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謝沉只在我生病那夜走進過我的寢堂, 之后我病愈,他又似從前,在入夜后不會再踏入棠梨苑半步。
許是見我生病, 謝沉也知身體之重要,與?前幾個?月相比,謝沉在公事上稍微沒?那么拼命了些,至少在官員休沐日, 他不似從前還待在官署里?,而是會回到謝府, 陪我喝喝茶賞賞花,又或者, 陪我出門游玩,往京城內外風景佳盛處。
茶花開時, 陪我往郊野樂游原踏青;桃花開時, 陪我至龍原坪觀看馬球賽;牡丹開時,陪我至芙蓉園賞看國色天香……至榴花似火的端陽日, 休沐的謝沉,又陪我出門看龍舟賽。
龍舟賽乃年度盛事,早在端陽前,想要觀賽的人們就在湖邊搭起席棚彩樓, 以便到時能占得最佳視角,愜意看賽。
我沒?能想到這點,但謝沉想到了, 他似早就想好要在端陽日帶我出來看龍舟,也早吩咐人辦好了相應之事。
端陽那天, 我隨謝沉來到太微湖畔時,見各家席棚彩樓綿延兩岸, 能有十幾里?遠。謝沉徑將我帶入謝家事先搭好的席棚中,我可?以一邊喝涼茶一邊觀看湖中賽事,不必似臨時來觀賽的觀眾,在烈日下同許多人站擠在一處。
參與?龍舟賽的,不僅有平民百姓,也有不少官宦子弟。我邊喝著茶,邊聽外?邊人議論,這艘龍舟上,有哪家的兒?郎,那艘龍舟上,又有何處的英才。
忽然間,我聽到外?邊有人驚喜叫道:“是云崢!”接著,湖畔觀賽人群發出的喧嘩聲?,比先前要熱烈數倍,這個?說不愧是將門之子,那個?道果然英姿颯爽,將這云崢夸得天上有地下無。
說的我都起了好奇之心?,也翹首朝湖上望去,卻?是晚了。那艘龍舟已快速劃遠了,我只能看見舟上有道少年背影尤為突出,猶是利劍出鞘,想那可?能就是眾人所說的云崢吧。
只當是觀賽的小插曲,我也不在意,收回目光時,見身邊綠璃猶在好奇地翹首遠望,笑伸手在她眼前搖了搖道:“看不見了,還看?!”
“他們說云崢長得好看哎”,綠璃振振有詞地道,“小姐你不是說,遇見好看的人,就要多看看嘛,正是所謂的……所謂的……”綠璃認真想了想,一拳錘掌道:“賞心?悅目!”
是我說的,私下同綠璃開玩笑時。我仍要和綠璃說笑幾句時,忽然瞥見一旁謝沉面色似有異樣,心?想可?能是我瞧看俊公子的行為惹得謝沉心?中不快了。畢竟我是謝家的寡婦,當清心?寡欲,謹守婦道才是。
雖然我心?中是不認同婦道的,但謝沉待我甚好,譬如今日觀龍舟之事,就為我撥冗做了許多安排,我還是要顧念著他的想法的。
于?是我就坐端正了些,面上神?情也嫻靜了些。我似貞靜的寡婦端莊地輕搖了幾下扇子后,見綠璃終是泄氣地道:“看不見,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綠璃問我:“小姐你有看到那個?云世子嗎?他真像別人說的那樣好看嗎?”
“沒?看見”,我含笑對綠璃道,“你要瞧好看的男子,何必東張西望,他不就在你身邊嗎?”我笑引綠璃看謝沉道:“難道我們的謝公子生得不好嗎?我長這么大,可?沒?見過?比謝公子更好看的男子。”
是在打?趣卻?也是實話,謝沉的確生得很好,是我所見過?的成年男子中最是眉目清雋的,且他還有種特別的氣質,如玉溫潤,如水沉靜。謝沉遠比同齡人性情沉穩,卻?又不是世故的老成,似是一泓深水,深沉而又澄明。單論皮囊,也許這世間還有比謝沉更好的,但這份氣質,應是謝沉所獨有的。
像是席棚外?的夏日陽光透過?了遮蓋的簾幕,直接照曬在了謝沉身上。隨我話音落下,原正飲茶的謝沉,忽然耳根泛起了紅暈,越來越紅,仿佛正漫冒著熱氣,緋色的熱汽,都快薰漫上他的臉龐了。
謝沉將眼睫垂得低低地飲茶,沾一沾口,就將杯子放下,但沒?一會兒?,又抬起手臂,將茶杯送到唇邊。喝個?茶,喝得好像很忙的樣子,眼睫輕輕地顫動著,像是撲翅的蝶。
這一日的龍舟賽,最終以云崢所領舟隊獲勝告終。我也未親眼所見,是聽人說的,聽說云世子獲勝得了賞金后,不僅未收入囊中,還自己添了些,徑捐給附近一家寺廟,用做施粥錢。
龍舟賽結束后,我和謝沉也未離開太微湖。夏日炎熱,湖邊水風沁涼,自是愜意的游玩佳地,彼時荷花又已初綻,我和謝沉在用過?午飯后,就乘舟泛湖賞荷,消遣午后時光。
半日悠游,是段好時光。臨近日暮,小舟駛回岸邊,我只顧著叫綠璃小心?些,別蹦蹦跳跳,自己卻?沒?有注意看腳下,不慎踩著濕處,腳下一滑,就要跌入湖邊淺水中。
幸而謝沉就在我身邊,他忙伸手扶住我,一手緊攥住我手,一手緊摟著我的肩臂。我身形不穩地跌在謝沉懷中,倉皇抬首時,正好遇著謝沉要低頭問我有事沒?有,我的唇,堪堪就擦過?他的下頜,好像還有唇角。
我不由僵住身體時,謝沉好像僵得比我還厲害,似乎手臂都被?鐵汁澆鑄凝固了。金燦的暮陽下,我也看不清謝沉神?色,就感覺夏日炎熱,他身上熱騰騰的。
終是我先開口道:“我……我沒?事了……”
謝沉像回過?神?來,立即放開手臂,挺直身體。然而我竟還有事,我有點崴到了,腳落地的一瞬間,我因痛不禁身子微顫了顫,輕輕“哎喲” 了一聲?。
謝沉忙又扶住了我。
第62章 第 62 章
因崴到?的那只?腳, 一時不能?結實踩地,我只?能?大半個身子都靠倚在謝沉懷里,借著他扶助的力量, 慢慢下船。
夏日的暮陽烘蒸著灼人的熱氣,我邊緩緩走著,邊感覺謝沉扶著我的兩只手的掌心,像都要沁出汗來了。
也?許謝沉面上也已被熱烈夕陽曬照出汗意, 但?我這時不敢貿然抬頭?看了,怕再發生似之前那樣的意外。
雖僅僅是個意外, 但?到?底似乎有點尷尬,使人的心又像是被烈日蒸灼著, 又像是被湖風吹拂著,又涼又熱的, 不知到底是何感覺。
都當這次意外不存在, 都不提的好。我和謝沉默契地誰也?沒有說話,就慢慢地挪下了船。
然而?從偏僻的湖邊到?大道上停著的謝家馬車, 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馬車是過不來的。
我望著這條“漫漫長路”,頗有點“望洋興嘆”的意味時,綠璃在旁自告奮勇地拍胸|脯道:“小?姐, 我背你過去!”
我看著綠璃細細的胳膊腿兒,對她的力氣表示懷疑時,一旁沉默許久的謝沉, 忽然低聲?道:“……我……”
極低的嗓音,似不留意聽, 就會無聲?無息地消散在風中,也?不知是剩下的字眼都被湖風卷吹走了, 還是謝沉就只?是近乎囁嚅地低說了一個“我”字。
我看向謝沉,見他垂著眉眼,我看不見他眸中神色,就見金紅的夕陽在他頰邊染著一層緋色,淡淡的紅暈,像是人喝了點酒,微醺一般。
我沒說話時,綠璃已在旁道:“好耶,公子肯定有力氣!”
倒也?沒什么,前方不遠,就有帶老人出來游玩的游客,正?背著疲乏走不動道的老人回去呢。我在身份上,也?算是謝沉的老人,謝沉品性高潔,當然敬老,雖然我其實比他年紀還小?點。
我看著謝沉道:“那……那就有勞了。”
在謝沉低下|身時,我靠上他的后輩,手?按著他的雙肩。謝沉的確有力氣,輕輕一起身,就將我背起來了。
我伏在謝沉背上,感覺他的身體緊繃僵硬,似是因此,他力氣受限,他背我前行的步伐,有些滯重,像是一步步地踩陷在落雨后的春泥地里,走得并不快。
謝沉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非是他攜著沉水香香囊,而?是他書房中常點此香,天長日久的,此種清清淡淡的氣息似浸染在他身上。
若岫煙雅淡,又似松木堅忍,這是我素來熟悉的味道,只?是許因暮熱難消,這味道這會兒不似平日里清清涼涼的,而?是帶著幾絲灼人的溫度,暮陽下,我的臉頰也?像被陽光曬得發熱了,不消看,定也?是染著一層緋色的。
謝沉是文人,但?身體并不瘦弱,骨架寬大,肩寬背實。我這樣想?時,又想?起前年去年時,謝沉可不似現在那般,那時他因為謝尚書、謝老夫人接連病重病逝,因為喪事忙碌、因為心中悲傷,身體日漸消瘦,還病了一場,是后來才漸漸將身體養好的,是在我的陪伴照顧下,才漸漸將身體養好的。
心中不由浮起感慨時,我轉念又想?,原來我已經在謝家待了有這么久了。
竟不十分感覺時光之流逝,明明棠梨苑中梨花已開落了幾回,卻好像在謝府的時光是緩流的,是因為在謝家的日子太?平靜,還是因為我的心甚是安寧平靜,因為謝家內的人使我不焦躁惶恐、惴惴不安。
夕陽鋪灑在太?微湖上,謝沉背我走過岸邊碎金流漾的粼粼波光。暮色下湖風吹拂而?過時,我忽然很想?看一看謝沉的面龐。
真是奇怪,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容了,平日里也?不知看了多少?次了,怎這時,忽然想?看一看。
但?我正?伏靠在謝沉背上,若這時想?看看他的面容,必得手?摟著他的脖頸,在他背上掙動掙動,將頭?伸靠前的。
若是謝沉不知我要作甚,側轉過頭?來看我,若我又不慎碰擦到?他的臉龐,就似下船時那樣,這第二次尷尬,可不知要怎么掩過去了。
想?著先前那一次,我的臉頰好像被暮陽曬照得更燙了,水邊涼風也?帶不去這燥意,頰邊刺刺地似疼似癢。
我忍耐著沒動,老老實實等謝沉將我背到?謝家馬車前。我垂著眼從謝沉背上下來,扶著綠璃的手?要上馬車時,忽然小?賊似的,飛快抬眸瞧了謝沉面容一眼。
這一瞧后,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干嘛,繃不住就笑了。謝沉大抵是不明所以,在車邊怔怔地看著我笑。
我轉過臉,咬唇忍笑,在綠璃的攙扶下上了馬車。車簾落下,遮蔽住我與謝沉的視線時,我又禁不住彎了唇角。
謝沉與我出門?時,一般是騎馬隨行,今日也?不例外。馬車駛了一陣兒,我撩起車窗簾看向謝沉,見暮色中,他額發間有細密的汗意,好像這會兒比午后日光最烈時還要熱。
我就從袖中取出一塊干凈清涼的絲帕,遞向謝沉,讓他擦擦臉上的汗。
謝沉邊騎著馬,邊轉臉看向我,卻是沒有伸手?來接。
我再將手?朝他伸近了些,幾乎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道:“擦一擦吧。”
謝沉伸手?接過帕子,動作僵硬地拭了拭臉,就將手?垂下了。那帕子被他攥在手?中,他勒著馬韁的手?臂,筆直如弦。
原本晚上我還想?和謝沉去茶樓看看戲的,但?因為崴了腳,這一天游玩結束,就只?能?提前打道回府了。
謝家宅子大,從謝府大門?到?棠梨苑距離也?不短,我被綠璃從馬車上扶下來時,謝沉似有一瞬間想?又伸出手?來背我,但?他手?剛微抬起,人就像忽然醒過神來將手?放下了,謝沉喚來府里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欲讓婆子將我背送回棠梨苑。
但?我自己下地走了兩步,感覺還好,可能?因為在馬車上歇了一路,緩過來了,沒那么疼了。我就扶著綠璃的手?,慢慢地走回了棠梨苑,謝沉一直在后緩緩跟著,跟走到?了棠梨苑前。
天已黑了,謝沉照例不會再踏入棠梨苑中,他就在苑前向我拱手?拜別,臨走前叮囑綠璃要用藥膏為我涂抹足部不適處,囑咐我要靜養緩走等等。
我都一一應了下來,又問?謝沉要不要進苑中一起用晚飯。謝沉自是推辭,我也?沒勉強他這十分守禮之人,就在夜色中看謝沉走遠了,而?后與綠璃走進室中。
用過晚飯、又沐浴更衣后,已經是接近亥時了,我卻沒什么睡意,明明白日里在外玩了一天,應當疲倦才是。
我在窗邊的小?榻處,剝著蓮子,是今日與謝沉游湖賞蓮時,折自太?微湖中的。因為離船有點遠,當時還是謝沉挽袖為我折的,他的衣袖略浸在水中,迭起輕微的漣漪。
我想?起在這小?榻處,我曾經為謝沉補過衣袖,還在那袖子縫補處繡了一片竹葉。那是深秋的羅衣,現在謝沉自不會穿,應是被收壓在箱籠中吧,也?不知會不會浸染著沉水香的香氣。
蓮子的口感當是清甜爽口,但?我神思漫漫地出神,忘了將蓮芯取出,抿嚼著唇齒間泛起一絲苦澀。我回過神來,喝茶壓了一壓,卻還壓不住,那又甜又澀的味道,像是鉆縈進我的心里,讓我莫名地有些坐不住。
在室內走走散心不行,我走到?了棠梨苑庭中。然而?在庭中走走散心也?不行,好像這地方太?小?,盛不下我心中茫茫然的又是清甜又是生澀的絮亂。
我終是將棠梨苑門?打開,走了出去。沒走幾步,我不由在夜色中頓住步伐,前方,謝沉竟也?未睡,在這蟲聲?唧唧的夏夜星空下,徘徊在棠梨苑外的花圃旁。
第63章 第 63 章
見是我, 謝沉第一反應好像是要轉身離開?,且是身形略顯慌亂的。然而他的家教禮儀等,抑制了他這不?合禮的下意識反應, 謝沉頓步在原地,微垂首向我行禮,我慢慢走上前去,問謝沉這么晚怎么還沒睡。
“……想到……”謝沉眸光微抬起, 落在我面上,回答道?, “想?到……白日里日頭烈,來看看花有?沒有?被曬傷……”
棠梨苑外的花圃, 不?僅是我的,也是謝沉的, 我與謝沉都很在意這片花圃, 得空就會來澆水施肥等。因為夏日里陽光熾熱,為了不?使一些嬌貴花朵被灼熱日光曬壞, 我和謝沉在幾日前還一起在一些花卉上方,搭起了遮陽的花障。
應是沒有?被曬壞的,我彎身看向花圃中的花朵,見都還好好的, 我身畔的幾株茉莉,花色潔白無暇,似是清雪點?點綻放在夏夜的月色下, 香氣淡雅怡人。
“小時候的夏天,我母親常做茉莉花手串給我戴著玩”, 我同謝沉閑聊了幾句,手撫了撫雪白的茉莉花朵, 就又松開?了,笑著道?,“好像因為是自己親手栽培的,竟是一朵都舍不?得摘下糟蹋。”
謝沉道?:“這時節街巷間有?許多賣茉莉花手串的,讓人出?去買就是了。”
我“嗯”了一聲,又看了看其他花,起身對謝沉道?:“花圃里花都好好的,沒有?被曬傷。”
好像這話說下,謝沉就該離去了,原本他夜里不?睡,就只是因惦記著花,只是來看看花曬傷沒有?的。
花圃旁靜寂一瞬,謝沉似就要向我拱手拜別時,我忽然有?點?趕忙慌地開?口道?:“我想?到那邊亭子里坐坐,你扶我一下。”
其實我這腳不?扶也沒什?么事?了,走慢一點?也可以走過去的,可我不?知怎么,就忽地說出?了這么一句,突如其來的,像從心底突然竄出?來的。
謝沉微一靜后?,“是”了一聲,就微垂著眼,扶著我的手臂,陪我走過夜色中搖曳的蔓蔓花枝,走至花圃旁的六角亭中。
我在亭欄處坐了,坐了也不?知自己是要作甚,就僵坐在那里,身邊謝沉似也僵著,似不?知是該走該留,亭畔花香浮動,亭外夜色沉沉,繁星滿天。
“那是什?么星?”我忽然問道?,伸出?一指,指向遙遙星空。
“是軒轅十四。”謝沉竟真?認識,順著我手指方向看去,為我解疑。
見我驚詫地看向他,謝沉道?:“我小時候愛看星象,夜里做完功課后?,會對著星象圖觀星。”
我來了興致,又指了另外幾顆星,見謝沉都能一一識得、說出?星名。我興致更高,想?讓謝沉坐在我身邊、為我指點?更多,但又想?著謝沉明日還要上朝處理公事?,不?能睡得太晚,想?著夜已深、謝沉會不?會困了,就先詢問他的意見。
“……無妨”,謝沉靜默須臾后?,輕說,“并不?困倦。”他攬衣在我身邊坐下,抬起手臂,指著天上繁星點?點?,一顆一顆為我解惑。
原在棠梨苑中時,我心中茫茫然的絮亂無計消除,但這時在謝沉身邊、在茫茫星漢下,那絮亂忽然就無影無蹤了,我心思澄凈,如是靜謐的星河。
謝沉的嗓音算不?得清亮,略有?些低沉,可是無來由地就是使人感到平靜安心。我在他身邊,邊聽他靜靜講述,邊遙望著夏夜星空,見天上星河璀璨如瓊珠碎玉,若有?千帆舞轉。
似今日太微湖荷花蕩中的那葉小舟,也搖漾在這燦爛的星河中,我似在這小舟上,清雅的蓮香飄逸在迢迢銀漢里,燦爛的星子搖曳在澄澈的湖水中,我不?知不?覺睡去了,似有?一舟清夢,淺曳星河。
醒來時已是翌日,我人躺在棠梨苑榻上,睜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碧色帳攏,似天色已不?早了,有?陽光透照入室,簾帳間浮縈著淺金色的光暈,還有?花的清香。
我揭開?簾子看去,見榻邊小幾上有?一只青瓷盤,盤中有?清水,上飄養著茉莉朵朵,盤旁,又有?一方帕子,是我昨日遞給謝沉拭汗的帕子,此刻它干干凈凈的,上方放有?一道?茉莉花手串。
我問綠璃昨夜事?與這茉莉花,綠璃道?昨夜是謝公子將我送回棠梨苑的,而茉莉花則是今早謝公子命人送來的,說她只知道?這么多,說謝公子早上朝去了不?在府中,小姐若還有?話要問,得等謝公子回來問他。
也沒有?什?么要問的。我看星星看睡著了,謝沉當然要送我回來,難道?任我在亭中睡上一晚。謝沉又是細心的人,我昨夜在花圃旁提一嘴茉莉花手串,他今早就命人買了送來也很正常,他便是這樣的人,十分地溫柔、體貼。
也沒有?什?么要問的,可心中那隨碎陽和花香悠漾著的,是什?么呢?我是還有?什?么話想?問謝沉嗎?又是有?什?么話想?對他說嗎?
不?明所以,但也并不?是很壞的心緒,并不?使我心中難受,反而心頭熱熱的。盡管這份暖熱之意,擱在夏天里,好像不?合時宜,夏天是炎熱的季節,似有?一點?火星就成燎成烈烈的火焰,不?管不?顧地燃燒起來。
炎炎夏日,落了兩?場雷雨后?,我送了謝沉一只小面人。那日,我和綠璃外出?時,路遇了一個?捏面人的小攤子,綠璃想?給我和她都捏一個?,而我心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謝沉。
我向攤主描繪著謝沉的相貌,描繪著時,我忽然意識到謝沉面容的每一絲每一毫,我都是那樣的清楚,就好像謝沉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口中是在向攤主描述,然而實際上卻?像是在繪畫,在一筆筆地描摹著謝沉的容顏,每一筆都不?遲疑,輕柔而又堅定?。
然而盡管我描述地細之又細,但那攤主手藝著實有?限,捏出?的謝小面人,委實叫人忍俊不?禁。
我本來已經不?想?將這小面人送給謝沉,可轉念又想?,拿這面人去逗謝沉笑笑也好。尋常謝沉笑時,也總是文雅的、淺淡的,若這面人能惹得謝公子捧腹大笑,那這二十文銅錢,著實是價抵千金了。
回到謝家后?,我就袖著這只小面人去尋謝沉。謝沉今日休沐在家,人在碧梧齋中。
也不?是每個?休沐日,我都要謝沉陪我出?門的,就是謝沉他要這般敬孝,我也不?肯的。平日為官勞累,休沐在家歇躺著也好,畢竟有?時候出?門玩樂,東走西走的,也是件使人身體疲乏的事?。
我來到碧梧齋內,聽齋內小廝稟報說公子正在書?房中。我以為謝沉不?好好歇著,又在書?房中用功讀書?,想?他這般,還不?如我非拉著他出?門走走呢。
這樣想?著,我打起湘竹門簾,走進書?房中時,卻?見謝沉正站在畫案后?執筆作畫。謝沉似極為專注,連我的腳步聲都沒聽見,他一手挽袖,彎身凝看著鋪陳的雪白畫紙,手中的畫筆輕輕點?染,似世間事?于他已如無物,時間已在他身邊凝結,他自成一境,人已在畫中。
我好奇心與玩心并起,不?由越發地放輕了腳步,幾是悄無聲息地走近前去。就在我離畫案有?五六步遠時,案旁架子上的白羽鸚鵡出?賣了我的存在,它歪著小腦袋朝我瞧了一眼,撲扇著翅膀“啾啾”地叫了起來。
謝沉如夢初醒,抬起頭來時,見我就在畫案前不?遠,向來沉靜的雙眸竟如忽起風瀾,明顯地閃過驚惶緊張的神色。
竟好像是在心虛,好像是學堂里的學生,在悄悄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時,偏不?巧被先生給逮著了。
第64章 第 64 章
謝沉這般反應, 倒叫我猶豫起來要不要去看他正在畫什么了,若真?是什么不便為外人所看的,我卻瞧見了, 豈不尷尬?
可如謝沉這般光風霽月的君子,能畫什么有傷大雅的呢?!
我人?尚猶豫著?時,目光已然?垂落了下來。因我與畫案只幾步之遠,這一垂, 我就望見了案上的畫紙,見謝沉紙上所畫的, 只是綻放的荷花、搖曳的水草、戲水的鴛鴦而已。
很平常的一幅《荷花鴛鴦圖》,古往今來, 文人?墨客不知畫了有多少?,這有什么好緊張的呢!難道是謝沉覺得自己畫的不好, 不愿露丑人?前?
我不解地?走近前去?, 見謝沉尚未畫完,一只鴛鴦還只勾勒著?輪廓, 幾支小荷也未點染。雖然?尚未完成,但因謝沉用筆兼工帶寫,用色清新,這幅未完的《荷花鴛鴦圖》已有一派雅致清逸的意境, 頗有風骨。
“畫的很好嘛”,我笑對謝沉道,“繼續畫完吧。”
謝沉卻還是有幾分局促的樣子, “……不……不了……畫的不好……不好……”他微垂的長睫輕輕顫動了幾下,竟就拿起鎮紙, 要將?這張畫紙卷起棄了的模樣。
這樣好的畫作?,就這般扔了燒了, 實在可惜。我連忙阻攔謝沉的動作?,道:“別?扔,別?扔,你不愿畫了,我來畫就是了。”
我慌忙阻攔時,指尖不慎碰到了謝沉的手背。似是火星燎到,謝沉忙就將?手縮了回?去?,我將?這張畫紙重新平鋪放好,兩邊壓上鎮紙,拿起畫筆,沿著?謝沉先?前勾勒的輪廓,繼續繪畫著?。
畫著?畫著?,我忽然?感覺畫上情景很是眼熟,想起這是我和謝沉在太微湖泛舟賞荷時所見。當時小舟停在荷花深處未動,綠璃在舟上睡著?,我和謝沉在舟邊輕聲閑話時,有一對鴛鴦游近前來,時而交頸梳羽,時而相?依相?偎。
許是眼前情景別?有生趣,我與謝沉都不由止了話音,就靜靜地?望著?荷花莖葉影下,那對鴛鴦愜意戲水逐波,真?如詩中所說,得成比目何辭死,愿羨鴛鴦不羨仙。后來……后來鴛鴦離去?,謝沉為我折了一支碧綠的蓮蓬,他寬長的衣袖拂掠過水面,如鴛鴦在時,迭起圈圈漣漪輕漾。
仿佛又身在那葉小舟上,周圍碧荷如蓋、菡萏玉立,涼風款送著?淡雅的荷香,瀲滟水光中人?影如詩如畫。筆下的畫觸,漸似不由地?融入了心底某中未知的情愫,輕緩的,纏綿的,一筆又一筆,似那泛起的漣漪,在心中無盡地?漾蕩開去?。
因心神極是專注,也不知認真?畫了多久,我才將?這幅《荷花鴛鴦圖》畫補好了,也不知謝沉在旁靜靜看了有多久。
放下畫筆,揉著?微酸的手腕,我與謝沉同看了會兒案上完成的畫作?。謝沉畫功勝于我,盡管我執筆時是在他已勾勒的輪廓上,也延續了他先?前的用色和筆法,但細細看來,仍能看出我與他筆觸的不同,好在并不割裂,畫風仍是統一和諧的。
“別?嫌我狗尾續貂”,我含笑對謝沉道,“你若嫌棄,就將?這畫送給我吧,我不嫌棄,我將?它?裝裱起來,掛在棠梨苑里。”
“不……”謝沉只含糊地?輕說了一個“不”字,也不知是要說不想將?這畫送給我,還是要說不嫌棄我為他續畫。
我只知謝沉不會再隨便將?這畫扔了燒了。依他品性,他自己的,他或許不知珍重,但若與別?人?相?關,是別?人?的一片心意,他定會小心珍惜的。
我走至畫案旁,逗了會兒架子上的那只白羽鸚鵡,問謝沉道:“有茶沒有,我有點渴了。”
謝沉像從我進書房起就有些魂不守舍的,這時才像稍清醒了些,忙說是他疏忽,立讓碧梧齋的小廝送了涼茶進來,請我在室內的一張圈椅上坐下用茶。
“你也坐”,我讓謝沉坐在茶幾對面,將?袖中那只小面人?取出,遞給謝沉道,“這是我買來送你的,我今日?來,就是想送你這個。”
見謝沉道謝接過這只小面人?后,認真?打量起來,我故意逗他道:“我讓師傅照著?你的容貌捏的,你看像不像你?”
我故意說我為了面人?師傅能捏得更像他些,頂著?炎炎夏日?在攤前和師傅描繪了許久他的相?貌,將?喉嚨都說要冒煙了,說那師傅打包票說包管捏得像,若是不像,任我去?砸他攤子,再也不干這一行了。
謝沉臉色在我話中似是凝重了幾分,他眉眼沉凝地?看著?面人?圓乎乎的臉蛋和明顯的大小眼,盡管臉上沒什么表情波動,但心中似乎十分地?糾結為難。
謝沉會說什么呢?是不得已地?說一個“像”字,還是堅守本心不說謊,就搖頭說“不像”。我原是忍笑等待著?謝沉的回?答,但看他面色實在有趣,未等他開口,自己就先?繃不住笑了起來。
謝沉見我笑,也笑了起來,眉目舒展。“其?實……其?實還是有點像的”,謝沉撫摸著?手中的小面人?,說道,“有點像我小的時候。”
我不信。若只是說謝沉還是小孩子時臉蛋圓乎一點,就像小面人?一樣,長大后才清瘦許多,臉龐變得清峻,這我是可以?信幾分的。但,這只面人?明顯被捏成了大小眼,而謝沉眉目齊整端正,他再怎么長大變化,也不能鬼斧神工如此,這怎能說小面人?像他小時候呢!
“不能說謊。”我想用一本正經的神色說這句話,可實際卻是我自己忍不住笑得厲害了。謝沉見我笑成這般,眉眼間笑意也越發深濃,輕聲說道:“沒有說謊。”
謝沉道:“我小時候有次夜里爬樹,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不僅將?臉摔腫了,一只眼睛也青紫變小了,就像……”他含笑看向手中的面人?道,“就像這只小面人?一樣。”
我所以?為的謝沉,是從出生起就循規蹈矩、一絲不茍的,根本想不到他還會干夜里爬樹這種理當頑童才會做的事。
但謝沉是不會說謊騙我的,我就只是驚訝于他小時候會爬樹,并不質疑事情真?假,只是問他,為何要夜里爬樹,若非要爬著?玩,為何不在白日?里,白天不似夜里光線不好,也許就不會摔下樹了。
“白日?里功課太重,沒有時間,身邊跟隨的人?也太多”,謝沉道,“夜深時眾人?都睡下了,無人?看著?,小時候的我,喜歡夜里悄悄爬上樹頂看星星,在我表伯送我一本《全天星經》后。”
謝沉這會兒所說的表伯,應就是謝老夫人?的侄子,如今的欽天監正。我正是為了欽天監正能替我上一道可使蕭繹離京的折子,而求到謝老夫人?那里,從而成了謝家的謝夫人?,此刻捧茶坐在謝沉面前。
對面,謝沉似在講述中,有一瞬間沉入了曾經的童年時光,話音輕輕的,銜著?對舊日?的一點追念,“小時候我得到那本星書后,對星象十分地?癡迷。那時年幼無知的我,甚至覺得滿天繁星,比四書五經還要有趣。”
也許這不僅僅是謝沉幼時的童稚念頭,不是一時興起而又迅速興盡,只是謝家的繼承人?,絕不可能僅去?做一個觀星的星官,必得入六部九卿大有作?為、成為國之棟梁,所以?謝沉不能夜夜仰望滿天繁星,只能將?頭低下,擔著?他該擔的擔子,做他必須做的事。
想起那夜亭中謝沉為我指星時如數家珍的模樣,我心境不由復雜起來。“有時間,再陪我看星星吧”,我看向謝沉道,“上次我都困睡著?了,你講說的好些星星,我定都沒聽?清,還需你再指教。”
話說得好像謝沉講星很催眠似的,我剛將?話說下,就反應過來,笑對謝沉道:“上次是白天玩了一天,太累了,所以?會睡著?,這一次,我定不會再困睡了……”
說著?時,我忽然?想到,上次我在亭中困睡著?時,謝沉是如何送我回?棠梨苑的呢……背回?去??抱回?去??其?實也沒什么的,可不知為何,這會兒想到此事時,我的心忽然?細密地?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緒,酥酥麻麻地?漫起幾絲難抑的燥意。
“……就……就有時間一起看看星星,好嗎?”我不再接著?提上次困睡的事,只含糊地?說了這么一句。
謝沉尚未說“好”與“不好”時,一旁的鸚鵡先?來勁了,撲扇著?翅膀叫道:“星星!星星!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想是平日?謝沉在房中吟詩時,這鸚鵡機靈地?學去?了。我覺這鸚鵡打岔得正好,我想將?心中莫名浮起的燥意都排遣掉,想我自己不再深思那使我心亂的事,就起身走離謝沉,走到鸚鵡面前,逗它?再說幾句,想讓鸚鵡完全吸引我的注意力?。
架子上的白羽鸚鵡是我買送給謝沉的,可它?卻不給我這舊日?買主面子,無論我如何逗它?,它?就是昂著?高傲的小腦袋,就是一句不說。
我無奈又覺好笑,看向謝沉笑道:“可不是你教它?這般的吧?只能你使它?開口,別?人?都不能?”
謝沉起身走近,面上神色也是無奈,含笑說道:“我平日?并沒主動教它?什么,是它?自己聽?著?學,高興起來時,就亂吟幾句。”
可能這白羽鸚鵡只認謝沉,謝沉走近給它?添了添水后,它?砸吧了兩口,竟又叫了起來,又吟了幾句星星月亮的詩。
吟著?吟著?,鸚鵡忽然?叫道:“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我不由怔住,謝沉添水的手也停住時,鸚鵡卻似興致上來了,一聲接一聲地?叫道:“嬿婉!嬿婉!”
第65章 第 65 章
先前強行壓下的心中燥意?, 似陡然間如氣血上涌,全?都沖到了我臉頰上。不消照鏡看,我也知此刻我雙頰緋紅, 騰騰地透著熱意?。
一聲又一聲的“嬿婉”,清脆,嘹亮,如可沖破遮云蔽日的陰霾, 令晴霄朗朗,將一切都照得敞亮。
可此刻的我, 不知為何,不敢抬頭?去看那晴霄, 不敢抬頭?去看身邊人,只覺臉頰紅熱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而身邊人也是, 他僵著身體不動, 似已然石化,又像是燒紅的烙鐵, 即使我沒有抬頭看他,也能感覺到他此刻心緒與我相似,像是淺淺一汪水被灼熱的日光蒸曬著,泛著熱汽, 就?要干涸見底。
見底時,心底深處會有什么袒露于日光之下呢?我不知道,只知我此刻心跳如撞鹿, 即使那清脆嘹亮的“嬿婉”聲已經停下了,卻像是還一聲聲地響在我的心中, 響在我身旁謝沉的心中,令我與他的心一同牽動著, 室內寂靜,而我與他心如鼓擂。
“……倒……倒是機靈”,終是我先打破了室內難言的寂靜,努力?語氣輕松地說道,“鳥販和?我說這?鸚鵡十分聰明,擅說人語,倒是沒有誆我……”
“……嗯。”謝沉輕輕的一聲,似在附和?我的話,努力?使與我之間的氣氛,回到之前輕松閑聊時。
“還會說其?他的嗎……”我之前像和?謝沉有說不完的話,隨便扯個話題閑聊,都能洋洋灑灑地聊上一兩個時辰,這?會兒話卻像是得努力?擠著說,“比如……比如''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之類的……”
“……可以試一試……”謝沉終于抬頭?,目光卻也沒有落在我的面上,而是直直地盯看著鸚鵡,筆直地像用矩尺衡量過的,沒有分毫差移,一絲也不斜視。
謝沉就?直視著鸚鵡,試著教鸚鵡這?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鸚鵡半歪著腦袋,疑惑地看了會兒謝沉后,學著人言叫了起來,“流……流水……流水今日……”
在鸚鵡清亮的學語聲中,好像我與謝沉之間似是尷尬又非尷尬的氣氛漸漸淡了,好像今日有什么事暫被遮掩過去了。
云層暫未被破開,日光也未將心瀾曬照至涸底,云層之后、心瀾深處潛藏著什么、涌溢著什么,我與謝沉仍是看不明,又或是沒有去看明。
當?我道天色不早,要離開書?房時,謝沉眸光從?鸚鵡身上移垂到青磚地上,他說要送我,嗓音懸浮在照窗入室的暮光中,同光中無序飛舞的光塵。
從?書?房內到碧梧齋外,謝沉依禮送我時,眉眼一直垂得低低的,他不與我有絲毫視線上的直視,在齋外如儀拱手送別我時,頭?也低垂著,不看我的眼睛和?面容。
我看了眼低頭?拱手的謝沉,轉身離去,向?前慢慢走了十幾步遠時,忽然又在暮光中回頭?看去。沒來由的,沒有任何預兆的,我就?是突然這?么做了,在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之前。
碧梧齋門外的謝沉,原已直起身,正靜默地看著離去的我,我的忽然回頭?,使他視線與我視線,在深紅的夕陽中直接相撞。
謝沉眸中驟然閃過一絲驚惶,但更多的是更為復雜的情緒,與之相比,他眸中最為明顯的驚惶,仿佛是最為淺薄的。
謝沉下意?識就?移開眸光,避開與我的直視,可不過須臾,他就?又慢慢轉回了目光,遙遙地看著我,寬大的衣袖在風中向?后揚起。
謝沉雙眸映著夕陽的顏色,眸中似有夕陽細碎的流金在暮風中閃爍,叫人看不清他的眸光,可又忍不住深看。即使已然離去,那碎碎流金,仿佛還閃爍在我心間。
那日碧梧齋中,白羽鸚鵡一聲又一聲的“嬿婉”,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我與謝沉之間相處,仍似與從?前別無二樣,仍是謝沉會來棠梨苑晨昏定省,仍是得閑暇時,我與謝沉會一起喝茶賞花或是出門走走,一切都似從?前。
所做之事,似與從?前沒有什么區別,可又卻像是有什么,明明已經不一樣了。具體是什么,卻又是說不清道不明,似是無法說,不能說,只是有什么在無聲地涌動著,隨著炎炎夏日無處不在的燥熱。
夏日里入夜較晚,這?日謝沉從?官署回到謝家時,尚是黃昏。既尚未天黑,謝沉照例來棠梨苑向?我問?安,稍憩飲茶時,他告訴我,苑外亭中的曇花,看著應該快要開了。
曇花夏日里最忌日光暴曬,因此我會在白日里日光最烈時,將曇花花盆移放在室內。而曇花又需通風,于是在夜里和?日頭?不烈的時候,我會將曇花安放在棠梨苑外花圃旁,既可遮陽又通風良好的六角亭中。
“也許就?在今晚開呢”,我捧著茶盞說著,垂眼看茶葉在杯中碧水里無聲地浮浮沉沉,“也許……也許今晚就?能看到了……一起看到曇花盛開……”
似只是一句尋常的閑話,又似是一句隱晦的邀約,我也不知我在說什么,只是捧著茶盞,垂目看翠葉的芽葉在溫涼的碧水中舒展著,如是花開。
謝沉亦是長久無言,唯有室內角落里的銅漏一滴一滴地落著聲響。清泠的滴水聲中,室外天色漸漸黯淡,謝沉如同每一日當?離去時,放下茶杯起身,如儀向?我拱手作別。
人影不知已離去多久,棠梨苑已完全?被夜色籠罩時,我似才真正收回了出神凝望的目光。杯中茶水已涼,我抿了一口,微微的苦與甘甜,在唇齒間蔓延。
對?棠梨苑外的花草們,我傾注了太多的心血,花開之時,豈不想見?但當?夜深時,我駐足棠梨苑苑門旁,遙見六角亭中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唯有曇花孤零零地含苞待放,我心中意?興闌珊。
我轉身走回了苑內,又是尋常的夜晚,好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一切都不會有什么改變。
然而夏季天氣多變,這?一夜不似我想的風平浪靜,明明白日里晴空萬里、暮時亦有晚霞滿天,可夜半時卻突然間雷電交加,下起了暴雨。
我原已上榻歇著,已是半夢半醒,被雷聲雨聲驟然驚醒時,我第一時間,便想到了苑外六角亭中的曇花。
為了通風,白日里我沒有將小亭門窗關上,這?時候風雨瓢潑,嬌弱的曇花如何能受得住風吹雨打,豈不是要在綻放前就?先凋零?!
也顧不得其?他,我匆匆披了件紗衣,趿鞋拿傘就?跑出了棠梨苑外,見潑天風雨中,謝沉竟也擎傘來到六角亭前。
第66章 第 66 章
因為風雨瓢潑, 縱使我與謝沉都撐著傘,身上也被潑濺了不少雨水。這時候也顧不得?其他,我見謝沉似要將傘遮在我頭頂為我擋雨, 忙道?:“先別管我,先關門窗!”
慌慌張張將六角亭門窗都關上,將那漫天風雨都遮在亭外?時,我與謝沉幾乎身上全濕了。亭內桌上, 放著謝沉來時提著的一盞琉璃燈,暖黃的燈光中, 曇花花苞潔白似雪,滴滴雨水如是?清露。
雖被風雨摧折了些, 但因我與謝沉來得?及時,那幾朵未開?的花苞還好好的。我松了口氣后, 就要和謝沉說話?時, 見謝沉站得?離我遠遠的,才意識到我與他此刻處境其實有些尷尬。
盡管那盞琉璃燈燈光并不明亮, 我和謝沉都看不清對方的衣裳身體,但半夜三?更,衣發盡濕的孤男寡女?獨處暗亭,到底不合乎禮, 況且我與謝沉還是那樣的身份。
偏偏亭外?風雨聲更烈了,潑天潑地,如是?天河開?閘流瀉, 我與謝沉這時走不了,還得?在亭中待上一段時間, 等雨小些才好離開?。
就將想要說的話?,都先默默地咽了下去。我沉默地坐在亭桌旁, 邊手攬著濕垂的長發,邊抬手抹擦臉上的雨水。
可能是?我先前瞧看曇花是?否完好時,手上沾了點塵土砂礫,這會兒,我用手擦拭著臉上的雨水時,不慎將一點塵沙抹進了眼角,我眸子一痛,忍不住就輕輕地“哎喲”了一聲。
這座六角亭地方?并不十分狹窄,足可置一桌宴席,但因雨一時走不了的謝沉,一直就站在亭子角落里,離我能有多遠有多遠,且是?背身對我,渾似是?在面壁思過。
然這時,當我不禁吃痛地輕叫了一聲時,原似石像的謝沉,立就轉過身來,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嗓音隱含著急切問道?:“怎么了?”
“疼……眼睛疼……”我揉了幾下眼睛,不僅沒揉出沙子,還叫我自個兒淚眼婆娑的,“好像……好像有沙子進眼睛了……”
謝沉忙叫我不要再亂揉眼睛了。他將桌上的琉璃燈端離我近了些,彎著身體,借著燈光認真凝看我雙眸道?:“是?有沙子進眼睛了。”
我不揉眼睛了,卻也不能眨眼,因一動就疼,越發淚目瀅瀅地望著謝沉。謝沉看著淚眼朦朧的我,猶豫片刻后,輕道?:“你……你不要動,我……我幫你把沙子吹出來……”
身僵片刻后,猶猶豫豫的謝沉,終還是?抬起兩條手臂,用兩只手輕輕地捧著我的臉頰,低頭?靠近前來。
夏雨夜封閉的小亭中,夜色中流動的空氣是?濕熱的,我與謝沉衣裳濕透的身上也是?潮熱的。輕輕呼在我眸上的氣息,既如平日溫和輕柔,卻也似因這特?別的夜晚,而?蘊著別樣的潮濕與暗熱,如幽夜中靜靜的熱流,一浪接著一浪,悄無聲息地向我襲來。
我微仰著頭?,透過晶瑩朦朧的淚意看著謝沉,似是?我第?一次見他,在謝家那場沖喜婚禮上。當時我因公雞亂啄,痛到淚眼,邊扶花冠邊抬頭?時,就是?望見了這樣一張面龐,這樣一雙明凈無暇的雙眸。
亭外?電閃雷鳴、風雨呼嘯,而?亭內暗熱流涌、似有花香。我神思縹緲時,謝沉漸漸如釋重負,“好了,吹出來了……”他松了口氣,亦就要松開?雙手、站直身體時,忽眸光微動,注意到我深深的凝視,對望上我的雙眸。
一瞬間,他似乎忘了他自己要做什么,忘了將手放開?,忘了要站直身體,然后離我遠遠的,再避站到亭子角落里。而?我,也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明明有什么想做的事,一直在我心底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忽一聲炸雷聲響,亭外?閃電驟然將亭內照如白晝。謝沉如遭雷擊,在雪白的光亮中似猛地從夢中驚醒,就要撤手離去時,我伸手攬住了他的脖頸,就靠吻上了他的唇。
原來……原來是?想這般,從許久之?前起,就是?想這般。于心頭?纏綿不知有多少時日的茫然亂緒,忽然全都靜落下來,在我終于尋著答案時。沖涌的亂緒交匯成潺潺的溪水,靜靜地流向答案的出口,出口處浪潮澎湃,海水綿延無盡,原來我是?愛著謝沉的,是?男女?之?愛,愛得?那樣熱烈、那樣無畏。
謝沉似身體完全石化了,又像是?陷入了一場濕熱的無法醒來的夢境中。他明明力氣遠甚于我,明明兩只手已?按上我的雙肩,只要輕輕一推,就可將我推開?,可卻像是?推不動,似我的身體黏化著灼熱的糖絲,他雙手被粘連在我身上,千絲萬縷纏繞著他與我,他無法與我分離。
“砰”的一聲響,是?我的衣袖拂倒了桌上的琉璃燈,燈摔地上,滾動間就滅了。一剎那的閃電白光早已?逝去,呼天嘯地的風雨聲中,亭內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見,卻像比什么時候都要清楚,我的心,像是?前所未有的敞亮澄明。
看不見又如何,謝沉的面容早深深地印刻在我心里。我動情地吻著他,以唇描摹他的眉眼鼻唇,情意似流水無盡,那些壓抑許久的情愫在暗夜中盡情地流淌著。
我知謝沉也是?對我有情的,早能感覺到了,卻因我對自己感受的遲鈍,連同對他的感知,一同在心中壓抑了許久許久。謝沉是?喜歡我的啊,早就該知道?的,他回回望我時靜謐深沉的眼神,他晨昏定省時來到離去的身影,早就告訴我了,也許在他自己也不十分明了時。
“我喜歡你。”就這樣直白地說了出來,在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時,我吻著謝沉說道?:“我喜歡你,第?一次……這輩子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人。”
我靠在他的面前,濕熱的氣息交融間,我輕聲道?:“你也喜歡我,是?不是??我知道?的,你也喜歡我,像我喜歡你一樣。”
無邊的黑暗中,終是?有吻輕輕地落在了我臉頰上,遲來地似是?地老天荒。緩緩尋覓的吻,吻上我的唇,兩顆火熱的心同頻躍動著,暗色中相互交融的愛意在齒頰間化作無盡的溫存,綿密柔軟濕熱,如沉淪春水,在落雨的夏夜中。
曇花應是?開?了,不知何時,許是?在謝沉低頭?幫我吹眸中的砂礫時,又許是?在我雙臂勾住謝沉脖頸,擁吻他時。無邊暗色如水,無人能望見曇花開?否,但有幽幽的香氣悄然彌漫至亭中每個角落,悄然侵染著我與謝沉的衣裳,風雨未停,幽夜未盡,這一夜,似是?長久地可以地久天長。
第67章 第 67 章
夜已深了, 客棧外漸無人流車馬聲,月色靜靜地照著夜色中的人間,那一彎弦月, 像是一道彎鉤,在夜深人靜之時,無聲地鉤扯著人心,暗夜里的撕裂是鮮血淋漓的, 卻也是無人知曉的,靜寂無聲的。
我將謝沉的衣袖放了下來, 那幾道刀痕,隨之就被覆在衣下, 如?過?去的這些年,無人看見, 無人知曉。
世人看不見謝沉衣下的難堪, 我也看不見,我以?為……我一直以?為, 我與謝沉,就終結于我隨云崢走出謝家大門時,此后,我可以走出那段舊情, 走向新的人生?,從此向前看,謝沉也同樣如?此。
我以?為是如?此的, 畢竟……畢竟當初先一步想要走出那段感情的,遠比我更想要走出那段感情的, 早就在我之前走出那段感情的,是謝沉啊。
那一夜, 磅礴雷雨下,漆黑六角亭中纏綿熱烈的擁吻,是那段感情里,我與謝沉對?彼此邁出的第一步。然?而?,從邁出第一步起,謝沉就一直想要后退,退回他謝家人的身份,退回一切都未發生?的從前,只是在一開始,我還沒有察覺而?已。
在一開始,我只是一味地沉浸于甜蜜的戀情中,我的心中只有歡喜和?甘甜,如?有春天里的蝴蝶終日在我胸腔中翩翩飛舞,每一天,我都期盼著與謝沉的相見。
因知謝沉清晨時必會來棠梨苑向我問安,從前在衣飾上?較為隨心的我,在與謝沉心意相通后,卻會在天不亮時就起身下榻,早早地盥洗后,坐在鏡臺前。
我會問綠璃京中最流行的妝飾是什么,我會將一支支簪釵配在鬢邊必對?,我會親手研墨眉粉、調和?胭脂,一點點為自己試繪妝容,直到自己對?鏡中人滿意為止。
然?而?在忙碌許久,終為這一日的自己選好了鮮麗的衣飾等后,我又想到依我身份,不該在人前衣飾過?于鮮艷。我不在乎我自己的名聲,但我不想謝沉因我感到為難。
又將那些精心擇挑的鮮艷飾物都摘下了,只是在鬢邊斜斜插了一支碧玉流蘇簪,因為那碧玉的簪身、珍珠的垂飾,似是茉莉青翠的梗葉、雪白的花苞,令我想到夏天里的某一日,我清晨醒來時,枕邊茉莉香氣清幽、沁人心脾。
謝沉在天明后來向我問安,一如?既往地不能久待,早上?只能和?我說幾句話就走,因他有官職在身,不可?誤了上?朝的時間。
我自不能使謝沉因我誤朝而?受責罰,心中再怎么依戀不舍,也只能壓抑著,在人前做端莊的夫人,和?謝沉說幾句得體的話,就送他離開。
我送謝沉到棠梨苑外,在花圃旁,在后方侍女?都離得遠遠時,輕聲問謝沉道:“好看嗎?”
可?能因為我從來沒問過?他好不好看之類的話,謝沉聞言微怔,在清涼的晨風與淡微的花香中,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
明知后方侍女?們什么也不知曉的,但我仍是以?婦人掠鬢的尋常動作抬手,似在不經意間撩了撩鬢邊的流蘇。風中搖曳的流蘇,將我低聲詢問的話語撞擠得斷斷續續、若有羞意,“就……好看嗎?”
一瞬的安靜后,謝沉嗓音輕低如?暗夜里耳畔呢喃的秘語:“好看。”朝陽初升的曙光映在他潔白的面頰上?,微微的紅暈,似霞光落在美?玉上?。
太?陽尚未真正?升起,而?我心中似已落滿溫暖的日光。我在將要升起的朝陽下,輕對?謝沉道:“我等你回來。”
謝沉輕輕地“嗯”了一聲,只我和?他能聽見的一聲,他眸光落在我的面上?,頰邊猶有未褪的紅,“我會……盡量早點回來的。”
早些的離去,也是為了早些的相聚,謝沉向我拱手后轉身離開。晨風尚未完全帶走謝沉的身影與步伐,我在凝視謝沉離去的背影時,心中竟就已在想念、已在等待。
每一日,我都發覺我愛謝沉似比前一日還要深,似是海水澎湃無盡。有時我都忍不住想,若這澎湃的愛意得不到任何回應,只能在我心中奔騰流涌,我的心如?何能承受得住。又若不僅沒有回應,甚至還會受到傷害,那這涌流的滿腔愛意豈不是會變成劇毒的毒汁,會就先毒垮我自己,讓我日日如?受鉆心之痛。
但,那是不會發生?的,因為謝沉愛我,我感覺得到,每一天,我都能感覺得到。
六角亭那夜后,我與謝沉人前仍是夫人與公子,而?私下里,是熱戀中的愛侶,甚至似是年輕的夫妻。
清晨時,謝沉照舊來向我問安,黃昏時,也照舊會過?來。于是我就似是謝沉的妻子,每日早晨送他離開,目送丈夫去為官,而?后用一日的時間思?念等待他,等待丈夫黃昏時歸來,回到我的身邊。
在人后,在棠梨苑與碧梧齋中,在門窗閉合,別無他人時,我與謝沉就似是繾綣難分的愛侶。
謝沉總是矜持的,于是常是我在門窗緊閉、簾幕低垂時,先一步撲到他的懷中,在畫堂深處,依著他,和?他絮絮地說話,又總說不了幾句,低低的話語就已淹沒在深涌的情愫里,情意流淌如?暗夜里六角亭中時,我與謝沉在不見光處深深相愛著。
我只是被世俗壓著行事而?已,而?心中從未被禮教規矩束縛過?,我不在乎那所謂的人言,但謝家在乎、謝沉會在乎。
因為我愛謝沉,所以?我愿為他就隱在不見光處,將這份愛也隱在不見光處。既我與謝沉不需要世人的認可?,我與謝沉都是彼此心中的唯一,那只要我們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夠了,別的,都不重?要。
在畫堂深處,我與謝沉就只是一對?相愛之人,這是我們的小天地、桃花源,一切在此都不受束縛,我們盡可?如?愛侶言語行事,如?世間所有真心相愛之人那般。
然?也有些事既不能在畫堂中,也不能見光于人前。一日我與謝沉念詩時,吟及“蹴罷秋千”之句,忽心中很想謝沉推我蕩秋千。但我連說出口也沒有,因我清楚知道,離開這間畫堂,我與謝沉就只是夫人與公子,日光之下,一切都不可?越矩。
但謝沉卻是察覺到了我那一瞬間黯然?的恍惚,他總是那樣的溫柔與細心。夜間無人時,謝沉將一處花園園門落了鎖,閉鎖的小園中,我高高地蕩起了秋千,越蕩越高,心中無所畏懼,因我知謝沉就在我身后,他一次次接住我,又一次次將我推向風中,我不害怕與風同舞,無論蕩得有多高,我都會回到謝沉的懷中。
隨秋千飛舞時,我的心,如?是肆意飛揚的鳥,那時的我,還不知身后的謝沉,心中浸滿了痛苦,與我越是歡愉,他就越是痛苦。
第68章 第 68 章
我只?知我的心在風中飛揚, 我心中的歡喜前所未有。明明是秋露深重的夜晚,卻好像我在溫暖的春三月里蕩著秋千,似是晴絲裊裊、飛花如雨, 似是足尖微踮,就可觸到明媚的春天。
又或,是可夠到夜幕上的星辰,滿天的星星似乎都在朝我眨眼微笑, 我自己亦是想?笑,甚至是想?要?笑出聲來, 想?要?歡呼,卻是不能, 不能叫外人察覺我和謝沉在此,我與謝沉, 此生只能是靜悄悄的、無人知曉的。
我忍耐著, 直忍耐到從秋千上下來,剛從秋千上下來, 就撲在謝沉懷中,埋首在他肩頭,忍不住地悶聲笑著。
謝沉抬手緩緩摟住我時,我摟著他脖頸的雙臂勾得更緊。終于能暫忍住笑時, 我貼在謝沉頸畔,似在講悄悄話般,在他耳邊輕道:“下次再來, 好不好?”
卻許久都沒有聽到謝沉的回答,我詫異地抬起頭, 去看謝沉,見夜色中他的眸光宛若月光下的海瀾, 幽深地泛著些我看不明白的心緒。
我心中浮起一絲異樣,卻自己也不知這絲異樣是什么,只?想?著會否是夜深露重,謝沉著涼身體不適,就問他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謝沉微微搖首,他沉默地凝望我許久,卻又像是無?法直視我的目光,微垂著眸子低聲道:“我們這樣……好嗎?”
我想?謝沉是覺得愧對于我,因我與他一起,不能似世間尋常女子嫁為人妻、與愛人光明正大。但與那?些相比,我更在乎的是能和?真正喜歡的人相愛相守,我現在,不就正與所喜歡的人相愛相守嗎,如此,有何?不足呢。
就毫不猶豫地向謝沉輕搖著頭道:“我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我覺得現在很?好,我很?快樂,每一天都很?快樂。”我輕吻著謝沉的眼角,柔聲道:“下次再來蕩秋千,好不好?好不好?”
好像我溫柔的嗓音浸著酒,悠悠地就將謝沉的猶疑撞散了、蕩化了。片刻沉寂后,謝沉終是頷首輕道:“好。”似他只?能說出這個字,一時再說不出其他任何?話來。
我歡喜地依在謝沉懷中,我想?即使是在見不得光的暗處,我與謝沉也可一世長相廝守的。在明白心意時,我早將我母親予我的平安符香囊送給?了謝沉,希望謝沉與我能一世相守長安,我想?我的愿望一定可以?實?現的。
我一味的歡喜,以?為是夜謝沉的沉默寡言,只?是因他沉靜矜持的性情。那?時的我,猶以?為一切的改變只?是從一次夜游開始,如今想?來,其實?一切早有痕跡,只?我那?時因愛一葉障目。
得空時,謝沉依然?會陪我出門走?走?。從前我與謝沉尚未互通心意時,我與他出門,在人前總是光明正大,后來卻似是“做賊心虛”,與謝沉同游常會戴著幕籬,到了酒樓雅間等地與謝沉獨處時,方會將幕籬摘下。
那?間酒樓本來還算風雅,樓下還有伎人撫琴清唱,不是聒噪吵鬧之地。然?而不巧的是,我與謝沉動箸沒多久后,一幫紈绔子弟進了相鄰的雅間,他們喝酒猜拳、笑聲吵擾,我和?謝沉能將他們所說之話聽得清清楚楚。
本來也就是一頓不大清靜的晚飯罷了,可隔壁雅間的蔣晟等人,起先還只?是聊說京中的新鮮事而已,漸漸竟將話題聊到了謝家身上,聊到了我的身上。
這個說:“你們見過那?個謝夫人沒有?我在陪娘和?妹妹去法源寺上香時,遙遙看了那?謝夫人一眼,回去忍不住地嘆息。”
旁人就大笑道:“你嘆息什么,又不是你家妹子在守寡。”
那?人立即反駁:“我有愛美之心,見不得美人空擲青春不成??!”
又有旁人笑道:“見不得也沒用,謝家不是別的人家,只?有守節到死的貞婦,從沒有改嫁出門的寡婦,那?謝夫人再怎么花容玉貌,也只?能枯木槁灰似的在謝家守一輩子,這就是她的命。”
另又有人在旁提醒:“你小子可千萬別亂動心思,你要?敢色膽包天,去惹這位謝夫人,壞了謝家的名聲,不僅謝家不會善罷甘休,你家老頭子定也要?狠狠打你一頓板子的!”
那?人就急道:“你們亂說什么,我只?是惜美而已,哪有你們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又輕聲嘀咕,“誰敢有這樣的心思……”
挑起這話的紈绔公子原不再說什么了,但隔壁雅間在靜寂片刻后,卻又有好事者“嗤”地一聲輕笑,壓低聲音道:“你們說,謝沉會不會有什么心思,那?謝夫人好像還比他小兩歲呢!深宅大院的,又無?長輩約束,若那?謝夫人真似你說的那?般貌美,天下男人,有幾個能過美人關?!”
旁人都笑了起來,卻不是附和?著說些不堪入耳的話,都是笑那?好事者道:“以?為誰都和?你這般色欲薰心,謝家是何?家風,謝沉是什么人,豈會似你這般,就是海水倒灌,謝沉也絕不會做出辱沒家風、大逆不道的事來!”
隔壁洋洋灑灑說了許多,說謝家世代書香傳承,說謝沉從小所受家教之嚴,與他們這些靠著家里玩樂的勛貴子弟,根本不是一路人,說謝沉人品之高潔,行為之端正,絕不可能做出任何?不規矩的事,以?辱沒謝家名聲。
我邊聽著隔壁那?些話,邊看向謝沉,見謝沉面色倒無?異樣,他靜靜地聽著隔壁雅間傳來的那?些話,好像隔壁那?些人不是在說他和?謝家,而是在說別的什么人,他平靜地置身之外。
若說有什么異樣的話,只?是這一晚,謝沉酒喝得多了些,他安靜地在隔壁的吵鬧聲時,慢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一杯一杯地慢慢喝下。
夜深時,我與謝沉是這間酒樓最后離開的人,此前我從未見謝沉喝過這么多酒,也從未見他醉過,但謝沉今晚,真像是有些醉了,離開雅間時腳步微是虛浮。
我在旁小心地扶著謝沉下樓,生怕他跌下樓梯,等著關門的小二也搭了把手。酒樓小二以?為我是謝沉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在送我和?謝沉離開時,笑著說道:“郎君夫人慢走?。”
這不是我和?謝沉第一次被外人誤認為是夫妻,在互通心意后,一次我和?謝沉出門看戲時,也有被人誤認過,但當時謝沉的反應是似有窘迫不安的,不似今夜此時,他竟像是笑了一下,高興地笑了一下。
謝沉是內斂之人,很?少將情緒外露,可今夜醉酒的他卻是反常。雖與我兩心相悅,私下里謝沉其實?也是矜持,總是我主?動,但今夜他卻不是,在上馬車后,他忽在黑暗中擁吻著我,溫熱的,迫切的。
第69章 第 69 章
這份溫熱與迫切, 在回?到謝家后,似是愈發因醉失了控制。
沒有回?棠梨苑或碧梧齋,而似那?次夜里蕩秋千時, 在落鎖小園里的一間靜室中,謝沉炙熱的?呼吸纏縈著醉人的酒意彌漫在我唇齒間,室外夜寒風冽、似將落雪,而室內溫暖如春, 我與謝沉熱烈相擁,緊密地似無半絲縫隙。
雖然謝沉心中愛我, 雖然他內心深處的愛意熱烈深沉,但平日里的?謝沉, 性?情仍似從前沉靜內斂,他將對我的?熱烈愛意包裹在厚厚的冰雪中, 只在情難自抑時, 至多流露出兩?三分來。
然而今夜,愛火卻似忽地燒融了冰雪, 有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一響貪歡的?放縱。
謝沉此前從未如此熱切過,熱切到我幾?乎呼吸難繼,使我感覺自己似是溺水之人快要喘不上氣來時, 迷離恍惚之間,卻又感覺那?溺水之人好像是謝沉,謝沉熱烈地吻著我, 似是再來不及的?迫切,似是在無可救藥的?自棄。
明明是正與愛人溫情繾綣, 心頭應唯有歡喜與熱切而已,卻有不安的?感覺在我心中彌漫開來。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害怕這種感覺,我摟擁謝沉更用?力,兩?條手臂如藤蔓緊緊勾纏著著他,我熱烈地回?應他,用?我心中全部的?愛意,透支著這一世對于愛情的?所?有熱切與執著。
似是烈火,可以融化世間所?有的?藩籬與堅冰。火熱的?糾纏中,我與謝沉跌倒在小室深處柔軟的?衾褥上,羅帳如月色傾瀉流下,榻邊幽幽的?燈火似是微閃的?星光,似是那?夜我蕩秋千時,夜幕上的?繁星在幽幽閃爍。
那?一夜,無論秋千蕩得有多高,我都不害怕,我知愛我的?謝沉就?在我身后,我知他會穩穩地接住我。
今夜,我心亦是,我愿將身心全數交予謝沉,雖有忐忑,但沒有絲毫畏懼,我知謝沉愛我、會溫柔待我,知謝沉會珍重我的?心意,不會將之棄如敝履。
我雖未真正經過情事,但并非對此完全無知,知女子初次會感疼痛。羞澀的?歡喜盈滿了?我的?心,情思蕩漾時,我手摟著謝沉肩臂,在他耳邊低低地道:“你輕一些啊,我怕疼……”
但我這輕輕的?一句,卻似是一記沉重的?警鐘,對謝沉當頭棒喝。謝沉似忽然從醉酒的?放縱中醒了?過來,從一場纏綿旖旎的?大夢中醒了?過來。
謝沉眸中醉意漸被深涌的?寒冷凝結成冰,冰雪使人清醒,他望著榻上旖旎情形,面?上似閃過扭曲般的?痛苦,痛苦如深淵迸發,最先將他自己淹沒。
像從一場可怕的?夢境中醒過來了?,像眼前是絕不能再踏前半步的?深淵,謝沉手捂著頭,向后連連跌退了?幾?步。
我這時猶以為?謝沉是身體不適,忙近前看他,可謝沉卻避開了?我,連眼神都不肯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仿佛我是洪水猛獸,略沾一沾,就?要萬劫不復。
我赤足站在地上,松垮的?衣衫從肩頭垂落在地,似是死去的?月光。門窗雖緊閉,卻像有寒冷夜風呼嘯入室,將室內原先溫熱旖旎的?氣氛,吹得蕩然無存。
是將落雪的?時節 ,夜里天氣嚴冷,然而我心卻像比外面?夜色還要冷冽,像是已然置身數九寒冬,落在深不見底的?冰窖里,冰冷刺骨,不見天光。
我不知我赤足站了?有多久,心寒的?一瞬間,模糊了?曾經的?地老天荒。謝沉撿起地上我掉落的?衣衫,垂著眼簾要為?我披在身上御寒時,我像溺水之人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識就?緊緊地攥住謝沉的?手不放。
謝沉卻要將我的?手掰開,他不敢看我,他始終垂著眼簾,似是有愧于我,愧疚將令他一世都不能在我面?前抬起頭來,可此刻想要掰開我手的?動作,卻是那?樣地堅定和?決絕。
“你不要這樣……我們好好聊一聊……”
“你看一看我……你抬頭看一眼我……”
我幾?乎是在懇求了?,用?所?有的?情意在懇求挽留謝沉,可謝沉卻還是要將我的?手掰開。我看不見謝沉低頭的?神情,但見他垂著的?眼睫在我懇求的?話語中微微顫著,可他的?手還是那?樣冷,那?樣堅定,像是一柄冰冷的?利劍,生生地插進了?我的?心里。
我最后道:“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對我……”
謝沉低著頭,嗓音沉啞地像被利器磋磨出鮮血,像是就?要說不出話來,“你不能……不能和?我這樣一輩子,你不能這樣沒有名分,這樣……”
在最是心痛如絞時,我的?嗓音卻是冷靜得出奇,冷靜得像是用?寒冰鑄就?,我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人,我問?道:“謝沉,是我不能,還是你不能?”
低頭垂眸許久的?謝沉,像一世都不能在我面?前抬起頭的?謝沉,在這時候,僵凝許久后,終是緩緩抬起頭顱,看著我道:“我不能。”
我看著眼前的?謝沉,我所?深深愛著的?男子,我這輩子第一次為?之心動的?愛人,心中嗆然響起了?無法自抑的?冷笑,不知是在笑謝沉的?退縮,還是在笑我自己的?天真。心中的?冷笑聲像一道道利箭,刺向了?我自己的?心房,箭鏃浸著毒,過往的?每一分心動與甜蜜,都化為?了?毒汁,令此時所?受之痛加劇百倍。
我是怕疼的?人,我知當斷時就?應斷了?,不要再有絲毫遲疑與不舍,任何遲疑與不舍都將最終深深傷害我自己,我不要步我母親后塵。
我將緊攥著的?手松開了?,不待謝沉先是掙開,我就?將手松開了?。似最后一口心氣隨之耗盡了?,我的?手無力地垂滑過謝沉的?手背,便?是如此了?,我與謝沉之間,我不要再留戀,不會再回?頭。
那?時的?我,是真心想要灑脫地斬斷這段感情,毫不拖泥帶水,然而情之一字,如何是說舍就?能立即舍的?,就?似飛蛾,明知逐火之慘烈,卻又難以舍棄光明,總要經過漫長的?痛苦,才真正懂得何為?當斷則斷。
客棧房中,燈罩內燭火微暗、蛾影飛撲。我揭開燈罩,放逐了?那?只飛蛾,拿起一旁小剪,慢慢地剪剔著燭芯。
燭火漸漸重新燃亮跳躍,烈烈地映在我的?眸中,似是那?夜花圃中燃起的?熊熊大火。將花圃付之一炬時,我向謝沉要回?了?定情的?平安符錦囊,我對謝沉說此生我不會再回?頭,我的?心似隨花圃燃燒為?荒蕪,荒蕪的?空洞,從此我用?酒來填滿。
我開始頻頻離開謝家,毫不顧忌地在外縱情飲酒,與蔣晟那?幫子弟廝混玩樂到一處。我知我的?名聲漸漸有多壞,知謝家清白的?名聲也被我帶累了?,知周管事已不知有多少次私下里苦勸謝沉用?家規管束我,又或者,直接將我從謝家族譜上除名,令我離開謝家,從此不再是謝家人,與謝家毫無瓜葛。
然而謝沉卻什么也不做,無論我在外如何廝混,如何壞謝家門風,他都不置一詞,只是不管我醉酒歸府有多晚,總能看到他未睡的?身影,沉默地在風中。
我無視謝沉,平日里幾?乎不與他說一個字,直到我認識了?一名叫云崢的?年輕男子。謝沉從不管我與外男如何廝混,可我與云崢在一起的?那?一次,他的?反應卻猶為?異常。這挑起了?我心中的?怨恨,我遂與云崢往來越是頻繁,我甚至會故意主動和?謝沉說,我與云崢相處時,是多么地快活。
最終,我與云崢攜手出了?謝家大門,然而那?也是一段蘭因絮果,最終覆水難收。不覺間,燭火微閃,是我的?淚水無聲地落在了?燭焰上。門外微響,我抬眸看去,淚眼朦朧間,見是蕭繹靜靜地立在門畔。
第70章 第 70 章
蕭繹走近前?來, 似因見?我落淚,眸中隨燭焰顫閃著難以掩飾的忐忑。他從我手中拿過那只小?剪,夏夜天氣, 觸碰到我手背的指尖卻是冰涼,似他周身血液都凍僵住了,不知為何。
我將眼?淚拭了拭,握住蕭繹的指尖, 問:“你怎么來這里了?”
蕭繹道?:“見?你?不在,放心不下……派人出來尋了尋, 就找到這里來了……”
蕭繹眸光掠看過榻上醉睡未醒的謝沉,又落在了我的面上。他似是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的神色, 凝看捕捉辨別我面上可能閃過的每一絲情緒波動,良久, 方輕輕地問道?:“你?要……留在這里嗎?”
我垂眸沉默須臾, 輕搖了搖頭。往事俱已矣,我與謝沉, 誰都不應回頭。
蕭繹指尖似在我掌心中微顫了顫。片刻后,他又輕聲?問道?:“那……那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嗎?”
我抬眸看向蕭繹,見?燈光下?,蕭繹此刻面上的神情, 似是孩童在卑微的祈求。蕭繹他忐忑地等?待著我的回答,眸底蘊著深深的恐慌,似若得不到所期望的回答, 那恐慌會直接化作漆黑的深淵,將他吞沒?。
往事如煙, 而眼?前?之人,是我的丈夫。我在蕭繹的目光注視下?, 輕輕點了點頭,“留兩名侍從在此照顧謝相吧,我和你?回扶風苑,夜深了,我累了。”
像是心中懸著的巨石暫時可顫顫落下?,悄無聲?息的,又心有余悸的,蕭繹扶握住我手臂的手,有一瞬間沒?有控制好力道?,似是枷鎖緊扣在我手腕上,但他很快就調整過來,仍似是平日里溫良的他,動作輕柔,“我們回去。”
因極為突然地想起?太多?往事,我心神所受沖擊,短時間內難以完全平息。回去的馬車上,我望著車窗外的夜幕燈火,心中總有種恍惚的感覺,因為往事太過真?切,而感覺眼?前?的一切或許是不真?實的,自己正經歷的或許是不真?實的,甚至身邊人,也?許是不真?實的。
我不應這樣想,舊事再真?切都已是過眼?云煙,我不應過久地沉浸在早已逝去的往事中。
我強逼自己清醒地專注于眼?前?,我努力回想著在恢復許多?記憶前?發生的事,云崢與謝沉都已是舊人,我最為關?心在意的是蕭繹,一直是他,一直都是他。
若是平日里我察覺到蕭繹身體反常的寒冷,我早就擔憂詢問并喚大夫來看了,可今晚的我,神思被太多?沉重記憶拖纏著,竟是這樣的遲鈍和麻木。
我摸了摸蕭繹的手,感覺他這會兒不似在客棧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那樣身體冷僵了。
我問他為何那時身體發冷,又提起?清平郡的名醫吳邈,說不管蕭繹如何忙碌,這幾天都要抽出時間來見?見?這位吳神醫,因為清平郡是江南巡查一行的最后一站,不久后我與蕭繹等?就要返京了。
馬車內,蕭繹微靜片刻后,卻說他見?過了吳大夫了,在來客棧接我之前?,他已去過郡中四井巷讓吳大夫診看過。吳大夫說他身體沒?有大礙,日常調養即可,并給?他開了幾張調養方子。
我就讓蕭繹遵醫囑,別怕吃藥,就按那幾張方子吃段時間看看。蕭繹聽話地點頭,卻不是說聽吳大夫的,而是說:“我聽你?的。”
明明是我夜里不明不白地和謝沉獨處一室,到頭來,蕭繹卻是對此一字不問,還是這樣一句“我聽你?的”。
就似那日在榻上發現云崢的頭發時,他就將之輕輕撣落,似與之相關?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灰塵一般,不值得掛心,不置一詞。
可若真?只是灰塵一般,落在心上也?無足輕重,為何今夜蕭繹見?我在謝沉房中落淚時,神色是那般忐忑恐慌。
我心中涌溢起?復雜的感情,為蕭繹,也?為我自己已恢復許多?記憶,卻獨獨仍沒?有記起?與蕭繹相關?的舊事。是因為愧疚吧,愧疚不該使蕭繹為我丟了太子之位,而在那之后,又并不能專一地回應蕭繹對我的感情。
我握住蕭繹的手,輕說道?:“我這些天,漸漸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有好的,也?有壞的。”
蕭繹沒?有說話,車廂暗色中神情模糊不清。我繼續道?:“但不管好的壞的,都是過去的事了,過去的事不該被遺忘,但也?不該影響現在,而就應留在過去,我是這樣想的。”
蕭繹仍是沉默,就似每回失憶的我,問些與他相關?的失憶舊事時,他總是緘默不言。只是從前?,蕭繹的緘默似是少年人羞靦不肯言,而今夜此時,卻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我想認真?看看蕭繹神情時,蕭繹卻忽然側身摟住了我。我依在蕭繹肩頭,看不見?他面上神色,只能在暗色中接著說道?:“不知為何,明明已陸陸續續想起?了許多?事情,可與你?相關?的,卻總記不起?多?少,也?不知是過段時日就能想起?,還是得再等?上許久許久。”
蕭繹依然無言。已是夜深,清平郡都已睡去,車內幽暗,車外只有偶爾傳來的打更聲?和車輪碾過街道?的聲?響。
我想起?我剛失憶那天,蕭繹從春醪亭接我回府時,也?是夜深人靜,與此時情景有幾分相似。只是當時我說我似乎想起?一些事時,蕭繹立刻詢問,很是關?心緊張的樣子,不似此刻,總是沉默不語。
是因為我恢復了與別人有關?的記憶,卻記不起?他的,蕭繹是為這個心中不大高興,而不說話吧。
因遲遲聽不見?蕭繹的回話,我也?就不再繼續這話題了,撿了件應該會令蕭繹高興的事說道?:“今天下?午,我和綠璃摘了許多?青梅,等?過些時日,腌制好了,就可以食用紫蘇梅子姜了,你?最喜歡的……”
蕭繹輕輕“嗯”了一聲?,說他很是期待后,馬車內重又陷入靜寂。我伏在蕭繹的肩頭,身體困倦,神思昏沉,想這一日發生事情之多?,很想使我陷入夢境之中,暫將所有事都忘記,就安安靜靜、心無掛牽地好好睡上一晚。
我需要好好歇息一晚,休整精神,明日,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既與云崢明日有約,明日,我也?得與酒醒的謝沉好好聊聊。
既將我與他們的事都記起?了,我就是那個和他們走過一程、愛過怨過的虞嬿婉,我可以以那個虞嬿婉的身份面對他們,和他們敞開心胸,將心底的一些話,明白地說出來。
許是因為懷抱著這樣的念頭,因知明日并不會是輕松的一日,即使身心困倦到極點,我也?很難入睡。但后來不知為何,我漸漸就沉入了昏重的睡夢中,睡得很是深沉,幾乎如不省人事,毫無雜念,等?到第二天終于能醒來時,也?不知是何時辰。
更不知身在何地。不是扶風苑寢堂中熟悉的繡榻紗帳,我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帷帳,陌生的榻幾,陌生的垂簾……眼?前?一切使我懷疑我是不是仍沒?有睡醒,而是在做夢,夢里我身處在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而耳邊,耳邊似乎有江濤聲??
我推開窗扇,見?眼?前?竟真?是一望無際的江面。我竟然是身在一艘船上,大船甲板上駐守著許多?兵丁,個個神色冷凝,手中兵器在日光下?閃著寒光。
我驚怔地一時難以回神時,身后房間門被推開。我在窗邊回首看去,見?有侍女走進來了,但不是綠璃,也?不是出身晉王府跟隨江南行的那些,而全是些完全陌生的面龐,她們沉默地進來,將盥洗用的清水、茶點膳食等?物放下?后,就像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