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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如煙之死

    審刑院大牢位于地下, 入口很小,僅能供一人通過。

    白芷每次經過這條窄道,都甚感壓抑。

    到了地方, 她先把籃中之物給人檢查, 是一些傷藥和一塊干凈的布, 以及兩塊夾了肉的餅,和一壺水。

    當初把如煙收押時, 她傷勢未愈,每天都得換藥,審刑院這憐她可憐,也是怕她死了,便準許白芷每隔兩天來一次。

    不過所攜之物都需檢查,吃食和水也需要她每樣都吃一口。而這里檢查還不算完, 等會還會有個老嫗領她去一旁搜身。

    一切弄罷,白芷被獄卒領到如煙的牢房前。

    獄卒打開門, 讓她進去。

    人也沒走, 就隔著柵欄在外面盯著。

    如煙躺著雜亂的稻草上, 一動未動,整個人瘦骨嶙峋的,像具死尸。白芷來了, 她都沒察覺到, 還是白芷來到她身前蹲下,輕聲喚了她兩聲。

    “娘子……”

    如煙慌忙坐了起來:“白芷你來了?”

    她臉上滿是臟污,神色慌亂還有些神經質, 緊緊抓著白芷的臂膀:“我想出去, 我要出去, 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

    這陣子她與外界交流, 僅一個白芷,白芷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背著人告訴她讓她一定要穩住,郎君正在想辦法救她,讓她一定不能慌,不能露出端倪,不然她要死,郎君也得死。

    如煙這才穩了下來。

    也幸虧審刑院這對她沒用刑,不然她早就垮了。

    即是如此,也遭了不少罪,牢飯難吃,只憑著白芷每兩天給她帶一些吃食,還不能帶太多。

    牢房里有老鼠和各種蟲子,夜里地牢深處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發瘋亂叫,所以沒幾天如煙就成了這副模樣。

    “我要出去,我想回去,我什么也沒做,為何要這么對我!”

    如煙哭得泣不成聲,哪怕白芷每兩天來給她換一次藥,她的臉也因環境太差開始腐爛了。

    天太熱了,依稀能聞到些許臭味,哪還有當年名動上京如煙仙子的模樣。

    白芷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又怕自己出聲露了端倪,只能先哄著如煙,先給她換了藥,又讓她吃帶來的肉餅。

    如煙狼吞虎咽地吃著,中間甚至嗆到,白芷連忙喂了她些水。

    趁著喂水的空隙,如煙臉上的激動瘋癲全沒了,竟成了面無表情。

    “你有話跟我說?”

    白芷一愣,心中彌漫上細細密密的悲涼。

    她瞅了一眼牢房外似有些不耐正在走神的獄卒,聲如蚊吟:“郎君有東西讓我給你。”

    “什么?”

    白芷塞了一個東西給她。

    如煙在摸到東西時,就感覺到是什么了,她甚至能在腦中描繪出此物的模樣。

    她劇烈地嗆咳起來,白芷連忙為她順氣。

    柵欄外,獄卒聽見動靜不耐地往這里看了一眼,在看見那如煙嗆咳時口沫橫飛,臉上的布也掉了,露出其下可怖的傷口,頓時嫌惡地移開視線,又往遠處走了一點。

    趁著空檔,如煙看清了手中的東西。

    是一枚玉環,很小的一枚,玉質也不是太好,上面打了個紅色絡子。

    這是她和謝成宜的定情之物。

    當年柳謝兩家本是鄰里,她從小就喜歡這個話不多,與謝家其他哥哥們不同的小哥哥。

    他不喜練武,只喜歡讀書,她小小一點便跟在他身后聽他讀書。

    后來他實在耐不住她的煩,也是為了對家人好交代,便帶著也教她。

    是青梅竹馬呀。

    不過這個竹馬大了自己五歲,及至謝成宜成年,她也及笄了,她已經長成為一個婷婷少女,他也成了一個俊美的少年郎。

    她實在按捺不住愛慕之意,對他表露心聲,他眼神復雜,卻還是拒了,說他心中有抱負,不會一輩子就待在這清水縣。

    當時她是怎么說的?

    她說,天涯海角,我都陪著宜哥哥。

    后來他要來上京,家里勸她不要再想這個人了,她也及笄了,該嫁人了。她不聽,偷偷收拾了包袱,留下一紙書信,跟在他后面上了去上京的船。

    他那么嫌棄她,卻還是沒忍心攆她走。

    那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這樣繁華的地方,似乎與他們這樣的人無關。

    宜哥哥所托之人,終究是有違他所托,他沒能進入太學,兩人身上的銀錢也越用越少,只能從客棧搬出來,租了個很小的房子,暫時落腳。

    她也曾勸他,不如就回去吧。

    他卻說,他既然出來的,就一定不會回去,他一定會進入太學,一定會做上大官。

    后來呢?

    后來他們的錢漸漸用盡了,宜哥哥的事情依舊沒有頭緒,當時她已經對上京很熟悉了,他們所住的地方附近有幾家勾欄,一次她去菜市買菜,偶遇了香云樓的老鴇宋媽媽。

    宋媽媽說她長這么好看,卻淪落到這樣的地方,真是可惜。

    是的,他們當時所住的地方是整個上京最糟的地方,不光房子小環境差,附近充斥著無數勾欄瓦肆,車腳牙行,地痞無賴也多。

    她就被地痞糾纏過,還是宋媽媽幫她解的圍。

    其實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她只能這么做,只有她這么做,才能為二人掙出一條出路。

    她和香云樓簽了兩年的契,在里面做清倌人,只賣藝不賣身。

    他得知這件事后,臉色難看得嚇人,拉著她去香云樓要解契。

    可這時宋媽媽的臉色卻變了,說已經簽下的契不可能作廢,契書上也寫明若是反悔,便要按價賠錢。

    他們沒錢賠,也橫不過香云樓,事已至此,只能這樣。她把他攆走,堅持留在了香云樓。

    是的,都是她堅持的。

    然后呢?

    然后日子漸漸好過了,她雖知書,卻沒有什么技藝,宋媽媽找人教她藝時,她挨過罵也挨過打,可她卻從未對他吐露過一字,只說香云樓很好。

    后來呢?

    他終于進了太學,越來越好了……

    再后來呢?

    如煙,不,柳從凝不愿再回憶了。

    她已經明白了謝成宜的意思。

    ……

    白芷滿是悲憫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色從恍惚到漸漸蹙緊了眉心,到最后的一片沉寂。

    “娘子……”

    柳從凝笑了一聲,聲如蚊吟:“白芷啊,別學我。”

    “娘子……”

    到了此時,她還顧忌著那個人,怕惹來獄卒注意。

    “走吧,以后別再來了。”

    “娘子……”

    “你走。”

    柳從凝背過身去,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捏著那枚玉環。

    白芷只能收拾了東西,放進竹籃,她還想說點什么,一時卻無從說起,這時獄卒走了過來,她忙拎起竹籃猛地扭頭走了.

    天上下起雨來。

    上京已經多日未雨了,這場雨倒是極大。

    白芷拎著竹籃一路往回走。

    雨越來越大,漸漸路上的行人都沒了,只她一人還走著。

    一輛馬車停在她面前。

    白芷抬頭去看,竟是高忠。

    “高叔……”

    “事情辦好了?”

    “我已經把東西交給娘子了。”

    高忠點了點頭,似看出白芷面上的恍惚,他想了想,低聲道:“不要可憐她。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可憐人,我只知道當年我遭受大難,是郎君救了我。你也一樣,也是郎君救回來的,你和我只為郎君盡忠,只為郎君辦事。”

    白芷的表情分外苦澀,卻也只是垂著頭,小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你還是先回翠煙閣。”

    白芷點點頭。

    之后高忠遞給她一把傘,就駕著車離開了。

    于外人來看,不過是有人不忍這女子淋雨,送了她一把傘而已.

    下午,消息傳來了。

    “如煙死了。”

    楊變詫異抬頭:“她死了,怎么死的?”

    權簡去了一旁坐下:“是自縊,等審刑院的人發現時,人已經死了。她是用內衫結成的繩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柵欄上的。”

    權簡沒去看,但張猛去看了,死相極慘。

    須知,若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常人是無法把繩索綁在木柵欄上把自己吊死的。

    楊變砸了茶杯。

    “我明明已經……”安排了天羅地網。

    可真是天羅地網嗎?

    審刑院從來跟他們不是一條心,內里他們根本無法插手,所以只能楊變出面一再敲打詳議官,擺出絕不善罷甘休的架勢,并搬出元貞,就是為了讓審刑院不敢搞小動作。

    進不了審刑院里面,外面他確實安排人盯著,一旦謝成宜出現在此地,就會拿他個正著。

    可有什么用呢?

    審刑院根本沒動手,是如煙自己要死的,你能攔得住外面人下手,能攔得住人家自己尋死?

    攔不住,根本攔不住。

    “上午她婢女去了一趟……”

    “那就把她的婢女拿來!”

    “沒有用。”權簡嘆了口氣,“此女并非謝成宜軟肋,他只會坐著看戲,隨便你處置。他既然留下這個漏洞,就說明他根本不在意這個漏洞。”

    其實楊變何嘗不知沒有用,只是氣怒之下難以自制。

    “其實你昨天說謝成宜沖著元貞公主去的,卻未能成事,我便知曉結局快要來了。”

    只是沒想到謝成宜會這么狠,下手這么快,而那如煙又如此癡情,根本沒給他們回旋的余地。

    “此事到此為止吧。”權簡有些無力道。

    也只能到此為止。

    “那不行,我得去審刑院鬧一場。”楊變扯著冷笑道.

    就在楊變在審刑院大鬧一場,以至于楊準這個知院官實在無法,只能進宮告狀時,宮里這邊有關元貞落水之事,也落下帷幕。

    那內侍死了,查過他本人,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異常。

    事發當時確實是他當值,本是在廣成殿服侍,跟著吳皇后及一眾宮妃們來到升仙臺,也是為了在一旁服侍之故。

    至于他為何會往元貞的方向去,又為何突然摔了一跤,誰也不知道。

    事情似乎就這么無疾而終了。

    只有福寧殿的人知曉,圣上發了多大的怒。

    福寧殿里杖斃了好幾個內侍,據說是因御前失儀。

    因為此事不大也不小,次日朝堂上還有言官勸諫,說圣上乃仁君,當以仁治國,大概意思就是內侍不過是御前失儀,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圣上你實在太不對了。

    只有劉儉馬福安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卻因為這幾日宣仁帝盛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而元貞這邊,她只在金華殿養了三日,就再度去了尚書內省。

    她的理由是她已經沒事了,還剩些許內傷,御醫說這個急不來,得慢慢養,可她實在閑不住。

    虞夫人來藏書閣探望了她。

    這次沒讓元貞烹茶,而是蕙娘在一旁烹茶。

    “公主,你可明白了其中的艱難險阻?”

    作者有話說:

    哈,不要嫌棄謝成宜如煙占了戲份哈,謝成宜是渣但也是個挺復雜的人,后續他還有點戲份,算是個配配配角吧。

    第42章 你輸在輕敵,輸在瞧不上她

    元貞的臉還有些蒼白, 明明是盛夏,卻穿了幾層衣裳,捧著茶盞的玉手白到讓人覺得頃刻就會消失, 一絲血色都無。

    “明白。”

    怎會不明白。

    之前因那夢, 元貞到底隔著一層, 料想尚書內省并不是什么清凈之地,萬萬沒想到其中竟如此險惡。

    有一股力量在針對尚書內省, 所以夢里虞夫人才會一直不敢榮養,而等她死后尚書內省樹倒猢猻散。

    如今見她來到尚書內省,也許對方看出她想做什么了,也許并沒有看出,但顯然不想看見出現她這個變數,所以設了個局, 想將她趕出尚書內省。

    “那公主可會怕?”

    怕?什么比國破家亡,淪為敵人禁臠更讓人怕?

    對方使了如此迂回的手段, 不就是因為不愿正面與她對上?既如此, 說明形勢還沒有嚴峻到讓她不能力敵的程度。

    “為何要怕那些蠅營狗茍之輩, 若好人都被這些人驅離,那天下豈非沒有好人容身之地?”

    虞夫人笑道:“看來公主是明白其中的險惡。”

    元貞垂首喝著茶:“只是我不懂,為何入內內侍省竟如此仇視尚書內省?只是因尚書內省有代帝批閱之權?”

    之所以會元貞會直接點名入內內侍省, 而非內侍省, 是因為她對內侍省還算有些了解。

    幼時不懂,只覺得這些人都是內侍,沒什么區別, 等長大后才知曉內侍與內侍之間也有不同。

    入內內侍省的門檻高, 需是幼年入宮, 并在內書堂讀書成績極其優異, 才能被選入入內內侍班。而那些讀書成績不夠優異的,抑或毫無天賦者,則被歸回內侍班,留作服侍人之用。

    而從這時起,內侍就被區別開了。

    虞夫人垂目,掩下目中復雜之色。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徐徐才道:“入內內侍省脫胎于內侍省,卻又凌駕在內侍省之上,其本身不過是歷代官家培養出來,用來幫襯自己的人手。”

    既是幫襯,自然不限于皇宮,不免和朝臣有些交流,時間久了,內外通聯,互通有無,這其實并不是什么秘事。

    官員看待內侍如同皇帝鷹犬,可有時候為了升官,不免也會有求到內侍的時候。

    畢竟若論和皇帝親近,怕是連后宮妃嬪皇子公主們,都比不上這些成日服侍在皇帝身邊的人。

    而于內侍而言,既然是幫圣上辦事,自然少不得和官員打交道,你態度太過強硬,就會遭來官員抵制。

    輕則事情辦不成,重則官員群起逼到圣前,指不定會被棄車保帥。

    由此可見,便能想象出這雙方相處時的曖昧。

    而入內內侍省看不慣尚書內省是由來已久,也是膨脹后的敵視,總覺得對方分了自己的權,只是互為掣肘,誰也拿誰沒辦法。

    誰也沒想到會出個虞夫人,當年在宣仁帝臨朝聽政之事上出了大力氣,因此深受皇帝信任。

    而宣仁帝為了收權,也是為了對付朝中太皇太后的遺臣,以及那些總喜歡抱團的文官,又捧出個裴鵬海。

    這裴鵬海早年出身內書堂,也是才智過人,才能一路做到內東頭供奉官,又轉為外官。

    一開始,他是真心實意為圣上辦事,可他待在宮外的時間太久了,接觸的官員也太多,漸漸就開始有些變了。

    也許這些變化早就有跡可循,反正這些年來他屢建奇功,一路從一小小的宣撫使升至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兼殿前司都指揮使,掌三衙,封榮國公、開府儀同三司。

    而多年榮寵,也致使他專權跋扈,自然看虞夫人不順眼,尤其虞夫人曾數次進言,壞了他不少好事。

    總之雙方仇怨是早就注定的。

    好不容易等到虞夫人身體不中用了,終于能鏟除尚書內省這個心腹大患,哪怕裴鵬海不出手,入內內侍省的那些人也會出手。

    卻未曾想突然冒出個元貞公主,當了攔路虎,自然想把她攆走。

    這也就是元貞,隨便換個人,怕是命早就沒了。

    畢竟這皇宮之中,皇帝皇后皇子公主,看似是主人,實則人數寥寥無幾,而最多的恰恰是這些平時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內侍們。

    “此事并不一定是裴鵬海干的,但對于他們此舉,怕是裴鵬海也樂見其成。”虞夫人說。

    一旦尚書內省被除掉,其代批權必然會被入內內侍省收入囊中,所以這也是權利之爭。

    聽完后,元貞徐徐吐出一口氣。

    此前她雖有些許了解,到底不夠透徹,此番通過虞夫人的話,她才算真真正正看清入內內侍省與尚書內省的關系,及其中利害之處。

    “此人手握兵權,深受圣上倚重,公主若想入主尚書內省,此人及入內內侍省便是最大的障礙。所以老身再問公主一句,你怕了嗎?”

    “為何要怕?”

    元貞抬起頭來,臉色蒼白,但雙目晶亮。

    “說白了,他們的權力來自父皇。這一次我任憑他們設計,全然不還手,我就不信父皇看不出此舉背后的深意?就如夫人所言,他們久居高位,自視甚高,瞧輕了其他人,也渾然忘了自身根本。”

    像這一回,他們就瞧輕了元貞,原以為一個公主,哪怕再受寵,也不過刀俎下的魚肉,只能隨他們擺弄。

    卻未曾想元貞因楊變提醒,提前就堪透陰謀,知曉他們不敢要自己的性命,索性就聽之任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而整件事于宣仁帝,他又會怎么看?

    他只會看到,他本是還在猶豫如何處置女兒的‘任性妄為’,這是父女倆私事,卻因為某些人手伸得太長,設計人竟設計到他面前來了。

    尤其被設計的,還是他最寵愛的女兒。

    早先對內侍之間、內侍與群臣之間,私底下的那些茍且,他礙于大局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手都伸到他面前來了。

    于父親身份來說,此番行舉不能容忍。

    于帝王身份來說,此番行舉更不能容忍!

    說到底,內侍的權力全來自于帝王。

    再說難聽些,他們不過是皇帝養的一群狗,以前這些狗背地里偷吃點骨頭,和別家狗眉來眼去,這都是小事,只要能辦事,可以不計較。

    如今竟然反咬上主人了。

    這是什么?

    這是欺天!是倒反天罡!

    所以當對方使出這么個昏招,元貞就知曉自己進尚書內省的事,在父皇那兒是穩了。

    虞夫人笑了起來。

    這是這陣子以來,她笑得最輕松肆意的一次。

    突然覺得當初挑了這位公主,并非不得已下的為之,簡直就是神來之筆。

    她礙于身份,哪怕入內內侍省欺于門前,也說不得做不得什么。而這位公主不一樣,論私,她是圣上最寵愛的女兒,論公,她還是圣上最寵愛的女兒。

    僅憑這層關系,她就能立于不敗之地。

    而與之相反,入內內侍省卻是各種被掣肘,一個不慎就會被反制。怕是這會兒裴鵬海正在大罵入內內侍省那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吧.

    不出虞夫人所料,此時裴鵬海確實很生氣。

    捅出簍子了,現在想到他了,早干什么去了?!

    裴鵬海五十出頭的年紀,雖為閹人,但生得身材粗壯高大,面相威嚴正氣,隨便穿一身常服出去,若不指明他是個閹人,恐怕誰也想不到他會是個無根之人。

    這些年他早已不在宮里居住了,甚至連都都知那個位置,也只是掛個名兒。

    自打他兼了殿前司都指揮使的差事,圣上就給他賜了府邸,后來封了國公后,這府邸又改成國公府。

    如今這府里奴仆成群,他還養了幾房小妾,倒是比一般的簪纓世家都不差。

    “義父!”

    魏思進跪在下頭,分外可憐。

    “現在知道喊義父了?”

    坐在椅子上的裴鵬海,撫著扳指冷笑,“我以為你早就忘了義父呢。進兒啊,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若非有主意,又怎會鬧得今日這出?”

    魏思進膝行過來,抱著他的腿痛哭。

    “義父,你在孩兒心中一直是天一般的存在,孩兒這次也是尋思義父公務繁忙,便想攬個功把這事辦成了,等事情辦成后,義父知道了也高興。誰曾想、誰曾想——”

    “誰曾想終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可還記得我六年前對你說過的一句話?”

    魏思進一愣,誰還會記得六年前的一句話。

    什么話?

    裴鵬海卻回憶起當時場景——

    那年元貞公主不過才十一,第一次被朝臣彈劾行止不端,奢靡無度。當時宮里傳得沸沸揚揚,一般這個年歲的女孩都得害怕,尤其她還沒有娘親作為依靠。

    偏她倒好,仿佛無事人一般,第二天就拿著自己剛寫的大字來給圣上看。

    當時裴鵬海正好撞見這一幕,出來后他與義子魏思進說,以后不要隨意招惹這位元貞公主。

    就這么一句,剩下的話被他咽進了肚里——此女雖小,卻如那久年的游方郎中,把圣上的脈把得極好。

    他能走到如今這一步,自詡是個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好手,尤其對圣上而言,更是深諳帝心,可在見到此女這般行徑時,他竟有些不確定了。

    “你知道你這次輸在哪兒嗎?你輸在輕敵。”

    “你輸在瞧不上她,覺得她不過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公主,卻沒有想那些個龍子鳳女,能冒出頭這些年還能安穩無恙的又有幾人?”

    “你這次自作聰明,竟把楊玉也用上了。是不是覺得我放下楊玉這步棋,礙了你的事,所以就想借刀殺人?”

    “別說我疑你,這些年你可沒少干類似的事,我只當你是榆木腦袋,念你我父子一場,旁人總是比不過,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換換新人也好,免得你我父子二人招了圣上猜忌,卻未曾想越發縱得你膽大妄為!”

    第43章 虞夫人不懂,楊變懂

    裴鵬海這一番斥責, 算得上極為嚴重了。

    魏思進被嚇得不輕,就抱著他的腿,哐哐在他靴子上連連磕頭。

    “義父, 兒子真不敢, 兒子承認自己平時有些小心思, 可這次是真心想把事情辦好,逼那姓虞的老虔婆一把, 把事辦成了好給您個驚喜,我是真沒想到竟會出這么大的漏子!義父……”

    裴鵬海一腳把他踢開,撣了撣袖子。

    “你慶幸吧,慶幸自己這次辦事還算周全,沒讓圣上抓出鐵證,不然誰都保不了你。”

    一聽這話, 魏思進緊繃多時的身軀頓時放松下來,整個人癱軟在地。

    過了一會兒, 他才又道:“那義父你說這事后續……”

    裴鵬海冷眼瞧他, 嗤道:“你還想后續?后續什么?說你蠢, 你總是不認,她入尚書內省,明明該著急的不是我們, 也不應是我們, 偏偏你上躥下跳沒個消停。”

    不該是他們,那應該是誰?

    魏思進趴在那想。

    想了一會兒,懂了。

    他眼睛一亮:“那義父……”

    裴鵬海又是一腳踢過來, 罵道:“當下這種時候你再對付她, 不管事情是誰做的, 也是黃泥巴掉進褲/襠, 不是屎也是屎!讓那些大臣們自己發現,你不要從中做任何手腳,再弄砸一次,到時候誰也保不了你。”

    “是。”.

    一番交談,雙方都是順心如意。

    虞夫人頗有些意猶未盡之感,道:“今日老身可再回答公主一個問題。”

    元貞揚眉:“知無不言嗎?”

    虞夫人失笑頷首:“知無不言。”

    元貞陷入沉思。

    顯然這又是個考驗,元貞也清楚這位既說了是一個問題,就不會任自己提太多問題,可她有太多想問的了。

    思來想去,她只問了她最想知道的。

    “為何朝廷每年要向北戎輸納這么多的歲幣,還美曰其名此乃恩賞,粉飾太平。北戎真的不可敵嗎?”

    其實這算得上是兩個問題了,只是元貞狡猾地用最后一句話作為了結語,倒也能算是一個問題。

    虞夫人有些失笑,也有些恍然。

    良久,她才看向元貞:“這是個好問題。既然公主都說了粉飾太平,那就算是粉飾太平吧,只是這個粉飾是闔朝上下一起,才能粉飾出這個太平。”

    “前有北韃,北韃沒了,又來了北戎,這非圣上一朝之事,而是從建朝起,北面的敵人就一直存在。只要不割地,歲幣可以談,反正大昊富庶,而北面的敵國都貧瘠。”

    頓了頓,她又補充:“這非一人所想,而是整個朝堂都是如此想的。”

    “是因為對上北方之敵,總是輸多贏少,朝廷便因此懼戰畏戰?”

    虞夫人不言。

    元貞又問:“可大昊真的富庶嗎?若是富庶,為何經常拆了東墻補西墻?”

    大昊財政其實并不如表面這般寬裕,這是元貞近日才看出來的,她不了解三司情況,只能從各種奏疏里抽絲剝繭,才看到這些。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大昊是很富庶的。

    虞夫人沉默了許久,顯然她也沒料到元貞會如此一針見血。

    “這個問題涉及的太多了。”她沉沉地嘆了口氣。

    “是三冗?冗官、冗兵、冗費?”

    元貞繼續道:“為了制衡官員,防止他們貪污腐弊,于是官職與差遣完全分開,造成大量官位橫空出世,又有恩蔭制,毫無節制的恩蔭,以至于養了大量無所事事干吃俸祿的官員。”

    “還有宗室,動輒封增,皆領俸祿,這些都需要朝廷支出。冗兵,就如我之前與夫人所言,動輒招安,全由朝廷養起來。我就不懂了夫人,這些問題并非我一人看見,為何就不能解決?”

    也有官員提出這些問題,雖然少,但是有人提的,不然元貞也不會從那些陳年奏疏中看出這些。

    可問題是,為何不解決呢?

    虞夫人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她才又道:“公主,這個問題老身無法回答你。”

    她苦笑著,“也許這個問題連圣上都無法解答。你只需知,牽一發而動全身,圣上曾提出過廢黜恩蔭制,卻被三省封駁了詔書,因為此事朝堂上吵了半年有余,最后不了了之。”

    是啊,官職差遣完全分開,可以說是帝王為了制衡臣子而為。可恩蔭制卻牽扯到無數皇親國戚、朝堂官員的利益。

    誰敢說自家沒有恩蔭來的官?

    甚至連蔣家都有。

    恩蔭制起源于太早了,綿延至今,這是權力上位者拉攏下位者之舉,只是在大昊愈演愈烈,有些失控罷了。

    若是國朝安穩還好,左不過就是養些人,可惜國朝并不安穩,邊關戰事不停,每年還要往北輸出大量歲幣,大昊看似極富,實則不過是外強中干罷了。

    元貞抿了抿唇,“那冗兵呢?”

    這個虞夫人倒是好回答。

    “大昊疆域太大,四周敵人卻太多,早年失去了幽州,致使大昊失去了最好的防線,只能靠不斷增加兵力,來防衛來自北面的敵人。而朝廷重文抑武,為了防止武將專權,于是兵將分離,管軍的不掌軍,掌軍的不能調軍。”

    這也是冗官的原因之一。

    為了制衡武將,防止專權,每逢若有戰時,領軍的武將都是臨時派遣,并有負責監軍的宦官,或是文官。

    “所以西狄一被攻破,權少保和楊變等人就火速被召入上京,美曰其名榮升,實則是防止對方專權。畢竟大昊已經許久未曾有一武將,常年駐守一地了,若非西狄之患必須解決,恐怕也不會放任自流。”元貞道。

    虞夫人點了點頭。

    “至于公主所言的動輒招安,此事我也不懂,但那些官員給出的理由很充分,朝廷當以仁制國,百姓犯了錯,哪能就地誅殺。”

    似乎也覺得這樣說很虛偽,她又苦笑補充道:“當然公主也可以理解為,一旦地方產生民變,勢必追責當地官員,為了粉飾太平,于是招安成風。為此,招撫亂軍非但不是丑事,反而成了功勞,于是如此往復,遂成了慣例。”

    一口氣說完這么多話,虞夫人似乎也有些疲累了。

    她喝了一口茶,緩了緩才又道:“公主當知,此事非一人一己之力能夠解決的,圣上都不能,何況是你我,公主現在不該想這些。”

    為何不該?

    因為元貞現在該想的是,如何光明正大進入尚書內省并站穩腳跟。

    因之前落水之事,入內內侍省那的威脅暫時不用考慮,近些日子他們不敢再對她出手。父皇被內侍觸動猜忌心,她入尚書內省是穩的,也許過幾天等她病好了,這事就會提上日程。

    但她其實還有一關還未過,那就是朝堂上那些官員。

    一旦被他們知曉此事,又或是入內內侍省轉頭把事情挑給百官知曉,是時還會激起一波驚濤駭浪。

    這些事情都還未處理,又何談這些亂七八糟。

    虞夫人心中有一絲憐憫,這位公主的年紀到底還是太小了。

    她有銳氣,有志向,有仁心,知曉體恤百姓,知曉憂國之憂,可終究是見識到的險惡還不夠,不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轉圜。

    誰還沒有個雄心壯志?當年圣上剛臨朝聽政時,也是滿懷雄心壯志,覺得太皇太后勢力倒塌,世間再沒人能阻他。

    可實際上呢?

    虞夫人放下茶盞,站了起來。

    “公主可還有要問的,若沒有,老身要回了。”

    “北戎真的不可敵?”

    話題回到了最初。

    虞夫人背過身去,站了一會兒。

    許久,才道:“北戎多騎兵,而我大昊失去幽州太久,境內沒有適合的地方建立馬場,以至于戰馬嚴重匱乏。朝廷也曾讓群牧司在各地養馬,卻是沒甚作用,反而造成民怨沸騰,抱怨因養馬占了百姓農田。”

    “老身雖沒有親眼見過大量的騎兵,但見四方奏犢凡是步兵遇上騎兵,必是傷亡慘重,幾十騎兵便可擊潰幾百甚至上千步兵,可我大昊卻是以步兵為主。”

    “西軍常年和西狄交戰,也有許多騎兵,也不能敵嗎?”

    虞夫人沉默片刻,只留下一句‘老身不懂軍事’,便離開了.

    虞夫人不懂,誰懂呢?

    元貞想到了楊變。

    又思及那日將他敷衍走,她原以為此人定耐不住,隔日又要來,哪知他竟耐住了性子。

    可元貞卻清楚這不過是一時的,他大概也怕夜里闖宮擾了她養傷,若是再過幾日,怕是這人就要冒出來了。

    得尋個地方跟他見一面才成。

    而且這地方不能是一時的,因為往后必然還有用到的時候。

    元貞首先想到了蔣家,可思及蔣家不若表面那般,她心中始終有一絲隱憂,覺得此時還不能暴露自己想拉攏楊變的事情。

    既然要越過蔣家,事情就有些不好辦了。

    說白了,宮外能為她辦事的人太少,她倒也有爹爹賞賜的別院皇莊,可里面都是宮里的人在打點。

    而經過之前這場事,已經讓元貞對內侍這一群體升起了警惕心,她出宮并非小事,瞞得過宮妃公主,卻瞞不過下面這些人,若是被人盯上,怕是白做無用功。

    該選哪兒呢?

    元貞想到一個地方,瓊林苑!

    對,就是瓊林苑。

    神衛軍因靠近瓊林苑,因此此地戍衛一直是神衛軍負責,她借口去別苑養病,不會惹來人生疑。而神衛軍有楊變的人,一旦他的人知道她來了,必然會稟給他。

    如此一來,連送信的人都不用出了。

    決定既已定下,元貞也就不耽誤了,讓人準備車馬說想去瓊林苑住兩天養病.

    此時的瓊林苑因已經閉苑,除了金明池東岸還對外開放外,因此顯得格外清幽。

    元貞住進流云殿,借口要到外面透透氣,讓綰鳶希筠帶著小桃子,又備了茶果,尋了一處水榭納涼賞景。

    不一會兒,楊變就來了。

    外面天熱,他大概是騎馬頂著太陽來的,渾身熱氣騰騰的,黑色的軍袍都汗濕了。

    綰鳶拉著希筠避開去了外面。

    “你的傷怎樣了?”

    楊變將馬鞭隨便扔在一旁,尋了個對面的位置坐了下。

    元貞沒說話,眼睛看向桌上盛在小碟里的白巾子。

    一開始楊變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她又看了一眼,他才拿了起來,卻頃刻被冰涼的巾子浸得嘶了聲,反射性蓋在了臉上。

    用涼巾子擦一擦面頸,整個人頓時舒服多了,一改方才心浮氣躁。

    “你這小日子過得不錯。”

    楊變看了看桌上各色瓜果,為了吃起來夠涼夠鮮,下面還墊了一層冰。他也不見外,用叉子叉起一塊丟進嘴里,吃完后說:“你這傷還沒養好,能吃這么涼的?”

    元貞給他一個白眼。

    不能怨她不給他好臉色,實在他深諳氣人之法。

    “我尋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何事?”他以為她問謝成宜相關的,道,“那個如煙死了。”

    作者有話說:

    關于封駁詔書,其實也就是封駁制度,皇帝發下的詔令沒人理,被下面大臣的封還回去。

    這個制度起于漢,在唐朝時形成規制,但是沒咋用,而后在宋發揚光大。

    第44章 (二更合一) 楊變:你招惹了我,難道現在不想負責?

    “死了?”元貞有些詫異。

    楊變點點頭, 把大致說了說,怕嚇到她,特意沒說如煙死狀凄慘。

    許久, 元貞方長出一口氣。

    “世間男兒皆薄幸, 只看他是否能求仁得仁吧。”

    哪知楊變的腦回路卻完全不跟她在一條線上, 道:“你說他就說他,別把天下男兒都帶上了, 應該是書生多為薄幸人,心眼太多沒好事。”

    難得他還會壓個韻。

    “那你那事不是無疾而終,可查到他背后之人是誰?”

    提到這個,楊變臉色暗了下來,旋即又譏誚道:“能是誰,左不過就是那些相公們, 朝堂上文官抱團打壓武官,不是歷來如此?”

    樞密院從不進武官, 如今被他義父占了個位置, 這何止扎那些文官的眼, 簡直扎他們的心,還對他們是十足的挑釁。

    以那些人如此道貌岸然的性格,能容許這種挑釁?

    對付他是假, 借著他對付義父才是真, 只是對方沒想到萬無一失的場面,會突然冒出個公主攪局。

    這是第一次打亂他們步驟,而他后面咬著不放, 是第二次。

    其實楊變早就有懷疑的對象, 想想謝成宜是樞密院承旨司的人, 能命動他的還能有誰?不過這話卻不好對元貞說, 畢竟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能拿出來說的證據。

    而楊變這一番話,元貞也不好接,因為她爹是皇帝,要說這重文抑武的事,也不能都歸咎于文官,難道皇帝就沒責任了?

    重文抑武始于太祖,幾乎算是國策了,也就是說武官這一群體對抗的其實是文官加皇帝,幾乎是整個朝廷。

    “怎么不說話?”

    元貞道:“我若說什么,你不是把我捎帶上一起罵了?”

    楊變看了看她,見她這么熱的天還穿著錦緞制的衣裳,顯然是傷還沒好。

    小臉還是白白的,沒有血色,不禁道:“那御醫到底行不行?要不我給你找些軍中用的跌打損傷藥?”

    跌打損傷并不僅僅只治紅傷,也可治內傷。

    “不用了,我再過陣子就好了。”

    這時,楊變又想到她方才的話。

    “我怎會舍得罵你。”

    這思維跳躍的,若非與他交流不是一次兩次,元貞真怕自己聽不明白。

    尤其,舍得——

    元貞瞧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主動忽略這句。

    “其實今日我尋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你想吃瓜果就吃,但別用冰鎮,你這內傷還沒好,吃這些涼的傷身。”

    元貞瞪著他。

    他來也有一會兒了,可曾見過她吃一塊?不過是尋思天這么熱,他若尋了來,定被熱得不輕,可以用來解暑。

    即使他沒來,還有綰鳶和希筠。

    “這是給我備的?”

    總算他還有點眼力見兒。

    “不是。”元貞氣悶道。

    楊變看了她一眼:“你說不是但我權當是了,反正這涼物你少吃。”

    他三下兩下把盤中瓜果吃完,若是以往元貞肯定會覺得這人吃相粗魯什么的,可此時倒也還好,竟不覺討厭。

    “對了,你想問我什么事?”

    終于回歸正題了。

    元貞心里竟松了口氣。

    實在是每次碰見此人,她的節奏就很容易被打亂,因為你根本不知他的腦回路會往什么地方轉。

    “你對如今的大昊怎么看?”

    其實元貞想問他北戎鐵騎的事,不知怎么話出口時卻變成了這樣。

    楊變一愣,挑眉:“怎會想到問這些?”

    “就是隨便問問。”

    “你確定這不是在套我話,四周已被你埋伏起一群人,一等我有大逆不道之言,頃刻就會被拿下,書里美人計都是這么用的。”

    元貞扶額:“你這看的都是什么書?”

    “說書。”他說得理直氣壯。

    “你——”

    “好了,不說笑了,”楊變做出正經樣,說,“公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假話就是大昊一片大好之勢,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至于真話嘛——”

    他嗤笑一聲:“真話那就要說的多了。”

    “你說說看?”

    他看了她一眼,大馬金刀地往后靠了靠,尋了個舒服的坐姿。

    “上京城內和上京城外儼然兩個世界,朝廷苛以重稅,致使大量流民平地而生,四處流竄,各地民變不斷,上京城內卻是歌舞升平,一片盛世太平之貌。”

    “于朝堂上,朝中重文抑武,各種打壓武官,我們這些做武將的,當真是憋屈得得可以!”

    “堂堂中央禁軍,戍衛京師,成日不思操練,不思正務,反而或是去緝拿些小偷小摸街上縱馬,或是化著演雜耍的,就為博得圣上高官一笑,或是成天守著這么個破園子,無所事事。”

    “堂堂朝廷軍隊,威武之師,如今戰力所剩無幾,實在可笑可憐!”

    “于外,西狄雖已除,但北面還有北戎虎視眈眈,北戎狼子野心,屢次進犯我邊界,朝中卻只知求和退讓,不知展現國威。朝廷每年向北戎輸送大量歲幣,以為歲幣就能滿足敵人的胃口,殊不知都是養虎為患。”

    “楊將軍,你可知你此言可屬大逆不道,若為他人所知,你處境堪憂?”

    “那公主可會告訴旁人?”

    他突然湊過來,眼神戲謔卻又認真。

    她在試探他,他何嘗不也是在試探她。

    元貞一直以為此人蠻橫無理,動輒便要訴諸武力,雖不至于是個草包,但卻是個武夫。

    此時聽他這一番話,明明他才入京不久,卻一語中的朝廷大部分問題,能敏銳意識到北戎是大患,十分難得。

    哪怕是朝中那些高官,還沉浸在北戎不過是群蠻夷,屢次進犯邊境,也不過只是求財求物,不是什么大患,歲幣便足以安撫之的想法中。

    殊不知,北戎狼子野心,早就想吞下大昊這個身懷重金行于鬧市,卻根本無力保護自己的‘稚子’。

    “我聽說,北戎鐵騎不可敵?”

    說起這個,楊變終于嚴肅了臉色,甚至皺起濃眉。

    “也不能說不可敵,只看是什么打法吧。”

    “什么打法?”

    元貞以為他有什么法子,忙直起身來,又怕他說多了口渴,還主動給他倒了一盞茶。

    楊變見她如此,不禁挑了挑眉,當下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權當享受她的‘殷勤’了。

    “其實我私下研究過,北戎的鐵騎確實厲害,但厲害的不是他們的輕騎,而是重騎。”

    元貞認真聽他說。

    見她如此認真,更讓楊變多了幾分豪氣,幾分在心上人面前表現之心,揮斥方遒道:“這騎兵一旦穿上重甲,在戰場上沖鋒起來,那就是兇獸是洪流,步兵根本無法抵抗。可我朝卻偏是以步兵為主,缺馬之事不用多說,如今大昊上下,能用的戰馬應該都搜羅至馬軍司了,可能用的戰馬卻不超過一萬之數。”

    一萬匹看似不少,可要駐守這么長的邊關防線,每處分上一些,也剩不下多少了,如今能留在馬軍司戍衛上京的,大概也就三千之數。

    “據說西狄也是以騎兵為主,西軍對騎兵也無致勝之法嗎?”

    楊變看了她一眼:“公主知曉西軍打西狄都是用什么戰法?”

    元貞搖了搖頭。

    “多是以城池堡壘據守為主,再輔以少量騎兵加步兵,為了防止傷亡過大,還要輔以各種戰法。”

    楊變補充說,“步兵為主的軍隊,一旦對上騎兵,要么乃鐵血之師,戰場上歷練多時,見騎兵襲來能巋然不懼,如此一來還有勝算。倘若因懼怕而潰散,只需頃刻就會兵敗如山倒,俱都死在敵人的鐵騎和彎刀之下。”

    “那當初你們能打下西狄,應該很辛苦吧?”

    楊變一愣,看了她一眼,摸了摸鼻子。

    “倒也還好。輕騎好對付,左不過佐以各種戰法,穿插分割再破之,西軍也有少許騎兵,并不太畏懼對方的輕騎。可西狄是有重騎的,雖數量不多,舉國之力不過數百,可當時為了對付這批重騎,西軍花費了很大的代價……”

    西狄也知曉自己安身立命所在,所以以前西軍用來對付西狄騎兵的戰法,在這里根本行不通,對方一旦出動重騎,便逼著他們只能正面對之。

    可若正面迎敵,重騎兵的殺傷力太大,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那剿滅西狄重騎的一戰,楊變便上了,是為了士氣,當時是抱著馬革裹尸想法去的。

    重騎兵雖威武,卻也不是不能破之,在當下西軍以步兵為主,少量騎兵為輔的局勢下,只能結成厚陣硬抗。

    重甲太重,不光騎兵無法就長時間佩甲,馬也不能長時間經受如此重量,所以每次重騎兵出擊,頂多只能沖鋒三次。

    扛過三次,便可解危。

    可一次便是千難萬難,當一大股鋼鐵洪流朝自己沖鋒而來時,少有人能臨危不變。即使能做到處驚不變,重騎之所以叫重騎,就是重量重,沖勢猛。

    這一刻,西軍用來對付騎兵的弓弩,是完全不起任何不作用的,只能用血肉之軀頂著盾牌硬抗之。

    更何況是扛過三次沖鋒。

    當時真算得上是用血肉之軀去硬抗,事后楊變重傷躺了兩個月。

    原以為攻破西狄,當天下太平,再無憂愁,萬萬沒想到之后又發生那么多事,西軍將領各奔東西,義父及他被朝廷猜忌,招入上京。

    這也是楊變為何總是譏誚憤世嫉俗,因為只有經歷過絞肉場似的戰場,一次次眼看著熟悉的人一個個在自己面前倒下,才能明白這一切有多么的荒唐可笑。

    榭中靜了下來。

    許久——

    “你覺得北戎會不會有一天打到上京來?若神衛軍交由你操練,馬軍司的戰馬盡數與你,能否在北戎打過來時阻之?”

    楊變看向元貞,這一次罕見凝重,不若方才還有幾分說笑之意。

    “你一女子為何竟關心這等事?”

    “難道你瞧不起女子,女人便不能憂國憂民?”

    “我倒不是覺得你不能憂國憂民,只是……”一時間,楊變竟不知該用如何言語去形容。

    開始,他只當她是個只知窮奢極侈的公主,后來見她斥自己侍女,他心想她還算是個明白人。

    后來這一次次的經歷。她多變又善變,這一切都給她整個人身上蒙了一層紗,讓他看不清她究竟想干什么。

    “勿要扯這些閑話,回答我方才所言。”

    楊變認真地想了想:“北戎打到上京也不是沒可能,一旦太原失守,少了這座重要的據守城池,北戎一旦在河東一帶突破防線,將是一馬平川,直接可達上京附近。”

    上京的地理位置其實并不好,處于平原之上,無險要可守,只有一條黃河勉強算是險要,朝中不止一次有人建議遷都,俱是不了了之。

    “若是在平原上遇見北戎重騎,力敵是不能了,只能拿人命填。”

    “所以太原很重要?”

    楊變點了點頭。

    “所以最近太原中山幾地戰事告急,權少保一改之前閉門養病,就是想去太原?”

    楊變渾身一震。

    這一次是徹底改變看元貞的目光了。

    他看著元貞,元貞直視著他。

    許久——

    他突然咕噥道:“所以我懷疑你之前說的那些話,你根本不是想幫七皇子奪嫡。”

    元貞的心一跳:“那你說我是為甚?”

    楊變有些煩躁:“我怎知你想做什么!”

    “將軍何必追根究底這些無謂的事,大家互利互惠,豈不兩全其美?”

    如何互利互惠?

    幫權中青去太原?如何幫?

    “你能幫我義父去太原?”

    元貞抿了抿嘴:“只能說盡力而為。”

    “但我并不想義父去太原……”

    元貞一怔:“為何?”

    “為何?”

    楊變嗤笑,臉上又掛起那譏誚的笑了,“他年紀大了,身上還有那么多傷病,打生打死不落好,還有那群文官攔著,為何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可偏偏就是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權中青卻偏要去做。

    你當楊變為何對北戎及太原之事如此了如指掌?不過是權中青憂心國事下的耳濡目染。

    早在朝中有戰報說太原、中山一帶戰事告急,權中青就有些坐不住了,在家中拉著義子家將一通分析,只得出一個結論,太原絕不能丟。

    又見與太原為掎角之勢的真定、慶源兩地的守將,俱是懼戰不敢出,他便罔顧應該低調的秉持,去了樞密院。

    這幾日在樞密院里在朝堂上,與那些文官對峙,一力要讓朝廷對河東增兵派援。

    而,楊變現在關心的不是這個。

    而是真如她所言,以此來互利互惠,那他怎么辦?

    她之前還說要拉攏他來著,若現在去幫他義父,利惠互抵,還如何拉攏他?

    “你想反悔?”

    他突然來這么一句,又見他眼神肉眼可見狠了起來,元貞一時有些懵。

    見她那懵樣,不復平日一貫冷靜自若,反而多了幾分萌態,楊變又是憐愛又是氣恨。

    心道她是不是故意做得這般模樣,又是想忽悠他,又覺得她這樣實在是招人。

    人當即站了起來,越過桌案,來到她身前。

    “你這女人,實在可惡!你招惹了我,難道現在不想負責?”他說得咬牙切齒。

    呃……

    元貞實在反應不能,直到看了又看楊變的臉色,又去分析他眼色,以及他臉上那點不顯的委屈后,才弄明白他在想什么。

    這人果然不是個忠君愛國的主兒!

    她當初怎么會有這種錯誤認知?!

    可若不是,為何夢里他竟不是自己稱帝,而是扶持了蕭杞?

    還有……

    “反正你招惹了我,不能不認!要不這樣,你嫁于我,我這便去向圣上求親,日后我定待你如珠如寶,絕不讓你受一絲委屈……”

    聽了這番話,元貞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感動,同時又十分頭疼。

    她若是想嫁人,至于之前那般大費周折?

    可若與此人坦露不愿嫁人之言,怕是他頃刻就會炸了,是時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事來。

    不能再拖了,她必須拿出個章程。

    這個人她是一定要握在手中的,卻不能嫁他,至少現在不能。至少要拖過夢里國破家亡那個節點,至于之后的事,以后再說。

    “我現在不想嫁人。”

    “為何?”

    楊變臉色當即就變了。

    他想起端午那晚,她不讓人上前救她,寧肯自己受涼受傷。謝成宜也就罷,難道他也不成?

    當時他未多想,事后他想起此事,只當她在乎清譽,此時聽到她這話,莫名就將兩件事聯系起來,并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

    她不想嫁人,為何又招惹于他?難道還真想把他視作面首男寵之類的男人?

    “因為我要入尚書內省。”

    元貞不打算再隱瞞這件事了,隨著二人接觸的次數越來越多,這事必然瞞不過,說的早比說的晚好。

    “尚書內省?”

    楊變并非不知尚書內省,也知道平日里有一批女官幫圣上批奏疏札子。一時間,他臉色變幻莫測,心情也隨著情緒起伏變換著。

    “所以那晚設計之人,并非宮妃,而是與前朝有關!”

    終于一切都通了,之前有些解釋不通的,如今都有了解釋。

    因為有人不想讓她入尚書內省,所以拿她婚事設計她,因為她一旦出嫁,勢必要離開皇宮不能入尚書內省,也因此她不讓人上前去救她。

    “你到底在想什么?真就這么想幫七皇子奪嫡?你并非狂妄不知進退的性格,難道不知你這想法有多么離奇,且不容易實現?”

    楊變真想扶著她的肩晃一晃,將她腦子里的水晃出來。

    元貞默了默。

    許久才道:“你若還想與我有以后,就不要再追問這件事,我只能說,我必須入尚書內省。至于,嫁你——”

    她看了過來。

    “你給我兩年時間,不,一年即可。是時,不管我的事成與不成,我都會信守承諾嫁與你。而這期間,你我之間互利互惠。你不覺得其實我入了尚書內省,于你于西軍也有好處?我參與朝政之后,必會改變你與你義父以及西軍一脈處境。”

    瞧瞧,這女人就是這樣!

    說話做事總是留上一手,如今總算說實話了。

    參與朝政!

    她好大的膽子,好狂妄的想法!

    武官與文官同朝為官,只因利益不同,便遭受無盡打壓,而且他們還同為男子。

    倒不是說楊變瞧不起女子,而是他知曉此事有多么難為,一旦被那些文官洞悉了她有如此想法,哪怕只是個苗頭,也會遭來無盡打壓。

    之前她被設計落水,不就是因為此。

    可看著她淡定的眼神,楊變竟莫名有種她一定會做到之感。

    不是說她一定能心想事成,而是她必會朝此路行去,為此將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瘋了!

    可莫名的,楊變的心卻在劇烈悸動著。

    嗵嗵嗵嗵嗵……

    心在鼓噪,在叫囂。

    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就如同他以前上戰場時殺敵殺上了頭。

    哈哈哈哈!

    他膽大妄為,她何嘗不也是膽大妄為!她狂妄放肆,他何嘗不也狂妄放肆!她敢把天捅出個窟窿,他何嘗不也是時時刻刻都想把這上京的天捅個窟窿!

    他可真想看看那些平時淡定從容的文官,在得知一女子竟也敢凌駕他們之上時的表情。

    那臉色必然十分精彩!

    “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他甚至激動到將她摟了過來,在她額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元貞摸著額,神色甚是嫌棄,也不懂他這腦回路又轉到哪里去了,但這并不妨礙她明白他同意了。

    只要同意了就好。

    “定情信物。”靜了一會兒,楊變突然伸出手。

    “……”

    作者有話說:

    一會兒要出去,提前二更合一發了。(有錯字晚上回來改)

    楊變其實不是只有武力沒有腦子,他就是碰見元貞時有點戀愛腦。

    第45章

    元貞看著他, 看他那篤定又有些恬不知恥的臉,心里有點氣。

    她還沒跟他怎么樣,要什么定情信物?

    定情?

    哪兒定情了?他單方面定情嗎?

    卻又知曉這樣——也好。

    她從衣領中抽出一個吊墜。

    是一枚一寸見圓,近乎晶瑩剔透、形似鴿卵卻又不如鴿卵渾圓的玉, 那玉玉質天成, 其中竟有一道金色的紋路,惟妙惟肖地組成了一個元字。

    簡直是鬼斧天工!

    這是爹爹給她的, 在她成為爹爹最寵愛的女兒后, 有一天爹爹突然將此物送予她,并給她改名為元貞。

    她以前并不叫元貞。

    爹爹為女兒取名素來隨意, 除了四妃及皇后的女兒還有個因循, 其他并沒有放在心上的女兒, 多是隨口而為。

    元為始,為第一。

    就因為這個名字,有一陣她被后宮眾人所記恨, 還是時間過去久了,這件事才漸漸淡化了。

    楊變并不知此物珍貴,連元貞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何會拿出此物。

    拿出的那一瞬間,她就有點后悔了, 正想收回去, 誰知楊變這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過玉墜,很快地將之掛在頸上,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把自己頸上一個紅線都磨舊了, 其下是個銀制平安鎖的東西, 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這個平安鎖中間能打開, 里面放著當年我第一次上戰場, 義父專門為我求的護身符。”楊變摸著平安鎖說。

    他沒說的是, 這平安鎖是他爹娘唯一給他留下的東西。

    為此,當年剛成孤兒的他餓了好幾天,都沒拿去換吃食。

    明明東西并不名貴,而且這平安鎖一看就是小童戴的樣式,但看他那眼神,元貞突然就沒那么嫌棄了。

    罷了罷了,就如此吧。

    之后,楊變又在這待了一會兒才走。

    他本來不愿走的,還是元貞以青天白日的怕惹來旁人窺視將其攆走的。

    等他走后,希筠和綰鳶走了進來。

    希筠看著公主頸上的那破銀鎖,差點沒哭出聲。

    那蠻子,她家公主何等金尊玉貴,他就拿這么個東西忽悠她家公主.

    晚上,楊變又來了。

    當時元貞剛沐了浴,頭發也洗了,正坐在羅漢床上,一邊晾頭發一邊翻看帶出宮的奏疏。

    他倒還好,見她正忙著,竟上前沒有打擾,就在一旁杵著。

    見此,元貞便沒有攆他,怕他干坐著無聊沒事又招惹自己,便讓綰鳶上了茶水糕點果子,又給他尋了兩本鬼怪志異游記類的書,與他打法時間。

    楊變坐在斜對面的位置瞧她——

    見她坐在紫檀鏤雕蓮花的羅漢床上,身側及左右放了好幾個鴉青緞面刺繡的靠枕,面前的矮幾上擺滿了筆墨紙硯等物。

    羅漢床下還放著一個長幾,堆滿了卷宗書冊之類的東西。

    她披散著微微濕潤的長發,臉上脂粉未施,膚色卻白皙剔透。蓮青色的寬袖下,一截雪腕露了出來,細潤的指尖拈著一管細桿紫毫。

    她時而半靠在靠枕上認真看著,時而又執筆寫著什么。

    為何有人只這樣看著就很招人?

    楊變怎么想都沒想懂。

    希筠記恨楊變拿個破銀鎖換走了公主的寶物,雖說公主說了,楊將軍若來了,讓她們都不要留在一旁,出去守好別讓其他人靠近,她也借著或是換茶或是剪燈芯的由頭時不時進來一趟。

    “我怎么得罪你這侍女了?看我的眼里冒著火花。”借著說話的空檔,楊變轉移陣地來到元貞對面羅漢床的空位坐下。

    元貞抬目瞥了他一眼,又低頭看手里的奏疏。

    “因為在她眼里,你是數次擅闖宮闈的登徒子。”

    這話說得,楊變有些尷尬了。

    不過也就尷尬了一小會兒,他嘴里似咕噥了幾句什么,裝模作樣拿起那鬼怪志異的書也在元貞對面看了起來。

    他既不煩她,就什么都好說。

    元貞也就忽視他歪歪斜斜半靠著的坐姿,以及侵占她地方的行舉。

    本以為拉攏此人,必然要耗費不少代價,誰知此人看著不馴,沒想到竟是個純情的。

    而他那突然找她要定情信物的神來之舉,雖然莽撞,卻也一改二人之間別扭怪異的氛圍。

    這樣倒也好,也就不勞她費心如何待他了。

    天氣炎熱,殿中一角的冰釜里放了座小冰山,又點了驅蚊蟲的香,此時檻窗大開,金絲竹簾低垂,有夜風拂進來,倒也涼爽。

    書房里,氣氛融洽祥和。

    書房外,希筠氣得快將自己的衣角揪爛了。

    綰鳶無奈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氣什么,不是早就知曉公主與他二人之間不對?公主既沒說什么,就說明是自己愿意的,你又氣什么。”

    希筠噘著嘴,小小聲說:“姐姐,你是沒看見他方才看公主那眼神,哪有這般看人的,恨不得把人吞了似的!公主金尊玉貴的,他倒像個蠻夫,以后要是公主真跟他有個什么,還不把咱公主生吞活剝了,公主她能受得住嗎?”

    什么叫恨不得把人吞了?

    什么叫公主能受得住嗎?

    這話說得綰鳶臊臊的,到底她比希筠大上幾歲,明白得要多些。

    不過希筠的擔憂并非無謂,這還是公主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密,還私下里定了終生。

    雖然綰鳶倒不覺得這‘定終生’能困住公主,她若不愿了也就不愿了,可按當下世俗,以后兩人肯定要成親的。

    若真成親了,希筠的擔憂必然會成真……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么!綰鳶紅著臉心道。

    這時,希筠又說:“我總覺得都是這蠻子哄騙了公主,定是他死纏爛打,纏著公主不放,公主拗不過他才被迫如此的。”

    綰鳶不知該說什么,其實二人都知曉公主秉性,她若不愿的事情,大概沒人能強迫她。而希筠此言,明顯是氣惱下的話。

    “行了,當下要緊的是你我二人要守緊門戶,別讓外人靠近了。你在這守著,別讓其他人靠近,我去外面看著。”

    希筠蔫蔫道:“知道了。”

    ……

    房里,元貞突然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垂目看了看矮幾下。

    其實這羅漢床并不是適宜伏案書寫,但它有一個好處,可以隨便改換姿勢,想靠就靠一會兒,想歪著就歪著,此時她就屬于是半靠的坐姿,腳自然是放在矮幾之下。

    她本就是剛沐過浴,寢衣外頭隨便套了件長袍,打算等會就睡了,腳上自然也沒穿足襪。

    方才倒沒覺得有什么,此時這廝坐過來,竟趁她不注意時偷摸她放在矮幾下的腳。

    再抬目看看他神色,似真把那閑書看進去了,看得那叫一個目不轉睛,除過他的手捏著她的腳尖,似是無意的摩挲著。

    元貞想了想,決定忍了。

    說不定就是無意之舉,就好比她看書看入了神,偶爾手里也會無意識地抓個東西摩挲著。

    可忍了一會兒,她有些忍不住了。

    因為他的手捏的范圍越來越大,甚至蔓延至半個腳掌。他還時不時撥弄下她的腳趾,搓一搓指腹,仿佛在盤弄著什么玩意兒。

    若非她知曉此人色厲內荏,其實內里很純情,大概也不懂什么男女之事,還真以為他是什么眠花宿柳的老手。

    而且很癢!

    是的,很癢,癢得元貞忍不住。

    “你摸夠了沒?”

    楊變恍然抬起頭,經過她眼神指引,才看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忙松開手:“誤會,都是誤會。”

    元貞蜷縮了好幾下腳趾,才驅除那癢意。

    她將腳收回來盤在腿下,可這么做又覺得太過刻意,明明他似乎就沒怎么在意,如此不是顯得她很小氣?

    于是她又把腳放回了方才的位置。

    可過一會兒又覺得不對了,這一次倒不是有人摸自己的腳,而是有人在扯她的裙角。

    倒也不是扯,就是纏在手里把玩。

    元貞很是無奈,關鍵他又裝模作樣做得一副無意模樣,她若開口斥他,顯得她很不近人情似乎。

    奏疏自然也看不進去了,她抬目無奈道:“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等你睡下我就走,反正我沒事,平時睡得也晚。”他回答的倒是理直氣壯。

    “我這就準備睡了。”

    楊變放下書,揚起眉,竟有幾分懷疑之色。

    “真的?你這么早就睡了?”

    “難道我還騙你不成?”

    元貞扔開手中的奏疏,氣惱地坐直起身,下榻打算現在就去睡給他看,哪知因太急的緣故,腳在腳踏上試了幾下都沒穿上鞋。

    仿佛這繡鞋也跟她作對,幾次都沒找到鞋口。

    突然,鞋口找到了。

    元貞定睛一看,才發現他竟不知何時彎腰下去幫她把鞋擺正了,見她也不知道去穿,還主動將鞋套在了她腳上。

    明明隔著一層鞋,她卻覺得腳仿佛被火燒了似的,紅霞從腳踝一路蔓延上來直至臉頰。

    又見她不動,他又幫她把另一只鞋套在腳上。

    套完了還不算完,他隔著鞋捏了捏她的腳尖,道:“你這腳真小,比我手還小。”

    他還抬起她的腳,跟他攤開的巴掌比了比。

    哪有!明明差不多大好嗎?!

    而且他那是一般手嗎?小桃子窩上去都顯瘦了。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你要是不想走,我抱你去臥房,我力氣很大。”見她還是不動,他煞有其事道。

    本來的羞意頓時沒了,反而成了惱。

    元貞差點沒一蹦站起來:“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輕笑一聲:“走了,走了。”

    說是如此說,走起來卻慢條斯理的,哪還有之前翻窗戶進來時的矯捷.

    接下來兩天里,偷點空楊變就來了。

    來了也不做啥,要不就是說會兒閑話,但大部分時間元貞都忙著看奏疏,他就杵在一旁。

    時不時撩撥下她,也沒有那種特別過格之舉,就是摸摸她的手,摸摸她裙角衣角啥的。

    元貞也看出他其實就是想親近自己,又怕行為唐突輕佻,于是就轉化成這樣了。鑒于此,對于這點小舉動,她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倒也縱得他越發得寸進尺了,在她面前也越來越隨意,本性暴露得越來越多。

    他粗魯,身上總是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擦擦,還總得她提醒。

    可想著外面實在熱,也能理解,就是這習性不好。

    他厚臉皮,總是沒事招惹她,卻又剛剛卡到她會爆發的臨界點,瞪他了他都不改,總會故態復萌。

    還越來越放肆,時時刻刻都在侵占她的地方!

    她若在羅漢床上,他必然要把另一半占領,她若是在書房里,他一定會搬把椅子過來,就坐在旁邊,時不時還會把那雙大長腿翹上來,擱在她眼皮子底下晃。

    還不跟她見外,她吃過的果子用過的叉子,甚至喝過的茶,他經常會拿錯端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用了,說了也不改,下次還會弄錯。

    由于楊變來得太頻繁,簡直就是見縫插針,如入無人之境,也知曉綰鳶希筠幫她守門辛苦,元貞就忍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所待之處換成了在船上。

    讓人備一艘小型畫舫,打著游湖的幌子在金明池里尋一處背人處停著。

    除了劃船的人,樓上不留其他閑雜人,只綰鳶和希筠二人服侍,如此一來既防人窺視,希筠二人也能輕松些。

    這下倒好,不用顧忌怕走漏行跡,這廝越來越放肆了。

    元貞站起來,走到正呼呼大睡的楊變的面前。

    希筠怕她在船上待得不舒服,把這間艙房布置得十分舒適。

    臨窗的地臺上放了許多軟枕,還放了一床絲質薄被備用。除了正中一張矮桌放著筆墨紙硯卷宗奏疏等物,臨邊還有一張矮幾上擺滿了茶水吃食。

    此時楊變大抵是看景兒看累了,竟就靠在軟枕上睡著了。這廝倒是會舒坦,還把她的綢被扯過來墊在腿下面。

    “你倒是會享受。”

    睡著的他,和平時相比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收起那股譏誚戲謔、憤世嫉俗到恨不得把天捅個窟窿出來、放肆又不馴的他,五官看著竟是英俊的,而且看起來竟有些乖巧。

    就是還是這么大一坨,特別占地方。

    元貞本是忿忿而來,尋思他若是打呼嚕,就一腳把他踢醒,誰知人家竟然不打呼嚕。

    她冷哼一聲,還是有些不甘心,轉身去桌上拿了筆,俯身在他臉上畫了只烏龜。

    畫完后,左右端詳,覺得自己畫技并沒有退步。

    她回去坐下了,看著那只小烏龜就覺得心情甚好,可看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走了過去。

    “放過你這回。”

    她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那與他額角上刺青相對稱的小烏龜頃刻沒了。

    這人一天到晚沒事做么?

    坐回去的元貞,看他睡得這么香,不禁升起幾分羨慕之意。

    她有多久沒這么悠閑了?哪怕表面上閑著,實則心里還想著許多事。又想起他說堂堂禁軍上四軍,成天沒事干守著個破園子,也知曉此事不能怨他。

    不過別說,水里確實比岸上涼快多了,不用放冰就很涼快。這種涼快與冰帶來的清涼不同,不會讓人覺得寒,而是那種很舒適的涼爽。

    尤其是當有風拂過時。

    元貞就這么看著看著,竟也有些困了。

    就這么靠在軟枕上,體會這清風拂面,她半闔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并沒有發現等她睡著后,對面那個男人就醒了。

    楊變來到元貞面前,看著她的睡顏。

    看她烏發披散,脂粉未施,就穿一身寬袖的布袍子,也是真正看過她私下模樣,才知她其實不若人前那樣。

    臉頰那么嫩,那么軟。

    楊變終于摸到夢寐以求的臉了,果然皮子就像花瓣那么軟。

    頭發絲都是香香的,怎么這么好聞呢?

    “竟然敢在我臉上畫畫?罰你給我聞香香。”

    元貞本來睡著了,半夢半睡之間感覺到一種壓迫感,她透過眼皮縫隙看見是他,想醒但一時竟醒不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摸自己的臉,摸著摸著又去聞她的頭發。

    就這么半跪在她面前,頭低垂著,嗅著她的發絲。嗅著嗅著,整個臉便埋在了她的肩頭上。

    他不知道自己很重嗎?

    而她,在養病!

    什么畫畫,聞香香?

    她沒有!他無恥!

    此時元貞已經醒過來了,感覺自己能動了,可她卻又不想動了。

    罷了罷了,權當是給他甜頭了。

    大概就是本以為要付出很多,誰曾想這人是個奇葩,竟就沉醉于摸摸小手摸摸臉聞聞頭發這種小動作。

    元貞心中甚至有種詭異的負疚感。

    可接下來,她就沒這種感覺了,因為此人又換了個方式折騰她,他把她攬進了懷里,并霸占了她的位置,同時還用了她的專屬靠枕。

    不過他也沒做什么,只是親了親她額后,就這么抱著她睡覺。

    睡覺?

    元貞聽著耳旁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一通吃驚詫異后又轉為平靜。

    她從未這般聽過男子的心跳聲。

    那夢里,她也曾與慕容興吉有過這般親密的姿態,但卻從未這般過。

    是她的心從來不靜,雜念太多,也是慕容興吉雖寵愛她,但其實一直防著她。那人喜怒無常,有時候待她極好,有時候又恨她仇視她。

    只有喝醉了,對方才會說幾句心里話。說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這里,說她是故意不想懷上他孩子的,說他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想逃走。

    那會兒自己是什么反應?

    只覺得這人很是可笑,兩人是敵人,他是她國破家亡的仇人,他還想與她怎樣?他有大妃,有正妻,說白了她不過是他的妾,是他被囚禁的禁臠,他還想與她怎樣?

    而且,她若想逃早就逃了,可爹爹還被北戎囚禁著,她不會走也不會逃。除非哪天等爹爹駕崩了,她才會動這個念頭。

    慕容興吉似乎也明白這點,一邊時不時讓人去看顧爹爹,吊著他的命,一邊一再警告讓她不準逃,不然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會把她抓回來。

    元貞也就回想了一會兒,就不想再回想那些夢里的記憶了。

    她在想自己此刻為何會感到心靜,明明不該如此的。

    想了半天沒想明白,而今天的風實在熏人,然后她又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門處出現了一個人影。

    而后是兩個人影。

    綰鳶和希筠躡手躡腳地探頭看了看屋里動靜,又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離開時,悄悄把門關上了。

    希筠噘著嘴。

    綰鳶知道她在沮喪什么,卻只是嘆了口氣失笑了聲,什么也沒說。

    二人并未發現,就在她們轉身出去那一瞬間,窗下那高大的男人睜開了一雙虎目,卻見二人出去后,轉瞬又合了上。

    風和日麗,今日的風實在熏人。

    作者有話說:

    瘦的二合一。

    偷得浮生幾日閑,過完這幾天爽快日子,接下來元貞就要開啟戰斗模式了,劇情也將進入一個大高/潮.

    第46章

    元貞是第二天下午回宮的。

    瓊林苑里的日子確實安適, 可她清楚這安適只是一時,她不該貪戀。

    臨走時,元貞和楊變約定若有事找他,就會來瓊林苑, 讓他注意盯著這邊動靜便是。

    回宮后歇了一晚, 次日照常去尚書內省,卻在剛進門后就被蕙娘請到內省最后一進。

    也許外人不懂, 內省中的女官們卻知曉進入那里意味著什么。

    那里是虞夫人的辦公之地, 除了程直筆關直筆,其他人未經召喚不得隨意進入, 未曾想今天夫人竟把這位公主請了進去。

    是礙于公主身份, 還是因其他?

    這些日子因元貞總是出入尚書內省, 下面自然少不得有些議論,猜什么的都有。此時見到這樣一番情形,怕是又要議論一番。

    只有那么幾個人知曉這意味著什么。

    關巧慧臉色十分難看, 第一次在人前失態,尤其是在程半香面前。

    “師傅她怎么能這樣?!”

    程半香看了她一眼,臉上未顯出任何譏諷之色,只是平白直訴:“師傅為何不能?你以為你那點小動作能瞞過誰?你想自救, 師傅也想救內省。其實這樣也好, 你也不用成日就想著怎么與我爭了。”

    說完,程半香便走了。

    留下關巧慧和馬媛二人。

    馬媛見師傅臉色難看,嚇得什么也不敢說。

    俄頃, 關巧慧收拾好狼狽之色, 只是她略顯有些匆忙, 匆匆交代了馬媛幾句話, 就悄悄離開了尚書內省。

    也不知她去干什么, 一直快到中午才回來,不過馬媛瞧師傅的臉色更差了。

    “師傅……”

    “她還沒從后面出來?”

    馬媛搖了搖頭。

    師傅走后,她就一直讓人盯著后面動靜,人進去后到現在都沒出來。

    關巧慧似再也承受不住,撈起桌上的筆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隨著一聲脆響,水和瓷片迸濺得到處都是,就如同她此時的心。

    她怎么也想不通,為何魏思進會連見都不見她,只使了個人與她說,說此事按下不提,讓她別折騰了.

    從這一日起,元貞開始正式出入尚書內省。

    似乎與以往并無什么不同,外面人都以為她還是去給人教字,但在尚書內省這,虞夫人卻是發了話。

    說以后元貞就跟在她身邊學習,在內省中地位等同她。并下命,此事不能與外人透露,一旦有違,定不饒恕。

    這般情形,怕是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私下如何議論且不說,至少表面上內省中的女官都接受了這一做法,并謹言慎行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現在元貞開始接觸每天新到的奏疏和札子,也是經由此她才明白這其間的過程有多么的小心、謹慎,乃至瑣碎。

    入內內侍省那每天都有人隨身在宣仁帝身邊侍奉,不管是在朝會上,抑或是宣仁帝私下召見大臣開的小會上,一旦有大臣需奏對,便會先請奏,然后進呈奏事札子。

    這些札子由內侍中的專人收取,而后當眾裝袋、就封、押印,再轉入內中,交接給專門交接的直筆內人。

    若是四方奏犢或是言官諫言等其他奏疏札子,則經由中書省或者門下省的通進司,由他們封押后交由入內內侍省下的內東門司,再由內東門司轉交尚書內省。

    這些奏疏札子開押解封都有規制,除了專人外,還需有數位直筆內人到場。若札子有破損臟污,需記錄下來,而后按數量分給各房,由管房的直筆內人著人抄錄并詳看。

    不重要的諸如例行問安的札子放在一處,重要的、需要緊急處理的則按緊急不等分類放置。

    而后該抄錄的抄錄,該處理的送去處理,這些尚書內省自有一套處理流程,就不再細述。

    現在虞夫人身體不好,大部分奏疏都由下面各房直筆內人處理了,相對緊要的則會分到關直筆和程直筆手中。

    等她們都處理完了,虞夫人再看過一遍即可。

    若有問題,打回去重來,若無問題則將所有札子送到垂拱殿。

    在送到垂拱殿前,已經代為御批的,以及不可代為御批只可宣仁帝親批,以及相對緊急的札子,都會進行分類。

    是時呈上去一眼可見,為宣仁帝節省了許多瑣碎無用的功夫。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圣上對代批不滿,或是他因某些原因不想親自批閱,尚書內省這會派一位直筆內人過去,由其口訴,代為御批。

    一般這種情況,以前是虞夫人,現在多是程半香和關巧慧二人負責。

    元貞跟著走了一遭,大致流程就全都明白了。又去下面的甲、乙、丙、丁、戊、己六房看了一下,認識了各房領頭的直筆內人。

    如今頂著直筆內人頭銜的,除了程半香和關巧慧,也就這六人。其他人都是副筆或預筆,也就是暫時還不可擔當一面的。

    元貞只花了兩日,就把這一切都捋順了,之后就開始跟著甲字房的周直筆學著開始批閱奏疏。

    批奏疏不同其他,遣詞酌句都有考究,不過這些難不倒元貞,找來幾本批過的奏疏當范例看,便知該如何寫了。

    諸如問安奏疏是一類遣詞酌句,稟事札子又是一類。

    周直筆是個非常溫和的人,雖容貌不太出眾,但自有一身清正的書卷氣。

    如今元貞與尚書內省大部分人都接觸過,發現大概是一個人的氣場會影響整體,這里的女官大多都聰慧和善,可能與外人接觸的少,雖性格各有不同,卻沒有那種心眼特別多的人。

    所以也就不存在刁難、看輕之類的事,所以說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除了學著批閱奏疏外,她還跟在虞夫人身邊,聽她談一些朝事以及一些鮮為人知的秘事。

    越聽她心中越是明悟,而一晃竟是大半個月過去了,她竟絲毫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這天晚上楊變又摸到了她寢宮來。

    “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我?”

    大半個月不見,他似乎與以往并無什么不同,就是臉上多了幾分哀怨之色。

    元貞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又見他這副模樣,不免多了幾分愧疚之心。

    “我最近太忙,忙忘了時間。”

    楊變總覺得她是騙自己,她沒忙忘時間,也不會主動來找他。

    倒是自己,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都是她,連權簡都看出來了,時不時會調侃他若有相好的就帶回來給家里人看看。

    “忙什么?”

    這事倒也不用瞞他,元貞簡略地將入內內侍省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促成她正式進入尚書內省事事說了。

    “也就是說虞夫人和圣上已經默許了,就是沒拿到臺面上來?”

    不得不說,他還是敏銳的。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那你小心些,不要讓那些文官知道此事,若是知曉,我恐怕……”到時候就是一場驚濤駭浪。

    元貞不置可否,示意他別站在窗外說話,還是先進來再說。

    等他進來后,她將窗子關上,也沒去點多余的燈,只點了高柜上一盞燭臺,確定里面的影子不會被照映到外面,這才來到南窗下的羅漢床前坐下,并示意他也坐。

    這是楊變第一次正式進入元貞的寢殿。

    以前雖來過,但都是走馬觀花,黑燈瞎火。

    此時見殿內擺設,只覺得一切皆盡善盡美,充滿了女子柔美之意。不像他那間臥房,要么亂得像狗窩,要么就是被下人收拾得空無一物。

    果然女子的香閨和男子不同,最主要的就是一個香。

    到處香噴噴的,跟她身上一個味兒。

    元貞并不知曉楊變此時已經有些心猿意馬了,也不知道他曾經嫌棄自己太香太奢靡,這會兒又覺得這香好聞。

    她去保著溫的茶壺里,給他倒了一盞蜜水,放于他面前。

    “你有事找我。”

    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此言一出,楊變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是跟權少保有關?”元貞又說。

    楊變倒不詫異她的敏銳,也沒再遮掩,將近日朝堂上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大概就與他之前所說的一樣,權中青想去太原,無奈被朝廷駁了,但權中青并不死心,這陣子行走各家各府,就想找人支持自己。

    毋庸置疑,他這一番行舉都是無用功,反而白受冷眼。

    可他并不放棄,還在想辦法。

    楊變也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想到元貞這。

    “你可有辦法?”

    “你不是不愿權少保去太原?”

    楊變譏誚一挑眉,又十分無奈:“他堅持要去,還斥我說于國家大義之前,應放下個人榮辱。”

    權少保大義!

    元貞與楊變也相交有些日子了,知道此人跋扈不馴,腦子中從來沒有家國大義的念頭,全靠權中青多年敦敦教誨不倦,才給他栓了條繩索,不至于如脫韁野馬。

    可那夢里權中青卻是死了的,具體死在哪兒,什么時間,元貞卻是不知道,還是事后聽人說了一句,她才知有這么件事。

    這些日子,因為和楊變的牽扯,元貞在腦中是回憶了又回憶,又通過夢里發生的其他事情印證,才得出權中青應該是死在今年初冬。

    因為當時她已經在青陽宮了,正值初冬的第一場雪,她出來踏雪賞景,偶然聽見兩個小內侍私下閑聊。

    說圣上要為權少保追封太師,贈中書令,入昭勛閣,配享太廟,但此事被三省駁了,說這兩日朝堂上亂得厲害。

    所以權中青應該不是死在太原,也不是當下這個節點。

    “我要是直接與你說有辦法,未免有騙人之嫌,只能說盡力而為,而且成的幾率不大。”——

    第47章

    這兩天, 元貞也就此事與虞夫人議過。

    朝堂上因增援太原的事相持不下,增援是必定會增援的,但是派誰當主將還沒定下。文官那邊舉薦了幾個武將,倒是武官這邊意見很統一, 舉薦的是權中青。

    不過武官這邊可以忽略不計, 只有寥寥幾人,還都是在朝堂上說不上話的小官。

    幾乎是一面倒的狀態。

    虞夫人卻說, 他們似乎還忘了一人。

    起先元貞也不知指的是誰, 還是經過虞夫人點撥,才明白還漏了個裴鵬海。

    裴鵬海雖為宦官, 卻也是軍功起家, 早年平定過數次民間亂軍, 還宣撫過西北、河東等地軍務,也算是戰功赫赫。

    雖然這些戰功有水分,但這并不妨礙父皇將之依為棟梁, 并將三衙為首的殿前司交給他。

    虞夫人說,最后很可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因為裴鵬海一直在等一場潑天功勞, 助他登上三師三少之位, 封王拜相。

    裴鵬海距離位極人臣,其實只差一步。

    當然,但這也僅僅是虞夫人私下猜測。

    元貞倒不想軍國大事被裴鵬海拿來給自己攢軍功升官, 畢竟楊變給她闡述過太原一帶的重要性。

    這些日子她也沒少私下琢磨此事, 太原確實重要。一旦丟了, 不亞于打掉大昊半口牙, 又將失去一條最重要的防線, 到時候北戎可真就隨意便可長驅直入了。

    可問題是,她如今在尚書內省的事,還沒有被拿到臺面上說,她已經許久沒見過爹爹了。

    如何對爹爹進言,又如何讓他采納自己的意見?

    一旦她走到臺前,朝中大臣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她可做好了迎接狂風暴雨的準備?

    元貞自己心底也沒有答案,而這些事也不能告知楊變。

    “此事你若為難,倒不用勉強。”

    見她陷入沉默,楊變還以為她覺得為難。別說元貞覺得為難,他何嘗不知其中之難,若是容易,他義父也不會一籌莫展。

    “其實我今天來,就是想來看看你。”

    說出這話時,楊變的神情有些別扭。

    說到底,權中青的事也影響了他,這些日子西軍一脈可以說是窮盡所能,卻都是無用功。

    他心煩意亂,情緒糟糕,既憤恨義父的忠直,又恨那些阻撓的文官,更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來之前,他在權府剛和義父不歡而散,他勸義父不要再做無用功,偏偏義父他就是不聽。

    他縱馬離開,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她。

    元貞瞧了瞧他,這樣的楊變還是她第一次見到。

    怎么說,就像一條跟人打架打輸了的野狗,有些激憤不平,有些憤世嫉俗,有些一籌莫展,也有些灰心喪氣。

    “你也不要想太多,”她將蜜水遞給他,柔聲道:“你不是說權少保有傷病在身,其實不去對他也并非壞事。”

    “你這說法沒錯,但老頭子倔強啊,我就怕……”

    剩下的話他沒說,元貞也沒問。

    “行吧,你歇著,我走了。”

    楊變一口將她遞來的水一飲而盡,站了起來。

    以前都是她攆他趕他,他才愿意走,今兒倒是稀奇。

    元貞也站了起來。

    “那我就不送你了?”

    楊變看她輕笑的眉眼,揶揄的口吻,突然恨得牙癢癢。

    一個大步上前,將她抱于懷中,狠狠地抱了下,又垂首在她披散的長發深吸一口,才松開她,轉身走了。

    “我會想辦法的。”元貞在他身后說。

    開始楊變沒懂,但沒兩天他就懂了.

    尚書內省。

    甲字房里氣氛凝固。

    平時負責交接奏疏札子的洪女官,抱著一大摞札子走了進來。

    見此,幾個副筆預筆都是面露頹喪之色。

    “周直筆,這可怎生是好?這幾天圣上打回來的札子太多了,可是我們哪兒做得不對,圣上那也不明說……”一個預筆說道,看模樣都快哭了。

    周直筆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慌什么,拿著東西,跟我去一趟程直筆那。”

    這時,元貞也站了起來。

    “我也一同去吧。”

    周直筆倒也沒說什么,領著元貞和洪女官一同去了程半香辦公之處。

    “代批是絕對沒問題的,這幾日朝中事多繁雜,我們都是慎之又慎,可這回連下面問安的札子都打回來了……”

    程半香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此事與你等無關。”

    不過是這幾日圣上心情不佳,自然看什么都不順眼。

    都明白這個道理,但這話沒人敢說。

    “你把東西放著,一會兒我上一趟垂拱殿便是。”程半香又道。

    直筆內人是準許去垂拱殿的,但也僅限那么三個人,除了虞夫人外,再來就是程半香和關巧慧。

    但也僅限垂拱殿,再往前的前朝是絕不允許去了。

    “不如等會我代程直筆去一趟。”元貞突然道。

    聽到這話,程半香愣住了,周直筆愣住了,洪女官和苗曼兒也愣住了。

    苗曼兒很詫異:“公主,你去垂拱殿做甚,你忘了……”

    如今尚書內省上下都知道,雖然元貞公主入了尚書內省,到底沒拿到明面上,都知道一旦拿上明面,勢必引起百官反對。

    所以虞夫人沒發話,元貞也沒動靜,大家也就權當不知。

    可如今元貞要主動去垂拱殿,這不是明擺著向百官宣戰?

    “你別沖動!”程半香不愧程半香,所有人都詫異得無法言語,獨她還能穩定情緒。

    “我并非沖動,師姐。”

    元貞如今是虞夫人的弟子,從名分上來講,這句師姐也是可以叫的。

    “此事早晚都需面對,如今該知道的都知道,之所以還能保持表面平和,不過是對方還未定計,又或是還沒找到出手時機,我這人做事素來不喜受制于人,與其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

    這些話,苗曼兒和洪女官都是似懂非懂,唯獨程半香明白她在說什么。

    入內內侍省那邊早就知曉元貞入主尚書內省的事,之所以沒挑破,不過是沒找到出手機會罷了。

    與其坐等別人出招,不如主動出擊,自己去挑破。該來的狂風暴雨是躲不掉的,不如坦然去面對。

    可這事程半香卻是做不了主。

    “你要不要跟師傅說一聲?”

    元貞搖了搖頭:“就不告訴師傅了,權當是我一人所為。”

    父皇那若對此事不滿,怒氣權可發泄她一人身上,不用牽連別人。

    此刻,程半香看著元貞的眼神分外復雜。

    初次見到此女,她只當對方是為了邀寵故意來沒事找事,誰知對方一再出乎自己的意料。

    師傅對內省宣稱,以后元貞公主在內省位置等同自己。她不是沒有意見,只是她聽師傅的話。

    此時見她竟敢在這時候站出來,再一次打破她對此女固有印象。

    程半香想,也許師傅這么選擇,是有她的道理的。

    “我無法左右的你的決定,你走了后,我會稟報給師傅。”

    也就是說,我不攔著你,我也不會瞞著師傅,但我會等你走了后再去稟報。

    如此便好.

    元貞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值房。

    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了一身衣裳。

    是一身緋色的官袍,疊放得很整齊。

    與前朝那些官員的官袍般無二致,白花羅中單、方心曲領的外袍,配以革帶、緋色蔽膝,銀魚袋,以及官帽和皂靴。

    只官帽有些許不同,前朝官員是硬腳幞頭,也叫長翅官帽,而這個是軟腳幞頭。

    這身官袍是她入主尚書內省時,虞夫人交給她的。

    虞夫人說,已將她名記入直筆內人下,但此事未公之于眾,這身官袍她自然穿不得。

    等哪天她決定要面對外面狂風暴雨時,她便可以穿上這身衣裳。

    后面這句,虞夫人并未說出口,但彼此之間都明白其中的含義。

    此時,元貞終于把它穿上了。

    褪去華裳,褪去華麗精美的首飾,散了發髻,換上這一身緋色官袍,戴上官帽。

    前面一切都很順利,唯獨梳頭時,她有些難為了,實在是她從沒有梳過這種發髻,哪怕是在夢里也沒有過。

    苗曼兒走進來,接過元貞手里的梳子。

    她默默地為元貞盤起了長發,梳的發髻既光滑又不會太過緊繃,最后為她戴上放在一旁的官帽。

    “你真想好了?你是公主,榮華富貴垂手可得,實在不用如此。別看我們說起來也是女官,卻是要在宮墻之內、在這地方待一輩子……”

    直筆內人的日子就一定好過?

    并不,她們甚至比普通宮人女官還要不自由,大部分人的一輩子都在這宣和殿西廡中度過。只是她們習慣了,許多人都是幼年被選進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可這樣的日子,對外面來的、沒習慣這種日子的人來說,卻是千難萬難。

    苗曼兒實在想不明白,堂堂公主之尊,榮華富貴、悠閑安適垂手可得,為何要去折騰這些明知不可為卻偏要去為之的事,她也一直沒想明白。

    元貞卻笑道:“若沒想明白,我也不會到這里來。”

    她再次看看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她,讓她很陌生,只有眉眼還是熟悉的。

    但她卻分明看見鏡中的她在笑,一改之前總是眉心微蹙,那雙眼里也似乎有什么東西冒了出來。

    是啊,總想再周全些,再有把握些,可這世上有什么事是一定能計出萬全的?

    元貞站起來,將銀魚袋掛在腰后,走出門外。

    走廊上站了許多女官,大家都在默默地看她。

    洪女官捧著札子站在一旁。

    關巧慧眼神閃爍,程半香則是眉心緊蹙。

    元貞沒有說話,接過放著札子的托盤,一步步走出了那扇門.

    元貞就這樣捧著托盤,走出了尚書內省。

    一路經宣和門,再過睿思門。

    沿路少不了有宮人內侍看見她,一見她這身衣裳,都是下意識束手行禮,卻在看清她面容之后,露出‘見鬼了’的表情。

    甚至有人驚得當場摔到在地。

    出睿思門后,經過一條長街就是福寧殿,福寧殿再往前是垂拱殿。

    垂拱殿介于內廷和前朝之間,算是內朝議事之地。

    元貞足跡遍布整個內廷,可前朝她從未去過,甚至是垂拱殿,也不過是幼年不懂事時闖過兩回。

    而與此同時,元貞公主穿著官袍,手捧著奏疏的消息,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傳至后宮各處。

    坤寧殿,吳皇后聽到消息后,茶灑了一身。

    西涼殿,王貴妃直接落了茶盞。

    宜圣殿,周淑妃詫異地半天合不攏嘴。

    化成殿,梅賢妃半晌才說了一句:“她想干什么?”

    是啊,她想干什么?

    得知這消息的人都在想,她想干什么?沿道看見這一幕的,也都在想元貞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此時元貞已經來到垂拱殿的宮門前,她眺望著眼前這座宮宇。

    多么的恢弘大氣,肅穆莊嚴!完全不同內廷那些素雅秀美的宮殿。

    她走的這一路,千般思緒萬般雜念,此時都歸于沉寂。

    元貞再次看了看宮門匾額上‘垂拱殿’三個字,抬步走了進去——

    第48章

    垂拱殿。

    守在殿外的內侍老早就看見過來一人, 只見這身衣裳,便知曉是尚書內省的女官。

    正要上前說,圣上吩咐了,不見任何人。

    卻在下一刻看清楚元貞的臉, 話沒說出口, 卻咬到了自己舌頭,拼了命才能沒驚叫出聲, 卻在轉身的那一刻摔了一跤, 最后一撅一拐地跑回了殿內。

    不多時,殿里出來兩個人。

    一個是劉儉, 還有一個是——魏思進。

    劉儉在前, 步履急促。

    魏思進在后, 走得很慢,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劉儉走了過來, 眼中藏著不顯的擔憂,低聲道:“公主怎生這時候來了,圣上因朝事心情不佳……”

    元貞收下劉儉的好意。

    對方之所以罔顧她這身衣裳還稱呼她公主,是在提醒她。你可想好了?若沒想好, 就轉回去, 全當兒戲。

    她的回應是往上舉了舉手中托盤,清朗道:“尚書內省直筆內人蕭元貞,求見陛下。”

    劉儉暗嘆一聲, 不再說話。

    倒是魏思進上前一步, 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蕭直筆, 隨小的進去吧。”

    元貞看了他一眼, 什么也沒說, 反倒看了劉儉一眼。

    劉儉接收到她眼神,微微一嘆,轉過身往里走。

    元貞這才跟在他身后進去了。

    這是宣戰?

    是的,這就是宣戰!

    魏思進氣得渾身克制不住顫抖,一旁急急忙忙走過來個灰衣內侍,低聲提醒道:“都知,這是在垂拱殿。”

    還用得著你提醒,他不知是垂拱殿!?

    魏思進也沒跟進去,轉頭就走了。

    一直走到背人處,才恨極了破口大罵:“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百官還沒解決,她怎么敢跟入內內侍省宣戰?!”

    一旁的內侍什么話也沒敢說,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扎進褲/襠里。

    “廢物東西,沒有一個是中用的!”

    魏思進狠狠地踹了這內侍一腳,急匆匆地走了.

    元貞剛走進去,就看見父皇坐在案后眼含薄怒地看著自己。

    不是以往父女之間鬧別扭或是說笑的嗔怪,而是真的怒了。

    元貞自詡還算了解宣仁帝,尤其經過虞夫人給她的洗禮,了解得更為透徹。

    她這位爹爹,雄心壯志是有,但不多。為人倒也聰明,但沒點到正路子上,也是他本為閑散郡王出身,沒經過正經儲君的培養,可一上位面對的卻是千難萬難的開局。

    文官勢大,此乃積病。

    太皇太后勢大,拿他做傀儡,此也乃積病。

    所以他一上位就是先跟太皇太后斗,再跟文官們斗,一斗就是這么多年,你說斗贏了嗎?

    似乎贏了,又似乎沒贏。

    反而又養出一個裴鵬海。

    裴鵬海大概上位之前,就明白自身位置,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狗,但做狗也有做狗的講究。

    怎么兇,怎么咬人,都有講究。

    太兇,咬得太狠,怕惹來群臣抵制,畢竟文官勢大,早已深入骨髓,若圣上頂不住群臣壓力,他就是棄車保帥里的那個車。

    可咬得太輕,不夠兇,又怕圣上覺得自己不中用,換個人來提拔。

    于是,他一邊幫宣仁帝辦著事,爭搶官員手中的權柄,一邊又和官員們眉來眼去,套近乎。

    打得就是兩者通吃,火中取栗的主意。

    而她爹爹這兒,也不知清楚還是不清楚這些事情,元貞猜是知道的,只是礙于大局所以放任了,一邊用著一邊又防著。

    總結下來,雄心壯志有,但現在沒了,不夠聰明,又多疑,最最重要的是他優柔寡斷。

    優柔寡斷乃帝王大忌。

    不是優柔寡斷,當下局面也不會這么亂!

    而此刻他又為何生惱?

    不外乎他雖同意她入尚書內省,但他又不想將此事拿到臺面上來,免得惹來群臣抵制,平添煩擾。

    總想著先拖著,說不定拖著就解決了,這不是優柔寡斷是什么?

    元貞將被打回的奏疏放在御案上,又走到宣仁帝身邊。

    別看她在外面申明自己是直筆內人身份,那是有目的的,來到這了她可不會這么蠢。

    “爹爹近日心情煩悶,一些不該打回來的問安札子也打回了內省,女兒這趟來是為了送札子。”

    她的聲音很柔和,語速也很緩慢,仿佛只是父女之間閑聊。

    宣仁帝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眼神出奇的陌生,有猜忌有懷疑。

    元貞也就佯作不知:“爹爹為何這般看圓圓,是覺得圓圓此番行舉無疑是引火燒身,沒事找事?”

    宣仁帝還是沒說話,卻在元貞看過來時,移開了視線。

    “那爹爹就沒想過,有些事情早晚都是瞞不住的,又何必做那掩耳盜鈴之事,風雨早些來比晚來好。”

    頓了頓,元貞又說:“近日朝堂上因增援太原一事,吵得不可開交,以至于爹爹心情煩悶,圓圓在內省中也是心急如焚。”

    “爹爹心知太原重要,又因大臣爭吵不休拿不出章程煩悶,女兒就尋思,既如此,不如就禍水東引,將大臣們的目光都引到女兒身上來,他們都盯著女兒入內省之事,自然就不會在太原之事上面吵了。”

    “這是你想的法子?”宣仁帝聲音低啞,口吻意味不明。

    元貞說得誠懇:“這是女兒目前僅能想出的法子。那些官員不為朝廷著想,每逢遇上大事,就為利益爭吵不休,全然置江山社稷為玩笑。爹爹憂國憂民,卻毫無辦法,只能坐視他們為派誰的人去誰的人不去而爭吵。女兒愚笨,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就覺得這法子是當下最有用的。”

    宣仁帝陷入沉默中。

    元貞也沒有再說話,只是低著頭似順手一般收拾著御案上的雜亂。

    良久——

    宣仁帝才猶豫道:“可如此一來,你……”

    “女兒不怕!”

    元貞抬起頭,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

    “女兒是公主,乃帝女,為國分憂,為爹爹分憂,乃理所應當之事。只要爹爹能扛住那些言官的唾沫,女兒自然不懼一切。”

    宣仁帝能扛住嗎?

    面對女兒孺慕信任的眼神,即使扛不住也要說能扛住。

    宣仁帝一時有些悵然,也有些復雜。

    “圓圓你長大了,長大得爹爹都快不認識你了。”

    元貞卻是一笑,繼續低頭收拾御案。

    “但凡是人,總會長大的,幼時爹爹護著圓圓,等圓圓長大了也想護著爹爹,哪怕身為女兒身,有些事情力所不能及,但圓圓也會傾盡自己所能去做。”

    “那你可知曉,你如此這般,以后怕是——”

    元貞最后將一疊札子收拾好,這才抬頭看向目光復雜的宣仁帝。

    “知曉,早就知曉,也早就想好了。”.

    元貞公主以公主之身入主尚書內省,如今竟成了直筆內人。

    這一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整個朝野內外。

    得知消息的官員俱是驚疑不定,一邊質疑這到底是什么時候的事,一邊又大罵荒謬。

    而后相熟的官員聚合在一起,言官又與言官聚合在一起,甚至三五成群紛紛找上幾位執政的相公。

    也不過天黑之前,就聚集起一群人,直入皇宮。

    是的,他們甚至不愿等到第二天。

    垂拱殿正殿,站滿了前來勸諫的大臣,殿里站不下,門口門外站得都是人。

    “圣上,此舉萬萬不可,女子涉政,此乃大忌,貽害無窮……”

    “臣早勸諫過圣上,皇女當謹言慎行,恪守女德,圣上不知教女,如今竟鬧出這等荒謬之事……”

    “可不是荒謬,萬萬沒有公主涉政的例子……”

    “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前朝的例子,還歷歷在目,公主涉政,禍亂朝綱,攪得社稷不穩……”

    一眾大臣,或是苦口婆心,或是直言怒斥,當然也有袖手站在一旁,多是幾位執政的相公。

    不過他們就算不言,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說明態度。

    楊變和權中青也在人群里。

    本來權中青是不愿前來,他對什么公主做了女官,一點興趣都無,全副心神都在太原之事上。

    但楊變聽到消息要來,他怕義子惹事,就跟著來了。

    來后,卻是站在人群里,一言不發。

    首位上的宣仁帝也是一言不發,換做以往,鬧成這樣他早該說話了,可今日卻是異常的沉默。

    這異常自然引起一些明眼人的警惕,當即不再言語,只看著前頭那幾個頭鐵的繼續駁斥。

    “圣上,此舉有違體統……”

    “諸位大人,可是說完了?”

    一個女聲驟然響起。

    隨著聲音,元貞從御座后走了出來。

    以往她總是一身華裳,裝扮極盡奢華。此時一身合身的緋色官袍,襯得她身量纖纖,卻是腰直背挺,頗有一番不卑不亢之態。

    “元貞竟不知,入尚書內省做女官之事,竟引得諸位如此激憤。”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官員不避不讓,上前一步斥道:“女子涉政,本就有違體統,公主勿要拿朝政大事玩笑。”

    “有違體統?那有違的是哪門子體統?”元貞緩緩道,“若是我沒記錯,黃諫議乃熙和十八年的進士吧?”

    這位黃諫議一愣,抬起老花的雙眼,有些茫然地看著元貞。

    “公主提此事又是為何?”

    熙和乃憲宗時的年號,憲宗駕崩于熙和二十三年,若是十八年的進士,說明這位黃諫議是在太皇太后打理朝政時當的官。

    他不光是在這個時期當的官,后來太皇太后歷經兩朝,他也算是三朝老臣,既如此鄙夷女子,該當時中進士時就拂袖而去才是,又或是本就不該去考這個進士。

    畢竟女子當政,有違體統。

    很多人都反應過來了,無奈這黃諫議年紀實在太大,反應遲緩。

    直到他身旁有個官員看不下去,偷偷扯了下他的官袍,又附耳說了兩句,他才終于反應過來了。

    “你——”

    黃諫議抖著手指,指向元貞。

    元貞嘴角含笑,面上平和,說出的話卻分外氣人。

    “黃諫議,您這年紀也實在太大了些,雖我朝官員致仕無定數,但《朝野類要》上說:士夫七十而致仕,古之通例也。您如今早已過了七十吧,若實在不行,就退去榮養,可千萬別倒在這,反倒賴上我,我可什么也沒說。”

    “你——”

    這下黃諫議倒是不抖了,臉卻被氣得通紅。

    元貞也不給他說話機會,揚聲道:“來人,將黃諫議扶下去坐著,通通風,現在天氣炎熱,這么多人堵在這,可千萬別中暑了。”

    劉儉當即哎了一聲,上前來了,帶著幾個小內侍七手八腳將黃諫議扶了下去。

    等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奮之態。

    元貞這才正過臉來,對眾人一拱手,道:“非是元貞狂妄,實在是不懂諸位大人激憤在哪兒?除過黃諫議,諸位大人也都是經朝老臣,其中不乏歷經熙和、景德兩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闔朝上下,袞袞諸公,當時就該辭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憤。”

    聽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

    可元貞并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當然,元貞此言并非激將諸位。只是父皇乃明君,元貞也并非狂妄無知之輩,能不能做這個直筆內人,早在之前就衡量過了。”

    “若諸位不信,元貞為諸位辨明一二。”

    “直筆內人須身居深宮,元貞從小長于深宮;直筆內人心無旁騖,元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筆內人不許與外臣后妃結交,元貞久居深宮,從不與外臣結交;直筆內人忠于大昊,忠于圣上,大昊皇帝乃元貞之父,沒理由不效忠。除過元貞有個公主身份,但這身份跟做不做直筆內人沖突嗎?”

    “那直筆內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宮,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

    就等著這句話!

    “當然能。”元貞說得斬釘截鐵,又道:“諸位是不是以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沒經過父皇許可,元貞如何能穿上這身官袍,難道諸位覺得父皇視江山社稷為兒戲,是拿來與子女戲耍玩鬧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會站在此處。”

    在此之前,確實有許多人這么想。

    正確來說,是所有人都這么想。

    畢竟這位公主素來給大臣們的印象不佳。在人們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華,行事不端,任性妄為,經常做些出格的事。

    可來之后,見元貞侃侃而談,信手便拈來黃諫議的履歷,此舉著實不該是她能做到的。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絲毫不懼一眾大臣的威逼。

    尋常男子都無法視這般場面為等閑,偏偏她能視作等閑。

    且她還知曉,在場眾多官員里,不乏歷經數朝之官員。

    這一切說明了什么?

    說明此女聰慧過人,機智過人,膽大過人,且對朝中之事十分熟悉。

    如今還堂而皇之說自己可以一生不嫁。

    他們該如何回應?

    說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穩,怕頃刻就是下一個黃諫議。若是挑刺直筆內人諸多事宜,人家已經給你捋清楚說明白了。

    此時一眾官員真可謂是進退兩難,倒也有人想做出頭椽子,卻害怕自身被抓住短處,人前落了笑話。

    若說之前,楊變還能笑看著元貞駁斥群臣,侃侃而談,他甚至有點看入迷了。

    可當元貞說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話,他的臉色當即難看了起來。

    不過接下來沒給他反應的機會,因為這時有一位穿著綠袍的官員走了出來。見其容貌年歲,也就三十出頭,是個年輕的官員。

    “總之女子絕不能涉政,公主……”

    元貞打斷他:“此言你去跟呂相公說,與王相公說,與陳相公說,與劉中書說,與李樞相說,你且問問這些相公們,女子是否能涉政。”

    僅這一句,就將立于一旁一直未曾說話的諸位相公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真當元貞是故意擠兌那老邁的黃諫議?

    不過是早就挖好了坑,等著人來跳。

    一眾老油條都不跳,獨此人跑出來,他是只考慮自己屁股是干凈的,完全不考慮上面這幾位大相公啊。

    就在這氣氛尷尬之際,誰知元貞話音一轉。

    “以往每每見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間有何事不能解決,這么多的朝臣、棟梁、股肱在此,為何愁煩至此?如今元貞總算是明白為何了。”

    元貞連連冷笑。

    “元貞雖不才,但接觸朝事以來,也與內尚書虞夫人學了不少東西。光元貞棄公主身份做直筆內人一事,諸位便有諸多言辭。諸位真是因女子不能涉政而反對?那直筆內人由來已久,內尚書也不是今天才設下的,為何諸位以前不反對?”

    “諸位是為何反對?”

    “若諸位是挑剔元貞學識不夠,目光短淺,元貞還高看爾等幾分,可你們是嗎?你們不是,你們只是反對你們想反對的,駁斥你們想駁斥的。”

    “怪不得太原河東一帶戰事告急,卻至今都沒有章程,怕是袞袞諸公的心思一點都沒用在江山社稷上,都是用來與人吵嘴,和駁斥別人了吧?”

    一時間,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這已經是元貞連續兩次提到袞袞諸公,也是她再次出言譏諷一眾官員。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官員勢大已久,這是整個大昊耗時一百六十余年,養出來的一群畸形怪物,碰不得,觸不得,打不得,罵不得,殺不得。

    確實其中不乏有些為國為民的好官,可更多的卻是一群潑皮無賴。

    這群潑皮無賴頂著道貌岸然文人大儒的一張皮,吃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露,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樓大屋。

    大昊一朝厚待官員,可以說光是俸祿一事,窮盡歷朝歷代,也罕有俸祿能豐厚過大昊官員的。

    他們享著朝廷俸祿,尸位素餐,逢上有災事災情民變,不過闔目道一句可憐,然后扭頭該干什么干什么。

    太原都火燒眉毛了,他們還在這為了派誰的人去誰的人不去而爭吵。

    朝廷社稷誰在乎了?都在想個人之私利。

    別說楊變恨這群文官了,元貞其實也恨。

    若非他們懼戰不敢戰,只知一味求和,夢里她何至于遭受那般大難?

    可她又比楊變清醒些,知道有些問題不能光怪某個群體,這是從上至下的弊腐,是綿延多時的遺毒。

    她心急如焚,明知國之將傾就在眼前,卻述說不得,只能一步步去謀去算計。可她也是人,也有自身情緒崩不住的時候。

    崩不住,那就爆發吧。

    來垂拱殿之前,元貞就想好了,若能過父皇那一關,此舉成了一半,若是再過群臣這一關,事就成了。

    若是不成,不成就不成吧,她已經盡力了。

    若他們真就不容于她,她就去嫁給楊變,縮在后頭看著大昊亡,是時再讓楊變出來力挽狂瀾。

    爹爹能救就救,不能救——夢里,應該是上一世,該還的她已經還完了,她不欠任何人的。

    夾著這股激憤,元貞再上前一步:“戰事告急,便要增援,如此簡單明了之事,為何要爭吵不休?元貞愚昧,諸位股肱大臣,可能解疑?”.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了,殿中早已亮起無數明燈,連殿外的廊下也是如此。

    卻因為人太多,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人影幢幢。

    元貞一人立于殿中央,身后是高坐在御座上的宣仁帝,面對的是群臣。

    燈光照在她的身上,影子從她身上蔓延出來,只影單形,對面卻是人影幢幢,竟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之感。

    “公主——”

    “你可以叫我蕭直筆。”元貞打斷道。

    見無人說話,她又上前一步。

    “諸位為何不言?是不屑與女子談論國事,還是諸位各有自己的心思?既如此,那讓元貞猜猜諸位心思可好?”

    不等有人言,她又道:“元貞幼時觀史,《尚書》曾有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如今朝堂上亂成這樣,是不是能說明朝中朋黨橫行,人人營私,只求私利,不謀國策?”

    “諸位高舉圣賢書,一派圣賢大儒之貌,喊著綱常道德體統規矩約束他人之時,為何不約束約束己身?”

    “諸位總說以史為鑒,以人為鑒,我倒覺得那大慶殿以及這垂拱殿,都該在門前豎一面鏡子,諸位進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捫心自問進來后說出的每一句話,只是為公,不為私心?”

    “說得好!”

    炸雷似的聲音響起,權中青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大步上前,人雖因傷病及近日愁煩又瘦了不少,卻鐵骨錚錚。

    “蕭直筆說得好!值此太原告急之際,諸位大臣不思國策,反而為了圣上家事在此吵得不可開交。”

    “孰重孰輕,本末倒置!”

    “權某這些日子已在朝中闡盡太原之重要性,為何諸位相公置之不理?非要等北戎將太原打下來,諸位才能辨個分明?”——

    第49章

    面對這一連串的擲地有聲, 少有人敢騎著百官的臉如此輸出,大多數官員都還處于愣神中。

    當然也有人是礙于某些原因,故意一言不發。

    半晌——

    才有人小聲道:“這怎就是置之不理了?朝中不也是為了議到底派哪誰前往?”

    “所以議了快半個月?”權中青冷斥道。

    這時,又有一人走了出來。

    不像權中青, 他往前踏時, 便有人主動分開去路,所以他走來的姿勢頗有幾分龍行虎步的怡然之態。

    竟是那裴鵬海。

    “權少保所言甚是有理, 這些日子裴某對太原戰事告急一事, 也是心急如焚,無奈朝中一直拿不出個章程。”

    “就是, 議來議去總要有個盡頭, 光在朝堂上議, 就能讓北戎退兵?”有人附和道。

    “正是。”

    隨著這幾個聲音,附和的人越來越多。

    “還是得趕緊拿個章程。”

    “正是正是!”

    見此,元貞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元貞從側門退出殿外, 劉儉送她出來。

    身后正殿中,群臣議事之聲依稀可以聽見。

    此時明月當空,星子點點,夜風拂面而來, 平添幾分涼爽之意。

    “公主, 真是——”劉儉豎起大拇指,“原本我還有些擔憂……”

    整個局面大體沒超出元貞的意料——

    借群臣反對她的事,帶出太原之事, 甚至是權中青的出面, 元貞也算到了。楊變得知這一消息, 必然會來, 他來了, 權中青也就來了。

    只要她局面控制的好,只要權中青不傻,他就一定會利用好這個機會。

    包括裴鵬海的出頭。

    裴鵬海急著想立功,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在朝中經營已久,也有自己的附庸,他出面說話,必然會有人附和。

    如此一來,大勢已成。

    除了她因心情激憤,說了一些膽大狂妄之言,不過更大膽的事她已經做了,注定立在群臣對面,也就不在意這些了。

    可笑嗎?

    明明想去做好事,做正經事,偏偏要機關算盡?

    可笑!

    可她已經竭盡所能了,這也是當下最好的處置辦法。

    朝堂和爹爹不可能放任權中青為主帥。而文官那,由于她的駁斥還言猶在耳,他們勢必會顧忌一二,畢竟文人都重面子重聲譽,而裴鵬海一定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

    所以最后一定是裴鵬海為主帥,權中青為輔,文官錯失良機,只能去搶監軍的位置。

    而有權中青這名老將看著,元貞也不用怕裴鵬海為了軍功誤事。

    想明白了,元貞這才扭頭看向劉儉,看向這個她很小的時候就看他一直跟在父皇身邊的內侍。

    劉儉很會做人,他待人謙和,從不捧高踩低。

    面對得寵的宮妃時,他不卑不亢,見對方失勢后,他也不會改變態度。規矩之內,他能幫手的從不吝于幫手,父皇讓他辦事,他也不缺乏雷霆手段。

    這樣一個人,妥當到讓人覺得假,可不管他內心到底如何,反正闔宮上下沒有一個人說他不好的。

    “劉叔,你也算是看著元貞長大的,今兒元貞就當你說句心里話,入內內侍省脫胎于內侍省,劉叔就真甘心一直屈于人下?倒不是非要爭個高低,可入內內侍省霸道,容不下尚書內省,又何嘗容得下內侍省?”

    劉儉目光一閃。

    這時元貞已經走下臺階了,不遠處綰鳶希筠正等著她。

    劉儉目送她背影離去,良久才失笑地搖了搖頭,卻在轉身的一瞬間凝重了眉頭.

    出了垂拱殿宮門,剛拐過街角,就見不遠處站著一人。

    穿著禁軍的半甲和軍袍,是蔣旻。

    “大表哥。”元貞走過去道。

    蔣旻看了看四周,佯裝要送元貞回去,兩人順著皇儀門旁的長街往前走,綰鳶和希筠落后一些距離。

    “貞妹妹,你真是出乎人意料。”

    蔣旻的眼神很復雜。

    元貞明白他在說什么,明明該是最親近的蔣家,可蔣家這邊卻什么都不知道。怕是事發后,下面的官員都聚集起來要進宮勸諫,蔣家那邊才收到消息。

    元貞沒猜錯,她不知道的是,大舅蔣拯急得想進宮來,偏是武官,又覺得自己身份敏感,怕給元貞招事。

    幸虧今日蔣旻輪值,才探得具體消息,又在這里等她。

    “我不也是為了家里著想,不想大舅為難。若家里知道我太多的事,是時是稟給父皇,還是不稟?”

    看著元貞含笑看過來的眼睛,蔣旻心情更復雜了。

    整個上京,大概沒幾個人知道蔣家父子是宣仁帝心腹,也不是全家都是,只有蔣拯父子倆和在御前班直的蔣林。

    其實要認真來算,心腹倒也算不上,只是宣仁帝召見過蔣拯,暗示過他。而皇城司這邊的消息,每隔一陣子都會做成冊子呈報給宣仁帝。

    也僅此而已。

    蔣旻和蔣林沒被召見過,只是蔣家本就是國戚,又有德妃和元貞這一層關系在,圣上又私下做得這般態度,無形之中就成了心腹。

    “其實此事本想尋個時間告訴你的,”蔣旻把大致情形說了下,“只是沒來得及。”

    是沒來得及嗎?

    是蔣家覺得元貞是個公主,只要圣上對元貞好,蔣家自會幫其盡心盡力辦事,此事不被元貞知曉反而是好事。

    可誰也沒想到,元貞會有這么大的主意,一聲不吭丟下這么大一個驚雷,如今一來倒顯得蔣家有些馬后炮了。

    其實元貞也知曉家里是為了她好,一個公主無憂無慮便好,何必了解朝中這些勾心斗角的事,可惜終究世事弄人。

    “我也是怕家里為難,所以就越過了家里。”

    元貞有些感嘆,失笑一聲看了過來:“如今倒可以明著說了,若是我與父皇之間,家里是幫著父皇,還是我?”

    這話問得頗有含義,但蔣旻并沒有猶豫。

    “自然是貞妹妹你!”

    顯然此事蔣家那邊早有章程,說到底蔣家除了食君俸祿外,和皇家最大的牽扯就是元貞。

    “大表哥你放心,我倒不會讓家里幫著我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元貞垂目道,“只是帝王之心難測,有些事是不適宜父皇知道的。”

    “貞妹妹是想幫七皇子奪嫡?”

    多么異曲同工!

    楊變這么想,蔣家這邊也這么想,似乎在他們心里,她一女子會插手朝政,只能是為此。

    之前元貞可以以此為借口敷衍楊變,可面對蔣家她卻不想敷衍。

    她搖了搖頭:“倒也不是,只是我不想像尋常女子那樣嫁人后相夫教子,可公主長大成年后,似乎只有出嫁一條道路,我算是給自己另外尋了條新路吧。”

    ……

    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兩人都沒有燈籠,只靠長街上每隔一段就立著的石燈照亮。

    昏暗的燈光將二人的影子拉長,蔓延進前方的黑暗中。

    可這條路未免太崎嶇坎坷了!

    今日百官是被元貞駁斥得啞口無言,但這也只是一時的,事后他們勢必不會善罷甘休,以后還有的鬧。

    這還只是沒有觸碰到關鍵利益,若是以后元貞觸碰到誰的利益,怕是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蔣家背靠皇城司,隔絕于各家各府百官之外,也因此看得較常人要分明些,那些藏在臺面下看不見的爭斗與廝殺,是最為兇狠慘烈的。

    只為了給自己尋另一條路,真值得如此?

    蔣旻并不相信元貞的說辭,可他暫時也沒看懂她到底想干什么。

    當初遞給她消息時,他是故意將如煙的消息夾在其中,就是想知道那位楊將軍和元貞的關系如何。

    事后證明,果然二人有牽扯。

    今日元貞又借由自己牽出太原之事,權中青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現是偶然,還是故意安排?

    蔣旻有太多的看不懂,但見元貞顯然沒有多說的意思,心知這位表妹是個有主意的人,倒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這時,元貞又道:“對了,其實表哥今日沒來找我,我也要去家里一趟的。表哥你幫我找些人手,在市井尤其是在太學里,幫我造下勢。”

    “造勢?”

    元貞點點頭:“今日暫時事了,也是我用太原之事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此事一罷,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來。而且太原之事,不容耽擱,我怕他們再鬧出什么幺蛾子,不如讓民間發發聲,給那些在乎名聲的官員一些壓力,免得他們再為私利,拖延耽誤。”

    以前見面總是哥哥妹妹,蔣旻受蔣拯影響也一直把元貞當妹妹呵護疼愛,今天見這位妹妹對朝事信手拈來,侃侃而談,言語之間又定下大計,設計百官。

    一時間,蔣旻心情更復雜了。

    今日復雜的次數,超過他平生所有。

    “好,我回去后就辦。”

    元貞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

    “那表哥就別送了,這宮里看似四下無人,誰知哪里又藏著人在窺探。”

    蔣旻也明白這道理,將元貞送至長街盡頭的宮門處,就轉身離開了.

    裴鵬海從垂拱殿走出來。

    此時百官都已散了,只廊廡和宮道上還有點點燈火。

    “國公。”魏思進走了過來。

    人前,他從不叫裴鵬海義父,雖然宮里都知道他是裴鵬海的義子。

    大昊為了防止出現前朝宦官為禍的事情,可又不得不用這些人,只能以嚴苛的規矩加以束縛。

    例如,內侍宦官可收義子,卻只能收一人,還得在專門的地方記錄在案。

    不過內侍們都知曉忌諱,平時明面上都是叫師傅。

    “恭喜師傅,賀喜師傅,如愿以償。”走到近前來,魏思進才堆著一臉笑叫上師傅了。

    裴鵬海睨了他一眼:“怎么著這是?”

    “師傅,那元貞公主……”

    有時候裴鵬海真懷疑,當初這個義子收得到底是對是錯,以前覺得挺聰明一個人,如今變得如此愚笨不堪。

    他哪知曉,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他在宮里,目光局限在皇宮,頂多涉及前朝一部分,現在他跳出皇宮這個范疇,眼光自然不一樣了。

    若是如今他依舊身處入內內侍省,必然首要大事是除掉尚書內省,將代批權搶過來。

    可他不是,他在宮外,如今封了國公,掌著殿前司,眼光自然看得更遠。

    譬如,再來一場功勞,助自己榮登三師三少之位,或是封個王。

    到那時候,他將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以宦官之身做到這個位置的,還不是惡名,是大功臣,古往今來還有誰?

    所以這個時候,裴鵬海怎可能給魏思進好臉色?

    畢竟要不是元貞鬧這一出,他想辦的事沒這么容易辦成,估計還要跟那些文官各種拉扯,利益交換。

    “你消停消停,別壞了義父的好事。”

    他用力地拍了拍魏思進的肩膀,一切都在他眼神之中。

    “不管什么事,都等我從太原回來后再說。”

    魏思進懂了。

    如今義父擔了主帥,但事情畢竟還沒定死,一日不出發,一日事就可能產生變數。若這時候跑去攀扯元貞公主,對方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尤其今天見對方這手段,顯然是個有手腕的,她又在圣上面前得寵,誰知到時候會再鬧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大事當前,義父絕不會容許橫生枝節。

    魏思進突然覺得,今天自己做得一切,都是俏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本想讓義父來宮里隨文官們一起對付那位公主,如今倒好,對方之舉反而成就了義父,而義父一門心思都在太原之事上,反而沒了對付此女的心思,還投鼠忌器。

    真是失策!

    “進兒,你是個聰明人,等義父到頂了,不就輪到你了?難道你就不想……”裴鵬海也知曉要讓人聽自己的話,就得給好處,“人的眼光要看長遠些,不要總盯在那些蠅頭小利上。”

    裴鵬海走了。

    魏思進卻是內心一陣洶涌澎湃,久久無法平息.

    元貞回到金華殿。

    大抵是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一眾小宮人雖各司其職,服侍也妥帖,但看元貞的眼神都有些閃爍。

    晚膳早就提回來了,在小廚房里溫著。

    元貞也累了,希筠命人擺了膳后,她就坐下用了起來。

    菜吃了不少,還用了兩小碗粳米飯,算是難得胃口大開。

    飯罷,照例是更衣沐浴。

    一番弄罷,換上家常的衣裳,元貞今晚不想去書房了,去了一旁的香室插花。

    插了兩瓶花,讓人明日送去福寧殿。

    元貞洗了手,又來烹茶。

    茶烹到一半時,楊變來了。

    元貞揚目看去:“怎樣?”

    楊變眼神格外復雜,至少元貞第一次見他如此復雜的神色。

    怎么說呢?

    有震驚、有感慨、有……

    還不等她分辨明白,這人已經走過來,半跪在她面前,一把將她抱住。

    這——

    見情況不對,綰鳶已經連忙拉著希筠退下了。

    希筠倒想掙扎,可惜掙扎得不夠有力。

    “怎么了這是?”

    “沒什么。”

    他將臉埋在她肩頭上,還在上面蹭了蹭,聲音很小。

    這廝不會誤會了什么吧?

    誤以為她此番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就是為了牽出太原之事,讓權中青去太原?

    肯定是誤會了!

    可她要怎么解釋,其實不僅僅是為了他義父去太原之事?

    元貞在心里嘆了聲,怪不得人都說,說一個謊就要需要無數謊去圓。又有些感嘆這人,明明是一頭兇獸,偏偏偶爾又會變成一副小狗狗的模樣。

    以前元貞養過一只小狗,是一只小奶狗,她很喜歡,日日帶在身邊,可惜沒養多久,就莫名其妙死了。

    自然懷疑是被恨她的人弄死的,可狗這東西就是親人,改不掉,元貞也不敢再養,怕又被人弄死了。

    至于為何又養了小桃子?

    小桃子是自己跑來金華殿的,一開始元貞只是吩咐宮人隨便給它些吃的,后來它一直往金華殿跑,甚至在金華殿扎根,元貞才養下。

    關鍵是貓這東西高冷不親人,小桃子自打來金華殿后,從不吃外面人給的東西。

    “我今天也不光是為了權少保去太原,我在尚書內省這事早晚要過到明路,早過明路比晚過明路要好,畢竟入內內侍省那還一直盯著我,我與其坐等他們再出招,不如反倒其行。”

    “我知道。”

    這時楊變已經平復了心情,站起來去了元貞對面坐下。

    一切如常,就是表情有些訕訕的。

    “那事情可有了結論?”

    “暫時定下了,裴鵬海為主將,義父為副,御史臺一位監察御史為監軍,只等明日朝會過流程。”

    果然不出元貞所料。

    若是換做平時,裴鵬海不出的情況下,當是文官的人為主將,武官為副將,監軍的則是宦官。

    這三足鼎立倒是被那些人玩得極好。

    “能為副將其實義父已經很高興了,他讓我轉告公主,說公主大義銘記于心。”

    這話倒說得元貞有些慚愧。

    什么大義?

    讓一個外臣感激皇家公主的大義,聽著似乎有些譏諷,可何嘗又不是事實。

    “不提這些,你一定要與權少保說,讓他一定要盯緊了裴鵬海,我就怕裴鵬海為搶功誤了事。還有權少保應是第一次對上北戎吧,讓他一定要謹慎些……”

    關于打仗之事,元貞實在不懂,只能盡量叮囑。

    楊變本是沒放在心上,聞言也凝重了顏色:“你放心,義父乃沙場老將,必定不會輕敵。”

    說到這里,他似有些悵然,卻也心知她是拼盡全力才做得這副局面,他倒也不再適宜說些掃興之言。

    “怎么?有些不甘心,你也想去太原?”元貞看了他一眼,一針見血道。

    是不是自己什么心思都瞞不過她?

    楊變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覺得自己打仗比義父厲害,只是他有傷病在身,我怕他……”

    頓了頓,“這些年都是他做主帥,我替他上戰場沖鋒陷陣。”

    元貞想了想,實話實話。

    “當下這局面,朝中不會讓你和權少保同處一處軍中。”

    楊變低聲咒罵了句,正要一腳踹在桌子腿上,卻在元貞目光中止住,結實有力的長腿慢慢收了回來。

    元貞被他這模樣逗笑了。

    “以后少不了你打仗的時候。”

    對這句話,楊變倒也沒多想。

    “百官和入內內侍省那邊,你打算怎么辦?”

    “入內內侍省那,裴鵬海今日借著助力,謀了主帥一位,怕節外生枝,入內內侍省那暫時會很老實,不會來招惹我。至于百官——”

    元貞也沒瞞他:“我已經讓蔣家幫我在市井和太學造勢了,先借民議壓一壓那些官員,待事情已成定局,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造勢?那我幫你也找一些人去做。”

    怕她不放心,楊變直接把權簡賣了,“權簡是做這個的好手,他認識的衙內也多,我再讓人幫你在禁軍里造勢,文官壓武官已久,如今文官吃這么大個癟,他們肯定不會放過。”

    “好。”

    事說完了,就該走了。

    尤其楊變本就是抽空出來,太原的事雖已定下,到底也不算定死,權家那邊還得做些事防止有變,他還得回去議事。

    “那我走了?”

    “走吧。”

    “你就不留留我?”

    “我留你做什么?”

    這下楊變直接收回邁出的長腿,又轉了回來,來到元貞面前。

    “你可真夠狠心的呀,還是不是個小娘子了?”他說得咬牙切齒。

    明明他立于一側,俯身下來與她說話,占得是居高臨下的位置,偏偏倒有幾分可憐的味道。

    “你當百官說得那些話,是真心的?”

    “什么話?”

    “就是一生不嫁那句。”

    元貞暗嘆一聲,看了他一眼。

    “當然是假的了。”

    楊變看著她,半晌——

    “行吧,我信你。”

    又道:“這次是真走了。”

    元貞站了起來:“我送你。”

    然后將他送到了窗子邊。

    作者有話說:

    元貞:本以為是頭惡犬,為啥是只小奶狗?

    楊變:我兇一個給你看,嗷嗚——(奶狗咆哮).

    第50章

    50

    之前元貞當殿駁斥百官,說到那句讓百官照鏡子端自身時,權中青出來說了句好,殊不知當時御座上的宣仁帝,也激動地拍了下龍椅扶手。

    這股亢奮一直持續到他回到福寧殿,見到在此恭候多時的虞夫人。

    “夫人,你把元貞教得很好!”

    此時虞夫人已知曉垂拱殿發生的事,見圣上如此反應,她也放下心來。

    表面上卻是先請罪,說未能攔下公主去垂拱殿,然后才平靜而謙和道:“哪是老身教得好,是圣上對公主的耳濡目染。公主關心陛下,日里勤奮不綴,公主雖寡言,但老身還是能看出公主是真心想幫陛下的。”

    宣仁帝清瘦的臉上一陣潮紅:“朕還是第一次發現元貞嘴皮子是如此利索,竟能把百官駁斥得皆不能言,朕倒是不如她。”

    “圣上哪是不如公主,不過是圣上身為皇帝,需要自重,有些話不能說,也不可說。”

    “倒是如此,有時候朕也想罵罵那些老……”‘匹夫’二字被宣仁帝咽了回去,“可朕身為帝王,哪能如此辱罵官員,日后落在史書上,那成什么了?今日我這女兒,倒是給我出了口惡氣。”

    這時,虞夫人卻不再插言了,只溫聲附和一兩句。

    過了會兒,宣仁帝終于平復下來。

    他看了看下面坐著的虞夫人,道:“見夫人形貌,似是身子好了許多?”

    虞夫人含笑道:“這些日子有公主分擔,老身倒是比以往閑適了不少。”

    大意就是,因公主分擔,我不用操勞了,有功夫養身了,才能好了許多。

    宣仁帝自然聽懂了。

    可想了想他還是說:“元貞尚且年幼,也不夠穩重,內省那沒有夫人坐鎮,朕還是有些不放心。”

    頓了頓。

    “不如夫人再坐鎮些日子,待元貞能擔當一面時,再退去榮養?”

    虞夫人:“老身自是無有不從。”

    之后二人又閑聊了幾句,虞夫人就告退了。

    因為談的不是要務,蕙娘一直跟在虞夫人身邊,自然看出虞夫人是有意幫元貞說話。

    那些恭維之言,何嘗不也是為了打消宣仁帝猜忌女兒之心,不然虞夫人何至于這么晚了等在福寧殿。

    “夫人……”

    虞夫人似是知道她想說什么,看著遠處那漫長似沒有盡頭的宮道,說:“你不覺得這樣挺好?這朝堂宛如一潭死水,腐朽又彌漫著惡臭味兒,有個變局之人,怕是以后會很熱鬧吧。”

    蕙娘一時有些茫然,分不清這熱鬧倒是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夫人樂見其成,那就是好的吧。

    “還有,圣上明明答應了夫人……”

    虞夫人嘆了口氣,拍了拍蕙娘的手。

    是的,圣上是答應了,可帝王之心難測。

    這位陛下,大概是早年剛入主大統時經歷,甚是多疑。對裴鵬海不信任,看似信任她,實則這信任有幾分有待商榷,如今又輪到他的女兒,依舊是沒那么信任。

    留著她,不過是用來看著這位公主。

    不過這些話,虞夫人不好當著蕙娘面說,只是笑道:“當下這般局勢,元貞還沒站穩,即便陛下讓我去,此時我也是不放心的。”

    見此,蕙娘自是不好再說什么。

    一夜之間,當日發生的事,就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甚至太學里的學生,市井里的平民百姓都在討論。

    時下文風鼎盛,百姓大多都認識幾個字,尤其又身處皇城根下,百姓多少要通點文墨,偶爾喝茶飲酒與友人議論下時局,也能顯示上京之民的不同。

    那些說書人大抵也是好不容易有了新鮮事、驚奇事,竟將之編成了段子,在各個茶樓、酒肆、瓦肆當眾演說。

    瞧瞧,公主,大臣,皇帝,吵架……

    這契合了多少百姓的獵奇心態!

    尤其元貞公主在民間的名聲之響,比起一般大臣皇子都不差,也是得力于每年金明池開池盛會,元貞都會露臉。

    對于這位容貌絕世的公主,百姓格外多一種與旁人不同的親近感,是每年一次,親眼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的。

    還有她每次穿了什么做了什么,總能引起一眾貴女們追捧,貴女們的風潮又會蔓延至民間那些小門小戶富家女。

    所以不光是市井在議論,各家各府小娘子們也都在議論。

    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元貞公主不該如此狂妄放肆,身為女兒身就該嫁人相夫教子,哪有女子做女官的?

    當即就有人出來反駁,既然是女官,說明有先例可查,憑什么公主就不能?

    有的說元貞公主說的沒錯,那些個官員個個尸位素餐,敢做還怕人說?

    也有人在議論太原戰事,說太原戰局真就如此危機了,北戎那些蠻人怎么就打到太原去了?

    能進入太學讀書的,相當于半只腳踏入仕途,這些學子們日里少不得議論下時政。

    而學生大致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乃官宦之家出身,靠恩蔭進的太學。一部分則是平民子弟。

    當年宣仁帝想廢黜恩蔭制,可惜沒能成功,最后折中成大開太學之門,也收納平民子弟入內讀書。

    可是平民家的子弟想進入太學,實在是太難了,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

    他們平時就瞧不上那些靠恩蔭進來的衙內們,這次又是打擊那些高官勛貴們的好機會,又怎么會放過?

    尤其人家元貞公主,除了是女兒身,哪里說得有錯?

    當官的不思百姓,不思朝廷社稷,只為謀求私利,禍害的是誰?反正禍害不到人家公主頭上,只會是平民百姓們。

    如今有位公主出來為他們說話了。

    女子涉政怎么了?

    只要話說得對,事情做得對,就是好的!

    因此這兩天太學里格外熱鬧,這些平民子弟串聯起來,在各個詩會茶會書會上大肆演說,又借此抨擊那些高官勛貴們。

    一時間,太學里一改往日官宦子弟勢大的模樣,反而被這些平民子弟們打得抬不起頭。

    而茶樓酒肆中,說書人一計醒木開場——

    “但見那元貞公主,身為女兒身,也依舊不畏懼那些聚集起來的朝官。

    她大袖一揮,直面冷斥道:諸位高舉圣賢書,一派圣賢大儒之貌,喊著綱常道德體統規矩……

    諸位總說以史為鑒,以人為鑒,我倒覺得那大慶殿以及這垂拱殿,都該在門前豎一面鏡子,諸位進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捫心自問進來后說出的每一句話,只是為公,不為私心……”

    “好!好!”

    隨著說書人繪聲繪色的演說,大堂里全是叫好聲和拍掌聲。

    謝成宜就是伴隨著這些聲音,走上茶樓二樓。

    他進了一個雅間,其內正有一人等著他。

    此人一身便服,也是一副悠閑儒雅之態。

    茶已經烹好了,見謝成宜坐下,對方遞過來一盞。

    雅間雖靜,到底隔絕不了太大的聲音,正好這時又是一陣叫好聲傳來。

    此人失笑一聲道:“倒沒想到這位元貞公主,竟是個出人意料的。若是早知如此,當初也不用配合那位,做得那般無用功。”

    要說起這個,謝成宜實在太有發言權了,可他也只是垂目喝茶,一言不發。

    羅長青看了他一眼:“那次事雖是疏漏,到底是有人意外攪局,如今鍋都是你來背,雖說沒折損什么,到底……那位相公就沒說點什么?”

    能說什么?又會說什么?

    謝成宜只是看了對方一眼,彼此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罷罷罷,我倒是不宜多言。”

    說到底二人看似是友,實則關系也不是那么親近,不過是結識覺得秉性相似,偶爾會互通有無罷了。

    謝成宜也是與羅長青熟識之后,才知曉這位集賢院校書,三館秘閣里清貴官員,背后竟牽扯了許多勢力,甚至連入內內侍省那都能攀上關系。

    不過二人都是聰明人,羅長青不會過問太多謝成宜的事,謝成宜也不會問他。

    “太原之事如今算是定下了,只是看這位元貞公主作為,怕是當初不僅僅只是為了帶出太原之事。就照這么造勢下去,以后誰明面上反對她涉政,民間百姓都會罵對方是貪官污吏,如今一來,誰還敢出頭?”

    羅長青可不會說無謂之言,尤其今日他擇了這間茶樓,真就沒有其他目的?

    “此女頗有心機,不好對付。”

    謝成宜言語簡短,也是不好說太多,畢竟他這輩子吃得最大一次虧,就應在此女身上。

    是無意攪局,還是另有其他?此事暫時不好言說,但僅憑露出的只鱗片甲,就知此女不簡單。

    “其實各家相公諸位大人們,哪是怕她涉政,一個公主涉政,能做什么?哪怕當年太皇太后,令由中出,也得下面有辦事的人。若沒有辦事的人,一個宮中婦人能做什么?”

    這位公主有什么?

    她什么也沒有,不足為懼。

    那他說了半天,想說什么?

    謝成宜看了過來。

    羅長青一陣失笑,低聲道:“這位公主是有個弟弟的,七皇子雖不是德妃親生,卻記在德妃名下,只是德妃去的久,此事少有人提。”

    所以——

    謝成宜懂了。

    先不提太子,明面上只有呂相公為太子之師。趙王及王貴妃一脈,背后是尚書左丞王相公,永王和陳貴儀一脈,背后是尚書右丞陳相公,吳王和周淑妃一脈,背后是三司之鹽鐵司副使周懌。

    還有蜀王劉貴容一脈,背后是劉中書。

    每一個皇子背后,都或明或暗跟朝堂上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就謝成宜所知,羅長青此人看似誰都不沾,跟各處都有點關系,但實際上應該是背靠著趙王一脈,怪不得今日對這位元貞公主如此多的著墨。

    “所以你覺得這位公主突然殺出來,是想為信王奪嫡?”

    羅長青但笑不語。

    直到喝完一盞茶后,才道:“誰知道呢,總之如今盯著這位的可不少。”

    這不是他該關心的,謝成宜還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的位置還沒到關心奪嫡之事的程度。

    “這次元貞公主入主尚書內省,百官進宮勸諫,未曾想此女竟將太原之事帶了出來。而第一個出來呼應的,卻是那位權少保。”

    所以呢?

    謝成宜直視對方,這次羅長青也沒有避讓。

    “難道——你不想報仇?”

    謝成宜眼色一暗,面上還是無表情,手指卻是輕輕一動,掀翻了面前的茶盞。

    茶盞歪斜,其內茶水靜靜流淌出來。

    羅長青一怔,旋即失笑搖頭:“你啊你,何必動怒?難道經此一事,你還沒發現這些人都道貌岸然,為其辦事風險自擔,還沒什么好處。你我皆出自寒門,若不四處逢源,怕是早就被吞得骨頭都不剩。”

    “所以你逢源上那群宦官?”

    羅長青還是失笑:“你啊,終究還是年輕了些,所謂逢源,不過是為己所用罷了。”

    “包括趙王?”

    “包括趙王。”

    這時,樓下又是一陣叫好聲起,也不知那說書先生又編了那位元貞公主什么生平軼事,又引得滿堂喝彩。

    倒下的茶盞被扶起,再度注滿。

    “喝茶。”

    除了太學和市井,各個武官武將乃至禁軍中,也在議論這件事。

    尤其是禁軍,駐守京師重地,人數之多之廣,不比市井百姓的范圍小。

    這么多年以來,一直是文官壓著武官打,打得他們腰桿不直抬不起頭,這般好的時機,誰會放過?

    哪怕不針對什么,只為了嘲笑那些文官們,也要說笑議論兩句,就為了貶低這些平時道貌岸然的人。

    甚至有些那官員,在朝堂上和政敵吵起來,也學會了‘老夫真想拿一面鏡子出來,照照你這老匹夫,到底是為私還是為公’這一招。

    外面鬧得是沸沸揚揚,宮里元貞卻是‘一無所知’,她每日還是照常去尚書內省,卻是只在其中,不再冒頭。

    虞夫人笑道:“你倒是坐得住。”

    元貞也笑:“并非我坐得住,不過是非常時期,都盯著我呢,我自是不能壞了直筆內人的規矩。”

    此時元貞已看完今日從垂拱殿那邊轉回來的奏疏,虞夫人也過了一遍,沒什么問題,所有札子都需尚書內省這用印后,再發轉下去。

    印是由虞夫人掌著,一枚是內尚書印,一枚是帝印。

    一部分代批札子用內尚書印即可,而親自御批的則需要用帝印。此帝印并非平時頒布詔書時所用的玉璽,算是宣仁帝的私印,代表此奏疏皇帝已經看過了。

    上印也是一項體力活兒,虞夫人年邁又有病在身,平時都是程關二人當面代勞,如今則改為元貞。

    元貞一邊按類往奏疏上蓋印,一邊與虞夫人說著話。

    都印完了,再抱回給洪女官,交給她轉出內省。

    借由送札子的空檔,元貞抱著東西離開了這最后一進,卻在出來之后,悄悄藏起一張空白的紙。

    而那紙上赫然也印著一枚印蛻。

    直到傍晚回到金華殿,元貞才悄悄拿出那張紙。

    看著紙,及紙上那枚印蛻,她又是苦笑又是惆悵,許久才收攏起情緒,執筆在其上書寫著什么。

    寫完后,元貞將墨吹干。

    待其上墨完全干后,她想找東西裝時,一時卻有些犯難了。

    思來想去,去寢殿妝奩里選了一枚金簪,也沒讓綰鳶幫忙,自己用剪子把簪子絞了,只留一截空心的簪柄。

    將紙張卷起來,正好可以放在其中。

    她又找來蠟,將兩頭封死,又在其上押上漆印。

    如此一來就成了,她又找來一個合掌大的小荷包,將東西裝了進去。

    用罷晚膳,又過了一會兒,楊變來了。

    “你找我有事?”

    信兒是讓希筠傳的,楊變怕元貞找自己有事,他又不在瓊林苑,就留了個心腹在那。而希筠則借著公主有東西遺留在流云殿,去了一趟瓊林苑。

    元貞也沒多話,將荷包給了他。

    “權少保明日就要出發了吧?你把此物交給他,若碰見裴鵬海因搶功而置大局于不顧,就讓權少保打開,以其內之物號令其他人。”

    聞言,楊變也顧不得說笑,將荷包打了開。

    打開后見是一金質管狀之物,看模樣竟是從女子發簪上剪下來的,上面上了蠟封。

    他看了又看元貞,眼神凝重。

    “你知道些什么?”

    元貞看了他一眼,長嘆一聲。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過是以防萬一。”

    打從太原之事爆發,元貞就希望自己可以再做一場夢,能告訴她些許消息,可讓人失望的是,什么也沒有。

    明明知曉此乃關鍵節點——北戎能長驅直入打到上京來,就說明太原肯定出事了。這也是為何她急于促成太原之事。

    可把一切都做完,她心中還是充滿了不確定感。

    她不知促成太原之事,是對是錯,也不知權少保這次前去,能否功成而歸。

    而且還有一件事,夢里裴鵬海是死了的。

    不是死在今年,而是在明年開春。

    還是她聽下面宮人議論,說那好大一顆頭顱就懸在宮門外頭,嚇得來往行人皆不敢正眼去看。

    甚至還有宮人內侍跑到宮門處去看是真是假的,據說回來后被嚇得不輕。

    這說明了,裴鵬海肯定是做了什么事,父皇才會殺他。

    他能做什么事,讓父皇置三足鼎立‘大局’不顧,要去殺他?

    只能是他犯了什么彌天大罪,逼得父皇不得不殺他平息憤怒。

    光此猜想就足夠元貞浮想聯翩,所以她一再叮囑楊變,讓他告知權中青,一定要盯好裴鵬海。

    可光盯著,還不足以讓她安心。

    所以她又準備了此物。

    “你只需知曉,此物關系我性命要害,不是碰到萬難局面,讓權少保不要打開,不要使用,你可能做到?”

    看著她的眼睛,楊變僵硬地點點頭。

    點完頭,他似有些憤恨道:“你這女人,總喜歡瞞著人做事!”

    “不是我要瞞你,而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你只需要交代權少保,若非碰到如上局面,此物不要打開,帶回來完璧歸趙即可。”

    話說到這份上,楊變就是再傻,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了。

    “你就這么信任我,信任我義父?”他皺眉低喊。

    元貞走過來,看著他:“我不是信你義父,我是信他心中大義,我是信任你。你一定會幫我辦到的,是不是?”

    楊變看著她的眼。

    她的眼明明與平時般無二致,此刻卻有一股魔力,似哀求似篤定又似在說服,讓他聽她的,都聽她的。

    良久——

    “我會辦到的。”

    “走了。”

    “你給我等著,等我送走義父,再來找你辨個清楚明白!”

    楊變忿忿丟下狠話,走了。

    而元貞,本是心情沉重,倒被他這一番表現鬧得哭笑不得。

    楊變離開皇宮后,直奔權府。

    時候已經不早了,權府的人大多數都歇下了。

    聽說他來了,本正準備歇下的權簡套上衣裳過來了。

    “怎么這時候來了?”

    “我不找你,找義父。”

    見他濃眉緊縮,顯然是有什么事,權簡也沒有說笑,陪著他一起等。

    不多時,權中青來了。

    “此物義父你收著,元貞公主與我說,若此行裴鵬海不顧大局,讓你以此物之內的東西號令其他人。”

    就如楊變之前反應,這話太過直白,任誰對‘此物’都有猜測。

    權中青也如楊變那樣,將荷包打了開,看了看里面那枚金管,看完后眉宇緊縮。

    “這位公主一再通過你對我示警,讓我警惕裴鵬海有可能會不顧大局,她可是知道些什么?”

    楊變搖頭:“她不知道什么,她就是對裴鵬海不放心,又覺得太原太過重要。”

    權中青看了看義子,將金管放進去,把荷包收好。

    “還有別的交代的?”

    “她說 此物關系她性命要害 不是碰到萬難局面 此物不要打開 不要使用 完璧歸趙即可。”

    權中青長嘆一聲:“我明白了。”又鄭重對楊變道 “你放心 此物若非萬不得已 且危及時局 我不會動用。”

    “我對義父自然放心。”

    由于明天就要出發 而朝廷這規矩眾多 明天大概天不亮就要整裝待發 所以權中青沒有多留 回去歇下了。

    而權簡直到親爹走了 才發出感慨。

    “這位公主倒是膽子大。”

    可不是膽大包天 能號令群臣的東西 能是什么?

    左不過就是詔書或手諭詔書需經過三省下發 以元貞如今的地位 她也無法瞞著人弄來詔書 手諭卻是不難。

    元貞公主擅書 尤其在天骨鶴體一道 頗有圣上神韻。

    光此言就足夠人浮想聯翩 所以若非關鍵必要之時 此物不可打開 不可使用。

    權家父子都聽明白了 楊變也懂。

    所以她不是膽大妄為什么?

    假傳圣上手諭 此事一旦爆出 哪怕她是公主 也必是重罪!

    “她倒是信任你。”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合一啦。

    有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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