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一時嫉恨難消, 深重的怨恨像是永不會融化的堅冰,一時又深情難掩,似是?無論世事如何變化, 這份堅貞的情意都不會有絲毫消磨。
為?何不能就放下。記得我與云崢在山神廟中避雨時,我曾對他說?過,若是?一段感情有當斷的苗頭,就該當斷則斷。
我與云崢之?間, 豈止是?有當斷的苗頭,早就布滿了背離的裂痕。既然這裂痕永不可能被修補, 為?何不就各站兩端,在恩仇盡泯后, 往后各走各的人生?
即使現在的我,不記得夫妻情斷的具體情形, 但那些事, 不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嗎,為?何云崢認為可以當那些事從來沒有過, 他明明將一切都記得清楚,遠比我要清楚,卻?可以自欺欺人,以為?可以和失憶的我, 繼續做從前的恩愛夫妻。
他難道忘了,我與他的夫妻情斷,正?是?從恩愛中來的。曾經發生過的事, 或許會再發生一遍。我就是?答應和他續緣,甚至就改嫁給他, 再做他的妻子,也很有可能會再與他走上同樣一條老路。
何必, 何苦。設身處地地想,若是?我深愛的丈夫背叛我的感情,就似我生父背棄我母親那般,我想,無論如何,無論我那丈夫失憶與否,我都是?不會再回頭的,我母親用性命告訴我當斷則斷。
若是?……若是?真斷不了呢……
我想起母親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因為?心如死灰,平日里不會主動提起我的生父。然一字不提,母親也并不快樂,她終日郁郁寡歡,身體一日日地壞下去。
直到生命將盡、在大限將至的那幾?日里,母親一反常態,硬撐著?我和憶說?了好些與我生父從前的事。
母親說?她與我生父是?青梅竹馬的鄰里時,我生父從學堂歸來,就會握住她手,手把手教她今日剛學的字,吟誦新學的詩給她聽。
母親說?他們成親后,一日暴雨房屋漏水,地上漫滿了雨水,鍋碗瓢盆都飄起在地上。母親要下地收拾,但我生父不讓,將她抱上榻,一邊自己舀水收拾,一邊和她說?笑,說?坐在榻上的她,正?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生命的最后幾?日里,母親不斷憶說?著?從前的事,明知都是?過去的事,明知現實里我生父早已移情別愛,可她眸中就是?漾著?笑意,有時亮晶晶的,仿佛她還是?那個新婚甜蜜的少婦,是?那個等?著?鄰家哥哥回來教她寫字的小女孩。
那幾?日母親面上的笑意,比過去幾?年都要多,然而那像是?飛蛾撲火,是?生命盡頭慘然的剎那明光。母親似是?飛蛾,因無法斷情,終是?死在自己熱烈的情意中。
我忽然很擔心云崢,我抬眸看著?云崢,看他眸光清亮沒有幽冷的怨恨,好像一個正?在吃醋的丈夫,又是?矜傲,又是?含酸,又是?別別扭扭地希望自己的妻子多愛一愛自己。
我感到害怕,云崢眸中的笑影,讓我想起我母親離世前沉浸在舊事中時的滿面笑意,我感到指尖發涼,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了云崢的面龐。
云崢笑了,他臉頰靠著?我的掌心,一手撫握著?我的指尖。我好像有滿腔的話?要對云崢說?,可要張口時,卻?像都空了,心也空了,我緩緩靠近前去,顫顫地吻了吻他的眼角,我說?:“你不要這樣……”
云崢覺察到了我的異常,他凝看著?我,似要有所言時,室外傳來了侍女們的行?禮聲,向?歸來的晉王殿下。
不知蕭繹今日怎會回來得這樣早,我一驚后連忙推開云崢,朝后窗看了一眼,輕對云崢道:“快走!”
若叫蕭繹進?來看見這等?情形,真像是?丈夫捉住了“奸夫淫|婦”。可在去年冬天前,好像云崢才是?丈夫,我和蕭繹才是?“奸夫淫|婦”。這時情形緊急,亂七八糟地我也想不清楚,就壓著?嗓音、手推著?云崢道:“你快走!”
若是?蕭繹見著?我與云崢秘處一室還衣衫清涼,我這“淫|婦”應是?沒什?么事,我想,不管我做下什?么事,蕭繹都不會傷害我的。
可是?云崢,蕭繹本就記恨云崢謀刺他的事,只是?為?替我還恩而暫時放過了云崢,若蕭繹這時見到云崢竟敢覬覦他的妻子、竟覬覦到敢私闖到我寢堂中,可能是?要翻舊賬收拾“奸夫”云崢的。
就算……就算蕭繹不會治罪云崢,我也不想叫蕭繹看見眼下這情形,我不忍傷蕭繹的心。蕭繹待我至誠,為?我連太子之?位都丟了,我不忍傷他對我的一片真心。
為?了蕭繹不傷心,也為?了云崢不傷命,情急之?下,我不得不做了一個我自己都覺得不對的決定。邊拼命將云崢往后窗處推,我邊匆忙對他承諾道:“你快走吧,你走,我明日定去看你。”
云崢似并不懼怕被蕭繹“捉奸”,但他更?看重我這句話?,雙眸凝視著?我問:“當真?不會再故意避我了?”
“不避,不避”,我匆忙道,“明日哪怕天上落刀雨,我都會去瞧你的。”
云崢笑容明亮,像是?暖漾的陽光灑在了他眼底。他一手按著?窗框,身姿如燕,很輕巧地就跳了出去。
我見狀就要上前將后窗給關上,卻?見該走的云崢忽然又探頭近前,深吻了下我的唇,眸子晶亮,像是?惡作劇的少年。
沒時間計較,我趕忙將云崢推開,將后窗給關嚴實了。蕭繹像是?被什?么事絆在室外,我將后窗關上、躺回榻上裝睡好一會兒后,他方?才推門進?來了。
我側身朝榻內,只當還在午憩中,并不知蕭繹回來。我闔著?眼,聽見蕭繹的靴步聲緩緩靠近,停在了我的榻邊。
似有目光靜靜地落在我的身上。須臾后,我感到榻沿微微一沉,是?蕭繹攬衣坐在了榻邊。而后便是?安靜,只聽得室外的蟬鳴與室內冰盤的滴水聲,蕭繹無聲無息地坐在我的身旁,安靜地像是?不存在,可又無聲無息地壓在我心里。
云崢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蕭繹應是?不知的。我心中如此想,可室內的安靜氛圍卻?讓我沒來由得感到有點不安、感到有點窒息。
終是?按耐不住地睜開了眼,我就似剛從午憩中醒來,轉身向?蕭繹。我已想好了要說?的話?,如問蕭繹今日為?何這么早回來,問他在外用過午飯沒有,勸他用些冰飲消夏,或是?寬衣上榻歇躺一會兒等?等?。
然而打好的一肚子草稿,在我轉過身看向?蕭繹時,全都堵在了在嗓子眼里。蕭繹手里正?拿著?一根發絲,烏亮微硬,不是?我的。
第52章 第 52 章
我?心中一突, 一時不知要說什么好時,蕭繹眸子微動,朝“醒來的”我?看了一眼, 就指尖輕撣,將?那?根屬于云崢的發絲撣落在地了。
蕭繹雖是男子,但發質與我?相似,偏柔軟些。蕭繹一向細心, 應能注意到這根發絲既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他,夫妻夜間共眠的榻上?, 卻?出現了第三人的發絲,蕭繹會往深處多想嗎?我又要怎么說呢?
忐忑的等待像是壓在?心間的石頭, 我?沉默地等著蕭繹的詢問甚至質問。然而蕭繹卻?并不發問,就將?那?根發絲撣落, 似與之相關的事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值一提。
可蕭繹這般揭過不提的態度,卻?叫我?心中石頭更壓沉了些。我默然無語時?, 聽蕭繹溫聲問我?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勉強浮起一絲笑?意,道,“我?本來……就要醒了……”
我?定一定心神, 如與蕭繹尋常交談時?,問他道:“怎么今日回來得這么早?”
蕭繹微笑?清淺,似是羞靦的少年?, 他低首在?我?眉心吻了吻,柔聲說道:“我?想你了。”
蕭繹待我?總是真摯赤誠的, 而我?……內心的歉疚,讓我?不由伸手攬住了蕭繹, 我?看著他,沉默片刻,道:“你之前不是說想吃我?做的紫蘇梅子姜嗎,現在?青梅將?熟了,我?得空就做給你吃好不好?”
青梅生津解乏、紫蘇行氣和胃,都正?適合炎夏食用。蕭繹聽我?這樣說,眸子彎彎宛如弦月,含笑?點頭道:“好。”
好像只要有一點甜頭,就可以?甘之如飴,即使那?一點甜頭外,包裹的是層層酸苦。我?心緒更加復雜起來,抬手捋了捋蕭繹鬢邊的細發,問他道:“下午還要出去嗎?”
我?對蕭繹道:“若你下午無事,我?就傳大夫過來。”
蕭繹面上?浮起緊張之色,“為何要傳大夫?你身體哪里不舒服嗎?”
“我?沒事,我?是想讓大夫給你瞧瞧”,由于事關蕭繹的自尊心,我?也沒直說是因昨夜對他的身體狀況感到疑惑,就只是道,“讓大夫來看看你最近身體好些沒有。”
蕭繹聽說我?無事,神色便放松了些,就含笑?道:“那?我?讓人喊張有德過來。”
張有德是晉王府的大夫,此次蕭繹出京巡查,他亦隨行江南。張有德侍奉蕭繹有好些年?了,但蕭繹身體卻?沒什么好轉,我?不大信任張大夫的醫術,就對蕭繹搖了搖頭道:“別傳張大夫,讓人去郡里四井巷,傳一個叫吳邈的老大夫來。”
我?笑?對蕭繹道:“我?聽人說,吳大夫是清平郡的名醫,今年?八十九歲,行醫有六七十年?了,手到病除,醫術十分高明。”
我?以?為蕭繹會立即命人去請這位吳名醫,畢竟有誰不希望自己身體安康、無病無患呢。但蕭繹卻?未立即動作?,神色似有一絲僵硬。
我?問蕭繹:“怎么了?你是不信任這位吳大夫嗎?叫他來瞧瞧又?不是什么麻煩事,如果他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我?們正?好為清平郡百姓除害。”
“但他應該不是欺世盜名之徒”,我?對蕭繹道,“這位吳大夫名聲極佳,不僅醫術高超,德行也好。聽說曾有人為一己私利,想買通吳大夫在?病癥的事上?作?假,但吳大夫高風亮節,視千金為糞土,說身為醫者?,在?病癥之事上?,死也不會有半字謊言。”
“……不是不信任”,蕭繹面上?的一絲僵硬神色,如漣漪融入水中消失不見?,他眉目和靜地看著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樁公事,這事必得盡早處理完,不能拖到明日。我?下午不能在?這兒耽擱,得盡快過去處理一下。”
既是公事,我?當?然不能耽誤蕭繹。此次江南巡查,若蕭繹在?差事上?出了什么差錯,京中秦皇后、齊王等定會揪著不放,借機發揮、大做文章。
我?就對蕭繹道:“那?你快去處理吧,我?讓這位吳大夫晚上?再來給你瞧身體。”
蕭繹道:“……事情?有點棘手,恐怕晚上?也不成,今晚我?會回來得晚些,恐怕不能陪你用晚膳。”
“那?罷了,明日再瞧吧”,我?囑咐蕭繹道,“事情?再急,你也要顧著自己身體,慢慢處理。天氣熱,千萬別著急,小心急出病來。”
蕭繹應了下來,再與我?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沒多久后,綠璃回來了,得意地告訴我?她粘了多少只吵人的知了,問我?午覺睡安不安穩,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既答應要給蕭繹做紫蘇梅子姜,當?然要守諾。且這事不能拖,如今時?節青梅將?熟正?適合采摘,過些時?候可就嫌熟爛,做不了紫蘇梅子姜了。
就在?梳洗穿衣后,傳來扶風苑當?地侍女詢問,找著了采摘青梅的好去處,而后,我?就帶綠璃一起去了清平郡北山青梅林,選摘梅子,忙碌了半日。
清洗干凈的青梅,需放入石灰水中浸泡去澀數日,方可開始下一步。將?浸泡的步驟做完后,我?暫時?無事可做了,天色又?已晚了,我?就想著晚間約見?謝沉的事。
本來是想似上?次,與謝沉夜里亥時?在?苑內小佛堂見?面的,但想著上?次的那?一吻,我?忽然感覺這般見?法很是不妥。
原本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我?和謝沉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地在?一間小黑屋待到天亮,我?心里也坦坦蕩蕩。謝沉是正?人君子,我?也行正?坐直,哪怕蕭繹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我?也不會有絲毫被“捉奸”的感覺的。
但現在?,因那?一吻,再在?小佛堂夜間私會,真似是有些偷情?的味道了。我?想了想,在?回扶風苑的路上?停了下來,走進了路邊一家酒樓。
既然蕭繹公事纏身,今晚不與我?用晚飯,我?就讓綠璃單獨回趟扶風苑找謝沉,說我?今晚請他吃飯,請謝沉來這望仙樓。
若是蕭繹回頭知曉我?與謝沉在?外用晚飯的事,我?就說為感謝謝相屢次相助,私下請他吃頓飯敘敘舊。不管我?與謝沉過去曾發生過什么,那?時?還是個孩子、還遠在?千里之外的蕭繹,應都是不知情?的。
望仙樓雖是家酒樓,但內里布置挺雅致,并不嘈雜,樓下大堂內還有一對男女,一彈琵琶,一執折扇,吳儂軟語地唱著當?地評彈小調,很是風雅。
我?在?二樓要了間竹簾圍攏的雅間,而后就一邊聽著樓下的清唱,一邊等待著謝沉。夜幕低垂時?,綠璃將?謝沉帶了過來,我?將?一個鼓囊囊的錢袋塞給綠璃,讓綠璃自去逛街吃喝游玩。
綠璃高高興興地下樓后,我?請謝沉進入雅間。竹簾垂攏,將?外界隔絕開來,那?吳儂軟語的評彈清唱霎時?好像是遠在?天外的一縷仙音,花窗開著,竹簾隨夏夜涼風輕緩搖晃,細密橫斜地將?雅間的燈光搖曳如千絲萬縷,浮沉在?謝沉望我?的雙眸中,令那?眸光宛是月色下的海,寧靜溫柔的水面下,若有心意暗暗流涌。
謝沉從袖中取出一物,用素絲帕子包成的一團,不知內里裝著什么,散發著清雅的香氣。謝沉在?香氣中抬眸望我?一眼,似是微微羞靦的,但眸中面上?更多的是溫柔,如清風,如明月。
“我?在?來時?的路上?,看到有人正?賣這個,就為你買了一道”,謝沉邊輕輕說著,邊將?包折的帕子打開,動作?小心翼翼的,好像帕內之物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會碰傷。
我?隨謝沉動作?看去,見?用柔軟帕子小心包護著的,是一道潔白的茉莉花手串。正?是茉莉花開的季節,街市攤販正?應季賣茉莉,不僅是直接賣盆栽,還會摘花編成手串、花簪等,供女子們日常簪戴。
此刻,被謝沉托在?掌中帕上?的茉莉花手串,花色潔白玉潤,宛是明月的光暈,又?似小小一團香雪。謝沉托捧著這只茉莉花手串,像托捧著珍重的心意,柔聲看著我?道:“我?幫你戴上?,好嗎?”
本來在?見?到謝沉時?,我?已著力壓制那?一吻給我?的沖擊,盡量似從前自然地面對謝沉。但謝沉此刻這句明顯越界的話,立叫我?又?憶起佛堂幽色中那?溫熱的親吻、那?緊密的抱擁。
我?努力克制自己復雜的心緒,也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只是如常微笑?著,先婉拒謝沉道:“這時?候戴上?,吃飯時?會將?手串壓壞的,這樣好看,壓壞了豈不可惜。”
不待謝沉多說,我?就先輕輕揭過茉莉花手串的事,請謝沉入座道:“還是先吃飯吧,我?已點了幾道菜,有謝相愛吃的,也有當?地特色,謝相還有什么特別想吃的菜嗎?我?再喊小二來點。”
謝沉微搖首溫聲道:“不必,我?隨你。”攬衣落座后,謝沉將?那?道茉莉花手串又?用帕子小心翼翼包好,似想等飯后再親手為我?戴在?手腕上?。
明明清雅怡人的茉莉花香氣,卻?像是縈繞地使我?心緒紛亂。我?努力鎮定心神,微笑?對謝沉道:“我?今夜請謝相來,一是想用這頓飯,謝謝相在?我?今年?屢陷困境時?對我?施以?援手,二是,我?想和謝相說說話,說說過去的事。”
提起過去,謝沉眸光若月下漣漪微一顫動時?,酒樓小二的聲音在?簾外響起,道是貴客的菜好了。
就讓小二上?菜,沒一會兒,菜就陸續上?齊了。因記著謝沉愛吃蟹黃豆腐,我?在?點菜時?特地點了這道菜,謝沉是愛食蟹的,在?我?請他動筷時?,他挽袖伸出的第一筷,就是盤中的蟹黃豆腐。
我?問謝沉這酒樓蟹黃豆腐做得如何,聽謝沉說“不及你”,就含笑?說道:“其實謝相在?晉王府晚宴上?吃的那?道蟹黃豆腐,是我?現學現做的,謝相愛吃蟹黃豆腐這事,還是綠璃告訴我?的,我?自己并不記得了。”
第53章 第 53 章
謝沉持箸的手似是微一僵沉, 他抬眸看我?,眸中?幽芒輕顫,似正忐忑地蘊著某種未知的恐懼。
這樣的眼神, 像是比謝沉摟擁著我?,還叫我感覺身上不自在。我?定一定神,就和他直白地說道:“其實我失憶了,很多從?前的事, 我?都不記得?了。”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凝冰的湖面上,輕似飛羽的重量, 卻使得?冰面猝然碎裂開來,千萬道裂痕霎時?撕裂了一切。剎那間, 謝沉眸光如碎,似有無數尖刺的碎片正在他眸中?浮沉, 正深深地剜刺著他的心。
“何?時?的事”, 謝沉素來沉穩的嗓音,竟是顫抖破碎的, “你是……何時……失憶的……”
我?回?答謝沉道:“就在?我?去謝府祭拜老夫人的前一日,我?在?晉王府花園散步時?,不慎失足落水,撞傷了頭部, 醒來后就忘記了整整八年的事,記憶停留在?我?十?六歲、沈皇后臨終時?。”
“……八年……”謝沉嗓音顫若懸絲,“……你忘了……”
我?道:“是呢。我?后來有陸續想起一些事情, 但關于在?謝家的事,尤其是在?謝家的頭兩三年, 我?總是記不起來,所以想請謝相來告訴我?, 我?在?謝家的舊事。”
盡管謝沉講述的舊事,可能會使我?膽戰心驚,但我?仍是誠摯地看著他道:“我?不想糊里糊涂的,不管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我?都想知道的清楚。”
見?謝沉垂著眼簾,睫影幽垂如墨,我?想他可能是在?知我?失憶后,醒覺他在?佛堂內對我?的舉動,甚是輕率無禮,所以遲遲不語。
我?就將話挑開說道:“年初時?,雖然我?失憶了,并不記得?在?謝家時?的事,但在?與謝相的相處中?,在?幾次幸得?謝相援手后,我?心中?對謝相為人甚是欽佩,縱是不記得?舊事,也因與謝相曾經的親緣,而在?心中?將謝相視作親厚的故人。”
“因聽綠璃說,我?在?謝家時?,曾要回?了送給謝相的平安符香囊,我?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就將那只裝了平安符的香囊還贈給了謝相。謝相屢次救我?,我?也希望謝相平平安安。”
“在?我?心中?,謝相是親厚的故人,故而……故而那夜在?佛堂中?,謝相……謝相忽然對我?那般時?,著實?是將我?嚇了一跳……”
“也因此,我?想,我?與謝相的過去,可能不是我?所以為的那般,但我?自己實?在?想不起來,只能請謝相告訴我?,我?與謝相過去在?謝家時?,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
一番懇切的話說下后,我?定定地看著謝沉,等待他開口。謝沉仍是幽垂著眸子,燈光下面色似已蒼白,他終于開口時?,唇際蘊滿了苦澀之意,他苦澀低聲,似是在?自嘲:“難怪……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謝沉再抬眸看我?時?,像是從?一場大夢中?忽然醒了過來,鏡花驟碎,水月驟空。謝沉手腕輕輕顫抖著,似是想舉酒痛飲一杯,但他似連持杯的力氣也被?擊垮了,他手緩緩攥拳,落在?膝上。
最終,謝沉說道:“我?……臣……微臣會如王妃所愿,將舊事毫無保留地告訴王妃,但……但請王妃給臣一點時?間,至少……至少今夜,臣無力開口。”
我?聽謝沉嗓音酸啞,似陡然間受到了極其沉重的打擊,使他喉嚨酸痛地無法正常言語,就未再執意追問,就道:“那就改日再說吧。”
我?招呼謝沉繼續用晚飯,將幾道不辣、不傷嗓子的菜推到他面前,道:“謝相快用飯吧,菜都快要涼了。”
謝沉卻是緩緩起身,似連持箸的力氣也沒有,啞聲低道:“請王妃容臣告退。”
自將平安符香囊還贈予謝沉后,謝沉私下見?我?時?,就似見?故人,不會以“臣”自稱,也不會用“王妃”這樣的字眼稱呼我?。我?聽謝沉此時?在?知我?失憶后,又道“臣”與“王妃”,心中?泛起復雜難言的感覺,但因自己也不知那感覺是什么,就說道:“好?,謝相路上小心。”
謝沉向我?拱手告退,他躬下|身時?,竹簾幽影似都墜沉在?他雙肩上,將他身形壓得?很低,如被?風雪摧折的松竹。他為佛堂內事向我?道歉,他說:“臣……謝沉慚愧至極。”
謝沉將一物從?懷中?取出,雙手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是那只裝著平安符的香囊,謝沉竟是將之隨身攜帶的。
見?謝沉是要歸還這只香囊,我?忙道:“謝相不必如此。”
我?是真心覺得?不必如此。也許謝沉往后要向我?講述的舊事里有許多不堪之處,謝沉是為此要退還這只香囊,但再不堪也不過就是最終焚燒花圃的決裂,我?連那曾經的決裂都能接受,又有何?不能接受那之前曾經的不堪。
再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管過去如何?,從?今年初到現在?,我?屢受謝沉相助,我?再送他這只平安符香囊,佑他平安,也是應該的。
都已索要回?一次,斷沒有再要回?的道理?,我?懇切道:“謝相請收回?吧。”
謝沉卻執意微微搖首,他將那只平安符香囊放在?我?面前,衣袖拂過桌角,那將只包著茉莉花手串的帕子,拿攥在?手中?。
先前謝沉對這茉莉花手串小心翼翼,用帕子將之包裹時?動作都甚是輕柔,就怕一個不慎弄傷了花瓣,但這會兒?,他卻徑就將帕子攥在?手里,他攥緊的掌心中?,那只茉莉花手串定已在?帕內被?攥成一團,香消玉碎。
謝沉離去后,單獨坐在?雅間中?的我?,始終不自覺地心神難安。謝沉知我?失憶時?的眼神、謝沉離去時?的背影,都像藤蔓纏在?我?心里,使我?無法拿起杯箸來,自在?用飯。
對面席位空落落的,我?心也像是空落落的。靜默地坐了一陣后,我?終是站起身來,倚著二樓花窗,看向了酒樓外的長街。
謝沉人已離開了酒樓,且已走?了有幾十?步遠,夜風將他寬長的衣衫吹得?雙袖鼓蕩,仿佛是海面上張起的舟帆,四海無際,不知要將他吹往何?處去。
街市熱鬧,燈火輝煌,人言歡笑。但謝沉的身影卻是單薄落寞的,他似是天下第一失意之人,在?幢幢人影中?緩緩走?著,如行尸走?肉,世?間的熱鬧都與他無關,他心中?唯有萬古的沉郁,永化不開的愁悵。
愁郁唯可用酒解,縱解不了,一醉也可求得?一夜解脫。謝沉將一銀錠擲在?路邊的小酒攤上,拿起攤上的一只小酒壇。他將壇封拍開,竟就在?街上邊走?邊飲,步伐踉蹌,身影離索,不是端方有禮的謝右相,而是俗世?間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失意酒客,在?夜色與酒香中?放浪形骸。
長街車水馬龍,謝沉身影漸融入熙攘人海中?,遠不可見?。似是風箏斷了線,又似是一葉扁舟不知被?海風吹向何?方,目光空空時?,我?心中?不由泛起了擔憂。
不僅是為此刻醉酒的謝沉感到擔憂,似是還有更為深遠的,但我?不知道,我?想不清……
憂茫的心緒繁密地纏繞著我?,我?終是離開酒樓,去尋謝沉。
卻是晚了,謝沉已不知走?往何?處,我?穿過重重人影,尋遍了幾條長街,尋了有大半個時?辰,仍是找不到謝沉,怔怔地立在?夕水街的街頭,見?眼前車馬人影搖亂,如我?心緒憂茫迷亂不堪。
忽然,我?聽到街邊某處傳來了驚呼聲,像是在?叫有人落水了。夕水街臨河,我?連忙往聲音傳來方向奔去,見?是醉酒的謝沉落水,幸而我?趕到跟前時?,他已被?會游水的好?心人救上來了。
像是醉酒昏睡,又像是因溺水昏迷,被?救上岸的謝沉躺在?岸邊地上,昏迷不醒,衣發凌亂。
束發的玉簪應是墜在?了河里,謝沉素日端整的發髻散開如濕黑的水草,繚亂地纏繞在?他身上,他面無血色,唇色慘白,漆黑的長睫似被?雨水打濕的墨蝶,垂覆著再也無法展翼。
何?時?見?謝沉謝右相如此之狼狽過?我?心中?狠狠地揪了起來,為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心緒。
我?拼力撥開圍觀人群,撲上前去。我?將手腕戴著的一只玉鐲,用力褪下,徑塞到那好?心人的手里,一邊謝他,一邊請他幫忙將謝沉送到最近的客棧。
那好?心人姓曹,是在?河邊賣河燈的小販,聽我?這話,就叫他家娘子幫看著自家燈攤,爽快地幫我?將昏迷的謝沉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棧。
我?到客棧后要了一間上房,將昏迷的謝沉安置在?榻上后,又準備開口,請曹大哥去幫忙尋個大夫來時?,忽然在?房內燈光中?注意到謝沉小臂上的紅疹。
因為落水昏迷的謝沉,衣袖凌亂地堆折在?手肘處,我?才能看到這片紅疹,若是謝沉似平日清醒,衣衫齊整,長袖低垂,我?是絕看不到他小臂的異樣的。
針尖粟粒般大小,紅疹連融成一片,像是病癥。我?因此憂怔時?,曹大哥注意到我?的目光,看向那紅疹道:“這定是吃出來的。”
曹大哥笑道:“他應是不能吃河蟹一類的食物,一吃就身上起紅疹,要難受上數日,甚至要抓出血來。我?也似他這般,但,河蟹好?吃啊,我?一年里總還是忍不住要偷吃上幾回?,還總被?我?家娘子發現,一邊身上癢,一邊挨她罵。”
謝沉……確實?在?今晚吃過蟹,我?請他吃的。可是,謝沉他……不能吃蟹嗎?
綠璃說,謝沉最愛吃的就是蟹黃豆腐啊,說我?在?謝府時?常親自下廚,為謝沉做了許多次蟹黃豆腐……因是如此,今年年里幾次我?與謝沉一同用飯時?,我?都會請他吃蟹……
神思越發怔茫時?,我?抬起謝沉的手臂,往上捋起衣袖,想看他手臂其他地方還有沒有紅疹時?,見?他手肘上方外側,竟有幾道極深的刀痕。
第54章 第 54 章
曹大哥找來的大夫姓王, 王大夫診看過后,道?榻上之人身體并無大礙,只是醉酒昏睡而已, 開了一劑醒酒湯,又售給我可以緩解皮膚疼癢的紫草藥膏。
曹大哥與王大夫俱離開后,我請客棧小二煎了醒酒湯。醒酒湯轉溫時,我試著想給?謝沉喂些, 但謝沉唇齒抿咬著很緊,似睡夢中亦需極力克制某種巨大的痛苦, 湯汁一點都灌不進去。
我沒奈何,只能放下湯藥碗, 想著謝沉只是在醉酒昏睡,睡一覺、酒醒了就好了, 這醒酒湯喝不喝也無所謂。
只是那手臂上的紅疹, 應是使?謝沉十分難受的,縱然他此刻沉睡著, 或也使他夢中不得安寧。
我就將謝沉那條手臂從衣袖中拿了出?來,打開那瓶紫草藥膏,用簽子挑著止癢藥膏,一點點地往他小臂上的紅疹處涂抹。
涂抹著時, 我的目光總不自覺落在謝沉手臂上的刀痕上。是幾道?很深的刀痕,可以想見當年匕首劃在手臂上時,利刃往血肉里嵌得有多深, 是多么地鮮血淋淋。
想想都感覺很疼,我心?暗暗顫揪著, 再仔細觀察那幾道?刀痕,感覺這些傷似乎不是同一時間用匕首刺劃的, 似是時間要?每隔數年,且看傷痕方?向,應不是外人持刀傷害,而是謝沉他自己,用匕首殘傷著他自己的身體。
為何每隔數年,就要?這般傷害自己……顫揪著的心?,浮起?更深的疑慮,我抬眸移看向正在榻上昏睡的謝沉,看他面色蒼白,眉目間沒有任何情緒,只是緊抿著的唇齒,昭示著他睡夢中其實并不得安寧。
我想起?失憶后第一次見謝沉,我去到謝府時,按禮來迎的謝沉,在面對我時,莊謹內斂,宛是深水、是古井。后來幾次見我,謝沉也都是那般沉穩有禮,似永是無波無瀾。
直到我遇險差點死去,直到在幽夜的小佛堂中,我才知謝沉平靜如水的表象下,壓抑著怎樣的暗流洶涌。
不壓抑時,他的情意原來灼烈如火,令我都感覺炙熱,那他強行壓抑的那許多歲月里,那情意豈不是如野地里的幽火,經年累月的,一直在默默地燒傷謝沉他自己。
我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楚,不由自主地,我手撫上那幾道?刀痕,不能自已地,我在心?里輕輕喚了一聲“謝沉”。
霎時間,記憶忽就似開了閘的潮水向我涌來,那些總想不起?的事?,突然間就都灌入我的腦海中,在這靜謐的夏夜里,將我沖撞進憶海中獨自浮沉。
我十六歲那一年,沈皇后逝世后,蕭繹雖身份上是皇帝的第三?子、東宮的太?子、景朝的儲君,但處境上,卻是新后秦氏的眼中釘。外人以為新后秦氏賢德,但我知,小小的蕭繹,處境是多么地危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沈皇后在臨終前,將蕭繹托付給?了我,我必得拼死守護蕭繹。在東宮的那些日子里,蕭繹日常飲食,我都會私下嘗過一點后,再端給?他,我擔心?秦皇后對蕭繹投毒,我擔心?蕭繹死在秦皇后的暗害里。
夜里,我也總與蕭繹同榻,床頭懸著長劍,枕下壓著匕首。我并沒武力傍身,若真有刺客來襲,若東宮侍衛都被秦皇后買通,我也無法?執劍為蕭繹擊殺刺客,所能做的,只是揮劍為他掙得片刻生機,只是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傷赴死而已。
縱然千防萬防,應還是我疏漏了某處,有負沈皇后重托。那一年秋時,蕭繹忽然病重。蕭繹雖自小體弱,但從未病得那般厲害,且更加可怕的是,秦皇后道?蕭繹是染的疫病,派侍衛看守東宮,使?東宮成了無人可入的孤島。
東宮的侍女太?監們?,不斷被以“防疫”為由帶走看管,到最后,蕭繹身邊只剩下我一個人。沒有太?醫,沒有藥草,我對蕭繹病情束手無策,只能祈求沈皇后在天之靈保佑蕭繹。
那是我感覺最為絕望的日子,但或許真是沈皇后在天之靈保佑,蕭繹竟奇跡般地挺過來了。我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然而秦皇后似恨蕭繹不死,似恨我對蕭繹的照料,在蕭繹病愈沒多久后,就以“侍奉不力”為由,將我逐出?了東宮。
被逐出?東宮的日子里,我日夜憂心?如焚。無人庇佑的蕭繹,在秦皇后眼皮子底下,早晚會遇害。我想蕭繹絕不能再待在宮中了,后母毒辣、生父涼薄,與其在皇帝秦后身邊如履薄冰,不如離他們?遠遠的,或還有一線生機。
情勢險迫,我無暇過多籌謀,只能用直接的辦法?,以求在最短的時間內達成我的目的。
皇帝篤信天象,我需要?欽天監正為我說一個謊言。欽天監正乃是謝老夫人的侄子,我終是求到了謝老夫人那里。
其時,老夫人之子尚書謝守仁正病重,大夫都道?回天乏術。謝老夫人愛子心?切,不忍見兒子壯年病逝,情急之下,欲為愛子續弦沖喜。
一則,這樣的婚事?,自無大家閨秀肯嫁,謝家又是百年詩書名門,絕不會以強權壓人。二則,那建議沖喜的術士,對沖喜人選的生辰八字提出?了極苛刻的要?求,就算有女子主動?愿為謝尚書沖喜,生辰等也并不相符。
謝老夫人正缺合適的沖喜人選時,我求到了她跟前。我生辰八字等正與那術士所說相符合,我道?我愿為謝尚書沖喜,只要?謝老夫人讓侄子欽天監正上一道?折子,道?天有異象,向皇帝進言“二龍不相見”。
一來,謝老夫人救子心?切。二來,謝老夫人洞悉朝堂局勢,知我如此是為太?子殿下,謝老夫人從前入宮赴宴時,也曾受沈皇后恩惠。遂私下里,謝老夫人與我達成了這樁交易。
在正式嫁入謝家前,我將蕭繹送出?了京城。迷信天象的皇帝一聽“二龍不相見”,就將他并不疼愛的兒子遠遠打發往千里外的行宮。我送蕭繹離開的那日,已是初冬,天上飄著細雪。
送別蕭繹后,我來到謝家,穿上了大紅的嫁衣。在房間里等待婚禮開始時,我聽見門外有爭執聲,一人是謝老夫人,她的嗓音我聽得出?,另一人的聲音,我則從未聽過,但聽他喚謝老夫人為“祖母”,我想他應就是謝尚書的獨子,年紀十八的謝家公子謝沉。
謝公子似十分反對沖喜之事?,認為祖母是因心?中憂急而被那術士給?騙了,請祖母及時中止此事?,將那要?沖喜的女子送歸家中。
但沖喜之事?在謝老夫人這里,就像溺水之人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已然藥石無靈時,謝老夫人只能寄希望于民?間常用的沖喜,希望這事?可以挽救她兒子的性命。
在謝公子的強烈反對下,謝老夫人又急又怒,哽聲斥責謝公子不顧他父親死活、斥他不孝。謝公子雖是一言不發地承受著祖母的斥責,但仍似堅持要?阻止他認為不對的沖喜之事?。
一陣僵持的沉默后,謝老夫人竟是老淚縱橫地道?:“你是要?祖母跪下來求你嗎?!”
說著,門外謝老夫人的身影竟真彎了下來,而那修長堅定的年輕男子身影,立似被風雪摧折壓倒,謝公子先一步跪下,扶住謝老夫人,謝公子終是啞聲輕道?:“孫兒聽您的。”
沉重的孝道?之下,謝公子未再反對這樁沖喜。不久后,婚禮開始,謝府丫鬟扶我出?去拜堂。
因謝尚書已病重得昏迷不醒,根本下不了床,我只能與公雞拜堂。而代新郎抱公雞的男子,按習俗當是男方?的男性親戚,該是謝尚書的兄弟才對,可因謝家人丁凋零,京中謝氏男子唯有謝尚書父子,這抱公雞之事?,只有謝公子可擔。
第55章 第 55 章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這樣的婚禮自不會有賓朋滿座, 只有謝老?夫人、謝家仆從、吹打樂人在場,只是在依著流程完成沖喜儀式而?已。
因手執喜扇障面?,我的眼前是一團模糊不清的紅色, 我的心也像是陷在混沌的紅色里,木然地被謝家侍女攙扶著完成各種動作?,如是提線木偶。
這場沖喜婚禮后?,我就是謝夫人了。而后, 或是沖喜失敗,謝尚書?病逝, 我成了謝家寡婦,或是沖喜成功, 謝尚書?病愈,我是他的繼室。
都?沒有什?么要緊, 與蕭繹的安危相比, 無論是做寡婦還是做續弦,都?不要緊, 只要遠離京城的蕭繹平安就好,如此,我才算不負沈皇后?重托。
“夫妻對拜”的高唱聲中?,我隨侍女攙扶轉側過身?, 面?向了抱著公雞的謝公子。
因有喜扇遮蔽,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面?容,眼角余光處, 只能看見他身?上披著一道與我相連的紅綢,看見他抱著公雞的手, 骨節秀長,光潔如玉。
“夫妻對拜, 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喜娘歡悅的高唱聲中?,我手執團扇,向那只公雞彎身?拜去。
許是因為謝公子心底仍十分反對這樁沖喜,縱然被他祖母以孝道逼著妥協了,他心中?仍覺此事甚是不妥,所以在喜堂上時,他心不在焉,沒有十分用力地抱緊懷中?的公雞。
我彎身?下拜時,頭戴著的鑲珠新?娘花冠,在燈光下閃爍著燦燦光輝。這光輝吸引了那只公雞,公雞大抵以為是何可吃之物,就“咯咯”一聲,低頭向我啄來。
猝不及防的變故,令喜堂中?人都?吃了一驚。被公雞啄得要掉不掉的花冠,用力牽扯著我的發絲,我痛地眸中?泛出淚意,忙伸手去扶那只花冠時,倉皇中?碰到了另一人的手,是謝公子正著急地抓按著那只公雞。
我淚意盈盈地抬眸看去,正對望上謝公子的雙眸。極其明凈的一雙眸子,雖因正抓按公雞浮著些焦急的情緒,但底色似風煙俱凈、不染纖塵,宛是兩泓清泉,在目光觸及我時微起漣漪,但須臾就又平復如鏡,沉靜如前。
本就已三拜禮成,因小變故鬧哄哄了一會兒后?,公雞被抱走,我也重新?戴好了新?娘花冠,執著喜扇,被謝家侍女扶進了洞房。
說是洞房,其實?就是謝尚書?的病榻前。謝尚書?已重病昏迷多日未醒,今晚這場沖喜婚禮也沒能使奇跡發生,新?婚夜里,我這沖喜新?娘,就似房中?其他謝家侍女,照顧病重的謝尚書?而?已。
再次見到謝公子,是在翌日清晨。那時我已換下新?娘衣裙,身?上是嫁為人妻的少婦裝扮。昏迷的謝尚書?不能自主?進食,每一口湯藥都?是需要人來喂的,從前這事是謝家侍女來做,如今自是落到了我這謝夫人身?上。
正一勺一勺地,慢慢將藥湯喂入謝尚書?口中?時,我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而?后?聽謝家侍女稟報道:“夫人,公子來了。”
父親病重,謝公子自然得侍奉榻前。我就請謝公子進來。謝公子入室后?,先向榻上的謝尚書?行?禮,而?后?又向我問安。我一時還不大習慣謝公子對我的敬稱,就含糊地應了一聲,而?后?道:“尚書?……老?爺他,用了有小半碗藥……”
我道:“喂了許久了,才進了小半碗,湯藥都?要涼了。”
謝公子雙手伸前,請我將藥碗給他,而?后?代替我坐在榻邊,慢慢地喂他父親續命的藥汁。
我在旁看著,感覺謝公子比我喂的要好多了。
我在喂藥時,盡管動作?已極盡小心,還是會有一點藥汁,不小心從謝尚書?唇邊溢出來,要喂一勺就擦拭一回。
但謝公子喂藥,就不會這般,他將謝尚書?倚著的軟枕稍按了按,喂藥的手勢也與我略有不同,幾勺藥喂下來,竟是沒有一點流溢的。
我站在榻邊,無聲看著謝公子熟稔的喂藥動作?,想這位謝公子確實?是位孝子。不僅是對他父親孝順,對他祖母也是,若非如此,昨日極力反對沖喜之事的他,又怎會最終妥協。
謝家公子,單名一個“沉”字。我尚在沈皇后?身?邊時,就聽過他的名字,或是說,京中?無人不知他的姓名的。
謝沉出身?名門謝氏,自幼有神童美譽,在少年時接連考中?解元、會元后?,今年年紀十八的他,又在春日殿試中?,被皇帝欽點為第一,成為翰林院修撰。
按照朝堂陳例,在翰林院待上一年半載后?,謝沉就會正式進入朝堂,入六部九卿,參理實?事。但因為謝尚書?病重,謝沉已有月余告假在家。如若謝尚書?真不幸病逝,謝沉需要守孝,入朝時間會往后?推上數年。
我看向榻上的謝尚書?,見他形容消瘦,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似只剩一口氣吊著,沒有絲毫可能會睜眼醒來的可能,想我與他的這場沖喜,像是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昨夜所謂洞房時,我人守在房內病榻前,而?謝老?夫人就守在門外。
在一茬茬的名醫都?道回天乏術后?,謝老?夫人將兒子病愈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這場沖喜之事上。謝老?夫人希望能夠見到奇跡,希望兒子能在沖喜之夜睜眼醒過來,真有病愈的可能。
然而?,事實?終究叫謝老?夫人失望了。謝老?夫人早為謝尚書?重病的事熬盡了心血,眼見最后?的希望破滅,像是最后?支撐老?夫人身?體的信念也崩塌了。天色將明時,房門外離開的老?夫人步履蹣跚,似是若無侍女攙扶,老?夫人隨時會跌倒在地,甚至就摔暈過去。
天明后?,我換上新?婦衣裳,如儀去給老?夫人敬茶時,因聽侍女說老?夫人睡下了就又折返回來照顧謝尚書?,也不知這會兒老?夫人怎么樣了。
我就問謝沉,今早可有去看過老?夫人。謝沉回說祖母病了、臥榻不起,說時沉靜的眉眼間似是憂色更深。
想是謝老?夫人先前就是在強行?支撐身?體,這下沖喜失敗又對她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使得老?夫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聞言心下一沉,想要再往謝老?夫人房中?去時,已為父親喂好藥的謝沉,將空藥碗放到一邊,起身?向我深深一揖,恭聲說,他去照顧祖母,此處勞煩我受累看顧。
我就忙說我是謝尚書?的妻子,這是我分內之事,我定會盡心看顧。
謝沉再向我躬身?道謝,而?我忙說不必多禮等。
這時侯的我,言行?很是符合謝夫人的身?份,而?謝沉言行?,也很是符合他謝公子的身?份,不似昨夜喜堂上時,我扶著花冠、淚眼朦朧,而?謝沉慌張抱雞、目露倉皇。
嫁入謝家后?的日子里,我與謝沉便是在病榻前來回相見,一時是在謝尚書?的病榻前,一時是在謝老?夫人的病榻前,一碗碗藥從他手中?到我手中?,苦澀的氣息不僅終日彌漫在兩間病房里,更似是整座謝府都?是酸苦的、陰郁的,上方有烏云籠罩,寒風呼嘯,不見晴天。
是年冬日,謝尚書?病逝。來年初春時,謝老?夫人在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沉重打擊后?,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因謝家是名門望族,來吊唁的王公朝臣數不勝數,前后?接連的兩件喪事,辦理十分之復雜繁瑣。
但諸事皆有謝沉在前擔著,我這所謂的謝夫人,只是披麻戴孝在靈堂棺材前燒燒紙,與一些來吊唁的誥命夫人等,寒暄幾句而?已。
這日夜里我為謝老?夫人守靈時,忙碌了一整日的謝沉,在夜深人靜的深夜時候,終于得空能來到老?夫人棺材前,同為老?夫人燒紙守靈。
我在謝沉身?旁不遠,見謝沉在給棺材中?的謝老?夫人深深磕了幾個頭后?,拿起了一沓紙錢。
一張一張雪白的紙錢燒在火盆中?,火苗一舔,就是紛飛的雪燼,使得謝沉身?上像是落滿了細雪,幽亮的光影中?,謝沉垂著眉眼,他神情沉靜,長睫低覆著在眸下落下淡淡的陰影。
在謝尚書?離世時,謝沉就已擔起了謝氏的重梁。在謝老?夫人的葬禮上,謝沉待人接物已更為沉穩,他不僅擔著現在的謝家,還擔著謝家過往的榮光,他的一言一行?完全?符合謝氏家主?的風范,就像被一寸寸打磨出來的,每一處都?在規章內,一絲都?不會出錯。
是以,謝老?夫人的葬禮上,似是謝家仆從都?比謝沉要悲難自抑,謝沉身?為謝氏主?人,要做的事情太多,必得如山巋然不動,才能擔起謝氏的門楣與重梁。
然而?此刻,夜深人靜時,謝老?夫人靈前,有淚水悄然無聲地垂落,滾下那張雪白的面?龐。
謝沉……在哭。
第56章 第 56 章
我想起我母親去世的時候, 在我母親的葬禮上,在人前,我只是紅著眼睛, 一滴眼淚都沒掉。
我冷眼看著我生父面上虛偽的悲傷,徑在我母親棺材前和他吵了起來?。在來吊唁的賓客前,我撕開他虛偽的面目,譏諷我生父既在我母親生前做下種種負心無情之事?, 又何?必在人死?后惺惺作態。
我生父在人前跌了面子,氣?急地痛罵我“不孝”。圍觀人群也都說我“不孝”, 說我這女兒在生母葬禮上都不知哭一聲?,說我在靈前忤逆生父, 吵得生母地下不安,有違孝道?, 讓我快些給我生父磕頭認錯。
我自不會磕頭認錯, 不僅將我生父罵了一通,連帶著那些拿孝道來壓我的賓客, 都通通罵了一遍。就像一只刺猬,因為心中?痛苦滿溢,渾身尖刺豎張,這時誰來?碰我惹我, 我都要狠狠地扎回去。
來?吊唁的賓客,都是我生父官場上的一些朋友。見我將他朋友全得罪光了,我生父氣?得要七竅冒煙, 連連頓足后,哆嗦著唇沖上前來?, 就要朝我臉上甩巴掌。
我徑抄起手邊的靈堂燭臺,在那巴掌要甩到我臉上時, 將正?燃燒著的白蠟燭揮到我生父面前。
我生父不防我這般,差點?被火苗燒了手和燎了半張臉。他匆匆收手,雖是憤怒至極,但看著我手里燃燒的白燭,終是不敢近前半步,恨恨地轉身走了。其他賓客見我這般瘋狀,也都不敢再多說什么,全都散了。
不相干的人全都走光了,靈堂終于安靜了時,我在我母親棺材前跪了下來?,一邊默默地燒著紙,一邊眼淚就無聲?地滾落了下來?,墜落在火盆中?,簌簌如斷線的珠子,似是怎么都流不盡。
我在母親葬禮上的行為,自然惹是生父記恨,后來?后母在府中?欺壓我,我生父根本就不聞不問。我在虞家日子過得十分?難受時,沈皇后令我脫離苦海、到了她身邊,仿佛我是她的小妹,沈皇后待我十分?親厚。
當沈皇后因病離世時,我只覺是又失去一位至親,心中?之痛與我母親去世時等同,在人后,也不知暗暗流了多少淚水。
但我失去兩?位親人,期間時間相隔有七八年之久,雖痛猶能承受,能交給?時間,慢慢撫平心中?的哀傷。
如謝沉這般,在短短兩?三個月內,就先是失去父親,后又失去祖母,這接踵而來?的至痛,不給?他一絲喘息機會,叫他一時之間如何?承受。
卻不得不承受,他是謝家唯一的繼承人,在人前,他絕不能被悲傷擊垮,太多的人在看著這兩?場喪事?,在看他能不能擔起謝家,他不能出一點?錯,謝家不能出一點?錯,悲傷再洶涌,他也需要克制、需要壓抑。
只有到這夜深人靜之時,他才能放任心中?悲痛悄然流露些許,才能暫時放下謝家主人的身份,他就是一個失去親人的晚輩,為父親和祖母的離世,無言悲傷。
淚水無聲?地墜向燒紙的火盆,也許還未墜到盆底,就已蒸化在紛飛的火燼中?。我默然望著這樣的謝沉,好像看到曾經悲傷難抑的自己。
心墜沉沉的,但我也未出聲?安慰謝沉,只當并未看見他在掉眼淚,默默地垂下眼簾,在這寂冷的深夜里、在他身邊不遠,無聲?地陪著他,繼續為他祖母燒著一張又一張的紙錢。
謝家祖墳在京城外的余山下,幾日后謝老夫人出殯下葬、入土為安,十分?繁冗的喪事?終于結束,我想謝沉終于能歇一口氣?了。
但謝沉卻像是一直憑一口氣?撐著,驟然間事?情?結束了,那口氣?也像是突然就散了。
在回城的路上,謝沉忽然就病倒了,他原正?騎著馬,突然馬上身體就搖搖晃晃,幸而旁邊侍從扶了一把,不然謝沉昏迷著從馬上重重墜下,怕是要受傷的。
我這謝夫人來?回是坐馬車,見狀忙讓侍從將昏迷的謝沉送進我車廂中?,又讓車夫快馬加鞭,快些趕回謝府,以防延誤治療。
因謝氏家風嚴謹,家規中?不許子弟鋪張豪奢,所以我所乘坐的馬車大小與尋常人家所用沒甚區別,空間有限,身高頎長的謝沉,不能夠安然地平躺在車內,昏迷中?只能蜷縮著身體,像是個怕冷的孩子。
馬車疾馳,使得車身微微搖晃,我坐靠在車廂角落,默默看著昏迷中?的謝沉面容,想他比我去年冬天初見他時,消瘦了許多。
謝沉原是容貌清俊、氣?質溫潤,但連月來?的心力交瘁,使他雙頰消瘦,眉眼間更顯清峻,有種凜冽的氣?質,似松梅枝覆著寒雪。
來?自車窗外的天光,零落在謝沉毫無血色的蒼白面頰上,使他面龐如是冷玉,是剔透的易碎琉璃,好似天光再強烈些,就會似冰雪消融在明?光中?。
我默然凝看謝沉許久,將身上系著的披風解了下來?,彎下|身,將這道?披風覆在了謝沉身上。
幸而謝沉并無大礙,只是因心力交瘁,積勞昏迷。回到謝府后,府中?大夫診看后的這般稟報,讓我安心了不少。
我令謝家侍女跟著大夫去拿藥熬煎,而后人在謝沉房門前走走停停了片刻,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我到底是謝夫人的身份,這時候謝沉病中?昏睡著,謝家管事?與仆從俱唯我馬首是瞻,我卻回到棠梨苑里,對謝家事?不聞不問、對謝沉病情?也不管不顧,當然不合身份。
再則,京中?,就只有我還算是謝沉的親人。謝沉已接連失去父親與祖母,這偌大的謝府,除了仆從,就只我與他兩?個。這種時候,我不在他身邊看顧他,他豈不是舉目無親、孤零零的一人。
又想起謝老夫人臨終前,曾托我照看謝沉。雖然我其實比謝沉小兩?歲,但我身份上是謝沉的長輩,謝老夫人知她走后謝沉在京中?舉目無親,憐她孫兒孤苦伶仃,離世前托我平常對謝沉多照顧些。
且謝沉病暈過去,除是因悲傷過度外,也是因他在處理喪事?的這幾天里,每天都睡不到一兩?個時辰,精神緊繃,身體也操勞過度。
我雖嫁過來?并沒多久,但禮法?上是謝家女主人,喪禮之事?,我本也該承擔許多,只是謝沉都替我一力擔著。謝沉病暈的原因之一就是過度操勞、透支身體,我對謝沉心感愧疚,自是應當好生照看病中?的他。
就留在謝沉所住的碧梧齋,在侍女將煎好的藥送來?時,我將那碗補中?益氣?的藥湯端在手中?,走進了謝沉房中?。
這是我第一次來?謝沉房中?,見室內布置十分?清簡,雪洞一般,渾沒有高門公子該有的名貴陳設,架子上一色精巧玩器都無,全是書籍,案上磊著法?帖、設著筆硯,墻上懸有一幅圣人問道?圖,兩?旁對聯寫?的是勸人向學、修身治國。
左右看下來?,倒不似是使人安心歇息的寢堂,而像是苦修的居室。我走近謝沉榻前,見他所用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水墨青花色,一點?繡紋都無。
樸素得近乎蕭條的帷帳內,榻上人面色似是更加蒼白了。我在榻邊坐下,將藥吹涼了些后,學著從前謝沉喂謝尚書吃藥的法?子,在謝沉頸后墊了墊軟枕,而后一勺勺舀著藥,動作小心地喂謝沉吃藥。
我已是盡量動作輕柔小心,但可能還是手法?不大對,喂了幾勺后,見昏迷中?的謝沉像是被藥嗆到了、輕咳了起來?,連忙抽出袖中?帕子,擦拭謝沉唇邊溢出的藥汁。
正?輕輕擦著,我見謝沉輕咳著眉睫微動、睜開了雙眼。
第57章 第 57 章
見是?我在喂他吃藥, 謝沉手撐著床就要坐起,一邊輕咳著道“不敢勞煩”,一邊似要下榻向我行禮。
我忙一手扶住謝沉, 道?:“你別亂動,大夫讓你好好休養。”又在他身后加塞了?只軟枕,繼續舀了?勺藥送到他唇邊。
謝沉眸子微垂著,眸光落在藥勺和我面上, 一時沒有張口。
我勸道?:“你得將藥喝了?,將身?體養好。老爺和老夫人在天之靈, 定希望你平平安安、身?體康健,你若是?哪里不?好, 他們怎能安心呢。”
謝沉張口,但是?是?啞著嗓子伸手向我道?:“我自己來。”
我看謝沉能自己喝藥, 就將藥碗給了?他。謝沉也未用勺, 徑就端著碗將藥喝光了?。我從他手里接過空碗,起身?道?:“那你好好歇著, 我明日再來瞧你。”
謝沉仍是?滿口敬語,恭謹地說著不?敢勞煩的話?。我道?:“這是?我應該做的,謝家……謝家現?只有你和我,我理當多關心你、照顧你。”
謝沉似乎還要婉拒, 我又道?:“這是?老夫人臨終前對我的囑咐,我若有負她老人家的囑托,夜里睡覺都睡不?著的。”
大抵是?因謝沉他自己也不?會違逆謝老夫人的話?, 他沒有再出?言婉拒。我就在謝沉病臥休養的那些時日里,常來他房中探望。
起先?只是?送藥給謝沉, 待他喝完藥后?就會離開,讓謝沉好好休息。后?來我見謝沉精神好轉, 也會在房中多坐一會兒,和謝沉多說幾句話?。
細想?來,我沖喜嫁入謝家有三?個多月時間了?,卻沒有和謝沉有過深入一點的交談。謝尚書和謝老夫人在時,我和謝沉日常相見言語,都是?圍繞著謝尚書和謝老夫人的病情,對謝沉,其實我的了?解和還未嫁入謝府時相比,并沒增加多少,我對謝沉的認識,仍是?淺薄的。
這日,我來謝沉房中看望他時,就隨口閑聊著問他,為何要將房間布置得這般素凈,說若他不?喜錦繡燦爛,也可在那架子上放些把玩賞看的珊瑚器玉器等,如此既清新雅致,也賞心悅目。
謝沉為我講述了?謝氏家規。從謝沉口中,我了?解到謝家先?祖生怕后?代玩物喪志、驕奢淫逸、敗了?門楣,定下嚴格家規以管束后?代子弟。盡管謝家府庫里藏有許多被歷代君主賞賜的珍玩異寶,但在子弟行冠禮前,家規并不?許他們隨意取用把玩。
謝沉今年十九歲,還差一歲行弱冠禮。雖然他實際上已是?謝家的當家人,可對謝家事全權掌控,但他這性子,定是?不?會去違反家規的。
我打量著謝沉室內寡淡的陳設,道?:“不?讓用珍貴器物,也可用其他的嘛,譬如插些時鮮花草,既好看,又有清新香氣”。
我含笑看著謝沉道?:“我就愛盡可能將房間布置得好看些,眼睛覺得好看,心里也舒坦些。夏日里窗屜糊紗,我愛用雨過天青色的,看著清涼,到冬日就嫌瞧著冷了?,得用霞影紗,才瞧著暖些,簾子我喜歡珠子串連的,撩動起來像是?風吹雨珠,煞是?好看又好聽,至于帳褥等用物,我也喜歡素凈些的,太花哨了?感覺鬧眼睛,會睡不?安穩……”
我話?匣子一打開,不?由就絮絮說了?許多。謝沉一直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我聽我說,漸漸唇際似微泛起一絲笑意。
我還是?第一次見謝沉笑。自嫁入謝家以來,謝尚書和謝老夫人的病情與喪事,使?得謝家終日愁云慘霧,謝沉作為兒孫自然每日都心情沉重,無法開懷,我每次見謝沉,他沉靜的眉眼背后?,都似藏著無盡的憂郁。
因是?第一次見謝沉眸中似有笑意,我不?禁怔住,止了?話?聲?。只是?我欲定睛細看時,那笑意卻又尋不?見了?,仿佛是?我的幻覺。
室內寂無人聲?,謝沉微垂著眉眼,長睫在眼下覆著淡淡的青影,他一只手搭在的青色的被面上,蒼白如紙,骨節突出?。
我想?起第一次見謝沉的那天,在我和公雞拜堂的沖喜婚禮上,那時我眼角余光處謝沉的手,雖也清瘦,卻也比現?在要好許多。
謝沉是?得好好休息調養。我打小常是?照顧病人的,小時候照顧病重的母親,后?來照料身?體不?佳的沈皇后?和小太子,再后?來在謝家,又在榻前照顧謝尚書和謝老夫人,對照顧人這事,都習慣了?。
我想?這會兒垂眼沉默的謝沉,應是?精神不?濟了?,就囑咐了?他一些要好生休養、切莫多思的話?,而后?就要離開,并想?著出?門叮囑廚房膳食上的事,對病人調養身?體時該吃什么,我是?很有經驗的。
起身?將走?時,我聽謝沉忽然出?聲?道?:“府庫鑰匙在周管事那里。”
我回頭看謝沉,見謝沉抬眼看我,慢慢地道?:“窗紗、簾子等,庫里應都有許多可供挑選。”
我那一大段只是?和謝沉隨口閑聊而已,說完我自己都拋到腦后?了?,未想?謝沉會上心,愣了?一下,方說道?:“好。”
從謝沉房中離開后?,我也沒找周管事去拿鑰匙開府庫。其實在謝老夫人去世后?,謝沉就有提過將謝家內務交由我來掌理,禮法上是?因如此,因我是?謝家女主人,可實際上我這女主人的由來,水分摻了?九成九,謝沉是?依禮待我,我卻不?能順著竿子就上爬的。
謝家就我和謝沉兩?個,不?似其他高門望族,后?宅幾房人家鬧哄哄的,確實得有個女主人坐鎮著,謝家又沒什么人員方面的內務要處理的,像一些日常之事,如庭院打理、月例發放等,周管事一人都可打理得妥妥帖帖。
于是?那時我就沒接受謝沉的提議,而是?說若有大事我和他商議著,一些日常小事就交由周管事處理罷了?,等以后?謝沉娶妻,這掌管中饋之事,屆時直接交給他的妻子就是?了?。
雖嫁在謝家,接連經歷了?謝尚書、謝老夫人的離世,也算是?陪謝家走?過一程風雨,但我心中,當自己是?謝家的外人。我想?我不?可能在謝家一世,早晚會尋個契機脫離謝夫人的身?份,離開謝家的。
但我現?在還是?謝夫人,還得做好分內之事,畢竟謝沉待我是?沒話?說的。
這日黃昏時,我從碧梧齋離開后?,往謝家廚房交代了?許多藥膳方面的事,等回到自己所住的棠梨苑時,天都已黑了?。
我走?進苑中,正覺有些疲憊時,一抬頭,見夜色燈光下苑中梨樹似拂了?一重晶瑩的雪色,不?由驚喜近前。
花木哪管人間之事,徑在春風暖吹時自在凝結花蕾。我望著樹上的雪白剔透的花苞時,感覺通身?疲憊似乎都消散不?少,心也舒緩了?許多,在月色下的淡淡花影里。
翌日我去看望謝沉時,就折了?幾支未開的梨花,送去給他。我將結著花苞的梨花枝修剪了?養在瓶中清水里,將那只冰紋青瓷花瓶抱放在謝沉榻邊幾上,對謝沉道?:“應養一兩?日,梨花就會開了?,梨花花期很短,若這幾日沒能瞧著,這一年就都錯過了?。”
謝沉抬手輕拂了?拂枝上瓊玉般的花蕾,向我道?謝。我含笑道?:“你若真要謝我,就快些好起來吧,省得我總來回跑,好累的。”
我是?開玩笑的,我有時愛說些玩笑話?,私下同?綠璃都說慣了?。但話?說出?口,我才覺得有些不?對,我這會兒對面是?謝沉,他受謝家門風約束,從小一板一正地長大,或會聽不?出?我這是?玩笑話?,以為我真是?嫌累抱怨呢。
我就忙補了?一句,道?:“我說笑的,從棠梨苑到這兒,一路春景很好,走?來時很是?愜意。”
見謝沉微低著眼不?語,我怕他真被我那句玩笑話?影響,就想?轉移話?題,想?著藥膳雖好,但吃多了?也膩,不?如問問謝沉有什么特別想?吃的菜式沒有,回頭讓廚房去做。
我就問謝沉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食物,謝沉微搖首道?:“并沒什么。”
人怎會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食物呢,只是?如今謝沉仍陷在至親離世的悲傷里,所以才沒有食欲吧。人活在世上,最直接的就是?身?體上的感受,若是?有食欲了?,我想?謝沉精神上也會舒緩許多的。
我就繼續問謝沉道?:“那你從前最愛吃的菜是?什么?”
卻見謝沉仍是?微微搖首道?:“并沒什么特別愛吃的菜。”
這就怪了?,若說現?在的謝沉是?因至親離世而缺乏食欲,從前的謝沉,怎會在食物上沒有絲毫喜好呢。
我想?了?想?,就又換了?個特別的問法,問謝沉道?:“如果……如果你就要離開人世間,在此之前,只能再吃一道?菜,那你想?吃什么?”
我認真地等著謝沉的答案,謝沉默然看我片刻,回答道?:“那……我大概會想?嘗嘗蟹黃豆腐的味道?。”
第58章 第 58 章
本來是想讓廚房去做的, 但從謝沉房間離開后,我想了想,回棠梨苑換了件衣裳, 而后進?了苑中的小廚房。
謝沉雖如今守孝在家,但早晚會回到?朝堂,應用不了三年,就會提前被皇帝奪情起復。依謝家根基以及謝沉本人的才華, 他在朝堂上的晉升,將來應比他父親謝尚書?要快要高, 如謝沉將來愿助蕭繹一臂之力,豈不是好事一樁。
為了謝沉將來有?可能擁扶蕭繹, 現在的我定得和謝沉將關系處好。既是為了照顧謝沉,也是為了幫蕭繹拉攏謝沉, 我決定親自來做這道蟹黃豆腐, 以顯示我對謝沉的誠意。
蟹黃豆腐做起來不容易,第一步得將螃蟹洗凈煮熟, 細細地剔出蟹肉和膏黃。這是個細活,我在廚房里?認真剔蟹肉蟹黃時,綠璃邊在旁幫忙,邊好奇地問我, 為什么要親手做這么麻煩的菜。
我道:“這是謝公子最?愛吃的菜,我想親手做給他吃。”
“原來謝公子最?喜歡吃蟹黃豆腐。”綠璃像學到?了新知識,點點頭, 表示她記住了。
剔好蟹肉膏黃后,又得氽熟蛤蜊取肉、焯茭白豆腐等, 而后才能上鍋炒。我忙碌了許久,到?這日?暮色沉沉時, 才將這蟹黃豆腐炒好裝盤。
盡管我是會做飯的,但這蟹黃豆腐,我從前沒有?做過,還是第一次。因擔心味道不好,我忐忑著?讓綠璃先嘗了一點,綠璃吃得瞇瞇眼道:“好吃的。”
因綠璃口味很是包容,海納百川,很少說食物難吃,我不放心,又自己嘗了一點,感?覺入口鮮香嫩滑,確實味道還是可以的。
就將這道蟹黃豆腐裝進?食盒,又將廚娘們所做的另幾道菜也裝在其他食盒里?,在快入夜的天色里?,我和侍女們提著?食盒往碧梧齋走去。
這還是我和謝沉第一次同桌吃飯。招呼謝沉在碧梧齋用飯的小圓桌前坐下后,我就讓侍女們都退下,不顧謝沉阻攔,讓他好生安坐,親手將廚娘所做的拌雞絲、燜冬瓜、奶湯鍋子魚等從食盒中捧出,一一擺在桌上。
“還有?最?后一道菜”,我對謝沉一笑后,頗有?點“獻寶”意味地將蟹黃豆腐從食盒底部取出,端放在謝沉面前。
謝沉素來性情沉穩,病中亦是如此。即使蟹黃豆腐是他最?愛吃的菜,是他死前也想再吃上一口的世間最?高美食,他神情也幾乎沒什么波動,只是目光落在色澤金燦、香氣撲鼻的蟹黃豆腐上,又微微抬起,默默地看著?我。
我道:“這盤蟹黃豆腐是我親手做的,味道可能不及廚娘做的好吃,但是是我一片心意。”
我將一柄瓷勺遞給謝沉,并道:“你嘗嘗看,味道合不合口?”
在我熱烈期待的眼神下,謝沉從我手中接過了瓷勺。他一手捋著?衣袖,動作緩緩地從盤中舀了一勺蟹黃豆腐。而后可能是因為對我的廚藝有?所懷疑,他沒有?立即低頭抿吃,而是身?體僵凝了片刻。但過了一會兒后,他還是垂著?眼,將那勺蟹黃豆腐慢慢送進?了他口中。
做飯的人?,當然希望能得到?他人?肯定,希望他人?能吃得高興。我緊張期待地盯看著?謝沉,見他抿吃的動作很慢很慢,好像是在細細地品嘗,好一會兒后,方才將那勺蟹黃豆腐咽下了。
因謝沉表現沉穩得實在是太面無表情,我半點看不出他到?底是中意還是不中意我做的這盤蟹黃豆腐,只能直接問他道:“味道如何?”
謝沉抬眸看我,唇邊泛起一點清淺的笑意,“很是鮮香可口。”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不枉我為這道菜費了小半天功夫。”又喜孜孜地對謝沉說道:“合口你就多吃,這道菜就是為你做的。”
謝沉緩緩“嗯”了一聲,又道:“多謝。”
因是真的挺喜歡吃我做的蟹黃豆腐,加之謝沉是體面人?,覺得不能辜負我的心意,晚飯中,在我熱烈的目光下,謝沉將那盤蟹黃豆腐慢慢都舀吃干凈了。
我對謝沉有?食欲當然是歡喜的,多加餐飯,漸漸身?體就會調養好了。這夜晚飯吃完,我要離開碧梧齋時,對謝沉說道:“下次得空,我再給你做這個。”
謝沉正送我出門,一只手按握在他另一條手臂處。他聽我這樣?說,扣著?手臂的手攥緊了些,在門外的夜風拂吹下,遲疑地吐出一個字,“……不……”
不什么?我已邁出門檻,在春夜涼風中回頭看謝沉。謝沉在風燈下沉默片刻,慢聲道:“不敢麻煩……”
不待謝沉客氣,我就擺手道:“不麻煩,不麻煩,反正我平日?也沒有?什么事要做。”又道:“看你吃得高興,我心里?也歡喜。”
謝沉沒再說什么,只是目光凝看在我面上,久久,又微垂著?眉眼,輕輕“嗯”了一聲。
我覺著?謝沉身?體是好多了,想著?再調養幾日?,他應就完全病愈了。第二天我再來碧梧齋看望謝沉時,正好府中大夫也在,我就詢問大夫謝沉的病情,大夫起先所說與我猜想相同。
只是在說完謝沉身?體正好轉后,大夫又捋著?胡須,微搖頭晃腦地道:“此外,飲食方面……”
我正要豎耳聆聽,卻聽謝沉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大夫的話。我看向謝沉時,謝沉微瞥一眼大夫,大夫就拱手出去了。
我問謝沉大夫是要說什么飲食方面的事,謝沉輕道:“……沒什么,只是要我三餐多用些罷了。”說著?話鋒微轉,謝沉看向我手中的數枝海棠,和聲問道:“是折自思靜亭旁的那株海棠樹嗎?”
我笑道:“是呢。”就將飲食的事丟在一邊,徑同謝沉說道:“我在來的路上,見海棠將開了,就給你折帶了幾支。”
我尋了花瓶,邊將這幾支將開的海棠也修剪浸水插瓶,邊含笑對謝沉道:“你快些好起來吧,若再不好起來,外頭春花謝了,就錯過今一年的春景了。”
謝沉唇角微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看著?我修剪插花的動作,春日?的陽光溫暖地透過菱窗,一格一格地照在室中,光影里?飛塵金粒般飛舞著?打旋兒,煙碧色的窗紗外,春風如酒,春光爛漫。
入暮春、繁花似錦時,謝沉完全病愈,且身?體不再似從前消瘦,眉眼間清峻之色淡去,更添溫潤之意。
之前是我常入謝沉房中看望,謝沉病愈后,就依禮常來棠梨苑中,晨昏定省。每日?清晨、黃昏,我都會見到?謝沉,而一日?里?別的時候,謝沉大都在書?房中讀書?寫字,雖一時不能入朝,但謝沉仍是勤學修身?,并不荒廢光陰。
我當然不能打擾謝沉用功,無事時不會去打攪他,只是有?時候會關心地送他些吃食,如玫瑰酥、烏梅漿等,當然,還有?蟹黃豆腐。
守孝的謝沉,基本不會離開謝家半步,但我不會那般拘束自己,有?時會同綠璃出門走走,在街上見到?什么好玩有?趣的小玩意,在買給綠璃玩時,也會買一份送給謝沉。
這日?從外面回來時,我手里?提著?一只鸚鵡架,走到?謝沉書?房外時,我聽見室內傳來了周管事的聲音。
周管事像正在同謝沉匯報一些事,話音里?蘊著?深深的憂慮,“……到?底仍在喪期,夫人?是不是出門太勤了些……夫人?的衣飾,也著?實是不大素凈,叫外面人?看在眼里?……恐怕……恐怕暗地里?是會說閑話的……對謝家名聲……不太好……”
第59章 第 59 章
我站在窗外, 聽周管事長篇大論地倒說了許多顧慮后,謝沉的聲音問周管事道:“府中可有人議說這些事?”
周管事回道:“有些丫鬟婆子,私下會嚼舌頭……畢竟……畢竟夫人這般行?事, 著實與謝家門風不符……”
周管事頓了頓后,將心中話說出道:“如果……如果老夫人還在的話……定會……定會管一管夫人的……”
我以為謝沉接下來要管管我了,雖然?他身份上是我的晚輩,但他也是謝家家主, 是可以?拿家規壓一壓我的。
我最怕有人說教?我,拎著鸚鵡架, 就要悄溜溜地離開時,卻聽謝沉的嗓音, 從室內傳出,罕見地含著威嚴:“讓下人們將嘴巴都管嚴了, 不許再亂議說什么, 外面人怎么說謝家管不了,但謝府之內, 不許有人對夫人有半分不敬。”
我愣站在室外,室內周管事也像聽呆了,愣了下,方結結巴巴地道:“可……可夫人她……”
周管事年紀大, 為謝家操勞大半生,不同于尋常奴仆,更?像是謝家的老人。他對謝家忠心耿耿, 懇切地對謝沉道:“請公子恕老奴再說句不敬的話,謝家代代以?來, 從沒有主母如夫人現在這般的。雖然?現還只是小事,可若不加以?約制, 日后……日后可能會鬧出大事來,畢竟……畢竟夫人性情?并不……十?分端莊,又?是年少貌美?,如果……如果,到時候真惹出什么不體?面的事,謝家的名聲要置如何處呢?!”
室內陷入了長久的沉寂,似謝沉也認真在思量周管事所說的話,但最終,謝沉的嗓音還是道:“夫人是長輩,我是晚輩,斷無晚輩管束長輩的道理。夫人年少,自然?心性活躍些,她只是性情?無拘無束,并不是不明事理、不知分寸,這樣的話,你也不要再講了。”
我聽著謝沉的話,心內忽細細密密地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緒,像是有陣輕風忽然?吹過河溪,在日光下漾蕩起些微閃爍的漣漪。
手里提著的鸚鵡,是我買來打算送給謝沉的。我想他每日在書?房久坐苦讀,著實清寂,若有只鸚鵡陪著他,偶爾學?舌幾句,引他起身走動走動、說說話,不僅對他身體?好,也可幫他解解乏、舒緩舒緩心境。
但眼?下這情?形,是不方便將鸚鵡送進去的。我就準備靜悄悄地離開了,可手里鳥架上的那只白羽鸚鵡,卻早不學?舌,晚不學?舌,偏這時候學?著室內謝沉的話,撲扇著翅膀大聲叫道:“不要再講了!不要再講了!”
我走也來不及了,謝沉已將窗戶打開,看見了我。謝沉身后的周管事,在看到我時則是老臉泛著紅、紅里泛著黑,顯然?是有點尷尬的。
謝沉見我人在外面,自然?就依禮出來見我,向我拱手問安。我清咳一聲,當之前什么也沒聽見,就將手里鸚鵡遞給謝沉,道是買送給他的。
謝沉雙手接過道謝,我就說我要走了,走前看向謝沉身后的周管事,問道:“周管家這會兒有事嗎?我有事想要問問周管家。”
周管事忐忑地朝謝沉看了一眼?,謝沉淡聲道:“你去吧。”
周管事只得跟在我身后,有點結巴地問道:“夫人……夫人有何事要問老奴?”
我道:“邊走邊說吧。”就讓周管事和我一起離開了碧梧齋。路上,我同周管事道:“我想找周管家要些東西?。”
周管事神色較為復雜,一邊暗舒一口氣,因我不跟他計較他在謝沉那里說的那些話,但另一邊,他神情?又?難掩緊張,估計是擔心我找他要府庫里的華麗綢緞、鮮艷首飾,而?后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亂轉。
“夫人……夫人想要什么?”周管事半躬著身,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道:“我想要些花種。”我在周管事詫異的目光中,說道:“我想在棠梨苑外種些花。”
接下來的時日,我都沒有出門游玩,而?就趁著秋日里天氣合適,將棠梨苑外辟了處花圃,而?后預備和綠璃一起在圃中播種花種。
也未要府中花匠婆子等來幫忙,我就打算和綠璃一點點地慢慢做,當是打發時間加強身健體?、陶冶情?操。
謝沉來棠梨苑問安時,見我和綠璃兩個站在苑外整地筑畦,難得地面色微沉,問是否是周管事疏忽,未讓花匠等過來幫忙,似是疑周管事故意怠慢我。
我忙擺手解開謝沉誤會,道就是我自己沒讓花匠過來而?已,不關周管事的事。我道是我自己想親力親為,這樣等到花開之時,賞花時心中似乎也能更?歡悅些。
謝沉聞言微笑?。我以?為謝沉同我說上幾句話后,就會回書?房中讀圣賢書?去了,卻見他挽了衣袖,也進花圃中來幫忙。
謝沉在我驚詫的目光下,似是有點不好意思,他說他雖總讀圣賢之書?,書?中總說要造福黎民百姓,但他其實腳不沾泥,連泥土都沒怎么摸過,很是慚愧,也當做些勞作的事。
于是從前總在碧梧齋書?房中待著的謝沉,會過來幫我翻土種花。因為綠璃沒有耐性,常是播會兒花種后就被?蜻蜓等吸引走開了,所以?棠梨苑外的大片花圃,其實算是我和謝沉一起開辟完成的。
終是完成的那一天,我想著明年春夏時此處將是如何繁花如錦,心中高興地都想拉謝沉一塊兒喝喝酒了。
但仍在喪期,我和謝沉都不能喝,就只能請謝沉到棠梨苑中喝喝茶。我請謝沉在窗邊的小榻處坐了,自己坐在榻幾另一側,與謝沉同愜意地休息品茗時,瞥眼?看見謝沉衣裳袖口微有破損。
定是謝沉在種花時,衣袖不慎牽扯到了某物。我知謝家崇尚節儉,雖然?家底深厚但絕不似一些鐘鳴鼎食之家,衣裳略有破損就丟棄不穿的,就放下茶盞,讓綠璃取了針線盒來,要為謝沉縫補衣袖。
那破損處在袖子后側,謝沉因聽我說要為他縫補衣袖,抬手翻看了會兒寬大的衣袖,才發現了那處破損。他忙道謝并推辭,說是回碧梧齋讓婆子縫補就是了,不敢勞煩我。
我笑?道:“不麻煩,一會兒就好了,還是你怕我縫補得難看,所以?不敢讓我給你縫?”
謝沉自然?說“不是”,又?要推辭時,我已穿好了針線,徑就一手牽住他那只衣袖。
好像我這輕輕一牽很有力量,謝沉頓時身體?微僵,那些要推辭的話也都堵在嗓子眼?里說不出來了。
我徑將那方榻幾朝后挪了些,人朝謝沉坐近了些,就牽著他那只衣袖,低下頭,認真為他縫補著。
本?來我只是想將那處撕裂縫好就是,但縫著縫著,我見那片衣袖潔白如雪,仿佛不可有半點瑕疵,任何一點點稍微明顯的補痕都似乎都是對它的褻瀆和破壞,又?就扯了一根竹碧色的絲線,低著頭在補痕上面繡起了竹葉。
正是深秋,靜謐的日影透過窗紗,為這一方之地籠罩著澄明的光暈。窗外,有竹葉簌簌清響,仿佛是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在和靜的秋陽中。
因為極是專注,我也不知這片青碧色竹葉到底繡了有多久,等終于繡好抬頭時,才感覺肩膀有些酸痛。
我邊揉著肩邊笑?對謝沉道:“好了。”謝沉仿佛在我繡補期間一動未動,這時方才大夢初醒一般,他唇微動了動,似是要再道謝,但又?似乎沒完全醒過來神,未能說出什么來,只是在和靜的日影下垂著眸子,凝看著雪白衣袖上的那片竹葉。
這一年,白雪紛飛、竹葉蕭青時,我和謝沉一起去了法源寺。我將我母親的牌位供在法源寺中,在母親忌日自然?要上山祭拜。而?謝沉是因雪天上山路險,擔心我路上出意外,而?堅持陪我一起,這是他居家守喪以?來第一次走出謝家大門。
在法源寺拜祭母親時,我不禁同謝沉說了些我母親的事,好像雖然?我身份上仍是謝沉的長輩,但其實心里已將謝沉當成可信任的友人,已幾乎可與他無話不說。
我說我母親臨終前曾囑咐我善自珍重,無論所遇何事,都勿要有棄世之念。我說我定會遵從母親的遺愿,努力活得高高興興、長長久久的,爭取長命百歲。
謝沉微笑?著看我,說我定能遇事平安、心想事成。我謝謝沉吉言后,又?見佛像前有求簽的簽筒,就有興致地取了來,想搖簽看看我這生的運勢在老天爺那里是何說法。
我問謝沉要不要也搖簽看看,謝沉說請我代勞。于是我就跪在蒲團上,十?分認真地為我和謝沉向佛像禱告一番后,閉上眼?睛,搖了搖手中的簽筒。
我聽見有兩支簽接連地掉在了地上。我手握著簽筒,再向佛像虔誠地拜了拜后,睜開眼?睛,見掉在我面前的那支簽,寫的是“逢兇化吉、長命百歲”。
我喜不自勝,又?看向掉在謝沉面前的那支簽時,笑?意不由僵在了唇角。謝沉面前地上是支下下簽,簽文上寫著“錦書?難托、山窮水盡”。
是指求簽人情?緣坎坷甚至就無好姻緣的意思。我覺這簽文甚是不準,如謝沉這般家世才學?人品,怎可能婚姻不順呢,他這般人物,定得京中名門淑女傾慕,他在婚后,定也會對妻子十?分尊重體?貼,會與妻子婚姻美?滿的。
我就忙擺手說道:“這不準,這不準,你怎會婚姻不順呢,若如你這樣的好男子都沒女子喜歡,我看全天下男子,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得剃發當和尚去!”
我著急地說著時,謝沉倒似是不在意的模樣,也許是他心內并不信這求簽之事,不僅不在意簽文,聽我這樣說,唇角還不由噙起一絲笑?意。
“求簽這事還是得自己親自來求,旁人代勞不準的”,我將簽筒塞到謝沉手中,道,“剛才我搖的那支不算,你得自己來。”
說是這樣說,但我真有點害怕謝沉自己又?搖出一支下下簽來,在他準備搖簽筒時,說道:“你得誠心一些,在向佛祖禱告所求之事時。”
謝沉微笑?著看了我一眼?,似我先前那般,虔誠地拜了拜后,搖起了簽筒。
我緊張地盯看著,見這一次從簽筒中掉下的不是支下下簽。謝沉搖出的,雖不是上上簽,但好歹是支中簽,上寫著“月迷津渡,柳暗花明”。
反正比“錦書?難托、山窮水盡”要好,中簽上這句盡管意在說謝沉所求之事不會從一開始就平坦順遂,會似月迷津渡,使人迷茫不知前路何方,但總是有轉圜之機,是有可能會柳暗花明的。
我觀謝沉面色并無不悅,似并不在意這只是支中簽,就問他方才搖簽筒時,心中所問所求之事是什么。
我心里以?為謝沉所問所求之事可能是姻緣,畢竟之前那支下下簽批語實在糟糕,正常人應都想再重新求求看的。謝沉雖當時臉色似是不在意,但那或許只是他一貫的修養沉穩,其實心里是在乎和不喜的,也想推翻先前那條簽文。
又?也許,謝沉問的是朝廷上的事,求問佛祖,他何時可重返朝堂,問謝家將來榮光,問民生是否安定、問天下是否太平等等,這些應都是心系家國?的謝沉,所真正關心的事。
我邊在心中自己猜測著,邊等待著謝沉的答案,然?而?卻聽謝沉說道:“并沒在心中求問什么。”
我“啊”了一聲,疑惑問道:“那你當時心里是在想什么呢?”
謝沉微抬眸看我一眼?,卻沒回答,只是就拿起那支簽,捏在指尖。
第60章 第 60 章
那一日, 雪中法源寺內,我終究不知謝沉于佛前求簽時,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冬日里雪又紛紛揚揚落融了幾場后, 就已是年底。京中熱鬧過年、煙火滿城時,謝家自然因在喪期只能冷冷清清,不能張燈結彩,也不能燃放煙花。
但, 團圓飯還?是可以吃的,雖然就只我和謝沉兩個人。除夕夜我與謝沉一同吃了湯圓, 湯圓是我親手做的,我悄悄在里面包了一枚銀錢, 在謝沉咬吃出來時,立就祝他新年大吉。
謝沉微一詫異后, 也含笑祝我新年安康。盡管謝府未放煙火, 但滿城俱是熱鬧的放炮聲?,謝府上方夜幕流光溢彩, 我與謝沉抬頭,便?可見漫天繁花。
我想來年,我和謝沉在棠梨苑外種下的花圃,定也會似除夕夜漫天的煙火, 姹紫嫣紅,絢麗綻放。
因為喪期,來年的上元節, 謝家自然也不能如城中尋常人家懸掛花燈。依我本?來性情,謝府內這般無趣, 而上元夜京城那樣熱鬧,我定會和綠璃一起出府, 去看看滿城花燈的。
但,想著謝沉對我的寬容,想他自己?受謝氏家規禁錮至深、事?事?循規蹈矩,卻對我那般寬容,我不想令謝沉心中為難,就沒有離開謝府,而只讓綠璃出門玩去了,也給棠梨苑中的其他侍女?婆子都放了假,讓她們和綠璃一起出去賞看花燈。
我獨自待在棠梨苑中,在夜色下?漫步至苑中那株梨樹下?,想著過上一兩個月,就可見梨花吐蕾綻放,不由唇際微彎時,又?想著梨花花期十分短暫,只短短幾日,潔白的花瓣就會被吹落枝頭,零亂一地如雪,為春雨澆淋,洇入泥中,消失不見。
只可剎那芳華,越是純潔無暇,越似雪易融化在日光下?。尚未花開,我心中就不禁漫起幾絲傷感之意時,忽然苑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綠璃不會這么早回來,若她回來,也不會這樣地禮貌敲門,徑就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了,因門未上鎖,只是掩著的。但不是綠璃她們,這夜里,還?會有誰呢?我詫異地走近前去,打開苑門,見來人竟是謝沉。
謝沉每日都會來棠梨苑的,但他是依禮來向我問安,只在清晨和黃昏時到?來,在天入夜前一定會離開,天黑之后,謝沉絕不會再踏入棠梨苑半步的。
這時到?來的謝沉也沒有踏入棠梨苑中,就站在苑門外,在向我見禮后,提捧起了手中的燈。
那是一盞小花燈,四周燈紙似繪著團團的花影,但因燈內未點燃蠟燭,我在夜色中看不大清,就感覺謝沉雙手捧著這盞小燈,像是捧著一只小小的玉壺,冰清玉潔,如雪如月。
“是……是我親手做的……”謝沉聲?音低緩地說著,抬手向我,似是要?將這盞小花燈送給我。
“……送我的嗎?”我有點怔怔地接過,見謝沉夜色中溫和地看我一眼,垂下?眼眸,再向我道一聲?“上元安康”,如儀一揖后,就轉身離去了。
我怔怔地看著謝沉遠去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小花燈,想難道是謝沉知我心思?活躍、想出門看燈卻又?不能,所以送了這盞小燈給我?親手做了小燈給我?
我捧著這盞小燈回到?室內,在燈光下?看去,見燈紙不是普通地糊著,而是半鏤空的,上有梨花、海棠等,都是我從前曾折送給謝沉的花卉。
我又?將燈罩打開,見里面不是普通的燭座,而是有點類似走馬燈的樣式,有鐵絲精致地纏繞成一只蝴蝶的紋樣。
我期待地將燈內小燭點燃,將燈罩罩好了,見不一會兒,那只蝴蝶就在亮光中飛了起來,翩躚在團團的花影中。
我看得不由微笑,干脆就將室內原先燃著的燈燭吹滅了,于是室內只此一盞明光,光影流動翩躚,我眼前蝴蝶舞動花間,我身后滿墻亦是流動追逐的蝶影花影,花燈旋轉,如將流年幻化成翩然夢境。
眼前一盞小燈,卻似可勝過上元夜京中滿城煙火花燈。夜色中,我對著這盞小燈,無聲?地笑著。蝴蝶與花于是夜飛入我的夢境里,亦在不久后,在春來時,于棠梨苑外翩翩飛舞、自在花開。
春來時,謝沉行加冠禮后不久,皇帝奪情起復,令謝沉重返朝堂。謝沉喪期結束,回朝亦不再于翰林院中任閑職,而徑就進入禮部任職,參理實事?。
隨著謝沉出喪,謝府也不必再終日冷冷清清、蕭蕭寂寂,似是隨著春回大地、春花綻放,漸漸也有了生氣?。
回朝為官的謝沉,依然會似從前向我問安,而我就會在他來棠梨苑時,隨口問他些朝廷上的事?,一是為蕭繹打聽朝堂風向,另也是真的關心謝沉,會囑咐他要?勞逸結合、珍重自身,認真做事?固然重要?,但他的身體,更為重要?。
雖謝沉總是答應說“是”,但他常是在其他官員下?值后,仍留在官署中處理公務的,故而從前我與他的一日兩見,有時會變成一日一見。
有時謝沉回來時,都快是夜里亥時了。夜深時,他當?然不會進入棠梨苑,就停在苑門外,傳一侍女?出去,詢問今日夫人身體如何、用餐如何等等。無論謝沉回來得有多晚,他總會喚人詢問我今日過得可好。
與謝沉相比,我在謝府就是個閑人。但閑人有時也會生病,一次也許是在庭中不慎吹風吹久了受了風寒,暮時我感覺頭腦沉重,身上發起了燒。
只是小病,吃兩劑祛寒藥出出汗就好了。我吃藥后就在棠梨苑榻上睡下?,想著一覺睡醒,明早天亮時,身上就會輕松爽利多了。
然而許是因為身上難受,我這一覺睡得很是不安,夢境重疊混亂,一會兒我是在虞家,后母欺凌,而我生父冷眼旁觀,一會兒我是在東宮,沈皇后已去世,我如履薄冰地守護著蕭繹,夜不能寐,只覺風霜嚴逼,四面楚歌。
一顆心仿佛顫顫地懸在半空,天地之大,卻無一處,可真正安身立命。夢中的我,只覺身如飄萍、心如飛絮,無一時一刻可安然時,忽迷迷糊糊地似聽見有人在輕聲?言語,聲?音似乎遠在天際又?似乎近在咫尺,是聽著很熟悉的嗓音,似是……謝沉……
我從混亂不安的夢境中掙脫出片刻,微將眼睛睜開一線,見帷帳簾幕上映著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如是經風不倒的松竹,然而他這會兒嗓音卻似蘊著急切與憂慮,正在低聲?向侍女?詢問我的病情。
是我仍在混亂夢境中嗎?謝沉晚間,從不進棠梨苑的……謝沉這會兒,可能還?在禮部官署做事?吧,也不知他用過晚飯沒有……平日我總會讓廚房為謝沉準備豐盛夜宵的,今日我有這樣吩咐嗎……有嗎?沒有嗎……帳外的人是謝沉嗎……我是不是做夢做得更亂了……
迷亂地想著時,我張口喚問了一聲?:“……謝沉?”
帳外低微人聲?停住,人影似是轉看向我,隔著垂著的簾幕,他說道:“是我。”
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就又?迷迷糊糊地喚了一聲?:“謝沉……”
帳外謝沉手微抬了抬,似有一瞬間想撩開帳簾,但那手剛抬起就垂了下?去,須臾沉默后,只聽謝沉的嗓音說道:“我在。”
似一顆心落在了綿軟溫暖的被衾里,我又?陷入了深沉的夢境中。這一次,夢境不再混亂,沒有虞家也沒有東宮,我似是大雪日剛從法源寺下?來,走在皚皚的雪山中,天地安靜,身邊有人與我同?行,身后兩行雪地腳印并行漸遠。我安然地睡去了,在夢里純白的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