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快說。”
郁逞的手禁錮住楚栩云的腰際,不由他逃離,玩味地笑道,“再不說,一會飯菜可就涼了,那龍肝趁熱吃才好吃。”
想到龍肝的滋味,楚栩云咽了咽口水,小聲祈求道,“可以不說嘛?”
好丟臉。
怎么把畫像藏在桌子底下還是被郁逞發現了呢?
“不可以。”郁逞言簡意賅地拒絕。
楚栩云咬了咬唇,湊上前去輕輕親他,試圖蒙混過關。
郁逞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從前怎么沒有發現仙君這樣喜歡撒嬌?”
怎會如此可愛,他今日才發現,實在是太虧了。
“那我們可以先開飯了吧?”楚栩云小心翼翼道。
郁逞笑吟吟道:“不好意思,不行。”
楚栩云無奈地捂住臉,認命了。
剛打算開口時,殿外傳來魔修的聲音。
“稟尊主,飯菜已經備好了。”
話音落下,楚栩云眼前一亮,期待地看向郁逞。
他想吃飯,等不及了,郁逞肯定不會餓著他的。
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郁逞嘆息一聲,只得緩緩松開他,“好吧,吃過飯一定要告訴我。”
“嗯!”
吃完再說吧。
楚栩云高興地從溫泉里爬出來,剛要擦干身子,一抬頭,發現郁逞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他臉上陡然一紅,連忙抓起外衣披在身上。
雖然都看過了,但是,還是好害羞啊。
楚栩云忽地想起一件往事——他以前也曾想過要看郁逞洗澡。
當時卻被郁逞憤怒地拒絕,現在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郁逞不愿讓他在旁邊觀看。
的確有些害羞啊。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記性很差,唯獨能記住和郁逞發生的事。
楚栩云從魔域帶回郁逞第一日,太清宗上下數百弟子都在山門口圍觀,摩肩擦踵,人滿為患。
他們本是來迎接仙君大勝歸來,卻意外目睹了仙君牽著一個渾身是血臟兮兮的孩子回來。
那孩子很不對勁,有點修為的人都能看出來他身上隱隱有魔氣纏繞。
仙君為什么要帶一個小魔修回來,難道是想帶回太清宗封印?
無數的猜測與議論,那些竊竊私語被楚栩云擋在身前,而郁逞在楚栩云的身后。
他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人太多了會讓他想起從前跟著母親離開魔域時,被凡人舉著刀劍趕出城外險些雙雙被砍死的場景。
楚栩云察覺到他陰沉的臉色,稍稍一側身,將那些異樣的目光盡數擋下。
他把郁逞帶到扶光峰弟子寢殿,這座扶光峰是宗主單獨辟來給他居住的,除了他以外,還住著幾個楚栩云的徒弟。
楚栩云把郁逞安排在徒
弟們的寢殿里,專門找人鋪了最軟和的被褥,找來最香噴噴的枕頭,還有幾件嶄新的太清道服,一并擱在郁逞的小床床榻前。
他想,從今天起,這個孩子興許會成為他第十二個徒弟。
楚栩云滿意地看著床榻上整齊的被褥,又轉眸看向郁逞。
小孩渾身上下臟得沒眼看,血和著泥還有不知哪里來的樹枝葉子,活像剛從死人堆里刨出來的。
周圍的徒弟們也是一臉嫌棄地看著郁逞。
李焚鶴悄悄湊到楚栩云身邊,小聲道,“師尊,他身上好多血,是不是剛殺過人?”
這可是個魔修,李焚鶴覺得自己的猜測有理有據。
可楚栩云卻眉頭擰緊,頗為心疼地看向郁逞。
楚栩云知道,那是他娘親的血。
聽到李焚鶴的話,郁逞臉色陡然沉了下去,拳頭也攥得更緊。
“師尊,他的眼神好嚇人,感覺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李焚鶴瑟縮著往楚栩云身后躲了躲,像是生怕郁逞會撲上來咬自己一口。
楚栩云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只得讓李焚鶴他們先去打一桶熱水來給郁逞洗干凈。
身上洗干凈了,再吃一頓飽飽的飯,人才會恢復精神,心情也會變好。
這是他阿娘說的。
然而當李焚鶴抱著水桶進殿時,郁逞卻死也不肯脫下衣服。
楚栩云環顧四周,恍然大悟。
一定是人太多了,他害羞。
于是楚栩云把所有徒弟都遣出殿外,給郁逞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
“你不走?”
郁逞嘴角微抽,看著端坐在木桶邊,靜靜望著自己的楚栩云。
楚栩云搖了搖頭,他想看看這孩子身上沒有修為,那纏繞不散的魔氣究竟來源何處。
見他搖頭,郁逞臉色更黑。
“你在這看著,我不洗。”
楚栩云茫然不解地望著他。
大家都是男子,況且他還要年長一些,有什么不能看?
他在這孩子的年紀時,宗主也會幫他搓背的呀。
“你出去。”郁逞發覺眼前人好像聽不懂自己的意思,只得換了種說法,“有人看著,我不適應。”
可楚栩云仍然紋絲不動,甚至從桌邊拿起來一塊皂角,一副準備好幫他洗澡的架勢。
他本來是想解釋一下的,可是郁逞又看不懂他的比劃,只能用皂角來提醒郁逞快點脫衣服洗澡。
郁逞深吸一口氣,“你是不是……”
聽不懂人話?
郁逞本想這么說,可轉念一想自己是在人家的地盤,以后還要從對方手下學習法術,不能如此囂張,日后要仰人鼻息過活,在魔域的那一套是行不通了。
“你是不是……沒聽明白?”郁逞憋屈地又重復一遍,“我不需要你給我洗,我自己來就可以。”
楚栩云忽地站起來,緩緩走向郁逞,伸手將郁逞身上沾滿潮濕粘膩鮮血的
外衣脫下。()
他就看看,就看一眼,不洗澡,脫下一件一衣服給他瞧瞧也好,如果那魔氣找到源頭可以除去,日后這孩子就可以安心地留在太清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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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料郁逞仿佛受到什么刺激一般,忽地用力拍開他的手,又將他狠狠推開。
“你是不是有病?”郁逞呼吸微促,滿眼厭惡地看向了楚栩云。
楚栩云呆了呆,他手足無措地比劃兩下,又反應過來對方看不明白,只能有些失落地垂下手。
被討厭了。
不過好消息是,他剛剛發現了魔氣的源頭。
就在郁逞前襟緊挨著的頸子處,他看到一個像蜘蛛一樣的怪異圖案。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誰給這個孩子身上種下了魔蠱,而且不是普通的魔蠱,這種魔蠱寄生在人體內,一旦飼喂成熟,會把活人變成蠱蟲的傀儡,人性泯滅,只知殺戮。
下蠱的人好狠毒。
楚栩云眼眸微沉,腦海里思索著除去魔蠱的辦法。
身前人的聲音卻冷冰冰地傳來,“你還不走,到底想干什么?”
語氣夾雜著一絲隱忍的怒火,郁逞死死盯著楚栩云,像是生怕楚栩云再突然動手脫去自己里衣,緊緊拽著里衣的衣襟。
楚栩云回過神來,對上那噴薄怒火的眼睛,些許失落。
剛來第一天就被討厭了,這可怎么辦?
如果他把這孩子身上的魔蠱除去,說不定就不會這樣討厭他了。
楚栩云思及此處,便什么也沒有解釋,轉身離開了。
郁逞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胸口仍氣得微微起伏。
的確,都是男子沒什么看不得的。
可他是斷袖,不想被任何男人觸碰。
這人難道真聽不懂人話?
板著臉,連句話都不說。之前在魔域不是說了很多?這時候回到宗門還擺起架子來了。
楚栩云不知郁逞在心里的腹誹。
他在藏書閣潛心研究著除去魔蠱的辦法。
一連幾日,楚栩云都在藏書閣度過。
至于郁逞那邊,他吩咐徒弟們要對郁逞好一些,不要欺負郁逞,便一時放著沒有再管。
不眠不休幾個日夜,終于讓他找到了除去魔蠱的辦法——元清圣水。
只有元清圣水可以將人身上所有魔氣一概除去,就連魔蠱也不例外。
可唯有一點,這元清圣水極其難尋,百年難遇,常常出沒在秘境中,只有因緣際會才能得到那么一小瓶。
楚栩云四下詢問,把太清宗各個長老問了一個遍,就連隔壁山門的三圣宗都問過,沒有人知道圣水的下落。
憐洲還笑話他,要是元清圣水那么好得,天下便沒有魔修了。
楚栩云無功而返,回到自己的寢殿,意外發現自己的寢殿內竟藏有一道魔氣。
他一劍下去,沒找到魔修,找到了書桌下藏著的郁逞。
幸好楚栩云劍拿得穩,不然
()
郁逞的性命就結束了。
他剛想把郁逞拉出來,卻聽到宗主來訪的消息。
原來是他四處詢問元清圣水,郁逞身上有魔蠱的事情被宗主發現了。
宗主發了好大的火,把他罵了一頓。
郁逞還在桌子底下給他搗亂,像調皮的小孩子一樣亂摸他的手臂,害他差點發出聲音。
好在宗主罵完出過氣便離開了。
楚栩云松了一口氣,發現郁逞從桌子底下鉆出來,還是那樣一臉不高興的模樣。
他想,郁逞果然還是因為洗澡的事情討厭他。
那次是他做得不對。
可是,郁逞來到太清宗已經很久了,也是時候該修煉了。
楚栩云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抿了抿唇,本想開口問一問,郁逞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
可他對上郁逞那雙警惕的眼睛,一下子便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人家只是來學法術,又沒說要拜他為師。
他還是不要自作多情,萬一再惹得郁逞不開心怎么辦?
楚栩云沉思片刻,只是拿起了學徒木劍,遞進了郁逞的手心。
不做師徒也沒關系。
他仍然會悉心教導郁逞,在找到元清圣水之前,把體內的魔蠱遏制住。
郁逞愣了愣,但還是接過了楚栩云手中的木劍,少年眼底終于不再是一片冰冷的雪。
自此以后,郁逞每日都來跟他學法術,他們的關系漸漸緩和。
楚栩云本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外出除魔,為了救門下弟子,不慎身中劇毒的毒藥。
他強忍著痛楚,把弟子們安全帶回宗門。
在醫修弟子口中得知,這種毒藥的解藥分兩種,一種是七年不能再修煉,另一種是一輩子變成啞巴。
弟子們得知后議論紛紛,后怕異常。
還好有解藥,不然楚栩云萬一有什么意外,他們可怎么辦?
“這回真是上天垂憐,仙君沒事太好了。”
“是啊,一輩子不能說話于仙君而言似乎也沒什么,仙君平日從不開口,要是不能修煉才真是慘了,對整個太清宗來說都是災難啊。”
楚栩云自己同樣沒有放在心上,變成啞巴不算什么,他修無言道,本就是說不得話的,于修煉有益而無害。
他服下解藥后,便回到扶光峰打算繼續教導徒弟們修煉,還未踏入弟子寢殿的大門,卻意外聽到了徒弟們也在談論自己的事情。
“一輩子變成啞巴,那豈不太難受了,依我看不如選不能修煉的解藥,修真界少了楚栩云也不是不行。”
是郁逞。
楚栩云停下腳步,他雖教導郁逞法術,卻跟郁逞很少交流,常常打個照面便各自離開——郁逞不太喜歡他,他知道,所以盡量避開郁逞。
聽到郁逞的話,其他弟子立刻反駁起他,“那怎么行,仙君不修煉那還是仙君么,反正仙君也從不說話,孰輕孰重一目了
然。”
郁逞百無聊賴地用剪刀剪著符紙,淡淡道,“無分輕重,沒人有資格替他做選擇。讓你們選一輩子變成啞巴,你們愿意?”
沒人出聲,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頓了頓,郁逞似是想起什么,垂下眼睫。
“況且,他會說話的,我聽過,聲音很動聽。”郁逞緩緩抬眼,拄著下巴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應該多說些話才是,可惜了。”
話音落下,其他弟子吃驚地看向他。
聲音動聽?
這種話擱在誰身上都很正常,唯獨用來形容清高淡漠的楚栩云感覺怪極了。
“有什么可惜,仙君很強!”
“就是,不是誰都能庇佑一宗十三城的,仙君根本不會在乎你說的聲音動聽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他的心里只有修煉!”
楚栩云立在門后,怔怔地望著郁逞。
他看到郁逞剪紙的動作微頓,隨后眼底流露出幾分無謂的神色,聲音卻淡,
“大概吧,我只是希望他多說說話。”
良久,楚栩云沒有走進弟子寢殿,悄然轉身離開,只是腳步稍顯凌亂。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被衣擺絆倒,摔倒在地。
腦海里倏忽浮現幼時一道冷冽至極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你話很多很惹人煩?如果世上真有什么無言道,你才最應該去修煉。”
其實,他不是不會痛,只是一直比較會安慰自己。
沒關系,惹人煩的話就不說話了。
等他修煉出無言道,到時候憐洲知道他那時沒有取笑憐洲的意思,或許就不會生氣了。
沒關系,只是一輩子變成啞巴而已,反正他修煉無言道,本就是不能說話的,要是沒了修為那才可怕呢,沒有他保護大家,大家會很害怕。
所以他告訴自己,沒關系,不必在意。
可是……
他在意。
他在意的。
一輩子不能說話,一輩子變成一個只知修煉的啞巴,以后連哭笑都發不出聲音,好可怕啊。
他修煉無言道,只是害怕自己說太多話會惹人厭煩,害怕自己不是對方想象中的自己,害怕別人眼底流露出來的失望和嫌棄。
害怕別人看出他是一個只會修煉,頭腦蠢笨,經常做錯事,甚至走在路上還會被衣擺絆倒的傻瓜。
如果太清仙君楚栩云是一個傻瓜,大家還能依賴相信誰呢?
他不是想要一輩子變成啞巴,是只能選擇變成一個啞巴。
楚栩云拍拍自己的衣角,飛快地抹掉不知何時滑落的眼淚,剛想從地上爬起來,身前忽然傳來一道困惑的聲音。
“你在……哭?”
郁逞半蹲在他面前,歪著頭觀察他臉上的神情。方才他惹得其他弟子不快,便自己出來走走,恰巧撞見有人摔倒在地,離近一看才發現是楚栩云。
楚栩云一瞬呆滯,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故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他才沒哭,眼睛流汗了而已。
“哭就哭,有什么好藏著掖著?”
郁逞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
楚栩云險些又被衣角絆個跟頭,他抿了抿唇,心底暗暗發誓這輩子絕對不要再穿這樣長的衣服,回去就全部扔掉。
他又走快了些,但他耳力極佳,又聽到一道輕輕的話語。
“難過的話就哭,哪怕是仙君也可以哭的。”
那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嘆息,令楚栩云渾身僵硬了瞬,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慌不擇路地逃離。
直到回到寢殿,楚栩云靠在殿門上,才如釋重負地舒出一口氣。
半晌,無人寢殿里。
他緩緩蹲下身子,抱緊自己,在解藥效力未到來之前,在永遠失去哭聲之前,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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