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滾
楚栩云覺得自己身上包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厚繭, 一開始是他自己親手織就,再后來是宗門人充滿信賴的目光一層層鋪上來的,他倒不是覺得不好, 只是有時太沉重了些。
那層繭殼積年已久,厚重堅硬, 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沖破。
除了宗主之外,沒有人知曉楚栩云究竟是什么樣的, 就連平日最親密日日相見的徒弟們, 對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宗門弟子尊敬他,好像把他當成寺廟里的神仙一樣崇拜。
只有一個人不同, 那就是郁逞。
不知是不是自小在魔域長大的緣故,郁逞很多地方都和宗門里的弟子大不一樣。
他不會崇拜楚栩云。當然,不是針對楚栩云,而是宗門里的弟子他好像誰也瞧不上,就連楚栩云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入他的法眼。
郁逞天賦異稟, 尋常人要練兩三年的法術,他三日就能學會,除去修煉天賦,洗衣做飯, 琴棋書畫, 所有東西都是一點就通, 就連日常弟子們玩的投壺游戲他也會。
楚栩云常常想, 如果世上沒有修為之別,沒有人魔之分, 郁逞一定是最最歡迎的人。
畢竟他什么都會, 什么都厲害。
自從那次被郁逞發現偷偷掉眼淚之后,楚栩云本以為郁逞應該會問他那天為什么傷心。
可郁逞半個字沒問, 好像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一樣,與往常無異地自顧自練劍。
楚栩云憋得很難受。
郁逞是第一個告訴他可以盡情哭的人。
他想,如果郁逞問他那天為什么哭,他就什么都告訴郁逞。
趁解藥的效力還沒完全發揮之前,他要把自己這些年來包裹的繭殼全部撕下來。
說不定郁逞聽了之后會理解他,他們可以做好朋友,更何況郁逞還夸過他聲音好聽,郁逞肯定會想聽他說話的。
做不成師徒,做好朋友也可以啊。
然而那日直到最后郁逞還是沒有提起那件事。
楚栩云眼巴巴地看著他離開,走遠,消失不見,只能背著手長長地嘆息。
好想跟郁逞說話呀,
這孩子怎么沒有好奇心呢。
*
魔宮內。
楚栩云望著面前滿滿一桌的美味佳肴,耳邊傳來魔修屬下的聲音,
“這都是尊主親自準備的,請仙君慢用。”
魔修屬下報了一堆菜名,都是楚栩云愛吃的。
他咽了咽口水,早已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
郁逞的手藝他最清楚不過,那是比松陵客棧大廚子做的飯還要好吃的水平。
有了郁逞,就相當于有了松陵客棧的大廚子!
他好幸福,感覺好像過上了皇帝的生活。
楚栩云美滋滋地吃起來,郁逞就在一旁拄著下巴笑吟吟地看他吃。
目光掠過桌上一道菜時倏然頓住,郁逞盯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問,“怎么不吃芹菜。”
這不是阿栩最愛吃的菜么,竟然紋絲不動。
楚栩云頭也不抬,嚴詞拒絕,“不吃。”
“你不喜歡?”
郁逞錯愕片刻,見到楚栩云點頭,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
之前他見阿栩把芹菜夾在他碗里,還當是阿栩寵愛他,合著是把不愛吃的菜提前夾給別人。
郁逞失笑一聲,叫人把那道芹菜撤了下去,換上重頭菜——某人身上的龍肝。
傳言這龍肝鳳髓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他嘗試做了做,也不知能不能合阿栩的口味。
“好吃!”
楚栩云只嘗了一塊便贊不絕口,小聲道,“原來殷徐照這么好吃。”
那日郁逞沒有殺殷徐照,只切下半塊龍肝以做懲戒,日后大概是不敢再來招惹郁逞了。
“好吃下次再給你做。”郁逞揮退一旁的魔修,眸光微深,“阿栩,權當是獎勵我做這頓美餐,現在可否告訴我了?”
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
楚栩云動作稍頓,臉上又燒了起來。
他嚼嚼嘴里的饃饃,垂下臉,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他哪里說得清楚。
他腦子很笨的。
就那么喜歡上了唄。
“你不說,我心里不踏實。”郁逞輕輕握住他的手,低低誘哄,“阿栩是本事通天的真仙,而我馬上就要變作凡人,阿栩可憐可憐我,就告訴我吧。”
聞言,楚栩云感到自己的肩膀上一瞬間扛起了什么奇怪的責任。
是啊,郁逞馬上就要變回凡人,他必須要讓郁逞有安全感才行。
思來想去,楚栩云還是開了口,“就是……就是……”
“就是?”郁逞耐心地等待。
“就是……以前偷偷給你寫信的時候,喜歡上你。”楚栩云臉上紅透,幾乎快要把腦袋扎進飯碗里去。
郁逞:?
*
楚栩云知道郁逞喜歡吃桑果糖,每次到弟子寢殿里時,總能看到郁逞一邊讀書一邊皺眉,手邊放著的就是桑果糖,用一張皺皺的黃紙墊著,翻幾頁就吃一顆,脆脆的,香香的,晶瑩剔透,活像一顆琥珀珠子,看得楚栩云口齒生津。
他很好奇那晶瑩剔透的紫色糖塊究竟是什么味道,郁逞為什么這么喜歡吃。
于是自己下山去買了一包,剛到手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打開嘗了一顆。
很甜,太甜了。
甜到牙齒好像都軟了幾分。
他吃了一顆就忍不住吐了出來。
不好吃。
郁逞為什么會喜歡吃這種東西?
宗門弟子的俸祿是每月三十兩,吃飯也用不著花錢,郁逞的錢應該夠花才是。
為什么要買最便宜但不好吃的糖?
楚栩云想不明白,宗主常常說他的腦袋里面都是水,所以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就不必想了。
可唯有這件事,他很想知道原因——萬一郁逞在宗門過得不好怎么辦?
當天夜里,楚栩云點起燈燭,翻出筆墨紙硯,給郁逞寫了一封信。
信的大致內容是,桑果糖那么難吃,你為什么總買它?
楚栩云不想郁逞知道自己嘴饞才問這樣的蠢問題,因此,他沒寫落款。
上次這樣認真的挑燈寫字,還是在爹娘讓他去考狀元的時候。
寫完信,他滿意地吹干紙上的墨跡,翌日悄悄塞進了郁逞書桌上的古籍里。
過了幾日,沒收到回信。
他認為郁逞一定是沒看到,于是又寫一封。
郁逞一直不回,楚栩云就一直死腦筋地堅持寫下去。
終有一日,
郁逞回了。
楚栩云開心地展開信紙,連自己都未察覺到,為什么收到郁逞的回信心情會這樣好,像是踩在云端要飛起來一樣。
然而展開信后,楚栩云嘴角垂了下去。
郁逞的回信上,只有一個大大的滾字。
楚栩云傷心地拿起紙筆,寫下最后一封信,乖乖地“滾”了。
【郁逞,明日我去除魔,日后不會再打擾你。】
沒成想第二天,他帶著兩個弟子外出除魔橫遭變故,弟子們皆喪命于魔修手中,只有他一人回來,楚栩云沉浸悲痛,此后再也沒有給郁逞寫過信。
*
在太清宗時,郁逞沒有要好的朋友,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每日修煉枯燥乏味,只有一個人稱得上還有些書信上的聯系。
不過他還以為那人早就死了,聽說那人去除魔,可第二日回來的只有楚栩云。
“你是說……”郁逞試探著看向楚栩云,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問我桑果糖好不好吃的人,是你?”
楚栩云點點頭。
郁逞心頭快跳一下,將所有事盡數聯系到一起。
怪不得阿栩知道他愛吃桑果糖。
那年在太清宗,
太清宗的飯菜的確不太好吃,他嗜甜,不合他胃口。
偶爾郁逞便會私自下山去買些修煉用的丹藥武器,順便帶回一些能吃的東西。
宗門月例不算多,郁逞買完丹藥和武器,剩下的錢便不多了,他立在果脯鋪子前,挑來挑去,最后挑中了桑果糖。
便宜,而且甜的膩人。
修煉到難關時,他便從紙包里取出一粒吃,心情好時吃,心情不好時也要吃。
直到一日,他收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
【我買的桑果糖不好吃,為何?】
沒有署名,沒頭沒尾,甚至連何時出現在他書案前郁逞都不知道,但郁逞知道一件事,這人一定就在他附近,每日觀察他,不然不會連他喜歡吃糖都清楚。
他皺了皺眉,揉成一團扔了。
第二日,那人又寫信來,
【我又買一次,還是好難吃,你從哪里買的。】
神經病。
郁逞把那信紙撕個粉碎扔掉,根本不放在心上。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此人好像魔怔了一般,日日寫信來騷擾他。
不僅有埋怨桑果糖難吃的內容,還極力跟他推薦其他好吃的松子糖、飴糖……
難道他是不想吃嗎?
有這閑工夫,不如給他塞些銀錢靈石,或者直接給他買來。
郁逞不勝其煩,決心要揪出這個一直騷擾自己的蠢貨打一頓。
可那人仿佛鬼魅妖魔似的,來無影去無蹤,他蹲守幾日,次次都是一扭頭的時間,信紙已經擱在了他的桌上。
鬧鬼了。
郁逞不信鬼神,他篤定是有人在暗中捉弄他,太清宗看他不順眼的人太多了,比如那李焚鶴,仗著自己是楚栩云座下首徒,時不時就要來他跟前犯賤,拉著他比試,每次被揍得鼻青臉腫還要去跟楚栩云委屈撒嬌,叫郁逞惡心得要命。
別讓他抓住了。
否則,他要往死里打。
在郁逞又一次蹲守失敗時,他看到信上的內容終于不再圍繞著桑果糖。
【你回回信好不好?我想與你做朋友。】
郁逞直接扔出窗外,眼不見心不煩。
他看起來是很缺人陪么?
來太清宗是修煉法術的,他又不是來玩。
這太清宗怎么這么多怪人。
那李焚鶴是一個,楚栩云也是。
尤其是楚栩云,那日偷偷掉眼淚就罷了,他好心去哄,竟然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就走,冷漠極了。
他本還以為能在解藥效力來之前跟楚栩云說說話,說不定楚栩云會需要他開解一番,結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郁逞日后都不打算再做好人好事了。
轉念一想,郁逞忽然覺得,是不是自己從來不回信,對方才會一直騷擾自己。
思及此處,郁逞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滾字。
滾。
滾遠點,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