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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幕后主使

    21

    一場夜雨, 洗刷了昨晚混亂的痕跡。

    豐樂樓的掌柜此時卻極為頭疼。

    就在豐樂樓的大堂,附近幾家酒樓的掌柜伙計們,都被帶到此處問話, 從昨晚到現在都還沒結束。

    張掌柜一絲一毫的不滿都不敢露出, 沒見著堂里門外站著的禁軍,都是甲胄分明, 手持兵器,虎視眈眈。

    楊將軍這是把神衛軍多少人都拉來了?

    經過這一宿的問話, 張掌柜此時也堪透了一點內因,大概就是昨晚夜市混亂, 楊將軍懷疑背后有人主使。

    這堂里其實只是拿來問些無關緊要人的話, 一樓上如今正在審人呢, 那慘叫聲痛呼聲, 他在下面聽著都打哆嗦。

    一樓,副官張猛拿著一摞供詞走過來, 交給楊變。

    楊變坐在桌后, 長腿半曲踩在旁邊的一張凳子上。

    坐了一宿, 他也累了,人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接過供詞后,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就扔在了一旁。

    權簡將供詞拿過來看了看:“如今看來,倒是這陳家嫌疑最大, 白日剛跟那位起了沖突,晚上就對付上了,倒是報復不嫌早啊。”

    元貞能想到的,楊變又怎可能想不到。

    真是不查不知道, 一查嚇一跳,昨晚在附近幾家酒樓飲宴的人可有不少。

    也是湊巧,昨晚陳家有一庶子在豐樂樓設宴款待一群狐朋狗友,若說對方偶然在樓上看見樓下的元貞公主,又見當時那樣一副局面,往家中報信,陳家臨時定計于也不是不可。

    別說明明還有其他家,為何就陳家嫌疑最大?

    誰叫白日雙方剛生出矛盾,那姓秦的諫議大夫又跳出來得實在突兀,一看就是臨時安排的,應該不是局內人。

    既然不是局內人,范圍就小了。

    “這陳家處事風格倒也隨意,難道就不與那陳相公通個氣,若昨晚之事與陳相公有關,豈不是壞了陳家大事?”張猛咂舌說。

    權簡喝了一口茶:“兩家雖是本家同宗,卻也是出了五服的旁親,大面上陳相公與陳家合作,不過是看在宮里那位貴儀的面子,私下東陳和西陳兩家卻是各自處事,兩不相干。”

    以尚書右丞陳相公陳志業為首的陳家,住在內城東大街上,又叫東陳。陳貴儀的娘家也姓陳,住在內城西大街,俗稱西陳。

    兩家都是貴不可言,實際上方向迥異,東陳乃簪纓世家,家中歷來人才輩出,出過不少大官。

    而西陳,也就近些年靠著陳貴儀才發跡,說是跟東陳是旁親,實際上都是西陳死拉硬拽才扯上的關系。

    當然對于東陳來說,有個同宗得寵的宮妃,其膝下又有兩位皇子,扯上些親戚關系也并無不可。

    “西陳素來處事張狂,辦事不靠譜,也不是頭一回了。”

    反正僅就權簡來說,他入上京也不過兩月,就聽說過不少西陳辦出來的蠢事。

    “翠煙閣那審得如何了?”楊變突然問。

    張猛:“正審著,這些人不禁打,還沒上手就哭爹喊娘,這地方實在不適合拿來審訊,屬下正尋思跟都指揮使說,不如把人帶回公廨校場去,到時候我們好好施些手段。”

    神衛軍也有自己的辦事公廨和練兵校場,離金明池沒多遠,就在宣澤水門附近。

    正說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撞進來一個穿軍袍的禁軍。

    “問出東西了。”

    楊變當即站了起來.

    宣澤水門附近,神衛軍校場。

    因為楊變來神衛軍后變了章程,現在每天都需按時按點進行操練,禁軍們雖軍紀散漫,但樣子還是要做的。

    王河從營房走出來,正好碰見操練完剛散隊的禁軍們。

    見他面色蒼白,手還捂著胸口,有那相熟之人還關切道:“你這傷好了?沒說多躺兩日。”

    “沒好也不能躺著,軍紀不可廢。”王河苦笑說。

    此言頗有些指責都指揮使治軍嚴苛之意,換做以往必然應聲紛紛,可自打那日瓊林苑之事以后,再無人敢附和這種沒用的話。

    其實都指揮使說得沒錯,有本事就上,沒本事就受著,軍中素來是能者先行,以楊變的軍功,都指揮使這個位置他確實坐得。

    至于那些不甘之人,歷數他們身上軍功,除了早年有的人身上還有些軍功,可隨著調令進了上四軍后,都是久居高位,榮養多時。

    多少年沒打過仗了,都在混吃等死,自家人難道還不清楚自家事?又有哪幾個身上有實打實軍功的?

    見無人接自己的話,王河也沒顯露出什么來,步履蹣跚走開了。

    他朝校場方向走去,似是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曬曬太陽,這時迎面卻突然走來一群人。

    為首的正是楊變。

    “都指揮使。”王河局促道。

    可當他看清后面跟著的人時,卻徒然變了臉色。

    “看來你也清楚我找你是做什么。”楊變饒有興味地挑起眉。

    王河還想遮掩:“屬下又怎知指揮使找屬下做甚?”

    楊變懶得跟他打嘴官司,對張猛使了個眼色,當即上來幾個禁軍大漢,將王河拿了下。

    “都指揮使,你為何突然對屬下動手,可是為了報復那日屬下……可屬下重傷在身……”

    王河一邊掙扎一邊高呼,期間還夾雜著幾聲喘不過氣來的巨咳,看起來分外狼狽可憐。

    “別演了!累不累?”

    楊變冷著臉,揚手指向不遠處聞風而來的一眾禁軍們,“你指著他們來為你叫屈?你看他們敢不敢?”

    那自是不敢的。

    都是普通禁軍,混口飯吃,上面人怎么斗,即使早先不明白,那日或目睹或聽聞,現在也知道了其中的機鋒。

    這是他們能摻和進去的?

    真是太瞧得起他們了!

    一眾禁軍忙避了開,目送著楊變帶著人將王河押走了.

    這一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季炳成耳里。

    也是湊巧,今天他輪值,正好在公廨里。

    “都指揮使這是想做甚?還想秋后算賬?此前王河被他那一腳踢得重傷在身,剛才能下榻,他怎么還不依不饒?!”

    “我們沒去步軍司告他,他倒是秋后算賬起來了,讓我說那日就該直接帶著傷馬軍司去告他。”

    幾個心腹都是滿臉不忿。

    季炳成也是臉黑如墨。

    “指揮使,你可不能不管王河啊,不然以后……”

    余下話未盡,但都明白其中含義。

    行伍之人不若那些文人文官,講學識講門第講同窗講師生關系,他們多是講義氣。

    什么是義氣?

    我為你兩肋插刀,你為我赴湯跳火!

    若是手下人被人這般欺辱,身為領頭之人卻置若罔顧,以后誰敢服你?沒事的時候你是我兄弟,有事的時候扔出去背鍋,如何能服眾?

    季炳成也明白這個道理,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刀,一個跺腳,大聲道:“我這便去尋他說理。”

    “我們陪指揮使一同去。”

    其他人紛紛附和。

    季炳成邁步便走,都走出門了突然想起什么又問:“對了,他把王河帶去哪兒了?”

    前來報信的禁軍說:“議事廳。”

    季炳成一愣:“議事廳?”

    “對,就是議事廳。”.

    本以為楊變如此大張旗鼓,必然是要將人帶下去私刑處置,知道此事的人都在心中暗想,這王河大概沒什么好下場,指不定要遭什么罪。

    誰知竟被帶去了議事廳?

    這議事廳不是別處,正是神衛軍公廨平時拿來議事的地方。

    楊變這一番不按套路出牌,別說得知此事的禁軍們私下議論紛紛,季炳成一行人也有些懵。

    也因此,明明該是氣勢洶洶去質問,反倒因這番不按牌理出牌讓季炳成走出了幾分小心翼翼來。

    到了地方,廳中首座上正坐著楊變,他一身玄色袒臂袍甲,好整以暇。

    而那王河被人堵嘴綁了,扔在地上。

    “來了?”楊變神色淡淡道。

    這一番舉動,更是讓季炳成遲疑,質問之言也頓時問不出口了。

    “都指揮使……”

    “坐。”

    這突來的和顏悅色,非但不能使季炳成放松,反而更生出幾分警惕,總覺得前面有什么大坑在等著自己。

    “都指揮使……”

    “是不是好奇我為何突然綁了王河?”

    這——

    不是好奇,是氣憤。

    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突然舊事重提,說到底季炳成是個武將性格,哪怕平時會耍點子陰謀詭計,到底不太擅長,臉上也藏不住什么事。

    楊變見他臉色,挑了挑眉。

    “行吧,你既主動找來,我也就不賣關子了,把人帶上來。”

    張猛對手下打個眼色,很快一個穿著灰藍色短褐、仆役打扮模樣的人,被帶了上來。

    季炳成不解其意。

    楊變也沒多解釋,靠進椅子里,對下面說:“把你之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這仆役年歲不大,也就一十來歲,生得一臉老實相。

    明明臉上沒有什么傷,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被人使了什么手段,打從上來就一直瑟瑟發抖著,抖得站都站不穩,人剛一在下面站定,就跪倒在了地上。

    “將軍饒命啊!我說,我都說……”.

    原來此人是那翠煙閣一打雜仆役,當日夜市發生混亂時,他就在當場。

    事情發生之始,便是翠煙閣叫如煙的名妓效仿元貞公主,引起人群轟動,又正巧翠煙閣為了博人眼球搭的燈架塌了,才致使人群混亂發生踩踏。

    這世間就沒有這么巧的事!

    自然翠煙閣一眾人就被重點審上了。

    首先是叫如煙的妓子,據她所言,她效仿元貞公主是為了博噱頭,就想給自己提提身價。

    上京城勾欄院眾多,妓女之間競爭也激烈,最上一等的花魁賣藝不賣身,天天賓客盈滿,還能挑選客人。

    至于下面的,就沒那么好了。

    妓女多喜附庸文人墨客,為何?

    真以為是文人斯文,不像武夫那般粗魯?

    當然不是!

    不過是想借其名聲揚名,或是要詞要曲,以此來提升身價罷了。

    這如煙雖是上京名妓,到底出名多時,為了維持身價地位,時不時做點出人意料博噱頭的事,也合乎常理。

    而元貞公主在上京的聲名,可以說比一般皇子大臣都大,不光因她容顏絕世,也是因她一舉一動都能引來潮流,惹得各家貴女乃至民間女子都爭相效仿。

    以前就有過類似的事發生,只是當時沒生出這么多事,也沒引發騷亂。誰曾想這次就這么巧,當時如煙本人就在彩樓上,正好被倒下來的燈架砸了個正著。

    火勢蔓延起來時,她首當其沖,雖是僥幸被人救下,留了條性命,但卻被傷得不輕,左臉也被燒傷了一塊,如今一張臉算是毀了。

    妓女就靠著一張臉吃飯,臉毀了,等于人也毀了。

    哪有人為了害人,把自己砸進去的?看來確實是意外。

    如煙沒問題,那誰有問題呢?

    又查翠煙閣其他人,從東家到老鴇、伙計,再到當初一眾幫手搭燈架的仆役。不光審了人,楊變還讓人把翠煙閣本閣給圍了,搜了所有人的住所。

    這一搜,才將此人搜出來。

    此人住處竟然藏了五十兩白銀。

    第22章 楊變他真哭了?

    22

    要知道在當下, 民間百姓之中極少流通白銀,大多數人用的還是銅錢,銀子多是上層官員貴族們為了方便攜帶才使用。

    一個小小仆役, 竟私藏了這么多銀子。

    銀子從哪兒來?

    開始這仆役還嘴硬, 被負責審訊的禁軍來了兩下狠的,當即什么都招了。

    據他所言, 是個禁軍收買了他,讓他在燈架上動了手腳。

    當時扎架子時, 有幾根繩索便捆得不緊,事發時他又偷偷在關鍵處砍了一刀, 所以燈架才會直接倒了。

    因當時火混著燈油燒得快, 燈架被燒得面目全非, 倒也沒顯出有人動手腳的痕跡。

    至于為何會這么快牽扯出王河?

    也是王河行事不謹慎。

    其實他已經夠謹慎了, 當時收買人時不光遮了面,還故意選在晚上站在暗處, 只可惜此人天性好色, 而上京城稍微出名點的勾欄都在朱雀門東街和保康門街這一片,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謹慎了,殊不知這仆役早就認出他來。

    雖不知姓名, 卻知曉是位禁軍里的軍爺,還知道對方姓王,平時被各家勾欄的龜奴伙計們親切地呼喚王大官人。

    這不就被抓了正著!.

    聽完后,季炳成簡直不敢置信。

    他再是蠢, 也知曉都指揮使為何會擺出這般架勢,顯然整件事的苗頭現在都指向了他。

    想想,王河是他的人,他剛使著王河給楊變布了個局, 其間恩怨還沒解呢,這又來這么一出。

    這事是他能沾上的?

    金明池事發后,神衛軍上下人人自危,就怕發生這等事,上面會追責。

    往年一旦發生類似事情,不管當時人在不在,是不是輪守,文官追起武官的責來,可不會跟你講不株連,所有人從上到下都是要么罰餉,要么降職,要么丟命。

    大家都提心吊膽著,誰知這次上面竟沒有追責。

    眾人自是疑惑不解,可想到新來的都指揮使是楊變,其背后還有個樞密副使的權少保當后盾,不禁生出幾分安慰,有種‘沒娘的孩子’總算有了靠山之感。

    季炳成也知道事情嚴重性,據說當時元貞公主也在當場,人差點沒出事。此時聽說這事竟跟自己扯上了關系,他何止是急怒交加,簡直是肝膽俱裂。

    “王河你,雖之前你受傷是因我,但我素來對你不薄,也沒虧待你,你竟然……”

    季炳成心急如焚,也顧不得去遮掩此前給楊變挖坑之事不宜見人,什么都往外說。

    “都指揮使,他必是被人指使,我從沒有吩咐過他如此辦事,他定是被人指使故意坑害我……”

    “他到底是坑我,還是害你啊!”楊變神色淡淡道。

    季炳成急得跳腳,只覺得自己這回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都指揮使,此事真與屬下無關,我再是狂妄,也不敢做出這等事。我承認,都指揮使突然空降,我心中不服,但我真的不敢做這種事。”

    楊變也看出來了,這季炳成也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貨色,只敢小打小鬧,沒本事也不敢做出這等事。

    本身他擺出這副架勢,也并非沖著他來的。

    “不是你,哪又是誰?別說是他一人所為,就為了報我那一腳之仇。”

    季炳成當即一拍胸脯:“交給屬下來審,屬下定審出幕后主使。”

    “讓張猛隨你一同。”.

    要不怎么說,只有自己人才清楚自己人的弱點。

    楊變本就打著借用季炳成的主意,也恰恰是他審出了究竟。

    本來王河還咬牙不說的,咬死了就為了報楊變那一腳之仇。

    張猛說此事關系到公主,報到圣上那,王河就是個死罪,連家里人也逃不過被發配的下場。

    即是如此,他還是沒松口。

    還是季炳成讓人把王河養的一個外室,連同那外室生的兒子綁了來,王河這才招認。

    原來這王河一直和原配不睦,他乃原配家招贅的女婿,原配一家素來對他頤指氣使,他早就暗恨在心。

    平時表面上還會回家,實際上他早就在外頭置了私宅,養了個外室,還生了個兒子。

    此事極少人知曉,但王河既然能博取季炳成的信任,必然有軟肋在其手中,恰巧季炳成便知道這事。

    自此,王河這個雙面人卻是再遮掩不住了,老實交代了幕后主使。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神衛軍右廂都指揮使張穰。

    神衛軍分左右兩廂,每廂轄下領三軍,廂都指揮使為一廂最高長官,廂都副指揮使為佐貳官。

    季炳成乃左廂副都指揮使,王河表面上是左廂這邊的人,實際上卻是右廂的人。

    不得不說,這顆釘子埋得真深!

    季炳成知道后,差點沒把那不成人形的王河再痛揍一頓,還是張猛在一旁攔住了。

    而整件事,竟又跟神衛軍內斗扯上了關系。

    楊變并不意外是這個結果,但他知曉并不只是這個結果。

    只憑一個張穰,可沒本事讓當晚那么多相公出動。

    表面上此事看似針對的是他一人,實際上對付的卻是權家,是義父,是西軍入上京的這一脈。

    背后主使是誰,他心中大致有個范圍,可這個范圍里個個都是位高權重,光有范圍沒具體到哪個人,更沒有證據,哪能當做佐證。

    若是換做一般人,此事便到此為止了,多是隱忍下來暗自籌謀后續再找機會報復回去,可楊變不想到此為止。

    “我老了,拖著個半廢身軀,他們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楊變拿著幾分供詞,拖上幾個證人,先去了步軍司一趟。

    褚修永雖感覺到有些棘手,到底按照規矩,讓人把先張穰叫了來。

    他正尋思此事怎么處置,哪知楊變這瘋子轉頭又殺去了宮里。

    這廝竟一點都不遮掩,直接當著宣仁帝的面告起狀來。

    又哭訴自己入京后被人各種刁難,哪怕給他一點臉色看的官員,都被他記仇地提到了,更不用說此次事情。

    宣仁帝甚感頭疼,別的小事暫不提,總不能別人給點臉色看,就把人拿來問罪,又不是小孩兒打架。

    至于被刁難,都說是刁難了,自然無憑無據。

    而金明池夜市這件事,楊變指控張穰,可張穰乃朝廷官員,還是一廂都指揮使,哪怕楊變有證人、供詞都指向此人,但只要此案沒經過審刑院、大理寺和刑部,就不算鐵案,哪怕他身為皇帝都不能隨意處置。

    其實此事往大里說,之前楊變的行舉算得上動用私刑了。

    “這樣吧,你先回去,此案交由審刑院來審,一旦查清落實,朕定給你個交代。”

    楊變也沒胡攪蠻纏,轉頭走了。

    不過并沒有完,接下來他開始常駐審刑院,儼然打算全程跟進,審刑院知院官楊準現在看到他就頭疼。

    因為此人不光蠻橫,還十分不講理,但凡中間審刑院這做出半點不當之舉,他便要阻止,還頻頻干涉審案過程。

    楊準也找宣仁帝告過狀了,但根本沒用,因為此人認死理,他認準了有人害他,篤定了張穰背后還有幕后主使者,就是為了陷害他這個大昊的功臣。

    因此誰攔咬誰,見人就咬,無法無天。

    一時間,事情在皇城內外掀起了軒然大波,而楊變也得了個‘瘋狗’之名。旁人再提起他都不用指名道姓了,只說那瘋狗,該懂得自然就懂,當然這是后話.

    “真哭了?”

    就在楊變各處胡作非為之際,元貞正在養著病。

    聽希筠說了此事后,她詫異地揚起眉。

    希筠一臉糾結,她萬萬沒想到那目中無人的西北蠻子竟是這等人。他的目中無人呢,他的桀驁跋扈呢?

    “我是聽馬押班手下的陳珪說的,說那人硬賴在福寧殿不走,死纏爛打非讓圣上給他做主。至于真哭假哭,應該是……假哭吧?”

    希筠說得猶豫,也是實在想象不出那樣一張惡臉是怎么哭的。

    元貞不置可否,也覺得是是外人夸大了說辭,倒是死纏爛打比較真。

    此事元貞并沒有放在心上,眼見自己身子也好了,她便打算去一趟蔣家。

    翌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

    元貞登上香車,出了皇宮。

    由于是訪親,出行并不需高調,只帶了希筠和四個禁軍侍衛,馬車也十分低調內斂,看不出宮里印記。

    蔣家這邊是提前收到消息的,車剛到蔣府門前,大舅母烏氏就帶著人在門前候著了。

    “可算來了,多日不見,公主可還安好?湊巧今天家中有客,你舅舅在前院待客,讓我們來迎你。”烏氏親熱地拉著元貞說。

    一旁,蔣慧蔣靜都在,還有二舅母戚氏,以及一些侍女仆婦們。

    蔣靜一邊笑,一邊沖元貞擠眼睛,只是礙于長輩在,不好擠上前來說話。

    幾人被仆婦們簇擁著往里行去。

    蔣家的宅子還是老樣子。有道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城繁華,但人口也多,說是寸土寸金也不為過,饒是蔣家這般家中有幾個武官,出過一個妃位女兒的人家,整個蔣家也不過四進半的院子。

    四進是宅子,剩下那個半是園子。

    礙于當下風氣,家中稍微有點空地的,都得在家中置辦個園子,也免得被人嘲笑,蔣家自然也不例外。

    因前院有客,一行人未到前院去,直接去了后院。

    來到正房,進了花廳。

    元貞打量了下,擺設與她記憶中相差不大,雖各處可見陳舊,但四處布設皆是一塵不染,又有各式擺件及時令花卉點綴,倒也稱得上古樸素雅。

    坐下后仆婦奉了茶來,幾人開始閑話家常。

    烏氏多是問元貞近況,又問她身子可好了些,顯然元貞病了的事,蔣家這邊是知道的。

    結合大表哥蔣旻所領差職,會知道這事元貞也不意外。

    二舅母戚氏說:“行了大嫂,貞兒的氣色肉眼可見不錯,宮里不同家里,貞兒又是受寵的公主,苛待了誰也苛待不到她。”

    第23章 她不怕他

    23

    大舅母烏氏鵝蛋臉, 柳眉杏目。

    雖已四十有四,但保養得當,看著也就三十出頭。她穿一件淺絳色襦衫, 豎領雪青繡折枝梅的對襟褙子, 靛藍色緞面長裙,看起來很溫柔的長相。

    聞言, 她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不也是擔心的緣故。”

    相較于烏氏,二舅母戚氏柳眉鳳目, 穿一件水紅色的褙子,鴉青色襦裙, 說起話來語速很快, 一看就是個風風火火的性格。

    她是商女出身, 按理說以蔣家的家世, 哪怕武官在大昊一朝地位不高,到底也是官, 怎么也不至于讓家中子弟娶個商女, 但架不住二舅舅蔣林堅持。

    蔣家父母去的早, 留下三個子女。

    老大蔣拯年紀最長,又比下面弟妹大了不少, 幾乎是當爹又當兄長,才把弟妹拉扯長大。

    待成年后,蔣拯子承父業,做了武官。妹妹蔣柔排行第二, 從小體弱多病,老三蔣林年紀是最小的,比蔣家大舅小了一旬。

    說是弟弟,還不如說蔣拯把他當兒子養。

    管不住, 實在管不住,尤其蔣林從小散漫慣了,長大后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在街上浪蕩,也就生了張俊臉,被彼時的戚氏看中了。

    而戚氏其人,乃家中長女,別看宮里和官宦人家的家中對女兒管教甚嚴,實際上民間卻不是如此。

    女子上街、寡婦立女戶,乃至拋頭露面做生意的并不少,因此戚氏很小的時候就隨著爹做生意了。

    當初她看中蔣林后,還想把蔣林拐到家中做上門女婿,那蔣林竟也同意了。無奈大舅蔣拯死活不同意,后來兩邊這么一折中,戚氏進了蔣家大門。

    后來還是蔣柔在宮里被封了妃,蔣林這才被封增了個從七品武翼郎的散官,又進了羽林衛右廂御龍直兼了個副都知的差事。

    說是屬于御前班直,其實都是閑差閑職,但總算不用靠臉在妻子這混飯吃了。

    而戚氏和烏氏之間,幾乎隨了各自丈夫,與其說是兄嫂,其實更像母女。戚氏打小沒了親娘,嫁進蔣家后兄嫂和藹,尤其嫂子烏氏,早幾年她還沒孩子時,幾乎拿她當半個女兒看,因此她在烏氏面前說話很隨意。

    這些元貞都知道,倒沒覺得戚氏沒規矩。

    反而笑著幫烏氏說話:“舅母也是關心我的緣故,不過我身子確實大好了,不然爹爹也不會放我出宮。”

    提起圣上,烏戚二女頓時肅了面容,恭敬之意不言而喻,自然也不會再車轱轆一些關心的話。

    又敘了會兒閑話。

    這邊蔣靜早就耐不住了,見時候也差不多了,便主動去拉元貞。

    “我帶貞姐姐去我屋里玩。”

    也不等烏氏二人同意,就拉著元貞跑了.

    “貞姐姐,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花茶,一會兒讓希筠裝了給你帶走。”

    來到蔣靜屋里后,她又是拿花茶,又是找玩意兒,只差把自己的好玩意兒都拿出來給元貞看。

    跟在后面進來的蔣慧直搖頭。

    “你讓貞姐姐歇歇吧,方才在娘那,被娘和二嬸拉著說了半天話,現在就剩我們三個,你就別折騰了,讓香玉去備了茶具,我們去園子里賞花烹茶。”

    這個主意不錯,蔣靜忙吩咐下去。

    趁著這空檔,元貞也把自己帶來的禮物拿了出來。

    是兩樣首飾。

    都是簪子,只是一個是赤金搭配綠松石,另一個是赤金搭配粉碧璽。

    “貞姐姐怎么還送我們簪子呢,”蔣靜說,“之前宮里來過人了,不光送了藥,來了御醫,還賜了許多東西。”

    “所以這次來我沒給舅舅舅母他們帶禮物,只給你二人帶了。”

    至于為何送首飾?

    元貞也是由己度人,女兒家哪有不喜歡首飾的,尤其內造的首飾,與民間大不一樣,一些圣上女子無不以能有件內造首飾為榮。

    所以每次元貞送二人禮物,多是送首飾之類的,不光好看體面,以后作為嫁妝也是極為不錯的。

    看得出二人很喜歡,蔣慧還知道收斂些,蔣靜直接笑得瞇了眼,當場拿出來往頭上戴。

    “真好看,貞姐姐每次你送我的首飾,都是我首飾里最好看的。樣子格外特別,都是獨一份,外面看都看不到的。”

    那是自然,她的首飾都是專門讓人打的,有些花樣還是她自己畫的,自然是天下獨一份。

    “走吧,我們去喝茶。”.

    三個女孩一同去了園子。

    蔣家的園子不大,但打理得很好,遍植各種時令花卉,其間又點綴著各種綠植,看得出是用了心了。

    不光有茶,還有好吃的梅花餅。

    明明是自家東西,也不是頭一回吃,蔣靜卻吃得瞇了眼。有些人就是有這樣一種魅力,哪怕只是看著,就能讓人無端心情變好。

    元貞捧起茶啜了一口。

    這茶是蔣靜煮的,不光用了她的花茶,還加了蜂蜜。

    以元貞的口味來說,稍微甜了點,但甜好啊,甜好甜好的。

    楊變剛繞過假山,就透過花窗看到這一幕。

    寬敞安靜的亭榭,三名少女席地坐在淺褐色的木臺上,榭外有樹有竹,陽光透過綠植投射下一片溫暖的光影。

    少女捧茶而飲,仿若盞中是瓊漿玉露,竟讓她享受地瞇起了眼。

    光影打在她的臉上,本來剔透的雪膚更加晶瑩,整個人仿若被鑲嵌了一圈淡金色的邊。

    楊變數次見到這位公主,每次她都是不同的樣子。

    高居于檐車之上,仿若瓊宮天仙般讓人遙望不可及。神色慵懶地抱著貓兒,極力想收斂鋒芒,卻還是如她懷中那貓一樣,綿里藏針地撓了他一爪子……

    諸軍百戲上的驚艷登場,此女似乎總能引起人們的驚嘆。

    之后水心殿再遇,她算計人時的狡黠和從容,及之后對他的嘲諷。也是事后他才明白,她在惱什么。

    金明池東岸那夜,狼狽卻難掩姝麗,明明那般嬌氣,卻硬挺著在亭子上坐了半天,不吵不嚷,只為了不忙中添亂。

    以及之后她絲毫不掩強勢地與他針鋒相對,御前的小聲哭泣,轉頭卻又鋒芒畢露地質問他。

    她不怕他。

    少有女子不怕他,楊變甚至見過不少女子因怕他露出丑態,所以他少有對女子和顏悅色的時候。

    還有今日……

    她到底有多少張面孔?

    楊變停駐了腳步。

    蔣旻順著看過去,先詫異了下,又下意識瞧了眼楊變的臉色,而后似無意打斷道:“貞妹妹果然在這里。”

    楊變回過神來:“都是女眷,我就不過去了,在此等候公主。”

    他退了一步,離開花窗的視線。

    蔣旻:“那將軍稍候,我去去就來。”.

    透過花窗看里面近,實則走起來卻頗有一段距離,走過一條長廊,越過一個花圃,蔣旻方來到亭榭前。

    “貞妹妹,兩位妹妹。”

    蔣旻遺傳了蔣家人的好相貌,蔣家男人都生得高大,蔣旻也不例外。

    他和蔣尚長得很像,卻比蔣尚清瘦些,就如那云山青松,風姿卓越,不像個武官,倒像個文人雅士。

    “大表哥。”

    “大哥,你來了。”

    三人站了起來,蔣靜說:“大哥,我們在喝蜜茶,你要不要喝一盞。”

    蔣旻搖頭:“我有正事找貞妹妹。”

    見說有正事,蔣靜當即不說話了,她拉著蔣慧打算給二人騰地方,元貞卻按住她,隨蔣旻走到了亭榭外。

    “當日楊將軍與貞妹妹有援手之恩,之后又救了蔣培,爹特意邀他來家中做客感謝他,也是湊巧今日貞妹妹也來了,方才楊將軍與我說他曾與你有約定,有些事情需當面告訴你,我便引著他來了。”

    看得出蔣旻似乎有些質疑為何二人會有約定,又是什么事要說,只是礙于元貞面子,沒有直接詢問。

    但說話間,他相對慢的語速,卻道出了他的遲疑。

    元貞想了想,倒也沒遮掩,將當天發生的事告訴了他。包括她質疑是權家那邊拉她下水,故意找了個諫議大夫禍水東引。

    蔣旻思索道:“權家人自打入上京后,一直處事低調,權少保借口舊傷發作,一直在家中養傷,連樞密院都不怎么去。倒是權少保那幼子權三郎,頗有些新進衙內的架勢,成日里呼朋喚友吃酒聽曲,卻也都是紈绔子弟們處在一處,那姓秦的諫議大夫,倒不像是對方能找來的。”

    怕元貞不理解,蔣旻還專門提了幾句,西軍這一伙人自打入京后,一直挺被人明里暗里針對。

    尤其是楊變,權中青兩個兒子都死在西北戰場,只余下了個幼子。幼子文不成武不就,反倒是義子楊變,是除了權中青外,西軍里的領頭人物。

    加上他在斬西一戰中,功勞最大,因此格外顯眼,被針對的也最多。

    而諫議大夫屬御史臺,御史臺都是文官,可不會輕易被武官指使。哪怕權中青如今位居三少,還領著樞密院副使的差,到底入京時間太短,底蘊也差了太多。

    瞧瞧,這就是消息靈通和消息不靈通的區別。

    若消息靈通,轉瞬就能想明白究竟,而她身居宮里,對于一些京中事務難免所知不多,才會有當日她質疑是權家拖她下水之事發生。

    “這位楊將軍近日在京中可鬧出了不少事,若非邀他來家中做客是二郎早就說下的,值此多事之際,家里也不會邀他上門。”

    蔣旻又把楊變近日在審刑院干的事說了。

    元貞結合從希筠口中聽來的流言,再結合這些,幾乎能在腦中描繪出這蠻人是何等惡形惡狀,又膈應了多少人。

    怪不得那夢里他惡名遠揚,大概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

    “其實我事后也想明白了,是我燈下黑了,只是來不及與此人交流,他大概是查到什么來告知我。這樣,我先去見他,其他的容后再說。”.

    走過一道長廊,就看見站在假山附近的楊變。

    今天似乎因是上門做客,他沒穿軍袍,而是穿了身常服。

    一如既往還是一身黑,腰束黑色皮質蹀躞帶,其上沒有任何裝飾,只腰間懸掛著一把刀。

    這刀很長,似劍非劍,卻又比一般的劍要寬要長,與尋常刀的樣式大為不同,只能從刀鞘上能看出是一把刀,因此有些顯眼,元貞不免多看了兩眼。

    見正主來了,楊變也未耽誤,把大致情況說了說,并將豐樂樓伙計的供詞遞給她。

    又說:“事后,我專門讓人蹲了那庶子,用麻袋套頭打了一頓,果然那晚是他讓人給陳家報的信。”

    什么叫讓人蹲了那庶子?什么叫麻袋套頭打了一頓?

    元貞在腦中想了下,被這場景詫異得是啼笑皆非。

    “將軍倒是好手段。”

    可能因為她說這話時帶了點突兀的笑,再加上二人數次見面,每次似乎都不太愉快,讓楊變理解成了譏諷。

    “非常事行非常手段。比起公主來說,楊某還是遜了一籌。”

    元貞在腦中過了一遍,心想他此言到底針對的是哪件事,下意識就想到那日晚上,她在爹爹面前示弱假哭,這人就在當場。而此前又被他撞破自己坑淑惠的陰私,頓時只覺得此人在譏諷自己,蹙緊眉心。

    “圣上是我爹爹,女兒外面受了委屈,在爹爹面前哭訴,此乃常事。倒是將軍,據聞日前楊將軍入了宮里,在圣上面前又是告狀又是哭訴,不知又算什么!”

    她微微揚了揚下巴:“有傳言說將軍哭得很慘,難道——將軍真哭了?”

    第24章

    24

    這女人!

    楊變瞪了過來。

    元貞不甘示弱, 回瞪回去。

    就他這眼睛,肉眼可見沒她的大,比什么比。

    楊變微微一挑眉, 嗤道:“圣上乃萬民之君父,臣子于君父面前傾述衷腸, 又有何不對?”

    元貞語塞。

    也詫異他的厚臉皮,竟能說出這等不要臉的話。

    可轉念再想, 這幾次見此人行事路數, 以及那夢里僅有兩次相交,就能看出此人處事非尋常人。

    尋常人不會讓她好好茍活著, 也不會那般罵那些文官,都說武夫多是滾刀肉,他這就是滾刀肉行徑吧?

    不過她可不愿服輸,遂又道:“將軍與其在此與我爭嘴, 不如回去好好去查查那翠煙閣叫如煙的女子, 我只道之前我是燈下黑,將軍怕不也是燈下黑了。”

    “你只提那張穰因內斗坑害你,卻沒想張穰此人只指使了那禁軍, 若沒有如煙效仿之舉, 又如何能聚集到如此之多的人, 你確定那如煙真無辜?不是將軍見其美色,被迷得眼花心盲,疏了大意?”

    什么叫他見其美色, 什么叫他被迷得眼花心盲?

    楊變長這么大, 都沒和女子吵過嘴,唯有的幾次經驗就是與她。既訝于她的伶牙俐齒,咄咄逼人, 又詫異她的心思細膩,一針見血。

    換做對面是個男子,楊變定然刀鞘扔過去,先打過再說。

    可面對這樣一個女子,身份高貴,長得又嬌嫩,打打不得,摸摸不得,恨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卻又無能無力。

    “公主好口齒!”

    元貞微揚下巴:“一般一般。”

    他狼似的眼睛狠狠地挖她一眼,誰知目光剛觸上去,就似乎感知到那皮肉的白皙細嫩,竟不能著力。

    想找個可以用力的地方,從眉眼移到嬌俏的鼻子,再移到那花瓣似的唇,纖白的頸子……

    楊變一聲低咒,移開目光。

    “大男人不跟小女子計較!”

    “是只會逞口舌之勇的大男人?”

    “我還會別的,公主要不要試一試?”

    “試試就試試……”

    話說一半,元貞似乎意識到什么,白瓷般的臉頃刻紅了。

    “你放肆!你流氓!”

    她似乎還想罵,卻礙于不遠處的蔣旻似聽見動靜不對尋了過來,當即頭也不回地朝蔣旻快步走了去。

    什么叫他放肆流氓?

    他哪兒放肆,哪兒流氓了?!.

    “貞妹妹你……”

    元貞放緩腳步,佯裝用手扇了扇風。

    “走得急了些,今天的天似乎有些熱了。”

    蔣旻也沒多說什么,看了那邊的楊變一眼,道:“我先送楊將軍離開,一會兒再來找貞妹妹。”

    “行,那表哥你快去吧。”

    蔣旻引著楊變往外走。

    到了大門外,蔣旻微微一拱手。

    “將軍慢走。”

    楊變接過仆人遞來的馬韁,翻身上馬。

    “不用多送。”

    蔣旻想說什么,到底忍了忍沒說出口,只是目送對方策馬離開,半晌方轉身回去了.

    這隱忍并未持續太久,在轉頭他又與元貞相見時,終于問出了口。

    “貞妹妹,方才楊將軍他……沒有冒犯到你吧?”

    “什么冒犯?”

    蔣拯從外面走進來。

    他今年四十有五,身材高大,穿一身深藍色常服。四方臉,蓄了短須,一邊問一邊看兒子,又看向元貞。

    “冒犯?沒有冒犯。”元貞忙說。

    “那方才——”

    元貞就知是方才漏了端倪,解釋說:“那是被日頭曬的,我和楊將軍沒發生什么沖突。”

    她并不想蔣家人知道方才的事,一來是她這會兒也會意過來,自己是誤解了那楊變的話。

    二來在那夢里,大昊國破后舅舅一家是沒出事的,只因跟了那楊變。

    起初,她也擔心舅舅一家,生怕他們也遭難,之后找遍北戎軍營,又各種尋人問話,才知曉蔣家并沒有被俘。

    還是見到楊變,聽他提起大表哥蔣旻,才知曉蔣旻帶著皇城司那為數不多的人投靠了楊變。

    具體怎么投靠的,兩人為何關系不錯,因時間倉促,她也沒空隙詢問,但只要知道這點就足夠了。

    如今她對許多事沒有方向,能否找到變局之法還是未知,最起碼要留一條后路。哪怕是給蔣家,自然不愿蔣家為了自己與楊變交惡。

    夢里,她當時不知安慶截胡之舉,等知道后,流言已是滿天飛,她詫異事情的突然,又憤恨安慶的背叛,怕被人笑話養了個白眼狼,便連著多日閉門不出,自然沒有之后在水心殿與淑惠起了爭執,也就沒有之后遇到蔣靜蔣慧二人。

    沒與二人相遇,當晚她便沒有去金明池夜市。

    她猜測夢里蔣家人還是去了金明池夜市,也是在那里遇見楊變,夜市中應該還是同樣發生了混亂,楊變救了蔣培,因此兩家才有了交際。

    只可惜夢里她閉門不出,目光視線也就僅局限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對外界的事知道的不多。

    這一切只瞬間元貞就想明白了,自然不想蔣家與楊變交惡.

    蔣旻聽了元貞解釋,沒再說什么。

    蔣拯坐下后,先問了幾句元貞的近況,又提了幾句那晚金明池夜市混亂,方又問道:“楊將軍說與你有事要商,可是與那晚之事有關?”

    元貞點了點頭。

    正好她還沒來得及跟蔣旻說后續,就把方才楊變說的話轉述了一番。

    期間,蔣旻也把方才元貞告訴他的事情補充進來,讓蔣拯得知全貌。

    “這么說來,確實是陳家人動的手。貞兒,你別嫌舅舅多嘴,那日你不該與淑惠公主起爭執。”

    元貞還在想怎么解釋,蔣旻卻說道:“無緣無故,那淑惠公主當眾擠兌貞妹妹,又不是沒脾氣的泥菩薩,貞妹妹反擊并沒有錯,誰又知那西陳處事如此不地道,反手竟使了陰招,利用前朝官員去對付貞妹妹。”

    “她們這般也不是頭一回。”元貞說。

    她并非告狀,而是事實。

    早先朝中總有諫議大夫隔三差五上疏申斥她如何如何,其中確實少不得有些官員看她不順眼,但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不然她一公主,至于能牽扯到前朝事?

    蔣拯也知曉此間利害,嘆了一聲道:“也是舅舅沒用,當年護不住你娘,現在護不住你……”

    元貞忙打斷道:“大舅,你說這些做甚!”

    “可……”

    蔣旻輕咳一聲:“爹,你又怎么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貞妹妹背后真有個厲害的舅家,怕是圣上也不會……”

    話未盡,但都明白其中意思。

    帝王之家真情假意難以分辨,一舉一動背后皆可能藏著含義,就如同蔣旻所言,如若元貞背后真有個勢大的舅家,怕是宣仁帝也不敢寵溺太過。

    畢竟外戚為禍,不是什么秘聞,哪一朝哪一代都有發生過。

    她背后沒有個厲害的舅家,恰恰是她的優勢。

    這個道理元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

    因為她任何沒有依靠,只有爹爹,所以爹爹才會沒有下限的寵著她。因為她什么也沒有,只有爹爹,所以爹爹才會凡事記著她掛著她。

    記著她可吃飽,可穿暖,惦著她是否受了欺負?她娘是個不中用的,自己都顧不住,哪能顧住孩子?誰誰誰性格驕縱,若是欺了圓圓又怎么辦?

    這一切的記掛,都會轉化成別人眼里的寵愛,宮里的人都知道圣上最寵愛元貞公主,連她吃穿用度都惦著,有了什么好物也都會記著她。

    于是旁人便再不敢來欺她。

    是的,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會謀算人心了。

    而之后被人針對,不過是受寵帶來的余病,她擔得起寵愛,自然擔得起余病.

    室中靜了片刻。

    蔣旻轉移話題道:“之前見貞妹妹話未盡,可是有了打算準備處置這事?”

    他沒問別的,顯然是不管元貞打算做什么,他都會幫手。

    蔣拯也看了過來。

    元貞回過神來:“此一番陳家計劃被我打亂,西陳為了泄恨,不管不顧就找人攀扯我。此事一出,怕是東陳只會痛罵西陳處事不著調,短時間封妃是莫想,倒不用我再去做什么。”

    “只是經此一事,我才發現自己對京中一些事務到底所知太少,難免一葉障目,便想尋家里幫忙收集一些消息,也免得下次再出類似的事鬧了笑話。”

    蔣拯聽完,也覺得甚為有理。

    以前貞兒還小,接觸的人或事多是在宮里,隨著她年紀漸長,也許要不了多久就要許配人家,難免會接觸到一些宮外或是前朝的事。

    像陳家這次的事,貞兒若是知道東陳和西陳的關系,知曉陳家近日籌謀給陳貴儀請封妃位,大概也不會與那淑惠公主當眾對上。

    至今,蔣拯都不認為外甥女是個跋扈任性的性格,哪怕外面傳得再怎么神乎其神。

    “這事簡單,咱皇城司有探事司,雖近些年不得重視,文官還屢次三番諫言要把探事司拆撤了,但圣上一直沒允,人如今雖然不多,但個個都是辦實事的人,他們也不是白吃俸祿,該做的事其實一直都做著,只是缺了個人稟報罷了。”

    什么叫該做的事一直做著?

    自然是探聽各處消息。

    起初,元貞還只當這些消息都是浮面的,直到后來看到大表哥給她準備的‘冊子’,見那其中連哪個大臣家近日娶了個小妾,哪家后門子多賣了幾筐子白崧都有,這才明白探事司的厲害。

    當然這是后話。

    蔣拯則還在為如何送消息考慮:“要不,我讓蔣靜蔣慧隔陣子進趟宮?”

    元貞卻搖頭說:“東西帶入宮里,難免落人耳目,也不便于攜帶,反正我無事,隔陣子來趟家里便是。”

    蔣拯還在說來家好多來更好,一旁的蔣旻卻看了元貞一眼,不過他什么也沒說.

    離開蔣家,楊變一路騎馬回了家。

    他在上京是有府邸的,當初隨封他為忠武將軍詔令一同的,不光有賞銀賜田,還有一座將軍府。

    他孤身一人,既無妻兒老小,也無兄弟姐妹,如今宅子就他和一眾同從西北而來的親兵手下住著。

    像張猛就隨他住在一起。

    反正都是一群大男人,平時也不甚講究,也幸虧當初權家舉家遷到上京時,安家時也備下了不少仆役仆婦,給他這邊撥了十幾個,打理日常起居是足夠了。

    楊變一路上都在想元貞為何紅臉,為何罵他放肆流氓的事,想了半天沒想明白,不免就有些煩躁。

    進門時,因守門的門子慢了一步,便招來他一記冷眼。

    嚇得門子連忙往后縮了縮,發誓以后一定要眼明手快。

    “老大,你回來了?”張猛迎了上來。

    楊變點頭,將馬鞭扔給他,又吩咐他再查翠煙閣如煙的事。

    張猛領命就要走,卻又被他叫住。

    “你過來,我有些事問你。”

    第25章

    當年西軍在慶州涇州一帶募兵, 因實在湊不夠數量,就降低年齡募了批年紀小的兵先養著,張猛就在其中。

    這一群年紀相差不大的小子們, 都被歸到楊變手下,當初那叫一個誰都不服誰,哪怕當時楊變已經是將軍義子了。

    還是后來楊變一個個打服的。

    這些年下來, 這些人有的死在戰場上,有的有了自己的前程, 有的留在西北。這趟跟來上京的沒幾個, 倒是張猛一如既往,還是給楊變當著副官。

    所以兩人的關系是極近的, 并非普通的上下屬。

    “老大怎么了?”

    張猛跟在楊變后面,兩人從前堂走到了后堂,又從后堂走到了書房, 這一番折騰弄得張猛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到底什么事?”

    背手而立的楊變,回頭看了他一眼, 轉過頭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顯得太刻意,又去了旁邊的椅子坐下。

    桌上有茶, 卻是冷的,也不是講究人家那樣細細研磨煮來喝的,而是水煮沸,一把茶葉丟進去,滾三滾, 倒進茶壺里。

    軍中喝茶素來如此, 被文官們譏諷此乃牛嚼牡丹。

    這樣的茶,涼了是極難喝的, 楊變也不記得是哪天了,倒一杯瞧著沒餿沒壞,就灌進嘴里,卻被苦得眉心一皺。

    不過話也出口了。

    “你說一女子罵你放肆流氓,這是個什么事?”

    張猛早就看出老大不對了,此時聽了這話,先是心一驚,再是手一抖,臉上的笑當即就要浮起來,卻又想起這不是他們一群兵痞子在一處嬉笑,而是面對老大,當即板起臉來顯得十分嚴肅。

    “這個嘛——”

    楊變瞧過來。

    “這個——”張猛撓了撓后腦勺,“老大你是不是調戲哪家小娘子了?”

    楊變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

    “什么小娘子?我調戲哪個小娘子了,盡胡說!”

    其實張猛瞧著也不像,他家老大他是清楚的,畢竟也算打小一起長大。他家老大看似長了張俊臉,其實為人木訥不通風情。

    你與其跟他說女人,不如跟他說刀,說馬,說打仗。

    其實也不是木訥,太忙了倒是真的,以前在西北時,整日里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路上。

    一旦打起仗來,幾天幾夜不睡都是正常,有時候一年半載都脫不得身。

    好不容易能脫身了,下面的兵卒和低級軍官們多會三五成群一起,或是去喝酒賭錢,或是去勾欄找幾個妓子。

    可老大倒好——不,還是太忙的緣故,老大可不像下面人,哪天要是真有幾天閑下來,還有其他事情要忙。

    所以讓張猛來看,老爺子總催老大趕緊找個女人成親,他都還沒開竅,怎么找個女人成婚?

    莫弄個小娘子回來,一言不合老大上手就把人揍一頓,小娘子都皮嬌肉嫩,哪經得起老大一拳頭。

    所以,老大這是開竅了?

    張猛心里那叫一個高興,面上還要裝無事。

    “那不是調戲了哪家小娘子,人家能罵老大你流氓?”

    楊變板著臉:“我說是我自己了?盡瞎猜!”

    他咳了兩聲,含糊道:“是我一友。”

    老大有什么友是他不知道的?這莫怕是無中生友吧?

    還有,這種事老大明明應該是去問三郎君,該不是三郎君太過精明,老大怕露了端倪,覺得他沒那么聰明才來問他?

    不得不說,張猛真相了!

    “要不老大,你把詳細經過跟我說說?人家肯定不會無緣無故罵人,定還有前因后果,你說明白了,我才能分辨是何原因?”

    楊變想了想,也沒說得太詳細,只把二人對話掐頭去尾說了兩句。

    這下張猛懂了!

    他猛地一擊掌,可話都到嘴邊了,看著老大那張冷硬的臉,黃腔竟莫名出不了口,只能想了又想,方道:“老大,何遷叫我們幾個晚上去吃花酒,是時你跟我們一同去,到時候你就懂了。”。

    是夜。

    保康門街一處勾欄里,此時酒正酣。

    其實讓花娘們選擇,她們大多不愛侍候武官,一來這些人大多不通文墨,時下哪怕是做妓子,也是崇拜文人,鄙視武夫。

    二來他們大多粗魯,還窮。

    主要是后者。

    不過今晚這個雅間的客人出手挺大方的,也不像有些武夫一上來就動手動腳,因此一眾花娘臉上的笑倒也有幾分真心實意。

    楊變干坐著喝了半晚上的酒。

    其實張猛也想幫他叫倆花娘侍酒的,也叫了,但就留了一個,且楊變也真就讓人侍酒。

    所謂侍酒,就是他坐這,花娘離他遠遠的。花娘倒想坐近點,卻被他嫌棄的攆了開。

    反正就是他杯中酒喝完了,花娘給斟滿就行了。

    花酒倒是喝了,精髓卻一點都沒體會到。

    也幸得行伍之人一同喝花酒,不是什么罕見事,經常是大家一起,下面士卒喝,上面的軍官也喝。

    早先在西北時,楊變不是沒招待過屬下喝花酒,與此時場面大差不差。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倒沒覺得還有什么放不開一說。

    借著酒興,有的摟著花娘摸小腰,有的和花娘嘴對嘴喝酒,酒下肚越多,越是放得開。

    楊變扔下酒盞站了起來,他早就不耐煩了。

    見他突然站起來,其他人皆是動作一頓,張猛這會兒也酒醒了,下意識叫了聲老大。

    “行吧,你們繼續,我先走了。”

    張猛糾結地站起來:“老大……”

    “你不用跟來。”

    丟下這話,楊變就走了。

    留下張猛撓了撓腦袋。這老大就是開不了竅,他能怎么辦,難道直接了當跟他說,人家小娘子罵他,是因為他跟人耍了黃腔?

    張猛懷疑,這話要是出口,他肯定要挨揍。

    心里正糾結著,一旁花娘笑著偎了過來,又拉他繼續喝酒,他便也不想了,心道不如明天抽空就跟老大說了吧,挨揍就挨揍……

    楊變走出雅間。

    正是上京城夜生活熱鬧之際,這勾欄里間間客滿,到處都是人。

    有的人喝多了酒,大概想出來到庭院里散散酒氣,不知怎么就在外面跟花娘們勾纏調笑上了,楊變一路行來,撞見了好幾處。

    也幸虧這庭院里燈暗,看得倒是不分明,只能依稀瞧見人影,聽見幾句調笑聲。

    “……王大官人就愛唬人,這一張嘴喲,騙了月娘多少姐妹了?今兒抱著這個喊妹妹,明兒抱著那個喊親親,哪里還記得月娘……”

    “瞧這抱怨的……官人我可不止一張嘴行,我還有別的也行,你要不要試試?”

    “大官人嚇死月娘了……試試就試試,人家才不怕呢……”

    楊變如遭雷劈,腳步都停住了。

    也幸虧天黑,讓人看不清他此時五顏六色的臉色。

    這時,從前方撞來兩人,可不就是那喝得醉醺醺的王大官人和月娘。

    “你沒長眼……”王大官人下意識斥道。抬頭卻發現此人不光高大,眼神還嚇人,當即嚇得把后半截話音咽進了肚里。

    幸得那月娘還沒醉得徹底,忙道:“這位客人,還望勿怪,官人他喝多了酒……”

    楊變擰著眉走開了,這二人繼續跌跌撞撞勾勾纏纏往前去。

    出了樓子,大街上寧靜中又隱隱帶著點喧鬧。

    夜深了,街上少有人行走,但乍眼看去,這條街上依舊亮著燈的花樓勾欄卻有不少,時不時有絲竹樂聲和調笑聲傳來。

    楊變悶頭往前走,走出一段距離才發現自己忘了牽馬,正要轉頭回去,不遠處一個懸在二樓貼了字的燈籠,讓他停駐了目光。

    翠煙閣。

    看到翠煙閣,自然想起那叫如煙的妓子,自自然然也又想到白日里元貞所說的話。

    心道張猛只知拉他來喝花酒,事情也不知安排沒安排下去,這時旁邊側街上的動靜讓他轉移了注意力。

    是一條不太寬的巷子,看模樣應該連通著翠煙閣側門,此時側門處停著一輛馬車。

    馬車并不起眼,通體褐色,車廂也不大。

    引起楊變注意的,是正上車的那人。

    此人穿一件深青色大袖袍,頭上未戴巾,裸著發髻,遠遠瞧去,背挺肩直,格外有種從容之態。

    是他!

    得力于楊變目力不錯,再加上此前這人給他印象很深,因此他很輕易就認出此人是誰了。

    “謝成宜此人出身寒微,卻才智過人。他家中原是世代從武,為某縣城門卒,可他卻不甘于此,先是做了縣里的刀筆吏,又托關系來到上京入了太學,之后赴身科舉,進士及第,自此改變了出身。”

    在大昊一朝,文改武易,武官想改文官卻是難之又難。

    寥寥幾句,就說明了此人謀算至深,他必是知道從武之苦,才會先拿刀筆吏做跳板,再改弦易張。

    人才必然是有的,不然哪來的進士及第,又短短數年便升至樞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一位。

    “而他,現年也不過二十有六。”

    說到這里時,權簡滿臉感嘆之色。

    所以這樣一個人,怎會出入勾欄?

    若是楊變沒記錯,他記得權簡說過,此人潔身自好,兩袖清風,在一眾奢侈無度的官員里,算得上一股清流了。

    且,他為何來的是翠煙閣?

    此時翠煙閣、如煙、張穰、樞密院,這幾者連上了一條線,莫名觸動楊變敏銳的神經。

    所以他下意識退了一步,將身影隱在街角的陰影處,直至那輛馬車離開。

    夜風習習,遠處隱隱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這位謝承旨與如煙有沒有什么關系,暫且不知,還需要查,不過他眼下要去辦一件事。

    楊變也沒轉頭去牽馬,一頭扎進黑暗中……

    難得出門一趟,又來的是舅家,再加上蔣靜拉著不讓走,直至傍晚在蔣家吃了晚飯,元貞才回了宮。

    此時距離宮門下鑰已沒多少時間了。

    回來后,先是更衣洗漱,一時間元貞又睡不著,便去了書房寫了會兒字,又看了會兒書。

    直至希筠再三催促,還提到明日要去尚書內省的事,元貞這才睡了下。

    卻一時間根本沒有睡意,因此當她寢殿的窗子被人敲響時,她第一時間便聽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夾子,明天應該是晚上更。

    第26章

    殿中燃著燈, 只墻角小小一盞,因此殿中雖不明亮但也不黑暗。

    元貞骨子里其實有點較真的,幼時那些年長一些的宮人閑暇之余總喜歡講些鬼怪志異類的故事, 她明明怕卻又愛聽。

    曾經有一陣兒,她總怕夜里會有女鬼來找自己,又或是窗外突然爬出個妖魔鬼怪。

    但她的怕, 表現的跟常人不一樣。

    別人的怕是捂著耳朵捂著眼睛,權當看不見聽不見。

    她不是!

    她越是怕, 越是要去弄清楚看明白。

    譬如夜里多風, 風吹響了窗扇,睡在她床邊的小綰鳶嚇得不得了, 小元貞卻不怕,捏上一把簪子,非要去把窗子打開看看外面到底有沒有鬼。

    此時, 她權當是夜里風大,吹動了窗扇, 未曾想又響了兩聲。

    而這兩聲,明顯是人為,而非風動。

    元貞當即就從榻上起來了, 腳步悄無聲息,在經過妝臺前時,又順手抽出藏在抽屜里的匕首。

    匕首小巧,只有掌長,藏在袖中, 悄悄出鞘。

    她一手打開窗子:“誰?”

    窗外空無一人, 明月懸掛在天空。

    下一刻,一個人影突然冒了出來。

    她心里一驚, 抬手便刺。

    可惜沒刺中,反而被人拿住手腕。

    “你還是不是個公主了?藏了匕首不說,還見人就刺!”來人詫異道。

    此時元貞已看清來人是誰,咽下驚呼聲的同時,當然也沒什么好臉色。

    “你是人?半夜冒出來,我還當是哪路妖魔鬼怪!楊將軍,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夜闖宮闈不說,竟還摸到我宮里我寢殿外,信不信我現在叫人拿下你,稟到爹爹那,殺你頭都是小的。”

    楊變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時他的酒已經醒了,本就是酒勁加一時意氣才潛入宮里,潛進來后他到處找,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傳說中,位于后苑‘圣上專為元貞公主所建,其內奇珍異寶無數’的金華殿。

    那會兒他就生了退意,只是‘來都來了’的執拗,支撐著他后續找到這里。

    “你能叫什么人?四下連個侍衛都無,你這宮里還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宮人。”

    他瞎說大實話,又轉移話題:“不是我說,這皇宮的守衛未免太差了,巡邏之人寥寥無幾,光守著宮門有什么用,真有那歹人潛進來,連個能抵擋的人都沒,妃嬪公主宮人都得遭殃。”

    元貞沒忍住給他一個白眼。

    以為人人都是他?

    那夢里他兩次悄無聲息潛入她帳中,她就知曉此人不是常人。常人能如履平地越過宮墻,還能肆無忌憚在皇宮里穿梭?

    她正欲要斥,他又打斷道:“其實我是有事要找你。”

    元貞瞅了他一眼,總覺得此人今天有些怪。

    早先看見她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么就是冷著臉話很少,怎么這會兒話這么多?

    “有事就說。”

    這下卻輪到楊變支吾了。

    也不是支吾,只是眼睛總不受控制想往下挪,她衣衫單薄,他拼了很大力氣才把目光投注在她脖子以上,再加上想到自己要說的話,自然遲疑猶豫。

    “你到底說不說,不說就趕緊走!這次看你初犯,若下次你再亂闖,我必不會放過你。”元貞道。

    又見他不吱聲,眼神忽閃,下意識就順著他忽閃的目光往下看了看。

    這一看不打緊,臉頓時紅了。

    “你這流氓!”

    她抬手便要打,手卻再度被人拿住。

    又因他個頭太高,她想扇他不免要踮起腳,此時又被他拿住了手腕,眼見那單薄絲滑的寢衣袖子順著手腕滑了下來,整條玉臂顯露無疑,暴露在人視線中。

    元貞慌了:“你快松手!”

    “你不打我,我就松。”

    又看她霞飛雙頰,羞憤欲死,楊變順著瞧過去,只覺得呼吸一窒,整個人都成木頭了,手下意識松了開。

    元貞連忙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另一只手按住衣襟。

    “你趕緊走,我關窗了。”

    “我有事要說。”

    “說!”她聲音里藏著隱忍。

    楊變也清楚再耽誤下去不好,咳了一身道:“白日我并非故意冒犯,也不知你會想到那處……”

    “我想到哪處了?”

    元貞抬起頭,雙頰通紅,美目晶亮,其內滿是警告。

    可惜楊變徑自沉浸于思緒中,根本無所察覺。

    “你說你一個常年身處皇宮的公主,如何能懂得這些?外面流言說你行事張揚放肆,你該不會偷偷去過勾欄……”

    他想到那日她逛夜市,看她那般隨性的樣子,顯然也不是頭一回了。

    “你說我去哪兒了?”

    似乎也知道個頭比人矮,氣勢容易被壓,元貞氣急之下,扯過一旁的矮幾就站了上去。

    這次她比他高多了,高了一個頭,總算可以居高臨下地看他了。

    “讓你胡說!”

    她抬手便打,也不拘能不能扇他巴掌了,劈頭蓋臉地打。

    “你這悍婦!”他吃疼說。

    “你敢罵我悍婦?楊變,你好大的膽子……”

    兩人正拉扯著,突然傳來一聲喚聲。

    “公主……”

    隨同而來的還有推門聲和腳步聲。

    元貞一驚,忙把楊變按下去并轉過身。

    是希筠。

    希筠惺忪著眼睛,站在屏風旁,看向這里。

    “公主,你站在窗前做甚?”

    她瞠大雙目,人似乎有點醒了。

    方才元貞慌亂之下將人壓了下去,怕楊變不識趣要起身,暴露了行跡,她特意靠坐在窗沿上,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著他。

    也幸虧如此,因為明顯那廝被壓下去很不服,從下面頂她,似乎想把她頂開。

    元貞又加了把勁兒,面上卻裝無事。

    “我睡不著,看看月亮。”

    “可公主賞月就賞月,為何坐在窗臺上?”

    元貞慶幸今晚不是綰鳶值夜,如若是綰鳶睡在外間,怕是早就察覺到動靜進來了。而希筠觀察不夠細致,瞌睡多人也迷糊,她隨便唬一下,這事應該就能過去。

    “你管我為何坐在窗臺上?去睡你的覺,我一會兒自己就睡了。”她故意做出幾分不耐之色。

    當即把希筠唬住了,也不敢多問,打著哈欠又退了出去……

    楊變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個女人壓在下面。

    他其實是有些男尊女卑觀念的,在他想法里,女子就該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少出門,男主外女主內,男人負責賺錢養家糊口,女子負責操持家務。

    他模糊記憶里,幼時他爹娘就是如此。

    所以有時聽見手下說家有河東獅時,他表面上不說話,實則心中覺得此人沒用,連個婦道人家都管不住?

    此時突然被人壓在身下,他哪里忍得住?

    就去推她,頂她,想讓她起來。

    可她倒好,還跟他對著使勁兒!

    本來他還怕自己力氣大,傷著她來著,一直沒動手,這下什么都不管了。

    可一上手,就感覺出不對。

    此時接近初夏,平時人們便穿得單薄,更不用說就寢時。

    單薄絲滑的布料,完全隱藏不住其下皮肉的細嫩,就像是一塊兒最上等水豆腐,手一放上去,就陷了下去。

    卻又跟水豆腐的觸感完全不同。

    怎么形容?

    楊變只想到一個詞:馨香馥軟。

    ……

    見希筠退出去了,又聽了幾息外面的動靜,元貞終于松了口氣。

    這時才發現身下的人許久沒動了,此時她也意識到自己方才之舉不雅,忙轉過身。轉身的那一刻,她有一絲遲疑,遲疑方才……

    直到轉過身來,見他雙手上捧的姿勢,那絲遲疑終于落到了實處。

    “你——”

    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她此時的羞窘、氣憤,又氣自己慌亂之下亂作為,以至于造成如此局面。

    “你給我滾!”

    她壓低著嗓子喊,砰地一聲關上窗子。

    楊變猝不及防,差點沒被撞到鼻子。

    夜風習習,有花香隨風拂來,卻拂不開纏繞鼻尖久久不散的馥郁。

    他站了一會兒,許久方轉身投入黑暗……

    天還沒亮,張猛就起了。

    這是他一貫的習慣,哪怕出去喝花酒,也不能耽誤正事。

    他去馬廄牽馬時,發現老大的馬竟然沒牽走,先問看馬的仆役再問樓子里跑堂的伙計才知,人昨晚就走了,但馬沒牽走。

    他騎一匹牽一匹,先回了一趟將軍府。

    人不在,于是又去了神衛軍營地。

    果然在此。

    一大早,晨光熹微,楊變已是一身熱氣騰騰,顯然是練了多時。

    “老大,怎么這么早就起來晨練?”

    楊變確實多年如一日有晨練的習慣,但也極少這么早過,還有這練的——張猛瞅著身上都冒煙了。

    楊變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收刀入鞘。

    “老大,我把你的馬帶回來了,你昨晚走時,怎么沒騎馬?”

    “老大,沒馬你怎么來營地的?”

    別看張猛五大三粗,壯得跟熊似的,其實他嘴挺碎的。至少楊變是這么感覺。

    “老大,你臉怎么了?!”

    又是一聲驚叫。

    楊變先是一愣,下意識順著張猛的目光摸了摸臉。

    摸到一處,是一處極為細小的傷痕。

    他素來摔打慣了,常年打仗的人,這傷了那傷了都是正常,誰還去管這種細微的傷口。若非張猛一驚一乍,他根本沒發現臉上傷了。

    正想傷就傷了,鬼叫什么,下一刻察覺到張猛眼神有些不對。

    “老大,你這是招了個哪家小娘子,讓人家把你給撓了?”

    張猛的聲音很大,幸虧這地方平時就楊變一人用,沒別人在。

    楊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頭走了。

    一路都走得不平靜,因為張猛跟在一旁一直聒噪。

    “老大,你有相好的了?”

    “我咋不知道呢?”

    “要是真有相好了,也給大家伙兒說說……”

    “是良家女子不?要是的話,老大你把人藏著做甚?老爺子不是一直催你成婚,你……”

    “你是沒事干了是不是?昨天吩咐讓你查查翠煙閣的如煙,你查得怎樣了?”回到公廨平時用來休息的屋子,屋里屋外楊變都找了,就是沒找到個鏡子,又見張猛一個勁兒聒噪,他沒忍住道。

    “我跟何遷他們說了,今天就去查。”

    說著,他有些欲言又止:“可老大,翠煙閣那事不結了嗎,怎么又突然要查那如煙。人都放回去了,我們怎么查,這也不好查啊。”

    因為之前的事,翠煙閣上下被來來回回盤問,大概也都對禁軍這伙人熟了,現在再轉頭去查,一來舊事不好重提,二來也藏不住行跡。

    消息!

    歷來打仗打得就是軍情,敵我之間差別,敵人要守分布,多少人駐守等等。楊變知曉消息的重要,無奈西軍一脈初入上京,底蘊實在太淺了。

    “你去權府與權簡說,我有事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27章

    張猛領命走了。

    待他走后, 楊變去洗漱沐浴,借著水,他終于看清臉上的傷。

    是指甲撓出來的, 很細一道。

    怪不得張猛一副多嘴老鴰的模樣,這傷實在引人遐思。

    楊變在手下臉上見過這種傷,還是以前西北時他手下一個都頭, 也是昂揚七尺男兒,臉上卻時不時帶著這種傷, 一問之下原來是家有河東獅。

    這悍婦!

    卻是下一刻鼻尖又繚繞起那股幽香, 雙手似憑空多出一種異樣感觸,這讓他頓時覺得身上燒了起來, 咽干口燥,下腹緊繃,不禁用水瓢舀起一瓢冷水, 對著胸前澆了下去……

    權簡來時,楊變剛從浴間出來。

    他換了身中衣, 發上的水沒擦干,正往下滴著水,權簡置若罔顧, 一進來眼珠子就往他臉上去了。

    見此,楊變哪還有不懂的。

    張猛這碎嘴子!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不會真有相好了吧?”

    楊變瞪了張猛一眼,說:“別聽張猛胡說,昨晚他拉我去喝花酒, 出來時碰到花娘糾纏, 拉扯之間不小心被蹭破了皮。”

    “真的?”

    權簡也不想相信,無奈楊變語氣平穩, 給的理由也恰當,甚至連張猛都連連撓頭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質疑。

    “你找我何事?”

    權簡將買來的包子扔在桌上。

    張猛存著補救心態,忙出去拿了碟子來盛,又讓人去炊房端了兩碗粥,和兩碟小菜來,正好權簡也沒吃,便坐下與楊變一同吃了。

    吃飯時,楊變把昨晚在翠煙閣外看見謝成宜的事說了,又提了燈下黑一說。

    “照你這么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我們只看到西軍一脈屢屢被針對,于是事先預設了立場,所以王河背后有人,張穰背后也必定有人,只顧盯著背后之人去了,可若是換個角度來看,那如煙就顯得十分可疑了……”

    權簡突然說了聲‘不對’,反應過來。

    “另一個角度是誰提醒你的,你見過——元貞公主了?”

    只有元貞,被牽扯其中,卻又跟什么文武之爭西軍一脈被針對等等,這亂七八糟的一切都沒有什么關系。

    從她的角度來看,只看到有人利用她設計了這場亂子,這時候效仿她裝扮的如煙就凸顯出來了。

    倒不是楊變二人不如元貞觀察細致,而是立場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楊變也沒遮掩,將去蔣家時偶遇元貞的事說了。

    只提了這點,他和元貞那點糾葛,以及他夜闖皇宮的事,是一個字都沒提。

    權簡想了想,說:“其實你若是能與蔣家結交也好,我們初來乍到,底蘊太淺,消息也不夠靈通,只能知道些表面上的事,可蔣家不一樣。”

    楊變看了過來。

    “皇城司看似不起眼,差職都被禁軍搶了,成天受著窩囊氣,除了冰井務,親從官只剩了兩個指揮,一個在守宮門,另一個雖歸于探事司,但探事司如今名存實亡,如今干著市易務的活兒,成日里只跟那些商賈打交道。但你別忘了哪怕那些文官再三諫言,圣上卻一直沒有撤掉皇城司。為何沒撤?你忘了皇城司是干什么的?”

    是歷代圣上耳目。

    “咱們這位圣上早年不過是個閑散郡王,只因先帝無子,才擇了身為侄兒的他繼承大統。要知道當時按血脈親近,明明是梁王那一支最近,偏偏擇了他。”

    須知彼時的宣仁帝連嗣王都不是,不過是個郡王,還總是被言官彈劾他行事浪蕩,風流成性,有辱皇家聲名。

    可為何最后還是擇了他?

    因為彼時的樂平郡王無父無母,年紀也小,若是從梁王那一支里挑,且不說宗嗣之爭,梁王和梁王妃都在,挑了梁王,其本人已是不惑之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挑了梁王之子,又置太后于何地?

    要知道這位太后,可與一般的太后不同。

    先帝羸弱,素來多病,太后一直垂簾聽政,雖后來太后還朝于帝,但朝政其實一直是太后把持著,這一把持就是多年。

    后來先帝崩,又無后,需擇人承繼大統,與其說宣仁帝是大臣們挑出來的,不如說是太后挑的。

    彼時宣仁帝初登大寶,還未到加冠之年,朝政自然由太皇太后繼續把持。這一把持又是數年之久,期間多少明爭暗斗,不在漩渦中心的人哪能分明,但都知道那時候的宣仁帝日子并不好過。

    直至太皇太后薨,宣仁帝臨朝聽政,據說事情依舊沒完。

    大昊以孝治天下,大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昊不殺文官,這重重桎梏就如同枷鎖一般,壓在宣仁帝頭上。

    所以根本沒有所謂的清洗,只有持續的博弈。

    不然一宮中閹人何至于能官拜太尉,榮封國公?世人都罵榮國公妖邪諂媚,蠱惑君上,實際上內里究竟如何,于外人來看不過是管中窺豹。

    這些舊事其實一開始楊變和權簡并不知道,還是來到上京后,權中青怕他們惹禍,才點撥了一二。

    可哪怕是權中青,駐守邊關多年,他對上京之事又能知曉多少,怕不也是管中窺豹。

    “所以你說圣上一直留著皇城司做甚?他可能放著皇城司不用,聽那些文官的把皇城司撤了?”

    當然,這也僅僅只是權簡的猜測。

    楊變擰眉想了一會兒:“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讓我來看這些人就是吃飽了都撐得,北戎一直虎視眈眈,幽州太原那邊戰事不斷。這些個人,一天天不干正事,光去內斗了,讓我說大昊遲早要亡。”

    說到這個‘亡’時,權簡先是一驚,下意識看看了四周,在看到邊上就一個張猛時,松了口氣埋怨道:“你能不能管管你這嘴?遲早哪天你要把我嚇死。”

    楊變才不理他,扯著嘴角冷笑。

    “他們敢做,還怕人說?號稱天下禁軍百萬,又有哪些是能打仗的?成日就知道招安那些匪盜雜魚充人數,光吃軍餉屁用不起,碰見北戎的騎兵就知道跑,等著吧,哪天北戎打到上京城下我都不吃驚。”

    權簡忙轉移話題:“回歸正題,所以我覺得這皇城司大概不如表面這樣,咱們與蔣家同為武官,都被文官打壓,你與蔣家又有這般淵源,若能與之交好,將其拉攏過來,也能為我們添力一二。”

    楊變想了想:“這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結果,就算真如你所言,蔣家大概率也是圣上心腹,怕是沒這么容易就拉攏過來。”

    “所以我先找幾個生面孔去查如煙,再去查那謝成宜,至于這事慢慢來吧。”。

    早上起來時,元貞才發現自己斷了根指甲。

    好好的玉指,纖如蔥白,指甲不長但也不短,很好的展現了玉手的完美線條,如今卻是憑空斷了指甲,添了幾分不美。

    綰鳶見她斷了指甲,很是詫異,又怕她斷甲時傷了手指,捧起來左看右看沒見到傷口,才松了口氣。

    “我幫公主把指甲修一修。”

    元貞瞧了瞧手指,想了下說:“都剪短些。”

    這樣看起來才協調,也免得其他九指都是纖纖細長,其中一指短了一截,無端惹人注意、猜測。

    處在這皇宮之中,從小萬眾矚目,元貞已經習慣了旁人對自己或有意或無意的窺探,也知道該如何處置這般事。

    至于心里,則又把楊變罵了一頓,暗想怎么找個機會報復他。

    而希筠卻想遠了,猜測公主莫怕就是昨晚賞月時弄斷了指甲,怪不得公主那會兒那般暴躁,自然當面也不敢多說什么。

    一番收拾停當,又用過早膳,元貞讓綰鳶找了身簡便又不失體面的衣裳,換上后去了尚書內省。

    說起尚書內省,那還要說到大昊建朝之時。

    大昊隨前朝制,在宮里置尚書內省,分管后宮各項事務,其中又有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等。

    當然這是建朝初期。

    后來隨著內侍這一群體逐漸得到重用,內侍省被一分為二,有別號前省的入內內侍省,職掌御前侍奉,內殿引對群臣,甚至還可外放為監官、監軍。

    又有號稱后省的內侍省,掌帝后妃嬪飲食起居,輪番值宿,灑掃各殿等諸多雜務。

    本來內侍省的職權便與尚書內省有所重合,如今隨著兩省權柄日益增重,六尚二十四司女官們的職權逐漸被迫壓縮,如今的尚書內省早已不復往日風光。

    之所以沒被裁撤,或是徹底被壓制,這還要歸功于尚書內省里一批特殊的人——直筆內人。

    正確來說,尚書內省之所以能叫尚書內省,一直是因為這群人。

    宮里有女官協助帝王處理日常政務,曰直筆內人,其之首曰內尚書,主文字,三省三司六部九寺樞密院及四方奏牘皆過她處,又司批畫答聞,亦掌璽印,常代御批①。

    元貞要去的便是此處,而非處理后宮事宜的六尚局……

    尚書內省位于睿思殿后方的宣和殿西廡,此地算是皇宮的最深處了。

    內省之人既不與宮妃內侍相交,也不與前朝官員來往。若要到尚書內省,只能走一條路,那就是經睿思門過宣和門,而后才能到此處。

    乍一看去,說是西廡,卻是房屋高聳稠密,自成院落。

    入了門,迎面是五間七架的第一進,兩側各有兩排屋舍,而后是第二進。

    元貞所到之地便是第二進,不過她經過廊廡時,依稀瞧著后面還有許多屋舍,只是暫時她還不能到后面去。

    “見過公主。”

    一眾女官紛紛行禮。

    這些女官都做男子打扮,深綠色圓領窄袖袍,腰束金玉革帶,頭戴皂色軟巾幞頭,腳踩皂靴。

    為首二人也是同樣的打扮,卻是著緋色袍服。

    按大昊制,七品以下著青,五品以下著綠,三品以下著紅,三品以上方能著紫。

    這穿緋袍的兩位女官,顯然是領頭之人,至于那位傳說中的虞夫人——元貞猜她定是著紫的。

    不過以此人品級,確實也不用來迎她這個公主。

    “不用多禮。”元貞矜持笑道,態度和善。

    眾人擁簇著她入內,等入了門內后,其余人各自散去,只余那身著緋袍的二人,以及她們各自身后跟著的兩位綠袍。

    “我姓關,公主喚我關直筆即可。”

    這位關直筆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稱不上貌美,但纖瘦白凈,別有一番文靜書卷氣。

    與之相比,另一位緋袍女子面相卻稍顯嚴厲,年紀似乎也比這位大一些,額心有幾道淺淺的川字紋。

    在關直筆自我介紹后,她只是微微一拱手,說了句‘我姓程’。

    從禮節上挑不出什么,只是態度稍顯冷淡了些。

    對于這一切,元貞只是納入眼底不動神色,面上卻是淺笑道:“想必我這趟來,諸位應該知道為何。知曉各位忙碌,我也就閑話少敘,既是教字,便需空置堂室一間,筆墨若干,另還需諸位直筆手書若干,我先觀后方可因人制宜。”

    程直筆拱手說:“既如此,便由苗副筆留下代為處理各項雜務,我還有事,就不多陪公主了。”

    她將身后穿綠袍一圓臉女子引見給元貞,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氣氛有些凝滯。

    關直筆輕笑了一聲,似有些無奈:“公主勿怪,程直筆素來如此,性格直接,也是近日各方文書太多,我等皆是忙里偷閑。”

    她先解釋了一下,又說:“既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了,這位馬副筆為人細致妥當,會引著公主處置這些雜務,公主有什么需要只管與她說便是。”

    說完,她還行了告退禮,方離開了。

    只這一會兒時間,元貞便看出許多端倪。

    首先,對于她的到來,尚書內省是不太歡迎的,頗有些我們都在忙正事,你反倒來弄些無謂雜事的意思。

    可接的是圣上口諭,不能不奉之,只能做個場面活兒。

    二是這兩位緋袍直筆,似乎有些不合。

    這位關直筆明里暗里似乎都在為程直筆說話,可聽話聽音,聽多了宮里各種話音的元貞,還是能聽懂深層的含義。

    不過她初來乍到,能看到的大概也只是表面上,其他的只能容后再看。

    作者有話要說:

    ①《朱子語類》《續資治通鑒長編》

    有紅包。

    第28章

    之后兩位副筆引著元貞去處置雜務。

    那位馬副筆果然如關直筆所言那般細致妥帖, 不光給元貞選了一間格外寬敞明亮的書室,筆墨紙硯茶臺茶具皆齊備,還主動攬下去各處收手書的活兒。

    能攬的活兒都被她攬了, 反倒顯得這位姓苗的副筆,頗有些無能狀。

    關鍵此女不以為然,甚至不顯惱怒, 見暫時無事,又想找點活兒來做, 便主動說烹茶給元貞喝。

    二人來到茶臺前, 臺上茶具齊備。

    兩個朱漆茶托,茶托中置放了幾個湖田窯影青釉的茶盞, 同色瓜棱執壺,又有茶碾、茶盒、茶筅等物。

    另一側放著個小風爐,里面置有炭火, 旁邊還有個長柄的茶釜,并一個裝水的罐子。

    苗副筆先燒水, 水是早就備好的山泉水,看得出尚書內省的直筆們也是愛茶的,烹茶所需的物什該有的都有。

    只是這位苗副筆稍顯有些笨手笨腳, 大概就是碾茶、篩茶、煮茶、點茶的動作都對了,卻沒有行云流水,反而磕磕絆絆。

    “我喜茶,就是每次烹茶總是笨手笨腳的。”她紅著臉說,因為烹茶整個流程瑣碎還耗費體力, 她甚至還出了點汗。

    將茶奉給元貞后, 似埋怨自己太笨手笨腳,神色有些沮喪。

    元貞接過茶來, 啜了一口道:“只要茶湯好喝便是好的,笨手笨腳也是相對不夠熟練而言,做多了自然也就熟練了。”

    苗副筆沒想到公主會是這等言辭,她似想說什么,瞧了元貞一眼,欲言又止忍下了。

    “只要公主不怪就成。”

    看得出此女沒甚心機,心思都在臉上。

    元貞素來是個心思多的人,不免又想到那位程直筆,想她的直接莽撞,想到關直筆綿里藏針,又想那位程直筆為何會留個這樣的人陪著她,是不以為然,還是……

    “公主不要怪師傅啊,就是程直筆。她素來就是這般性子,夫人說她秉性剛直,不懂曲繞,但師傅她是個好人。”

    元貞訝然抬眸,驚訝的不是這位苗副筆幫程直筆說話,而是師傅這一詞。

    “師傅?”

    捧著茶盞小口啜著茶湯的苗曼兒微微點了點頭,這般模樣的她倒不像個直筆內人,反而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宮人。

    “雖然我叫著程直筆師傅,但我卻沒她的本事。”

    她似是有些沮喪,臉色暗了下來。

    元貞不解其意,道:“既然程直筆能留你在身邊,還將招待我的重任交給你,說明對你的看重。”

    她的話本為試探,哪知此女竟真就點了點頭,說:“是呢,師傅很看重我的,可是我總是辦砸事,辜負了師傅的期望。”

    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馬副筆回來了。

    此人與關直筆一樣,出場就自帶穩重從容的氣質,她身后跟著一個青袍女官,其手中捧著個托盤,托盤中放著一摞紙。

    顯然此人已辦完收集手書的事。

    倒是個有效率的人。

    “公主,手書都收集來了。”她說話帶著淺笑,讓人覺得適宜,又不會覺得她太過熱情。

    元貞放下茶盞,站了起來。

    “放下吧,我先看看。”

    而后便站在案前翻看手書。

    看了一會兒,她似才反應過來馬副筆竟然沒走,恍然道:“我看的慢,馬副筆自去忙吧,不用陪著我。”

    這般情形,自然不適宜多留,馬媛臨走前看了看依舊坐在那喝茶的苗曼兒,眉心輕蹙了下,躬身告退了……

    離開書室后,馬媛揮退身后的藍衣女官,徑自往后面去。

    穿過一條長廊,往右拐,來到一排房屋前。

    這里很安靜,不大的前庭種滿了容易打理的綠植,上了臺階往里行,寬敞明亮的堂室,布置沉穩中帶著一股書香氣。

    入目之間室中掛的最多的便是各式字畫,又有若干或高或低的書櫥散落四處,錯落有致。

    “師傅。”馬媛來到書案前站定。

    “來了?”

    關直筆正伏案寫著什么,說話時也未抬頭。

    馬媛將大致情況說了下。

    “你說她反倒留了那苗曼兒?”

    馬媛點頭,神色微微有些沮喪。

    關直筆放下筆,神色平和:“這位不過剛來,來干什么暫時都不知道,你先讓人盯著些吧,其他的不用多管。”

    “是。”。

    元貞是故意留下這位苗副筆的。

    她來尚書內省,缺一個打入內里的契機,送上門的傻白甜,她自然不會放過。

    一共四十多份手書,當天下午她只看了十多份。

    是邊品茶邊看的,看到了興處,還與苗曼兒點評一二,于是苗曼兒自然陪了她一下午。

    而經過一下午的相處,兩人親近了許多,元貞不光知道了苗曼兒的閨名,還與她相約明日繼續。

    次日,元貞再至,繼續與苗曼兒品茶論書。

    說到興頭,她讓苗曼兒手書一張與她看。

    苗曼兒寫完后,頗為忐忑。

    “我字寫得不好,太過秀氣了。”

    只從字來說,苗曼兒其實寫得不錯,唯一不足便是字太過秀氣。這種秀氣對女子來說,自然無事,但對直筆內人來說,卻有些不太適宜。

    須知直筆內人常代為御批,字是要經由三省,下到底下給大臣們看的。

    一邊是精通書藝其中不乏大家的大臣奏疏,一邊是代御批的娟秀文字,孰好孰壞,一眼可見,且看著未免也太過不協調,顯得不合時宜。

    這也是為何宣仁帝會不滿一眾直筆內人的字,因為這字代表著他的臉面,只是僅皇帝一人實在無法負擔三省三司六部樞密院乃至各地奏疏,才一部分由直筆內人代批。

    “秀氣那多練練就好了。”元貞說。

    并接筆挽袖,在下面寫了一行字。

    接著,她未停,又寫了兩行。

    一行為楷書,一行為行書,另一行卻是仿了宣仁帝的天骨鶴體。

    楷書字體端正,橫平豎直,恢弘大氣;草書行云流水,豪放不羈;而天骨鶴體那就更絕了,筆鋒筆觸蒼勁鋒利,一股直面而來的殺伐之氣。

    苗曼兒直接被那天骨鶴體吸引住了,看得是目不轉睛。

    “這是圣上的天骨鶴體?但怎么看著有些不同……”她喃喃說。

    元貞一愣,細看那一行字。

    她本是隨意所寫,寫的是前朝一個叫李賀的人的詩——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再往上看,上面草書所寫——

    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

    最上面是楷書,寫的是——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①

    都是前朝詩人的詩,她不過隨意落筆,卻是……

    元貞手中一緊,筆尖的墨滴下一滴,弄污了紙張。

    她隨手將紙張拿過,揉成一團扔了開,方笑道:“確實仿的圣上的天骨鶴體,但我學得還不像。”

    說著,她又拿來一張紙,隨手在其上寫了一行字。

    這一次要顯得平和多了。

    單看字,確實都仿的天骨鶴體,可若是細看便能發現兩者的不同。

    之前她寫得太過鋒利尖銳,殺伐之氣蓋都蓋不住,而這次卻是筆鋒瘦勁,可見風姿綽約之貌,瀟灑疏朗,倒比之前那一行更像了。

    苗曼兒目光在地上那團紙上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來,認真看著面前的字。

    “公主的字真好,我若是能寫這樣一手字就好了。其實我私下也練過臨摹過,卻是一到自己寫就不行了。”

    元貞笑道:“還是寫少了,多寫寫就好了。”。

    中午,元貞回金華殿。

    用罷午膳,休息了一個時辰,再至尚書內省,掐點掐得比那些直筆內人都準。

    到了后,她依舊待在那間書室。

    還是品茶論書,不過她也沒忘記正事,將自己所帶來的幾十本字帖,按照字的不同,讓希筠和苗曼兒將那些字帖分給那些手書的主人們。

    并布置下功課,讓她們寫十張大字,三日后交上即可。

    之后她也未離開,反而仿佛辦差點卯也似,每日準點來,準點走。沒事她就留在那間書室里喝茶看書,習字作畫,閑暇之余也會在二進之前各處逛逛。

    一去四五日都是如此,內省中表面上無人說什么,私下里卻都在猜測這位公主如此這般到底是想做什么。

    尚書內省最深處,一間寬闊簡樸的堂室中,有人正在說話。

    堆滿奏犢的案后,坐著一名白發紫衣的老嫗。

    只看她發色,大約在花甲之年,反正歲數不小了,但她面容平整,不若尋常老婦那般溝壑叢生,脊背很直,身材消瘦,倒不顯老相。

    “這位公主自打來了后,就只是每日喝茶論書練字作畫?”

    程直筆點了點頭,眉心緊皺。

    “這是當做自己宮里那般閑散隨意,每日準點來準點走,怕也只是為了應付差事,還帶著曼兒成日與她吃茶說笑,不成體統。”

    虞夫人抬頭看了弟子一眼。

    她這一生弟子無數,最后能留在身邊的,僅兩人。一個是眼前的程直筆程半香,一個則是關直筆關巧慧。

    半香秉性剛直,不懂曲繞,巧慧人如其名,內慧在心,擅思也多思。

    虞夫人看重程半香的剛直忠誠,不該說的絕不多說。

    直筆內人不同其他,效忠只是圣上,她們是圣上的筆,是圣上的手,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可虞夫人恰恰也頭疼的是程半香的剛直,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而關巧慧與之相反,她太聰明了,看似面面俱到,實則想法太多。虞夫人欣賞她的聰明,卻又不敢茍同她的聰明。

    這就是矛盾所在。

    “曼兒畢竟是你帶出來的孩子,怎生說她只懂吃茶笑鬧?她年紀小,不夠穩重,不過如今還有你在,有你擔著,她多少能肆意些。當年你不也是這么過來的?等到了歲數,人自然穩重了。再說,曼兒也不是沒辦正事……”

    說著,虞夫人將目光投向面前一張紙上。

    這紙似被人揉過,滿是折痕,其上墨跡點點,似乎是墨還沒干,便被人揉成一團,顯得很臟。

    卻還是能看清上面所寫的字。

    重點也是字。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三句詩都來自唐朝詩人,兩句李賀的,一句岑參的

    明天見

    第29章

    程半香很不解。

    這種不解從收到口諭到現在, 她都沒想通,又因元貞帶得苗曼兒成日不干正事,因此讓她有些煩躁。

    是啊, 這位公主突然來尚書內省到底是想干什么?

    虞夫人暫時也沒結論,但并不妨礙她看出此女定有目的,絕不僅僅只是為了教字。

    “不說她到底想做甚, 此女一手字倒是出神入化,頗得圣上精髓, 拿來教你們卻是夠了。”

    程半香不懂為何說著說著又說到字上面了, 就像那日徒弟興匆匆拈個紙團來找她,說元貞公主的字真好, 會寫好幾種不同的字,只可惜這字被她揉了。

    她尋思師傅交代下來,讓她們看看這位公主來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可惜曼兒不做正事,就拿回一個紙團來, 她就把紙團交了上來。

    如今師傅又說此女的字,難道這位公主的字里有什么含義?

    程半香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又見師傅沒什么要事與她說, 就告退離開了。

    等她走后,從一旁走上來個中年婦人。

    此女相貌普通,做宮人打扮,但格外有種溫婉平和的氣質。她走過來后,沒動桌上那張紙, 只把一旁雜亂的文書收了收, 又給虞夫人換了盞茶。

    “蕙娘你來看。”

    蕙娘擦了擦手,俯身去看那幾行字, 看完后說:“這位公主的字倒頗有一股不屈不甘之意,似有志未酬,又似……”

    “又似什么?”

    蕙娘又端詳片刻,似有些遲疑:“又似面臨什么困局,心中焦慮,未找到破局之法……”

    她說得很慢,很遲緩,語氣滿是不確定。

    虞夫人突然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不若平常女子,只見形不見聲,而是笑出聲的。

    笑完,她似有些感嘆:“你心思剔透,聰慧過人,卻跟我的時間太晚,早年沒學過,年紀大了也學不成什么了,不然你來接了我這位置,我何至于在半香和巧慧之間左右為難。”

    蕙娘倒是灑脫,笑了笑道:“我本就不是個做學問的,也做不了,蒙夫人大恩,只想一輩子跟在夫人身邊侍候夫人,別的倒是從未想過。”

    虞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想說什么,卻突然咳了起來。

    這一咳就止不住了,只咳得喘氣不得,面色蒼白。

    蕙娘又是撫胸與她順氣,又端了水來與她喝,埋怨說:“夫人也要顧念自己身子,您日里勞累,眼睛也不好,這舊疾隔三差五發作,如今好不容易才將將好了一些……”

    虞夫人咳了好一會兒,這一陣陣咳嗽似乎將她整個人精神氣兒都抽沒了,人也佝僂了不少,無力地半靠在椅子里順氣。

    蕙娘小聲說:“叫我說,夫人年紀也不小了,若是在宮外,該是頤養天年之時,偏偏圣上就是不放您走。”

    虞夫人慢慢平緩呼吸。

    半晌,方沙啞道:“我現在走不得,找不到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又哪能輕易離開。我若現在走了,內省這無以為繼,圣上怕是連一個敢信任的人都沒了。”

    蕙娘也知內情,聞言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其實內省這里藏書并不多,不如太清樓和寶文閣,不過倒也有些太清樓和寶文閣都沒有的孤品。”

    苗曼兒一邊說,一邊領著元貞走進藏書閣。

    這些日子元貞每天來,仿佛辦差點卯也似。沒事她就在那間書室里喝茶看書,習字作畫,閑暇之余也會讓苗曼兒帶她四處逛逛。

    之前元貞就說手中無書可看了,閑逛時又見到這處書閣,就同苗曼兒約好,今天帶她來看看。

    “這些書都是我們在內書房讀書時,為了練字抄下的,閑來沒事就抄書,這是夫人教我們的。據說這習性內省歷來有之,所以這些年下來這里才能攢下如此多,就是其中有些字寫得不好,公主莫覺得污了眼才是。”

    見她面上有赧然之色,元貞問:“你也抄了?”

    果然苗曼兒臉上赧色更重,笑說:“自然也抄了不少,不過我可不會告訴公主是哪些,若是有緣,公主說不定能見到。”

    書閣里有守閣的宮人,四十多歲的模樣,穿一身藍袍,見苗曼兒這個綠袍帶人前來,她十分識趣地在一旁跟著也沒說話。

    “那這么說來,這其中的藏書必然有大量重復的?”元貞環顧了下四周。

    這書閣乍一看去并不起眼,卻占地頗大。

    入了大門,迎面是一間二樓挑空的大堂,四周全是一個個木制書架,高約有一米七八,一排排一列列。

    站在樓下往二樓去看,依稀看到上面也是類似一樓的書架,書架上全是書,大多都是紙質的,少量是竹簡。

    “重復的應該是有,但并不多。”苗曼兒道。

    可如此說來,那她方才所言怕是有些不實了。

    須知尚書內省的直筆內人,常年數額都保持在二三十人左右,雖并不都是直筆的官銜,但數量在此。

    這一年年一朝朝下來,如若每個人都大量抄書,且這習性一直不變的話,數量絕不止這些。

    其實元貞知道緣由,她是故意提出疑問,果然苗曼兒如她所想那般道出實情。

    “其實書是次要,書總有抄完的那天,但各方奏犢和大臣們進上的札子會經由內省,直筆內人拿到札子并拆封后,會原樣謄抄一份留存。”

    所以確實是抄書,但抄的內容并不一定是書。

    “這各年謄抄的留存都在此,甚至連先皇時期的都有,再往前的則都存了庫藏。這也是為何我會說這里的藏書其實并不多。”苗曼兒解釋道。

    元貞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也不在意其他了,笑道:“無妨,我就是沒事時拿來打發時間,自打我來后,你怕我一人無聊,總是陪著我,怕是也耽誤了你不少事。如今倒好,有了這地方給我打法時間,卻是不用你了。”

    苗曼兒笑著,并沒有否認。

    “只是這里的書是不允許帶出閣的,公主……”

    “無妨,我在此看便是。”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二樓,二樓果然同一樓一樣,也是書架林立。卻有一處臨窗的位置,放置了一張寬敞的書案。

    此時外頭陽光正好,窗扇半開著,陽光順著窗扇傾瀉進來,讓人無端就覺得心情甚好。

    “這里就不錯。”

    元貞如獲至寶,順手在書架上抽了一冊書,便來到桌前。

    又對苗曼兒說,“你若是忙,就去忙吧,別總陪著我耽誤你的事,我若有事與這位內人說便是。”

    “對了,你叫什么?”她問藍衣女官。

    那藍衣女官垂首恭敬道:“我姓張,乃管理藏書閣的書令史。”

    “那就是張書令。”

    見此,苗曼兒自然不多留了。

    這些天確實耽誤了她不少事,師傅已經不止一次斥她不做正事,成日陪著這位公主玩鬧嬉笑,也不想想當初就是師傅讓自己來陪這位的,如今倒埋怨她了,苗曼兒也委屈得很……

    接下來元貞便開始扎根這藏書閣,每日還是準點來按時走,只是把所待之地換到了這里。

    如是又過了幾天,她甚至都忘了原定下要再去蔣家一趟的事,直到蔣慧進宮,以給她送東西的名義,交給了她一本用閑書書皮蒙著的厚冊子。

    蔣慧走后,元貞拿著冊子去書房看,看了整整一個下午,才草草把這本冊子看完。

    她真是小瞧了舅家!

    這樣的皇城司,真是那個備受冷落打壓,除了親從官還能守宮門,冰井務管著冰,其他都只能淪落去和商賈打交道的皇城司?

    元貞目光停留在冊子最后一頁,最后兩行字上——

    如煙,原名柳從凝,崇州清水縣人,與同鄉謝成宜乃青梅竹馬。宣仁十六年,謝成宜入上京,柳從凝隨之一同。次年,柳從凝化名如煙入香云樓為清倌人,謝成宜入太學,次次年如煙轉至翠煙閣……

    只從墨跡來看,顯然冊子是提前寫好的。

    而最后面這兩行字是新加上去的。

    元貞認得蔣旻的字,這冊子是他寫的,可他為何會加上最后這兩行?

    元貞突然想起那日在蔣家,她的燈下黑之言,本是隨口一說,也是心中有疑,為何那個如煙竟會被楊變忽略了。

    難道說,楊變在查如煙?

    那大表哥為何要把這個消息加進來?是因為知道楊變在查如煙,想通過她的手將消息轉給楊變,以此來還掉當初楊變的救命之恩,還是——

    元貞揉了揉眉心,有一種‘本以為舅家都是小可憐,突然才發現竟如此高深莫測’之感。

    可轉念再想,夢里蔣家能那么準的投靠了楊變,難道真是運氣,而不是謀而后定之舉?

    看來她得改變一下對舅家的認知了,大表哥也就罷,看著就不是個簡單的,她那個老實低調的大舅,真就像表面那么老實?

    消息是一定要給楊變的,夢里她雖不知楊變具體經歷,卻也知曉他后來遭到了貶斥。

    當時還是希筠說給她聽的,說那西北蠻子終于被貶了,真是大快人心。

    具體是怎么被貶的,她卻不知,也沒有放在心上。

    元貞深恨這個夢的局限,既然是預示未來,為何做不到全知?

    仿佛這個預知夢就是跟隨著她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到一切事情的發生。她沒有關注的,沒有看到的,抑或不知道的,就一概是不知道。

    元貞突然有一種悚然感,這個夢真的是夢嗎?

    還是并不是夢,而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而她就如那莊生曉夢,她到底是蝴蝶,還是‘莊生’?

    隨著日頭西斜,書房里漸漸暗了下來,開始還有光亮,之后越來越暗,就仿佛所有光線都被黑暗逐漸吞噬。

    “公主……”

    綰鳶擎著燭臺走進來,給昏暗的殿里帶來了光亮。

    “希筠在干什么,怎么沒給房里點燈?”

    元貞回過神來,似有些魂不守舍道:“是我讓她沒事別進來的。”

    綰鳶將燈一一點燃,轉身才發現公主神色有些不對。

    “公主你沒事吧?”

    元貞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讓人傳晚膳。”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晚點吧。

    第30章

    進入四月, 上京的天就一天比一天熱。

    審刑院,楊變從門里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連連陪笑穿綠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楊將軍慢走。”

    楊變回過身, 用馬鞭點了點對方的肩膀。

    話一句未說,但意思已傳達。

    待其走后, 董紀轉身就虛呸了一口,暗罵道:“你光對著老子耍橫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對別人耍去,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才會六個詳議官偏偏攤上老子來應付這個瘋狗。”

    當然表面上那是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 他快步又走回了審刑院。

    審刑院就位于浚儀大街上,從這里出去就是御街, 以前御街兩側是允許擺攤的, 后來被禁了, 這些攤子就都挪來了浚儀大街。

    這種地方是禁止跑馬的, 楊變只能牽著馬往外走。

    剛走到街口, 一輛馬車停在了他面前。

    車簾子撩開, 是權簡。

    權簡招手讓他上來, 楊變人都上車了,還滿臉的嫌棄。

    “這不是在車里說話方便點?你是真不熱啊, 不覺得日頭烈?”權簡一邊說一邊使勁搖著扇子, 還不忘喝一口方才仆人買的涼飲子, 又給楊變倒了一碗。

    其實楊變衣裳都汗濕了,只是他穿的黑色,看不顯。

    “他們這真就打算一個拖字訣?”

    楊變一口把涼飲子灌進嘴, 喝完了才發現偏甜了, 瞅了權簡一眼。

    權簡被瞅得莫名其妙, 看到碗才明白怎么回事。

    “是小六子在路邊攤子上隨便買的。”

    楊變放下碗:“拖不是早就料到的事?反正也沒指著他們能審出個什么東西, 不過是用來敲山震虎。人進了審刑院,就相當于進了人家的后院,張穰是鐵定不會認的,他底氣很足。”

    權簡嘆了口氣:“那個如煙也什么都沒查出來,我還讓人盯著。”

    楊變倒顯得很鎮定,也不若方才在審刑院時的譏誚和跋扈,說:“他們愿意拖就拖下去,反正我每天來一趟,看誰耗得過誰!”

    可總這么耗著也不是事。

    不過這話權簡沒說,看著耗下去似乎毫無意義,但確實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至少這些日子西軍這一脈的人沒碰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你自去,我回校場。”

    楊變下了車。

    正要翻身上馬,突然一個小乞丐撞了過來。

    他反射性拎起對方衣領子,小乞丐手腳在空中揮舞,同時楊變也發現自己懷里被塞了一個東西。

    他將人放下來。

    “是那邊一個小娘子讓我給你的。”

    小乞丐丟下這話,就宛如一陣風似的跑了。

    楊變眺望過去,見對面街邊停著一輛馬車,車窗里露出一張臉。

    這是誰來著?

    是元貞公主身邊的侍女。

    綰鳶放下車簾,對蔣家的車夫說:“走吧。”

    馬車很快離開了這里。

    楊變捏著那個紙團,本想當場打開來看,卻又想起那女侍如此諱莫如深,當即攔下正要駕車走的小六子,又回車上去了。

    “怎么?也知道馬車的好處了?我跟你說,這天熱日頭烈的時候,還是馬車頂事,騎馬多遭罪。”

    權簡沒有看到方才那一幕,還以為楊變想搭便車。

    楊變懶得理他,打開手中的紙團。

    “什么東西?”權簡好奇地湊上來。

    楊變嫌棄地將他推離一臂之遠,將看完的紙條扔給他。

    權簡看完,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誰給你遞的?”

    楊變沒說話。

    權簡繼續研究:“看字跡像男人寫的字,你何時有個這樣神通廣大的朋友,我怎么不知?”

    楊變懷疑權簡跟張猛學的。

    不對,張猛應該是跟權簡學的,都是這么碎嘴子。

    “你管是誰給我遞的?”

    權簡瞅著楊變臉色,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怎么說?

    感覺就像藏了什么大秘密,神色中有疑惑有不解有糾結,又有一絲遮掩不住的竊喜。

    竊喜?

    權簡再去看那紙條,男人竊喜個什么?若是女子,他倒也能理解這點子竊喜。不過顯然現在該關注的重點并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如煙。

    這張紙條透露出的信息太大了,若是消息靠譜的話,許多之前他們解釋不通的事,現在都有了解釋。

    “傳這個消息的人可信?”

    楊變下意識道:“可信!”

    似乎也發覺自己說得太篤定,他又補充道:“她……她應該不會騙我,拿這種事玩笑。”

    另一邊,被元貞派出來給蔣家送東西,臨了卻借蔣家馬車買點私用物的綰鳶,已經換車回了皇宮。

    回到宮里后,她并沒有歇下,又拎上食盒去了尚書內省。

    “事情辦好了?”

    綰鳶點頭,一邊往外拿冰碗子,一邊小聲說:“我去了蔣家后,借口要幫小宮人們買點胭脂水粉,坐宮里的車不好,就用了蔣家的馬車。專門尋了個小乞丐把東西遞過去了,也讓對方看到了我的臉。”

    綰鳶就這點好,一般元貞讓她辦事,只要元貞不說,她絕不會問緣由,若是換做希筠,大概又是一籮筐為什么。

    所以元貞也就沒有解釋,為何一定要讓楊變看見綰鳶的臉。

    她也是臨到要往宮外傳消息時,才發現自己手邊似乎沒什么人可用。

    蔣家和蔣旻那邊倒是可以,可消息是蔣旻給的,她還沒弄懂蔣旻的意思,自然不想讓他從中插手,才派了綰鳶去。

    不過元貞只算到要賣個人情給楊變,萬萬沒想到這人的反應竟是當晚再度殺進了皇宮。

    又被敲窗戶敲起來的元貞,很是無奈地看著面前這人。

    “楊將軍就非得這么不走尋常路嗎?”

    哪怕是她,想傳消息給他,也是迂回地走了宮外,而不是就這么直接往人閨房里闖。

    這人就一點男女之防都沒有?

    因此元貞格外沒好氣。

    對于元貞的沒好氣,楊變似乎有些懵。

    “不是你讓我來的?”

    “我何時讓你來闖宮里了?”

    “不是你給我傳的小紙條?”

    “我給你傳小紙條,就是讓你闖我宮里了?”元貞氣急,壓低嗓子說,“你趕緊走,我的貼身宮人就睡在外間,一會兒……”

    楊變也想起那晚之事,他也不廢話,抬手一托,還不等元貞反應過來,人已經到了窗外。

    “跟我來。”

    他在前,她在后。

    幸虧天上有月,倒也不會伸手不見五指。

    “這地方我觀察過,即使你宮里有宮人起夜,也走不到這處。”

    什么叫這地方我觀察過?

    他何時觀察過!?

    元貞站定后,四處看了一下,這地方她再熟悉不過,是她寢殿后方錦鯉池旁的竹林。

    地方不大,環境卻清幽,還有石桌石凳,另還掛著一個秋千,閑暇她會在此地喂魚賞景。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深吸一口氣問。

    “不是你說你宮人就睡在外間,我尋思我們說話再把她驚醒,就擇個沒人的地處。”

    “你想說什么話?而且楊將軍,你有沒有覺得你就這么把我弄出來,有些不合適?”

    孤男寡女不說,而且她就穿了件寢衣。

    這時楊變也意識到了,看了她一眼,也沒多看,忙把身上的外袍扯下來遞給她。

    元貞很是無語。

    本來是她穿著寢衣,現在他把袍子給她披,變成他穿一身中衣了。他到底在想什么?為何腦回路如此與常人不同?

    不過元貞也沒把袍子推出去,一來多少是點遮掩,二來再這么折騰下去,今晚沒完了。

    “有事就說。”

    楊變看她一眼,移開目光,又看她一眼,移開目光。

    元貞揉了揉眉心:“你光看我做甚?有事就說!”

    “你給我傳的那紙條……”

    “我是尋思你應該能用上,便讓人傳給你了。”

    頓了頓,她又補充,“畢竟那件事也牽扯到我,不管那背后之人目的是為何,總歸是妨礙到我了。”

    這么解釋,倒也解釋得通,但楊變莫名不爽。

    兩人都沒有說話。

    天空中明月高懸,月光透過植被,在石子路上落下淡淡光輝。

    “若無事,我就先回了。以后不要再擅闖宮闈了,若是被人發現,就算權少保親自來,怕是也難以事了。”

    元貞將外袍脫下,還給他。

    楊變沒接,她便將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轉身往回走。

    “為何三番四次幫我?”

    星子點點,夜風習習。

    元貞腳步停住。

    但她沒有轉身,只是道:“哪有三番四次,將軍怕是有什么誤解。”

    楊變的反應是幾個大步,直接沖到她面前。

    “誤解?”

    他嗤笑一聲,目光如炬。

    “第一次,我抓了你的貓,你宮人私下罵我,你斥她不得輕辱。第二次,我被人構陷,你御前幫我說話。別否認,水心殿撞見那次,你自己說的,還有夜市那次……”

    明明他因那妓子效仿,遷怒于她,待她并不恭敬,她卻嘴上與他針鋒相對,到了御前,她明明心中質疑是他這邊拉她下水轉移視線,可御前她還是幫他說話了,還有上次在蔣家,一邊罵他放肆,不忘提醒他如煙的事,然后就是這次給他傳信。

    還有方才,明明覺得自己冒犯了她,臨到頭要走時卻還叮囑他,讓他不要再夜闖宮闈了,免得被人撞見不能事了。

    楊變不是不懂人話的人,看似她語氣不耐,其實還是在為了他好。

    為什么?!

    他的目光太熱太明顯,甚至有些灼人,讓元貞一瞬間竟有想避開的沖動。

    但她沒有避,只是與他對視了一眼,又平靜地移開視線。

    “將軍權當我看不下去朝廷功臣被人構陷,心有不忍下的順手之舉。”

    “朝廷功臣多得去了,怎么沒見著公主對旁人也如此另眼相看?還再一再二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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