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魔域邊界,寧安城。
城樓上首,一個男人正坐在無數魔修頭顱鑄成的人頭寶座上,見到郁逞來了,也只是隨意掀了掀眼皮。
郁逞輕吸了一口氣,眉頭皺緊。
果然是肅烊。
當年他聯合談墨費盡心思才設置了陷阱,引君入甕,把肅烊推入了絕對無人生還的煉魂谷里。
之后才乘勢成功當上了魔尊,一統魔域,屠盡殘黨。
沒想到肅烊還有復活的一日。
郁逞自手心放出一道魔氣,附在手心的劍上,直到見到那魔氣,殷徐照才愕然開口,“你不是楚栩云?”
郁逞沒心思答他,死死盯著眼前的肅烊。
現在他修為早已不似當年,可要對付肅烊,郁逞卻不知自己有幾分勝算。
他能感覺到肅烊身上魔氣大增,今非昔比,極有可能是在煉魂谷吸收了大量了死人煞氣,突破成為邪仙。
人仙之分,猶如云泥之別。
此刻他竟然想的是,幸好阿栩不在。
當年阿栩去魔域除魔救下他性命,并未和肅烊交過手,阿栩不一定能打贏,他還要飛升呢,絕不能意外死在這種地方。
肅烊一眼看出他身上魔氣,眉宇輕挑,嗤笑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當年那害我落入煉魂谷的小混賬,不過還要多謝你,若不是你,我也不會突破得如此之快。”
殷徐照這才反應過來,面前這披著楚栩云臉的人竟是郁逞。
“完了,狗郁逞,我跟你實在是犯沖,你好端端的假扮楚栩云做什么!”殷徐照絕望地抱住腦袋,“沒有楚栩云,咱們都得死在這里!”
在他心里,只要楚栩云來了一定可以把肅烊除掉,楚栩云已是此間最強的存在,區區一個肅烊根本不夠楚栩云殺的。
可怎么偏偏帶錯了人,他竟然把郁逞帶來了。
殷徐照轉念一想,其實讓肅烊把郁逞殺了倒也不錯,反正他本來就是想要除掉郁逞才復活肅烊的。
郁逞一死,楚栩云不就是他的了?
似是發覺了殷徐照心中所想,郁逞冷笑一聲,“你跑吧,我與阿栩有一道同生共死的天道婚契,想逃就趁現在。”
假的,但他死也要拉著殷徐照墊背。
“你說什么?”殷徐照腳下陡然一滯,他猛地回頭看向郁逞,“這么惡毒的誓你也讓他發,你個瘋子!”
郁逞輕嗤了聲,不再理會他,專注與肅烊交手。
肅烊好像并不急著殺他,而是在觀察什么,不過郁逞卻已經使出八成力氣。
“你不能死!”殷徐照忽地閃身擋在郁逞面前,咬牙切齒道,“我拖住他,你回去找楚栩云。”
他話音落下,渾身散發一道朦朧水霧,半晌,水霧散去,殷徐照已然化作一條身形龐大的白龍,將郁逞嚴嚴實實地遮擋住。
這畜生倒是對阿栩一往情深,不過,他不會回去找阿
栩。
他有魔蠱在身,引出魔蠱之后,與肅烊同歸于盡還是可以的。
“上去擋住他的魔氣,我來動手殺他!”郁逞一腳將白龍踢到肅烊面前,借著殷徐照龐大的身軀,于間隙內甩出一記冷劍。
肅烊游刃有余地一拳打在殷徐照的腹部,他猛地吐出一大灘鮮血,連妖形都無法維持,徹底暈死過去。
而郁逞的劍,也被肅烊輕而易舉地用指尖抵住。
“太弱,我死去這些年,難道修真界就沒再出什么強者?”他分外無聊似的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用魔氣將郁逞逼退,仿佛教導徒弟一般,淡聲道,“你不擅長劍法,還是像從前一樣用刀吧。”
郁逞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長劍攥得更緊,這是阿栩的千劫盡,是宗門大比臨行前阿栩給他的。
他沒有帶刀,天時地利人和也一個不占。
可有這把劍,至少能感覺阿栩還在身邊。
郁逞偏頭看向已經昏死的殷徐照,暗罵一聲廢物。
罷了,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必須把肅烊的性命斷送在此。
“劍法,我倒是擅長一些。”
郁逞回過頭看向來人,竟然是紀憐洲。
“紀憐洲,你怎么在這。”郁逞得以片刻喘息,抬眸看向紀憐洲的背影,腦海再次浮現那封信的內容,心尖刺痛。
紀憐洲同樣不解,“此地乃回三圣宗必經之路,我還想問問你怎么會在這。”
郁逞沒回他的話,舉起劍來指向肅烊,
“紀憐洲,肅烊陰險狡詐手段殘忍,你既是劍仙就也出一臂之力。”
紀憐洲登時如臨大敵,立刻將腰間長劍抽出來,“他就是肅烊?可肅烊不是已經死了?”
“那條蠢龍將他復活,肅烊吸收煉魂谷太多煞氣,如今實力大增,已成邪仙,你有多少把握?”
紀憐洲還沒開口,肅烊一道魔氣打來,他硬吃了一記魔氣,竟險些吐出血來,心下道了一句糟糕,“只有三成,這魔頭復活之后,非你我二人合力能殺,若阿栩在此興許有一線生機。”
聽完他的話,郁逞逐漸死心,閉了閉眼,淡聲道,“只有三成,阿栩來了恐怕也無用。”
“我還在這,你們竟閑聊起來,未免太過心大。”肅烊拄著下巴,笑意沉沉,隨手放出一道魔氣。
郁逞竭力揚劍,堪堪擋下對方的魔氣,整個人卻被那磅礴魔氣震飛數米,狠狠砸在身后的城樓大門上。
肋骨斷了幾根,郁逞方抬起眼,肅烊的手已經掐在了他的喉嚨上。
“你身上有一道魔蠱。”
郁逞一劍捅在他心口,肅烊卻不痛不癢般,依舊笑著道,“這道魔蠱,我很熟悉。”
他短暫愣了一瞬,便聽肅烊懶漫開口,含著些許笑意,“當初有個女人為我生下一個孩子,我在那孩子身上種下一只魔蠱,本想待魔蠱成熟之后拿來修煉,沒想到那女人帶著孩子跑了。”
郁逞眼眸微微睜大,呼吸也慢下
來。
“想來,你就是那個孩子?”
肅烊大笑了兩聲,饒有興致地將郁逞甩在地上,“不愧是我的血脈,親手把生父推入煉魂谷,你的本事不小,魔蠱也被你飼喂得成熟了,為父真是生了個好孩子啊。”
郁逞厭惡至極地自他臉上挪開眼,他早有猜測自己的生父是個魔修,只是沒想到會是肅烊。
如果早知道,他會讓肅烊死得更慘。
“郁逞,別再與他廢話。”紀憐洲伸手將他扶起,“當務之急是怎么將他除掉。”
郁逞自然是知道辦法的,只是這辦法,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良久,他抿了抿唇,低聲道,
“既然阿栩想要飛升,那我便替他完成這件未竟之事。”
紀憐洲攥著劍的手陡然一頓,轉頭看向他,“什么意思?”
“如果我死了,阿栩便再也沒有孽債。自然是用這身不值錢的血肉,送阿栩飛升。”郁逞平靜開口,用長劍割破自己的手腕,他已經想好一切,“我身上有一只魔蠱,用我渾身的血飼喂這只魔蠱,說不定可有一戰之力,只是此戰過后,我會和魔蠱一起魂飛魄散。”
紀憐洲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猛然伸手將他按倒在地,“你瘋了?”
郁逞漠然答他,顯然已經下定決心,“我沒瘋。”
阿栩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要摘下來。
一條爛命而已,他這條命本就是阿栩救下來的,如今只是到了該償還的時候。
“阿栩的信真是白讓你看了!”紀憐洲咬牙看向他,強忍住想給他一劍的沖動,“什么孽債,你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你說阿栩曾與你許下承諾,待你及冠之后,會跟你成親,這就是阿栩信中所說的未竟之事!”
郁逞倏然怔住,耳邊嘈雜的聲音盡數消失,只剩一道貫穿腦海的嗡鳴。
他有些不敢相信,顫抖而語無倫次地問,“可、可阿栩不是不記得此事了?”
紀憐洲說過的,說阿栩根本不會記得像他這樣不重要的人,連他的人都忘記,又怎會記得那句承諾。
“他怎么可能會忘?”紀憐洲恨鐵不成鋼地將他拽到身后,避開了肅烊的魔氣,又痛心疾首道,“阿栩記性是差些,眼光是爛些,性格是怪了些,但他不是傻子,這樣重要的事怎么會忘?世上沒人逼得了他,跟你成親,是因為他早已鐘情你多年!”
郁逞渾身顫抖,腦海內盡皆是紀憐洲落在耳畔的話語。
阿栩早已鐘情他多年?
可為什么他看不出來,阿栩真的早就喜歡他?
忽然間,他猛然想起什么來,顫著指探向胸口,那里擱著一個小小的丹藥瓶,是楚栩云先前安慰他時給他的,里面裝的是他最愛吃的桑果糖。
一剎那,心口仿佛飛出了一只翩然蝴蝶,蝶翅扇動的微風讓郁逞險些落下眼淚。
他在太清宗時無人在意,后又犯了錯被趕走,與楚栩云加起來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他自認比不得
朝夕相處的李焚鶴,比不得自幼同行的紀憐洲,甚至比不得那條處處纏人的妖龍。
他以為像他這樣不重要的人,根本不會被楚栩云記住。
他以為當初的約定或許只是楚栩云一時善意的謊言。
回元丹的藥瓶里不是丹藥,而是太清仙宗山下果脯鋪子里的桑果糖,平日幾乎沒有人買,只有他最愛吃,為何恰巧楚栩云送給了他最喜歡的糖?
下定決心要把楚栩云擄回魔宮那天,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一切可以這么輕松,從沒想過,為何恰巧楚栩云走神失察,被他用一根縛仙紅繩輕而易舉地綁回了魔宮?
藏在桌下的畫像不是李焚鶴也不是紀憐洲,上面畫的是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恰巧那是他畫的,是十三歲那年他立在窗外,用指尖偷偷描摹楚栩云的眉眼,畫在畫紙上抱著日夜入睡的畫像。
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蛛絲馬跡,全被心中名為自卑的巨石壓下。
不敢想,不敢深思,唯恐猜錯,萬劫不復。
——“憐洲,我只說最后一次。()”
&adash;我自愿留下。()”
——“待你及冠之后,若還屬意于我。”
——“回來找我,我跟你成親。”
怎么沒能早點發現,怎么會這么蠢。
楚栩云早就給過答案,
他說他是自愿留下。
從一開始楚栩云就不是被他擄走,而是滿心歡喜,專程來跟他成親的。
“我不能死……”郁逞回過神來,蹣跚著起身,拾起地上的劍,虎口早已不知何時被魔氣震裂,他已經握不穩劍了,仍強逼自己攥緊劍柄,喃喃自語,“我還不能死……”
紀憐洲見他終于明白,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你當然不能死,阿栩一定還在等你回去。”
郁逞現在只覺得紀憐洲的每一個字都無比動聽,從前他怎么沒有發覺紀憐洲如此人品高尚,善解人意?
“你們敘舊完了,可否讓我多說一句。”肅烊好整以暇地看著郁逞,淡聲道,“還是盡快把魔蠱召出來吧,我實在要等煩了,沒有魔蠱,再來十個劍仙也打不過我的。”
肅烊果然是在等待他催動魔蠱,郁逞從一開始便發現肅烊遲遲不對自己下死手,必定是在等待他體內那只已經成熟的魔蠱,想要把魔蠱吞吃入腹修為更上一層樓,不過郁逞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怎么能死呢?
他必須回去問清楚,阿栩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
見他無動于衷,肅烊嘆了口氣,頗為為難似的道,“我只告誡你最后一句,你如果再不召出魔蠱,我下一道魔氣將會讓你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你自己掂量清楚。”
隨著他話音脫口,天地間倏忽蒙上一層厚重雷云,緊隨其后便是狂風暴雨,風雨經掠之地無不一片黑暗。
郁逞心頭一緊,知曉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可偏偏這時候他絕不能死。
眼下只能和紀憐洲聯手以命相搏,是死是生在此
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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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半晌,肅烊失去興致,冷嗤一聲,“那你就去死吧。”
手心的劍倏然被魔氣纏繞,郁逞僵硬地立在原地,發現腳下不知何時也被魔氣纏住動彈不得,竟然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殺意十足的魔氣朝自己襲來。
他心如死灰地閉上眼,分明才剛剛得知真相,竟然就這么死了,黃泉之下他都饒不了自己。
許久過去,魂魄撕裂的徹骨痛楚并未傳來,似乎有光照耀下來,眼前一片溫柔的嫩紅。
郁逞困惑地睜開眼。
天地風雨皆去,云光大開。
他的面前,是一柄劍,將所有魔氣盡數震散。
劍尖漸次渡上一層凜冽寒意,郁逞怔滯片刻,瞳孔倏然放大,沿著那幽藍的劍身一寸寸朝上看去,對上了一道飽含怒氣的眼眸。
衣訣紛飛,眉間含雪,仿若天界流落凡間的謫仙。
在他腳下,郁逞渾身血污,狼狽不堪,好似七年前他們在魔域初遇的那一幕重現。
“阿栩。”
郁逞恍惚了一瞬,踉蹌著起身,幾乎以為自己是死前的幻覺。
直到觸碰到楚栩云的衣角,他才驚覺眼前人真實存在。
阿栩來了,阿栩竟然真的來了。
他至少可以告訴阿栩,阿栩的心意他全都明白了。
可對上楚栩云憤怒的目光,那眼神讓郁逞喉嚨里的話頓然噎住。
是啊,阿栩定然會生氣他不告而別卻來自尋死路,都是他的錯,他不該這么晚才醒悟,他才是真正蠢透了的那個人。
郁逞眼眶紅透,他張了張口,想要解釋,“阿栩,我……”
還未說完,便被冷聲打斷。
“早上出門前,為何沒有留飯?”
楚栩云抿緊唇,直勾勾盯著他,無比憤慨地指指點點起來,“你知不知道太清宗的飯有多么難吃?”
郁逞去參加宗門大比這七天,足足七天吶,他七天都沒吃過一頓好飯,夢里都在想著郁逞的美餐流口水,就等今天早起能吃到。
結果大餐竟和郁逞一起不翼而飛,叫他一通好找,好不容易看到天有異象才找過來。
郁逞太壞了,以前每天早上都會給他做的,成親之后就偷懶了,壞人!
“我要吃飯!”
郁逞:……
對不起,阿栩,這次我真的忘了。
能不能先看一眼對面那個邪仙,我們在打架,可能會死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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