顧不得說笑了,紛紛站起來往外行去。
別人走,元貞雖不知要干什么,也跟著走。
出了帳篷,才知道是放飯了。
一人兩個黑得看不出是什么的窩頭,一碗稀得能照清人影的粥。
就是這般吃食,一眾勞力也是喜笑顏開,尤其這粥格外得他們喜歡。不過也是,累了一天,又冷,喝一碗熱粥,晚上也能好熬一些。
元貞實在吃不進那窩頭,就把稀粥給喝了。
李三問他為什么不吃,她說肚子疼吃不下,于是窩頭被李三拿了過去,換給她半碗稀粥。
元貞捧著從別人碗里倒來的稀粥,一時無言。
“你知道這哪兒有水嗎?我想洗洗……”
不待她話說完,李三露出懷疑眼色。
他也沒嚷嚷,低聲道:“你到底是誰?這次力役中這么多人,我就沒見過你。”
也就李三這種交際廣闊、又有點細心的人,才能發現元貞的異常。旁人即使覺得元貞面生,也多是沒放在心上。
畢竟力役這么多,各個村的都有,也不是都認識。
元貞知道李三早就懷疑自己了,不然也不會一直跟著她,她是故意這么說的,就想牽出下面的話頭。
“其實我是衛縣附近逃過來的,和家里人走散了,一路上又饑又餓,見這里有人干活兒,就混了進來,想混幾天飯吃。”
想要打消一個人懷疑,最好的辦法就是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破綻,以此來引起他的質疑,而后借由嚴實合縫的解釋,一舉打消他所有懷疑。
果然李三眼中警惕之色退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說你什么都不知道!”
又道:“這種地方哪有水給你洗,沒見著一個個都臟得看不清眉眼,再堅持堅持吧,估計再過幾天就能回去了。”
元貞又問:“怎么讓我們住在軍營里,別處沒地方了嗎?”
李三道:“那誰知道呢,之前我們住的地方房頂塌了,就把我們挪到這了。軍營好啊,真要是北戎蠻子打過來,軍營里多安全。”
元貞當然知道軍營要比外面安全,可她也想起一件事,那不知名年輕人所說‘祝順遠打算里應外合,伙同北戎軍炸了汲縣的軍營’。
其實打從見到讓這么大一群勞力住進軍營,元貞就在想這件事。
這個炸了軍營,自然不可能是用震天雷炸,元貞還知道另一種所謂的炸營——營嘯。
營嘯,顧名思義指的是兵卒們身在戰場,長時間處于緊張狀態。
再加上天黑以后,照亮不足、視線昏暗,一旦某個或某一群兵卒發生驚叫混亂,會讓其他人以為是敵軍襲營,因此蔓延成更大面積的混亂。
元貞在往年的奏犢中看過類似的記載,通常營嘯一旦發生,若不及時制止,后果十分可怕。輕則發生大規模踩踏,重則自相殘殺,敵人不攻自潰。
也因此當見到勞役竟跟守城的駐軍混居,頓時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
兵卒警惕心高,不好下手,若是從力役中下手呢?到時候誰管你是力役還是兵卒,炸了營很正常。
而且元貞懷疑,這一群苦力大概是背鍋之人,可能真正的炸營會發生在兵卒之間,而這群苦力不過起個輔助作用。
她能做什么?
怕落到祝順遠及其心腹手里,所以她不能暴露身份,偏偏她又跟著這群苦力進了城,如今出不去。
元貞還是知道楊變并不是駐守在城里,而是距離汲縣不遠的前線。
又想,楊變等人駐守前線,可能黃河這邊的關卡都是祝順遠在負責。事實證明只看這群苦力的話,確實是如此,所以她能混進來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可她能做什么呢?
“其實我跟你說個實話,”元貞故意做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我不是普通人。我是楊將軍……你知道楊將軍嗎?”
李三連忙壓低嗓子:“你說是楊變楊將軍,這次領著人打北戎蠻子那個?”
元貞點點頭:“他不光領兵打北戎蠻子,還是主帥權少保的義子,同時還是魏國公主的駙馬。以前在西北,打西北蠻子的,朝廷見他領兵好,這次把他派到了汲縣來。”
李三倒不知這么詳細,只知這位楊將軍是個青年將軍,早年在西北打西狄蠻子戰無不勝,如今被派到汲縣這來了。
至于什么義子駙馬的,他卻不知。
又見元貞說得如此詳細,他心里其實已經信了此人不是普通人了。
“我是楊將軍的親兵……”
李三露出質疑神色,傳言楊將軍身高九尺,壯如虎熊,楊將軍的親兵就這樣一副小雞崽的模樣?
元貞當然知道他在質疑什么,可她現在拿不出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想了想,她把手背上纏著的布扒開一些,露出其下細白的皮肉。
“我是負責楊將軍私務的親兵,平時不上戰場的。這次楊將軍聽說汲縣軍營里混進了北戎的奸細,遂把身邊的人都命出來暗中查探消息。”
“怪不得我說你總是蒙著一張臉,只露一雙眼睛了。對了,你跟我說這個做什么,想讓我給你幫忙?”
元貞點頭:“我今天剛混進來,不清楚周遭情況,你找個借口帶我去四處看看?”
“你該不會是北戎的奸細吧?”
說著,李三又搖頭道,“北戎哪有你這種細皮嫩肉小雞崽似的人,你倒像那些大老爺們身邊的書童。”
“你說對了,我就是楊將軍的書童!現在你總相信我了吧?”
哪知這李三又搖頭:“你把臉露出給我看看,我就信你。你這藏頭遮面的,誰敢信?”
元貞真有些煩了,這人的疑心病未免太重了!
卻又知道事從緊急,光她一個人實在做不了什么事,她必須迅速拉攏起一些人手,而這個李三就是她的突破口。
“你找個背人處,我給你看。”
兩人去了個背人的角落。
元貞先把蒙在臉上的布松了松,而后往下扒拉,露出半張臉來。
李三看完,愣住了。
過了會兒,才一邊瞅著元貞一邊咕噥道:“這些大將軍大老爺們可真會玩!”又說,“看你這張臉,我倒真相信你是那楊將軍的書童了。”
元貞當然知道他誤會什么了。
時下養孌童風盛,許多文人雅士都會借著養書童的名義,養個孌童在身邊。
她恰恰是明白這點,才會故意引得此人往這處想,又借由自己長得柔弱姿容出色,來佐證自己親兵的‘身份’。
“走吧走吧,我帶你四處瞧瞧去。若有差爺問起來,你別說話,聽我說就行。”
李三假借方便的借口,帶著元貞在四周轉了一圈。
其實說是苦力們住在軍營里,實際上是分開的,中間用了長長的柵欄隔開。
苦力們一旦回來,就不準往外跑了,所以元貞也沒觀察出什么。要說唯一觀察到的,就是遠方矗立在城墻上那面大鼓。
這鼓由于立得很高,看起來很扎眼。
應該是平時用來報更的,如今則是鳴警之用。
元貞實在不甘心,又說動李三讓他等會兒回到帳篷后,幫她聚集一幫他認識的可以確定不是奸細的人。
為此,她甚至許以重利。
說一旦掃除奸細,必然有重賞,是時不管他們是拿了銀子回家去,抑或弄個官身,都不是什么問題。
果然,回去后李三很積極。
很快,同一個帳篷里的人,都知道了元貞的身份。聽說有賞銀還能回家,他們甚是興致勃勃,要助元貞掃除奸細。
元貞倒不是想他們幫忙做什么,只希望若是時真發生炸營,這伙人能不亂,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來她在其中,也安全點。
天很快就黑了。
天一黑,苦力們就不準再出帳篷了。
帳篷里也沒有燈,只營地里隔十幾步,立著一個火盆,用以照明。
大伙兒實在睡不著,也是他們還沉浸在竟能幫將軍抓奸細的興奮中,元貞則是憂心忡忡,卻一時半會也沒想到什么辦法。
索性便坐起來,給這群人講炸營之危害,以及如何做才能避免傷及自身。又講隨著天氣轉暖,黃河很快就會解凍,所以北戎軍一定會趕著之前打過來。
“所以小哥是擔心奸細搗亂,導致炸了軍營?”
黑暗中,有人說。
元貞沒有點頭,而是直接說出聲。
“是的,到時候一旦亂起來,單人之力肯定無法抵擋。是時不用北戎人打進來,自己就亂了。汲縣一亂,危及不遠的前線,是時再無人能擋下北戎南下的攻勢。”
“這簡單,我們應該都認識各自村子里的人吧?我們去別的帳篷里,告訴他們可能有奸細,若夜里發生混亂,讓大家都穩著別亂動不就行了?”
這法子引來大家附和,事關己身,所有人都很上心。
“那軍營那兒呢?”有人道。
“那我們可真管不了,都是出來充勞役的,別到時候丟了命回不去,先把自己人顧住再說。”
一旦商定,這伙勞力就開始行動了。
趁著夜色,紛紛鉆出帳篷,又沒入一個個帳篷中。
李三的活兒已經有人代干了,他沒出去,就坐在元貞身邊。
見她坐著也不說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李三想了想安慰道:“你也別擔心,真到時候出事了,我們就護著你,找個顯眼的地方,再想辦法提醒軍營那邊。”
元貞笑了一聲,道:“你說得對,先把眼下做了,是時候隨機應變吧。”
由于這些人的提醒,不管其他苦力信不信,總之一時半會所有人都睡不著。
也因此,當半夜感覺到地面在震動時,所有人都坐了過來。
這是很多馬一起策馬奔騰,才能引起的動靜。若是見過騎兵出沒的場面,幾乎腦子里能頓時浮現那種畫面。
四周一下子就躁動了起來。
隱隱的,有嘈雜聲傳來,卻因為離這里有些距離,聽不清楚。
“三哥,三哥,軍營那邊真炸了。”有人沖進帳篷里喊道。
“別慌,都別慌!都忘記之前怎么說的了嗎?”
由于有元貞、李三等人的帶領,這個帳篷里沒亂,他們又很快出了帳篷,一個一個帳篷召集人讓他們別慌別亂。
李三有些毛躁,為了引起大家注意,掀了一個做燈柱的火盆,又找了根棍子,一邊敲一邊跑著喊。
大家異口同聲,很快苦力這邊的混亂就被鎮壓住了。
所有人都出了帳篷,聚集在一起。
與之相比,距離這里不遠處的軍營里,顯然有山洪海嘯正在發生,隱隱還能聽見‘北戎騎兵打過來了’、‘祝順遠帶人跑了’的喊叫聲。
元貞當機立斷,一把扯了頭上的帽子,一頭緞子似的烏發頃刻滑落下來。
她又扯掉臉上的布,并拿出一根鳳簪,高舉而起。
“我乃魏國公主蕭元貞,我夫乃楊變楊將軍,我因與丈夫失散,淪落此地。現有奸細意圖亂我汲縣,希望你等能護著我,沖到城樓處,給其他人示警,你等可能做到?”
火光之下,一張美人面無遮無攔。
那眉眼、那烏發、那細嫩的皮肉,一看就非尋常人。
尤其那鳳簪,在火光之下耀耀生輝,普通人不認識公主,但是認識鳳凰,知曉這東西不是平常人能戴的,除非是皇族中人。
“竟然是公主!”
李三也在發愣,不是說好的是孌童,怎么變成公主了?
不過他反應也快,當即喊道:“誓死效忠公主!大家伙兒快隨公主來,把所有人都號集起來,即使北戎騎兵打進來了也不怕!”
城外,戰火早已點燃。
不是一地,而是幾地。
主力在攻擊楊變等人鎮守的防線,而汲縣這兒只來了由慕容興吉帶領的八百騎兵。
隱忍多時,不惜每天佯攻扔下十幾具尸體撤退,不過是為了麻痹昊國主力軍,實則慕容興吉的殺招安排在汲縣。
一旦汲縣亂,必然牽連另一端的防線。
要知道汲縣可是駐著一萬多的兵力,一旦炸營亂起來,那副畫面慕容興吉想起來便為之興奮。
此時,一身鎧甲的慕容興吉便站在一處山坡之上,其下不遠處就是汲縣城池。
此刻汲縣城下,北戎騎兵們以百人為一隊,手持著火把來回在城下奔馳著,那馬蹄聲如雷,真仿佛來了千軍萬馬也似。
與之相互輝映的,是城里也鬧了起來。
兩股動靜交匯,聲入云霄,讓人為之心悸。
“報!”
一個北戎斥候騎著馬過來稟報軍情。
“稟報三皇子,祝順遠果然已經按照之前議定,領著親兵從后方城門跑了。”
“好!再等等,等著昊國人自己打開城門跑出來,你們再去收割羊羔。”
“是。”
火光中,慕容興吉披風如火,更襯得戴著兜鍪的他,多了幾分嗜血的味道。
他并非不恨楊變,只是他需要一場絕對的勝利,來告訴那個女人,她的選擇是如何的錯誤。
城里,軍營中。
元貞沒帶著人沖到軍營那邊,而是讓人砸破了營地的圍欄,從另一端出了去。
沿路,若碰到亂軍身影,遠遠的這群勞力便開始異口同聲大喊:“魏國公主在此,誰敢妄動!”
他們面色潮紅,聲斯力歇,手持著各種東西做出來的火把,照亮了周圍一大片區域。
而被人圍在中間的元貞,此時她已褪去身上的粗布襖子,將里面火紅色的長袍露了出來。
這件衣裳本是之前找村民所買,由于村民大多窮苦,哪怕家中婦人的衣裳也粗糙得很。偏偏元貞皮膚細嫩,在村里更換衣裳時,希筠實在嫌那些婦人拿出的衣裳粗糙,便花大價錢買了一戶人家女兒的嫁衣。
只要了里衫,讓元貞充作內衫之用,而那戶人家完全可以拿著銀子再做一身,反正內衫好做。
此時為了引人矚目,元貞也顧不得寒冷,把外衣脫了將里面的紅衣全部露了出來。
“魏國公主在此,誰敢妄動!”
就在這種威勢下,來一股亂軍,便收攏一股。
可與軍營那邊的炸營相比,還是杯水車薪。
“公主,祝順遠跑了,北戎打過來了!”被收攏的兵卒惶惶道。
“打不過來!楊將軍帶兵在外面呢!你們分些人出來,一部分護著我去城墻,一部分去各處鳴鑼示警,告訴所有人不要亂,我在楊將軍在,北戎不會打進來的!”元貞道。
她鎮定的模樣,感染了眾人,被收攏來的兵卒漸漸都鎮定下來了。
那伙兒勞力反倒嘲笑起他們,道:“慌什么慌!北戎蠻子真來了,砍了他們狗頭!公主都在這兒呢,那什么祝順遠跑了又怎樣!”
兵分兩路,由于有兵卒們的護持,上城墻很順利。
城墻上亂成一鍋粥的兵卒也迅速被收攏了。
元貞來到那面大鼓之前,取下鼓槌。
“公主,讓小的來吧。”一個兵卒道。
元貞置之不理,用鼓槌先試了下鼓面,又背對著眾人道:“把能拿來的火,都拿過來!”
眾人知曉此番是為示警,雖不知她要做什么,但都去找火把火盆。不一會兒,大鼓所在之處,便被沖天火光照亮,宛如一道光柱直入天際。
元貞手持雙槌,先不甚熟練地敲了兩下。
很快漸入佳境,鼓聲成曲。
“咚!咚!咚!咚咚……”
遠處,意識到不對的楊變已經領著兵來了,卻突然聽到遠方有鼓聲傳來。
不同于平時示警的急促,反而似乎有節奏。
“是秦王破陣樂!”有人道。
隨著駿馬疾馳,近了,越來越近了。
此時,楊變已經看到汲縣城墻上那沖天火光,以及火光中那一抹紅。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是見到面了吧。o(╯□╰)o
哈哈沒提防寫的時候讓男二先登場了,為了讓男主‘見’到女主,這章很肥。
有紅包。
第69章
69
“是秦王破陣樂!”
越來越多的人聽出這鼓聲在奏什么。
秦王破陣樂乃前朝享譽多時的陣曲,它不光是陣曲,還是大型樂舞,又是軍歌。
據說前朝覆滅之前,叛軍攻入都城,皇帝出逃,各路節度使作壁上觀,軍隊軍心渙散無力戰斗,在迎接叛軍使者入城時,軍中樂手只會奏這首秦王破陣樂,于是便奏了這曲。
軍中將士們聽聞之后,不由掩面痛哭,于是奮起斬殺使者,并反攻叛軍,為前朝再度延續三十年國祚。①
這件事更是給此曲增添一抹傳奇色彩,被傳得神乎其神,尤其在軍中更是廣為流傳。
昊國國祚艱難,對外敵時甚多,早年為了鼓舞士氣,便借用此曲,每次上陣迎敵之前,皆奏此曲。
只是這些年隨著軍備松弛,幾乎聽不見了,只有資格老的將士,以及一些兵卒們機緣巧合下聽過。
而西軍那,由于權中青深愛此曲,每逢大戰,為了鼓舞士氣,必讓人奏此曲,因此許多西軍將士都聽過。
安順軍和安肅軍也聽過。
兩軍鎮守京畿路,平時少不得學上四軍那樣做些表面活兒,犒賞宴軍功宴上,不適合奏那些靡靡之音,便也奏此曲.
城中。
混亂聲,喊殺聲,不絕于耳。
甚至有許多火光在城中各處燃起,似乎是著火了。
所有人都混成一片,也不知在喊什么叫什么跑什么,有軍中將領出面鎮壓,根本壓不住,反而被卷進混亂中,只能隨波逐流。到處都在喊北戎打進來了,祝順遠跑了。
突然,有鼓聲傳來。
明明聲音低悶,卻震人心魄,就仿佛敲打在人心坎上。
誰在敲鼓?
“是秦王破陣樂!”
“快看城墻上,那是誰!”
遠處,似那瓊樓玉宇之上,有一片火光照耀。
火光中有一抹紅色的纖影,隱隱只能看到此人有一頭烏黑長發,是個女人,在擊鼓。其他卻是看不清了。
怎會有女人?!
這里怎可能有女人!
又為何擊鼓?
“咚!咚!咚!咚咚咚……”
許多人都愣了幾瞬。
就在這間隙之間,遠處有鳴鑼聲傳來,夾雜著許多人異口同聲的大喊。
“魏國公主在此!誰敢妄動!”
“速速放下兵器,此乃北戎陰謀,勿要慌亂,即刻停下,原地站立不動!”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并敲響手中銅鑼,快速從這里經過。
“魏國公主在哪兒?”有人愣愣道。
“看到沒?就在那擊鼓!北戎奸細意圖引發營嘯,你們不要再亂跑亂叫了,速速幫忙穩定局勢……”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安靜了下來。
而隨著越來越多人鎮定下來,他們紛紛加入擴散的人群中,安靜的面積正迅速往外擴散。
城中一角,七八個身穿軍袍的將士岌岌可危地護著一個中年人,他們已經退到角落,退無可退。
忽然有鼓聲傳來,混亂仿佛被暫時停住了。
人群里,紛紛都在喊‘是秦王破陣樂’,所有人都在尋找鼓聲來源。
在城墻上!
“魏國公主在此!誰敢妄動!”
“速速放下兵器,此乃北戎陰謀……”
“公主在城里,楊將軍在城外,北戎打不進來……”
一個將士怔怔看著那道火光,以及火光中正擊鼓的人,突然哭了起來。
“郎將,看到了沒,營嘯似乎被止住了。”
被喚作郎將的中年人,忙激動道:“快快快,快去幫忙穩住其他人。”
下完命令后,他也抹了一把眼淚。
“天不亡我大昊!”.
城外,北戎人也聽到了鼓聲,只是他們并不知曉這是什么。
直到一名老將道:“這是昊國的秦王破陣樂!”
山坡上,慕容興吉咬著牙,怔怔地看著前方城墻之上那道紅色的身影。
哪怕離這么遠,但只憑一道側影,他都能認出是誰。
元貞!
她怎么會在這!
只是來不及讓慕容興吉多想,一道拖長的‘報’聲,驚醒了他。
“稟報三皇子,東側有大股騎兵襲來,人數約有五六百,他們的速度很快,約莫再有……”
不用他說了,因為慕容興吉已經看到遠處那逐漸靠近的火光。
“整隊!迎敵!”
“迎敵——”
迎敵之聲順著山坡往下傳去,凄厲的號角聲也在同時響起,激烈的聲浪沖破黑暗,甚至壓住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本來張狂無忌圍著城墻奔馳的北戎騎兵,在接收到指令后,迅速變幻隊形往此處疾馳而來。
“三皇子!”
領頭的騎士策馬來到面前。
此時慕容興吉也跨上了馬。
“昊國的騎兵來了,你們可有信心贏過他們?”
唿哨聲、吆喝聲、歡呼聲夾雜在一起,匯成一道道聲浪。
“戰斗!戰斗!”
所有人都舉著手中兵器高呼著。
“很好。”慕容興吉微微頷首,“讓昊國那群貪生怕死的軟蛋們,見識見識我北戎騎兵的厲害!”
“殺!殺!殺!”.
寒風在呼嘯,打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楊變心中再急,也知曉必須過了前方北戎騎兵那一關。
“還記得當初我們打西狄蠻子是怎么打的?”
他的聲音順著寒風,刮入后方騎兵的耳中。
“殺!殺!殺!”
跟隨在楊變身邊的,都是他的親兵,也是這支騎兵的刀尖。
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在戰場上,老兵和新兵是完全不同的品種,見過血的和沒見過血的又要劃分開。
楊變的親兵知曉禁軍那些騎兵的弱點,鎧甲兵器都是舉世無雙的,可是人嘛就缺了那么點血性。
也是沒怎么見過血沒上過殺場的緣故,這時候要做的就是激起他們的血性,讓他們忘記懼怕。
而人都有從眾心,當這兩百多個親兵都呼喝起來,夾在中間的人都不由被激得一股熱血上了頭顱。
“北戎人嘲笑咱昊國的兵都是沒卵蛋的貨,你們都是沒卵蛋的貨嗎?”
“不是!不是!”
“那你們要做的是什么?”
“殺!殺!殺!”.
就在這陣陣喊殺聲中,兩隊騎兵很快接觸上了。
馬的速度是極快的,而騎兵對騎兵不同于騎兵對步兵,又是短距離接觸,什么戰法戰術戰陣都是無用的。
等你擺好陣了,敵方騎兵已經沖過來了,一旦被敵人騎兵近身,被打個措手不及,就只有一敗涂地的下場。
這時候拼的就是兵,是鎧甲,是兵器。
北戎人擅騎射,他們最擅長的戰法就是拉開距離舉弓散射,一邊騷擾打散敵方隊形,一邊進攻。
這是對步兵的打法。
對上騎兵,則就是直接上去拼殺。
認真來說,北戎這些騎兵還沒正兒八經對上過的昊國的騎兵,在北戎人的眼里,每次都是那百十來騎,叫什么騎兵,他們打得最多的還是昊國的步兵。
而昊國的步兵就是一群待宰的羊羔,多沖上去沖幾次,他們自然就潰散了,然后一個個收割便是。
可這一次,楊變所領的騎兵,讓北戎騎兵大開了眼界,甫一上來就吃了悶虧。
就在北戎騎兵張牙舞爪揮著各種武器疾沖而來時,對面昊國的騎兵卻突然為之一頓。
只見那正前方穿著黑甲的領頭騎士微微一揚手,前頭的人都俯下身去,一陣密集如雨的箭矢從后方飛射而出。
“快躲!”
“是昊國的神臂弩!”
北戎騎兵之所以沒選擇射箭,是因為天黑又騎著馬,短距離沖鋒根本射不了兩箭,人就到近前了,何必多此一舉。
可他們卻忘了昊國有一種不用拉弓瞄準的弓箭,雖然它填裝箭矢的時間比弓箭長,但它易于瞄準,不用拉弓,只用事先填裝好箭矢便能用。
所以這一波是早有預謀對上沒有防備,沒有防備的自然要吃虧。
隨著箭矢落下,位于最前方的北戎騎兵紛紛落地,就仿佛割麥子一般,被割了一茬。
而借著這個勢頭,楊變帶領的騎兵尖端,已經宛如尖刀也似的插入敵人陣隊之中,并很快地將這個口子劃了開。
“殺!”
借著馬的沖勢,他們根本不用太大力氣,只是把手中兵器橫向使用,便能將借機將許多北戎騎兵掃下馬。
騎兵一旦落馬,在這種多騎兵戰場上,幾乎是九死一生。
不同于北戎騎兵的兵器混雜,昊國騎兵的武器是制式的,一般按照遠弓近刀沖鋒矟三種來配備。
矟可以是槍,也可以是矛,軍中多用雙刃矛,既可以劈砍還可以刺,而楊變則手持著一桿馬槊。
馬槊也是矛的一種,但比普通的槍矛更長更重,槊鋒刃也更長更尖銳。
一旦在戰場上看見使用馬槊的騎兵,幾乎可以不用懷疑,這必然是猛兵悍將,戰場上的大殺器。
馬槊的誕生就是針對騎兵而設,尤其是配甲的騎兵。
這也是為何慕容興吉挖空心思也要弄出一支鐵塔兵,因為普通騎兵哪怕是配了普通重甲的騎兵,也禁不起昊國的床子弩和馬槊那一刺。
什么是收割?
這便是!
經過昊國騎兵這一射、一沖,北戎騎兵的隊形已經散了,死傷也十分慘重。
八百騎兵轉瞬便折損了四分之一,這讓位于后方的慕容興吉目眥欲裂。
楊變!
他的宿敵!
而局勢到了此時,敵我混戰成一團,騎兵優勢已被用盡,已經到了真刀真槍開始拼殺的時候。
可由于昊國占了先機,收割了北戎不少人頭,哪怕是那些嘴里喊著殺其中心中畏懼的新手,此時也打出了血性。
“殺!”
“屠盡北戎狗!”
昊國騎兵戰得酣暢淋漓,他們何曾打過這樣的仗?
為了能對付北方的騎兵,朝廷給為數不多的昊國騎兵堆鎧甲堆兵器,可軍械堆了無數,又有何用?
因為防止武將專權,下面的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每每臨到戰場,現場磨刀。
而這些昊國騎兵們,他們太精貴了,精貴到輕易不會動用。而老兵都是要經歷戰場廝殺的,沒有廝殺就沒有經驗,真到用的時候,明明穿著最昂貴最精良的鎧甲,卻猶如紙糊一般,不堪一擊。
他們缺乏真正廝殺,更缺乏一場順風仗,而戰場上戰機都是稍瞬即逝的,一旦把握不住,或是心中有怯懦,便會被敵人迎頭痛擊,而后兵敗如山倒。
如此往復,便畏戰怯戰。
而此時,他們的血性已起,豪氣萬丈。
昊國騎兵不弱北戎!
從來就不弱!
最前方,楊變早已瞄準位于馬陣后方的慕容興吉。
那獠一身在火光照射下流光溢彩的鎧甲,不用說話便讓人知曉他的身份,更不用說他頭上的鳳翅兜鍪。
新仇舊恨!
楊變單手斜持馬槊,暢聲大笑道:“慕容小兒,可敢一戰!”
可這人也是,他問人敢不敢戰,卻根本不等對方回答,反而借著北戎騎兵愣神那一個間隙,沖勢更快地往前方沖去,并單手一槊刺出。
圍繞在慕容興吉身邊的親衛,根本沒預料到前方的騎兵會走神,也沒提防楊變會沖得這么快這么猛,等他們反應過來,那一槊已經刺過來了。
“皇子快躲!”
有人甚至立刻用刀螳臂擋車地沖槊尖斬了去,頃刻這一群人就亂成一團。
慕容興吉并不懼戰,也不怕戰,他能得如今地位,便是他在戰場上身先士卒敢于拼殺拼出來的。
可方才楊變那一喝、一沖、一刺,讓他仿佛回到了前世。
前世他就是這么死的,至今眉心猶有一股寒意。所以他愣了一下,這一愣之間錯失反擊先機不說,還讓己方士氣蕩然無存。
而另一邊,幾個用刀去螳臂擋車的親衛,直到刀劈砍上去,才知道對方是虛張聲勢。
是的,楊變是虛張聲勢,須知刺出的力量是需要蓄勢的。
他猛沖而來,尤其之前充作刀尖將北戎馬陣打了個半穿,要知道越是在前頭的人,承受的攻擊越多。
等穿插過來,還未喘氣,又朝慕容興吉沖來,自然那股力量還未蓄起。
可他為何這么做?
難道是呈匹夫之勇?
……
城墻之上,正在擊鼓的元貞其實早已看到下方戰況,自然看到了楊變,也看到慕容興吉,更看到下方兩國騎兵的對撞。
開始她心中擔憂,擔憂昊國騎兵不敵。
在看到楊變竟然使詐,致使昊國騎兵占據先機,她心中一松。
又見楊變突然挑釁慕容興吉。彼時二人隔了近五十米的距離,中間更阻隔了二十多騎,她心中焦慮,深怕他記著之前慕容興吉要她之仇,此時不顧自身安危要去報復,卻又看見他那風馳電掣般的一沖,一刺。
她正屏住呼吸,突然又見他那兵器被人劈砍了下去,猜到他可能力竭,更是擔憂地連擊鼓都停下了。
誰知,這人手腕一收,兵器已然收回,同時速度極快地策馬飛馳而過,并哈哈大笑起來,這才發現北戎馬陣自此已被他打了個對穿,他其實在使詐。
“楊將軍威武!”
“殺啊!”
顯然此舉更加鼓舞了后方昊國騎兵的士氣,眾人更是奮勇。
自此元貞才明白,原來他此舉根本不是呈匹夫之勇,而是蓄謀已久,包括挑釁慕容興吉,包括之后發生的事。
一切不過是為了打穿北戎騎兵的陣隊!
此時緊隨著楊變的后方昊國騎兵也來了,大勢已成!.
“皇子,快撤吧!”親衛哈擦道。
如今昊國騎兵大勢已成,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騎兵馬陣一被打穿,敵人便可立即繞到一側騎兵身后,再進行一場新的沖鋒,并可與前方自己人匯合。
到那時候,就是被人包餃子似的圍著打。
以前他們都是這么對付北韃騎兵和昊國騎兵的,自然知曉厲害,一個不慎可能就全軍覆沒。
而汲縣那,別看他們跟昊國騎兵對陣,其實時刻注意著汲縣城里的動靜。
之前那聲入云霄的混亂聲,早已不知在何時平息,顯然與那城樓上擊鼓的紅衣女子有關。
一旦汲縣那緩過來,整隊出城援助騎兵,他們就是腹背受敵,可能會全死在這。
他們能死,皇子不能死,因此哈擦格外焦急。
慕容興吉又怎可能不知其中厲害,可他不甘啊!
他不甘!
他布置許久的萬全之計,就這么被破了?
到底是哪兒出錯了?
祝順遠那沒有出錯,他已經按議定那樣在城中引發混亂,并帶著人跑了,丟下滿城的混亂。
出錯的是她,蕭元貞!
本應該被蒲察倧帶過河的她,突然出現在汲縣。之前蒲察倧擄到元貞后,邀功心切,就命一人快馬回去報信。
慕容興吉收到信后,甚是喜悅。
甚至想好了,今晚攻下汲縣,打過北岸,等再過一兩日人正好送到他面前,是時他會告訴她,她的選擇是如何錯誤。
無人知曉,當慕容興吉好不容易打退昊國的圍剿,得知這一切都是昊國詭計,他們表面答應和親之事,實則將蕭元貞嫁給了楊變,他心中有多么憤怒。
所以他制定繼續南攻的計劃,一路帶著北戎大軍攻城略地,打到黃河北岸來,就是在告訴昊國惹怒他的下場。
以及告訴她,她的選擇是如何錯誤。
如今倒好,明明應該在蒲察倧手中的人,現在到了汲縣,還幫著汲縣解了營嘯之危。
還有那楊變!
這人就是天生克他之人!
慕容興吉心中莫名有這樣一種明悟。
“都怨這女子,她到底是誰?”
哈擦怒道:“魯河,射了她!”
魯河乃慕容興吉親衛中,數一數二的神射手,臂力驚人,可開三石大弓,罕逢敵手。
以他的臂力,和他所配大弓的力度,從這里射到城墻上并不困難。
魯河領命,當即取下弓來,并瞄準那道紅色身影,搭箭欲射。
突然——
“行了!”
慕容興吉制止道,又復雜地看了那道身影一眼。
此時元貞也在往下看,冥冥之中,兩人似乎對了一眼。
“撤!”
“皇子!”
哈擦不甘,卻也知曉耽誤不得,不再出言。
另一名親衛拿起牛角號,吹響。
“撤!”
親衛們護著慕容興吉轉身往后方疾馳而去,其他北戎騎兵也紛紛不再糾纏,跟著撤退。
他們的撤退顯然訓練有素,一部分人跑,一部分人回身射箭,來回交替進行。
拉開距離后,北戎的騎兵才顯露自己的優勢,一時打得昊國騎兵根本追不得,只能停下利用兵器打掉射來的箭矢。
若是他們也有弓箭倒還好,大不了互射便是,偏偏這次他們來只少數人配了弓,大部分是配了弩,開場那一箭已經用掉了箭矢,如今要用還得填裝,只得悻悻作罷。
“沖啊,殺盡北戎狗!”
有人打上了頭,明明被箭矢射中還在沖。
“行了,窮寇勿追!”
這時,汲縣的城門也從里面打了開.
“楊將軍,幸虧你來了,還有魏國公主,不然這次汲縣危矣……”
宣郎將匆匆走出城門。
身后領了約莫兩千之數,隊形不整,一看就是臨時湊出來的兵卒。
也難得他們有這份心,知道楊變帶兵馳援,兵力不足,雖一上來迎頭打了個北戎騎兵措手不及。
但若是持久戰,他們不一定是對方對手,且誰知道北戎還有沒有伏兵?
這般情況下,宣郎將沒有畏戰,反而領著兵出城支援,顯然勝過了昊國大多數守城將領。
可這會兒楊變一點想跟他寒暄的心思都沒有 匆匆丟下一句‘我去見公主’就策馬進城了。
在城樓下方的樓梯處 楊變見到了元貞。
“你怎么來了?怎么穿這么少?”
他握住她的手后 才發現她手寒似冰。穿得也很少 這么冷的天 就穿了身紅衣。
楊變匆匆去解自己的披風 解下來才發現這披風用不成了 爛了不說 上面全是血 只因是紅色 才看著不顯。
“快去找件衣裳來。”
一件衣裳從邊上遞上來
楊變順手接過與她披上 才發現是件男人的破襖子。
正想扯下來再換 哪知元貞披上后就熟稔地把袖子套上了 見她不厭惡 他也就不折騰了。
“一時說來話長……”
“那就等會兒再說!”楊變道 “這次北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東路那還有北戎軍……”
這時 宣郎將也過來了 楊變忙問他城中情況 得知城中發生營嘯 竟是元貞想法子止住的 他臉色復雜卻也顧不得多說什么。
正讓宣郎將召集兵力 整裝出城支援東路 這時斥候來報軍情了。
“將軍 北戎軍已退。”
“都退了?”
“都退了 三路人馬都退了。”
楊變松了口氣 轉頭又握緊元貞的手 道:“你方才說說來話長 走我們慢慢說去。”
他這變臉速度 讓一旁的宣郎將哭笑不得 只能看著他拉著元貞的手往前走。
走了兩步 他似乎嫌慢了 一把將人抱了起來 很快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作者有話要說:
①來自百度 野史。
更新有點晚了 戰場不好寫 但沒辦法這是楊狗子的高光時刻 必須精雕細琢給他帥一下。
有紅包。
第70章
70
祝順遠人雖跑了,但他的府邸還在。
之前就有人來祝府搜尋過,嚇得一屋子沒被帶走的下人瑟瑟發抖,此時城中混亂方歇,見這么多人再度闖進來。
聽說是魏國公主需要一個住處,老管家當即帶著人把后院正房挪了出來。
楊變抱住元貞后,就察覺出不對,她渾身冰寒,涼得厲害,人也懨懨的,眉心一直蹙著。
“去準備幾大桶熱水,再拿個浴桶來。”
不一會兒,東西就準備好了。
楊變抱著元貞進了浴間,三下兩下把她外衣脫了。
一旁的侍女見了,道:“將軍,要不我等來服侍公主?”
楊變皺眉看了看她們,似乎有些不放心。
元貞強撐起精神道:“你也去把自己也收拾收拾。”
他剛從戰場上下來,身上血腥味很濃,沖得元貞想吐,卻一直忍著。
“我這就去,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于是元貞在里面沐浴,楊變則去了外間收拾自己。
他也不是蠢的,當然察覺到異常,莫名其妙元貞就來到汲縣,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又見之前有個村漢亦步亦趨跟在旁邊,出來后就讓人把李三叫了來。
而李三也正是方才遞楊變衣裳的人。
李三走了進來,激動得面色潮紅。
知曉楊變是公主的駙馬,便楊變問什么他說什么。
聽說元貞竟然喬裝成男子,出現在河對岸,身邊一個人都無不說,還出現時就穿著方才那件破襖子。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楊變反而更疑惑了。
“這樣,你也算幫了我的忙,今天時候不早了,我讓人帶你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有什么想要的跟我的親兵說也可以。”
此時楊變的親兵,已帶人把整個祝宅占了。收到命令后,一個還穿著鎧甲的大漢進來,將李三帶了下去。
李三看著對方身上的鎧甲,羨慕之色流于言表。
方才他在城墻上,自然看見下方這些騎兵英勇殺敵的風姿,頗有一種男兒何不帶吳鉤的豪氣和遺憾。
只可惜他不會吟詩,大字都不識幾個,心中即使有激動難以表述。
“咱楊將軍跟人不一樣。”
親兵看向他。
“那些差役們都比他有架子。”
聞言,親兵立即懂了,道:“將軍素來拿我等當兄弟看,不會仗勢欺人。”
“真好。”李三羨慕地咂了咂嘴。
又道:“你說咱這樣的,將軍收不收啊?”
“你?”親兵看過來,也沒有瞧輕他,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且不說收不收,當兵是會死人的。再說,你肯定有妻小了,能舍得離開……”.
楊變卸了甲,又洗了個澡,頭發還帶著濕氣地又進了浴間。
此時元貞已經洗過發,泡在浴桶里了,因為熱水加得足,整個人紅彤彤的,額上全是汗。
見這位將軍又來了,還讓她們都下去,幾個侍女紅著臉退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
此時元貞正閉目趴在桶沿上,聞言也沒睜眼,把事情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
聽說慕容興吉的人竟然能摸到上京去,還把元貞擄走了。
楊變心有余悸之余,更是惱恨自己方才不應該放對方走,就該把他的腦袋摘下來劈成八瓣。
“怨我,當時應該給你留一隊親兵當護衛!宮里的那些護衛都是些什么,不堪一擊,幾個北戎兵都能摸上來把他們抹脖子了!”
又道:“你沒受傷吧?”
他不放心,直接拉著元貞,要讓她起來給自己看。
元貞簡直對他無語了,她深深懷疑他想看她受沒受傷是假,想耍流氓是真,她現在可是光著身子。
正好這會兒經過熱浴一泡,她也緩過來勁兒了,索性便站了起來。
楊變將她抱出浴桶,又用邊上的巾子一裹,就把人抱了出去。
外面侍女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連連想避開或躲出去,卻一時失了方寸,反而不是彼此撞到,就是差點沒摔倒,場面極其混亂。
楊變小聲抱怨:“這侍女不如你院里那幾個。”
元貞白了他一眼。
那肯定不如,訓練有素和沒經過訓練的肯定不一樣。
進了臥房,臥房里的鋪蓋被褥似乎新換過的,屋里點了香,淡淡的茉莉香氣。
這種香雖比不上元貞平時用的香,但很是清爽,嗅著這股徐徐的香氣,元貞一直緊繃的神經不禁放松下來,有種回到熟悉環境中的慵懶。
也所以,之后楊變打開巾子想檢查她有沒有受傷,她也打著哈欠就由著他了。
本以為這廝肯定要做點什么,誰知竟然很老實,檢查完后,就拿起侍女早就準備好的內衫,幫她穿了起來。
楊變陰著臉。
元貞的身上雖然沒有明顯的外傷,但身上有幾塊青紫,一看就是撞傷摔傷。幸虧天冷,都穿得厚,不然指定不知是什么樣。
還有手,本來是一雙纖纖玉手,如今倒好,上面傷痕累累,這是長時間拉扯韁繩的后果。
楊變在心里又把慕容興吉殺了八百遍!
見她困了,他撫了撫她小臉,又親了親她額頭,溫聲道:“你快睡。”
他溫柔得不可思議。
元貞睜著眼睛看他。
“我抱著你睡。”
他自作多情地以為元貞想讓他抱著睡,眼神更是疼惜和得意。頗有一種原來你就想我抱著你,是不是最近我不在家,你一個人就睡不著的意味。
元貞懶得跟他爭辯,他要抱就給他抱。她打了個哈欠趴在他懷里,聽著熟悉的心跳聲,倒讓她極為安心,睡意也更濃了。
這時,卻有一個奇怪的聲音響起,似乎是有人的肚子叫了。
楊變以為是自己的,可聲音不對,直到看到她紅了又有點惱羞的小臉,才知竟是她的。
他心中更惱更憐,當即放下元貞起了來,叫侍女去準備些吃食。
吩咐完,他又躺回來,抱著她。
“餓了也不說?”
“沒感覺到餓。”
“餓了還沒感覺,就是餓過頭了。”
好吧,元貞承認。
這一路趕過來,饑渴就不用說,有時候為了趕路,她能一天都不吃。
本以為自己身體嬌弱,必然承受不住,沒想到竟也還好,再說她也不是什么嬌氣之人。
可恰恰就是本應該嬌氣卻并不嬌氣,才讓楊變生了惱和憐。
他惱自己沒保護好她!
在楊變心里,她嫁自己是下嫁,他就該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吃苦受累。如今倒好,他還活著,他媳婦都成了這樣!
“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剁了慕容興吉的狗頭!”他惡狠狠道。
又把元貞抱進懷里,又親又安撫。
元貞被他折騰煩了,道:“你能不能讓我消停會兒?”
“我怎么不讓你消停了?”他委屈說。
好吧,元貞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覺得他這行徑就有點像小桃子,有一年小桃子不知跟哪只野貓生了幾只小貓,成天把窩里的小貓看著,出去會兒回來就要看看,生怕丟了一只。
動不動就把小貓摟在懷里舔,把小貓添得毛又亂又濕,它還樂此不疲,就得舔。
希筠說,這小桃子定是愛極了小貓,才會這么舔它們。
定是愛極了才會如此?
元貞放棄掙扎了,他愿意怎樣就怎樣吧。
楊變見她不說話,又擺出隨便自己的姿態,心道她定是覺得冤枉了自己心虛了,更是在她鬢角上親了親。
又去給她順頭發,覺得她頭發還沒干,怕她濕著頭發著涼了,給她一縷一縷順開,并都攤開晾著。
侍女進來稟報,說吃食準備好了,已經在外面擺上了。
楊變先是皺眉,想了想自己先起來套上衣裳,又拿了件厚點的衣裳給元貞穿上,又親手給她套上足襪。
然后也不讓她自己走,親手將她抱了出去。
到了桌前可以讓放她下來了吧?
他偏偏不,就讓元貞坐在他腿上,甚至還想給她喂食。
她就是有點累,又不是缺胳膊斷腿了。
可看著他微蹙的眉心和眼神,元貞又拒絕不出口。
怎么說?
他似乎覺得她遭了這一通罪,都是因為他的緣故,是他讓她遭罪了,所以他迫切需要做點什么,來彌補來讓自己安心。
可與他有什么關系呢?
明明是外因,是慕容興吉。
其實元貞已經有些明白了,可她卻下意識讓自己明白得并不是那么透徹,因為那股難以適從感、羞澀感、怕自己無法給予同等回應的恐慌感,讓她實在有些陌生。
她反射性接受這一切,放棄掙扎任他給她喂食。
一旁的侍女們羞得臉都紅了,卻忍不住還想看。
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如此高大駭人,竟如此疼愛妻子的嗎?
以至于之后出去了,看見院子里楊變的親兵,都忍不住會多看兩眼。以至于這些大漢俱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道難道自己被人看中了?.
用罷飯,兩人去歇下了。
什么也沒做,只是單純睡覺。
半夜時,元貞發起高熱。
被楊變撈起來貼著她額頭感受她溫度時,元貞甚至迷迷糊糊的想,她這身子也沒誰了。
你說嬌弱吧,有事時從不拖后腿。
若說不嬌弱,偏偏每次事后都會發熱。
大半夜里,軍醫被找了來。
由于軍醫都被抽調去了城外前線,軍醫來的時候,臉都被風吹木了。
一通把脈給藥,等元貞被抱起來喂了一碗苦藥后,此時外面的天也快亮了.
混亂過后的汲縣,安靜而又平和。
城里來來往往的都是兵卒,大家都有十分有秩序地忙碌著。
距離那場混亂,已經過去了三天。
其實第二天元貞就好了,就是按照軍醫所說,要好好將養幾日。
希筠被楊變派人接了過來,上京那邊也安排人去送了信。
楊變派去上京送信的人,和詹家母女幾乎是前后腳到的,把信送到的同時,也把上京那邊情況帶了回來。
那日,元貞被擄走后,是直到傍晚將軍府那才意識到不對的。
換平時公主早就該回來了,怎么今天卻還沒回?
于是嚴總管便連忙命人去皇莊上找,得到的消息卻是公主早就回了。知曉元貞能去的地方不多,便又去蔣家去權家找,可都沒找到。
這時候已經意識到不對了,蔣家人和權簡兩口子也著急起來,一邊命人去詢問宮門處,問元貞公主可進宮了,一邊帶著人搜尋從上京到皇莊的那條路。
就如同藍衣中年人之前擔憂那般,蒲察倧等人隨意拋掉的尸首,很快就被找到了。
見所有侍衛都死了,公主和其侍女卻失蹤了。
嚴總管知道這事小不了,當即稟進宮里。
宣仁帝大怒,下命搜尋全城,并命殿前司著人沿路搜捕歹人行跡。
可一直沒有下文,也是蒲察倧等人故意繞了道,選的路也十分偏僻。
如是過去幾天,正當所有人都覺得人能找回來的希望渺茫,權簡甚至在想怎么跟楊變交代,卻先是詹家母女回京給蔣家遞了話,同時傳遞軍情的急報也到京了。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元貞竟是被敵國皇子派人所擄,誰知半路上她卻智計逃脫,還就救了同被擄走的詹家母女。
又去了汲縣,幫前線破了北戎的陰謀。
如今祝順遠已經被抓到了,他帶著手下親信藏在附近一處密林中,本以為北戎打進汲縣,拿下北岸后,他就能帶著人去北戎了,卻萬萬沒想到北戎竟被打退了,而他也被抓了起來。
人如今已經被押解送去上京,進行最后的審訊和定罪,暫時與汲縣也沒什么關系。
本來祝府要被查抄的,由于元貞住在這養病,暫時還擱置著。
而北戎那邊,暫時偃旗息鼓中。
到底對方占據優勢,騎兵也多,重騎兵還未動,所以對方不主動進攻,昊國這邊自然也不會打過去。
雙方雖距離不遠,卻暫時相安無事。
這天,元貞讓楊變帶著自己找了個空曠的地方,并把那顆震天雷拿了出來。
這兩顆震天雷也是爭氣,之前那顆救了元貞,這顆被她一路帶著車馬勞頓,竟然也沒炸。
這次由于有楊變在,試驗得更是精準。
楊變不光找來了幾個木人,還給木人戴上了鎧甲。
點燃,炸開。
果然爆炸力驚人!
但看過木人所穿鎧甲上的痕跡后,楊變一邊摸著下巴一邊道:“殺傷力確實不錯,但對重騎兵作用不大。”
其實在那晚見到戰場上騎兵真正的廝殺,元貞便在心中質疑震天雷的殺傷力。她和木石礙于眼界問題,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場,自然有些東西會想當然。
他們覺得威力足夠了,實則遠遠不夠。
“等回去后,我讓木石再改進下。”
楊變安慰道:“你也不要沮喪,雖然對重騎兵作用不大,但對付輕騎兵也能用。”
唯一要考慮的是,騎兵速度快,可能你還沒扔過去,人家已經快似閃電的跑了。這就是震天雷的弊端,元貞知道。
“只有大量的裝備,一次多扔一些,才能克敵制勝。”
現在問題是,這東西要報給朝廷嗎?
因為只有軍器監那才能大量產出這種火器。
正當夫妻二人不約而同猶豫此事時,一個消息傳來了。
朝廷又在和北戎議和.
此次的議和,是一個叫做段長義的官員主導的。
他正是剛上任的度支司副使。
宋太師父子倒臺后,其所在的位置自然被瓜分,可到最后似乎誰也沒占到便宜,宋太師所兼任的尚書左仆射,如今被門下侍郎杜璉兼任。
提起這個,要細說一二。
門下省其實有兩位侍郎,按理說門下省該是侍中為首,侍郎次之。但由于侍中乃虛銜不設,所以侍郎為最高長官。
而由于改制后,三省進行過部分合并,尚書左仆射一般要兼任門下侍郎,于是兼任尚書左仆射的門下侍郎為一品,屬宰執、執政官行列。
而未兼任的門下侍郎為二品,只管門下省內事務。
這杜璉素來低調,誰也沒想到這次會是他一躍成了宰執之一,可謂是驚掉眾人大牙。
與之相對應,宋太師長子宋綸,原度支司副使,如今位置卻被這段長義給坐了。
看似二人似乎與哪一方都沒有關系,實則根據蔣家傳來的消息,這杜璉乃吳皇后的大哥吳彥昌的同窗兼同年,雙方竟還是拐著彎的親家。
吳彥昌乃國子監直講,勾當國子監事,說白點就是管國子監的。吳家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當年吳皇后既能被選為皇后,自然有其底蘊。
只是這些年來,吳家一直低調,吳皇后也一直是個老好人,直到這位杜璉杜相公突然嶄露頭角,才讓人憶起當年那個桃李滿天下的吳家。
所以說,吳皇后這是被宣仁帝推出來了?
遏制不了文官,也遏制不了那些附庸皇子勢力的大臣,索性就推出一個新勢力。其實吳家也算不得新勢力,只是以前藏著,如今被推到臺面上罷了。
還有這個段長義,他能做這個度支司副使,是劉家在后面使了大力氣。
收到這些消息的元貞,格外心累。
她現在是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破事,卻又要必須知道。
而段長義之所以會甫一上任,就新官上任三把火提出和北戎議和,原因竟是朝廷沒錢了。
是的,朝廷沒錢了.
其實這個理由很充分,因為據元貞所知,朝廷財政一直不富裕。
大軍一動,動的就是銀子。
這段時間昊國和北戎打了幾場,調集多路大軍,看似沒占任何優勢還輸著,實則就算輸了也不代表不花銀子,尤其又被北戎占走了幾個大城。
這無疑是給本就勉力支撐的昊國財政,更增添一層重負。
如果真議和了,前線權中青楊變等人怎么辦?
這會不會又是慕容興吉的陰謀?
元貞心急如焚,就想趕緊回京去,最起碼在京里,各處的消息會知道的更快一些。
而另一邊,在段長義提出議和后,朝中雖有些反對聲,到底現實不容人,漸漸就沒什么人反對了。
尤其在派出使臣后,北戎那邊竟見了使臣,竟也有議和的想法,反對聲更是絕跡。
如今使臣已經住進了汲縣,和北戎那邊談得有來有往。
見此,楊變以不放心元貞獨自回京為由,主動提出要送她回京。
權中青知曉義子這是脾氣上來了,左不過現在暫時打不起來,就同意了。
夫妻二人踏上回京的路途。
三天后,到達上京.
回京后,元貞第一件事是先進了趟宮。
除了向宣仁帝說下自己的經歷外,元貞更多的是想探明他的態度。
見他果然對議和之事甚是期待,甚至主動與她述說北戎大軍當下處境,譬如權中青及楊變那晚立了大功,打退了北戎的偷襲。她也立了大功,不負皇家公主威名,臨陣不亂幫著穩住了汲縣營嘯。
而經歷此事,北戎陰謀被破,再度挫敗。
如今黃河已經解凍了,北戎打過來的可能不大。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就像以前的北韃那樣,難道他們的人死了就不心疼?
能不打仗,又有人給好處,足夠這些從苦寒之地來的蠻夷們滿足了。
就像當年的北韃一樣,待在好地方多待幾年,他們自然會被中原王朝的文化所同化,甚至被富貴安穩侵蝕,以至于后來失去戰力。
元貞見宣仁帝能分析出北韃滅亡的原因,竟是被富貴享樂腐蝕了戰力,說明他并非昏庸不懂,那為何……
“那失去的那些城池和百姓們呢?”
宣仁帝怔了一下:“如今正在和北戎談,希望他們能還回那些城池。若不能,”他頓了頓,道,“他們打下城池,也是為了好處,傷害當地老百姓沒用,只要北戎皇庭不傻,就不會傷害那些百姓。
“那如果北戎并不甘心只如此呢?和談只是他們又一次的陰謀?
這一次,宣仁帝似乎失去了耐心。
他當然明白女兒的意思,他這個女兒對外敵的態度一直很鮮明,可有什么用呢?他也想打,但怎么打?
“沒有銀子,你說說怎么打?朕還沒提,三司那就叫窮,度支司沒銀子,鹽鐵司也沒銀子,都沒有銀子,怎么打?
元貞長長吐出一口氣:“爹爹勿要生氣,女兒并無他意,只是有些擔憂罷了。
宣仁帝見她示弱,見她似乎又瘦了不少,這趟被擄也是受了不少苦處,當即軟和了音調道:“你如今已為人妻,就不要操心朝廷的事。不要擔心,爹爹會盯著和談之事,朝中也說了,一定會極力把那些城池要回來,好處也會盡量少給,待緩過這一陣子,再反攻北戎也不遲。
元貞退了下。
該做的她已經做了,其他就聽天由命吧.
回去后,楊變在得知宣仁帝的態度,索性也不回前線了,只讓人給權中青送了封信。
和談還在繼續,而三月已經到來。
今年由于朝廷戰事吃緊,國庫都沒錢了,宣仁帝自然不宜再鋪張浪費。金明池還是照舊開池,但今年的盛會大抵是不辦了。
蔣家那邊還是決定把蔣慧的婚期提前,原定是四月,但如今局勢不明,不如早日給兩個孩子成親,也免得兩家人都掛著心。
這是兩家經過多次商量的結果,元貞也沒說什么,除了備了一份大禮外,蔣慧出嫁的前一天,還專門去給她添了妝,次日又與楊變去吃了喜酒。
而詹家那,自打知曉元貞回京了,詹瑩瑩就往將軍府跑得勤。
用希筠的一句話來說,若咱公主是個男子,這詹家小娘子肯定非咱們公主不嫁。
這陣子元貞一直覺得有些不適,這股不適其實在汲縣那她就感覺到了,可軍醫把了脈,回京后又有御醫來看過,皆是無事,只說她是多思多慮,要多休息靜養。
這兩天那股不適感更重,元貞便又讓請了御醫來。
誰知把脈后,御醫竟說她有孕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別急這個破朝廷,馬上就跑路了。
——
楊狗子:我舔,我使勁舔毛。
元貞喵:你好煩啊。
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