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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元貞語塞。

    她該怎么解釋, 說因為那夢里,只有他是個忠臣,且還是唯一能逃過北戎鐵騎的人。

    也許還有旁人, 但元貞沒看見,也不知道。她只看見了, 是他一直試圖偷襲北戎軍隊,又潛入軍營去找她。

    不管他本身目的是何,到底是忠君報國, 還是見大昊國破后各地亂象眾生, 明白皇族被俘致使群龍無首,各地宛如一盤散沙, 來尋她帶走一個皇家血脈, 也只是為了有個名正言順統合大昊殘余的由頭。

    但至少他做了, 至少夢里他力挽狂瀾了, 又輔佐蕭杞并建立了南朝, 甚至她臨死前, 據說他似乎還想救她回朝。

    僅憑這些托底, 元貞對楊變的信任便超過了許多人,哪怕她之前一直還沒意識到, 哪怕偶爾也會被這人氣得七竅生煙。

    可這些事, 是不能拿出來說的。

    她懷揣一個夢, 到底是莊生曉夢,還是蝶夢莊生,她至今都沒堪透。

    但因為這個夢, 她已經開始自救了, 她絞盡腦汁去到尚書內省, 去蔣家想借其所用, 又試圖拉攏并拯救眼前的這個人。

    至少,在她的設想里,這個人不要如夢中那般被貶,若是可以,多掌握一些兵權在手里更好。

    即使之后她無力回天,國破家亡的那一日終究會到來,她依舊逃不開被送去北戎軍營的命運。

    至少有他托底,大昊不會亡,還能有后續,大家都還有希望。

    不不不,她都做了那預知的夢,又怎會允許自己命運依舊如故?她要保住自己,保住爹爹,保住大昊……

    如若保不下這么多,局面還是難以轉圜,那么至少要先保住自己。

    所以,他還是那個托底兒的人。

    至此,元貞才發現,哪怕她一直沒有具體方向,不知該如何去改變命運,實則在她心底,她是有后路的,她的后路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也因此,她有意無意總是在幫他。

    元貞有些恍然,有些明悟,也有些失笑。

    而楊變,依舊目光如炬的盯著她,那眼里的東西,元貞認識。

    “那將軍以為?”

    “我以為公主對楊某有意!”

    說出這句話后,楊變似乎終于順氣了,臉上也不再夾雜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恢復了一貫的灑脫肆意。

    果然!

    元貞并不意外,試想一個女子三番兩次去幫一個男子,在對方眼里,除了因為這,還能因為甚?

    “將軍只能想到這些嗎?就不能是我不忍功臣被陰謀設計?”

    楊變沒說話,但他眼中嘲諷味兒太足,致使元貞沒辦法心平氣和。

    “將軍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什么叫我自以為是?難道你喜歡那些白面書生動輒簪花抹粉的文人?”

    她罵他臉大,跟白面書生不白面書生有何關系?

    “其實我覺得吧,男人還是要威武一些的好,這樣才靠得住,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文人有什么用?除了跟人斗心眼,還能做甚?我讓他們雙手雙腳,他們都無法打敗我……”

    他真是何時何地都不忘踩那些文官一腳,看來真是恨極了。

    元貞也知曉朝中文官打壓武官的事情,甚至楊變等人入京后遭遇到的這一系列事情,何不是因此緣故。

    但他卻并沒有說錯——

    時下男兒羸弱,搽脂抹粉簪花熏香的不再少數,若是盛世如此倒也好說,可眼下哪是什么盛世,盛世不過是被人故意營造出來的假象罷了,是只能在上京城里看到的盛世。

    這些日子,元貞在藏書閣看的那些奏疏并非無用,至少讓她洞悉了藏在上京這座繁華都城之外的一些真相。

    看到了民變四起,朝廷非但不解決根本問題,反而給予敷衍,給予招安。于是冗官冗兵,朝廷支出了大量俸祿和軍餉,民變非但沒有止住,反而愈演愈烈。

    看到了幽州太原一代,依舊戰火四起,北戎虎視在側,大昊常年給予北戎的歲幣,并沒有滿足對方,反而慣了他們的胃口,更養肥了他們。

    以前,元貞也覺得男兒當斯文得體,風度翩翩,談笑間從容自若,游刃有余,謙和有度。

    就像爹爹那樣。

    雅,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好,反而陶冶性靈,熏陶情志。

    可經過那一場夢,她的想法卻來了絕地大轉變,突然覺得好男兒不該如此,當該是如眼前這人這般,嬉笑怒罵,自在由心,陽剛威武,不懼他人。

    哪怕并符合當下人的審美,哪怕那股子桀驁不馴目無余子的態度,時常會惹人心煩。

    但至少不是一旦敵人打來,就倉皇失措只知道求和。

    慕容興吉很瞧不起大昊的男人,說他們都是些軟腿窩囊廢,說他們看到北戎鐵騎,只會逃跑,只會跪地求饒,不堪一擊。

    唯一讓其失態破口大罵的,便是眼前這個男人。

    元貞深深地看了楊變一眼,因為這一眼,楊變本來大言不慚踩文人吹捧自己,突然也有些吹不下去了。

    “你……”

    他突然咳了一聲,話音一轉,“其實你能看上我這樣的絕世好男兒,說明你還是有些眼光……”

    “你能不能不這么自以為是?”

    “那你的意思你喜歡那些所謂的文人雅士?”

    又回到之前了!

    他怎么總糾纏這個?!

    怕他繼續糾纏,元貞說:“將軍未免太瞧不起女子的,難道女子幫一個人,就必須只能是因為男女那點事,不能是因為利益?譬如,我覺得將軍能為我所用,所以我才示好拉攏你?”

    “你拉攏我能有什么用?!你個女子,拉攏一個武將,怎么你難道還想謀朝篡位自己做皇帝不成?”

    話還沒說完,楊變卻宛如被一盆冷水澆在頭上,整個人都清明了下來。

    由于權簡的‘嘴碎’,楊變還是知道元貞一些事的,知道她是圣上最寵愛的女兒,知道因為她的得寵,所以總是有人對付她。

    還知道隨著圣上年紀漸長,太子不得寵,宮里那些有子嗣的宮妃少不得有些爭斗。這些爭斗甚至波及了前朝,前朝那些位高權重的高官,哪個不是跟宮妃皇子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而她,其實也有個弟弟,哪怕這個弟弟不是親的,但卻記在她娘德妃的名下。

    “你——”

    元貞很想當即就點頭,不管他想到什么,反正跟她喜歡什么白面書生沒關系,可下一刻楊變的話,卻讓她醍醐灌頂。

    “你想幫七皇子奪嫡?”

    元貞先是一愣,旋即揚起下巴。

    “你可以這么認為。”

    楊變皺眉,有些氣急敗壞:“你在想什么東西,你一個女子摻和進這些事里做甚?那七皇子既非嫡也非長,太子還在那兒呢,他頭上還壓著數個皇子,你做這些無謂的事干什么?”

    “將軍又怎知是無謂?”

    “反正讓老子來看就是無謂!”他爆了粗口,上下打量了元貞一番,咕噥道:“總覺得你在騙我。”

    元貞也就佯作不知,岔開話道:“這更深露重的,將軍確定要在這繼續跟我糾纏這些無謂之言?那消息也遞你了,你打算怎么辦?”

    楊變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直接拿人,直搗黃龍。”

    “你處事如此直接,不怕得罪了那謝成宜?”

    元貞蹙眉道,“只從這有限的消息來看,便知此人城府很深,為人也夠狠。那如煙原本是他青梅,應該是愛慕于他,不然也不會與他來到上京,后來卻換名做了清倌人,接著他便入了太學,直至又做了官,步步高升。我這的消息有限,你讓人去查一查那如煙的入幕之賓,指不定會有驚喜。”

    “人家都不怕得罪我,我為何要怕得罪他?”

    說著,楊變還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你們這些婦人處事,就是心慈手軟,顧慮太多,都魚死網破了,還指著誰能放過誰?”

    元貞承認自己一時轉換不過來思路,也是在宮里待得太久,處事難免會斟酌得失,而且他確實也說得有道理。

    可能不能臉上的鄙夷之色,不要那么明顯?

    就他這樣的棒槌,還敢大言不慚說自己對他有意?哪來的臉?!

    見她半晌不言,此時楊變也意識到不對。

    “怎么不說話?生氣了?”

    “在將軍心里,我便是那般沒有容人之量的人?”

    “那倒沒有,”楊變說,“你心胸蠻開闊的,早先我數次對你不假顏色,你還屢次幫我。”

    話是沒問題,若他說到心胸時,沒下意識往她胸前看一眼,就更得體了。

    元貞捂住胸口。

    明明有他外袍做遮掩,但她還是下意識這么做了。

    那袍子沾滿了他身上的味道,明明并不好聞,沒有熏香,甚至帶著點男人的汗味兒,可恰恰因她去捂的動作,致使她敏感地意識到這點。

    那味道包裹著她,前后左右都是。

    她感到自己有些熱,才意識到自己臊了。

    怎么臉又紅了?

    還說對他沒意思?

    楊變心中暗想,卻也知道女子多害羞,他這會兒要是直接戳破了,怕是又要吃掛落。

    卻又手指蠢蠢欲動,想去觸一觸她的臉龐,他一直心悸她臉的嬌嫩,早就想摸一摸看,是不是如張猛他們私下嬉笑那般,比花瓣兒還要嫩的皮子。

    他抬手,手也伸了出去,卻被一眼瞪住。

    “我回了,你趕緊走吧。”

    袍子被扔了過來,劈頭蓋臉砸在他臉上,卻讓他莫名喜悅,心擂如鼓。他扯下袍子,揚聲問:“你又不讓我往宮里闖,那我以后找你怎么找?”

    “你找我作甚?”

    楊變心思一轉,咳了一聲:“你不說想拉攏我,一些消息互通有無什么的?”

    第32章

    元貞轉頭看他。

    見他立在那, 高大的身軀如泰山之石,昂揚挺拔,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馴、放肆, 臉上卻多了幾分傻意。

    這嫩頭青!

    她心中有些感嘆,還有點其他別的什么, 面上卻是微微揚起下巴,用眼角去看他,說:“你跟我來。”

    他就跟她來了。

    明明前面的身影那般纖細、柔弱, 他是那般高大, 卻是亦步亦趨。

    二人原路返回,來到之前那扇半開的窗前。

    元貞側首看他, 還是微微揚起下巴。

    月下的她, 一身碧水青的寢衣, 膚如凝脂, 身形婀娜, 看著他的眼里有幾分睥睨, 幾分驕縱, 但卻仿佛帶著鉤子,像個妖精。

    “你蹲下。”

    他就蹲下了。

    她兩步上前, 一腳踩在他膝蓋上, 似乎察覺她的意圖, 他下意識往上一托,她扶著他的肩膀,翻回窗內。

    “好了, 你走吧。”

    說著, 她便要下去, 卻被他一手擋住。

    他目光炙熱如火, 卻又被極力的克制包裹。

    “你還沒說怎么找你。”

    元貞目光在他臉上盤旋了一圈。

    “等我需要找你時自會找你。”

    楊變不接受這個說法,拉著她手緊了緊:“公主拉攏之舉不夠誠心,如此作為,如何能成就大事?”

    元貞一笑,微微向前傾身,吐氣如蘭:“那將軍想我如何表現誠心?”

    “……”

    就趁他愣神的功夫,元貞已順利脫身,并轉身關上了窗。

    “快回吧,我自會找你。”

    已過子時,各處街巷已不見行人。

    翠煙閣側門,白芷送走來人后,悄無聲息又回到了小院。

    這個時候哪怕翠煙閣這種地方,各處也已經靜了。

    白芷推門走進去,見靠坐在榻上的娘子,無聲無息嘆了口氣。

    “娘子,郎君已經走了。”

    如煙沒有說話,她纖細的玉軀上只著了一襲輕紗,若是換做以往,這必定是一副畫,此刻卻因她左臉蒙著一層白布,平添幾分遺憾。

    “娘子,你的傷還沒好,多少也要顧念自己的身體。”

    如煙發出一聲蒼涼的哽咽,側過首來。

    “白芷,你說我是不是很蠢?”

    “娘子……”

    “只要他說的話,我無不應許,如今又成了這樣。女子的臉就是女子的命,如今我命都給他了,他明明說好此事一罷,就接我出去,如今卻又拖延……”

    白芷能說什么,只能盡力安撫她,也免得她哭得太過,臉上的傷更不會好了。

    “其實郎君說得也有道理,神衛軍一直盯著不放,這時候郎君若是接你回家,必定惹來嫌疑,不若等過一陣子,待事情淡去,再將娘子接回也不遲。”

    “可……”

    “娘子還是不要多想了,好好歇著吧,你這傷大夫都說了,要細心養著,你就算不想其他,總要為自己著想。”

    見此,如煙雖沒有說話,卻也任白芷服侍她躺下了。

    白芷熄了燈,去了外間,這時才低嘆了一聲。

    這晚的事就如水面上一絲小小的漣漪,并未影響到元貞,次日她依舊如常去了尚書內省。

    其實她心里很糾結,她心知既想拉攏人,自然要給對方點甜頭嘗,卻又因看清楊變的心思,望而卻步。

    明年春天,北戎就會攻到上京城下,值此之際她沒功夫沒時間也不想去談論兒女私情。

    倒也想僅是利益交換,卻又怕此人糾纏不休,又膽大妄為,是時將事情鬧大。

    如何拿捏其中的度,讓她甚是頭疼。

    而且尚書內省這,那位虞夫人一直沒有動靜,讓元貞深感懷疑自己一番俏媚眼是不是全拋給了瞎子看,不禁心中多了幾分心浮氣躁,自然也顧不得去想其他。

    “哦?你說她去書閣了?”伏案的虞夫人抬起頭。

    蕙娘立在書案一側,道:“據張書令說,這位公主自從那日來后,每日都會來藏書閣,時而翻閱一些閑書,時而翻閱一些早年的奏犢,如今她更是把之前她所待那書室挪地方了,都挪去了藏書閣。”

    虞夫人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筆。

    “蕙娘,你看明白了嗎?”

    蕙娘想了想,道:“據聞圣上有意將宋家四郎配給這位公主做駙馬,只可惜途中出了岔子,被安慶公主截了胡,這些日子皇城內外皆是流言紛紛,這位怕是來此躲清靜的吧。”

    “不管是與不是,我一避多日未見,再避下去怕是要被人說倚老賣老嘍。”

    虞夫人站了起來,蕙娘忙攙扶住她。

    二人一同出了屋子,前往藏書閣。

    張書令并不多話。

    正確來說這藏書閣里幾位書史話都不多,成日里神出鬼沒的,你不叫人她們是絕不會出現人面前。

    如此一來,倒是方便了元貞。

    開始她還帶著希筠,后來連希筠都不帶了,這里有茶有水有東西打發時間,倒也自得其樂。

    其實這只是表面,實際上翻閱奏犢時,因其上要么言辭晦澀,要么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看得她十分難受,進度也十分緩慢。

    但元貞知道要想辦成一件事,必然要付出辛勞,雖心中焦慮萬分,但也還能穩得住。

    “這姓張的招撫使倒是本事,每逢有民變,便予以招撫。不過幾十人的流民,難道不能命官兵去剿之,反而都收歸進廂軍鄉兵,如此一來匪反倒成了兵,那之前被殘害的百姓又該找誰?”

    元貞喃喃說,丟下冊子,打算去尋尋相關的奏犢再看看。

    哪知剛站起來轉過身,就發現不遠處站了兩個人。

    “之所以給予招安,是由于地方兵力不足,也是朝廷憐憫百姓。每招一匪,朝廷便多一兵,山野則少一賊,如此天下大安。”

    “那如此說來,一旦民不想當民,想當官兵,只用號集幾十人為禍鄉里,非但不會被剿,反而能搖身一變成官兵?那之前被禍害的百姓又該如何,難道也學他們四處作亂,反正不用付出代價,等著被招安便是。如若此法真有用,為何民變非但不見減少,反而只見增多?”

    來人語塞。

    而此時元貞也看清面前之人,收攏了面上的不忿,叉手為禮道:“夫人。”

    “你知我是誰?”虞夫人好奇道。

    元貞微笑:“能出現在這里,還穿著這身紫衣的,便只能夫人了。”

    不是元貞妄自菲薄,而是僅從品級上來說,虞夫人這個夫人是一字國夫人,乃一等品級。

    她一未出嫁的公主,并未加贈郡國封號,雖也為一等,卻要矮對方一頭。且虞夫人年事在此,又是內尚書,自然擔得起她行禮。

    “公主倒是聰慧過人。”

    “夫人謬贊了。”

    言語間,二人落座。

    元貞也未去找什么奏犢了,而是將桌面簡略收拾了下,開始燒水烹茶。

    隨著水汽升騰,茶香飄散開來。

    金絲竹簾半卷,窗外有風,也有暖陽。

    窗下有長幾,其上擺著一瓶插花,一個青瓷小貓的擺件,一個不大的潤白瓷缸,其內養著幾條金魚。

    臨著矮幾又有一青花瓷的畫缸,里面插著幾卷字畫。

    不遠處迎著陽光的角落,隨意地扔了個秋香色的軟墊,其上蜷著一只貓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而面前的桌案,收拾得很干凈,筆墨紙硯及筆架筆洗硯臺在一側,烹茶的物件則在另一側。

    這些都是以前所沒有的。

    虞夫人環視四周,有些感嘆。

    “公主倒是好雅致。”

    元貞笑了笑,說:“不過順手而為,自己要待地方,總要賞心悅目舒適些,才能待得安適。”

    這時茶也烹好了,元貞遞過一盞,虞夫人接過來,細細品嘗著。

    很安靜,兩人都沒有說話。

    一盞茶盡。

    虞夫人問:“公主自打來尚書內省后,可還適應?”

    “一切都適應。”

    “適應就好。”

    元貞笑說:“來之前,只道此地多繁忙,來之后才發現這里清幽,格外不同宮里其他地方。”

    “清幽是清幽,只是待久了未免會枯燥,年輕女子多喜歡熱鬧,一日兩日還成,時間久了便會覺得乏味。”

    元貞垂眸,似在思索什么,半響都沒說話。

    直到虞夫人都忍不住看了過來,她才似有些恍然道:“只能說有得必有失吧,有人喜歡熱鬧,有人喜歡清凈,得失與否,不過自身選擇。”

    又是片刻寂靜。

    虞夫人放下茶盞,站了起來。

    “既然公主覺得這里清幽,那就好好體味這清凈。老身還有些公務要忙,就不多陪了。”

    “夫人慢走。”

    虞夫人點點頭,在蕙娘的攙扶下離開了這里。

    望著對方離去的背影,元貞有一絲沮喪。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講究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可聰明人說話也是最討人厭的,因為太喜歡賣關子了。

    虞夫人可明白自己來意,她又是如何想的?

    元貞會來尚書內省,是源于夢中發生的一件事——

    內尚書虞夫人歿,帝大慟。

    當時她幽居青陽宮,此事連她都知道了,足以見其影響之大。父皇雖極力掩飾,但她還是能看出藏在其下的皺眉不展,自那以后父皇顯得異常忙碌。

    她想自救,心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可若想要轉圜國破家亡的命運,首先得了解朝政,知道朝堂上的一些事情。

    而宮里,她唯一能想到能接觸到朝政的地方,就是這里。

    她故意尋來,裝作來此躲清靜,又放任外面流言如虎,甚至暗中命人在其中加了把火,讓流言燒得更旺一些。

    那日所書的幾行字,她是故意做得那般模樣,便是心知關直筆和程直筆都留下一人,定是好奇她來此做甚,苗曼兒必然會把那揉掉的字拿走交給人看。

    包括來這藏書閣,在此地做出一副怡然自得模樣,甚至方才說的那些話,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想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圖。

    那夢里,虞夫人死后,尚書內省樹倒猢猻散,與之相反,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又水漲船高了一撥。

    據說,虞夫人早就身患重病,卻一直未告老榮養。

    為何不去榮養?

    結合夢里尚書內省后來的倒散,以及關直筆和程直筆之間的內斗,怕是這尚書內省也不是什么清凈之地。

    沒有能托付的人,虞夫人如何能放心榮養?

    這時候,她來了。

    她學識不差,為人處事也不若外界傳言那般,她喜歡清靜,又因婚事受阻灰心喪氣,對朝政也頗有興趣,最重要的是——她是圣上最寵愛、抑或換算為還算信任的女兒。

    這些可足夠了?

    其實元貞并不確定。

    她安排下這一切,僅僅來源于夢里有限的所知,以及自己的推敲猜測,很可能她的猜測都是錯的,一切都是俏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會是嗎?

    她能如愿以償嗎?

    這位行事低調卻堪為父皇最信任的內尚書,可敢動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念頭?

    心亂了。

    亂于所知太少,又不夠十拿九穩,可她目前能做到的也只能是這樣。

    元貞深呼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她緩緩地收拾著桌案,收拾完將筆墨紙硯一一擺放好,又在桌上攤開一張宣紙。

    心亂了,就練字吧。

    第33章

    “蕙娘, 你可看懂了?”

    蕙娘半垂著臉,試圖掩蓋目中的驚駭。

    須臾,她苦笑說:“我原以為她是來此躲清靜, 如今看來她所圖并不僅僅是如此,她怎么敢?她就不怕……”

    最后一句, 方暴露蕙娘心中的驚駭。

    她怎么敢?

    虞夫人緩緩咀嚼著這句話。

    為何要說敢不敢?而不說能不能?

    這股震驚一直持續著,持續到下午,蕙娘才又來找虞夫人說話。

    她有些失魂落魄, 似乎將要說出的話顛覆了她的認知, 但她又不能不說。

    “夫人,我思索了一天, 其實換個念頭想, 如此倒也好。入內內侍省那邊魏思進一直咄咄逼人, 都知他背后是誰, 裴鵬海在宮外待久了, 和那些文官眉來眼去也就罷, 內里他竟敢對尚書內省也動心思。

    “程直筆性格剛直, 她不是關直筆的對手,可關巧慧她竟敢和魏思進有來往。您的病需要養, 不能再拖下去了, 您求退不得, 卻又顧忌后繼無人,如今這位來了。

    “不如就交給她,她是圣上最寵愛的公主, 想必也是信任的, 不然圣上不會讓她到內省來, 如今又因婚事受阻絕了嫁人的念頭, 您退去榮養,讓她求仁得仁,何不兩全其美。”

    這次,蕙娘是把心里的話一股腦都說完了。

    早先她觀程半香和關巧慧齟齬,知曉二人在夫人心中的地位,一直只觀不言,今日算是徹徹底底把潛藏在底下的齟齬掀了開。

    而虞夫人,前面都能處之泰然,唯獨在聽到關巧慧與魏思進有來往的那一瞬間,整個人憑空老了許多。

    巧慧總埋怨她偏心半香,為何就不自省她為何偏袒?

    她自以為對那邊示好,便能求得尚書內省的安穩,殊不知尚書內省本就建立在內侍的對立面,如若兩者真能合縱連橫,那歷代圣上為何要設立尚書內省,何不直接用內侍們更便捷省事。

    恐怕哪日尚書內省和內侍們聯合起來,哪日就是尚書內省的盡頭。

    可虞夫人也知曉,關巧慧是急了。若時光倒轉幾年,她身體狀況還佳,巧慧是絕不會動這種心思。可恰恰是她身體每況日下,入內內侍省咄咄逼人,背后還有個裴鵬海撐著,才讓巧慧急了,慌了。

    她怕自己死了,尚書內省便不復存在。

    這就是個死結。

    不向入內內侍省低頭,尚書內省怕是要分崩離析,向入內內侍省低頭,又會惹來圣上忌憚。

    “你啊……”

    虞夫人靠在椅子里,徐徐嘆了口氣。

    不等她說,蕙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夫人,我知我僭越了,可蕙娘只想夫人好好的,您以為您能瞞過蕙娘嗎?你那病……”

    說到這里,蕙娘痛哭出聲。

    許久——

    “起來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元貞寫了一下午的字,直到希筠來接她。

    “公主怎么寫了這么多字?”希筠收拾著桌子,有些詫異。

    “不自覺便寫了這么多。”

    頓了頓,元貞又說,“卷一卷,都帶回去吧。”

    希筠將那一摞字卷成一卷,放進籃子里,又去找小桃子,小桃子見她來了,主動跳進籃子臥著。

    兩人離開尚書內省,一路往后苑行去。

    廊廡曲折,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盡頭。

    元貞感覺有些累,去看希筠。

    希筠似乎也察覺到她心情不好,眼睛里藏著擔憂。

    她突然想起來,那夢里希筠是死了的。

    突然來了幾個陌生內侍說北戎指名道姓要她,說只有把她送去,才可再談議和之事。

    她不敢置信,也不信這幾人,莫名其妙來幾個內侍說敵國皇子要她,她就跟人走,那不是傻,是蠢。

    彼時她還沒意識到事情會如此嚴重,只當是誰給自己下了套,便堅持要見父皇,領頭的內侍卻置之不理。

    她闖出殿外,才發現青陽宮已經被人圍了。

    圍了也要闖!

    她拿著簪子抵在頸子上說,不讓她見父皇她去死,到時候就別談什么北戎皇子不北戎皇子了,大家玉石俱焚。

    希筠和綰鳶則去攔那些還想阻攔她的人。

    她就這么闖了出去,見到了父皇,然后就被送走了,后來還是從綰鳶口中才得知,希筠死了。

    當時有人動了刀。

    后來綰鳶也死了。

    綰鳶是唯一陪著她去北戎軍營的人,陪著她在那里熬,熬過了幾次生死,一直熬到了北戎都城,后來死在慕容興吉大妃的手里。

    元貞突然就不累了,她伸手摸了摸希筠頭上幞頭的垂角。

    “公主,你怎么了?”

    元貞看著她白凈的小臉,笑:“沒怎么,就是今天才發現你頭上這倆垂角好像兔耳朵。”

    “這哪里像兔耳朵了?”希筠信以為真,還真把垂在肩頭上的垂角扯到胸前來看。

    元貞笑了起來,希筠這才發現公主原來是唬她的。

    “公主……”

    打起精神來的元貞,回到金華殿后,好好用了頓晚膳。

    連綰鳶都暗自感嘆,公主的胃口終于開了。

    晚上好好睡了一覺,次日再去尚書內省,繼續喝茶看奏犢,這一次她不再拿閑書掩飾了,只看奏犢。

    每天都是神清氣爽地去,興致盎然地回。

    而另一邊,楊變果然如他與元貞所說那般,直接讓人去拿了如煙。

    不過他并沒有動用私刑,而是將人交給了審刑院。

    鑒于事情發生之始,確實是這叫如煙的名妓效仿元貞公主,以至于引來人群騷動,只是此事礙于圣上態度,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提及。

    但既然楊變主動提了,董紀也沒說什么,將此女收押進了審刑院。

    反正是時真惹了圣上的怒,那也是這楊變的事,就讓他折騰吧,折騰到天怒人怨才好。

    宣和殿。

    此殿原為宣仁帝初入宮時的居處,那時宣仁帝還未臨朝聽政,白日里在睿思殿聽學士們講禮讀經,宴息則在后面的宣和殿。

    及至他臨朝聽政后,此地改為收藏各類孤本、字畫、玉器、印璽之用,其內遍藏宣仁帝喜愛的物件,平時若有閑暇,他便會來此地讀書寫字欣賞藏品。

    此時宣和殿的書房中,劉儉并沒有隨侍在側,只有宣仁帝。

    另還有一人,虞夫人。

    “夫人最近可安好?”

    “勞圣上記掛,尚安。”

    說了幾句閑話,宣仁帝進入主題。

    “元貞她……”

    見圣上臉色,虞夫人怎可能不知他想問什么,只是礙于她的臉面,才沒有直接質問。

    虞夫人仿若未覺宣仁帝此時內心的糾結,淡淡地嘆了口氣道:“圣上,老身老了,如今已六十有三。”

    宣仁帝一怔:“是朕之過,不然夫人此時應該是頤養天年。”

    說著,他也嘆了口氣。

    “當年朕初登大寶,若非夫人與父親有故,怕是朕也獨木難支,太皇太后看似溫和,實則霸道,朝中遍布她的黨羽,又哪有人認我這個皇帝,若非夫人你……”

    虞夫人笑著打斷他:“圣上還是不要說以前了,老身曾說過,幫圣上并非與誰有故,不過是為大昊江山社稷,太皇太后牝雞司晨,致使朝中只知太皇太后,不知圣上,非我朝之福祉。我自幼年入尚書內省,被師傅收于名下,便知曉作為宮廷女官的職責,內尚書與直筆內人忠于圣上,也只忠于圣上。”

    停了停,她又說:“今日說及老身年歲,也只是想告訴圣上,老身老了,年歲不饒人,江山代有人才出,也合該是老身退居之后,留于新人登場。可老身歷數身邊之人,包括老身那兩個弟子,也是不堪大用,老身心急如焚,直到公主的到來。”

    虞夫人罕見的直接,顯然讓宣仁帝有些難以安適。

    半晌——

    “夫人,難道你真覺得元貞合適?”

    虞夫人笑了笑:“難道圣上不信自己?圣上最寵愛的女兒,難道她的能力還不如別人?”

    “那倒不是,”宣仁帝搖了搖頭,“元貞聰慧,心思也細膩,雖不至于文韜武略,但在文上面,卻勝過大多數男子。可她身為皇女,旁人不懂,夫人應知曉,因前朝后妃公主為禍朝綱,鬧出不少事情,及至到了大昊,朝臣對后宮女子涉政一直心有抵觸,動輒彈劾勸諫,不得安省。”

    “可若如此真有用,那太皇太后是從何而來,孝惠成皇后又是從何而來?”虞夫人道。

    看似大昊一朝,對女子涉政,從皇帝到朝臣都是防了又防,可防來防去,都沒甚作用。

    大昊歷來以來,都少不得女子涉政的影子,最著名的便是孝惠成皇后和太皇太后,兩者都是丈夫早逝,皇帝年幼,輔佐聽政。

    太皇太后最為夸張,歷經了三朝。

    憲宗還在位時,因晚年病重,她便幫著打理朝政,及至憲宗殯天,先皇即位,又因年幼病弱,身為太后的她,直接垂簾聽政。

    又至宣仁帝這一朝,可以說此人對大昊影響至深,至今仍留有余病。

    “可……”

    “老身以為,接下老身這位置的,不該是老身挑來的人,該是圣上所選。”虞夫人幽幽嘆了一口。

    此言也算點破了宣仁帝心思,外人看他溫和大度,實則因這些年的經歷,他是多疑的。

    因為多疑,虞夫人至今老邁,卻依舊留在這個位置上。

    可,又有哪個帝王不多疑?

    “老身想,接下老身位置的,必然是圣上信任之人。公主與圣上乃父女,備受您的寵愛,如今她厭煩世事,想尋一處安身之所,于是來到尚書內省。她有意,老身又已老邁,她與圣上血脈相連,雖有母族但近似于無,日后當是全心全意幫著圣上才是,不會有二心,所以老身才留她在內省,觀察至今。”

    虞夫人點到即止,宣仁帝陷入沉思中。

    許久,他長嘆一聲。

    “夫人,你所言有理,但元貞乃朕之愛女,朕還記得當年她受了欺負,躲在朕去后苑的路上,撲上來抱著朕腿的模樣。她雖是聰慧,到底年歲還小,哪能因一時煩擾,便絕了成婚的心思,朕也實在不忍心……還要探探她真正的想法再說。至于她如今在內省——”

    頓了頓,他道:“就暫時先這樣吧。”

    第34章

    審刑院①, 公廨大堂。

    楊變笑吟吟道:“董詳議,人我可是交給你了,此女甚為重要, 不光關系著本將軍,還關系著公主的聲譽。當初此女效仿公主, 以至于惹來禍端,圣上不愿公主無故被人攀扯,于是此事按下不提。”

    “可我尋思著, 暗瘡光捂著也沒用, 明明公主無故,只因那暗中之人卑劣, 便白落一不好名聲。與其如此, 何不如掀開瘡疤來看看這里面到底藏著什么蛆蟲, 如此一來, 才能藥到病除, 你說是不是?”

    董紀汗干笑道:“將軍所言甚是有理, 你放心, 此人我一定讓人用心審問。”

    楊變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可一定要用心了。”

    他用馬鞭點了點對方的肩:“可千萬莫讓人在你手中出了什么事。畢竟我也曾聽說過, 有那關鍵人證被收監, 誰知夜半無人之時, 人在牢房里死于非命,事情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我不管別的,人我是交到你手上, 若是到時候真出了什么事, 那我就找你。”

    “將軍當我審刑院是什么地方?”董紀一挺胸膛, 格外嚴肅, “你放心,人既然在審刑院大牢關著,那必定不會出事。”

    “那行,我就先走了。”

    董紀目送楊變離開,直到人影沒了,才抹了抹滿頭大汗。

    他轉身回了自己的值房,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心腹呂宏達主動去關上門。

    “詳議,這可怎么辦才好?”呂宏達道。

    那楊變話里話外,威脅之意滿滿,真要是人在詳議手里出了問題,怕是難以脫責。

    “之前我們拖著他,他雖為人蠻橫難纏,到底也沒怎樣。這張穰還在牢里關著,他如今又把那叫如煙的妓女送來,可是他暗中查出了什么,故意將這如煙送到我們手中?如若真是這樣,那如煙身上必定擔著什么干系,此事怕是……”

    呂宏達還在摸著胡子分析,這邊董紀被他說得越來越心浮氣躁。

    “我怎么知道該怎么辦?”

    他真是暈了頭,才會以為這瘋狗是胡亂折騰,瞧瞧人家那話說的,還牽扯上了公主。

    這瘋狗怎敢拿著公主當幌子?

    是真是有所依仗,還是故作姿態?

    可細細一想,那位公主無故被牽連,據說當晚言官的唾沫都快噴人臉上了,全依仗圣上才將此事壓住,對方生了徹查到底的心思,也并不為過。

    且,不管楊變此舉是否為公主授予,他既敢膽大妄為扯著公主做幌子,旁人就不得不掂量。

    如此一來,那‘拖’字訣還能有用?

    又思及方才楊變說的那話,別看當時董紀應付的好,實際上久在審刑院的他,知道對方之言并非妄言,這其下多少蠅營狗茍,真要是讓人死在大牢里,到時候擔責的只會是他一個人。

    怪不得,怪不得這個案子其他幾個詳議官都推三阻四,最后落到他手里,怕是早就預料到會有如此局面。

    “不行,這事我不能摻和了!此前他們擠兌我,又有楊知院下命,所以這破事攤在了我頭上。自打接了這差事后,我身上生了多少火癤子……不行,這事我一定不能摻和了,哪怕是違了知院的意。”

    董紀宛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屋里來回盤旋著。

    一旁的呂宏達想了想說:“那要不,您去跟知院告病?你告病在家,他總不能還把這事硬壓在您頭上,反正已經不在乎是否會得罪了。”

    呂宏達本是隨便出個主意,未曾想董紀卻宛如找到救命稻草一般,雙目放光地走過來使勁拍了下他的肩膀。

    “這主意好!我這就告病去,回頭我就癱在家中,一動也不能動,這破事誰愛沾誰沾去!”

    宣仁帝去了坤寧殿一趟,轉頭吳皇后便發話說,近日宮里多事,紛擾不斷,宮人內侍不思正務,反而耽于流言,如此下去,宮紀何在?

    又傳話至六尚局和內侍省,并處置了幾個顯眼的。

    至此,宮里一片靜肅,再無人敢閑來無事私下亂嚼舌。

    事情報到元貞這來,她并不意外,因為那夢里就是這般。不過她現在也沒功夫關注這些事,因為虞夫人有所表示了。

    “張書令,這些都是……”

    見幾個書史來來回回搬著一些冊子,并將這些冊子往書架上擺放,尤其擺放的位置還靠近她平時所坐之地,元貞不免好奇問。

    “謄錄室那有兩間屋子久未修葺,夏日雨水多,怕是時屋子漏雨,夫人便吩咐提前把屋子修一修,又讓我等將屋中所放之物先挪到書閣中來。”

    “原來如此。”元貞點了點頭。

    等張書令等人走后,她來書架前,挨著查看那所謂的‘所放之物’。

    果然是近期奏犢。

    之前元貞翻看過藏書閣中的奏犢,都是往年的,最近的時間是一年前。

    這說明直筆內人所謄錄的奏犢并非都放在此地,應另有一處地方,那處放不下了,才會挪到這里來。

    而現在挪來的這一批,元貞查看日期,卻是三個月前。

    她心中如釋重負,既高興又激動,這虞夫人果然老辣,竟懂了自己的意思,并給予了回應。

    不過她也看出這回應的隱晦,想來對方還在猶豫什么,又或是還想觀望什么,事情還不算定下。

    也就是說她如今也不過剛走出第一步,還得更加努力才是。

    天愈發熱了。

    這日,宣仁帝讓人召來元貞。

    坐下后,父女二人先說了幾句閑話,宣仁帝提及皇后整肅內廷之事,說著說著便提到元貞婚事。

    “此前爹爹答應你,定為你再選個良配,你看看此人如何?他雖出身寒微,但才學過人,性情溫和,并不比那些高門出身的子弟差。且此人家中清凈,既無姑嫂婆母,也無姬妾,算得上潔身自好。雖是年紀大了些,但大點才知疼人,如今官位也不高,但有人才在,日后前程定不會差。”

    元貞見爹爹說了這么多話,只為稱贊一人,想來此人必然入了爹爹的眼,心中也有些好奇此人是誰。

    她接過宣仁帝遞來的冊子。

    冊子很薄,只有兩頁。

    一頁是畫像,一頁則寫著家世履歷籍貫等。

    先看畫像,此人倒是相貌堂堂,畫此畫之人畫技精湛,將人畫得惟妙惟肖,相貌氣質躍然紙上,尤其那股子如蒼松翠柏的氣度,一看便知不是凡人。

    元貞關注的不是此人相貌,而是繪此畫像人的筆法。

    這畫竟是宣仁帝親筆所繪。

    元貞心情十分復雜,又去看第二頁的字。

    在看到名字那一行時,她愣了一下。

    謝成宜?!

    見她垂首不言,宣仁帝還當她不滿意,說:“此人不過是爹爹一時之選,你若是不喜,再擇其他良人便是。”

    什么一時之選?

    若是一時之選,爹爹也不會親手繪像。

    之所以身為一國之君卻親手繪像,是怕事情走漏風聲,惹來外界議論紛紛,也是怕再像之前那樣橫生枝節,讓她再次黯然神傷。

    爹爹是用了心為她考慮的。

    記得那夢里,出了安慶的事后,爹爹也是如此,遞了她數次畫像,皆是他親手所繪。

    只因那時她厭煩世事,根本不想嫁人,從沒有細看過,此時想來,說不定那時其中就有這謝成宜。

    元貞從不否認爹爹對自己的寵愛,不管這段父女之情,始于真情還是假意,到了今時今日,早已分辨不明,但元貞知道爹爹是看重自己的。

    看重到什么地步?

    是除非碰到什么大變故,這份看重絕不會動搖。可恰恰又是那夢里真的生了大變故,致使這份父女之情遭到了考驗。

    這也是元貞心情復雜的原因所在。

    尤其此人還是那謝成宜。

    元貞在心中默念對方名字,又看了一眼畫像。

    她心知此人非善類,卻又不好當著爹爹的面言明,因為此事牽扯太多,一個不慎便會牽出她私下找蔣家要消息之事,以及幫那楊變之事,這兩件事是萬萬不能被爹爹知曉的。

    而且元貞也知道,為何爹爹會突然召她來給她看畫像,怕是早就在準備了,另外大概也與尚書內省那事有關。

    尚書內省效忠爹爹,以虞夫人性格,絕不會瞞著爹爹處事。

    即使虞夫人不說,內省中不定有爹爹耳目,怕是她這些日子在尚書內省所作所為,爹爹早就知曉了。

    所以才會遞畫像與她,想引她回‘正途’,猶記得這次遞畫像的時間,要比夢里的時間早一些。

    元貞心中一陣陣明悟,面上卻故作蹙眉之態,臉上有黯然之色。

    “爹爹,女兒不想嫁人……”

    “為何?”

    宣仁帝皺起眉,“你年歲尚小,還沒有定性,勿要因外界一時紛擾,便因此灰心喪氣。等你年歲再大一些,回首再看,有些事情不過是小事,并不能影響什么。若是因那些流言蜚語,皇后已經處置過一番了,想來以后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

    元貞深吸一口氣,似終于下定決心要把自己心事道與爹爹聽。

    “爹爹你也知道,圓圓素來隨性慣了,習慣了宮里的生活,也不想去改變它。世間女子多苦,嫁于夫君后,要洗手作羹,要侍奉丈夫照顧婆母,若有難纏的小姑妯娌,還要疲于應付,又要為丈夫生兒育女,去那鬼門關上走一遭……”

    她說得很慢,似有無限感嘆。

    “女兒自私,不愿去過那種日子。咱大昊公主不若前朝公主那般肆意,言行舉止皆要受到約束,一旦行差踏錯,便要遭受朝臣指摘,哪怕是婚后都不能免俗。就不說其他,只說三姐五姐,也是貴為一國公主,一個受制于婆母,不敢反抗,一個因丈夫風流,日漸憔悴。”

    作者有話說:

    ①審刑院其實就有點類似明代的三法司,明代的三法司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宋代是審刑院、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則類似御史臺,御史臺又分臺院、諫院。宋代臺諫制度很bt的,言官噴皇帝一臉唾沫都是常事。

    第35章

    文官勢大, 何止是壓制武官,對皇帝宮妃皇子公主也是指手畫腳。

    此舉確實能起到對皇權節制的作用,以免帝王行差踏錯, 壞了江山社稷,可連堂堂公主的婚姻都要干涉, 未免矯枉過正。

    以至于出嫁的公主受了氣卻不敢言,這種不敢言不僅僅只是不敢言說,是持續多年早已形成束縛的不敢妄為。

    這種‘不敢妄為’已經持續很久了, 久到身為皇女的公主們已經不知‘妄為’兩字怎么書, 一旦行止不端,不光母親喝止, 宮人勸阻, 大臣也彈劾申斥, 久而久之便都成了女德楷模。

    真以為她受寵, 僅僅是因她肖似爹爹?

    不不不, 她不過是爹爹的內心投射罷了。

    很早以前, 元貞就堪透了這點, 因此爹爹喜歡什么,她便去做什么。

    爹爹不能妄為, 她來替爹爹妄為, 爹爹不能喜奢華, 她來喜奢華,爹爹喜歡肆意的,她便肆意些……

    所以她不在意人言, 我行我素, 任性妄為, 張揚跋扈。

    大臣越是斥她, 爹爹越是袒護她,因為她就是爹爹不能妄為下的自己啊。

    而眼下這些感嘆,又何嘗不是元貞的心聲,那夢里她便說過同樣的話,此番說來,更多了幾分五味雜陳。

    “三姐五姐受苦卻不敢言,其實我知曉若她們進宮來找爹爹訴苦,爹爹定不會不管她們。可她們不來,二人母妃也不來,爹爹如何為她們出頭?女兒不知她們是如何消化這些苦楚,女兒在夜深無人時,也曾設想過這些場面。”

    “或許她們是忌憚人言,或許她們告知了她們的娘,她們的娘卻因腦中根深蒂固的慎行勸住了她們,或許她們的娘會對她們說,世間男兒皆如此,即使鬧大了又如何,哪怕是和離再嫁,換一個夫君依舊如此,還會被人妄議,惹得朝臣彈劾。你能一輩子不嫁人嗎?如不能,這便是你必然要受的苦……”

    元貞沉浸在思緒時,宣仁帝何嘗不也在回憶自身。

    想及幾個女兒的不爭氣,尤其貞嫻和徽禾,自己都不能幫自己,他就算為其出頭又有何用,還不是爛泥扶不上墻。

    又想及自己當初,年少輕狂,招來多少斥責,本以為自己不過是個閑散郡王,妨礙不到什么,斥就斥吧,誰曾想有一日會入主皇宮,君臨天下。

    然后呢?

    然后發生太多事了!

    其實宣仁帝已經放棄說服女兒,可他作為父親,還有著身為父親的克制。

    “你年紀還小,想法難免任性。這樣吧,事情先放一放,以后再說。”

    元貞只能點點頭:“好。”

    “這畫像你拿回去,朕還是覺得你見的男子還是太少,也是這皇宮束縛了你們,朕教你們讀書明理,貞嫻和徽禾是讀了沒讀懂,你是讀得太懂了……”

    宣仁帝似有無限唏噓,又說:“過幾日端午佳節,是時金明池有賽龍舟,晚上會在瓊林苑擺宴,是時……”

    見女兒半垂著目也不說話,宣仁帝無奈揮了揮手:“你回吧。”

    “是。”.

    元貞退出殿外,在殿門外碰見了馬安福。

    “馬押班。”她微微頷首道。

    對于宣仁帝身邊服侍的這些內侍,她一向都很客氣。

    “公主這便回了?外頭日頭大,小的讓人準備肩輦?”

    “不用了,沒幾步路,我自去便是。”她還沒有狂妄到一點路便讓人用肩輦抬,福寧殿距后苑其實并沒有多遠。

    “那公主慢走。”

    馬安福懷抱著拂塵,目送元貞離去。

    陳珪從一旁走了過來,低聲在他耳邊說:“師傅,薛升那小子果然去那邊了。”

    馬安福眉目不抬,輕嗯了聲。

    陳珪又說:“師傅,果然還是您睿智,今兒都知不在,圣上一讓人去請公主來,您便讓我別杵在近前,反正薛升那小子喜歡掐尖,便讓他往前湊。果然他方才似是在里頭聽到了什么,出來后就急急忙忙往入內內侍省那邊去了。”

    “此事你只當不知,避遠些。”

    陳珪點點頭,又道:“師傅,你說那邊在籌謀什么?這急慌慌的。那畫像咱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可光知道這又有何用。”

    宣仁帝私下繪像這事,瞞得過外人,但瞞不過身邊服侍他的人。

    馬安福瞥了徒弟一眼,心想這小子聰明是聰明,到底還嫩了些。

    出于點撥心態,他轉身時招了招手,讓陳珪跟在身側走。

    “前幾日圣上招了虞夫人說話,因在宣和殿內,又沒讓人近身侍奉,所以沒人知道二人說了什么。可這位公主最近一直待在尚書內省,卻是瞞不過那邊。”

    “師傅是說——”

    “為何那邊一直沒有動靜?不過是且觀后續,抑或是還沒找到解決的辦法,畢竟這位是公主,不同尋常人。”

    “也就是說今日這畫像……”

    陳珪懂了。

    公主是皇女,皇女是可以嫁人的,此前宮里流言紛紛,不就是因為這位的婚事。圣上去了坤寧殿一趟,轉頭吳皇后便難得雷霆手段處置了人,今日圣上又拿出這樣一副畫像,意欲如何不難理解。

    想來這位公主定是拒了,不然薛升那小子不會如此急慌慌。

    但對有些人來說,你拒不拒那是你的事,與人無關,想要把某件事辦成鐵案,直接按頭便是。把事情宣揚出去,宣揚大些,流言如虎,眾口鑠金,指不定就能辦成真事。

    等到那時候,還用去猜這位去尚書內省干什么,有什么圖謀,礙了誰的事?

    根本不用猜,一個出嫁的公主是要離開皇宮的,一勞永逸。

    想到這兒,陳珪甚至倒抽了一口冷氣,指不定圣上突然畫了那樣一副畫像,莫怕也是被人有意引導了。

    不然之前一直沒有苗頭,怎生就突然弄出這么一副畫像?

    一時間,陳珪只感到遍體生寒,竟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師傅,那這畫……”

    “前日垂拱殿,楊玉突然和圣上提起了這位謝副承旨,當時師傅就在一側。”馬安福淡淡道。

    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的界線也就在垂拱殿,垂拱殿乃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及召見群臣之地。入內內侍省職掌內殿引見群臣,平日里像馬安福這樣內侍省的人,是到不了垂拱殿的。

    但劉儉又不同于他,劉儉乃貼身近侍,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

    而這楊玉,乃當下入內內侍省風頭正盛的一位新人,看似出身清白,與都知魏思進似乎不怎么對付,實則到底怎么回事,旁人不懂,馬安福等人卻懂。

    不過是那位至今依舊頂著入內內侍省都都知①一位的榮國公,又推出來的一個新人罷了。

    鐵打的榮國公,流水的新人。

    陳珪越想越寒,只感嘆都知不愧是都知,師傅不愧是師傅,也就像他們這樣的人能一直待在圣上身邊不被算計。

    換做他,估計墳頭上草已經三丈高了。

    馬安福自是沒漏下徒弟眼中的含義。

    羨慕什么?如今入內內侍省勢大,哪怕是他跟師傅,也要打足十二分精神,才能小心立命。

    即便如此,也還是被這些驚濤駭浪裹挾,不能自主。

    “這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數就成,不要道與外人知。此事我們內侍省不摻和。”

    馬安福還是知道徒弟偶爾會向金華殿賣好,但此一時非彼一時,這種事卻是絕不能攙和。

    “徒弟知曉。”.

    此時的天還沒有亮,待漏院②卻是燈火通明。

    時不時就有身著公服的官員走進來,他們或是哈欠連天,或是睡眼惺忪,顯然都還瞌睡著。

    這上朝的時間實在太早,也幸虧是五日一朝,不然大概都得叫苦連天。

    待漏院分了幾處地方,大約是品級高的在一處,品級低的在一處,文官跟文官一起,武官則與武官一處,因著權中青雖是武官,但他如今入了樞密院,樞密院位同三省三司,自然又與文官一處。

    楊變是個不講規矩的,也是顧忌義父獨自一人,怕他被人排擠失了顏面,反正也沒人規定武官就不能跟文官一處,所以每次在待漏院等著上朝時,他便和義父一處。

    權中青倒也罷,楊變此人身高體壯,穿一身朝服都壓不住他那滿身匪莽之氣,再加上他額上還刺了字,因此在待漏院這間堂室里,簡直像個異類。

    不過他素來是目無余子的態度,倒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瞧他。

    一陣步聲,門前的簾子被人挑起,一男子步了進來。

    他身著綠色方心曲領袍,白色中單,腰束大帶,頭戴長翅官帽。

    本是平平無奇一朝服,但無奈此人生得面如冠玉,斯文儒雅,當是風度翩翩一男兒,生得一副好相貌。

    他也十分有禮,進來后就對室中諸位官員拱手為禮。

    “謝副承旨來了。”

    謝成宜含笑,與對方寒暄了兩句后,便主動走到樞密院一眾官員所待的地處。也未多言,怕擾了那邊正在說話的幾位相公,只與諸位同僚一一頷首為禮。

    經過楊變時,他依舊如故。

    楊變見他臉上虛偽的笑,刻意露出一抹別有意味的笑,可對方竟毫無察覺,依舊如常地移開視線,又對下一位頷首。

    這虛偽之人!楊變暗罵一聲。

    非他故意泄恨,而是正常人面對他這笑,都會錯愕一瞬,這人倒好,竟做得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

    可這恰恰又佐證了,謝成宜其實知道如煙被審刑院收押的事。

    他倒是穩得住!

    很快,楊變就沒功夫胡思亂想了,文德殿的更鼓響了,該上朝了.

    待到下朝時也才卯末,不過因是初夏,天倒也亮了。

    一時間左右掖門外分外熱鬧,有的坐轎,有的騎馬,也有人步行,步行的一般都是要去官衙點卯的官員。

    反正也近,走著去便成,這些官員穿著各色官袍,多是顏色一樣的走在一處,有的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著什么。

    今天權中青要去樞密院,楊變將義父送到地方,正打算離開轉身,見不遠處有兩個官員正在說話。

    一個是謝成宜,另一個他不認識。

    對方笑著對謝成宜拱手:“恭喜謝副承旨了,怕是要不了多久,你這副承旨,就要把這副字去掉了。”

    謝成宜疑惑:“這喜所為何來?”

    “謝承旨就不要隱瞞了,圣上有意招你為婿,對方還是元貞公主,如今這信兒下面可都傳開了。”

    “這——”謝成宜一愣,含蓄道,“盧知事還是不要亂說,此事我都不知曉,大概是誤傳、誤傳……”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一個離開了,一個轉身往樞密院這邊走,正好和站著不動的楊變撞了個正面。

    “楊將軍。”

    謝成宜笑著虛拱了拱手,而后越過他朝樞密院里走去。

    這笑,只有二人懂。

    楊變打了元貞公主的旗子威脅董紀,所以轉頭董紀就被嚇得抱病了,審刑院那邊又換了個詳議官負責此案。

    而如今據說圣上有意招謝成宜為婿,對象還是元貞公主。

    思及之前自己對謝成宜的笑,楊變突然有一種自己才是那小丑之感。

    所以小丑是他?

    那女人到底怎么想的?她竟想嫁給謝成宜?

    作者有話說:

    ①入內內侍省:掌御前侍奉,內殿引對群臣,勾當內諸司(御藥院、翰林院、翰林院又分翰林天文院、翰林圖畫院、翰林御書院、翰林醫官院),甚至還可外放為監官、監軍等。

    內侍省:掌帝后妃嬪飲食起居,輪番值宿,灑掃各殿等諸多雜務。

    一個就是干侍奉人的雜活,一個可以涉足朝政。大致官銜是——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內侍班等。

    ②待漏院:等待上朝的地方,因為上朝時間太早,專門辟給大臣們歇腳的地方。

    第36章

    楊變去了權家。

    他到時, 權簡剛起來。

    “到底什么事?怎么這么早來了?”

    “你這幾日有沒有在外面聽到什么流言?”

    權簡一愣:“什么流言?”

    楊變將方才看到的一幕說了,對于小丑之事他卻提都沒提。

    權簡說:“這樣,我讓人去打聽一下, 你用過早飯沒,沒用一起吃吧。”

    等兩人把早飯吃完, 消息打聽回來了。

    確實有這個流言,具體消息是誰放出來的不知道,流傳的范圍也極小, 當下也不過是一些小官們私下在議論。

    “那照這么來看, 這個謝成宜能穩住不動,是想以此為依仗了?”

    自打如煙被收押進審刑院后, 楊變這邊就布好了天羅地網, 只等這謝成宜自投羅網, 可對方竟一直沒動。

    不過現在楊變想的不是這, 而是在想那女人是不是腦子被馬踢了, 才會想嫁這么個男人, 之前還說此人非善類心機深沉呢?

    楊變站起來就走。

    權簡也懶得追他, 只是揚聲道:“你可別妄動!”.

    楊變沒有妄動,他不過是又夜入了皇宮一趟。

    而元貞這幾天過得很是順心, 距離上次挪奏疏到藏書閣, 這兩天又挪來了一批, 時間已經近到半個月前。

    虞夫人再次表明了態度,而她看得更是如饑似渴,偶爾時間不夠還會偷渡一兩冊拿回來看。

    她每次去尚書內省, 希筠都會給她帶很多東西, 多是吃食, 東西倒也好隱藏, 讓人發覺不得。

    今天她便帶回了幾冊,正屏退左右挑燈在書房里看著,楊變來了。

    “你怎么還沒睡?”

    “我怎么在哪兒,你都能摸來?”

    兩句話幾乎異口同聲。

    “我找你有事。”

    又有事?

    “什么事?”

    見她一臉茫然,甚至頗有幾分被打擾的不悅,楊變眼神似刀,恨不得在她身上扎幾個窟窿,才能扎醒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之前那夜,氣氛曖昧,她雖未曾多言,但他感受到她傳遞來的信息。

    他欣喜若狂,回去后輾轉反側,連著幾日不得安省。

    迫切的想見她,想見她。至于見到后做什么,他不知,就是想見。

    卻又知曉自己這心態不對,全靠驚人的克制力壓制,又恨她故意勾他,說好的自會來找他,他等了一天兩天三四天,找的人呢?怎么沒來?

    如今倒好,又聽聞她要嫁那謝成宜。

    他根本懶得去想她為何要嫁那謝成宜,之前從權家出來,他就直沖皇宮而來,臨到近前才意識到這是大白天,一直忍到晚上就找來了。

    至于找來了,要干什么,怎么說,他根本沒想。

    元貞蹙眉看著他變幻莫測的臉色,輕嘆了一聲道:“坐吧,你聲音小些,我吩咐了她們別來打擾我,但你若動靜太大,也會招來人的。”

    說著,她還起身將一旁一直溫著茶,倒了一杯與他。哪知剛走到他身邊,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要嫁那謝成宜?”

    元貞一愣,同時又覺得十分頭疼。

    此人果然不愧他瘋狗之名,從來不按牌理出牌。

    那日她就是忌憚他膽大妄為,怕兩人真有什么牽扯,是時他癡纏不休,壞了自己的大事,又拿捏不準其中的度,就將此事暫時擱置了,也是近日太忙。

    誰曾想,他莫名其妙找來,還一臉被自己負了的模樣。

    她干什么了?

    還有她什么時候要嫁那謝成宜了?

    “我何時要嫁那謝成宜了?”

    她努力平心靜氣,同時也想到那日的畫像,此事爹爹絕不會往外泄露,那是誰走漏了風聲?

    “日前楊某偶遇兩名官員私下閑談,提及圣上要招謝成宜為婿之事。”

    果然!

    “你可知消息是誰傳出的?”

    “不知,不過流傳范圍倒是不廣,只一些小官小吏之間流傳,不過再流傳兩日,怕是就傳開了。”

    元貞蹙眉不說話,低頭看了看被他拿住的手。

    “你松手。”

    他不言,也不松。

    她掙了一下,他才松開。

    元貞揉了揉自己手腕,又壓了壓袖子,走開了兩步,方道:“我沒有想嫁那謝成宜,我既知曉他為人,不可能主動往火坑里跳。至于這消息為何會走漏,我也不知。”

    瞧瞧她這模樣,仿佛那晚只是他一人錯覺,他這些天的煎熬克制,都是他一個人的事。

    楊變眼中夾雜了一絲憤恨,可怒極反笑,此時他反而放開了。

    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要這個女人,是她先挑起的,她就得負責。

    “不知消息為何走漏?這說明這消息是真的了?”

    他上前一步。

    元貞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他再上前,她再往后退。

    “楊將軍,你這是想做什么?”

    此時元貞已退無可退,后背抵在了書案上,她也似乎有些惱了,眼帶薄怒地瞪著他。

    “公主問楊某想做什么?不是公主勾著楊某,說想拉攏楊某么?”

    他肆意一笑,微微扭頭活動了下脖子,骨節發出咔咔的脆響,就仿佛一頭兇獸終于脫下這層外皮,顯露出了本性。

    是啊,入上京以來,楊變壓抑太久了。

    別人說他張狂,說他不馴,殊不知這才哪兒到哪兒,是義父的疲憊,是權簡的喋喋不休,讓他隱藏了真實面目。

    他隱忍,他克制,可那些人一直咄咄逼人。

    他不過只顯露三分,就被人各種抨擊瘋狂,他們是沒見過真瘋的他是何等模樣。

    “我接受公主的拉攏。說吧,你想誰死?”

    此時兩人的距離已經很近了,近到彼此能感觸到對方的呼吸。

    元貞心悸他顯露出來的氣息,震驚此人的放肆和眼中的瘋狂。

    他果然是個瘋子!

    為何那夢里,她會覺得此人有忠君報國之心?她為什么會有這種錯覺?甚至還動了想調/教他一番,讓其為她所用的念頭?

    她現在后悔可還來得及,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來不及了!!

    元貞莫名有這種明悟,而且她也不準備也不想后悔。

    想法是早就有的,拉攏他,讓他為己所用。她想做的事太驚世駭俗,她需要后手,需要刀。

    而他,既是后手,也是刀。

    利益交換太過脆弱,指不定明日別人給他更大的利益,他就叛了。而那夢,告訴了她,女人最大的武器是什么,若是用得好,就是最好的利器。

    兩相結合,就不信他能跑。

    “將軍這么兇,就不怕嚇壞我了么?”

    她不再退了,反而主動傾身向前。

    兩人的距離再度拉近,近到彼此呼吸糾纏,近到他能看見她眼里的東西。

    “你會被嚇到?”

    他還在嗤笑,身體卻因太過靠近的距離下意識緊繃。

    元貞敏銳地察覺到這一絲緊繃,她繼續上前,似柔弱無骨,換來的是他下意識后退。

    一步,兩步,他退回了方才的椅子前,坐了下。

    這一次,輪到她居高臨下了。

    她笑意盈盈,眉眼清艷又帶著一絲不可察覺的媚,只讓人覺得她眼中似乎有鉤子,勾著他只能看著她的眼睛。

    “將軍想要怎樣被拉攏?”

    “是這樣?還是這樣?”

    她俯身上前,根本不落到實處,而是將要貼上之際,馥軟的唇一轉,又換個方向,近乎耳語般在他耳邊低道。

    他面無表情,喉結卻在緊縮,一上一下地滑動著。

    所以還是色厲內荏么?

    元貞低垂眉眼,笑意潺潺,纖白的指尖觸到那喉結上。在察覺到它微微一抖后,看似柔和,實則霸道地壓下一指,在上頭輕碾著。

    ……

    那夢里,她真正對慕容興吉動心思用手段,是在送走了蕭杞后。

    他果然震怒,卻因她施了苦肉計,當時沒殺掉她。

    就借著給她養病的那幾日里,她想明白一件事,她若不想如同大昊其他被俘虜的女人那樣,被北戎的兵卒隨意糟蹋,她就必須死死地攀附在慕容興吉這顆大樹上。

    哪怕她心里恨不得他去死。

    其實這個道理她早就懂,只是那時是慕容興吉喜歡她,她只用順勢而為即可,且那時她也沒做過任何背叛他的事。

    如今她放走了蕭杞,整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北戎那邊追究起來,慕容興吉不一定會狠下心來保她。

    她必須加重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

    所以她終于開始研究男人了,研究怎樣才可以駕馭一頭宛如兇獸的男人,就像她幼時如何一步步成為爹爹最寵愛的女兒。

    ……

    “將軍到底想怎樣呢?”

    “你——”

    “既然將軍不說,那我就說了,”她玉顏微微貼在他臉側,并不是瓷實的那種,而是似觸非觸,反而更讓人敏感。

    她的聲音也極小,近乎耳語,吐氣如蘭。

    “這消息本不該為外人所知,不過是我與父皇之間私下談起,卻為人故意泄露。我懷疑有人給我設局,可我常在宮里并不外出,這局怕是不好設。

    “不過兩日后也就是端午節那日,父皇會在瓊林苑設宴款待群臣,我猜局應該是應在這處,到時候你來找我……”

    話并沒有說完,她已經狠狠地撞在一堵堅硬的懷抱里,不像之前只是虛浮的,而是完全落到了實處。

    下一刻,她的唇被人叼了住。

    楊變狠狠地叼住那勾了他多時的紅唇,她方才在說什么,他一點都沒聽進去,全部心神都在叼住它,咬住它。

    就像狼,肉叼進嘴里,就絕不松口。

    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拼了命地去壓它,想去咬,牙齒都忍得顫抖了,卻下不了口。又心悸它的柔軟和香甜,只能粗暴的、近乎本能的去磨蹭,去擠壓。

    直到聽見一聲吃疼的低吟,直到感觸到那一小截的香軟,才無師自通地叼住它。

    第37章

    “公主。”

    希筠走進來, 疑惑道:“我好像聽見窗子響了一聲。”

    聲音很大,她才進來看看。

    “是一只野貓,已經跑了。”

    元貞靠在椅子里, 以手背掩著唇,神色慵懶。

    “野貓?金華殿還有其他野貓?不是路過的貓都會被小桃子打走嗎?”

    別看小桃子平時在人前懶洋洋的, 其實是只兇貓,宮里也有鼠患,所以養了不少貓。這些貓經常跑來跑去, 久了也不拘是哪個宮里養的了, 反正宮人看見了,都會主動喂它們。

    偶爾碰見有野貓想往金華殿鉆的, 都會被小桃子打走, 它把金華殿看成自己的地盤, 平時被元貞好吃好喝的養著, 出去打架了受傷還有人管, 尋常貓都打它不過。

    “誰知道呢, 最近小桃子太懶了。”

    這時, 希筠才發覺公主的異常。

    怎么說呢?

    她說不出來,就是發現公主的眼睛水潤潤的, 臉有些紅, 有一種容光煥發之感, 還有眼神,就怎么說呢,就特別勾人, 還有——

    “公主, 你嘴唇怎么了?”希筠吃驚道。

    元貞放下手, 也懶得遮了。

    “不小心咬到了。”

    希筠瞧過去, 紅紅的,潤潤的,有些腫,確實像不小心被咬了。

    “要不我拿些藥膏來,給公主涂點?”

    元貞站起來,走過去將桌上奏疏收起來。

    “不用了,收拾收拾,歇吧。”.

    端午節規矩繁多,要掛艾枝,驅五毒,泡蒲酒,做香囊,不過有綰鳶和希筠去安排,倒也不用元貞操心。

    她只管在當日泡了沐蘭湯,一番梳妝打扮后,中午在坤寧殿用了家宴,下午則跟著宮里的大部隊去金明池。

    一般賽龍舟都是上午,但由于正午時日頭太烈,遂改為下午日頭沒那么烈的時候。

    等看完賽龍舟差不多也是傍晚了,正好在瓊林苑飲宴。

    這次安慶也來了,元貞猜吳皇后大抵是顧忌安慶和宋浦的婚事已經定下,不管私下流言如何,至少表面上要保證皇家體面,所以這次也讓安慶出來了。

    多日不見,安慶瘦了不少,衣裳都有些松了,看起來愈發惹人憐愛。

    中午用家宴時,元貞便感覺到安慶在看自己,到了瓊林苑后依舊如此,但她只作看不見,不想也不愿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與她說。

    淑安今天也出現了,這還是金明池盛宴后,元貞第一次見到淑安。

    被禁足多時的淑安,與以前并沒有什么兩樣,時不時還是會偷偷地瞧元貞,可等元貞看過去,她又會轉頭做無事狀。

    若是以往,她肯定要偷瞪元貞一眼,今天倒是沒有,大抵是之前那回被梅賢妃教訓得不輕。

    蕭杞也來了,今天過節,難得他們這些年紀小的皇子也被放了一日假,蕭杞大概是久不見元貞了,今天特別黏她。

    之前用家宴時,因為皇子公主不坐在一處,也不能說話,此時來瓊林苑看賽龍舟,他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元貞身邊。

    元貞倒也泰然,至少避免安慶過來找她說話。

    如今元貞越來越不喜這種場面,一群面和心不合的人坐在一處假笑,既無趣又無聊。

    自經歷了那場夢以后,她心中總有一種急迫感,若是換做以往,她指不定還愿意看看這些宮妃們你來我往綿里藏針的場面,又或是和淑安斗斗嘴,現在完全喪失了這種心情.

    瓊林苑之南有一座小山丘,又名華觜岡,乃當年挖金明池時多出的土石堆砌而成,經過這些年的修建,如今已經成為瓊林苑最耀眼的存在。

    高約十多丈,其上樓臺宮殿金碧輝煌,其下遍植各種花草樹木,又有無數亭臺、池塘環繞四周,每到夏日宮里要擺什么宮筵,多是在此處。

    看完賽龍舟,元貞回了趟流云殿。

    天氣太熱,又從宮里折騰到宮外,饒是她自詡清涼無汗,也覺得不太爽利。梳洗一番感覺舒服多了,又換了身衣裳,朝華觜岡而去。

    快到華觜岡時,元貞看見了安慶。

    看對方神色,顯然是在這里等她多時了。

    知道避不開了,元貞也懶得再避了,遂道:“你有事?”

    安慶緊捏著衣角,淚盈于睫。

    “我……”

    元貞看了看四周,此時正是瓊林苑最熱鬧的時候,前來赴宴的王公大臣及其女眷們都在往這處聚集。

    她想了想,往一旁移步,繞過一個花圃,來到了月池一旁的梅亭。

    “姐姐……”

    “別叫我姐姐了。”元貞有些倦怠說。

    綰鳶和希筠立在亭外。還有青玉,這陣子青玉也瘦了不少,主仆二人似乎過得并不好。

    但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呢?

    “別人都說你搶了我的婚事,雖然我并沒有這么認為,姻緣乃天注定,我對那宋浦并無任何心思,你有本事搶去,那就是你的。可即便如此,你自己做過什么你自己明白,為何還要假裝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元貞現在已經不想去深究誰對誰錯,尤其有慕容興吉的那句話在,她對眼前這人心里始終藏著一根刺。

    元貞不是個喜歡自我為難的性格,有刺那就拔掉,她不可能就這么讓安慶消失掉,但可以兩不相干,見面就當不相識。

    至于未來,等北戎兵臨城下時,安慶還會不會說出那句話?

    元貞從不是喜歡把命運交給別人的人,她正在努力,如果是時還是難改命運,到時候她自然會規避掉。

    至于安慶只是一時害怕,才會說出那句話,她不該如此苛刻?

    夢里她被人送到北戎軍營時,她也很害怕,她不是害怕敵國皇子對自己做什么,還害怕更悲慘更可怕的境遇。

    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攀咬別人。

    “姐姐,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行了,別裝了!”

    元貞真的很煩,因此聲音有些大,也成功讓安慶停住了抽泣,她甚至有些錯愕,錯愕元貞會如此說。

    “安慶你知道嗎?其實我以前很欣賞你。”

    元貞看著她,眼神認真。

    “我欣賞你的知趣,佩服你的用心,嘆息的你隱忍。在這深宮之中,有心機不可怕,沒心機的人才死得快過得慘,為了求生求存而已,用點心機不丟人。這也是為何,我明知道你來攀附我另有目的,但我一直佯作不知,就這么處著吧,畢竟你也沒妨礙到我什么。”

    “但是我鄙夷你的輸不起,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結果是好是壞,自己擔著便是。你今天來找我,真是知道錯了嗎?”

    元貞搖了搖頭。

    “不,你不是覺得自己錯了,你也并不認為自己錯了。你只是沒想到后果會如此嚴重,沒想到哪怕婚事定了,你的處境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加糟糕。你突然就慌了,突然就不確定了,你試圖改變自己的境況,但你該來找的人不該是我。”

    安慶突然就不哭了。

    她猛地一下直起腰來。

    “蕭元貞,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嗎?我最討厭的不是你被父皇寵愛,不是你有的我沒有,不是你垂手可得,我卻要拼盡一切去獲得,而是不管什么時候,你都是這樣一副嘴臉,似乎一切都逃不開你掌握中,永遠這么從容自若,永遠這么肆意,永遠這么……”

    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神情激動。

    從未有過的激動,也是從未有過的神態。

    “你懂什么?你從小被父皇寵著,被宮人們恭維著,連皇后也不敢視你等閑。你知道我以前過的什么日子?

    “我娘生下我時就死了,我從小被乳母帶大,乳母貪吃又貪睡,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挨餓,我的膳被乳母吃了,我只能吃乳母不吃的東西……乳母貪睡,待我也不上心,我想喝水,還得自己爬到椅子上去夠……”

    元貞微微閉目,低喃:“夏蟲不可語冰。”

    當誰沒苦過似的!當年她娘身體羸弱,人又膽小木訥不會邀寵,為此多少人刁難過她們母子倆。

    日常份例就從沒夠過,宮人也給臉色,她娘病了連藥都沒有,所以她才會主動去找父皇邀寵,費盡心機。

    誰容易?

    誰都不容易!

    她自詡從來不是好人,但也沒有主動去害過別人。

    安慶只顧沉浸在自己思緒里,似乎并沒有聽見這句話,依舊痛訴著。

    “打從我在皇后娘娘面前,故意顯露出乳母虐待我,我就知道了,我要什么,只有我自己去爭,去搶,去用心機。我錯了嗎?我被父皇忽視,是我該死嗎?我自己主動謀求婚事,我錯了嗎?”

    “你沒錯。”

    元貞睜開眼睛,看著她。

    “我之前就說過,求生求存不丟人。那你憑什么就覺得,在你背刺了我以后,只憑自己哭幾聲痛訴幾句,我就必須得原諒你?雖然我并不覺得這件事傷害到了我,但外面的人都這么認為,我蕭元貞也沒有那么下賤,被人背刺了還能做無事狀,繼續和你處下去。

    “繼續你的堅持不好嗎?堅持下去,你總會守得云開見月明。記住一句話,落子無悔。”

    第38章

    元貞走了, 臨走時她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不遠處的一顆石榴樹。

    亭中,安慶還在哭。

    青玉嘆了口氣,走上前來勸道:“公主別哭了, 一會兒還要赴宴。”

    安慶沒理她。

    “我之前就對公主說過,不要得罪元貞公主, 元貞公主不是個壞人,她……”

    那時青玉對安慶說,元貞公主愛憎分明, 公主如今既已被元貞公主接納, 何必本末倒置,那宋家四郎真就如此俊才, 值得公主置姐妹情誼不顧?

    不如繼續跟元貞公主處著, 以后總不至于會差到哪去。

    該說的青玉都說過, 但安慶沒聽, 她仿佛著了魔似的認定只要搶了這門婚事, 以后的一切便都會好。

    可實際上呢?

    雖然吳皇后沒說什么, 宣仁帝沒說什么, 甚至連元貞,也沒有吩咐誰去刁難她。但安慶公主不受待見已成事實, 宮里歷來捧高踩低, 有些事情根本不用人吩咐, 就有無數人會前撲后擁去做。

    她的婚事是定了,但備嫁還需些日子,光備嫁這些日子就不知該怎么才能熬過, 更不用說備嫁不光是只等著嫁, 公主出嫁乃大事, 陪嫁、封號擬定等等都需要宮里籌辦。

    如今上面人冷淡, 厭惡之意昭然若揭,下面人自然能敷衍就一切都敷衍。嫁妝嫁衣一切都卡在規制的最低等辦,反正按照規矩是絕挑不出錯的,東西擬了單子也送來給安慶看過,她被氣哭了好幾次。

    “連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安慶哭喊。

    青玉已經不想說話了,她怎么攤上一個這樣的主子,有時候她真羨慕綰鳶和希筠,跟著一個腦袋清楚的主子,下面服侍的人要輕松很多。

    以前她覺得自家公主還算是個聰明人,現在不這么認為了。

    “公主,你還是先回去梳洗一番吧,等會兒還要赴宴。”

    ……

    兩人離開了這里。

    過了一會兒,從石榴樹后走出一人,竟是那宋浦。

    他一身靛青色常服,風姿俊秀,如璋如圭,還是那個如玉公子,眼中卻多了一層霧靄。

    不像以前那般溫潤,反而多了幾分落寞。

    宋浦也是看見安慶攔下元貞,兩人一同去背人處說話,才會跟過來。

    在他心里,這位安慶公主是個心機深沉之人,她專門去找元貞公主,肯定不是做什么好事,誰知竟會聽到這樣一場對話.

    “安慶公主在想什么,她沖公主兇什么。”希筠小聲抱怨道。

    “不過是不愿接受事情不如她預想那般罷了,又極力想擺脫眼前困境,便因此想到了我。”

    方才元貞所言并非為虛,在她來看婚事已成定局,局面也已成定局,爹不疼娘不愛,夫家不待見,安慶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極力籠絡住夫君,努力化解二人之間的不睦,這樣以后的日子才好過。

    當然,若是安慶甘于待在宋家當個透明人也可,宋家也不至于苛待了她,畢竟怎么說也是個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

    元貞想到方才看到那個衣角。

    她也沒想到宋浦那般公子如玉的人物,竟也會偷聽。

    其實宋浦跟上來時,她便發現了,之后說出的那些話,有些是早就想說的,有些卻是故意為之。

    倒不是她還對安慶心存憐憫,不過是只要一想到諸如安慶此類人在夢中的境遇后,她便有種兔死狐悲之感。

    就這樣吧,以后各不相干.

    臨近華觜岡,這里的路變成了由各色石子鋪就而成,拼湊成各種吉慶的圖案。天色已經漸漸暗了,正值華燈初上,此時上面的燈都亮了。

    元貞站在下面往上看,只覺得一片金碧輝煌,耀耀生輝,猶如到了什么人間仙境。

    一瞬間,她突然理解了一起初楊變見她時,眼中那股遮掩不住的嫌惡。

    太過奢靡無度,大昊其實并不如常人所想那般富庶,而每一次大型宮筵所需又要幾何?

    她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生來為帝女,哪怕幼年時處境不佳,但由于起點在這,也遠超大多數常人。

    待她懂事后,她努力成了爹爹最寵愛的女兒,自那后各種奇珍異寶、珍饈佳肴,信手拈來。

    她從來意識不到這些,也想不到此處,可在此時心中卻有了些明悟。

    那些抨擊她奢侈成性的官員,真是因為被人唆使才抨擊她?也許是有,但其中定也不乏真覺得她如此不對之人。

    元貞苦笑。

    這時,一旁卻突然有一股大力襲來。

    眨個眼的功夫,公主就沒了,希筠和綰鳶被驚得不輕。正想揚聲叫人,卻見那假山中伸出一只熟悉的玉手,沖她們擺了擺。

    兩人這才壓住呼聲,眼神驚疑不定。

    “你每次出場,都得這么不同常人?”元貞沒好氣道,同時壓了壓被扯亂的衣袖,又看了看四周,這里是假山重疊形成的一個天然石洞。

    見他沒說話,她這才抬頭認真地看了對方一眼,卻是心下一緊。

    “你那日話沒說完,什么局來著?”

    楊變的嗓音比起以往要沙啞了不少,眼睛里有一些紅血絲,似有炙熱巖漿噴涌而出,卻又被極力壓制。

    是她沒說完嗎?

    是他突然抱著她親,親著親著,就突然像只受了驚的野狗一般被嚇跑了。翻窗子時,似乎還摔了一跤,以至于惹來希筠,她當時只能以野貓搗亂為由敷衍。

    元貞也是才知道這位楊將軍,看似氣勢駭人,還是個厚臉皮、滾刀肉,卻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純情。

    不過這話她不會當楊變面說,就照他那脾氣,指不定她一說就跟她惱羞成怒翻臉了。

    馬上宮筵就要開始了,她沒功夫在這跟他纏磨。

    “我怎知是什么局,人家設計我,難道還告訴我什么局不成?”她說得理直氣壯。

    “那你——”

    “我只是猜到可能會有人布局等著我,畢竟這么好的機會不多。”像這種宮宴也不是天天有。

    楊變見她侃侃而談,心中十分氣惱。

    那日他匆忙離開,等人出了皇宮,才意識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可悔之晚矣。又惱恨她像個妖精,致使他如此失常。

    等夜深人靜之時,卻是控制不住滿腦子都是她,以至于睡著了竟還做了一個與她有關的夢。

    夢的具體內容誰也不知,總之第二天神衛軍下的禁軍們遭殃了,就這么的被都指揮使高強度連續操練了兩日,直到今天過節才被放過。

    “我得上去赴宴了,你難道不去赴宴?”元貞咳了一聲,偏開視線。

    “你就沒什么話想對我說?”

    “什么?”

    她眨了眨眼,分外無辜。

    一般人都得被她騙過去,偏楊變覺得她就是故意的,因此他的眼神狠了起來。

    下一刻,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過來,撫上他的臉頰。

    “你怎么了?”

    “沒…沒怎么。”那股狠勁兒突然就沒了,他似是無意地動了一下,任那只手從臉上滑落,可等那只手從他臉上滑落,他又有一種悵然若失感。

    此時的楊變十分煩躁,頗有一種上天下地都落不到實處之感。

    而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那我走了。”

    她轉過身要走,突然手被人一把抓住,轉瞬間人已落到對方懷中。

    他繼續了那晚沒做完的事,這一次是無師自通,他在上面碾著,壓著,甚至勾出那截香軟出來吸舔。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臉上染上霞色,看她臉上的那股從容沒了,看她濃密的睫羽眨動著顫抖著,才終于覺得心里舒坦了。

    他放開了她。

    這下輪到元貞有些惱了。

    “將軍總是如此無狀嗎?”

    楊變一點都不覺得愧疚,是她先來招惹他的!

    這兩日他也曾想過,為何兩人現在成了這般怪異的模樣,結論就是都是她先招的他,她得負責!

    “你侍女還在外面等你。”

    這是在轉移話題么?

    元貞瞪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衫,又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唇。

    正要收回袖中,帕子被人搶走了,他圈著她的腰,又將她攬了過來,在唇上親了一口,才又放過她。

    元貞瞪他,瞪完也沒帕子擦了,只能由著它不管。

    “我雖不知是什么局等著我,但想來應該是背著人的地方,你既管著此地戍衛,幫我盯著些各處。”

    是的,今晚瓊林苑的守衛還是神衛軍負責。

    楊變沒理她,等她轉身走出去時,才別扭地說了一句,“不會讓你出事的。”.

    “公主,你沒事吧。”

    希筠小心翼翼看著元貞,一旁的綰鳶捏著手沒說話。

    方才二人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里面的說話聲外面卻是依稀能聽見。

    二人聽出了那聲音是楊將軍,也聽出二人對話不對勁。不過沒有聽完全程,因為綰鳶在聽出不對勁時,第一時間拉著希筠走遠了些。

    “沒事,我能有什么事。”元貞說,卻又下意識摸了摸嘴唇,怕嘴腫了,等會兒人前被人看出端倪。

    希筠復雜地看了公主一眼,她雖然沒啥心眼,但她不蠢。

    公主這樣明顯就是有事,她突然想起前日公主也是這樣掩著嘴,她問怎么了,公主說有只野貓跑了,可那聲動哪是野貓能鬧出來的。

    以小桃子那般霸道的性子,嗅到野貓味兒指定早跳出來了,可那會兒小桃子卻在角落里臥著,一動也沒動。

    既不是野貓,那還能是什么?

    希筠雖吃驚那位楊將軍竟敢擅闖宮闈,可除了這個結果,她也想不出其他。而綰鳶則想的更多,她想到那日幫公主送信。

    可二人是如何有了聯系,又致使眼前這般局面?

    明明見面也不過才兩三次。

    元貞自是沒有忽略二人神色,眼見前面有內侍迎了過來,她低聲說:“收收你們的神態,等事情過后了告訴你們。”

    二人忙精神一震,隨著元貞看向迎來的內侍。

    “公主您可算來了,諸位娘娘及公主命婦們在廣成殿。”

    第39章

    元貞隨著內侍入了廣成殿, 此時殿里已經坐滿了人。

    都是些宮妃公主命婦貴女們,宣仁帝領著群臣及皇親皇子們在旁邊的廣陽殿中。

    宴上乏善可陳,有宮樂有佳肴, 菜式看著精美,可惜都是冷的, 味道也不如平時的御膳。

    而顧忌在宮筵上,所有人都很拘束,即使有人說話, 也都是一些年紀大的命婦同吳皇后說話, 因此十分乏味。

    幸虧據說宮筵后還有煙火可看,一些年紀小的貴女們能保持著儀態撐下去, 多是在等此處。

    一個宮人來為元貞上菜, 誰知手一歪, 竟灑了些菜湯出來。

    外人不知, 元貞卻知曉, 每次這種大型宮筵, 下面的宮人內侍們都特別怕出錯, 所以帶有湯汁的菜幾乎沒有。

    菜也不會滾燙,都是溫的。

    這也是為何宮宴上的菜大多不好吃, 因為下面的人都秉承著無錯便是功。

    可還是有幾道菜, 避免不了有湯汁。例如這道雞汁菜心, 本身菜的口味全靠雞湯來襯托,沒湯怎么吃?不過比起平時,湯汁會弄得少一些。

    “公主恕罪!”

    小宮人嚇得差點沒扔了碟子, 幸虧一旁綰鳶眼明手快奪下了。

    “小的帶您去更衣……”

    元貞閉了閉眼, 他們這一招就用得不煩嗎?

    她沒理小宮人, 站了起來。

    “母后, 女兒去換身衣裳。”

    首座的吳皇后眨了眨眼,和藹道:“快去吧。”

    其他人俱是目光閃爍,有些詫異地看著這一幕,不過也沒人說什么,那小宮人可憐兮兮站在那里,可惜所有人都忽視了她。

    元貞去更衣自然不會讓人安排,這華觜岡她再熟悉不過,她隨意在附近尋了處宮室,讓人叫來負責此處宮室的宮人,確定里面沒人后,方進了去。

    至于衣裳,來之前元貞就讓人準備好了,提前就帶了來,就是以防有類似這般事發生。

    她甚至沒讓綰鳶和希筠離開,而是讓守宮室的宮人另尋一人去幫她取衣裳。此時綰鳶和希筠也意識到了什么,顯得格外謹慎。

    不多時衣裳取來了,期間什么事也沒發生。

    三人離開了這處宮室,此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一個小內侍撐著燈籠殷勤過來,主動說要幫公主照路。

    路走到一半時,小內侍摔了一跤。

    摔得可狠了,灰頭土臉不說,腳似乎也崴了。

    “公主……”

    元貞打斷他:“瞧你這樣,看來是不能打燈籠了。這樣,你若是能走,就自己走回去,若是不能走,等我們到了地方,我讓人再來尋你。”

    小內侍欲哭無淚,元貞已經讓希筠打著燈籠走了。

    “公主,你說這是誰……”綰鳶低聲道。

    “不知,可能等會兒就知了。”元貞說.

    回到廣成殿,此時宮筵已接近尾聲,命婦們三三兩兩都走了出來,吳皇后及王貴妃等人,也被人擁簇著往外行去。

    去的地方正是等會用來觀看煙火的升仙臺。

    眾人一邊走一邊說笑著閑話,三五成群。

    沿道兩側有石燈照亮,這些石燈沿著石道串聯成兩條明珠項鏈,蜿蜒曲折,襯著布滿著星子的夜空。再往前眺望依稀可見波光粼粼的湖面,這般美景輕易可看不到,因此有不少人走著走著便慢了腳步,脫離了大隊伍。

    “啊!”

    希筠低喚一聲,卻是被斜側里突然走來的一人撞到。

    希筠的傾斜連帶著元貞也差點沒摔了,幸虧她一直警覺著,及時撐住了希筠。

    來人很詫異,滿臉歉意,忙行了個揖禮。

    “微臣魯莽,公主勿怪。”

    元貞饒有興味看著眼前這男子,此人比畫像里看著更俊美。

    石青色寶相花圓領廣袖袍,白色中單,腰束深青色腰帶,一頭烏鴉鴉的黑發用一根竹簪束住。

    明明應該是很寒酸的打扮,但其面如冠玉,長眉入鬢,眉骨清雋,身姿挺拔如松,儼然也是個如玉公子,卻又比年輕的宋浦更多了一種從容的氣度。

    怪不得爹爹會看中他,此人確實生得一副好相貌。

    “你是誰?怎生走路也不看路?”元貞沒忘記自己任性跋扈的人設。

    來人又是有禮一揖:“我乃樞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謝成宜,因一時走神失禮撞到了公主,公主勿怪。”

    元貞正欲說什么。

    這時,不遠處斜側里又走出一人。

    他一身袒臂袍甲,這次的肩吞換成了金色麒麟,玄衣倒是比之前更精致了些,用著不顯的銀線繡著暗紋。

    他身量很高,肩平背直,行走之間如龍行虎步,隱約可見掩藏在衣衫之下強健且充滿張力的體魄,像一頭兇獸。

    與對面的謝成宜形成了強烈對比。

    “見過公主,可是此地發生了什么事?”

    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有禮。

    元貞心中失笑,面上卻不顯道:“無事,不過是謝承旨不小心撞到了我的侍女。”

    “原來如此。”

    楊變轉頭看向謝成宜,挑著眉道,“謝副承旨走路也看著些,公主在此,撞到侍女也就罷,若是撞到公主可怎生是好?”

    他格外加重了那個‘副’字,元貞聽出來了卻沒動聲色。

    謝成宜依舊一臉歉色,又是一揖:“確實是我莽撞了,公主勿怪。”

    這人滴水不漏,表面上又足夠謙和有禮,元貞自然也不好抓著不放。

    “既是無意就算了。”

    她也沒跟兩人多說,帶著希筠二人走了。

    楊變也離開了,似真在盡職盡責巡邏各處。

    謝成宜失笑一聲,撣了撣衣袖,也緩緩往前行去.

    等元貞到升仙臺時,此地已經有許多人了。

    此地乃華觜岡凸出來一處地方所建,空懸在金明池之上,此時明月凌空,其下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再有各色煙火升空,此情此景,不亞于瑤池仙境。

    平臺的四周俱是漢白玉砌就的石欄,大家都是憑水而立,下面似乎正在試放煙火,時不時便能聽見有少女小童的驚呼聲。

    元貞尋到吳皇后及宮妃公主所在的位置,往那邊行去。

    見她來了,九歲的永福公主對她連連招手:“十三姐,你來了,你快看。”

    永福是衛順儀所出,母女倆都是老實不惹事那種人,在宮里也十分低調。永福天性爛漫、活潑可愛,年紀小一些的妹妹們里面,元貞最喜歡的便是她。

    元貞走過去,往天上看。

    可不是真好看么,估計又是花炮局弄出的新樣式,煙花飛至天空竟形成了飛燕的模樣,圍著天空旋轉數圈,才消失在天際。

    還有許多其他式樣,不過這都是以前的舊樣式,元貞猜試放時都有這飛燕騰空,以花炮局喜歡嘩眾取寵的秉性,必然還有其他的驚喜。

    不一會兒,宣仁帝帶著群臣來了。

    煙花正式開始放了。

    先是一片五顏六色,這片煙花極美,五彩繽紛,照亮了整個夜空。隨著‘嘭、嘭、嘭’的巨響,在空中爆了開,像一朵朵姹紫嫣紅的花兒瞬間開放。

    這片煙花剛有了消散之色,隨著下方傳來的響動,又有一片煙花升空,大片的煙花從天上傾瀉下來,形成了金銀兩色的瀑布,壯觀得讓人嘆為觀止。

    當煙花開始放時,四周的感嘆聲贊嘆聲訝異聲就沒停下過,這些個皇親高官命婦宮妃們,也像尋常人那樣,露出種種詫異迷醉之色。

    元貞也看出了神兒。

    看這煙花璀璨又轉瞬即逝,這一刻她聯想到大昊……

    突然,有人在喊——

    “龍,那是龍!”

    元貞定睛看去,果然天上出現了龍。

    那龍形并不完美,甚至看不清鱗爪,只有個大致的形狀。但在天空中并不是轉瞬即逝,而是騰空飛舞著。

    元貞正在想,這次花炮局有人要升官了。

    突然,背后一個大力襲來,她不由踉蹌地向前栽了去,狠狠地撞在石欄上,下一刻失重感襲來.

    當元貞感覺到自己被人撞出欄桿,她就意識到針對自己的殺招來了。

    她料想過對方會如何設計自己,但她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種招數。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

    頭頂上傳來‘元貞公主落水了’的陣陣驚呼聲,下一刻元貞只感覺一陣巨力撞來,隨后被水吞沒了。

    奇特的,她竟沒有感到慌張,而是腦子還算冷靜。

    這也是元貞為何懷疑夢并不僅僅是夢,因為此前她雖自詡處事冷靜,但她本身未經風雨,有時候冷靜其實只是表面上。

    可自打那個夢之后,她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成長了,明明身處險境,卻還能思考,就仿佛夢里她所經歷的那些險境都是真實的,她得到了成長,所以處驚不變。

    元貞在心里算著升仙臺距離金明池的高度,算多久會有人趕來,不會水的她又能堅持多久。

    不,她其實是會水的。

    夢里,去到北戎都城后,她進了慕容興吉的后院。

    因她極為受寵,頗有些后宮粉黛無顏色的架勢,慕容興吉的大妃很是嫉妒,三番四次設計她,有一次故意使走她的侍女,又專門使人將她撞進池塘,她險死還生之后,就會水了。

    元貞努力伸展四肢,讓自己放松。

    她并不知曉,當臺上有人驚呼她落水后,有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直接從臺上跳了下去。

    “是謝承旨,他跳下去了……”

    有人驚呼。

    “還有楊將軍……”

    此時升仙臺上全都亂了,哪還有人有心情去看什么煙花,一旁的永福公主嚇懵了,吳皇后忙叫人下去救人。

    宣仁帝也是面露震驚之色,命人趕緊下去救人后,就扶著欄桿往下看去.

    不,殺招怎么可能只是這樣?

    升仙臺下是金明池,也不過不到二十米的高度,這個高度可能會讓人受傷,但絕不會致死。

    而且這些人費盡心機,只想要她的性命,手段未免也太粗暴簡單了。

    她若死了,爹爹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是時不知會有多少人被挖出蘿卜帶出泥,所以他們的計策絕不會是要她性命。

    那會是什么呢?

    元貞努力放緩呼吸,去平緩生疼的胸口,她已經在水里浮起來的。

    對,就是這樣,繼續放松,不要緊張,這一切并不難。

    直到元貞聽到水響,感覺到有人向自己游了來,她才意識到這次的殺招到底在哪.

    明月當空,水面上波光粼粼。

    今夜無風,所以水面上幾乎沒有波瀾。

    楊變生恨自己晚了一步,當他看見元貞跌出圍欄,他便快速沖了過去,跟著跳下了水,卻未想到,有一個人比他更快,更先跳下水。

    在沒入水中之前,楊變聽到上面的呼聲,那個比他先跳下水的人是謝成宜?

    難道這就是針對她的局,讓她落水,再讓謝成宜去救?

    此時楊變雖還未能洞悉其中細節,卻也意識到不對勁,這般情況下又見謝成宜比他先往那邊游過去,自然不吝搗亂。

    “謝副承旨,你到底行不行啊?文人書生身體羸弱,你別人沒救到,把自己搭進去了。”

    他一邊嘴上調侃,矯健的身軀已宛如游龍入水,快速朝前沖去。

    謝成宜沒有理他,速度并不比他慢。

    “想要英雄救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你們這些讀書人不行,還得我們這些武夫……”

    元貞依稀聽到了楊變的聲音,心里當即一松。

    在感覺到有人將要接近自己之時,她拼命地往后躲了躲。

    “你們別靠近我,去找兩個會水的宮人來。”

    說到底她目前也只能保證自己在水中不沉,胸口又很疼,剛一張口就有水灌了進來。

    而對方也仿佛沒聽見她話似的,一邊往她這里靠,一邊道:“公主勿慌,微臣來救你。”

    “你們別靠近我……”

    不遠處,楊變擰著濃眉,腳下一蹬,竄了過去。

    在靠近前方之人后,二話不說從后面用手臂將對方環住。他臂似鋼鐵鑄就,就宛如一把鎖死死將對方鎖了住。

    “沒聽見公主說什么,你著什么急?”

    又看向前方,盡量讓聲音輕快。

    “公主,你沒事吧。”

    “你們別過來,也別讓侍衛來,找兩個會水的女宮人,我還能堅持一會兒。”

    楊變忙揚聲對身后道:“沒聽見公主說什么?侍衛都往后靠,找兩個會水的宮女。”

    此時,下水來救人的侍衛已經來了。

    聽到楊變的聲音,他們當即不敢往前沖了,有的人往前游,似乎想看看什么情況,也有人已經往后退了,正跟岸上的人說讓去找會水的宮人。

    “貞妹妹……”

    蔣旻竟不知何時也來了。

    “貞妹妹,你沒事吧?”

    聽到遠處傳來表哥的聲音,元貞更是放松。

    “表哥,男女授受不親,你別過來了,找兩個會水的宮人。”

    蔣旻忙道:“好,你別慌,人已經去找了。你盡量放松,別緊張,放松四肢,讓自己浮在水面上。”

    此時楊變也已看清那邊狀況,見元貞頭臉露在水面之上,看樣子還能保持,他也放松下來,對臂下的謝成宜道:“聽見沒,謝副承旨,男女授受不親,瞧瞧你這不管不顧就過來了,毀了公主的清譽,可如何是好?”

    “謝某也是救公主心切。”

    “你有理,你說什么都有理。”

    文官素來就如此,你跟他們論嘴皮子,是絕然論不過的,反而會被抓到話柄揪著不放。

    所以楊變也懶得理他。

    “楊將軍,你現在可以放開我了。”

    謝成宜臉色很難看,可任誰被掐小雞崽似的掐在臂環下,他的臉色也不會好看。

    “我可不能放手,”楊變怕他再搞什么幺蛾子,“謝副承旨這身嬌體弱的,若是腳下一個抽筋,溺在水里,是時我可脫不了干系。”

    “瞧瞧,怎么剛說你就抖起來了?謝副承旨你沒事吧?”

    他還又拍了拍對方臂膀,那力度之大,恨不得將對方整個人拍進水里,拍完了又趕緊把對方撈出來看看。

    饒是謝成宜水性不錯,也因此吃了好幾口水。

    此時楊變已經差不多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圣上有意為元貞選婿,對象就是這謝成宜,但元貞卻拒了,因此此事自然是不成。

    可不知為何消息走漏了出來,她說有人給她設局,想來就是今天讓她意外落水,讓謝成宜來英雄救美。

    是時孤男寡女當眾摟抱在一處,又有救命之恩在,這婚事不成也得成。

    那女人大概也意識到這點,所以不讓他們靠近,只讓找會水的宮女。

    可是誰設計她?圣上不會,難道是宮里某位宮妃不成?把元貞嫁出去對她們有什么好處?

    楊變只覺得眼前是一團亂麻,大概就是結果明白了,還有些源頭沒弄懂。

    而這時,會水的宮女已經找來了,四周圍了一圈侍衛都沒敢上前,護著兩個宮人小心翼翼把元貞往岸上帶去。

    “終于救上來了。”

    此時岸邊已經站滿了人,宣仁帝吳皇后都來了,還有一眾宮妃公主皇子們,以及一眾皇親國戚群臣。

    “圓圓!”

    “阿姐!”

    蕭杞張皇失措沖過來,拉著元貞的手不丟。

    “阿姐你嚇死我了……”

    “爹爹,我沒事。”被毯子裹起來的元貞,露出一張小臉,似有些艱難說。又轉頭跟蕭杞說她沒事。

    “快叫御醫來!”宣仁帝怒道。

    “給我查!到底怎么回事,為何公主莫名其妙就落水?沒有人故意推搡,怎會落水?”.

    此言不亞于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相干及當時事發時不在周圍的俱都散了去,好好的端午佳節,竟發生這等事,大家也都是驚疑不定,自然不敢多留,以免給自家惹禍。

    至于當時正在附近的,一個都逃不過,俱都被留了下來。

    這些人大多都是宮妃公主內侍宮人們,只有兩個是外命婦。一個是個吳皇后的娘,一個是王貴妃的妹妹,但當時二人離元貞還有些距離,與她們應是無關。

    說來說去,還是宮中陰私,所有人都心中有數。

    而事情也很快被查出來了。

    其實根本不用查,當時的情形許多人都看見了。

    一個內侍朝元貞公主所在的方向走來,卻不知為何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往前摔了出去,他的沖勢撞到了元貞,致使元貞跌出圍欄,才會有之后這場看似意外的落水。

    一個人是怎么做到自己摔倒的同時,又把人撞出去的?

    當時一旁還有數位公主宮妃,尤其永福公主,就在元貞旁邊站著,就那么精確到某個人?

    看似很正常,實則處處都顯得不太正常,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無奈那內侍當場就死了。

    是的,死了。

    他把元貞撞出圍欄時,正好一頭磕在圍欄上,當場就死了.

    眾人都擁著元貞公主去了,其他的不相干的人也不敢多留,被劉儉安排人都送離了此處。

    倒是謝成宜和楊變這兩個最先跳下水救人的人,無人問津。

    謝成宜拿著侍衛送上來的巾帕緩緩擦著頭發,一旁的楊變比他充裕多了,不光有幾個侍衛圍著擦身上的水,手里還有一條大毯子。

    楊變胡亂把頭上的水蘸干,走上前來道:“你們怎么不給謝副承旨也拿一條毯子?就這一塊小巾子夠干什么?”

    一旁的侍衛十分委屈,道:“都指揮使,實在沒有多余的,就找來這么多。一條給了公主,另兩條給了兩個宮人,還有兩條一條給了指揮使,一條給了蔣指揮。”

    公主最重要,宮人下水救人又是女兒身,肯定要緊著她們。楊變是這些侍衛的直屬上官,而蔣旻屬于皇親,是元貞公主的親表哥,這分配著實合理。

    都有,偏偏就你沒有,這明擺著就是故意羞辱。

    “若是謝副承旨不嫌棄,要不,我的借你用用?”

    楊變挑著眉,噙著笑,拎著毯子遞到謝成宜面前。

    正在拭發的謝成宜停下擦拭的動作,面容平靜道:“就不勞楊將軍了,我這樣便好。”

    楊變瞅著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心里罵了兩句,面上卻是帶著笑,心情似乎很不錯。

    “既然謝副承旨不愿要,那就算了。”

    擦完水的蔣旻走過來,看了看二人,拱手謝道:“方才多謝二位施以援手。”

    他并不知二人起了什么機鋒,而整件事看著就詭異蹊蹺,孰是孰非還沒弄明白,再加上他擔憂元貞,也沒多留只與楊變謝成宜二人寒暄了幾句,很快就離開了。

    蔣旻走后,謝成宜見此地都是禁軍侍衛,明擺著都在看自己的笑話,他也沒有多留。

    等他走后,權簡來了。

    “你動作倒是快,我還沒看到究竟,就聽說你跳下水去救人了?”

    他頗有幾分打趣之意,明顯看得出楊變對那位公主的態度不正常,可轉瞬又發現楊變臉色不對,當即停下了打趣。

    “怎么了這是?”

    “回去再說。”楊變陰沉著臉道。

    第40章 “你想干什么?”“你別管。”

    謝成宜濕漉漉地從瓊林苑走出來, 身上披了件袍子,還是一內侍見他這樣實在狼狽,借給他的。

    此時瓊林苑外已經沒人了, 只剩一輛馬車還等著。

    高忠見郎君出來了, 靠到近前來。

    又見謝成宜臉色沉肅, 他也沒敢多問什么,忙趕著馬車將人往回送。

    到了謝宅, 說是宅,不過是個小兩進的院落,也沒有幾個仆人,只有個守門的老仆,和一個負責灶火的老婆子,及兩個小廝。

    “郎君, 是發生了什么事?”

    待謝成宜從浴間走出來,高忠走上前來問道。

    他是謝成宜隨從, 同時也是謝宅管家, 深受謝成宜信任。

    “無事, 你去把白芷叫來,我有些事與她說。”

    高忠沒有多問,領命下去了。

    屋里, 燭光搖曳。

    搖晃的燈影, 在謝成宜臉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

    許久,他才有了動作,從袖中掏出了什么, 緩緩在手指尖摩挲著.

    瓊林苑, 流云殿。

    此時外殿坐滿了人, 宣仁帝和吳皇后高居首座, 其他人或坐或站處在下頭。

    因為宣仁帝臉色難看,也沒人敢出聲。

    直到——

    “趙御醫說,公主受驚又落水,大概會著涼,再來就是從高空墜入水中,是有沖力的,因此受了些內傷。不過沒有什么大礙,細心調養一陣子便好了。”

    聞言,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倒不是都念元貞的好,而是這般情形之下,能明顯看出今晚這事不對勁,就怕人真出個岔子,是時禍及自身。

    吳皇后想了想,道:“陛下,元貞落水又受傷,大概吃了藥后就要睡下了,如今時候也不早了,不如陛下先擺駕回宮,元貞這妾身會命人看著,她如今也不適宜挪地方,等明日看看情況后再挪回宮。”

    宣仁帝看了看下方,見一群人都杵在這,尤其時間確實不早了,明日還有朝會,今晚他必須回宮。

    他站了起來,對劉儉說:“跟公主說讓她好好養病,朕明日還有早朝,就不進去看她了。”

    劉儉忙躬身應道:“是。”

    事情似乎就這么結束了,但看宣仁帝那依舊陰著的臉色,顯然這事還沒完.

    “公主要記著每日吃藥,這內傷是要慢慢養的,過幾日微臣再來問脈。”趙御醫說。

    希筠把人送了出去。

    這邊,蕭杞從元貞出水后就一直拽著她衣角不松手,如今都回流云殿了,還是不松手。

    看著雙目通紅,緊抿著嘴偎在床邊也不說話的蕭杞,元貞心中滿是復雜。

    蕭杞是真依賴她,也是真拿她當親姐姐看待,可后來也真是他一碗毒酒送自己歸了西。

    “別擔心,我沒事。”

    “阿姐,這到底是誰害你?肯定是有人要害你……”

    綰鳶看了公主一眼,插嘴道:“七殿下,公主落水受了驚,吃了藥就要睡下了,如今圣上他們都回宮了,要不你也先回去,等明日公主回宮后,再來看公主?”

    元貞也說:“你先回吧。”

    蕭杞這才擦擦眼淚走了。

    過一會兒希筠回來了,現在也沒其他人,只剩了主仆三個。

    她和希筠都坐在一旁,也不說話,就是睜著一雙眼睛看元貞。

    元貞有些頭疼。

    她今天應付了太多人,幸虧方才父皇沒進來,不然還得應付一場。此時看兩個侍女這樣,她是又頭疼又心疼,明顯兩人也被嚇著了。

    可不是被嚇著了?

    方才在升仙臺臨水觀煙火,當時人太多了,那一處都站著皇后宮妃公主命婦們,沒見著吳皇后的貼身宮人也是在不遠處候著,所以綰鳶二人是不在元貞身邊的。

    二人是眼睜睜看著公主被人撞出圍欄,當時整個人都嚇傻了,什么也顧不得,撲到圍欄處,又往華觜岡下跑,期間沒少摔跤。

    “行了行了,我這不是沒事了嗎?”

    希筠紅著眼圈,嘟囔道:“公主就是平時太有主意了,這等事都不與我們說。”

    “我怎知人家會用這種招數對付我,這不也是事發突然。”

    “可之前……”

    綰鳶看了看公主神色,出聲打斷道:“行了,公主剛受了驚嚇,你就別在這擾她了。今晚我來值夜,你方才不是摔了嗎?走出去我幫你看看傷,看看用不用擦藥……”

    綰鳶將希筠拉了出去,元貞這才松了口氣.

    半夜時,楊變來了。

    被突然驚醒的元貞很是頭疼,她怎么身處在哪兒,他都能摸來。

    “我沒事。”

    她撐坐了起來。

    楊變譏誚地挑著眉,見她光坐起來的動作都致使臉一陣陣發白,不滿道:“你這叫沒事?”

    嘴上這么說,人卻是一個大步上前來,幫她把靠枕扶好,讓她靠得舒服些。

    見她不言,他又問:“這場事是誰設計你?告訴我個人名。”

    元貞警惕看著他:“你想干什么?”

    “你別管。”

    什么叫你別管?

    元貞懷疑她若真給他個人名,他真敢半夜潛人屋里,把人給殺嘍。心里是又好氣又好笑又感動,又覺得別人給他取的綽號真沒取錯。

    合則他回去研究半天,就研究出這么個報復法子?

    “楊將軍,有些事靠武力沒用。”

    “武力沒用,什么有用?”

    “那西軍如今處境,楊將軍使用武力可有用?”

    元貞一針見血,直戳人傷口。

    楊變啞然。

    確實沒用,因為針對西軍非一人一股勢力,而是整個朝野俱是如此,殺一人可,可殺一人不起任何作用,若胡殺亂殺,是時鬧大了會牽連很多人。

    楊變倒是不怕,可他也有軟肋。

    元貞閉了閉眼,無力地靠在靠枕上。

    “我的處境跟你們差不多,非是一人。”

    “你一個公主能有多少對頭?”楊變很困惑,也很不解,“即使是后宮,也不過爭一時吃喝,一時圣寵,為何竟會鬧成這樣?你們后宮女子害人,手段都是這般狠毒?”

    那倒不是,誠如楊變所言,后宮女子爭得不過是吃穿用住,以及體面和圣寵,都是女子,下手狠毒的少,也是沒有能力辦太大的事,多是小打小鬧。

    而她此番境遇,說白了就是牽扯到前朝,牽扯到更多的利益,所以有權利更大手段更多的人對她出手了。

    可這些事卻對楊變無法言明,元貞莫名有這種感悟,一旦告知了楊變自己不想嫁人,要入尚書內省。而對方此番如此對付她,就是為了把她嫁出宮去。

    所以她不敢讓謝成宜救,甚至不敢讓楊變讓表兄救,只為了不給人借口。

    將她嫁出宮只是目的,人選是誰重要嗎?

    可以是謝成宜,可以是楊變,也可以是關系更親近的表兄。

    可元貞不敢道明,她莫名感覺若把此事告知給這個人,他定會發怒。一旦他發怒,還不知會失控成什么樣,而現在乃關鍵時刻,她不能節外生枝。

    此時元貞也不知招惹了眼前這個男人,對她而言是好是壞,總體而言是好的,但他又實在膽大妄為,瘋起來她真怕拉不住。

    “為何竟選了謝成宜,難道害你那人是謝成宜背后之人?”楊變因缺失關鍵要素,還在往后宮上面想。

    “你之前說,此事你和圣上是私下談論過,卻未曾想被人泄露了出去,此人這般設計你又有什么好處?就為了把你嫁給謝成宜?她難道還是謝成宜親娘不成,如此為其考慮?”

    怎可能和謝成宜有關?

    說白了,謝成宜不過是顆棋子,他還沒那個本事把手伸到宮里來。他也是被人利用,又或是彼此互利互惠,才擇了他。

    不能讓他再猜下去了!

    再猜下去,有些事情就瞞不住了。

    元貞咬住下唇,蹙緊柳眉,面露痛苦之色。

    “你怎么了?”

    楊變當即顧不得說了,湊到近前來。

    她分外嬌弱無力,面色蒼白近乎透明,一只手輕捂在胸前,虛弱道:“御醫說我落水的地方太高,受了些內傷。”

    “內傷?那你還跟我在這閑扯!”

    楊變忙要扶她躺下,卻又手足無措,頗有幾分難以下手之感。

    弄了好一會兒,才幫著把靠枕拿走,讓元貞躺下,又把被子給她蓋好。

    什么叫跟你閑扯?不是你非要在這跟我閑扯的?

    元貞眼中透出這股含義。

    楊變摸了摸鼻子,尷尬道:“御醫說你沒什么大礙吧?”

    “沒,就是要靜養一陣子。”她格外加重這個‘養’字。

    “那你好好養吧,沒事少折騰。”

    元貞閉上眼睛。

    楊變看了看她,還想說點什么,卻又顧忌她有傷在身,只得蔫蔫地說了句‘那你歇著,改日再來看你’,就悄無聲息地原路離開了。

    等他走后,綰鳶推門走了進來。

    “公主。”

    “以后再告訴你,你只用知曉他并非惡人,且于我有用便可。”

    “是。”

    綰鳶為她掖了掖被子,又檢查了下四周,把方才那扇被人無聲無息打開的窗戶再次拴好,這才退下了。

    作者有話說:

    我看有人說是前朝大臣設計女主,有的說是宮妃,都不是啦。

    也不是謝成宜,他沒那個本事把手伸進宮里,真有那個本事也不會是個樞密院下承旨司(有點類似辦事機構)的一個六品官啦。

    再猜猜?爪牙遍及皇宮,還跟前朝有些關系的,虞夫人之間和蕙娘對話,女主進尚書內省觸及對方利益的?我感覺已經是明牌了。

    (不要跟男主查如煙線攙和一起看,男主線和女主線唯一的交際就是這個謝成宜。宣仁帝想擇謝成宜為婿,是繼宋浦后又一選擇,有被人引導之嫌,但也是他早就在關注此人,畢竟要給一堆女兒挑駙馬,肯定要提前看人的。然后這點被人洞悉了,誘導了下,算是個意外)

    另外,這一局女主也不是坐著不還手的,其實這一局她已經穩坐釣魚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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