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回京那日, 是個明媚好日。
皇上和皇后已從行宮出發,三皇子這邊正整裝待發,秦府門口聚了一行人相送。
就屬秦霽初的嗓門最大, 備了一堆奇珍異寶,揚州特產,道是感謝三皇子妃救命之恩。
在一眾千奇百怪之中, 林驚雨打開一個不起眼的梨花長盒, 拿起攤開入目是一幅畫, 所畫之人著神女云裳, 兩手執月,仙氣飄飄, 裙擺飛揚飛天之勢。
只是這所畫女子的臉卻是她的臉。
“祝知己扶搖直上, 一飛沖天!
林驚雨念著底下一豎歪歪扭扭的小字,無奈一笑邊收起畫,“這小子字丑, 心意不錯, 我喜歡。”
“喜歡?”
馬車上, 蕭沂倚靠在窗邊, 單手撐頭隨著馬車駕駛而小幅度搖晃, 他本是睡著的,不知何時睜開眼,幽幽望著她。
林驚雨點頭,實說, “其實說來, 秦霽初這人還是不錯的, 雖是一個紈绔,但有憂民之心, 假以時日定然有能所作為,我聽說他有經營酒樓的心思,說不定日后開遍全國,還能在京城見著。”
“那屆時本殿定要好好照顧他的生意!
林驚雨一愣,他向來置身事外,從來不關心這些,怎如今還行起助人為樂之道。
“殿下這般好心?”
他握著折扇,漫不經心道:“畢竟是三皇子妃的知己,定要好好照顧!
林驚雨不理睬他,掀開窗簾,顧自望楊柳依依,江南好風景不停往后倒,難得出來一趟,卻又匆匆回去,心中百感交集,趴著窗口輕輕嘆了口氣。
“就這么快離開了嗎?還真有些舍不得!
蕭沂瞥了眼她的愁容,望著遠去的秦府,不知在望著誰。
“是舍不得揚州,還是這里的知己!
林驚轉頭,愁容變成無語,白了他一眼,“殿下說話就離不開知己二字了嗎?”
“三皇子妃的知己多,遍地都是,總讓人印象深刻,這刻在腦海里,不自覺就說了!
“知己?”
林驚雨本不悅蹙起的眉又揚起,眼眸流轉,撐著下巴靠在窗邊,風吹起窗簾,金光搖晃在她白皙吹彈可破的臉頰。
她柔情似水,雙眸含情盯著蕭沂,“他們都不懂妾身,只有殿下才懂妾身,在我心里,只有殿下!
只有他。
蕭沂眉心微皺,望著女子乖巧柔順,含情脈脈的模樣,今日陽光燦爛,可見她細小的絨毛。
他伸手勾起狐貍下巴,問,“我懂你什么!
“自然是……”
林驚雨握住蕭沂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放在心臟的位置,“心。”
“殿下懂我的心!彼貜,且認真道。
蕭沂注視著她的長蔥如玉的手指握著他的手,貼近她的心臟,感受她熾熱跳動的心臟。
隨即,她的手摸上他的心臟。
林驚雨道:“而在這個世上,也只有我懂你的心!
窗簾卷著金光不停搖曳,女子注視著他的眸,揚唇一笑,“殿下忘了嗎,我們的心是兩顆黑心!
車內安靜,她兀自道:“聽,它們在同頻率跳動。”
是啊。
過盡千帆,他們才是一起的。
片刻后,蕭沂抬起手按住她覆在他心臟的手掌,按得更緊,他薄唇輕啟,神色平淡,雙眸之色卻愈深。
“縱然被迫綁在一起,但林驚雨,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既然如此,就綁一輩子吧。
死死按著一輩子。
天上地下,再也找不著兩顆一起跳動的心臟了。
*
回京之路沿蒼江向上,林驚雨陪完皇后出來時,身后傳來林緣君的聲音。
“不知可否請姐姐喝一杯酒!
“沒功夫。”她繼續向前走。
林緣君望著林驚雨不肯停留的背影,追上去焦急道:“姑母已無意讓殿下納我為側妃,姐姐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她追著,不小心絆了一跤,帶著哭腔喊了聲,“姐姐!”
那道背影終于停下。
“好啊。”林驚雨一笑,轉頭饒有興趣問,“不知妹妹請姐姐喝什么酒!
林緣君欣喜道:“自然是好酒。”
船艙內,燈火通明,外面是河水被風卷起的聲音,以及擂鼓敲響,琴音悠揚,應是二樓在奏樂跳舞,聽聞此次下江南,帶了幾個揚州舞女和歌女回去。
林緣君道:“看來,這皇宮又要熱鬧一番!
林驚雨平靜道:“皇帝歲數已高,不過是幾個可憐女子,最后只能淪落至尼姑庵!
林緣君聽后,眉間一蹙,憂愁地問,“姐姐,你說我會如此嗎?”
“在這皇宮,能活下來就贏了一半!彼蛩爸灰妹貌皇圭鄱曜,就能好好活下去!
“自然,有姐姐庇佑我,我定不會使幺蛾子。”
林緣君抬手,斟了杯酒,“妹妹敬姐姐一杯酒。”
林驚雨神色微動,盯著酒遲遲未喝。
林緣君一笑,“姐姐是怕妹妹下毒嗎?”
林驚雨不假思索點頭,“嗯,確實!
面前人抬起酒,拿自己作證,“那我先干為敬。”
見此,林驚雨這才喝下。
林緣君瞥了眼空杯子,緩緩開口,“從前之事,樁樁件件是我的錯,我也是不得已之舉!
“哦?殺我?毀我清白?是不得已之舉!绷煮@雨嗤笑著輕輕搖頭,“真是好一個不得已之舉!
她解釋,“姐姐有所不知,我所做皆是為了我的弟弟!
“這么說,你承認之前的罪行了?”林驚雨道:“讓土匪毀我清白的是你吧!
她毫不猶豫點頭,“是我。”
“砍你弟弟一刀的那個瘋婆子,那一刀本該是劈向我的吧!
她點頭,“正是!
“至于弟弟,這是什么借口!绷煮@雨微微俯身湊近,“說來,讓姐姐聽聽!
“實不相瞞,曾有一個人許我一個愿望,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行事,他就會給我弟弟治病的藥方子。”
林驚雨問,“你為何告訴我!
“因為我想讓姐姐庇佑我……”
林緣君望著眼前女子眼皮漸漸闔上,雙手無力地要撐住桌案,卻渾身軟綿,搖著頭腦子愈發沉重。
林驚雨闔上眼之際,聽耳邊一道甜美笑聲。
“以及……想讓你死個明白。”
林緣君望著林驚雨倒下,露出得逞笑意,慢悠悠走過去,推了推她的肩膀。
“姐姐,醒醒!
人不為所動,軟綿綿一碰又倒,林緣君貼心道:“看來,姐姐醉了,妹妹這就送姐姐回去。”
她扶著林驚雨走到另一個房間,屋子昏暗,入目是一張碩大的床,床上躺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
林緣君把林驚雨放下,伸手要去解她的衣裳。
忽得她的手腕被拽住,那只明明軟綿的手,在此刻尤為有勁。
林緣君驚得瞳孔放大,“你……你沒中藥!
床上人的緩緩掀開眼皮,她起身,拽著林緣君死命扭動的手,笑著觀賞道:“妹妹這指甲涂得真好看,是個藏藥好地方,酒本無毒,但斟酒時,這藥粉輕輕一灑,我的酒就有毒了!
她摸上濕漉漉的袖擺,蹙眉不悅:“這衣裳不能沾水,妹妹可欠了姐姐一件衣裳,不過妹妹給姐姐送了這么一個俊俏郎君,價遠比這衣裳,姐姐總要補足妹妹什么東西!
林緣君顫抖問,“你……你要干什么。”
“故,姐姐給妹妹備了份大禮,作為補足!
林驚雨松開林緣君,迎著女子驚恐的目光,拍了拍手。
門啪得重重一開,一個高級宮女打扮,端莊嚴肅女子昂首走進,眉宇間滿是戒律規矩。
“周……周姑姑!
周女官抬手,行禮道:“參見三皇子妃!
林驚雨頷首,“不必多禮!
林緣君不可思議道:“你……你們都串通好了,就等著我落網!
“林姑娘品行不端,構陷堂姐,殺害堂姐未遂,欲毀人清白,此等窮兇極惡之輩,老奴皆會上報給皇后!
林驚雨頷首,“那便有勞周姑姑了。”
周姑姑欠身,轉身離開。
外面忽然有人大喊,“著火了!”
林緣君捏著桌角,指尖發白,她眼睛發狠,猛地沖過去,拔下發簪扎入周姑姑的脖子,鮮血四濺,女官轉頭瞳孔變大,抽搐著緩緩倒地。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驚叫。
“著火了!”
“有刺客!”
“是長孫氏的人!”
“長孫氏造反了!”
“反了反了!徹底反了!
緊接著吞沒在一片凄厲的尖叫,狂風呼嘯,大火熊熊燃燒滋滋作響,建筑物倒塌墜落在蒼江里,寒冷的兵器交鋒,劃拉出刺耳的金屬厲聲。
林驚雨望向窗外,身后的船只皆已變成火船,一個個火人跳入漆黑的江水。
風吹起她的衣袂。
林驚雨轉過頭,望向眼前沾滿鮮血的女子,林緣君望著窗外好風景,“天助我也!
“你究竟是誰的人!
“那個人還許我一個愿望,你猜,姐姐!
她摸上林驚雨的心臟,“姐姐,你說形可以仿,但心無法仿,可是姐姐,我們的心本就是一樣的!
“姐姐,只有我們的心臟是一樣跳動的,這世上再也找不著像我們一樣的人了。”
林緣君一笑,猛然抄起一旁的花瓶砸向林驚雨,縱然一躲,卻還是砸到頸部。
林驚雨閉眼,劇烈撞擊下,痛入肺腑,整個人搖晃,大腦嗡嗡作響。
胸口輕輕一推,就被推下窗戶。
求生使人清醒,她猛得一抓,一只手死死拽住窗戶。
春雷照得那只手慘白。
林緣君急忙伸手去扒開她最后的稻草。
“去死!
林驚雨拔下簪子,死死扎入林緣君的手腕,生生挑斷筋脈,這一扎足以廢了這只手。
林緣君痛得發出凄厲的慘叫,只得捂住血紅的手,整張好看的臉變得猙獰。
扒著窗戶,危在旦夕的女子發出咯咯的笑聲,血珠子隨同雨水落在她驚心動魄的臉上,添一絲妖冶,她揚唇,就算居下也視眼前之人為一個玩物。
她看不起她。
“你以為你贏了?”
林驚雨嗤笑,“不過是枚屠戮皇權的棋子罷了,你當真以為你背后之人,能如你所愿嗎?不過是為如他所愿罷了,他如愿之時,便是你的死日,你這個蠢材,清醒一點。”
“那又如何!绷志壘,望著林驚雨因雨水支撐不住滑落的手指,她瞳孔放大,目光猙獰,“今日是你的死日,姐姐你死在我的前頭,且看妹妹如何完成你心中所想!
最后一根手指松開之際。
林驚雨眸色波瀾不驚,嘴角笑意反而愈深。
“我死了,必將化為惡鬼,第一個拉你身后之人下地獄,叫你分不到一杯羹。”
一字一句在狂風中清晰冷然,如今夜寒冷的江。
她身后的裙擺翻卷,與無數雨滴下墜,撲通一聲濺起巨大的浪花。
無人顧暇,整艘船,連著后面無數船只,不停有人落水,有血人,有火人,淹沒在天連水的漆黑里。
*
揚州柳腰軟柔女子妙舞,吳儂軟語的江南小調之中,一個女子忽然執劍而起,沖向皇帝。
一瞬間尖叫刺耳,年邁的帝王已見怪不怪。
只是劍刺來時,一道身影擋在皇帝前頭,劍身刺穿他的肩膀,鮮血沿著箭頭一滴一滴濺在地上。
那人緩緩轉頭,“父皇!
年邁的帝王震驚,“沂兒!
隨即刺客被制服在地。
蕭沂拔出劍,跪在地上。
“快……快傳太醫!
隨行的太醫遲遲未來,直至太監跌跌撞撞到最后爬進來跪地。
二皇子指著太監大喊,“急急忙忙成何體統!
“陛……陛下,后面的船都著火了!老奴看見長孫氏的軍隊爬了上來了!長……長孫氏造反了!
屋內一眾嘩然。
二皇子趕忙跪地磕頭,“父……父皇,這不關兒臣的事!
“報!陛下,我們的船也著起來了!
緊接著,那幾個柔弱的揚州女子掀了衣袍,身著黑衣,手中握著利劍,躲在暗處隱藏的刺客接連沖出,與士兵打斗在一起。
場面徹底慌亂,兵刃殺出一道道鮮血,正襟危坐的官員在地上打滾,抱頭四處躲命,后宮妃子各女眷的哭喊聲凄厲,響徹整艘船。
皇帝和皇后在護衛的保護下從暗閣離開。
蕭沂握著肩膀的鮮血緊隨其后,忽然意識到一個人,環望四周,不見其蹤影。
“木二,務必把三皇子妃找到,將她平安帶上船!
“殿下,那您呢!
蕭沂望向慌作一團的宴席,平靜道:“我先護送父皇,一切皆按原計劃執行!
“屬下遵令!
蕭沂望向暗閣,往里走,突然跌跌撞撞上來一個人,正是二皇子,他撞開蕭沂,驚慌道了聲“起開!北先行往里跑。
暗閣通往甲板,皇帝和皇后正要上逃生小船。
蕭沂走出暗閣時,外面狂風暴雨,可大火不減,因是潑了火油的緣故,在風雨下愈來愈烈。
旗幟燃著火翻卷,四周是一聲聲凄嚎。
“沂兒,快上來。”
皇帝被大臣與士兵簇擁,神情緊張望著甲板上的青年。
青年的手臂滿是刺眼的鮮血,血珠子順著指尖滴在木板上。
“來不及了父皇。”
二皇子提刀,砍斷連著船的繩索。
與此同時,身后雕刻精美的樓閣倒塌,轟隆,一根被火焰吞噬的橫梁墜落,重重撞擊在蕭沂的背,頃刻間天旋地轉,他的衣袂灼燒,橫梁壓著身軀墜入江浪。
天,又變了。
第62章 第 62 章
一只手搭在橫木上動了動, 林驚雨驟然驚醒,四周是一片漆黑,浪花拍打她的手臂, 身子起起伏伏趴在一根浮木上,才免于溺死。
雨不停下,密密麻麻砸在身上, 又冷又痛。
忽然天空一道閃電劈開漆黑夜色, 亮如白晝, 聲炸裂驚耳。
林驚雨借著閃電光, 看見遠處有座山,亦是岸。
強大的求生意志使虛弱的身體爆發出蠻力, 她伸手不停劃水, 終于劃到了岸。
她大口喘著氣,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岸,搖搖晃晃站起望向四周, 地上散布著被浪花沖上岸的船只殘骸, 殘骸之中一顆東西閃閃發亮引人注目, 林驚雨記得, 這是造船工匠鑲在船上樓閣頂部的南海夜明珠, 珍貴無比。
而在此刻,實乃夜中好物。
林驚雨咬了咬牙,提起濕漉漉沉重的裙擺,往那顆在夜色之中閃閃發光的珠子走去。
臨近之時, 林驚雨欣喜一笑。
卻在下一刻, 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腳, 整個人狠狠往前栽去。
劇烈的疼痛傳來,她暗嘆今日倒了八輩子霉, 死里逃生又挨一摔跤,簡直禍事不斷。
好在夜明珠也因方才的動靜掉在地上,滾落在她手邊,她本還擔憂能不能夠到那顆夜明珠,現在送到她手邊,也算老天彌補了她。
林驚雨爬起身,又是一道驚雷,剎那間,她看見絆她之物竟是一條腿,以及那人半條手臂鮮血淋漓,于電閃雷鳴下,血紅一片瘆人至極。
饒是一向穩重的她,也不免嚇得花容失色,大聲尖叫。
她慌忙踹開那具“尸體”
許是踹狠了,那具“尸體”痛得呻吟了一個“嗯!。
那聲音耳熟,又是一道閃電,她注意到他穿的衣袍今日在一個人身上瞧見過。
林驚雨捧起夜明珠,緩緩靠近,她顫抖地伸手將那人扳過來,與此同時在一條蟒蛇般蜿蜒的閃電炸裂,慘白地照在男人蒼白如死尸的面龐。
“蕭沂?”
林驚雨不可思議張口,她推了推他,他已無半點反應,她顫抖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沒氣了?
他方才不是叫了一聲?
莫不是她踹狠了,原本卡在氣管里的水進了肺部。
又或者是,他本就死了,方才是幻覺?是鬼?
她摸上他的脈搏,好在雖微弱卻是跳動的,他還活著,但沒了氣息下一刻或許就是死期。
林驚雨連忙按壓他的胸口,而后俯下身,低頭掐著他的臉含住口渡氣,如此反復。
她按著他的胸口,“蕭沂,你別是想讓我當寡婦。”
最后一次時,底下的人猛然一咳嗽,咳出卡在喉間的水,他虛弱道。
“抗過了刺客和溺水……卻差點沒抗過你的一腳……”
他慘白的唇揚了揚,“原來,你才是我的克星。”
林驚雨筋疲力盡捶了下他的胸膛,“克死殿下算了!
蕭沂捂著肩膀擰著眉頭吃力爬起,他望向四周,“這里有殘骸……我們得快些離開這里……不然真死這里了……你也得陪我死。”
林驚雨道:“休想。”
*
雨下得越來越大,二人沿江往上游走,四周的樹枝如惡鬼招著爪子,閃電下每走一步爪子伸得更近。
她指腹被江水以及此刻的雨水,泡發得沒了指紋,褶皺泛白。
本是一道走的,誰知蕭沂走了幾步就撐不住。
林驚雨問,“殿下可還好?”
蕭沂捂著肩搖頭,“無礙!
過了會,男人要倒地。
林驚雨趕忙扶住他,望著他毫無血色的嘴唇,蹙眉嘆了口氣。
雨夜,林驚雨的雙腿虛弱無力,肩上的人越發滾燙,他半條手臂,血水被雨水沖淡,轉瞬又愈濃,血珠順著他的指尖,滴在林驚雨的裙擺。
林驚雨低頭,望著觸目驚心的一道道血跡,她眉心微動,這樣下去不行,蕭沂失血過多,又因傷口發炎而發燒。
她能察覺出他的氣息逐漸微弱。
他要死了。
雨勢漸大,地上坑坑洼洼,泥濘不堪,林驚雨的腳陷入泥地,她的腳走得早無知覺,身上的人因昏迷愈發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他會累垮她的。
一個自私的念頭,浮現在林驚雨腦海。
反正他要死了,不如扔了他。
她扛著他走了這么久,已是仁至義盡。
若不扛著他,她能走更遠,更快。
這四周可能有野獸,可能有追殺的刺客,可能拖著他走,就能累死在這泥地。
罷了,再走一會。
就一會。
可走了很久,她體力不支連著蕭沂倒地,天旋地轉,濺起泥水,兩個人皆狼狽不堪。
不一會泥濘的土地沾染上鮮血,點墨似的向四周渲染開來,林驚雨便躺在上面,白皙如瓷器的脖子濺了幾點泥點子,以及他的鮮血,轉瞬又被雨水沖刷。
雨水墜落不斷拍打他們的臉頰,又冷又疼。
就這么把他放在這里吧,她這般想,他真的會拖累她的。
蕭沂,別怪她狠心。
林驚雨轉頭,望向一旁的男人。
他雙眸緊閉,明明是個雨天,嘴唇卻干裂,整張臉與死尸無異,或許下一刻就是具尸體。
或許下一刻,他就死了。
“蕭沂,你不準死!彼忽然道。
林驚雨緩緩爬起身,抓住他的手,雙眸睜大,笑著道。
“你要是死了,我就嫁給二皇子,那個賤人還覬覦我的美色,長孫瑤我斗死她輕輕松松,如今我又是林家嫡女,何愁正妃身份。”
“你死了,皇子里頭除了小的,就他一個大的,他做了皇帝,我就是皇后!
地上的人依舊不肯睜眼,脈搏跳得愈來愈弱,手無力地搭在林驚雨的指間。
林驚雨卻笑得越燦爛,夾雜著風雨聲。
“你要是死了,信不信我直接下藥給你爹,”
“反正慢慢斗,我遲早要當皇后,遲早母儀天下!
“就算當不成皇后,我以后也是你皇嫂,是你的母妃。”
“去了地底下,你也要這么稱呼我!
“哦,忘了,現在長孫氏謀反了,聽聞長孫大公子長得也不賴……”
……
“做夢!
忽然一道沙啞的弱聲,再熟悉不過。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糊住了她的視線,有只滾燙的手抹去她眼角的眼淚。
一張蒼白的臉逐漸清晰,放大,雨珠子順著他的濃密細長的睫毛滴落。
林驚雨的笑戛然而止,茫然之際,唇瓣上被一道柔軟覆蓋,冰冷至極,碾壓著她的唇,又狠狠咬了一口,似是在報復她方才的那番話。
血腥味勾纏,唇齒撤離,耳畔是雨點墜落的打鼓聲,他低沉陰冷的笑聲鉆入她的耳蝸。
“林驚雨,想嫁人,除非我死!
“不過,我死了也要變成惡鬼,纏在你和你夫君床榻。”
在她情濃時出現,嚇得她只會喊他的名字。
“蕭沂!
林驚雨喊了聲,他太過滾燙了。
蕭沂頷首,摸上被他咬破的唇,像是標記了一個的印章,只有野蠻的動物才會標記。
可想想,那又如何。
君子面如他,卑劣心亦如他。
她常罵他衣冠禽獸,他不就是。
“蕭沂?”她又喚他。
“嗯,記住,這才是你的夫君。”
“那你就給我好好活下去!
林驚雨晃晃悠悠起身,伸手向蕭沂,指尖滴著雨水,蕭沂一笑,緩緩伸手握住她的手。
“好。”
大雨傾盆,江潮聲凄寒,泥濘的道路上,在剎那電光間可見兩道身影貼在一起。
*
林驚雨尋到一個洞穴,內有稻草和煤油燈,應是山中獵人打獵時的暫居點。
她扛著蕭沂倒在稻草堆,仰著頭大口喘氣。
蕭沂緊閉著眼,毫無動靜。
林驚雨慌忙喊,“蕭沂?”
他聲音虛弱,卻帶著笑意,“放心,還活著,不必擔心!
“才沒有,你若死了,如今局勢已變,我也好早點改嫁。”
她說著,目光凝聚在蕭沂的胳膊,血依舊止不住,若再這么下去,他就真死了。
林驚雨起身,裙擺忽然被拽住,她低頭,見蕭沂緩緩掀開眼皮,一雙黑眸深邃,在電閃雷鳴之時,映著她的樣子。
“怎么,現在就去改嫁了?”
“方才打雷時,看見山洞里煤油燈和獵人留下的東西,我去看看。”
她揚唇一笑,“怎么,就這么怕我改嫁?”
蕭沂松開手,“怕你現在出去,被外面的野獸吃了!
林驚雨笑而不語,轉身朝一旁雜亂的一角走去。
破舊的桌子上有火折子,她試著點燃,煤油燈燭火搖晃,洞穴終于亮了一些。
蕭沂的血實在止不住,她想起在揚州對秦家二少爺使的法子,拿起桌上的刀子抵著石頭掰彎,讓煤油燈將刀子燒得發紅。
然后轉身對蕭沂道。
“蕭沂,你信我嗎?”
蕭沂望著她,風吹起衣袂,她的樣子說來狼狽,一路跌跌撞撞,披頭散發,閃電照得她的臉蒼白瘆人,偏手里還拿著一把燒紅的刀子。
蕭沂微微皺眉,“說來,是不太相信的!
他又道:“但,可以一試!
她道:“沒有麻藥,很痛!
“無妨!
他剝下衣裳,露出猙獰的血口,面色平靜朝她道:“來吧。”
林驚雨走過去,待刀伸向他的傷口時,她握著刀柄的手顫抖。
蕭沂垂眸勾起唇角,“怕了?”
她望著傷口,聲清晰道:“怕你疼。”
蕭沂一頓,又緩緩閉上眼,“不用怕,我不懼痛,不過你要再慢一些,我可能就真死了。”
林驚雨咬了咬牙,握緊刀,貼向他的傷口。
血肉模糊中,白煙隱隱上騰,林驚雨能聞到淡淡灼燒味。
以及感覺到他極力隱忍的顫抖,她握住他的手,“殿下!
仿佛喚他,就能緩解那份疼痛。
蕭沂的氣息沉重,額頭青筋暴起,幾滴冷汗滴下,他蒼白干裂的唇卻一揚,一雙眸睜開蓄著笑意,望著眼前滿臉擔憂的女子。
“放心,痛不死。”
血止住了,林驚雨扔了刀子。
蕭沂問,“你怎么出現在了岸邊!
林驚雨撕下自己裙擺一條布料,替他包扎。
“是林緣君把我推了下來!
“真可憐。”
蕭沂望著她狼狽的模樣道。
林驚雨以為他是在譏諷她,冷著臉猛地纏緊繃帶,蕭沂悶哼一聲:“林驚雨,你謀殺親夫啊。”
她繼續纏繞繃帶,邊說:“是殿下狼心狗肺先,挖苦我。”
他凝望著她脖頸上有一處紅腫的擦傷,“我是真覺得你可憐,心疼你。”
“不需要,我挑斷了她左手筋脈,她那只手怕是廢了。”
“一只手抵一條命?”
“若不是因為長孫氏造反,我早就將她繩之以法,她現在該押入大牢,等待菜市刑場眾人唾棄與腰斬!彼怒不可遏,聲極其寒冷。
蕭沂道:“那真可惜。”
林驚雨目光望向蕭沂的肩膀,問,“話說,你這傷怎么回事,長孫氏的人砍的?”
“是,也不是!
林驚雨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這一劍,我給皇帝擋的。”
林驚雨不可置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抿了唇道:“殿下何時喜歡父慈子孝的戲碼了?”
“你說得沒錯,確實是場戲碼!
“殿下故意的?”
他面色平靜:“十余年來的不管不問,總要找一個契機爆發他心中愧疚!
林驚雨點頭,愈想愈不對勁,她忽地拽住他的手問,“所以,殿下早就知道長孫氏要造反?”
“長孫氏有謀反之意,韜光養晦數年,此次皇帝下江南京城群龍無首,實乃奪權篡位好時機,在皇帝回京前行刺!笔捯枢托,“恐怕現在的京城早已被長孫氏所控制。”
他心如明鏡,她蒙在鼓里,林驚雨氣道:“殿下為何不告訴我?害我白費心機。”
“本殿只知他造反,又不知他何時造反。”
林驚雨氣得笑了笑,“殿下真是讓我啞口無言。”
她又不解問,“不過,殿下既然知道,為何不告訴皇上,提前籌謀,來個甕中捉鱉。”
“沒有實質的證據,三言兩語父皇怎會聽我的話動兵,況且我在賭!彼p眸幽深,晦暗不明,“賭我的二皇兄是否能贏過長孫氏,鷸蚌相爭,他們舅甥倆自相殘殺,你我只需觀局就是。”
林驚雨問,“若賭輸了呢。”
畢竟,賭輸了可就是長孫氏的天下了。
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兩方相爭,必有一敗,另一方也必然有所傷,此刻若有第三方勢力乘虛而入……”
蕭沂頓了頓,目光漸深。
“第三方勢力,是指殿下?”
“不重要!彼麍唐鸬静荻焉系牡蹲,刀子已退溫,變成正常的顏色,他把刀子握在林驚雨的手心,“賭輸了你就殺了我!
他勾起唇,目光卻冷,“畢竟長孫大公子長得也不賴!
“好!
林驚雨道,不知她是在道長孫大公子好,還是在允諾旁的。
她握緊刀子,注視著蕭沂的雙眸,揚唇一笑,“妾身便與殿下一道賭輸贏。”
第63章 第 63 章
“不過話說, 殿下瞧著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怎落到如此地步!
林驚雨纖手把玩著刀子,神色盈盈, 嘴角一抹輕柔的弧度似笑非笑。
“我的好哥哥砍斷了繩子,沒來得及上船,又算不過天命, 被倒塌的橫梁給砸入水中。”
他平靜地敘述故事。
林驚雨撐著下巴搖頭, “誒呀呀, 殿下真可憐。”
蕭沂眉微皺, 抬起林驚雨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 薄唇輕啟, “你的眼睛真會說話!
林驚雨眼睛一彎,“妾身的眼睛說什么了?”
“它說你在幸災樂禍!笔捯饰站o她的下巴,俯下身, 一字一句道, “林驚雨, 我可是你的夫君。”
像是在喚醒林驚雨的良知, 可她毫不在乎。
“是殿下譏諷我先!绷煮@雨拉開他的手, “再說丈夫又怎么了,不過是搭伙過日子的同伴罷了,不過你我算是戰友,更高一個級別!
她說得像是在賞他似的。
蕭沂搖了搖頭, “那我確實可憐, 好歹絕境之時, 戰友不會被拋棄,但我就尚不知了!
“殿下這般說可就太寒妾身的心了!绷煮@雨柳眉微蹙, 挽起額前的青絲別到耳后,輕嘆了口氣極其委屈。
“在絕境之時,是妾身帶殿下脫離絕境,猛獸、刺客、狂風暴雨洪水尚不知,但妾身還是對殿下不離不棄!绷煮@雨抬起手,“殿下瞧,妾身的手還被雨水泡得發白!
入目是一雙掌面指腹滿是褶皺的手,上面還有道道擦傷,蕭沂撫上,握在掌心。
“讓你受苦了!
“妾身不苦,只要殿下平安無事,妾身再苦再累都無事的!彼龘u了搖頭,一雙凝著眼淚的黑眸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她反握住蕭沂的手,格外認真道:“為了殿下,妾身甘愿一死!
男人眉心微動,或許是因她的話而動容,他伸手抹去她眼睛的淚,緩緩開口道。
“林驚雨,裝過了,不太像你了。”
女子盛著秋水的眼一彎,“殿下,那你會為我舍棄性命嗎?”
男人沉默,直直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不用說,林驚雨也明白。
她揚唇嗤笑一聲,“瞧,殿下也不會,大家都是一樣的人,誰也別說誰!
蕭沂抿了抿唇,望著她滿是涼薄的笑靨,她翻身躺在稻草堆上,手臂枕著腦袋道:“天色不早,妾身要睡了,殿下請自便!
蕭沂半靠在巖壁,望著對面巖壁上燭火搖晃,她的影子仿佛靠在他的腿上。
林驚雨忽然問:“殿下不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嗎?”
也曾有一次,他們逃難至山洞,只是那時她在處心積慮接近他皇兄,他那時亦認為合謀的最佳人選是她的姐姐。
林瓊玉心善賢惠識大體,不似她滿肚子壞水,不似她愛擅作主張總叫人意想不到。
更意想不到的是,后來的后來,他會與她榻上纏綿,行過無數日子,此刻又逃難至山洞。
“你不是睡了嗎?”蕭沂問。
“見此情此景,不免感慨一下,殿下不覺得像嗎?”
蕭沂望著二人親昵的影子,眸中閃著火光,“確實挺像!
他又道:“不過最好還是別像得好!
“為什么!绷煮@雨翻過身,不解地問。
“因為上一次在山洞,后半夜里有鬼不停說夢話,吵得人不能安生。”
他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譏諷。
林驚雨又翻過身去,“殿下放心,今日妾身定死死捂住嘴巴,一個聲都不會發出。”
蕭沂瞥了眼她蜷縮的背,仰頭躺下,邊道:“行,別把自己捂死就成。”
洞穴外風雨呼嘯,整個人間仿佛一個地獄。
洞穴內卻安靜恍若紛亂里的一方庇護所。
林驚雨很快睡了過去,雖環境艱難了些,稻草堆實在硌得慌,精疲力盡之時,便什么也不計較了。
她夢見了祖母,只是祖母在不斷后退,正確來說是有人拖著她,任憑她怎么掙扎,都松不開。
仿佛有無數猙獰的爪子抓住她的手腳,將她關進暗無天日的小黑屋。
姜芙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望著她,眼底滿是鄙夷與不屑。
“老夫人死了,再沒有人能護著你!
“你這個卑賤的庶女,如同你的親娘一樣下作!
“別以為你耍個手段就能贏過我的女兒,像你這種通試作弊的人,就該好好懲罰。”
姜芙道:“你這輩子都是庶女,永遠都爭不過我的女兒。”
“……”
“不!夫人我錯了,姐姐的東西我不要了,我不吃她的糕點,也不要她的簪子,李夫子入室女學生的機會我也不要了,我不爭姐姐的,求求你,讓我再見一眼祖母。”
她跪在地上拽著姜芙的袖口,苦苦哀求。
姜芙只是看雜耍似的笑著松開她,叫人把她拖下去,關上小黑屋的門。
她瘦弱的軀體趴在布滿灰塵的寒冷的泥地顫抖,老鼠在黑夜里吱吱作響,四處爬行,她只能無助地蜷縮在角落哭泣。
到后來,她用一把火,燒了整個屋子,燒死了老鼠,以及童真的她。
下人慌作一團,她從大火里跑出,她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個山頂。
山頂上有一個少年。
同她一樣狼狽,同樣可憐。
“讓他們……都死吧……”
林驚雨猛然醒來,輕喘著氣,煤油燈已燃盡,外面的天依舊漆黑,四周亦是,唯有一個夜明珠發出微弱的光,同時照得蕭沂的臉蒼白。
林驚雨翻了個身繼續睡,不經意間觸碰到蕭沂的手指,又僵又冷。
一會兒,林驚雨又睜開眼。
怎會這般冷。
明明先前還那般滾燙。
莫不是死了?
她手指穿過蕭沂的五指相扣,感受到脈搏還在跳動,她起身將頭抵在他的額頭貼了貼。
怕是失溫了。
她連忙搓著蕭沂的手掌心,哈了口氣,又喚道,“蕭沂,你醒醒,你現在還有意識嗎?”
他張口虛弱吐出了個!昂美洹
她把稻草堆在他的身上,又俯下身抱住他,她此刻才察覺衣裳都還是潮濕的。
如此能不冷嗎?
洞穴外面的雨漸漸小了,淅淅瀝瀝沿著石壁如同小溪,風凄涼穿過凹凸怪狀的石頭,發出如惡鬼般的聲音。
“蕭沂,你這輩子欠我的,回去你得還我。”
林驚雨望著蕭沂昏迷時因冷與痛緊皺的眉頭,她咬了咬牙,脫去彼此的衣裳,赤著身環住蕭沂壯實的腰,抬手摟住他的背,下顎抵在他的肩膀上,將彼此貼得更近,不留一絲讓風進來的縫隙。
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臟漸漸正常跳動起來,身體逐漸回溫,林驚雨這才松了一口氣。
風一吹,星火忽地又起,衣袍圍在四周,由風一點點吹干,一襲薄衣蓋在身上遮擋依偎的軀體。
蕭沂身體變得溫暖,在這溫暖之中,林驚雨又不知不覺靠著他的肩膀昏睡過去。
她又做了夢,夢見祖母喚她,“妉妉!
她已經許久沒聽到有人這般喚她了,她緩緩睜開眼,祖母的慈祥的面容近在咫尺,溫和笑著一遍遍喚她。
林驚雨喜極而泣,“祖母,妉妉好想你。”
“祖母也想我的心肝寶貝!
“祖母以后不要離開妉妉了好嗎。”
林驚雨撲過去,用盡畢生力氣,緊緊摟住眼前的人,帶著哭腔祈求,“不要再離開我……”
她細小的哭聲在洞穴里如一只剛離了大貓的幼獸,空靈回蕩,叫人心疼。
蕭沂便是被這近在耳邊的哭聲所喚醒,一片濕潤在他胸膛滾燙,他大腦昏昏沉沉不知何時睡過去,也不知此刻是何時。
他擰著眉頭掀開沉重的眼皮,昏暗的光下,眼前場景他愣了愣,自己衣不蔽體,林驚雨亦是,她緊緊摟著他,濃密的睫毛被淚水打濕,嘴里喃喃著不要走。
他身體僵了僵,呼吸變得沉重,伸手要將林驚雨推開,誰料她抱得越緊,死死纏著他,肌膚貼得更近,仿佛要融在一起。
她摟住他的脖子,小聲抽泣,嘴里依舊,“別走,求你。”
蕭沂懸在她后脖頸上本欲拉開她的手緩緩放下,她應是又做了噩夢,又或是一個凄涼又不愿讓人吵醒的美夢。
他執起一旁干的衣裳,披在她光滑顫抖的背脊,手懸了半晌,望著她悲傷的模樣,落在她的背輕輕拍了一下又一下,任由她死死摟著自己,她的青絲勾纏自己,她的淚水糊在自己身上。
到最后她的哭聲漸竭,漸漸只剩平穩的呼吸。
林驚雨又睡了許久,睜開眼睛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漆黑的眸,細長的睫毛低垂,寂寂無聲地望著她。
林驚雨迷糊愣了一下,驟然清醒,慌忙爬起身,注意此刻□□,春光乍現,蕭沂的目光變了變,若有所思地掃視在她身上。
林驚雨趕忙撈起衣裳捂住胸口,結巴開口,“我……”
可轉眼一想她驚惶失措干什么,是她賞了他一條命,她什么錯事都沒干。
林驚雨輕咳一聲,“殿下到后半夜失溫了,妾身怕殿下冷死過去,便用身體給殿下取暖。”
她又加了句,“故殿下切莫以為是妾身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在殿下虛弱時乘虛而入,妾身完全沒那意思!
“嗯。”他爬起,輕輕頷首極其平淡道,“你就算生了不該有的心思乘虛而入,我也苛責不了你什么。”
“殿下何時這般寬宏大量了,不過殿下放心,妾身不是如此無恥之徒!
衣服干了,她一件件穿上,天色極暗,她有些看不清衣裳,湊著夜明珠好久才分清正和反。
“不過話說,風雨都停了,為何天還是黑的!绷煮@雨皺眉,她感覺好似已經過了許久,這絕非單單一個夜晚。
蕭沂輕描淡寫道:“亮過,但又暗了。”
稀里糊涂的,什么意思。
林驚雨穿好衣裳走出去,四周寂靜,漆黑一片,夜仿佛停滯了般。
抬頭時,她瞳孔一震,無邊無際,黑茫茫天空,一圓光環懸掛,泛著神圣的金光。
夜明珠在此刻黯然失色,天地再也找不出如此壯觀的奇景。
她從前只在詩文里想象到這副光景,頭一次見,不免呆愣住。
“殿下,你快出來,快看!”
她笑著朝身后的人道,她無暇顧后,望著天空,聽見緩緩走近的腳步聲。
“林驚雨!
“嗯?”
林驚雨轉頭,他已穿好衣裳,衣袍整齊,身姿頎長,落了難也不失優雅之氣。
蕭沂那雙清冷的眸,如墨玉深沉,久久地注視她,忽得他嘴角勾起,望著天浮起一抹仿佛不可置信的笑意。
“天狗食日,白晝如夜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林驚雨望著蕭沂的眼睛, 難得在他眼中見到驚訝之色,可他的嘴角卻揚起。
“殿下也震驚到了?”
“嗯,奇觀難得一見!
四周寂靜, 唯有蟬聲鳴,二人仰著頭觀景色,林驚雨的肚子忽不合時宜叫了起來。
蕭沂勾唇, “餓了?”
“確實是!
“可惜火沒了, 不能烤野物, 一會去看看有沒有野果子, 不過你要是喜歡吃生的,我倒也可以獵一只。”
“那倒不必了!
林驚雨訕訕一笑, 忽然腳下的石子松動, 不小心滑了一腳,整個人往旁傾,好在一只手攬住她的腰, 她也順勢拽住那人的衣裳。
蕭沂的雙眸還尚存對日食的笑意, 望著她, 近在咫尺, 他掌心的體溫穿過布料裹著她的腰, 林驚雨的心跳得有些快,
“小心些!
“哦!
林驚雨松開手,站立好,忽得她的手臂又被拽住, 整個人被拽到蕭沂身后, 林驚雨不明所以, 剛要問他,嘴巴又貼上一只手。
“有人。”
他的掌心溫熱, 林驚雨點頭。
他放下,警惕背著手,手里拿著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一陣窸窣,從草叢里走出來一個穿蓑衣頭戴斗笠的男人,他身上披著獸皮,手里拿著弓箭和一把火棍,應是山中獵戶。
二人松了口氣,倒是獵戶瞧見二人嚇了一跳,上山打獵驚現變天的不吉之象,又在山洞口瞧見兩個衣裳破破爛爛,滿是泥巴痕跡一男一女。
男的面色蒼白看著要死了,女的披頭散發看著也嚇人。
天狗食日,山中精怪橫行。
他驚慌指著二人,操著當地的口音:“你……你們是人是妖怪。”
林驚雨指著蕭沂肩膀隱隱滲出的鮮血,盈盈一笑,“大叔您瞧,他肩上還流著血,我們是人,不是妖怪。”
蕭沂瞥了眼那張甜軟無害的笑靨,跟著點了下頭,收了手中刀朝那獵戶道:“不信您握一下,熱的。”
見此,獵戶收了手中的弓箭。
“算了,俺信你們!
他又抬頭望著眼前的二人,模樣實在狼狽。
“你們二人怎會出現在此。”他瞥了眼洞穴,“誒!我的煤油燈都被你們用完了。”
“我們一路逃難至此,夜里黑,不得已用了您的東西,實在抱歉!笔捯蕪呢笆咨峡巯聛硪粔K玉石,交到獵戶手中,“一點歉禮,還望海涵!
那寶石在火光照射下閃閃發光,映在獵戶雙眼,獵戶咧開嘴角笑呵道,“沒事沒事,這樣,我見你們兩個瞧著實在可憐,叔看著心疼,應好久沒吃飯了吧,走,去我家吃飯去。”
蕭沂頷首,“多謝。”
他側目望向林驚雨,薄唇微揚,“走吧,我們的飯有著落了。”
林驚雨想起什么,看向洞內空空如也的稻草堆,“那夜明珠呢!
“出來時,好像不小心掉石頭縫里了!
“我去把它拿出來!
蕭沂拽住她的手,“那東西太招搖,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扔這吧!
林驚雨皺眉,只好作罷心疼長嘆了口氣。
獵戶走在前頭引路,他忽地轉頭,又遲疑問,“對了,還沒問你們兩個……是何關系。”
林驚雨:“兄妹!
蕭沂:“夫妻。”
蕭沂皺眉,望向林驚雨,兄妹,她倒說得出口,可夫妻便這般難以啟齒嗎?
二人異口異言,獵戶一頭霧水,張著嘴不知聽誰的。
林驚雨輕咳一聲,蹙了眉頭攀上蕭沂的手臂,抬手抹了抹眼淚,“我本是孤兒被阿爹阿娘收養,我與哥哥共處同一屋檐相處十八載,早已生出不一樣的情愫,我們兩心相愛本想與爹娘坦白,無奈爹娘不許,爹爹要將我嫁給別人,阿娘讓哥哥令娶他人,我們不得已只能當一回不孝子女私奔,或許是老天報應,這私奔半路竟遇到了劫匪,東西搶得搶,哥哥也受了傷……”
蕭沂垂眸,望著林驚雨滿口胡言,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仿佛字字句句真情實意。
那獵戶聽后嘆了口氣,“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可憐這天下有情人,你們兩個也不容易啊,還有那句什么,可憐這天下父母心,爹娘養你們也不容易,私奔也要記得給爹娘報個平安信。”
林驚雨抽泣,“謝叔,我們知曉了!
“走,莫哭了,跟叔回去吃飯。”
林驚雨轉頭,朝蕭沂揚唇一笑,“走吧,哥哥,我們去吃飯了!
蕭沂陰沉著張臉,“養女和哥哥,你倒真說得出口。”
她頓了頓,“怎么,哥哥不喜歡嗎?”
林驚雨眼睛彎起,如一汪秋水里面還映著日食,蕭沂收回視線,望著漆黑的白日。
“隨你!
林驚雨笑著繼續走,地上泥濘,她不小心一滑,蕭沂握住她的手,“小心些。”
“地上滑,如何小心。”
“你握著我的手走!
“哦!
獵戶轉頭,見二人執著手走,笑著道:“小年輕就是恩愛!
蕭沂握著林驚雨走下,頷首道:“見笑了!
日食褪去,天狗吐出了太陽,白晝萬物又歸清晰,村子漸漸放大,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煙囪炊煙裊裊。
林驚雨聞到淡淡飯香,她朝蕭沂道:“我聞到了紅薯的味道!
“鼻子這么靈?”
“那是,小時候姜芙關我那陣子,飯菜都是餿的,我每日最期盼的就是探枝往門口塞的紅薯,那味道又香又甜。”林驚雨問,“殿下吃過紅薯嗎?不過想來,你們皇子在宮中,定然見也沒見過這種東西。”
“沒有!笔捯实坏溃骸暗故丘I極了,抓過老鼠吃!
蕭沂察覺到林驚雨聚在他身上的目光,笑道:“不必可憐我,不過清蒸的最難吃,還是烤的好吃!
“老鼠我倒沒吃過嗎,但姜芙吃過老鼠屎!绷煮@雨笑了笑,“你知道姜芙除了恨我是鄭小娘生的,以及小時候我樣樣比阿姐好之外,她還最恨我什么嗎?”
“什么。”
“小時候她欺負我,我那時候有祖母撐腰,才不慣著她,她罵我一句,我就偷偷往她飯菜里放老鼠屎,我現在還記得她當初那副表情,又紅青到最后氣得快背過去,臉都變紫了!
她眼里滿是幸災樂禍的笑意,到最后又黯淡下去,她嘆了口氣,“只是后來祖母走了,鄭小娘又處處討好阿姐,巴結低伏姜芙,沒人給我撐腰,我也只能藏拙,只能示弱,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她眼底淡淡哀傷,盡入蕭沂眼中。
她在外一直以一個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姿態示人,從前蕭沂覺得那是張虛偽的羊皮。
可又何嘗不是保護自己的外殼。
蕭沂自嘲,“那我是該慶幸,能讓你對著我幸災樂禍。”
“殿下不必多謝!
她厚著臉皮,蕭沂望著她的模樣。
“倒是有點想見見,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獨尊的林驚雨。”他喃喃道,“滿堂驚雨,獨枝高臺!
林驚雨昂頭一笑,“怎么,殿下要給我撐腰?”
“嗯!
他道。
林驚雨愣了一下,擺了擺手,“罷了,殿下現在都沒法給自己撐腰,能給我撐什么腰,不過多謝殿下安慰我!
蕭沂站在身后,目光深沉,望著林驚雨的背影沉默不語。
黑夜過后,陽光燦爛,并無什么不吉之事,村民們放下心繼續干活,小孩撒著歡玩泥巴,追逐打鬧,跑遍整個村子,歡聲笑語一片,狗見到人不停犬吠。
獵戶扔了只路上獵的兔子,狗叼著食物搖著尾巴回狗屋。
獵戶推開門,“進來吧,這就是我的家,正好到了飯點,聞這飯香都把俺聞餓了。”
他朝屋子里喊,“媳婦,我回來了!
林驚雨走進院子。
“漂亮姐姐好!
一個壯實的男人手滿是泥巴,傻憨憨對林驚雨笑。
林驚雨嚇一跳,被蕭沂圈到身后,語氣溫柔,“別怕!
屋子里走出一個拿著搟面杖的婦人,掐著那個壯實約莫十六七八的男人的耳朵,“又玩泥巴了是吧,叫你別玩偏玩!
那個男人痛得哭了起來。
“哭什么哭!”
而后她又看向站在門口的林驚雨和蕭沂,皺著眉問,“你們是誰?”
獵戶笑呵著解釋,“小夫妻倆路上遇到了土匪,幾天沒吃東西,我瞧著他們可憐,便喊到家中叫他們吃飯。”
才說完他的耳朵就被婦人擰住,她怒哄道:“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帶,你當我們家糧食大風刮來的,你今天獵了什么,就一只兔子還給狗吃了,我看你良心被狗吃了,老娘當初就不該嫁你!
一邊是哭著的“小的”,一邊是連喊痛的大的。
“媳婦消消氣!鲍C戶從懷里掏出一顆寶石,“媳婦你瞧!
一塊玲瓏翡翠碧玉在陽光照射下更剔透,婦人一見,眼睛看直了,松了丈夫兒子摸著碧玉笑容燦爛。
“這東西,哪來的!
一道甜軟的聲音響起,林驚雨從耳垂摘了一顆白玉墜子,握起婦人的手,放入她掌心,“我們倆逃難來此,打擾大叔大娘了,一點歉禮,還望海涵!
“不打擾不打擾,一點也不打擾!眿D人笑著擺手,“我看你們兩個年輕人也可憐,大娘這有衣裳有吃的,就先收留你們一天,喚我顧大娘就成。”
她朝里喊,“阿芳啊,快收拾收拾,有貴客。”
“那便多謝顧大娘和顧大叔了!
“應該的,應該的。”
林驚雨和蕭沂站在門口相視一眼,她道:“進去吧!
屋內布置雖簡陋,但整齊干凈,一抹靚麗入眼,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坐在桌邊插花。
“一天天就知道弄你那些花,快拿開,今日有貴客,快給貴客倒杯水!
小姑娘抬眸,看見有陌生人,怯怯抱著花離開。
“嘿,你這娃。”顧大娘轉頭笑呵著道:“這娃怕生,別介意。”
林驚雨回:“無妨,我們夫妻倆也不渴!
林驚雨坐下,不一會一只手怯怯倒了一碗水,挪到林驚雨手邊,她回頭,瞧見是方才那個小姑娘。
林驚雨微微一笑,“多謝!
小姑娘膽小,沒吱聲,她又給蕭沂倒了碗水,蕭沂有禮,溫潤道:“多謝!
她膽小如鼠,慌忙收手,水濺到了蕭沂袖子。
顧大娘一見,掐住小姑娘的耳朵,“怎么做事的你,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蕭沂攔道:“無妨,我這袖口本就有些潮濕!
林驚雨跟著開口,“無關她的事,是我夫君面相冷,嚇著小姑娘了。”
蕭沂在外一貫溫和的眉,微蹙看向林驚雨,點頭附和:“是呀,還是在下的錯。”
顧大娘見二人如此,也不好說什么,笑著道,“誒呀沒事,是我這姑娘膽子小,誒呀我水開了……”
婦人連忙往灶頭跑。
“那是鳶尾花嗎?”
女孩點頭,“嗯!
林驚雨一笑,“很好看!
女孩抬起臉,眼睛里的光亮了一下,她拿起收掉的鳶尾花,遞給林驚雨,“送……送給姐姐!
林驚雨接過,“多謝。”
“不……是我該謝謝你!
林驚雨搖頭,“本就無關緊要的事,謝什么。”
林驚雨問,“外面玩泥巴的人,是你哥哥嗎?”
小姑娘點頭,婦人的聲音又響起,“阿芳,去叫你哥哥吃飯,記得把他手洗干凈,臟死了!
“好……好!
小姑娘點頭,匆忙離開。
林驚雨聞了聞花香,鳶尾花大大一簇,她給了蕭沂一朵,“噥,送你一朵。”
蕭沂接過,嗤笑道,“好人都由你來當,惡人我來做是吧!
他道:“你哪只眼睛見我冷著臉了。”
“若我們不錯些,那顧大娘得把那小姑娘的耳朵給擰掉了,殿下就當做好事,多積點德,佛祖會贊美你的!
她笑著安慰,還拍了拍蕭沂的手。
蕭沂握著手中的花,望著林驚雨的笑靨,伸手將花簪在她的耳邊,“佛祖贊不贊美我不知,我只知確實該積點德了。”
“什么?”
蕭沂望著鬢邊的鳶尾花,滿意點頭,“畢竟積了八輩子的‘德’,娶了你!
林驚雨知道他說得是霉,譏諷她,但落于外人耳中,卻又是字面上的意思。
“哎喲,小年輕的就是恩愛!
顧大娘端著飯菜過來,“你顧大叔都與我說了,你們哥哥妹妹的也不易,但這私奔也不是長遠的事,想過以后怎么辦嗎?”
蕭沂道:“我們想先在這暫居一段日子。”
婦人臉色一變,“我們這一家四口的可騰不出屋子來。”
蕭沂摘下腰間一枚玉玨,放在桌上,“確實有些打擾了!
婦人摸著玉玦,笑呵著搖頭,“不打擾不打擾,出門打聽打聽,在這村子里誰不說你顧大娘最熱情好客,跟你講我們這村子里頭的人都勢利眼,可切莫去別人家受苦,而且我們家在南邊還有間房子,本是給我兒子留著當婚房的,寬敞著呢,一會吃完飯,我就讓我家男人帶你們過去!
蕭沂點頭,“那便有勞了!
“不打緊不打緊,你們先吃!
林驚雨嘆氣,“我就該把那顆夜明珠敲碎了帶過來的。”
蕭沂望著她心疼的模樣,笑道,“你若心疼,夜里我過去把它敲碎了!
林驚雨一愣,“殿下為了妾身如此不辭辛苦,叫妾身感動啊!
“那倒不是。”蕭沂吃了口飯,“只是忽然覺得,有錢好辦事,你我在這處處還需要錢。”
林驚雨問,“殿下真要在這待一段日子?”
“外面危機四伏,他們舅甥倆自相殘殺,刀劍無眼,你我就在平安處好好觀戲就成。”他眸漸深,望著外邊的天,“況且若我猜得沒錯,這里是濟州關山一帶!
濟州,若她記得沒錯,那是蕭沂亡母舊國,他的那個老師,濟州刺史趙大人也在此處。
林驚雨一笑,“好啊,那妾身就陪殿下在此處,過過這愜意悠哉的田園生活。”
第65章 第 65 章
“噥, 這就是你們的住處!
門前是一片田地,種有稻苗,碧綠得滴水, 流水潺潺,水車悠悠,掀起嘩啦一片渠水, 不乏白鷺落在田地間嬉戲和捕食稻田兩邊水渠里的小細魚。
“這地方我喜歡!
林驚雨環顧四周, 點頭。
蕭沂問, “顧大叔, 此處可是你家田地?”
“是啊,怎么了!
蕭沂給了他一塊碎玉, “我家娘子喜歡種地, 可否借你家田地一用!
顧大叔擺手道:“隨意,我家田地多得是,這兒你若不說, 興許都荒廢了!
“還是要收的, 一點心意罷了!
待顧大叔無奈收下轉過身去, 林驚雨掐著蕭沂袖子皺眉道:“殿下怎如此敗家, 花錢來種地?”
“不是你喜歡種地嗎?如此田園好風光, 可不得讓你使勁造!彼,“玩盡興了,省得回去糟蹋我的竹子和花草。”
林驚雨反駁,“那是因為在墨竹軒閑得沒事干, 我才喜歡種地, 殿下要是給我銀票數, 我能天天數,誰還去種地!
“懂了, 咱應該去酒樓!
“嗯?”
“給你弄個掌柜當,讓你數錢數盡興了。”
林驚雨笑了笑,“又不是自己的錢,有什么好盡興的!
“行,我跟他說說,就不種地了。”
林驚雨又掐住蕭沂的袖子,攔著道:“誒,錢都花了,怎能不種。”
門被打開,陽光照進灰塵如流沙懸浮,林驚雨捂著鼻子扇風。
“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打掃屋子。”
蕭沂端了盆水,用手指蘸取水,灑在空中,有模有樣的。
“殿下還會打掃屋子?”
他平靜道:“小時候經常打掃屋子,雖是皇宮,但永巷的住所與之比起也差不多!
林驚雨嘆氣,“我本以為我夠慘了,不曾想殿下比我更慘!
“小黑屋也很苦!
他忽然道。
林驚雨點頭,又搖了搖頭,“姜芙關了我七日,可殿下卻是十余年。”
蕭沂開口,“可我倒覺得永巷的日子很好!
她柔聲,“那妾身陪殿下再過一遍。”
蕭沂潑著水的手一頓,望向女子笑靨,她站在縷縷陽光下,夕陽西下,她身后的西山背后是一片火紅夕陽。
“好!
蕭沂走過去,林驚雨一愣,片刻嘴角笑意揚得更深,“殿下不必太感謝妾身,都是妾身該做的,如若殿下一定要感謝妾身……”
“讓一讓,擋住了!
林驚雨笑容一僵,她側了側身嘴角弧度依舊,莞爾手要搭上蕭沂的肩。
蕭沂一怔,偏了偏身體。
“干活,不要鬧!
“鬧?”林驚雨故作一副不解的模樣,“殿下頭上落了蜘蛛絲,妾身要給殿下取下來,殿下以為妾身要做什么。”
只見她的手伸向他的頭,取下一縷蜘蛛絲,吹了吹隨風飄向窗外。
“好了,蜘蛛絲妾身給你取下來了!
蕭沂眉心微動,她笑了笑,繞過他的身體,“我去接盆水過來,好一會煮茶喝!
獨留蕭沂站在屋子里,望著她的背影,眸色晦暗不明。
*
直到夜里,屋子才收拾好,顧大娘托顧大叔送來些東西,被褥、茶杯和一些生活的必需用品,雖家徒四壁,但也算成了形。
她仰身躺在炕上,累得也不再顧什么形象,四仰八叉的,不一會便要進入夢鄉。
蕭沂端著盆熱水進來,瞥了眼林驚雨粗俗的模樣,“脫了鞋,先洗腳再上床睡覺!
她合著眼道:“累,等會兒!
“等會洗就冷了!
“那就再燒。”
蕭沂道:“我可沒工夫給你再燒!
她無所謂抬手擋住眼睛,“那我一會自己燒水,你讓我再睡一會兒!
耳邊沒了聲,林驚雨當他放棄使喚她的懶性子,正要入夢鄉時,腳被抬起溫柔地脫掉鞋子,一陣寒風起,腳丫子涼颼颼的。
蕭沂望著林驚雨的繡花鞋,上面的并蒂蓮由銀絲繡花,在月光下折射銀光。
林驚雨茫然抬起頭,入目正是蕭沂不知在思考什么的神情。
“殿下莫不是想抽了我鞋子上的銀絲?”
林驚雨問,蕭沂這般利益的人,總不可能趁她睡覺,捧著她的鞋子看著她的腳把玩,未免太變態了些。
“你的鞋子挺好看!彼抗庥忠浦了哪_,“你的腳真小,還挺白!
林驚雨:“……”
變態。
她扯了扯嘴角,不可置信,但很快接受笑了笑,“沒想到殿下還有這種戀足的癖好。”
蕭沂一頓。
“不過殿下放心,妾身不會說出去,等回去,妾身給殿下尋幾個纖纖玉足的姑娘,定然小巧玲瓏,白如玉瓷。”
她按著蕭沂的喜好賢惠道,雖極其鄙夷他這變態癖好,但難得知曉他喜歡的模樣,將來給他擇妾也好找些。
他聲音有些冷,“不必,我喜歡腳大如馬,黑如煤炭的!
“哦!边@有點難找。
她眼睛一轉,看似在很認真思考,蕭沂無可奈何地握住她的腳腕,放入熱水。
林驚雨一怔,她的腳鮮少被人碰過,很敏感,他寬大的掌握著她的腳腕,溫水如秋波撩撥著她的腳底,
她張了張口問,“殿下,這是在給我洗腳?”
“嗯!彼溃骸坝袉栴}嗎?”
“沒……問題。”
林驚雨拘謹道,她的臉頰浮起一抹紅,許是水溫的緣故,連臉頰也開始發燙。
屋內靜悄悄的,唯能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
“殿下給別人洗過腳嗎?”
“有!
林驚雨一愣,而后一笑,“喲,是哪家姑娘!
“是我娘!
林驚雨沒了聲,他昂起頭仰視著她,眼睛在燭火映照下發亮,嘴角微微翹起。
“所以娘子不必吃醋!
林驚雨反駁,“才沒有!
“行,沒有就沒有。”
嘩啦一聲,他抬起她的腳,用帕子裹住擦干,林驚雨連忙收回腳盤腿坐在炕上。
蕭沂瞥了眼她不自在的模樣,嘴角笑意愈深,難得啊,她那樣張牙舞爪的人也會拘謹。
蕭沂擦干手上的水漬,往外面走。
林驚雨喊住他,“你去做什么!
他輕飄飄道:“去給你砸碎了夜明珠,當零花錢。”
“哦!绷煮@雨點頭,“早去早回。”
“好。”
“你帶把傘出去,怕一會又下雨了!
“好!
“灶頭有饅頭,你可以帶些走路上吃,但別全拿走了,我還要吃的。”
“行,好!
*
“聽說了嗎?咱村來了個美人。”
“有多美!
“跟仙女下凡似的!
“誒來了來了!
“你別撞我,我都快被你撞出去了!
“是旁邊的人撞我,跟我沒關系。”
緊接著一個毛頭小子被撞出去,正好擋住林驚雨的去路,他臉漲紅,靦腆一笑撓了撓后腦勺。
林驚雨一愣,“請問,有事嗎?”
“哦哦!彼鹗种械囊换@雞蛋,雙手提給林驚雨,俯了俯身子,“這……這個給你!
滿滿一籃雞蛋,林驚雨抬手拒絕,“不了,謝謝你!
“還……還請收下!
無奈,林驚雨準備找找身上有沒有東西交換。
忽然一道厲聲傳來,抬頭見一個婦人掐著那小伙子的耳朵。
恨鐵不成鋼道:“我叫你去賣雞蛋,你給老娘去討姑娘歡心,說,這是哪個狐貍精。”
“這不是狐貍精,這是天上的仙女!
底下的人反駁,婦人更是火冒三丈,“天上的仙女?我看你是要上天!
她注意到林驚雨的目光,“看什么看,我是他娘!
“娘……娘……娘輕點。”
見此,林驚雨連忙擺手,“這雞蛋,我不要……”
“這雞蛋,我要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林驚雨轉頭,蕭沂徑直走過來,從腰間取了顆碎夜明珠。
“出門在外沒帶錢,可否用此交換!
婦人抬起手中的石塊對向太陽,閃閃發光,她未見過,欣喜又憋著笑道:“咳,行吧,這雞蛋就給你了!
蕭沂從小伙子手上接過籃子,他死死掐著籃子不放,“我給仙女姐姐的!
蕭沂一笑,“我會替你轉交給她的。”
他拽過,放在林驚雨懷里,朗聲道:“天色不早,娘子我們回去吧!
太陽懸高頭,天色尚早,林驚雨不免懷疑是自己眼睛瞎了,還是蕭沂的眼睛瞎了。
“愣著做什么,走了!
他神采奕奕,拉著她的手臂走出圍觀的人群,衣袂翻卷,粗布麻衣依擋不住玉樹臨風之氣。
林驚雨問,“殿下買雞蛋做什么。”
她提了提手中的蛋,他們待不了多久,怕是等到他們離開的時候也吃不完。
“不是你要吃雞蛋么!
“是那人給我的。”
他皺了皺眉,“這兒的人可真熱情。”
“可不是!
林驚雨盯著蕭沂蹙起的眉頭,揚唇一笑,“殿下嫉妒我!
“我嫉妒你什么?”
“沒人對殿下熱情!
蕭沂嗤笑一聲,緩緩開口,“是呀,我不比仙女姐,沒有仙女姐姐招人喜歡!
林驚雨白了他一眼,往前走,前面走來兩個姑娘,擦肩而過。
“聽說了嗎,咱們村來了個公子,那模樣如仙君下凡!
“真的假的!
“還能騙你不成,我前日里碰到過,那模樣一眼記住!
“可有咱村草趙二?。俊
“趙二牛提鞋都不配!迸诱f著忽得瞠目結舌,“誒,前面……前面那個就是!
她的好友有眼力見,撞了她一下,把她撞到蕭沂面前。
蕭沂一愣,神色溫和,疑惑有禮問。
“姑娘可有事?”
那姑娘手里抱著花,低下頭紅著臉扭捏地送給眼前的男人。
“請……請收下。”
火紅的花燦爛,蕭沂卻無閑心欣賞,他笑著要說抱歉之時。
走在前頭的人停下,站著望向他。
他眉心微動,“多謝,正好我娘子也喜歡花。”
姑娘驚訝道:“娘……娘子?你成親了?”
按林驚雨的話他們是私奔來此,可他們本就是夫妻。
他點了點頭,“嗯,我只取姑娘手中一朵花就夠,其余的姑娘好好留著。”
“好吧!惫媚飮@了口氣,順著蕭沂的目光看向前面站著的女子笑道:“郎俊女美,你們很般配,這花就當送給你們倆了!
“嗯,多謝姑娘。”
蕭沂抽了一朵花走向林驚雨,“走了。”
林驚雨瞥了眼蕭沂手中的花,以及他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呦,仙君下凡吶!
他閑散自若的模樣,往前走,“嗯,歷劫來了!
“歷得什么劫!
蕭沂停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驚雨知道他在指自己,蹙了蹙眉,“我是妖魔鬼怪?”
他若有所思點頭,“差不多。”
“差很多的!彼麄冋f她是仙女,蕭沂說她是妖魔鬼怪,她氣憤道:“妖魔鬼怪有我這么好看嗎?”
“蠱惑人心的魅魔倒也挺合適!
林驚雨笑了笑,摸上蕭沂的心臟,眼尾一揚,“妾身若是魅魔,第一個挖了殿下的心臟,吃干抹凈,再也收不了姑娘的花!
她柔情又張揚,皮下是皮,與魅魔無異,蕭沂輕嘆了口氣,抬手把火紅的牡丹花簪在她的鬢邊。
他好似很喜歡給她簪花。
火紅的牡丹花大朵,更襯得人明媚,春光滿面,她鮮少帶鮮艷的飾品,更別提衣裳。
其實她著鮮艷的東西也很好看,素色的清新脫俗,淡雅如蘭,鮮艷的又富貴明媚,嬌艷如花。
蕭沂的雙眸微瞇,久久注視。
林驚雨抬手摸了摸耳邊的牡丹花,先是一愣,而后笑了笑,“殿下就這么把人姑娘給你的花簪我頭上了?當真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
“那可是人姑娘一片心意!
蕭沂道:“她方才跟我說了一句話!
“什么?”
他漫不經心敘述:“她說我們郎俊女美,很是般配,將這花送給我們倆!
“郎俊女美!绷煮@雨點頭,她問,“那殿下覺得般配嗎?”
蕭沂拎了她手中的籃子,往前走,“你是仙女,我是仙君,都是天上的。”
林驚雨小跑上去,“般配?”
他唇角微揚,“我沒有說。”
“這么多雞蛋怎么解決!
蕭沂問,“會做雞蛋糕嗎?”
“那是什么。”
“吃的。”
蕭沂望著天,“少時,我娘經常給我做,算來也有十余年未吃了!
他眼里劃過一絲惆悵,轉瞬即逝。
林驚雨道:“殿下想讓我做?我沒吃過,可做不出霧夫人的味道來,若不好吃殿下可不能怪我!
她一副推拒的模樣,仿佛她做得不好吃,他就要找她茬。
“我并未讓你做!彼Я颂种械幕@子,搖頭道:“怕禍害了糧食!
他一臉嫌棄的模樣,林驚雨皺眉,“我做菜很好吃的,只是雞蛋糕未做過。”
她生氣的模樣可愛,蕭沂嘴角溢出一絲玩味笑意,伸手抹平她擰著的眉頭。
“天色不早,走了,回去給你做雞蛋糕。”
“哦!
第66章 第 66 章
蕭沂在灶頭忙活, 有模有樣的。
林驚雨端了杯茶進來,緩緩走到蕭沂身邊,盈盈一笑, “殿下忙了這么久,先喝杯茶解解渴!
她道:“我在里面放了菊花,甘甜清火!
“放著吧!
蕭沂兩手都是面粉, 打著蛋糊。
少頃, 一片清涼抵在他的唇角, 蕭沂一頓, 轉頭是林驚雨那張笑靨。
她抬起茶,“殿下手不方便, 妾身喂給殿下!
她柔聲道:“殿下, 張嘴!
像是在使喚一只小獸。
蕭沂垂眸,雙眸漆黑倒映出她的模樣,薄唇緩緩張開, 一道清涼甘甜入口, 繚繞在舌尖。
像是她的小舌。
她撤回竹子做的小杯, 問, “殿下, 好喝嗎?”
她的眼睛折著波光,蕭沂轉過頭去,點頭,“嗯, 好喝。”
林驚雨撐著灶臺, 靠在干凈的石頭沿邊, 望著桌上的食材,“我什么時候才可以吃到殿下做的雞蛋糕。”
“等不及了?”
“自然!绷煮@雨一笑, 上身湊近,“那可是殿下做的!
“這是越國糕點,越國百姓大多都會,此村子地處荊州,你出去敲門嘴甜點乞討,興許能討到,不用等我好!
“才不!彼盯著他一字一句,“別人的怎能跟殿下相比!
他不以為意,“這不是什么難事,都一樣。”
“不一樣。”林驚雨搖頭,“因為那是你做的!
蕭沂眉心微動,側目瞥了她一眼,她眼滿是阿諛奉承。
他輕啟薄唇,“說吧,想要什么!
林驚雨一臉無辜,“妾身是真心夸殿下,能要什么。”
“那既然沒什么,可以閉上嘴,我也好清靜。”
“咳,出門在外,沒錢財傍身實在難以行走,若再遇到像今日這樣的事,若我拿不出錢財……”
她意味深長看向蕭沂。
“也是。”他點了點頭,打著手中的雞蛋糊,不緊不慢道:“那袋夜明珠的碎塊你全拿去!
“全……全部?”
“嗯,畢竟本就是你找著的!
“那殿下怎不早給我。”
“我就放在床頭,按照你的性子,我以為你會拿!
“妾身不是那樣的人!
“那確實沒想到!彼不是這樣的人。
下一刻,他鼻梁上一點,蕭沂轉頭,見她憋笑的模樣,眼睛彎起如同新月。
“目標得逞,就開始露出老虎尾巴,張牙舞爪了?”
“怎會,逗殿下玩的,殿下別把妾身想得那般兇猛!彼湊近,“老虎吃人,我可不吃人。”
“與之無異!笔捯噬焓郑崎_她的臉,可他的手掌滿是面粉。
五指落在她的臉上,當真像老虎的胡須。
想著對稱,蕭沂又在她另半張臉劃了三道。
他還玩上頭了。
林驚雨皺眉,臉色不悅。
可越發如此,越趁他意,蕭沂失笑,“嗯,好一個小花貓。”
*
女子躺在椅子上,她剛拔了野草,頭上還蓋著斗笠,躺在竹椅上打瞌睡。
午后的陽光金燦燦一片,旁邊母雞游走在院子里捉蟲。
蕭沂做的雞蛋糕好吃,她總央求著他做,漸漸地那籃雞蛋很快見了底,索性蕭沂就買了只母雞回來。
灶臺飄來陣陣甜香,是雞蛋糕出爐,蕭沂端著雞蛋糕走到林驚雨身前,望著她閑散自若的模樣,揚唇一笑。
“做好了,可以吃了!
她除了愛吃這一點外,她還可以使喚蕭沂,何樂而不為。
許是之前他給她洗了腳的緣故,她開始得了便宜賣乖,張了張口,“妾身懶,殿下喂我。”
蕭沂臉上不愿,伸手塞了一塊進她的嘴,一塊又一塊,望著滿足的模樣,他忽地笑了笑。
“林驚雨,你知道你現在像什么嗎?”
“什么?”
“像我每日投喂的母雞!
林驚雨一怒。
他道: “我今日有事,要去趟鎮子,你先睡!
“我能去嗎?”
“很無聊,沒必要去。”蕭沂喂完盤子里的雞蛋糕,又幫她把斗笠蓋上。
“乖乖在家里,等我回來!
“哦!
蕭沂走后沒一會工夫,林驚雨摘下斗笠起身,神神秘秘,好奇心驅使下,她想跟過去看看。
剛打開門,卻見阿芳站在門口,舉著手不知所措。
她被林驚雨嚇到,支吾道:“蕭雨……雨姐姐,剛剛林沂哥哥說……你在家中。”
她和蕭沂在這村中各改了名,還是她提出來的好主意,他跟她姓,公平起見在蕭沂的強迫下,她也跟著他姓。
林驚雨問,“有事嗎?”
“聽林沂哥哥說,姐姐喜歡吃雞蛋糕,我就拿了家里的雞蛋,給姐姐送過來。”
她伸出手,是新鮮雞蛋,外面特意用紙包著。
“謝謝了!
她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送了雞蛋。
林驚雨望了眼遼闊的田地,蕭沂早已沒了影,于是她拉著小姑娘的手進來,“來,姐姐這有雞蛋糕,姐姐吃不完了,你幫姐姐吃點!
小姑娘膽怯的眼睛閃了閃,“謝謝姐姐!
林驚雨讓小姑娘坐在她原先坐的竹椅上,端了盤雞蛋糕,蕭沂像是臨行前給家里的母雞存糧食,怕它餓了,滿滿一蒸爐都是雞蛋糕。
她雖愛吃,但也不是個只吃雞蛋糕的飯桶。
她決心得找個機會跟蕭沂提議一下,換換別的吃食,別一天到晚都是雞蛋糕,她遲早真變母雞了。
“來,這是菊花茶,去火的。”
“謝謝姐姐!
小姑娘捧著茶,看向田地前一塊大石頭上的字,指著道:“姐姐,這是什么字!
到此一耕。
林驚雨輕咳一聲,“亂寫的,到時候還要劃掉!
“哦!
“你想學字嗎?”林驚雨蹲下,溫柔一笑,“我教你!
她眸光一亮,“謝謝姐姐!
“不必說謝!绷煮@雨折斷樹枝,一半給她,一半握于指間,劃在泥地上。
“這是謝字!
小姑娘聚精會神看著,林驚雨握著小姑娘的手在地上寫。
“阿芳是你的小字,你的大名叫什么,我教你寫你的名字!
“慧哥!
她期待地又重復,“我的名字叫慧哥!
林驚雨握著樹枝一頓,她想起阿芳有個傻子哥哥。
“怎么了?姐姐!
“沒事。”林驚雨動了動樹枝,寫了一行字,邊寫邊念,“秀外慧中,歌之贊之!
她點了點最后兩個字,“這是你的名字,慧歌!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看著骨瘦如柴,營養不良,與她那大腹便便的哥哥相比,天差地別。
阿芳望著整齊的字喃喃,“慧歌,我記住了。”
*
蕭沂是黃昏時回來的,一切如常。
月上柳梢頭,夜漸深,燭火已熄,林驚雨朦朧中感受到枕邊的人起來,下了床,出了門。
林驚雨睜開眼,透過大開的窗戶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這么晚,他去哪?
山路崎嶇,蕭沂握著一根火棍走進森林,四周蟬鳴聒噪。
身后的不遠處,一個素衣女子點著微弱的燭火,跟在后頭。
燭火太過微弱,風一吹騰了一縷炊煙就滅了,四周又歸漆黑。
林驚雨只能看見前方一團火焰,后來沒了影。
她急于去追,誰料太黑了,她踢到一塊突兀的石頭,暗叫不好,整個人往前栽去,閉眼之際一只手攔住她的腰。
耳畔的蟬鳴因動靜而嚇得寂了寂,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三更半夜,你來干什么!
“妾身還想問殿下呢。”
林驚雨揉了揉腳,雖說沒摔到,但那一撞也撞得腳背生疼。
“我看見天空有一道信號彈霧!
“那是什么!
“那是慕家獨有的標記,只有內部人才會知道,娘從前教過我,我今日上鎮子,在官府前的早攤上做了記號,一路標記到這個村子,應是他們追蹤過來了!
原來他今日上鎮子是為此事。
“殿下為何不叫醒我。”林驚雨輕輕嘆了口氣,蹙眉道,“果然還是不信任妾身。”
他瞥了眼她故作傷心的模樣,“我以為你睡了,怕吵醒你。”
林驚雨啞口無言,那是她裝的。
她輕咳一聲,“那還得多謝殿下!
火折子又起,蕭沂往前走,林驚雨拽住他的袖子,“天太黑了,一個人回去我怕。”
“你若想跟就跟著!
“哦!
四周的枝葉風吹得搖晃,沙沙作響,仿佛惡鬼低嚀。
蕭沂垂眸,火光搖晃,她一雙手指都緊緊拽著他的衣袖,蕭沂抬眸嘴角翹起一道笑意。
“你竟還會有怕的東西!
他若有所思點頭,“也是,虧心事做多了,也就怕鬼了。”
林驚雨暗自白了他一眼,收回手指,“妾身是個姑娘,怕黑是自然的,殿下就沒有怕的東西嗎?”
他頓了頓,沉思片刻點頭,“嗯,有!
聽后,林驚雨饒有興趣問,“殿下怕什么。”
“怕你!
“?”
“怕你雞飛狗跳的日子!
林驚雨笑了笑,本撤離的手指又纏上她的手臂,整張臉在火光照耀下更明媚。
“既然殿下如此怕我,那我可要多纏著殿下,生生世世都不分開。”
她一字一句道,最后四個字極為意味深長。
“生生世世都不分開!笔捯释谝梗W砸恍Γ澳强烧媸羌䴓O為可怕的事情。”
走了一會,入目是一片湖,沒了遮天蔽日的大樹,月光照得大地清晰,抬眉可見皓月當空,星星點點鑲嵌在夜色之中。
微風徐徐,湖面波瀾蕩蕩。
遠處有數道火光,蕭沂走去,林驚雨緊隨其后。
那幾個人黑衣打扮,看見蕭沂走過來俯首一拜,“參見三皇子殿下。”
“免禮!
為首的那個,林驚雨認識,正是蕭沂的老師,濟州刺史趙乾趙大人。
“難為老師親自過來。”
“事關殿下,老夫定當親力親為。”
蕭沂問,“外面的局勢如何了。”
“陛下如今暫駐扎在大梵山,京城已經被長孫氏所把控,二皇子南下聚攏勢力,不知從哪弄了大批軍隊,欲與城內的士兵里應外合。”
蕭沂眉眼一轉,緩緩翹起唇角。
“大難當前,他終于按捺不住,開始暴露自己的勢力。”
“是呀,難怪當初殿下不拆穿,原來是等二皇子自己暴露!
忽然遠處一陣窸窸窣窣,箭如雨下,一支箭射來,蕭沂拽著林驚雨的手躲開。
林驚雨問,“怎么回事!
“看來,有人發現了蹤跡!
緊接著一眾黑衣人踏風而來,廝打在一起,劍聲振鳴,
林驚雨躲在蕭沂的身后,她不會武功,只能躲閃,驚慌之際,看見一匹馬。
她含住兩指呼喚馬,那馬被人砍傷,腳滴著血瘸了腿不能承載兩人的重量。
抱歉了。
馬愈來愈近,林驚雨轉頭對蕭沂道:“殿下你再堅持堅持,我先走了!
“林驚雨,你真是好樣的!笔捯士硵嘁粋人的手,再一劍封喉,“罷了,你先走,別一道殉情在這里!
林驚雨柔聲哽咽,“殿下想開些,興許我會搬來救兵。”
救兵?
怎么可能。
她能搬來什么救兵,她就是要逃,要拋下他。
二人都心知肚明,林驚雨最后嘆了口氣,留戀地看了眼蕭沂,準備牽住馬上去,拋下他。
慌亂之中林驚雨的身體被狠狠撞了一下,她皺眉撕得一聲,手突然空空蕩蕩,祖母留給她的佛珠,她唯一的念想,啪嗒掉在地上。
在雜亂的鵝卵石之間赫然躺著,她迅速伸手去撿。
與此同時,一支箭射向蕭沂,兩邊是虎與狼,他一人決二,無暇顧身后的箭。
箭劃破風,厲聲呼嘯。
林驚雨聽到馬沖過來馬蹄聲,她撿起佛珠,連忙抬起身。
而那把蕭沂無力躲開的箭,則被她擋住了。
箭刺穿胸膛,林驚雨的雙眸驟然睜大,不可置信。
沒有劇痛,反而是一陣麻木,麻木到整個人沒有力氣,輕飄飄如踩在云端,她望向胸口插著一支箭,鮮血把她素衣染紅,觸目驚心。
她大腦脹脹的,一片耳鳴,以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很是焦急,擔心。
“林驚雨。”
她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震動胸腔,巨痛襲來,真痛。
她緩緩轉頭,與身后的人對視,蕭沂雙眸驚愕,好似在微微顫抖,難得啊,能從這汪冰冷死潭里瞧見他在害怕。
腳像是不存在了,支撐不住身體倒下。
砸在地上或許該更痛。
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落入的是個溫暖的懷抱,
蕭沂攬住她的腰蹲下,鮮血如一朵含苞的鳳仙花,在一點點綻放。
他皺眉,想觸碰那朵花,想讓它停止綻放。
“怎么變傻了,都要走了,怎么還替我擋箭!
林驚雨拽著佛珠要解釋,張了張口,猛然又吐了口鮮血。
罷了,沒力氣說。
她好困,想睡了,三更半夜本就是睡覺的時候,她有些后悔了,閑的沒事干好奇跟著蕭沂過來。
困意襲來,她撐不住了,眼皮慢慢闔上之際,蕭沂抖了抖她的身子,嘶,真疼,她想罵他。
他向來平靜的聲音有些顫抖,興許是天太冷,興許是她聽錯了。
“林驚雨,你不準死,只要你活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林驚雨又睜開眼,罷了,還是說說。
她聲音哽咽道:“我的鳳冠上……要八顆夜明珠……”
她緩緩抬手,她那般狼狽,此刻定當血盆大口,丑極了,蕭沂卻墨發玉面,粗布麻衣也這般文雅,都是裝的,這時候還裝。
她想把血抹他臉上,叫他也一樣狼狽,顫抖地伸手像是親昵地要做最后的告別。
他像是料定她會污了他的臉,死死拽著她的手,很緊,緊得又像是她會逃離,離開他。
他在牢牢地拽住她,不讓她走。
蕭沂如墨玉般的眸子折射火光,火光劇烈跳動,模糊了她沾血的容顏。
是風的緣故。
“好,我答應你。”
得到承諾,林驚雨放心閉上眼,血太滑了,她的手從他掌心脫落。
他摸上她的臉,很冰冷,連著他的指尖也一道冰冷,麻木,刺痛。
“有時候還是希望你,自私自利些。”
他抱著她,今日的風微涼,他給她蓋上披風,又抱起她。
地上尸骸一片,刺客按在地上。
“殿下,這些人怎么處置。”
他漠然一句,“全殺了。”
第67章 第 67 章
今夜的風大了, 拍打著窗戶,屋內卷起一堆帶血的紗布,從床上到地上, 夾雜著泥濘的土地,明黃的燭火亦被風吹得慌亂跳動,映在男人的眸中。
蕭沂握著林驚雨的手, 她的手很涼, 血止不住。
“大夫呢!
“回殿下, 村子離鎮子有一段距離, 怕……怕是趕不過來!
“那就叫村里能看病的過來,快去!
手上的人手指動了動, 蕭沂連忙看向林驚雨, 她的眼皮沒有睜開,依舊緊閉。
她張了張干澀的唇,聲音虛弱, “就……就用我之前的那個法子。”
烙鐵止血, 他都受不住, 她那副弱柳扶風的身體, 平常一碰就起瘀青, 那種將血肉燙得模糊再合上,皮肉冒煙的痛苦,她根本受不住。
蕭沂皺眉,“很痛的。”
“但事實上……這個法子有用……”她哽咽道:“再說了……為了活命我根本不怕痛!
蕭沂望著她決然的模樣, 沉默片刻起身道:“去尋麻藥過來, 快!
屋內寂靜, 他小心翼翼剝下她的衣裳,傷口猙獰, 他在她傷口附近涂上麻藥,很輕柔,如蜻蜓點水。
蕭沂端起一旁的藥,“這是麻沸散,喝下去就不痛了!
“會喝傻的!
“傻便傻唄。”
“到時候我變成瘋女人關在冷宮?然后看殿下封別人當皇后?”林驚雨苦澀地揚起唇,不過往壞處想,興許變傻了也好,他若失敗淪為階下囚,她得跟著受苦,但傻了也沒什么感覺。
“不會!
他聲如平靜的湖面,卻又萬般穩重。
讓人想相信。
林驚雨喝下麻沸散,過了會果真沒什么感覺,唯能聽見外面的風聲,應是要下雨了,衣裳好像沒有收進來,罷了,聯絡上了人,也不愁沒有衣裳穿。
她不免自嘲,自己給蕭沂燙的烙鐵,終究還是還到她身上來了。
烙鐵滋滋作響,像是在叫囂,縱然沒有了感覺,她也依舊恐懼這聲音。
直至一道飛泉鳴玉,清潤的聲音傳來。
“你信我嗎?”
還能不信嗎?
林驚雨強撐著笑了笑,聲音虛弱又慢軟,“我信你!
“好!
傷口上的麻藥,加喝下去的麻沸散雙重作用下,她并未感到難忍的疼痛,頂多像是被開水燙了一下,但那也是痛的,她緊拽著蕭沂的袖擺,擰著眉頭,額頭密布細小汗珠。
可一旁的人像是比她還緊張,極力控制住顫抖,可他明明殺人時,連眼睛都不眨。
他在顫抖什么。
他最好別顫抖。
林驚雨拽緊他的袖子,安撫他道:“殿下,我信你!
“好!
燭花疊了兩層,傷口終于止住血,林驚雨昏睡過去,蕭沂給她上完藥,又給她穿上衣裳,蓋上被子。
一切完畢,他坐在床邊,望著床上之人良久,他伸手觸碰她的臉頰,注意到手上沾血,收回,用帕子擦去。
“為何,要替我擋箭!
“那么自私自利,貪生怕死的一個人,也會有一日為了一個人舍棄自己的性命嗎?”
“為了……那個人的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他干凈修長的手指,摸上她的臉頰。
“那個人,很重要嗎?”
重要到,值得她舍棄自己的性命。
*
翌日清晨,林驚雨猜錯了,天沒有下雨,反而是晴空萬里,幾縷陽光射進,照在女子慘白無血色的臉上。
她擰了眉頭,緩緩睜開眼。
沒有蕭沂每日喂養的那寶貝母雞滿院子叫,倒還真有些不太適應。
她捂著額頭起身,才起來一剎那,又倒下去,胸口的疼痛撕心裂肺,一動就痛。
門吱呀一開,蕭沂走進,“別亂動,一會傷口又撕裂了!
“哦!
林驚雨乖乖躺好,頭一回她覺得躺著也是個苦差,她道:“可是躺著胳膊酸。”
緊接著一只手輕輕抬起她的背,林驚雨茫然之際背后已靠了一個枕頭,他不緊不慢道:“我在里面加了草藥,對傷口恢復有效!
“哦!
林驚雨點頭,隱隱有股香味入鼻,她沒注意藥味,反倒注意了肉味,來這個村子好幾天,她頓頓都是雞蛋糕,難得見葷。
“鍋里燉了什么,這么香。”
“母雞!
“什么?”
蕭沂以為林驚雨沒聽清,又重復道:“母雞,你失血過多,我給你燉了只母雞補補!
林驚雨不確信道:“是家里那只母雞嗎?”
“嗯!
他一臉淡然道,林驚雨嗤笑一聲,“殿下不是最寶貝那只會下蛋的母雞了,每日精心喂食,怎就這么輕易燉給我吃了!
他輕描淡寫道,“買來本就是給你做雞蛋糕的,如今你受傷,就燉了給你補血吃。”
他這般說著,好像全是為了她。
林驚雨低下頭,玩著指間的青絲默不作聲。
屋內寂靜,蕭沂遲疑許久,眸色漆黑望著她,緩緩張口,“你當時,為何要替我擋那支箭!
林驚雨抬頭,啞然。
她也不知道,但見他炯炯的目光,鬼使神差開口道:“因為,我不忍看殿下受傷!
她語氣軟綿,盯著蕭沂的肩膀,“殿下先前已經受了傷,萬不能再次受傷,烙鐵印在上面很痛,妾身不想再讓殿下再承受烙鐵之痛!
雀鳥鳴叫,金光掠了大半在她身上,她蒼白的臉如若一朵梨花,讓人疼惜,但她卻還說著疼惜他的話。
“值得嗎?”
他問,“你不是最怕死嗎?”
“妾身怕死。”她望著他,“可一想到殿下,就值得了!
如此虛假,按照以往,蕭沂那般涼薄的人定然不會相信人心,尤其是她的心。
不出她所料,他定然會嘲諷她幾句。
可沉默良久后,他道:“雞湯應已燉好,我去給你盛一碗!
林驚雨一愣,望著蕭沂遠去的背影,門被關上,透過窗戶她看見蕭沂俯身在灶臺,他替她嘗了口雞湯,好像被燙了一下,連忙拿開。
他舀了一碗湯,熱氣騰騰,端著走過來,林驚雨慌忙別開臉,像是做了虧心事,怕被他發現。
門又一開,蕭沂端著湯進來。
“湯好了。”
林驚雨才轉過頭,故作從容笑了笑,“真香,是殿下燉的?”
“嗯!
“那我迫不及待想嘗一嘗了。”
“有些燙!
他想說冷一冷,可又不想讓她等太久,于是坐下舀起一勺吹了吹。
林驚雨望著他被燙傷的唇,猩紅一塊,如一點梅花看著妖冶,但看著也一定很疼。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觸碰那一抹燙傷。
蕭沂一頓,緩緩轉過頭,雙目對視。
“怎么了?”
“殿下,你俯下身!
蕭沂不解,卻照做,他俯下身,林驚雨昂起頭,在他唇上吹了吹,涼風一瞬,身體驟然打了個寒戰。
他瞳孔逐漸放大,盯著她的眼睛,忽地抬起身。
他反應怎這般大,連林驚雨也被猛然嚇一跳,扯動了傷口蹙起眉頭嘶得一聲。
“沒事吧!
他眉心微動,有些驚慌問。
“沒……沒事!
他聲音嚴肅:“別亂動。”
“是殿下亂動。”林驚雨抬頭,不經意間瞥見蕭沂的耳朵赤紅,連至臉頰,她問,“殿下,你的臉怎么紅了!
他鮮少是個會紅臉的人,向來也是一本正經說著羞恥之話,怎今日這般反常。
“被湯燙的!笔捯识似鹨慌缘哪鸽u湯,“你若再不喝,它就真的冷了!
“哦!绷煮@雨張了張口,“殿下喂我!
蕭沂沒有反駁,舀了舀湯,溫柔地送入她的口中。
“殿下,院子里的茉莉花要開了,京城靠北,開花開得晚點,不知道我在墨竹軒種的茉莉花有沒有長花苞!
蕭沂道:“算算日子,等我們回去了,興許能看到花謝之前!
林驚雨笑了笑,“殿下很篤定,我們能這么早回去?”
“為了看茉莉花,可以提早行程!
她抿了抿唇,伸手握住蕭沂的手,“那妾身信殿下,能看到不謝的茉莉花!
*
受了傷后,林驚雨開始變得貪睡,喝了雞湯就睡下,迷迷糊糊就又睡到了夜里。
她聽見外面的人講話。
從窗戶看去,一行黑衣人站在院子里,對一個人畢恭畢敬。
中午的時候,趙乾派來的大夫給她看過,此刻正站在外頭,林驚雨還看見蕭沂,他的臉色不大好,似乎是在猶豫著什么。
大夫拱手,聲音顫抖,“殿下,三皇子妃傷勢過重,這山路崎嶇實在難以上路,老夫以為還是安置在這村中為好!
蕭沂的聲音響起,“那便再推一推,等三皇子妃傷好了再走!
“不可。”趙乾一拜:“殿下,大局為重啊,殿下必須隨臣走,越國舊部已經亂了二十余年,急于需要一個人重振旗鼓,平定內亂,加之前方危機四伏,帶著女眷終究不便,臣也是為了三皇子妃的安危著想!
又一個人道:“殿下放心,臣會派人保護三皇子妃,待殿下處理好一切,再來接也不遲!
“是呀殿下,大局為重,趁大啟內亂,天子離京,眾勢力自顧不暇,是我們聚勢攏兵好時機,萬不可再拖延!
眾人你一句,我一言,蕭沂皺起眉頭。
屋內忽傳來一道輕咳。
蕭沂道:“罷了,明早再說。”
門吱呀一開,林驚雨躺在床上要夠邊上的水,蕭沂執起遞給林驚雨。
“渴了可以喚我。”
林驚雨抿了口水,笑了笑,“我見殿下與人商議事情,不想打擾殿下!
蕭沂握著杯子一緊,“你都聽到了?”
“嗯。”林驚雨點頭,狡黠笑了笑,“殿下這次可不能怪我偷聽,我什么也沒動就在這躺著,是殿下和人在我窗前說話偏要傳入我耳朵里的,我不是故意聽到的!
“我沒有怪你!彼p聲道,少頃,張了張口還要再解釋。
林驚雨搶先道:“那雞湯太濃了,我還是口渴,殿下再給我倒一杯。”
蕭沂按照她的吩咐,又倒了一杯,“等回去后,我燉得稀一點!
“不了!绷煮@雨搖頭!拔還是喜歡喝濃的,反正夜里有殿下給我倒水喝。”
蕭沂薄唇微揚,“好!
林驚雨抬了抬一只手,“嗐,天氣熱了,這受了傷就是麻煩,不能洗澡,昨夜刺殺跑來跑去的身上早已出了汗,黏膩得很,難受死了!
她柳眉一蹙,她那般愛干凈的一個人,最受不了出了汗不洗澡。
林驚雨嘆了口氣,可無奈,她如今連動的力氣都沒有。
“我替你擦身!
一旁的男人忽然道。
“不……”必。
她還未說完,蕭沂已轉身離開,再進來時,手里端著盆熱水。
茉莉花苞的影子在窗戶上搖晃,屋中已有淡淡茉莉清香,夾雜著股藥味,以及絲絲血腥味。
他一點一點剝去她身上的衣裳,尤其是貼在傷口的衣物格外小心,那是肚兜,她最后一塊遮羞布,林驚雨望著窗戶上茉莉花的影子,緊咬著牙關,臉色漸紅。
“怎么了?是不小心碰到傷口了嗎?”
“沒……殿下很溫柔!
此話一出,他的手一頓。
連林驚雨也咬緊牙,這話總讓人臆想飛飛,她在說什么,她索性閉上眼,不想看他白皙的手指劃過她的肌膚。
月光皎皎,照了一片在床上,蕭沂慢條斯理擰干帕子,極其溫柔地擦拭她的身子。
夜色寂靜,讓身體更敏感。
蕭沂從前也有給她擦過身體,都是她給他手累了睡過去,迷迷糊糊就擦好,并無任何感覺。
此刻她躺在床上,無比清醒,他輕輕地攬起她的腰,問,“痛嗎?”
“還好!
他給她擦背,一寸又一寸,將整個身子擦完,溫水的摩挲比黏膩的汗水還要難受。
她看不見她整個身子如燙紅的蝦,回眸那雙眼濕漉漉的,千嬌百媚。
“好了嗎?”
他回答道:“好了!
少頃,他又觸碰她的身體,“怎么這般紅這般燙,莫不是傷口發炎,發燒了。”
“我去叫大夫!彼焓給她穿衣裳,待穿好了出去叫人。
林驚雨趕忙拽住他的手,搖了搖頭。
“就是天氣熱了,沒事的,我沒有發燒,你不必去叫大夫,真的!
她低著腦袋,她本就沒有發燒。
望著她模樣,蕭沂意識到什么,他開了開口,“我們是夫妻,你不必害羞!
害羞?才沒有。
林驚雨抬頭,一本正經,認真重復,“就是天氣熱了,我沒有害羞!
“真的?”他嘴角帶著笑意,像是在逗她。
她斬釘截鐵,“真的!
蕭沂盯著她的臉,“可是你的臉很紅,越來越紅了。”
林驚雨一聽,摸了摸臉頰,很燙,不用看也知道很紅,她氣急敗壞,轉爾眉尾一揚,嗤笑了一下,一股腦說出。
“害羞的是殿下才是,今早我給殿下吹嘴上的燙傷,殿下的耳根子都紅了,現在也是,殿下你摸摸自己的耳朵,燙不燙。”
她聲音軟綿,笑意盈盈,一雙眼眸波光流轉,幽幽地望著他的耳垂。
而此刻,卻如她所說,他克制著的鎮定冷靜背后,耳根漸漸滾燙,通紅。
蕭沂輕咳一聲,“天氣熱了,上火的!
他又慌亂又要小心翼翼地怕觸碰到她的傷口,待給她穿好衣裳,連忙起身。
“天果真熱了,我去開個窗!
林驚雨也好不到哪去,臉頰緋紅,點頭贊同道,“嗯,妾身也這般覺得!
可窗本就是開的,蕭沂無奈打得更開,土墻的窗本就不牢固,力氣一重整扇窗卸了下來。
蕭沂轉頭,目光強撐著冷靜,與林驚雨對上。
林驚雨訕訕一笑,“這……妾身忽然就不熱了!
蕭沂又咳嗽了一聲,“我出去叫人把窗修一下!
第68章 第 68 章
蕭沂又做了盤雞蛋糕。
“這是最后幾顆雞蛋了, 我全做成了雞蛋糕!
林驚雨想說她沒有那么愛吃雞蛋糕,話到臨頭無奈一笑,“殿下, 其實我也挺喜歡吃雞蛋羹的,以及老母雞湯!
“那下次給你做!
林驚雨點頭, “殿下, 我想去院子里看看, 曬曬太陽!
蕭沂打橫抱起她, 院子里有一張竹椅, 是她常曬太陽的地方,蕭沂將她放在上面。
她這個人古怪, 曬太陽又要擋住臉。
“殿下, 過來些!
他照做,又問,“干什么。”
“替我擋太陽。”
蕭沂嗤笑, “曬太陽, 又要擋太陽, 真古怪。”
“怕變黑!绷煮@雨揚了揚唇, “如此古怪, 殿下不還是照做了嗎?”
蕭沂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瞥了眼林驚雨白皙的面龐,她太過白了,白得像是得了絕癥。
“黑點挺好, 健康!
林驚雨不以為意 , “皆是說說的, 男人啊都喜歡膚白貌美的女子,恨不得如玉細膩, 如雪一樣白,我要是黑成煤炭了,殿下就得拋棄我了。”
她輕輕咂了下嘴,嘆了口氣。
像是他已經干出這種事來。
蕭沂不緊不慢回答,“旁人我不知道,但本殿偏愛煤炭一樣的女子,越黑越好。”
他安慰她道,林驚雨抓住重點,抬頭目光直勾勾盯著蕭沂,“殿下,偏愛我?”
蕭沂一笑,“嗯,等你什么時候變成像煤炭一樣黑!
“那算了,殿下還是不偏愛得好!
半晌,林驚雨摸了把臉,又問,“殿下,你覺得我長得如何!
蕭沂垂眉,女子青絲僅用一根木簪子挽起,額前兩縷隨風飄動,神清骨秀,靜靜地望著他,如空谷里的幽蘭,讓整個院子顧盼生輝。
蕭沂轉過頭去,“嗯,好看!
林驚雨笑了笑,“那殿下要記住我的模樣,切莫讓軍營里別的女子勾了魂去,忘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村子里還有個糟糠之妻。”
她昂起頭,靠在竹椅上,有一抹陽光躲過蕭沂的身體,落在她的臉上。
真舒服,黑了就黑了吧。
丈夫去帶兵打仗,拋下村子里的妻兒,自此再也不回來,妻子拖著兒子一打聽,丈夫早已飛黃騰達,妻妾成群,這故事她見慣不怪。
她和蕭沂本就沒什么感情,也沒有兒子,且不說萬一他碰到個更好的,更聰明的,更美麗的,就說那些越國舊部指不定會往他榻上塞越國的女子,她也不是不想信他,只是不信男人朝三暮四的心,更不信他利己的心,為了拉攏越國舊部的勢力,真娶幾個回來。
可想想,這樣也好,她從前也巴不得他納個妾,給她生個孩子,好穩定在宮中的地位,不過這個愿望最終落空。
如今蕭沂娶了舊越女子,與之不過異曲同工妙處,也正好稱她的心意。
可她不知怎的,心里說不出個滋味。
或許是怕蕭沂抬別人為妻,與那群負心漢一樣把她丟在這苦寒之地,那她就算是爬,也要爬到京城,先強要個孩子,再滅了狗男女,垂簾聽政。
罷了,越想越頭疼,索性就不想了。
林驚雨閉上眼,享受那縷陽光,忽得陽光更盛,與此同時蕭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會,在我眼里,沒有人比你更好看!彼溃骸疤焐系叵拢贈]有人比你更合適!
林驚雨問 “合適什么?”
他不假思索,“與我志同道合!
他頓了頓,若有所思道:“以及,我們的手很和諧。”
手很和諧?
林驚雨皺眉,什么亂七八糟的。
她臉頰倏得浮上一抹紅,許是陽光曬燙了,她縮了縮腦袋,躲過那一道陽光。
可是臉頰依舊很燙。
她輕咳一聲,“誰知道呢,屆時我若遲遲等不到殿下呢!
“不會等太久。”蕭沂伸手摘了一顆茉莉花花苞,放在林驚雨的掌心,“等院子里的花開了,我就來接你,一道去看看墨竹軒的茉莉花開了沒。”
林驚雨握著茉莉花苞,像是握著他的真心,她睜開眼,一雙眸子清澈,揚唇一笑說著最恐怖的話。
“好,你若不來,我就回去殺了你。”
她捏碎了花苞,隨風吹向遠方。
蕭沂笑了笑,“行,不會讓娘子得逞!
不會讓她得逞,他不會這樣。
自受傷過后,果真愈發嗜睡,林驚雨不知不覺在竹椅上睡過去,再醒來時,是被一聲貓叫喚醒。
她疑惑地睜開眼,見蕭沂手里抱著一只貍花貓,灰黃條紋,林驚雨一喜,伸手摸了摸貍花貓的腦袋,“哪來的貍花貓?”
蕭沂順勢送入林驚雨的懷里,“怕你無聊,派人送來的。”
那貍花貓黏人得緊,入了她的懷就蹭她的手。
蕭沂問,“喜歡嗎?”
“嗯,喜歡。”林驚雨道:“不過殿下要是給我搬幾箱銀票過來數,妾身更喜歡,怎還會無聊!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這山村錢多生事,你確定?”
“那算了!绷煮@雨擺了擺手,繼續擼懷里的貓,貓舒服得打了個滾。
蕭沂道:“取個名字吧。”
林驚雨思考片刻,昂頭一笑,“不如叫小一?”
小一,蕭沂。
蕭沂無奈,“行,隨你!
得了應允,林驚雨喚了聲,“小一?”
貓像是知曉了自己的名字,喵了一聲,見此女子低低笑出聲。
一遍又一遍喚,“小一。”
“小一!
“小一!
“小一……”
蕭沂望著一人一貓的溫馨畫面,嘴角不經意間勾起一抹笑。
還真有些離不開了。
*
蕭沂離開那日,是個艷陽晴日,林驚雨能下床走路,卻也走不了多少。
她躺在竹椅上,阿芳問,“姐姐,大哥哥去當兵了,你不去送送嗎?我見我們村里很多男人去當兵,妻子都會去送送,還會在樹上掛一根紅條,保佑丈夫平安回來!
他們的身份不好暴露,蕭沂對外稱他是當兵去了,留妻子在家養傷。
林驚雨閑散自若躺在竹椅上,閉著眼,“相送就不必送了,等他回來時,我必風風光光出去迎接!
可過了半晌,林驚雨又睜開眼,望著天邊,天色尚早,回來還可以繼續睡。
于是她伸手,“阿芳,你扶我一下,我去看看張大娘家有沒有做飯,她家每天中午都會烙干菜餅,我去討一塊,不瞞你說,這雞蛋糕我都快吃吐了。”
阿芳趕忙道:“沒事的姐姐,我去拿就成。”
“沒事的阿芳,我也好去透透氣。”
阿芳領其意,立馬抬手,“我知道了姐姐!
“你知道什么!
“知道姐姐想送送大哥。”
“胡說!绷煮@雨蹙眉,“才沒有!
她走得很慢,走到門口,微風輕拂,她倚靠在門邊,遠遠望見黃土之上,蕭沂駕在馬上。
他像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轉頭與林驚雨目光相匯。
風大了,二人靜默無言,無聲勝有聲。
久久對視后,林驚雨揚唇一笑,她不知道蕭沂是否能看見她的笑。
只知她笑了之后,他牽起韁繩,馬向遠方而去。
“姐姐,你會想哥哥嗎?”
阿芳問。
林驚雨嘴角笑意依舊,搖頭道,“不會,想也沒有用!
“哦!
她又道:“阿芳,姐姐托你個事!
“姐姐你說!
林驚雨望向院子里的樹,“幫我尋根紅繩,我想把它掛在樹上!
她也想湊個熱鬧,祝他平安。
*
不知是因飯菜咸的緣故,還是因為嗓子干燥,林驚雨夜里頭渴得厲害,她伸手去夠桌上的水,卻發現沒水了。
屋外傳來聲音。
“在山溝溝里守著一個女人真無聊!
“不如我們去鎮上打牌去!
“不行,大人叫我們守著她,說是貴人的女眷!
“要我說,那貴人早不要她了,都過了這么久工夫還不來接她,那些貴人不都一個樣,美妾纏身誰還會在意村里的糟糠之妻。”
“說來也是。”
“走走走,今晚我們好好睡一覺,明早打牌去。”
都過了這么久嗎?
林驚雨望向窗口的茉莉花,哪還看什么花開,花早謝了。
蕭沂那個賤人他食言了。
林驚雨從床上下來,傷口已差不多愈合,正;顒佣际可以的。
她倒了杯茶,望窗外的月亮。
他莫不是真和舊越哪個女子好上了,那么她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又或者他出什么事了。
罷了,不想了,沒準明早他就過來接她了。
至于外面那兩個玩忽職守的侍衛,待蕭沂回來,她非得告狀不可,真不知哪找的玩意。
窗口跳上一只貓,叫了兩聲。
倒是這玩意找得好。
林驚雨走過去摸了一把,俯下身揚起唇角,”小一,你若明天不過來接我,我就再也不會原諒你,當然你若是帶幾箱金銀珠寶過來,我倒還是會原諒你的。”
貓又叫了一聲,蹭了蹭林驚雨的手。
仿佛在回應她的話。
“那就這么說定了!
林驚雨拍了拍貓的腦袋,上床早早入睡,卻不承想大清早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顧大娘那張笑得詭異的臉。
“顧大娘?”
林驚雨嚇得起身,卻發現身體不聽自己使喚,軟塌塌地癱在床上,任她怎么動都未有反應。
“你給我下了藥?”
“正是!彼溃骸澳隳腥水敱チ,把你賣給了我!
什么?蕭沂把她賣了?
林驚雨驚愕了一下,她自是不信的,笑著道,“真是笑話,你當我會信?”
“你愛信不信,反正今日你必須跟我兒子成婚!
那個只知玩泥巴的傻子?
“休想。”
“你如今住的就是我兒子的婚房,正好,今日就趁此給辦了。”
她身后的媒婆耳邊簪著紅花,嘴里鑲顆金牙,手里送來火紅的嫁衣,笑瞇瞇道,“姑娘啊,你就從了吧,你說你私奔過來本就名聲不好,顧大娘家收了你,給你名分你就知足吧!
她又道:“再說了,咱們村就屬老顧家田地最多,老爺子還是個獵戶,他家就一個寶貝兒子,你嫁過去就享福吧!
媒婆阿諛奉承,顧大娘滿意點頭,“這是紅包,事成之后還有著呢。”
“誒呦呦,這說的是什么話,不過你放心,你家兒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們二人伸手,要給她穿上嫁衣,林驚雨甩開手。
“我是當今三皇子妃,敢對我不敬,下場只有死一個字!
二人聽后一愣,相視一眼咯咯笑出聲,充斥著整個屋子。
“喲,三皇子妃,那我還是皇后娘娘呢!
“那我還是太后嘞!
林驚雨大聲呼喊外面的人,卻遲遲未有人回應,她忽然想起昨夜里那兩人說今日打牌去了。
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林驚雨嗤笑,她怒視著眼前兩個人婦人。
“我床頭有袋碎夜明珠,里面有一塊底下印著天子皇印,足以證明我是皇室之人,你們若是敢動我,皇室絕饒不了你們。”
顧大娘半信半疑,去枕頭下搜,打開袋子找果真有一塊印著皇印的碎塊,她朝媒婆道。
“我不識字,你瞧瞧。”
“誒呦。”那媒婆一見,掐著帕子道:“縣老爺家有幅圣上賞賜的畫,先前我去給他家兒子做媒見到過,上面還真有這么塊東西!
顧大娘一驚,“那可怎么辦,萬一她真是什么三皇子妃。”
“我聽說前不久皇帝下江南的船翻了,興許是沖岸上被她撿到了,就算她真是什么三皇子妃,那三皇子若真看重她,怎么可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說來也是!鳖櫞竽稂c了點頭,若有所思,她的兒子因為小時候一場風寒,自此燒壞了腦袋,到了適婚的年紀,無人愿意嫁給一個傻子,她老顧家的血脈萬不可就此斷了。
她壯了壯膽子。
“你少胡諞,老娘又不是三歲小孩,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就聽信了,就算是,那又如何!
林驚雨動彈不得,只能冷笑一聲,“當真是不怕死的豬狗腌臜東西。”
夜深時,林驚雨一襲紅色嫁衣坐在床上,藥效早已過,可她的手卻被繩子綁住。
火紅被褥遮擋下,她用簪子不停劃著手上的繩子,不斷摩擦下,她兩只手腕被磨出紅痕,隱隱破皮滲著血。
繩斷之際,門吱呀一開,林驚雨警惕抬眸。
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拘謹進來,手上還沾著泥巴,他身后的人催促道,“快進去,那是你媳婦,瞧著俊不俊。”
男人上下掃了眼林驚雨,像是看見一只小貓,咧開嘴笑,“俊!
顧大娘欣慰道,“俊就對了,快過去,給我老顧家生個兒子!
顧大娘笑著把門關上,臨走前,還朝林驚雨道,“姑娘啊,你可就認命吧。”
林驚雨默不作聲,她握緊手上的簪子。
可她林驚雨最不認的就是命。
傻子搓著沾了泥巴的手靠近,“姐姐,娘讓我們玩游戲!
“游戲?”林驚雨一笑,“好啊!
她揚起唇,“我一個人捆著多無聊,不如你陪我一起捆繩子!
傻子高興地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和姐姐玩捆繩子游戲!
林驚雨瞥了眼承重柱,“噥,就那根柱子,用拴狗的鏈子把自己捆上!
傻子蹦蹦跳跳過去,將自己捆了起來,還給自己上了鎖。
傻子抬頭,高高興興告訴林驚雨完成了任務,卻見一道朱紅身影站在面前,一陣劇痛下,他暈死過去。
林驚雨扔了水瓢,門忽然一開,她握緊簪子望去,是道瘦小的身影。
“姐姐,是我!
林驚雨皺眉,“阿芳?”
“姐姐不必怕,我把外面的人都藥倒了。”
外面漆黑一片,地上躺著酒壇,醉倒的人不省人事。
阿芳跑過來,拉起林驚雨的手。
“姐姐快逃,去找大哥哥!
去找蕭沂。
第69章 第 69 章
身后的人忽然醒來, 看見阿芳,咧開嘴高興喊了聲,“妹妹!
阿芳一見, 抄起地上的水瓢,狠狠砸向綁在柱子上的傻子。
“我不是你的妹妹!你去死!
傻子的笑僵在臉上,卻依舊掛著。
阿芳不停砸著柱子上的人, 砸得血肉模糊, 直至把他砸暈過去。
她氣喘吁吁, 骨瘦如柴, 柔柔弱弱的女孩不知哪來的勁,她丟下水瓢, 轉過頭朝林驚雨一笑。
“姐姐, 我們走吧!
她嘴角笑意更深,“姐姐,你帶我走吧!
林驚雨望著女孩, 握住她的手, “好, 我帶你走!
黑夜, 四周的狂風刮得耳朵痛, 她拉著阿芳,跑在田野間。
身后的女孩忽然咯咯笑出聲。
“姐姐,我今天好開心,我終于離開這里了!
“姐姐, 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慧哥慧哥, 我生來就是為我哥哥而存在!
“爹娘厭我, 欺辱我,從小到大, 活全是我干,我不懂為什么那個傻子可以讀書,我就不可以!
“我討厭那個傻子,我恨不得那個傻子死。”
阿芳沒有哭,笑得愈發燦爛。
林驚雨也跟著笑,月色朦朧在她的臉上,“不如,我回去替你殺了他們,殺了你的爹娘,你的哥哥!
“姐姐心真狠。”阿芳道,“不過姐姐殺了他們,我不會怪姐姐,我會感謝姐姐。”
林驚雨望著她鴨子似的身體,越發覺得她眼熟,像一個人,像從前的她。
“其實我有兩個娘,一個養我的,一個親的,一個厭,一個恨!
“那姐姐希望她們死嗎?”
林驚雨搖頭,“我還有個爹,最該死的是他,他是那個最冷漠的人,自命清高,也最是惡心。”
“我爹也一樣,一副好人樣,實際就是個懦夫!
“那我們還真是像。”
漆黑的前方,忽然一團火焰,緊接著星火連綿,林驚雨聽見了馬蹄聲。
阿芳欣喜道:“姐姐,是不是大哥哥來接姐姐了!
林驚雨停下,靜默地望著前方,神色復雜緩緩搖了搖頭,“不是。”
林驚雨慌忙折身。
“是土匪,快逃。”她拽住阿芳的手,往回逃。
遠處,一個個虎皮狼皮打扮的獸人,舉著火把,腰間配大刀,從地平線上駕馬而來。
村子里的守夜人看見土匪,連忙吹響號角,加強防備,村里獵戶居多,一個個弓箭手整齊在村口與放哨點。
看來村中經常遭遇土匪。
“前面有兩個人。”一個眼尖的村民道。
“是顧大娘家的阿芳和前不久丈夫當兵去在咱村里養傷的姑娘。”
“快,快放她們進來。”
一眾獵戶散開,放林驚雨和阿芳進來,村長拄著拐杖問,“大半夜的,你們跑出去干什么!
阿芳不再一副怯懦的模樣,大膽道:“村長,我娘和孫媒婆合計要把姐姐嫁給我哥!
“什么?”村長重重錘了錘拐杖,“簡直無法無天,你娘犯渾不是一朝一夕了,等一會擊退了土匪,定要押到祠堂,按照族法懲戒。”
“姑娘,你來到我們村就是客,村民犯錯,是我們村沒有好好招待你,我在此向你道歉。”
村長年邁,背已駝,卻還要鞠一躬。
林驚雨連忙攔住,“村長當真是折煞我,至于惡人還請村長依法處置就成。”
“自然!
突然轟隆一聲,一枚炮彈落入,炸開火焰夾雜著泥土。
一陣哀嚎遍地。
“村長,村長!他們竟然有火藥。”
火藥?林驚雨皺眉,這伙土匪竟然與官府勾結在一起。
村長也猜出個大概,望著村口的火焰,看似冷靜。
“村長,我們完全抵不住!
土匪的馬停在外,“這次我們不搶糧食,只要交出村里女人,我們就饒你們不死!
旁邊的小弟笑呵著提醒,“要年輕漂亮的,看得過去的也都送過來,管是不是處,是個女的就成,老太婆可不要!
村口的土匪哄堂大笑,在一片哀嚎里顯得刺耳。
他們的馬昂首矯健,人個個生得強壯,他們有火藥,甚至連兵器都換了一批好的,像是軍中所用。
“怎么辦村長,我們打不過!
“他們說,只要把女人送出去,就放過我們。”
村民們慌做一團。
四周雜亂,吵得吵,哭得哭。
村長沉默良久,做了個決定,他緩緩掀開眼皮,花白的胡子顫抖,“召集村中所有男丁!
“村長!”
“告訴他們,想躲的都可以躲,我不攔,有血性的就過來!
他邁出一步,“老夫我以身帶頭!
拄著拐杖,花白的胡子隨風一顫一顫,佝僂的背走在最前頭。
土匪等了姑娘許久,卻見一個年邁老頭越過彌漫的煙霧與燃燒的火焰走過來。
他們哄堂大笑。
為首的憐憫搖了搖頭,“不自量力。”
土匪抬起馬,火焰,馬蹄高抬落下,踏穿年邁老者的身體,鮮血濺了他花白的胡子,沾在他視死如歸的笑容。
他瞳孔放大,咧開嘴最后道:“準備,作戰!”
林驚雨捂住阿芳的眼睛,無數村民舉著斧頭、鋤頭沖向敵人,箭無數往外。
卻抵不過火藥與強壯的馬。
土匪駕馬,殺瘋了踏進村,所到之處一片尸骸。
林驚雨帶著阿芳躲在稻草堆里,鮮血濺了一片在稻草縫隙。
村子里大部分男人被殺干凈,土匪開始大規模搜查女人。
一個壯漢舉著火把靠近,林驚雨緊緊摟住阿芳,心撲通撲通跳。
阿芳忽然抽身,“姐姐,我去引開他!
不行,她才十四五歲,落入土匪窩該是何等下場。
林驚雨慌忙去拽住她的衣角,可她像是下定決心,一溜煙就鉆出去。
兔子似的往外跑。
原本靠近稻草堆的土匪一見,“妞,你別跑!
大火焚燒整座村子,阿芳逃跑在煙霧之中,忽然一只手把她拽入柴房。
阿芳急著要呼喊。
卻聽見一道笑呵呵聲,“妹妹,你們在玩躲貓貓嗎?”
傻子頂著她砸傷的血,樂呵著笑。
阿芳警告道,“你閉嘴!
傻子感受到被嫌棄,低頭乖乖閉嘴。
阿芳又問 “你怎么開的鎖!
傻子立馬抬頭,“用的樹枝!
她又道,“閉嘴。”
傻子又立馬閉上嘴。
腳步聲越來越近,外面的人笑道:“小妞,我看見你的腳印了哦。”
阿芳低頭,看向沾滿泥土的鞋子,再次抬頭時,土匪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呦,找著了!
傻子本能地撲進妹妹瘦小的懷里,“妹妹,我怕,那個人好可怕!
阿芳惡心地推開傻子,“滾。”
“呦,原來是個對哥哥暴脾氣的妹妹!蓖练舜曛肿哌M,“雖說瘦了吧唧的,但眼睛生得水靈,快讓大爺我好好疼你。”
強壯的男人掐住阿芳的肩,要扯她的衣裳,阿芳拼命掙扎。
傻子一見妹妹痛苦的表情,歪頭思考一下,妹妹不像是在玩。
有人在欺負妹妹。
傻子沖過去,“你不許欺負妹妹!
“死胖子滾開!蓖练艘荒_把他踹飛在墻上。
阿芳在慌亂之中,狠狠咬了口土匪的手臂,土匪吃痛,連忙抽手。
“哎喲我的手,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土匪抽出腰間的刀砍向阿芳,要死了嗎?她看見刀不斷落下,看見走馬燈的一生,看見有個傻子笑著跑過來,血濺了她一臉。
傻子嘴角流出血,卻還傻傻地笑著。
“妹妹……陪我玩泥巴好不好……”
只有玩泥巴的時候,妹妹才會叫他。
“阿娘說……妹妹會讓我變聰明……那妹妹一定是仙女……可是妹妹不理我……”
他皺了皺眉,“妹妹……我好困啊……好痛好痛……”
“你這個傻子!”
阿芳怒哄道,推開傻子,傻子倒在地上不明所以,只是呆呆地望著血窟窿,唯有聽見妹妹的哭聲,他才抬頭。
“哥哥……會乖的……妹妹笑……不哭……不要不理哥哥……”
傻子樂呵呵地笑著笑著沒了聲,睜著眼睛望著妹妹,嘴角還掛著笑,十分地天真。
豆大的淚珠不斷落下,阿芳哭得泣不成聲。
“真是一對情深的兄妹,爺這就讓你們兄妹相見,再也不分開。”
土匪抄起刀,又要落下。
阿芳閉上眼,疼痛遲遲未來,她睜開眼,見土匪的脖子穿過一支箭。
他驚愕地轉頭,公羊似地沙啞嘶叫一聲。
一個女子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弓箭,她輕輕喘著氣,似是跑了許久。
林驚雨走進屋子,拽起阿芳,村子里四處是女子尖叫,像拽小雞似的,拖拽著綁上手,關押在一起。
“姐姐,這下該怎么辦!
林驚雨望著火焰燃燒要倒塌的房子,她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
“阿芳,你信我嗎?”
阿芳點頭,“我信姐姐!
林驚雨抹了把灰涂在彼此臉上,“我們根本逃不過,如若強行反抗只能換得一死,不如先順著他們。”
她把身上的藥分了她一半,“這是迷藥,緊要關頭可以試試!
*
打完牌的侍衛有說有笑回到村子,望著一片大火與尸骸,傻了眼。
“發……發生了什么?”
“那……那個貴人的女眷呢?”
“這指定……死了?”
與此同時,天地一點明黃,無數火光搖晃,耀眼,鐵騎聲奔騰,卷起黃沙與黑夜相融。
“那是?”
玄旗上鎏金鷹紋卷著風肆意妄為。
“是黑鷹騎,一支秘密馴養的軍隊,全是死士,只聽從一個人!
侍衛看清了人,“是那個貴人。”
馬背上,男人劍眉星目,如鷹般寒厲,凝視前方黑夜,山路崎嶇顛簸,他手握韁繩,身姿挺正坐于馬背之上,穩重不亂。
眼皮跳了跳,許是因為疲勞,為處理四分五裂的越國舊部,兩派老頑固,以及那隱姓埋名逃匿的越國前朝小皇子,他三夜未睡,急著趕過來。
想來此刻,她應該睡了。
“殿下,您看前面!
蕭沂眉心一緊,眸中倒映一片火光,他抄起鞭子,駕著馬加快速度,黑色的駿馬,在狂風之中馳騁。
村口的侍衛慌忙跪在地上,馬飛快地穿過身體兩邊,本以為逃過一劫,黑衛不言卻通主人意,將二人帶走。
小院倒是一片寧靜,地上的人醒過來,揉著腦袋,“這怎么回事,被下藥了?”
媒婆頭痛欲裂,哎呦道:“指定是你家丫頭干的,這酒是她送的,她平常又和那女的走得近。”
“看我一會回去不好好收拾她!眿D人撐著桌子,望向屋內,“誒!那女的呢,跑了?老娘現在就捉她回來!
她扶著腰轉身,門驟然破開,沖入兩排黑甲精兵,氣勢不寒而栗。
中間走進一個男人,婦人定睛一看,“這……這不是那……”
她記得,是那個看著和顏悅色,溫潤如玉的公子。
媒婆沒見過蕭沂,以為是官兵,“娘呀,那姑娘不會這么快報官吧,早知道就不接這單生意把人好姑娘賣給你家傻兒子,倒霉死了!
“你說賣了什么?”
男人語氣極其冰冷,似冬日里的寒江徹骨。
見他像是不知情,媒婆笑了笑巴結道:“新娘原先的男人當兵去了戰死在他鄉,年紀輕輕的又寂寞,寡婦再嫁常有的事,于是孫婆我就給她介紹了個新郎,方才新娘又憶起亡夫,想不開逃婚了,官爺你來得正好,待追回新娘她一想通,咱就坐下來喝喜酒,官爺長得這般俊,不如孫婆我給你介紹一個!
她掐著帕子,扭著腰朝蕭沂走去,一個黑甲精兵迅雷之速抽出劍,只差一分便能抹了她的脖。
媒婆嚇得大驚失色,“官爺……這……這是……做什么!
蕭沂緩緩側目,“哪只手給她穿的嫁衣!
媒婆望了左,又望了右。
“看來是兩只了。”蕭沂掃了一眼,冷漠不帶一點人情。
“將她的手腳砍斷。”
媒婆還未反應過來,手腳皆掉在了地上,身體迅速墜落,慘叫著抽搐在血泊之中。
手腳卷著泥沙,滾落到顧大娘手邊,她嚇得尖叫,望著眼前的蛆只有一顆頭,轉過頭滿臉是血。
“饒命!饒命啊!官爺,是我有眼無珠不識兩位貴人!彼艁y將所有罪責推給媒婆,“都是她,都是她出的主意,跟我可沒關系啊!
婦人連滾帶爬,伸手要捉住蕭沂的衣角,她又轉頭看向不知何時躲在桌底的丈夫。
“你說句話啊你!
她的丈夫抱著頭,哆哆嗦嗦,“跟我沒關系,都是她們兩個的主意!
女人怒道:“你這個懦夫,我可全是為了你老顧家傳宗接代!
吵鬧聲聒噪。
“都殺了!蹦腥说
黑衛圍上,尖叫與哀嚎之中,血灑一片,蕭沂轉身走向跪在地上的兩個侍衛。
“徐大人真是給我派了兩個好能手,也是,徐大人最會裝,連本殿都差點被騙過去,竟不知他與土匪一家親!
一個侍衛爬過來,用手擦蕭沂鞋上的泥巴,“殿……殿下,我不跟我家大人了,我以后跟著您,聽您教導!
他卑微乞憐如一條狗。
蕭沂用劍抬起他的下顎,“哦?”
他連連點頭。
“可本殿不需要偷奸耍滑的侍衛!
一道冷聲,侍衛茫然抬頭,緊接著喉間一涼,噴射出熾熱的鮮血。
另一邊活著的侍衛,望著方才還一起打牌的同伴倒在身邊,他連忙磕頭,背脊顫抖。
“去,回去告訴你家大人!
蕭沂擦去劍上的血,劍光寒冷。
“徐大人最好盼著三皇子妃有驚無險,吃好喝好,倘若她少一根頭發絲,瘦一兩,本殿抽他一根骨,剃他一塊肉!
血帕子扔在地上,地上的人連忙點頭,“是是是,小的這就去!
他連滾帶爬離開。
“派人跟著他,找到土匪營。”
蕭沂頓了頓,“太慢了,其余人等搜查整座山。”
木二抱拳,“是!
木二又遲疑道,“那徐大人背著殿下與山中土匪和人販子勾結,專搶女子送給京城各達官顯貴府中為細作,可他也是為了殿下大業,倘若皇子妃無事,是否……”
“你是在為他求情嗎?”
“屬下不敢!
“他心向前朝小皇子,目的是重復越國,與我何干,本殿不希望越國重復。”他的命令不容人違背,捏碎手中的茉莉花枯葉,“殺了他,不,要好好折磨他!
“是!
木二微微抬頭觀察自家主上,冷得可怕,殿下很少生氣,也從未有像今日這般動怒。
木二清楚,三皇子妃是逆鱗。
蕭沂抬頭,風不休,樹搖晃,他看見一根樹枝下綁著紅繩,走過去伸手握起,飄帶掃著他的掌心,恍若看見她掛上時的場景。
“林驚雨,你要平安。”
第70章 第 70 章
一行人走在崎嶇的山路, 身后的土匪拿著鞭子催促。
“都給我走快點。”
林驚雨灰頭土臉,發絲凌亂走在其中,夜色凄涼, 唯有微弱的火光看見兩旁的亂枝,姑娘的哭泣聲此起彼伏。
身后的土匪怒道,“哭什么哭, 帶你們去城里享福, 比在這山溝溝里待著好不知多少。”
“都快些走, 老子還要回去吃飯呢!蹦腥顺鸨拮右獡]下。
為首騎在馬上的土匪道:“別動粗, 若打壞了,難不成你去京城當細作?”
“二當家說笑了, 我五大三粗的一眼就被發現。”
那土匪又喊, “各位祖宗都走快些!
林驚雨咬破手指,鮮血劃在樹樁,回憶蕭沂的畫法, 標了個慕氏標記。
走到土匪老巢, 四周亮了許多, 一個虎皮大氅的壯漢張著雙臂出來, 可以注意到他右邊的手是只鐵做的假手。
“二弟真讓我好等。”
走到二當家身前時, 大當家忽然又放下手,望著二當家身后的人馬,以及他腰間的佩刀,警惕地過去。
林驚雨雙眸微瞇, 變得狹長, “他們兄弟倆的感情看來不怎么樣啊。”
阿芳輕聲問, “姐姐,不怎樣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嗎?”
林驚雨一笑, “樹就容易倒了。”
阿芳不明所以。
人啊,坐在高位吹著寒風是會得病的,疑心病最是寒人心。
在大當家的注視下,二當家丟了佩刀給身后的小弟,目光帶著嘲諷,“等這一票干完,我就金盆洗手,我要去揚州,不會再回來,這樣你也可以徹底放心了!
“別啊,咱爹生前最器重的就是二弟,沒了你這個寨子該怎么辦!蓖练颂鹂湛帐幨幍氖,“大哥的右臂沒了,你這個左膀又走,大哥怎么能放心。”
他目光惋惜,嘴角卻溢著笑,“既然二弟心意已決,做大哥的也不好攔,這么多美人,二弟不如挑一個,也好帶去揚州!
二當家拒絕,“不必了!
大當家點頭,“行,我知二弟不好美色,這樣我最近得了一把琴,特地送給二弟的。”
大當家拍了拍二當家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長,隱隱暗含它意。
林驚雨身后的小弟道,“大當家待二當家真好,咱做土匪的哪懂什么琴,大當家還特地弄一把過來,不過話說回來,二當家懂琴?”
“你新來的不知道,原先二當家搶了個揚州琴女回來,喜歡得緊,連碰都舍不得碰,放在寨子里當花養著,說來也無趣得很!
“后來呢!
“后來啊,他不碰那花,花就被大當家強了,那琴女性子烈,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兩個小弟嘀咕,林驚雨跪在地上,望向那把琴。
哪是禮物,明明是羞辱。
二當家緊捏著手,面上強忍笑著,“多謝大哥!
“你說今日這些姑娘里面可有會彈琴的!贝螽敿倚γ婊,看向如花似玉的姑娘們,“我現在隨便點一個,點到的上來要是琴彈得不合我二弟意,我就殺了她,但倘若彈得好,我重重有賞!
姑娘們一聽,小聲哭泣,村里的姑娘連琴都未見過,更別提彈琴。
大當家抬手,瞇著眼指,眾人背脊顫抖。
“不必點,小女子愿獻上一曲!
大當家手一頓,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子緩緩抬起身,“嘖,長得不大好看,但身段不錯,行,就你上來!
他又看向一旁的二當家,“話說那琴女最愛彈什么來著,哦,揚州慢!
后又笑著問林驚雨,“你會彈嗎?”
“回大當家,小女子會!
揚州小調,她娘做瘦馬那些年,揚州的曲子爐火純青,自己這個做女兒的也算是繼承了她的衣缽。
林驚雨坐下,指摸上琴。
本是歡快的曲子,她特意彈得悲調,大當家聽不懂琴,唯有二當家聽懂了琴音,捏緊拳,緊緊盯著林驚雨。
林驚雨能感覺到,有道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一曲閉,大當家雖聽不懂但鼓掌,“二弟覺得如何,不好我就殺了她換下一個。”
二當家緩過神,點頭道:“好。”
“難得啊,能合二弟意!贝螽敿彝蛄煮@雨,“說吧,你要什么賞賜。”
林驚雨抹了抹眼淚,哭泣道:“小女子本是揚州人,為探姑媽來此,實在不想去京城!
“放你出去?這可不行,放你出去你知道我的老巢,跑去招來官府怎么辦!
“小女子知道,小女子聽聞二當家要去揚州,小女子想跟著二當家!
大當家聽后,仰頭朗笑,“二弟啊,你可真招彈琴的人喜歡,你說,這人你要不要!
林驚雨抬眼,兩眼汪汪望著眼前的男人,一雙明眸與琴聲印在他的腦海。
二當家沉默良久,“好,我要了!
阿芳擔心地拽住林驚雨的裙擺。
她轉頭一笑,“沒事的,你放心。”
*
煤炭滋滋作響,林驚雨跪在虎皮上,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
一旁木椅上的男人喝了口酒,“你若跟著我,我大哥會殺了你的,他最喜歡毀掉我想要的東西。”
酒又空了杯,男人煩躁地去握酒。
忽然一只手搶先握住酒壇,替他斟上酒,聲音嬌柔,“二當家,我給你倒!
酒滴了幾滴在酒杯,男人不悅地奪過酒壇自己倒,“我勸你不要動歪心思,滾!
林驚雨聽話退下,他忽然又叫住她。
“你再給我彈一曲揚州慢!
林驚雨點頭,“是!
纖手指撥琴弦,她坐在昏暗下,看不清臉,男人握著酒沉醉地望著女子。
他的頭愈發沉重,眼前的女子愈發模糊。
琴聲愈發悲傷,凄涼,“我好恨啊,死的時候真的好痛,替我報仇好不好!
一道女子凄厲的聲音圍繞在他的耳畔,要沖進他的耳膜,他的腦子,他捂住額頭再次抬頭時。
那個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著一把刀。
他拽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女子抽泣,手在顫抖,刀都握不住,“二當家饒了小女子吧,我要是不殺了二當家,大當家就會殺了我!
“大哥要殺我?”
男人寒心嗤笑,“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緊接著下一刻,他倒在地上,林驚雨冷漠地望著昏睡的男人,唇角勾了勾,轉身離開。
夜里,大當家回屋子時,黑暗處突然沖出一個女子,跪在地上拽著他的衣袖哭。
“大當家,救我,求求你救我!
大當家收回刀,定睛一看,“你不是在我二弟房里嗎?跑來這讓我救你什么!
林驚雨哭得泣不成聲,兩眼滿是驚慌。 “都怪我好奇亂跑,不小心聽到二當家與人商議要反了重立當家,小女子嚇得不小心碰掉了花瓶被二當家發現,他要殺了我滅口,我好不容易逃到這,求大當家救我!
大當家一聽,怒得踢開林驚雨的手,自他這只手廢了之后,提不起大刀,寨里人開始擁護老二,“好啊,這么多年了,他終于按捺不住了!
與此同時,二當家在屋中醒來,外面的人連滾帶爬進來,“二當家不好了,大當家帶著一堆人沖過來了。”
他嗤笑一聲,“好啊,這一天終于來了,召集我們的人馬,新仇舊恨今日一快報。”
整座土匪寨子燃燒起大火,廝殺到天亮。
直至第二日,一頂轎子停于寨前,一個華服老者落地,來者正是徐良,舊越前朝余孽,濟州兵馬指揮。
彼時,火焰燃燒熏著黑煙,尸骸之間兩當家殺得筋疲力盡,劍抵在血海之中。
“你們兩個!在干什么!
大當家:“弟要殺兄!”
二當家:“是兄要殺弟!”
徐良道:“先不管這些,我問你們,三皇子妃可在。”
大當家一愣,“什么三皇子妃?我這破地方哪能接待這么大個貴人!
“或許真有一個。”二當家握著劍,緩緩爬起,他抹去嘴角的鮮血,“有一個會彈琴的女子,口音不是這里的人,會說揚州話,但有些別扭,摻雜著別地的口音,有些像京城的。”
與此同時,灰頭土臉的小弟匆匆跑來,“大當家二當家,不好了,抓來的女人全逃了!
饒是再笨也悟了,大當家一拍腦袋,“我們被她耍了!
二當家道:“不急,山腳下有我們的人,她們逃不出去的!
大當家點頭,“那個三皇子妃怎么說,畢竟是皇室的人,我們要是殺了,不得屠了我整個寨子。”
“我看你倆這樣自相殘殺,寨子也屠個大半了!
徐良想起蕭沂的警告,就算將三皇子妃放走,蕭沂也不會放過他,橫豎都是一死,不如賭一賭。
“就地殺了,屆時就說不小心掉懸崖被狼吃了與我們無關。”
話一出,一道冷聲傳來。
“徐大人啊,本殿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破敗的大門,斷壁殘垣,一個男人騎在馬背之上,周遭氣息肅殺。
“殿……殿下!
年邁的老者一見,連忙拱手,身后的土匪紛紛跪下。
“殿下,成大事者怎能沉迷于女色,三皇子妃終究是齊國女子,殿下身上流著越國的血液,又是最尊貴的神權慕氏一族,自然要娶越國的女子,臣所做一切皆是為了殿下,臣秘密部署多年,往京城達官顯貴府中送了大量細作,我給她們灌了藥,每月用情報獲得解藥!
徐良一一稟告,蕭沂把玩著手中的扳指,徐良觀察他的神色,以為用情報交換,他會放他一馬。
馬上的人雙眸寂寂,靜默地聽完,嘴角忽地勾起一道笑。
“別以為本殿不知徐大人是何居心,前朝小皇子徐大人藏得甚好,讓本殿難找啊,借我之手,反齊復越,這一算盤打得真好!
徐良被戳穿,本就難逃一死,此刻無所畏懼笑道:“殿下以為,趙乾和其他越國舊部沒有存這心思嗎?慕氏已亡,一個卑微的皇子,有什么值得我們幫的,殿下的大業?可笑,反齊復越才是真正的大業。”
他朗聲大笑,回蕩整個寨子。
黑色的駿馬昂首一嗒一嗒走來,上面的人居高臨下凝視著地上的人,愈來愈近,冰冷的眼神如視螻蟻。
“反齊復越?本殿大業寫的是本殿的名字!
抬起韁繩,馬蹄落下,鐵騎踏穿了徐良的身體,他瞳孔一震,花白的胡子一紅,躺在地上痙攣抽搐,死不瞑目。
馬背上的男人,輕蔑掃了眼尸體,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動,無數精銳穿過,冰冷的鐵劍抹脖一氣呵成,黎明的曙光下是一片血紅,
東山一點紅時,整個寨子的土匪被屠殺殆盡。
*
“怎么辦姐姐,前面有土匪放哨!
林驚雨望向由茅草木頭搭成的放哨點,她背上別著一筐箭,是她趁亂從土匪那偷的。
“把迷藥都拿過來!
她在箭頭捆上草,把迷藥都撒上去,再撕下裙擺上的布料包好,點燃火,瞄準茅草放哨臺,咻的一聲射中屋頂,火苗漸漸變大,一群土匪慌亂,后集中在一起急著撲火。
迷藥在高溫下愈來愈濃重,向四周蔓延,趕火的土匪一個接一個倒地。
“快,迷藥劑量少,撐不了多久,快走!
一眾人捂著鼻子匆匆逃離。
林驚雨提著裙擺跑在其中,四周是火焰,忽然一只手拽住她的腳踝,一個土匪睜開眼,嘴里嚷嚷著腌臜話。
林驚雨拔下簪子狠狠扎進土匪的胸膛,眼睛,嘴巴,胡亂扎。
她怕又有土匪醒來,便一個個過去扎死。
林驚雨不停扎,可迷藥也進入了她的鼻子,大腦開始昏沉。
她漏了一個,一個土匪緩緩爬起,林驚雨聽見動靜連忙退后,他抄著大刀砍來。
下一刻,男人一頓,茫然地望了眼胸腔的箭倒下。
她看見東山的紅日高懸。
遠處是一群人,馬背上坐著一個男人,手持弓箭,男人翻身下馬,玄色的蟒袍飛卷,他朝她跑來,看起來很焦急。
林驚雨坐在地上,輕輕喘氣,臉上沾著鮮血,披頭散發,灰頭土臉的模樣,狼狽至極。
四周的迷藥被風吹散了,可她吸進去了些,整個人軟弱無力,她強撐著力氣搖搖晃晃爬起,朝眼前的人走去。
走了沒幾步,連風都比她要有勁,青絲與褶皺的裙擺飛揚,身子往前傾。
倒下之際,一只手摟過她的腰,抱住她。
男人重重喘氣,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看起來幾天沒合眼,很是疲憊,看來濟州舊越的事很棘手。
那又如何。
林驚雨抬起頭,狠狠咬了口蕭沂的脖子,有盡最后的力。
蕭沂未動,任由她咬著。
咬出一口紫紅色的印子,隱隱血絲滲出。
這沒什么,蕭沂沒什么感覺,咬就咬了,當賠她的,下一刻脖間一陣濕熱,滾燙的淚珠劃過他的脖子,流入胸膛。
她哭了。
他心中有根弦忽然斷了。
林驚雨松口,錘了錘了他的胸膛,“你怎么才來,你派得什么人啊,一點都不靠譜,我等了你好久,我差點以為你死外面了還是另娶她人了!
他解釋,“我底下有個追隨者叫徐良,是兵部指揮,派來給你的人是他的人,不曾想他居心不良,暗中與土匪勾結,他是前朝余孽,想叫我娶越國女子沒把你放在心上,我也是近日與越國舊部周旋才知……”
林驚雨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
“借口!
他道:“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
蕭沂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她眼睛哭得紅腫,仿佛將這幾天堵在心口的委屈全哭了出來。
“就是你的錯,因為你的錯,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這輩子都想不到會跟土匪斗智斗勇。”
蕭沂問,“土匪營和這些都是你干的?”
林驚雨一頓,瞥了眼一地尸體,她站在上面,瘦瘦弱弱恍若一朵白花,但絕不是一朵食人花,一個弱女子,一手干翻了整個寨子,扎死了遍地土匪。
“嗯!
林驚雨點了點頭,吸了下鼻涕,收了些張揚。
“我……妾身為逃命,情急之下也不知哪來的蠻力!
他道:“真厲害!
他在夸她,他的嘴難得變甜,林驚雨愣了愣,扭過頭去。
“我還是不會原諒你,除非你給我賠禮道歉。”
“對不起!
“哦!绷煮@雨還是不肯扭過頭,又問,“禮呢!
他望著她倔強的模樣,嘴角勾起笑意,“來時就備了。”
林驚雨扭過頭,“在哪呢!
她皺眉警告,“你可別給我在路上隨便就摘朵野花過來,除了金銀財寶,別的我一律不接受。”
“自然不是。”蕭沂盯著她肆意妄為指著自己的手指,他笑著握在手心,“跟我過來!
緊接著,林驚雨被打橫抱起,她無力地蹬了蹬腳,拽住他的領口,“喂,你干什么。”
“給你賠禮。”
林驚雨被放在馬背,今日的陽光格外明媚,她臉上的灰土被淚水與蕭沂的手抹去,白皙的肌膚在光照下發亮。
他把她帶到高處,也許是迷藥作用,也許是陽光暖洋洋使人昏昏欲睡。
林驚雨有些不耐煩問,“到了嗎!
“往下看!
林驚雨坐在馬背上望去,黑鷹旗幟在風中飄揚,大片黑甲精兵在山谷之中,恍若藏在谷中的野獸,臣服于一人,聽主人號令,隨時等待放出去吃人。
林驚雨從前知道蕭沂豢養私兵,卻不知如此龐大精銳。
“怎么樣!笔捯蕟枴
“嗯,不錯!绷煮@雨點頭,轉頭看向蕭沂勾起的嘴角。
“殿下,是來給我顯擺的?”
蕭沂嘴角一僵,笑意散去,“不是!
他取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給林驚雨。
林驚雨接過,小巧精致一顆,上面雕刻著鷹紋,在陽光折射下栩栩如生。
“玉是上乘玉,但區區一個玉扳指就彌補我這幾天的苦,未免太少了!
林驚雨說著,還在空中掂量了兩下。
蕭沂瞥了眼她毫不在意,不知輕重,拿玉扳指當石頭的模樣,他卻也無所謂。
“單憑此扳指,可以號令整個黑鷹騎!
話一出,林驚雨本還要再拋,握著玉扳指手一僵,緊緊握著生怕它掉下去,本覺得它小巧玲瓏輕輕一顆,此刻卻覺得萬般沉重。
他笑了笑,風吹得野草如浪,頭頂的樹枝搖晃,陽光斑駁在蕭沂臉上,他凝望著眼前,揚唇笑意更深。
“三皇子妃拿好了,我們的性命,可都在你的手里!
林驚雨抿了抿唇,“殿下少唬我,他們是你養的,自然只聽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現在是我們。”
“哦。”
他又問,“這個賠禮,可滿三皇子妃意!
林驚雨點頭。
片刻后,她又道,“蕭沂,你抬一下頭!
蕭沂狐疑地抬頭,林驚雨坐在馬背上,俯下身,握住他的肩膀,湊近在他唇角輕輕一點,男人漆黑的眼一顫,倒映她的瞳孔。
二人皆睜著眼,望著彼此一瞬間的失措,林驚雨抬起身,溫柔的面龐張揚地笑著。
“你的賠禮我很滿意,這是獎勵!
他眉心微動,思考著什么,“還可以再多一點嗎?”
“什么?”
“獎勵!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牽,她身體往前傾,一只手捧住她的臉,唇貼上一片熾熱,吞沒了光暈,完美契合,熟練又默契。
男人的眸緊閉,癡迷繾綣地吻著她的唇,她本能地回應,像是雙魚佩,本該貼合在一起。
片刻后唇齒撤離,額頭相抵輕輕喘氣。
蕭沂掀開眸,林驚雨的眼睛被吻得紅潤,也許是因為方才哭過的原因,但雙眸滿是迷離慍色,彼此的呼吸糾纏。
微風拂過,掀起衣裳,陽光洋洋灑灑而下,暖得臉頰發燙,蕭沂的喉間溢出一聲低笑與風拂過耳畔。
“林驚雨,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