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結契大典
“你方才與他說了什么?”
走到半途中, 大蛇牽著姑娘的手猛不丁地開口問。
什么話還要背著她偷偷轉頭。
小蛇也不高興地用尾巴拍了拍姑娘的脖子。
姜鹿云原本在想著怎么解決掉舒池這個禍患,如今她尚且活著,姜熹自有她護,不必再借他人之手。舒池這種心比天高的野心之徒不能多留, 得早些處理干凈以防后患。
然而一個不覺, 竟聽見了這么句含酸的話。
姜鹿云感覺有些好笑:“你是什么沒長大的蛇寶寶嗎?我與旁人說句話不叫你聽, 你都會醋?”
大蛇一聲不吭地偏過頭, 有些想把她的手甩開叫她知道自己不高興, 但又舍不得,便緊緊抓著她、硬邦邦丟下一句:“我是你道侶。”
這副氣惱別扭的模樣實在叫姜鹿云稀罕,于是扶風道君深以為然地點頭應是:“沒錯, 熹兒是為師的小妻子。”
“……阿寶!”
肩上的小蛇尚且可以抬起尾巴遮住自己的頭,但活生生的這么大一個的大蛇可就沒法兒躲了。
自從姜鹿云玩兒性上來后, 師尊這層身份就變成了她日常拿來挑逗姜熹的法寶。
也怪不得話本子里那么多對玩兒師徒戀的道侶, 這種有悖人倫的感覺實在是……刺激。
蛇女的耳根從下蔓延到上地燒紅了一片,她做起床榻情事時百無禁忌, 什么混賬話都能往外吐,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妖。偏偏白天倒瞧著竟是個比扶風還要羞澀正經的單純好妖, 又像姜鹿云在欺負她。
阿寶毫無悔改反思之心,見她埋下腦袋不吱聲, 忍不住輕笑, 被大蛇拽了拽手以示不滿。
徒兒養大了, 不就是留著欺負的嗎?
欺負小蛇徒兒欺負得興致勃勃的扶風師尊就是懷著這樣的好心情一路回了蛇宮, 但甚至尚未進門,她自小到大長成的那根弦就已經緊緊繃住了, 目光瞬間警惕起來,暗自觀察著四周。
前頭這座大殿是姜熹用來辦公的, 里頭的侍仆守衛不少,見姜熹回來,皆垂首行禮、與她通報了一件事:“尊上,有貴客持請柬而來,正在殿中等待。”
“是何處來的貴客?”
“是……”
“是從問天門來的。”
一道冷笑著的女聲自里頭傳來,阿寶人都不必看,下意識拉著蛇女的袖子躲到姜熹身后,用蛇女如今比她高一點的個頭試圖將自己嚴嚴實實地擋住。
大妖揮揮手示意周邊侍仆守衛都退下,一動不動地木樁一樣擋在師尊身前,目光不躲不閃地直視著怒氣值拉滿的師祖,心中還略有些惋惜拂云尊上沒趕在師祖前面到、分散不了師祖的注意了。
姜熹彎下腰,恭敬行禮:“師祖。”
阿寶在她彎腰之際靈活地蹲了下去,假裝自己不存在。
作為背景板走出來看熱鬧的姚天姝和妘棠聽到這聲師祖后紛紛當場懵住,目光定格在蛇女以及她身后那個自欺自人的姜阿寶身上,兩顆不算大的腦袋頂上慢慢浮現出兩個巨大的問號。
姚天姝張著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猛地轉過頭去問后面的姜雪青:“蛇君喚姜師姑什么?”
姜大師姐捂著小寶的耳朵嘆了口氣,好心重復:“師祖。”
“此事說來話長,但松引確實是未來的阿寶收下的徒兒。”
這句話實在有些難以理解,姚大小姐被鎮住了,她甚至第一反應都不是去猜疑此事的真實性,而是盯著蛇女后頭隱約露出的那顆白毛腦袋,喃喃道:“所以……姜阿寶是跟她徒兒當了道侶?”
她怎么記得某人不久之前還嚷嚷著不能接受在自己身上發生師徒戀呢?
簡單質樸的劍修此刻沒有輕易出聲,只微微蹙眉認真打量兩人,目光中藏著些思索。
妘棠還在消化這個關系。
清川仙君捏著扇子敲了敲掌心:“師祖?可不敢當蛇君的師祖。”
她眼睛一掃,目光冰冷地落在姜熹身后露出的幾根白毛上,語氣柔緩:“姜阿寶,本事大了,翅膀硬了,結契也敢瞞著我們?”
這種連通神魂的契約不死不休,誰家道侶才定情沒兩天就敢立契的?!
阿寶攥住蛇女的袖擺,低著頭一聲不發。
姜熹反手安撫地握住她,看著動怒的姜白玉,輕聲勸道:“是我引著阿寶立契的,師祖若怪就怪我,別嚇阿寶。”
清川仙君略顯不耐:“急什么,你也跑不掉。徒兒沒教好,就是師尊的錯,先收拾你師尊再來找你。”
“那我沒被教好,也是你的錯。”
一直沉默著的阿寶突然開口嗆她,聲音里含了些微不可覺的哽咽。
姜熹的心神還分了大半在她身上,瞬間察覺到她的異樣,此時不免一驚,來不及去擋師祖,下意識回頭去瞧身后的姑娘,小心喚她:“阿寶?”
【是師尊的錯,師尊不曾護好你們。】
嘴巴硬得能頂天的清川仙君,也只有生離死別之際才舍得軟下態度說句心里話。
她有三個孩子。
大的那個自小體弱、靈根有缺,分明天賦極好、卻被根骨拖累了一世。這孩子成熟懂事得叫人心疼,一邊兒忍著病痛一邊兒還要幫著自己沒用的師尊照顧教育底下兩個師妹。
可最終,這樣好的孩子卻因她的無能而活活嘔血病死、躺在她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最小的那個甚至還沒成年,成天一搖一晃地跟在兩個師姐后頭轉來轉去地傻樂,原是極聽話省心的孩子,被那兔崽兒托在肩上帶了一段時間后也學會些哄人的小把戲,竟用到她的身上。
這個孩子太年幼了,她甚至不敢讓她獨自出門,也不知她該如何在如今的世道中走下去。
還有一個。
那個排在中間的兔崽子,也是最會氣她、最叫她頭疼的徒兒。
姜白玉從不會對著這個兔崽子說師尊會為她驕傲之類的屁話,她感覺肉麻、說不出口。
可這個兔崽子一日日長大,在家里坐不住,飛也似地跑去了南域歷練,隨后又跟著同伴一起去了四方大會。
她奪回魁首、登上青云榜之時,姜白玉與自己其余的兩個孩子就坐在水幕前,看著她意氣風發、滿身榮光。
小寶在雪青的懷中舉著手胡亂歡呼、哇哇瞎叫,吵得她耳膜發震。雪青的年紀分明才那么點兒,說起話來卻跟個老媽子似的,念念叨叨地心疼那兔崽兒在外辛苦、如今比試結束要給那兔崽子洗風接塵。
當師尊的自然不能像她們般沉不住氣,她只端著茶盞把剩下的冷茶喝盡,胸口處灼熱的溫度才漸漸冷卻了些。
這是她的徒兒、她的孩子。
再后來,這兔崽子愈發大了,怎樣都閑不住,成日地往外跑,扶風之名也逐漸顯赫起來。
常有同道祝賀她收了個好徒兒,她只揚眉,不搭這個廢話。
她的這些孩子,哪個不是好徒兒,用得著他們來講?
若說三個徒兒里姜白玉最放心誰,其實也是這個小兔崽子。
阿寶不似雪青被根骨所累,也不似小寶尚且年幼。她資質卓越出眾,修為一日比一日高,在外歷練了許多年,待人處世比自己師尊還要強上不少。
姜白玉總是拎著她的耳朵罵她不省心,實際上最放心的也就是她了。
只要……不曾出現天災。
秘境坍塌、神魂俱滅之際,清川仙君遙遙望著被自己扔出去的已經喪失了意識的徒兒,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悔恨。
她似乎真的不是一個好師尊。
她護不住自己的三個孩子,甚至不曾與她們說過一句……
師尊為你們驕傲。
“哭什么?”
姜白玉動作微頓,擰著眉頭看去,見阿寶通紅著眼睛活像個真的兔崽兒似的,心中怒氣下意識緩了一瞬。旁邊的姜雪青按住她的手,對著自家氣焰僵住的師尊搖了搖頭,拍了下小寶的背脊,讓小寶哄一哄師尊,自己去了阿寶那邊。
姚天姝和妘棠兩人左看看右看看,又不太好插手她們師徒之間的事情,只得默默站至側邊的中間位置,象征著不偏不倚。
劍修的手藏在袖子里,指尖一彈,兩顆糖就飛到了阿寶的衣襟中。姚大小姐又給她悄悄塞了兩片饅頭片讓她扔,被劍修撞了下手臂才訕訕收回不理智的動作,摸了好一會兒,換成了人參片。
雖然不知道阿寶哭了給她人參片有什么用,但好歹表達一下心意。
姜鹿云的眼淚流得太突兀,把蛇女嚇了一跳,這會兒有些手忙腳亂地給她擦拭,低聲哄:“阿寶不哭了,師祖只是擔心我們。”
清川仙君這般生氣,最主要還是操心她們日后若感情出了問題、兩個人糾纏不休、成了怨侶該怎么辦。
這些小屁孩兒年輕的時候鬧起來要死要活的,絲毫不考慮未來。
姜白玉收回手里的扇子,甩了下手,腿上的小寶就跟一塊化開的糖死死黏著,叫她轉身也有些困難。
她瞅了眼還在沉默著掉淚花兒的小兔崽子,想起這臭崽子長大后遇到的那些事兒,心口的火又被澆滅了些,沒好氣地反駁:“誰擔心你們?”
阿寶的倔驢脾氣早不發晚不發、偏偏這時候生了起來,任由師姐撫著脊背,當著小蛇徒兒的面張嘴就吼師尊:“你就是在擔心我們。”
這兔崽子!
清川仙君被她吼得一愣,才落下去的怒意又燃了起來,柳眉倒豎:“翅膀硬了……”
“我好想你。”
阿寶好似沒聽見姜白玉的聲音,淚眼模糊地看著面前熟悉的師尊,喉嚨里澀得發疼,冷不丁道了句,直接打斷清川仙君卡在嗓子眼兒的后半段話。
師尊為救她而死在裂痕秘境中。
在很久很久之前,比起一朝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殘廢,這才是讓扶風更為痛苦之事。
她恢復記憶,見了師姐她們,卻不曾敢踏進清川仙君的院落。
阿寶忍了又忍,想按捺下自己那點兒真正見到師尊后升起來的酸痛。
身旁有很多人,她不太想露出不體面的模樣。
然而,當那道身影安靜地主動朝她走來時,阿寶終究沒忍住,那些復雜的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被壓抑得太久,此時反倒齊齊涌了上來,將她最后一層防線擊得粉碎,叫她頃刻間泣不成聲,一把撲進師尊的懷里。
疏月天上,清川仙君揍的最多的就是她,但只要她在外邊受了委屈,師尊卻絕不會推開她。
“多大的人了,還這么哭,羞不羞?”
師尊分明接住她、抱得緊緊的,嘴卻不饒人。
懷里的兔崽子才不怕師尊,只顧著自己埋著腦袋哭,與小時候在外頭跟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臉腫后被師尊找到的時候一模一樣。
天底下的孩子見了信任的長輩,在外面尚且能忍耐的酸楚,總要被無限放大。
她感覺委屈得不得了,像是被欺負了許久、終于回家找到了能撐腰的人,又喃喃地與師尊胡言亂語地哭訴,聲音發著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我真的好想你們。”
第32章 結契大典
大殿里寂靜無聲。
非靜止畫面。
姜白玉摟著這個小兔崽兒, 一開始確實心疼,但阿寶越哭越大聲、越哭越傷心,跟年幼時似的不講究,眼淚鼻涕全胡亂往她衣襟上擦。如果不是小寶和雪青兩個在旁邊一直默默給她們打清潔訣, 清川仙君的慈師心腸恐怕持續不了這么長時間。
姚天姝和妘棠從來沒見過阿寶這樣, 呆呆愣在那兒跟木樁似的不敢吱聲, 探頭探腦地偷偷往阿寶后領子那兒扔糖和人參片。
蛇女倒是急得不得了, 心都緊緊揪著, 千方百計地想湊過去將阿寶抱進自己懷里。然而已經有姜雪青給阿寶撫著背脊順氣,她總不能把自己過了明面的師姑推開,只得在一旁皺著眉頭仔細觀察阿寶, 手里早就準備好了水壺,防止阿寶哭累了覺得口渴能立刻喝到。
小蛇在阿寶肩上乖乖盤著, 豆豆眼里也隨她閃出淚花兒來, 正伸著尾巴尖一下一下地撫著阿寶的后脖子。
終于,過了良久, 阿寶抽了抽鼻子,理智回來了。
……還不如不回來。
劇烈的羞恥感剎那間將她擊垮。
姜鹿云把頭深深埋在師尊懷里, 一聲不吭地裝死,身子還有些哭猛后的余波, 一抖一抖地打著顫。
姜白玉瞧她這德行, 曉得她自尊心又冒上來了, 忍不住捏住她的耳垂, 戲謔問:“怎么不繼續哭?”
阿寶晃著腦袋試圖把她的手甩下去,不等清川仙君開口說第二句話, 身上靈光一閃,直接變成了一只白毛的狐貍崽跳到師尊手上去。兩只耳朵里還各生著一蹙聰明毛, 蓬松的大尾巴垂在下頭掃了掃,被小寶好奇地抬手輕輕抓住,便有些不滿地拍了拍小寶的腦袋、縮到上頭去用爪子抱好遮住臉。
小蛇身形搖擺了下,敏捷地纏住師尊的脖子才沒掉下去,窩在師尊的毛里新奇地打了兩個滾。
清川仙君下意識接住她,眉梢微挑,手指不動聲色地揉了揉她背脊上綿軟雪白的毛:“什么時候學的化形術?”
應是阿寶上輩子后來學的。
化形術說常見也不常見,只是沒什么人會刻意去學。
妖族和魔族天生便有變幻形體的能力,而人族修士里除了些走南闖北、仇家遍地的散修,其余人大多沒有學化形術的需求,并且想把化形術學通也不簡單、很是考驗天賦。
小狐貍藏著腦袋,聲音悶悶,嘰嘰咕咕了兩句。
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連身為妖族的姜熹都被她刻意屏蔽。
倒是姜白玉聽懂了一般應了下,也暫時沒了心思去追究這兩兔崽子結契的事兒,摟著狐貍徒兒就往后殿、自己被安排的住所走去。
“阿寶到底在說什么?”
姚天姝打量著那只越叫越激動、這會兒前爪都下意識抬起來憤怒亂舞的狐貍,有些納悶地抱起胸,側頭問妘棠。
劍修還在認真地看,目光停留在小狐貍此刻懸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大尾巴上,沉吟許久:“大概是在告狀。”
阿寶也確實是在告狀,她現在才元嬰期,許多棘手之事自然要師尊來幫忙。
姜白玉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冰冷:“他還與你說了這些話?”
小狐貍的眼珠子和鼻頭都濕漉漉一片,氣呼呼地嚶了聲,爪子不自覺地拍著師尊手臂,添油加醋地把上輩子的某些事兒一股腦地倒給師尊。
清川仙君越聽眉頭蹙得越緊,掃了眼旁邊眼巴巴盯著狐貍的小蛇妖,時不時應一下。
她們之前雖然進了那個幻境,但很多事情實在都一閃而過,前頭才看阿寶好生養著她的小蛇徒兒,后一瞬就見阿寶舉起刀把小蛇妖辛苦長出來的角給砍了下來。
她們壓根無法理清這中間發生了什么,直到阿寶這會兒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姜熹沉默地盯著那只雪白的小狐貍看,見她這會兒趴在清川仙君的肩上嚶嚶嘰嘰地小聲說些什么、耳朵豎得直直的,垂下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兩下,有些想把阿寶搶回來的沖動。
但師祖才消氣,蛇女還是遺憾地把自己的想法又壓了下去。
小蛇見師尊不哭了,早就放松下去,心大地吐著蛇信在師尊軟綿綿的毛發里打瞌睡。
阿寶告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狀才停住,旁邊很及時地遞來一壺水,她抬眼瞧了下,正是坐在一邊兒安靜等待的姜熹。
身為師者的威嚴在一場沒控制住情緒的哭泣中崩潰瓦解,姜鹿云心里別扭了一下,看了又看,還是慢慢湊過去喝水,被蛇女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摸了下耳尖。
逆徒。
阿寶瞪了她一眼,搖了搖腦袋,頂開她不安分的爪子,縮回自己師尊懷里。
姜白玉的臉色隨著她說得越多越難看,到現在也沒緩過來,支著額角揉了揉太陽穴,胸口那團火氣才壓下了些,撫順了這小兔崽子的毛,低頭問阿寶:“那你現在想怎么做?”
小狐貍湊在她耳朵邊又嘰嘰咕咕了一通。
清川聽著聽著,抬頭瞥了眼那小蛇妖:“你確定要這樣?”
毛茸茸的大尾巴悄悄勾上姜白玉的手腕,小狐貍端正地坐在她腿上、揚著腦袋看她,尾巴輕輕晃了下,嚶嗚一聲。
清川看著阿寶這般模樣,被尾巴勾得手腕微癢,嘆息著妥協:“你想怎樣就怎樣吧,你也這么大了。”
她遲疑片刻,緩緩摸上阿寶的腦袋,低聲道: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那樣宏大驚世的補天陣,縱然讓她、讓絳玥去布置,也弄不出來。
她的孩子,已經做得很好了。
阿寶垂下頭閉上眼睛,又蹭進她的懷里,被師尊順毛得很舒服。
——————————————————
隨著大典日期將近,收到請柬的各方也陸陸續續抵達了落月城及周邊城池,其中在姜白玉一行人后頭到的居然是那兩位來自散修盟的散修。
姜熹沐浴在師尊的目光下,臉色穩重:“畢竟她們已遞上拜訪貼想要見你,也不好食言,干脆一起請來。”
若非蛇女把姜鹿云擄走,她們早就見面了。
姜鹿云似笑非笑地瞧著她藏都藏不住的求夸獎的得意,探出指尖像逗貓似的摸了摸她的下巴,毫不吝嗇,溫聲夸她:“還是熹兒考慮周全。”
蛇女翹了下嘴角,繼而很快壓住:“阿寶,不許把我當貓兒摸。”
“我知道,我的熹兒是漂亮的小蛇。”
可是摸她的下巴真的很有意思,姜鹿云湊去吻了她的唇角,輕笑:“走吧,見見那兩位前輩。”
明知道她在轉移話題,姜熹本該撇下嘴角露出不快之色叫她好好改正,但這枚吻太甜了些,叫她的心情霎時飛揚起來,怎樣都沉不下去。
蛇女隨她一同起身,暗想著昨晚揉到的小狐貍的毛,又覺不虧,便不說話了。
姚天姝等人早就與姜鹿云講這兩位前輩,因此在見到人的時候,姜鹿云倒也未露詫異之色,只垂首行過一禮:“見過素華前輩、懷安前輩。”
姜熹亦行禮。
身著一襲云紋墨裙的法修凝視著她,笑問:“你早知道我們是誰,又何須如此客氣?”
姜鹿云直起身來,她在外人面前仍舊一副少年時的做派,聞言后彎了彎眸,溫溫吞吞回:“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兩位前輩既已重獲新生,這便是我們的初見,何必再談過往。”
她不緊不慢地拂了下腰間佩著的墨玉,揚起眉梢輕快道:“晚輩姓姜,名鹿云,道號扶風。但我有個小名為阿寶,前輩們喚我阿寶就是。”
隨即指向身旁的蛇女:“這是我的道侶,姜熹。”
一直不曾開口的紫袍劍修放下茶盞,側頭對著阿姐惋惜:“我早說過,我喜歡阿寶這個孩子,可惜她已有師承。”
符清躍笑意愈增,嗔怪地掃了她一下:“清川仙君尚且是我等的前輩,你這話可莫叫仙君聽去。”
符鶴鳴憾然住嘴,目光卻一直在年輕姑娘身上游走,從戒指中取出一枚極小的玉劍,輕聲道:“你我有緣,此為見面禮。”
長者所賜,沒有推辭的理,姜鹿云道謝后便坦蕩收下了。
符清躍亦取出早已備好的禮物,她看起來十分清瘦,卻再不似當年那般任人踐踏的野草。
她們在泥漿中攀爬生長,拼命汲取著一切可以觸及的養分,最終一步一步熬過艱難的黑暗,走到今日之地。
“四方大會的第二場比試是我們姐妹發布的,里面有我等投入的一絲神識。羌吳滅國后,那段故事埋沒在歲月里,連著太白星君的名諱,也少有人提及。”
或許人的年紀上來后便會這樣,她們越走越遠,可偶爾也會突然念及最初的起點。
“裂痕秘境實乃突發意外,倘若你們不曾破境,我們投進去的那抹神識也會隨之一同困在其中。所以,我與懷安還得謝過你們。”
她們都是合體期的修士,一抹神識于她們而言,已是極大的損失。
符清躍展眉,她與生命剛開始時的怯懦大不相同,如今是個極文雅又大方的女修。
“除此之外,主要是為赴與你的約。”
“我們已去過了問天門,確實是個極好的地方。”
她煞有其事地學著阿寶在秘境中的語氣,含笑道:“倘若有機會,也請你們來散修盟找我們,那兒的女修很多,景色也很是不錯。除了沒有專供靈食的飯堂與管飽的饅頭,應當沒有其他毛病。”
姜鹿云嘆息:“這般好,看來不得不尋個機會去看看了。”
連符鶴鳴也淺淡地提了下唇:“你若來,我做東。”
“榮幸之至。”
落月城及周邊城池,皆是蛇女的領地,兩位散修自然不用愁落腳的去處,姜熹早已安排好了。
蛇女對這場大宴期待至極,竭盡全力地布置,無一處不妥帖。臨近大典,她眉宇間懸著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叫姚天姝等人都感覺稀奇。
姜熹這幾日每天都在蛇宮里來回巡查,隨身帶著一大把定制出來的糖果,心情極好時連門口的小妖奴也能分到。
也不知是在哪兒做的糖,很合妘棠的口味。
沉穩的劍修吃過一顆后,就總能碰上在蛇宮里走動的大妖。小劍修抱著劍,認真恭賀一句諸如萬年好合之類的話,便可以衣決飄飄地揣著一口袋的糖果回自己房間。
妘棠高興了,蛇女也開心了,實在兩全其美。
她們之間這點小交易,大家心知肚明、看得熱鬧。
再后來,交易對象里添了一個小寶,蛇女又令人多訂了不少的糖果。
扶風安靜注視著姜熹如此歡喜的作態,本生出來的念頭也不再舍得提及。
此后機會有的是,何必毀了她這一番心血?
姜鹿云坐在桌邊,放下書卷,伸手將屋子里頭轉個不停的大蛇捉到自己腿上,瞧她眼睛亮亮的、墨藍瞳孔里都似藏著一片星星,又覺得她可愛、萬分可愛,忍不住親了下她的鼻尖。
小蛇趴在師尊腿上,扭得快要把自己打成一團結,尾巴尖甩了又甩,這才將阿寶的注意吸引過去,也平允地得到了一枚香甜的吻。
“阿寶!”
蛇女靠在她懷中,手指不自覺地摸上她散在肩上的白發,漫不經心地繞了又繞,嘴里猶然要喚阿寶的名兒。
她也不知有什么事好說,只是想喚。
只是覺得胸口處被塞得滿滿當當,倘若不吐出幾口氣,大蛇便會膨脹成一個輕盈的球,飄飄悠悠地游到天上去。
可她不能游走,她好不容易才求來的妻子還在地上等著與她完婚,她才不愿離開。
姜熹思緒胡亂飛,她喊一句,小蛇尾巴便拍一下,姜鹿云倒也耐心地應她一聲。
然而這般游戲未免有些莫名其妙,兩人也就仗著情愫上了頭,才能一直興致勃勃地玩兒許久。
過了片刻,姜鹿云不曾按捺得住,側頭勾起了唇。
“阿寶,你是在嘲笑我嗎?”
蛇女還沒玩夠,見扶風如此,不滿地湊過去咬姑娘的耳朵。
姜鹿云容她動作,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哪敢嘲笑尊上,我是覺得尊上太過惹人憐愛,每看一眼都覺得歡喜。”
竟如此油嘴滑舌!
小蛇樂顛顛地在姑娘腿上打滾,大蛇的嘴角很是難壓:“不許這樣哄我。”
扶風垂眸撫著她的臉頰,指尖在她唇上打轉:“是嗎?看來我另準備的禮物,熹兒也不想要了。”
姜熹不慣著她,含住她的手指,眸中慢慢氤氳出薄薄的水霧,含糊著問:“是什么禮物?”
氣氛逐漸焦灼,為師者尚且在徒兒唇中荒唐作亂,逼著蛇女顯露漂亮的長尾,起伏廝磨間于徒兒的耳邊柔聲告知:“大宴當天,我與你魂交可好?”
“你心有芥蒂,光憑口說,我怕你不信。魂交時我會給你看我的記憶,或許能解開你的疑慮。”
大蛇在姑娘身下,神色怔然,眼尾處蔓出點點潮紅,眼中的霧終于凝落成晶瑩的水珠。
她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尋回自己的聲音:“……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姜鹿云吻去蛇女的淚,眸色沉靜如水,誘得小蛇幾乎要溺斃于其中:“我們如今非尋常師徒,而是道侶。我亦盼著與你心意相通、不再猜忌,早些給你看了記憶也好。”
“省得某條蛇整日不安,不知何時又要將我擄走關起來。”
姜熹分明還流著淚,卻輕輕笑了下,死不悔改,毫不掩飾自己的霸道和占有欲:“就要把你關起來,只讓我看見,其他人都不許瞧。”
下一瞬,漂亮的蛇尾掙扎蜷起,不等大妖將話音囫圇吞進去,喘息呻.吟聲就自她唇中不住溢出。
師長尚且在,怎容得她說這樣放肆的話。
“該罰。”
那串叫蛇女記憶尤深的刑具倒還留在扶風的戒指中,她恢復記憶后難免疼惜孤身走至今日的小徒,未曾舍得對她用。
但小徒頑劣,實在不像話,扶風只得忍痛,看著小蛇含著乞求的眼睛,哄道:“不會太難受,熹兒上次也很喜歡,不是嗎?”
這便是毫無回旋余地。
長尾重又化作雙腿,鈴鐺聲不絕,蛇女的豎瞳逐漸迷離渙散,墨發浸濕貼在身上,被師長懲罰折磨得泣涕漣漣,直嗚咽著道下次不敢。
扶風師尊知她本性,聽而不聞,自顧做著手中之事。
次日,劍修跟小寶沒能在往常的時間里進行秘密交易,直到將近傍晚才見到了蛇女的身影。
清川仙君正把玩著自己的煙斗,一眼瞧見走進來的那對兒令人牙疼的道侶,視線在蛇女裹得嚴嚴實實的脖子上逗留,不禁輕嘖,用煙斗敲了敲桌面:“注意點兒分寸。”
這都要大宴了,別把身子玩兒垮。
蛇女抿唇低下頭,在師祖跟前有些窘迫和難為情。
姜鹿云倒坦蕩得很,瞥見小蛇徒兒臉頰都燒紅了大片,便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化成原型、再縮小些攀到自己腕上去。
蛇女乖乖照做。
“是來告訴你們位置的,不要坐錯了。”
內芯里的大狐貍不動聲色地在師尊周邊轉了圈,偷走了師尊手邊的點心和果子,又在清川瞪過來時化作白狐、帶著小蛇躍至師姐懷中美美窩下。
姜雪青含笑撫摸著她的毛發,連躲在白毛中的小蛇也被輕輕揉了下頭。
有師姐包庇的小狐貍什么都不怕,暗自挑釁地對著師尊搖了搖蓬松的大尾巴。
徒兒就是上輩子欠下的債。
姜白玉只覺腦子疼,一揮羽扇擋住她們,就當她們不存在:“坐錯了又怎樣,我可不想湊那么近。”
佛女在前日手持請柬到達落月城,把清川仙君逼得只能呆在房間里。
她想一想就知道拂云為什么會被請過來,如今頭頂上的火還沒燒完,十分不待見這個小兔崽子跟她的那條小蛇。
小狐貍腦袋都沒轉,嚶嚶對著師姐告狀,大尾巴指了指叛逆的師尊。
“都聽你們的安排,不會坐錯的。”
師姐捏了捏小狐貍的耳朵,目光滑過別扭的師尊,毫不客氣地掀了清川仙君的老底:“師尊還給你們準備了結契的賀禮,我看了,很不錯。”
師尊被大徒兒背刺,瞬間破防,煙斗敲得直響:“姜大寶!”
別說大寶,阿寶和小寶都不會怕她。
姜雪青眉頭也不動一下,淡淡應了。
大典的日子是姜熹專門尋妖域中的巫修算出來的,她為這一天準備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不愿出任何差錯。
用于儀式的蛇宮前殿被重重守衛包圍,攜帶請柬而來的賓客都得按照名字入座。
真正手持供香、站上高臺之際,那顆總是落不到實處的心才稍稍安定下去。
青煙升騰,敬向蒼天。
手腕上早已刻下的契痕驟然顯露,于眾目睽睽下昭示她們道侶的身份。
蛇女心知此時應當專注盯著自己手中的香,莫要做不合時宜之事。
可她實在有些暈乎,好似飲了許多酒,余光止不住地投向身側,恍惚間想起了很久之前她仍是扶風道君膝下小徒時的事情。
旁邊的人仿佛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卻并未立即看來,從容將供香插入香爐,這才微微偏過頭,對著蛇女伸出手,眉眼溫潤,笑喚:
“熹兒。”
如大夢初醒般,姜熹回過神,亦將供香安置好,緊緊握住姑娘的指尖,唇角輕揚。
扶風已不僅僅是將她撫養長大的恩師。
她更是她的妻子,她的愛侶。
蛇女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加清醒地確認,她追逐太久的美夢終于真切落在了她的懷中。
第33章 斷腸事
宴會上隨意望去皆琳瑯滿目, 清川仙君靠著椅背晃酒杯,視線于上頭兩兔崽子身上一掃而過,卻被其中更狡猾些的那個毫無遲疑地抓了個正著。
于是,一陣熟悉的頑劣的風在大殿中盤旋, 飄飄悠悠地落到姜白玉手心之中, 幽藍色靈光微閃, 猛地蹦出一只極小的透明的狐貍, 踩著她的指尖, 又躍到旁邊姜雪青肩膀上蹭蹭,大尾巴拂過小寶的腦袋,拍了拍姚天姝的脖子, 最終輕巧地停在妘棠身前的案面上。
劍修彎了唇,虛虛摸著它的腦袋, 試圖把自己從蛇君那里討來的糖果喂給它。
小狐貍一點也不客氣, 叼起糖,轉頭又化作一陣風飛走了。
抬頭瞧去, 身著華冠麗服、坐得端莊的姑娘嘴里赫然在嚼著些什么。
被壞狐貍騙了糖果的劍修嘴角下壓,深覺左邊猖狂大笑的法修聒噪。
姜白玉看著她們鬧, 輕輕嗤了聲,只道她們幼稚, 不愿與這些小崽子同樂, 獨自清凈。
可惜山不就人、人來就山, 一只素白的提著佛珠的手兀地闖進她眸中, 清川飲盡杯中酒水,順著這只手瞥去, 可不就是是被某只兔崽子刻意安排在她座旁的拂云。
方才強忍著沒轉頭,此時剛對上那雙嫻靜恬淡的眼睛, 無數令姜白玉恨不得當場掀桌把姜阿寶掛到疏月天上去的記憶便紛至沓來,叫她眉心驟然發痛。
佛女還是那身萬年不變的金紋白袍,杯中是清水,這會兒主動開口:“清川,恭喜。”
“恭喜什么?”
姜白玉沒好氣地嗆她,皺著眉給自己重新倒酒與拂云碰杯。
“徒兒結契,自然是好事。”
佛女心性極好,也習慣了她這樣,并不惱。
簡直哪壺不提開哪壺,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小狐貍怎么就成了人家的道侶?
姜白玉心里窩火,一口悶干凈酒,不搭這個話。
“熹兒,你真是個天才。”
姜鹿云默默關注下邊的情況,突然側過頭慈愛地拍了拍姜熹的手背,嘆息著開口贊道。
你師祖應當不會放過你了。
蛇女被扶風明里暗里遞過去的酒灌得半醉不醉,目光略顯呆怔,直直盯著自己盤子里被削成小狐貍狀的蘿卜,鼻尖動了動,正在思量要不要把小狐貍吃掉。
猛地被喚,大妖一驚,得到指令般瞬間轉過頭瞧阿寶,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好似在夸自己,便矜持地點了下頭。
偷喝了酒水的小蛇軟趴趴地仰躺在案面上吐信子,豆豆眼里像藏著兩個萬花筒暈乎乎地轉悠,只聽見了師尊表揚自己聰明,尾巴尖不停地往上翹,被扶風憐愛地揉了揉覆著白色鱗片的肚子。
姜鹿云見這兩條蛇的模樣,心口泛軟,又為姜熹倒了杯酒溫柔抵在她唇邊。
大蛇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識想要拒絕:“阿寶,喝不下了,快醉了。”
能聽得出來,都隱約有了大舌頭。
扶風握住她的手,耐心勸道:“可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合該多飲兩杯。”
姜熹蹙起眉,有些迷糊糾結地瞧著嘴巴前的酒水,如臨大敵。
成熟靠譜的師尊不動聲色地與她貼近了些,低聲請求道:“這是為師與熹兒第一次辦結契宴,且當師尊求求你,多飲兩杯,好不好?”
“求求熹兒。”
被握住的手從指頭開始往上泛燙,蛇女不再推卻,肅容就著阿寶的手一連豪飲三杯。
如果這世上有誰能抵抗姜鹿云,首先得先把姜熹踢出名單。
大宴到了最后,侍仆和守衛陸續送走來客,姜鹿云為了維護蛇女的體面,沒當著眾人的面抱她,只扶著蛇女、肩上掛著小蛇,身形如云煙消散于原地,頃刻間回了后殿。
所謂的魂交,就是徹底將神魂向對方敞開托付、與對方神魂交融,這無疑是最高的信任,但與此同時平生經歷都會被一覽無遺。
小蛇已回了本體,大蛇伏在桌邊昏昏欲睡,倒還記得過會兒的正事,強撐著給自己服用了醒酒的藥。
姜鹿云先褪去自己這一身盛裝,隨后為蛇女取下繁雜的發飾衣裳,這才彎下腰將蛇女抱去后邊的浴池,準備在魂交前享用一頓美餐。
“……師尊……欺負人……”
姜熹頭暈得厲害,此時總算反應過來扶風的險惡用意,連阿寶也不叫了,直喊著譴責師尊。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早沒了反抗之力,只得仍由師尊折騰。
幽藍的靈力與近乎墨色的靈光霎時如流動的水紋翻涌彌漫于整間房屋,門口重重陣法盤旋升騰、阻擋一切來擾者。
神魂中遮擋記憶的迷霧逐漸散開。
姜鹿云剛出生不久就被清川仙君從南域抱回了疏月天,那時候她還太小,她不懂自己的父母為什么會丟棄自己,也不懂什么叫饑荒、旱災、戰爭與死亡,她不會明白凡人的生命在天地洪波間究竟有多么渺小且脆弱。
阿寶遠比南域中如自己一般的千千萬萬個幼兒幸運,她于記憶尚且模糊之際被拋在郊野,卻避過了野狼與鬣狗,尚未受多大的罪,便由偶然路過的姜白玉撿回家,家里還有一個會給她費盡心思準備幼兒食物與衣裳的阿姐。
蛇女的身形薄近于無,她的神識已進入姜鹿云的神魂,此刻滿心柔情地凝視著幼時的阿寶在師姐看護下蹣跚學習走路。
姜鹿云生下來眉心就有一粒紅痣,長到兩歲時被師姐和師尊抱著在師門長輩面前轉悠,不知被摸了多少次臉頰,也不知被女修們含香的吻親了多少回。但她倒也不哭不鬧,被親一次就笑一下,琥珀色的眼睛又圓又大,機靈得不得了,連妘瑾都抱過她。
可惜,越長越大,頑皮搗蛋的本性就冒了出來。
姜白玉天天追著她揍真不是沒有原因。
“你再給我說一遍煙斗是怎么碎成渣的?!”
清川仙君拎起阿寶的后衣領,眼睛里燃著熊熊怒火。
阿寶腳不沾地,像條魚在半空中掙扎撲騰幾下,梗著脖子,大聲喊:“它自焚了!”
“它自焚……它自焚……小兔崽子!還敢撒謊!”
姜白玉險些給她氣笑了,二話不說把這小兔崽當成咸魚在手上翻了個面,一抬手就往她屁股上啪啪留下四五個大巴掌印。
阿寶嚎得二里地都聽得見,姜雪青在旁邊看得心疼,勸了好一會兒才把阿寶從師尊的毒手下救出來。
“討厭師尊討厭師尊討厭師尊!”
當天夜里師姐上完藥后阿寶撅著屁股蛋躲在被子里,抽抽噎噎地哭出了鼻涕泡,想破腦袋也沒想通師尊怎么看出來煙斗是她弄壞的,明明話本上說了這種器物也會自焚自爆,師尊為什么就不信她?
而且師尊打得一點兒都不收手,阿寶決定再也不對師尊笑了!
次日,不會笑的阿寶用力板著臉,背著手慢吞吞出來溜達,才走了沒幾步就聞見一股子香噴噴的烤肉味兒。
她腳下驟頓,湊過去偷偷一看,竟是師尊和師姐背著她在院子里烤肉吃。
阿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繼而立刻垮下嘴角,扭頭就往反方向走。
當某只生悶氣的小狐貍在周圍不經意般路過第五次后,姜雪青實在忍不住垂下頭勾起了唇,姜白玉悠悠舉起手里的烤魚,對著小狐貍一搖:“要不要吃?”
小狐貍擰著眉頭,很有骨氣地冷哼一聲,嘴巴撅得能掛兩斤臘肉,轉身就要離開。
“慢些吃。”
師姐為她整理脖子前面掛著的圍布,有些心疼地揉了揉阿寶綿軟翹起的碎發:“屁股還疼不疼?”
阿寶埋著頭啃,誰都不理。
她要當個冷酷無情的小孩。
“下次不許撒謊,這是不好的習慣,知道嗎?”
師姐給她喂水喝,知道她這會兒在鬧別扭,更知道阿寶其實是個好孩子、能聽得進去教誨。
阿寶吃完東西,木棍一扔,擦擦嘴,撲進師姐懷里,就是不看打她的壞師尊。
壞師尊才不慣著她,伸出手指戳了下阿寶撅在外頭的屁股,獲得了小狐貍凄厲的一聲嗷。
看來屁股確實還疼。
姜雪青出自東域世家,她是木系天靈根,在刀道與符道上的天賦極高,本該如尋常的少年天驕被家族傾盡資源培養、作為下一代的領頭人。
然而天不盡人意,一切毀在她五歲正式引靈入體、突發病癥之時。
散靈之體,顧名思義,她的丹田打出生時便有殘缺,縱然花費常人數倍精力與時間吸收靈力,能留住順入筋脈的,也不過普通修士的十分之一。且這種病癥并不只存在于修煉中,隨著時間的推移,體內的精血和靈力會開始慢慢枯竭,南域里那些接觸不到修煉的凡人只能煎熬至死。
理所當然的,姜雪青成了棄子,若非姜白玉將她收為徒兒、全力吊著她的命,恐怕她甚至活不過二十便要在那間偏僻院落里嘔干最后一口血、無聲無息地倒下。
但即便是清川仙君也無法根治她的病癥,只能尋著各種天地靈寶助她修行、延緩她的痛苦,未踏入金丹之前,姜雪青時常會因吸納靈力的速度趕不上精血枯竭而發病,最嚴重的一次在阿寶六歲那年。
外邊下著大雨,師尊面上神情不復往日,素來挑剔講究的清川仙君此時發髻頗為凌亂,匆匆冒著雨帶回了一個穿著素凈長袍、捻著佛珠的女修。
阿寶這幾日都很乖很安靜,她才引靈入體不久,體內的靈力非常稀薄,只能每天跑來跑去地給師姐端茶倒水、煎藥讀話本,姜雪青朝她看去時,她就立馬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扒到師姐床邊小心翼翼地親親師姐蒼白的臉頰。
姜白玉推門而入的那一刻,姜雪青正陷入昏睡,阿寶抓著自己才做好想逗師姐開心的小玩偶垂著腦袋坐在床邊,她很害怕,眼睛里的淚珠不停地打轉,卻始終強忍著沒落下去。
虛空中,蛇女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
“師尊!”
直到瞧見師尊回來,藏了很久的水花這才止也止不住地放肆涌出,阿寶哭著叫了聲,騰的一下站起身,恐慌地指了指怎么都喊不醒的師姐。
“師尊回來了,你師姐會沒事兒的。”
姜白玉眉宇間布滿疲倦與憔悴,半跪著抱了下阿寶后又很快松開,讓出位置給請來的佛女看。
接下來就是大人的事兒了。
阿寶緊張得摟著玩偶原地繞圈,站在角落里探頭探腦,實在看不懂,僅隱約知道這個被請來的女修好似拿出了很寶貴的東西救了師姐。
她盯著這個陌生的女修看了半天,把佛女的長相牢牢記在心底的小本子上。
這也為她后來堅定認為師尊與拂云尊上最般配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姜鹿云的幼年時光里除了擔心師姐的身體,除此之外就只有千方百計地逃避被師尊揍這一個苦惱。
她如自己的靈根般停不住,疏月天上上下下早被她逛了個遍。
阿寶七歲時被師尊扔進門內統一上課的學堂后,她的腳步就逐漸開始蔓延至問天門的其他領域。
也正是這一年,她遇到了姚天姝。
與話本里的一見如故、二見膽肝相照截然不同。
她們最初純粹兩看相厭。
起因是她們在學堂里因為一些摩擦當著教學長老的面打了一架,阿寶打掉了姚天姝本就松動、將近更換的兩顆門牙,自己也被姚天姝召出來的小火苗燒光了兩條眉毛。
姜白玉和姚祝余本都怒氣沖沖地趕去教學長老手中提人,再高的修為、再大的威風,到了門內的老前輩跟頭都得乖乖聽前輩嚴肅講述一通養徒兒的心得。好不容易熬完了長老的絮叨,兩人滿心惱火地準備好了竹棍準備收拾自家不省心的小崽子,但真正見到自己徒兒的那一刻,她們默了下,隨即紛紛笑噴。
從此,阿寶正式記住了姚天姝這個可惡的家伙。
接下來將近三個月,她們兩個心照不宣地使出花樣百出的陰謀詭計坑害對方。
暫時的戰績是阿寶贏了三十局,平手七局,姚天姝勝局為零。
阿寶大獲全勝。
“你的那個好朋友今天去學堂了嗎?”
姜雪青為阿寶收拾小包時仿佛隨口問了句。
阿寶曉得她在說誰,卻故作不知:“哪個好朋友?”
“南明峰的那個小家伙,不許裝傻。”
阿寶撇嘴:“她才不是我的朋友!”
“那你還與她玩兒這么久?”
師姐太了解她了,輕輕捏了下阿寶的耳朵:“想與人家交朋友就不要總是欺負人家,我聽教學長老說了,小姝今天沒去學堂,是不是?”
阿寶哼哼唧唧地鉆進師姐懷里耍賴不說話,又被姜雪青揪了下小辮子:“我給你準備些點心,你明日帶著去南明峰給人家道歉、再請她正式做你的好朋友,知道了嗎?”
回應她的是懷中一小條扭來扭去的蠶寶寶和近乎于無的一個嗯字。
姚天姝很討厭那個疏月天的姜鹿云,煩得跟蒼蠅一樣,整天鬧騰,她最討厭這種不守規矩的家伙!
可師尊也出去辦事了,一個人呆在南明峰真的很無聊。
還不如去學堂呢,她就不信了,自己還斗不過一只小蒼蠅。
姚大小姐趴在石桌上晃腿,陡然聽見些細微的響聲,瞬間警惕地抬頭望去。
墻頭上猛地躥出一顆她最討厭最討厭的腦袋。
那只討人厭的小蒼蠅仿佛沒有自知之明,居然還對著她嬉皮笑臉地揮手:“姚大小姐,有沒有想我?”
輕浮!
姚天姝生硬地回她:“沒有。”
小蒼蠅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拖著長長的尾音,賤兮兮道:“哦~看來是想了~”
姚大小姐霎時跳腳:“沒有沒有沒有!!!別自作多情!”
但蒼蠅就是蒼蠅,大概是聽不懂人話的,非但沒有被刺激得甩袖離去,反而扒拉著她家墻頭,從外邊直接翻了進來,掏了掏口袋,取出一盒子包裝精美的點心遞到她跟前。
“干嘛?”
姚天姝下意識后退,謹慎地盯著這盒子貌似無害的東西,思考著是不是姜阿寶新弄出來的惡作劇。
她的心事都寫在臉上,好玩兒死了。
阿寶也不惱,晃了晃,給她聽里頭點心碰撞的聲音,隨后一把打開:“我師姐親手做的,什么不該有的都沒放。”
“之前欺負了你很多次,對不起,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撲面而來的道歉和請求讓姚大小姐都呆住了:“……什么?”
“你可不可以做我的朋友?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啦,做我的朋友做我的朋友做我的朋友。”
阿寶一下子湊到她跟前,露出無往不利的天真單純臉,真如一只吵人的蒼蠅圍著她團團轉。
姚天姝轉向哪邊,她就跑到哪邊去。
“……煩死了!”
“好耶,你答應啦,我們是朋友啦!”
“……”
問天門破壞小隊喜提一人。
目前兩人。
太上洞府,這是一個極其神秘的地方。
不僅整個領域都常年覆蓋霜雪,其傳承也在話本中經常出現。
劍修,且無情道。
不過眾所周知,話本里的無情道專出大情種、基本都以失敗告終,而現實里的太上洞府妘氏則飛升過好幾位老祖。
“她是誰?”
阿寶爬上太上洞府的墻頭,好奇打量著不遠處那個坐得筆直的白袍小孩兒。
“她長得好好看!”
想偷回家養。
姚大小姐第一次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怕得不得了,扯著她的衣角:“低點兒頭,別被發現了!”
“那個好像是妘師姨的徒兒。”
“之前怎么沒見過?”
“不知道,可能之前在閉關?”
“她這么小,閉啥關?”
“你管人家!人家天資聰穎不行啊?”
實在有些吵,想忽視都難。
小劍修朝那邊望去,卻只瞧見兩個嗖的一下縮回去的腦袋殘影。
“被發現了,怎么辦?”
“一不做二不休,帶走帶走!”
姜白玉今日與幾個師姐妹選了門內一處亭子小聚,連常年閉關的妘瑾也在。
吃肉喝酒,隨意閑聊,旁邊還沒有上躥下跳搞破壞的臭崽子。
這樣的舒服日子往哪兒找?
清川美美飲下一杯,手中羽扇輕搖,倚著扶手感受微風拂面。
這股子風帶來一陣濃郁的花香,也帶來了……
“快點快點,別被師尊師姨發現了。”
“知道了!你能不能別再給她喂糖葫蘆,就不能過會兒再給她吃嗎?!”
好熟悉的聲音,熟悉到姜白玉未見其人,額角就已然抽搐泛痛。
她瞇眸望去,河邊小路上舉著糖葫蘆跟在姚祝余徒兒后頭跑的可不就是她家那個臭崽子。
那個被兩人綁住背在姚天姝背上的小孩是誰?
沉默良久的妘瑾冷不丁開口:“那是我徒兒。”
“剛收的。”
還熱乎的。
姜白玉和姚祝余同步僵住,隨即拍桌怒吼:
“姜阿寶!給我死過來!”
“姚小樹!給我滾過來!”
小劍修嚼著嘴巴里的糖葫蘆,眼神清澈平靜,不太明白這兩個奇怪的人為什么突然露出一副天打雷劈的神色。
晚上的疏月天與南明峰,又是一個無眠之夜,哇哇亂嚎的慘叫聲響徹云端。
“糖葫蘆好吃嗎?”
妘瑾摸了摸徒兒的頭,看出了她心底的雀躍。
妘棠小小地彎了唇,點頭應:“好吃。”
“棠兒喜歡她們?”
喜歡這個詞有些深遠,小劍修認真思索了下。
“喜歡,甜甜的。”
是感覺那兩個孩子甜甜的,還是與她們在一起會感覺甜甜的?
年長的劍修沒有再多問,只沉穩地做了安排:“那你明日也去學堂上學吧,她們都在那兒。”
“好。”
終于,問天門破壞小隊喜提善后隊員。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雞飛狗跳地過去,孩子長成少年,又長成了大人。
姜鹿云真的是一個很喜歡熱鬧的人。
她幼時便要跑來跑去地結識同門,更不提長大后能出門歷練了。
她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與人交往,喜歡跟一群同道在荒郊野嶺里圍著篝火拼酒暢談,也喜歡穿梭在繁華的城池中傾聽人間百態。
她會混在不認識的隊伍中跟著人家的部落一起載歌載舞,也會交完禮金后蹭在人家結契典上吃喝祝酒。
從東域的各方勢力,到南域以武入道的修士,再到西域某些她看得慣的非惡貫滿盈的異修,即便是北域妖族中,她亦能尋到一二個說得上話的。
此時天道尚未缺裂,沒有天災,沒有裂痕秘境,南域的凡人間難得出現幾位有所作為的人皇,修真界里也不曾發生什么大事。
因此姜鹿云的成年時光,最開始時,過得是極痛快的。
她早早揚名,修為一日千里,有許多稱得上朋友的同道,有兩個親密無間的發小,還有家里的一個師尊、一個師姐和一個師妹。
出去闖蕩后,也不必再絞盡腦汁考慮如何躲避挨師尊的揍,只需牽掛著師姐的身子。
煩心事又少了一樁,實在快活。
姜鹿云就這樣愉快地度過了成年后的幾十年歲月。
而在她步入出竅期后不久,她的好日子戛然而止。
天道缺位,各地頻出異象天災,荒獸、鬼怪、無端的裂痕,仿佛一夜之間,這個世界成了煉獄。
凡人間尸殍遍野,各方勢力齊齊派人前去救援,但如杯水車薪,前往的修士大多有去無回。
與被扶風道君補天后時光回溯的重啟世界不同,這會兒的天災是真正的未被削弱后的模樣,裂痕秘境中遍布以吞噬虐殺修士為樂的鬼物,未能破境而死在里面的修士一日復一日的多。
除了前往南域援救的修士,問天門緊急召回元嬰期以下的所有門徒,阿寶亦收到了無數來自師門和朋友的通訊。
她心知情況不妙,也不敢逞強在外多加逗留,第一時間趕回了宗門。
然而,回宗后知曉的第一件事是,妘棠的魂燈熄滅了。
她前段時日接下任務,帶領門內一些修為低下的師妹外出歷練,接到宗門通知后的回程途中遇上裂痕秘境,里面的怪物是靈寂期,生生壓了妘棠兩階,且性惡劣,差點將一位師妹在劍修面前活吞。
年輕的劍修強撐許久后仍不得法,為了破開一口子將幾個師妹完好送出,選擇牽制住怪物自爆。
如今魂燈已滅,尸骨無存。
只余半截被萬象潭的師妹最后一刻拼命搶回來的斷劍。
第34章 斷腸事
阿寶才趕回宗門, 還沒坐下來就聽此噩耗,整個人呆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覺身處不真實的夢中。
修真界確實殘忍,弱肉強食、優勝劣敗的生存法則在她們步入修煉的那一刻就被師長耳提面命地反復教導過許多次, 修士雖看似比凡人強大, 但生命的終結也不過一瞬。
然而她們還是太過年輕、過得太過順遂, 平日交談中也有意無意地避過死亡的話題, 潛意識里并不認為、也不希望慘痛的厄運會降臨到自己與周邊親近之人的身上。
就在幾日前, 阿寶還收到了妘棠發來的囑咐她即刻回宗、勿要在外逗留的訊息,她當時滿口應允、也反復確認過妘棠帶著那幾個師妹已在歸途中,甚至她們還約定要于宗門中聚一聚。阿寶成天閑不住地往外跑, 她們三個人許久沒好好坐在一處玩樂了。
“……我還給她買了山下的糖。”
姜鹿云站了好一會兒,低頭看了看自己藏在花里的各色各樣的糖果, 是妘棠之前說過喜歡的那家鋪子, 如今天災橫行,開店的修士也惜命、生意亦不好做, 已準備要關門了。她聽說后干脆就把那道友剩下的存貨一口氣全買下來,想著應該夠妘棠吃上好一段時間。
誰曾料到一回來聽聞的竟是妘棠的死訊。
阿寶臉上是難掩的迷惘, 仍舊有些不敢置信地重復確認:“妘棠……沒能回來?”
姚天姝眼眶通紅,已然哭過了一場, 強作鎮定:“萬象潭的姞師妹身受重傷, 如今在九轉山治療, 那柄……斷劍一直被她攥在手心里、取不出來, 這會兒妘師姨也去了。”
她留在門內閉關沖擊出竅期的瓶頸,僥幸避開外邊的天災, 卻沒能將自己的朋友全部等回來。
“我也要去。”
阿寶沉默了半晌,陡然開口。
她怎么也要親自瞧一眼才能死心。
縱然早就看了數次, 姚天姝還是與她一同去了。
萬象潭傳承的是舞樂,那位姞師妹是樂修,不如刀修與體修強健,才剛剛成年。
她此前一直昏迷,那半截斷劍被她用靈力牢牢鎖在掌心骨血之中,若要取出便必會動到她的筋脈,因此九轉山的師姐很為難,只得先想法子把她救醒。
阿寶到那兒的時候這位師妹才睜開眸子沒幾分鐘,一眼望見坐在床邊的妘瑾,眼淚便頃刻滾落下來,什么都沒說,不顧旁人勸阻,掙扎著翻身重重跪在地上,將手心里嵌入血肉的斷劍捧至頭頂、松開了自己的靈力。
與她同行的還有玉虛林和丹霞湖的幾個師妹,多多少少都有負傷,丹霞湖的那位師妹就是險些被怪物虐殺之人,此刻一聲不吭紛紛下跪、對著那柄斷劍與妘瑾垂首行大禮。
姞師姑、姬師姨與媯師姨作為各自領域的領主,皆在這間屋子里守著,默然隨徒兒彎腰行禮。
姞師妹喘了一大口氣,勉強囫圇壓住哭聲,抬頭看向這位如今她最為愧對的師姨,澀然道:“……妘師姐是為救我等而死,是我們無能,我……”
“那便是她的榮耀。”
一直安靜得仿佛置身事外的年長劍修突然啟唇,她伸手取過那柄斷劍,指尖于劍面滑過,聽到了里面藏著的尚在悲鳴的劍魂。
這是她第一個徒兒、也是最為驕傲的徒兒遺留之物。
妘瑾抬手,一道攜著霜雪之意的靈力拂過眾人,將她們托起。
她已取到了徒兒的遺物,不再多留,臨走前,年長的劍修平靜道:“她用手中之劍護住同門,這是她身為劍修的榮耀,我亦為她驕傲,無需悲傷。”
阿寶與姚天姝站在門外,不曾敢進去細看那柄斷劍,在妘瑾走出之際,阿寶喚住了師姨,嗓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攪動、戳得她發慌發疼。她不愿垂眸瞥到妘瑾手中染血的斷劍,擠了半天,只啞聲擠出節哀二字。
年長的劍修好似萬事如常、比師侄與同門還要看得開,亦或是無情道當真會將人的情感也稀釋得淡薄些。
她的臉上無甚悲色,帶著妘棠的斷劍回到太虛洞府,一如既往地閉關修煉,之后許久都不曾有她的消息。
姜鹿云和姚天姝連著那幾位師妹,取來妘棠熄滅的魂燈和存在兩人那兒的舊衣裳一起為妘棠立了一座衣冠冢,她把自己買來的所有糖果圍著冢鋪撒,又用土蓋好、布上重重陣法,這樣就不用擔心妘棠吃不著糖、也不用擔心會有人搶她的糖吃了。
師妹們走后,阿寶和姚天姝留了下來,本來三個人說好了回宗之后小聚,姚天姝出關后還專門到飯堂要了許多靈食。
如今倒沒什么差別,只其中那個本就寡言少語的徹底不理人罷了。
她們兩個也見怪不怪,吃一口就給她留一口,喝一口酒便在她跟前灑一口,如此便算三人還在一處。
晚上回了疏月天,阿寶摟著小寶和師姐看了又看,把兩人從上到下都細細打量了個遍,確認毫發無損、臉色并無異常后才稍稍放下心。
姜白玉翹著腿倚在旁邊,本以為沒自己的事兒,哪知這臭崽子悶頭查完兩個,眼珠子又黏到了她身上,不禁無語:“你先把自己管好再說,倒管起你師尊來了。”
這本是尋常的話,可不該在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眼眶里包著淚花兒的阿寶面前說,話音才落下,阿寶就當著小寶的面一屁股坐在地上緊緊抱住小寶嚎啕大哭。
小寶如今也成年了,個子比阿寶還高些,卻乖乖被阿寶當抱枕似的摟著,還伸出手給阿寶一下一下地撫背。
阿寶在家里最小的姑娘臉上摸了又摸,哭得眼睛都腫了,好不容易被師姐和小寶勸停下,怔了半晌,猛地哽咽著來了句:“你們都要好好的。”
師姐和小寶自然哄著答應她,師尊本不想搭理這個臭崽子,但被阿寶眼淚汪汪地盯了好一會兒,也頭疼地嘆了口氣,拍著她的腦瓜子說了聲好。
清川仙君注視著自己的這些孩子,視線在不經意間與最大的那個對上,那個孩子沒有出聲,只對著她微微搖了搖頭,重又與兩個小的擠作一團取暖,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半點破綻。
姜白玉眸色復雜,抬起煙斗吸了口,灰白的霧將眼前景象遮掩得朦朧,像極了場一戳即破的幻夢。
大寶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想著自己尋來的那些古籍秘方,闔了闔眸。
阿寶心底總覺不安,為此,她接下來的數年都一直呆在疏月天上守著師姐和小寶。
在妘棠魂滅的第三年,妘瑾出關,晉升至大乘中期。
妘瑾出關的消息初始時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她較自己那個徒兒更為罕言。
直至兩年后,東域西部的裂痕秘境與荒獸鬼物被人逐一攻破斬殺,手持利刃的年長劍修才豁然闖入眾人視線。
那邊,是妘棠的隕落之地。
阿寶這才曉得,妘師姨走前,已將太上洞府領主之位傳給了她排行第二的親傳徒兒。
或許無情道修煉至最后當真會令人太上忘情,無悲無喜、亦無牽掛。
可她還未曾修煉至圓滿的境界,她仍是修士、是人,而人的心終究還是血肉長的。
失去一個自小養大的最為出色的徒兒,她也會感覺到痛楚、也會怨恨。
妘瑾說手中長劍本就該為斬祟伏亂、守護同門親友而出鞘,所以她為妘棠感到驕傲。
如今天地異變,她孤身前往天災嚴重之處,不僅僅是為徒兒復仇,更是為救濟蒼生。
自她之后,不少合體期與大乘期的老祖也接連出關,前往災地。
然而,阿寶很快便無暇顧及其他了。
在她歸宗的第七年,姜雪青病發、嘔血不止,筋脈丹田在一夜之間枯竭了大半。
姜白玉尋來的那些古籍,并沒有能緩解多少她的病癥。
嬴師姨已去了南域,九轉山的首徒匆匆登上疏月天,喂了十數種靈丹,才勉強吊住了姜雪青最后幾口氣。
原來師姐在步入元嬰之后,修煉所能吸納的靈力愈發趕不上精血枯竭的速度,每次渡劫都要去掉半條命。此前阿寶一直在外歷練、問起來她也只道無事,亦千方百計地哄走小寶,唯剩師尊在身旁護法。
佛女當年給的佛丹護住了她的心脈,如今那佛丹的功效差不多消耗殆盡,丹田如窟窿,病狀反撲,將她本就虛弱的身子猛地擊垮。
拂云尊上早在天災出現之際便前往了南域,現在行走于凡人間各地度化災禍、涉危履險,自保尚且困難,根本無余力抽身。
姜白玉若舍下臉面去請求她再煉化百年修為來救姜雪青,拂云大概并不會拒絕,但這無疑是在逼佛女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姜雪青的命
清川雖心急如焚,卻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姜雪青也不會答應如此交易。
于是,事情幾乎進到了死胡同。
姜白玉只能不停地為大徒兒輸送靈力、砸上手中全部的靈丹妙藥,企圖延緩她的病癥。
“……師尊,阿寶和小寶呢?”
難得有清醒的時候,姜雪青靠著軟枕,視線略顯模糊,吃力地尋找兩個師妹的身影。
短短幾日,她已瘦得脫相,從前還能握住刀柄的手腕細弱得仿佛一折就斷。
阿寶為了讓師尊休息一會兒,輸了一晚上靈力,直至天明才被姜白玉趕了出去,這會兒不曉得跑去了哪兒。
小寶生怕丹藥供不上,從前幾日開始就跟在九轉山的師姐身后煉制各種藥物,剛剛姜雪青昏睡時來瞧過,后又趕去了藥房。
師尊冷著臉:“你管她們?”
下面應有一句管好你自己,但卡在喉嚨里轉了幾圈,在觸及大寶那張病態瘦削的臉時又咽了下去。
她的性子,總是這樣硬,不到最后一刻都掏不出一句好話。
姜雪青忍不住翹了下唇,慢慢握住師尊按在身上傳送靈力的手,低聲道:“師尊,對不起。”
她比阿寶早幾十年入門,算算年紀,今年也百來歲了。
是清川仙君收留養護她,把一個本該早早逝去的病秧子拉扯到現在。
“師尊,就這樣吧,我已經多活了很久,沒什么遺憾了。”
這自然是騙人的話,倘若能再活幾年,看著阿寶和小寶再長大些該多好。
她舍不得自己的師尊和兩個師妹。
如今這世道,活下去的人只會更艱難。
被她握住的手指兀地一顫,師尊偏過頭不做聲,眼底卻分明掩著水光。
姜雪青笑著笑著,唇間又彌漫開苦澀的咸味,她一點點挪過去靠在師尊身旁,被師尊緊緊摟住。
“什么叫沒什么遺憾?!”
房門被人驟然推開,阿寶沉著臉走進來,氣息略有不穩,眼中的光卻亮得駭人。
她疾步行至床前,將一頁泛舊破損的不知從哪兒翻出來的方子遞給師尊看,自己半跪著親了親師姐的手,臉上難得露出兩分松快:“還魂草、雙生蓮,既然師姐的靈府枯竭,那便去尋法子為師姐重塑丹田!”
“我尋到了這個方子,現在只差這兩株藥!”
姜雪青一驚:“阿寶!”
掃視完秘方的姜白玉皺眉開口:“還魂草和雙生蓮都是天級靈藥,已近百年不曾現世,各地的交易行和拍賣會都關了,你要到哪兒討去?”
阿寶指著紙上還魂草的模樣,目光如炬:“我問過了認識的聚寶閣里的同道,他們手上恰有一株雙生蓮!我與他們聯系以高價拍下了,他們會用靈器直接送過來。我曾在東域邊界逗留,若我沒記錯,那邊一處懸崖上就長了這種樣子的草!”
但她不通藥理,當時并未在意。
“只要師姐再等我幾日,我必……”
“不許去!”
姜雪青揚聲打斷阿寶,胸口劇烈起伏,倏然嘔出一大口血。
她從未在阿寶面前疾言厲色過,此刻發威又吐血,將阿寶嚇住了。
“……師姐……”
“不許去!你若去了,還不如我現在早早的死!”
嗓子里不斷有腥甜味涌上,姜雪青伏在床邊,唇角的血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滑落,手指死死抓著阿寶。
外面變成這樣,如果阿寶因為幫她采藥而遭遇不測,姜雪青寧可現在就死。
“阿寶,你先出去。”
緘默片刻的姜白玉按住姜雪青的穴位、幫她緩氣,沒有多說什么,僅叫阿寶出去。
“可是……”
“出去!”
姜白玉再次叱吒。
阿寶只得閉嘴,看了又看師姐慘白的臉色,垂著腦袋安靜離開。
姜雪青頭暈目眩,撐著最后一絲意識,斷斷續續地與師尊說:“……不能叫阿寶去……活到如今都算是我賺了……阿寶不能出事……”
姜白玉把她安置在床上,撫平她緊蹙的眉,輕聲應了。
倘若能走,她自己便去了,何必要阿寶冒險。
普通的傳送靈力并不設限,但要將靈力游走過筋脈輸入丹田洞府,就必須出自同源、且接收者親近信任之人。若非同源,丹田洞府極容易產生排斥,只會加速衰竭。若非親近信任,在靈力進入筋脈時就會被接收者下意識抗拒阻斷,無法繼續。
姜雪青平日里也只對自己下頭兩個師妹溫柔庇護,對于其他同門,多是疏離客氣。
幼年被拋棄的經歷和成長過程中沒少遭受的閑言蜚語,讓這個孩子心底的防線一直繃得很緊。
姜白玉不敢把她交給其他領域的同門照顧,而姜雪青的病一日重過一日,每天需要輸入的吊著命的靈力愈發的多,她一個大乘期修士尚且吃力,何談阿寶和小寶?
只怕她走后,靈力供應不足,雪青等不到她的藥。
清川也不敢冒這個險。
世道如此,各方想要保全自身猶然艱難不易,又能求誰去摘草?
南明峰不能動,姚祝余這段時日處理門內事務忙得焦頭爛額、根本脫不了身。太上洞府的領主已易位,妘瑾如今不知是不是入了裂痕秘境,外界聯系不上。水云簾的姒瓊珠與九轉山的嬴忘憂都去了南域,自己尚且身處險境。萬象潭的姞思渡、玉虛林的姬聞歌座下門徒眾多,逐漸召回的門徒中不少都重傷,她們已將近兩年都呆在九轉山上幫忙照顧自己徒兒,此外還要管理各自領域內的雜務。剩下一個丹霞湖,但媯錦秋仍在閉關,領域中的事都由她親傳徒兒打理。
禁山中的老祖更不必多想,她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維護坐鎮問天門的結界神通。
掐指一數,能有本事出去的身上背負的責任在這個關頭只會更重,多多少少皆不能移動。且外界兇險如此,一旦遇上強橫天災、指不定她們也要折在其中,姜白玉無法開這個口。
阿寶被師姐喝止,前頭兩天確實聽話呆在疏月天上,每日想法子聯系人懸賞摘藥。
這一聯系才發現,許多她認得的同道如今神魂早已泯滅、慘死在天災之中。
聚寶閣等大型勢力講究的是平衡受益與風險,派出大批高修為的修士去摘一株還魂草,很有可能會全軍覆沒于天災中,在如今拍賣會與交易行都不能開門的情況下,并不合算,他們不愿做這筆生意。
而除了一些修為低下的,其余幾個經常接懸賞任務的賞金者聽聞她的要求后都有些為難地婉拒了。
懸賞金固然好賺,但還是命更重要些。
東域的邊界靠近南域,那兒的天災極其嚴重,許多小宗門小家族和部落都紛紛內遷躲避,他們如何敢去蹚水?
還剩一些與她差不多修為的同道,阿寶把玩著手中的通訊符,眉間神色淡淡,終是不曾撕開。
何必呢,如此兇險要命的事情,何必拉上其他人。
她已經死了一個發小和這么多的好友,剩下的人能多活一個就多活一個。
阿寶隨意坐在屋門口,坐了整整一個晚上,聽著里邊偶爾傳來的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的聲音與嘔血的動靜,手指頭也泛了冷。
太陽升起時,她突然爬了起來,對前來送藥的小寶笑了下,側身看著她進去,隨即頭也不回地跑下了疏月天。
她就這一個親師姐,她不能干坐著眼睜睜看姜雪青去死。
哪怕有一線生機,她也要爭一爭。
東域邊界處原簇居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部落,阿寶是幾年前落腳在某個部落中玩樂時注意到遠處極高且隱蔽的光壁懸崖上長出了兩叢模樣怪異的草,旁邊還有幾只潛伏著的出竅期靈獸牢牢看護、將其視為所屬物。
她自小對奇形怪狀的東西感興趣,因而多瞧了兩眼,但出竅期的靈獸并不好招惹,也未曾認出那是何物,所以不甚在意地走了。
若知道有今日,她當初必早早將那草全拔回家,全塞進師姐的丹田里去。
阿寶沒再玩兒她擅長的小游戲,謹慎地架著能屏蔽氣息的法器一路急速向南行去。她念著家里的師姐,不敢停歇,速度開至最大,用上了戒指里全部的縮地符,終于在第二日深夜到達了邊界處。
居然意外幸運,并未撞上秘境。
兩天里她已提前做好了十數個重疊陣,戒指中的靈符和靈藥很充足,本命長刀也顯于手中,體內靈力一直保持周轉狀態。
只要那些還魂草沒被其他人摘走、再運氣好些不遇上裂痕秘境或其他天災,幾只出竅期的靈獸縱然麻煩些,倒也不算致命。
阿寶掌控著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風托住自己,幾近無聲地迅疾攀爬上去,目光接觸到那兩叢還魂草時心下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還在就行。
此處萬籟俱寂,那些部落大多早早搬走,從懸崖上往下望去,能看見大片戰斗過的痕跡,修士與異獸的尸體遍布。
然而越往上爬去,一種森然可怖的窺視感越重,阿寶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刀,在那道暗影撲來時騰空而上、不退反進,銀白如練的刀光伴隨著無數藏在氣流中的風刃齊齊劈向那龐然大物,咆哮聲驟起。
與此同時,后面與兩側皆有腥風襲來。
阿寶眉頭下壓,腳尖在懸崖壁上輕點,不躲不閃地借力向前砍去,湊近了才見到這怪物的真容。
頭顱似熊,獠牙極長,肩生兩翼,四肢健壯且覆堅硬剛毛,前爪和后爪都很鋒利。阿寶看見這頭怪物直接將爪子插入山壁中穩住身形,石壁在它爪下竟如豆腐般脆弱,可想若被擊中會是何種慘狀。
在即將與它對上之時,她于空中扭身,一瞬翻至怪物背后,掌心陣法已顯,轟然襲去,將這怪物當做石塊兒般扔上它的那幾個同伴。
阿寶并不戀戰,她沒忘記自己來的目的,拖延它們幾瞬后身形凌空飛向那從還魂草。
然而,滾燙如熔巖般的氣流自下涌上,她瞳孔微縮,剎那間側身閃避,卻怕草被燒光,干脆一次性將事先布下的十數個重疊陣全部放出抵擋,自己抓著石壁上凸出的尖角將身體蕩上去。
就快觸及那叢還魂草了,但腦中的弦緊緊繃著,不詳感愈中,她的目光在四周掃過,除了下面怪物咆哮著攻擊陣法發出的爆裂聲,身旁好似沒有什么異常。
還魂草就在眼前,阿寶咬牙伸手,就在她觸碰到的那一刻,身后突然開裂般出現一道混沌縫隙將她吞噬。
她只來得及攥緊手里的那一株,整個人便被萬千無形的利爪扯了進去。
……怪不得沒被采走,原來在這兒等著。
刀光縱橫,砍斷束縛在身上的鬼手,姜鹿云心下苦笑,落下的那一刻袖中指尖飛速翻轉,倉促間于裂痕入口處布下了一道傳送至疏月天的陣法。
她早在疏月天上也布下了對應的接收陣。
這并非為她自己留,而是為了手中那株草。
活體進入裂痕秘境中后,只有突破秘境與幻境才能逃生。
她如今只是想賭一賭,這株草能被送出去。
周邊的溫度猛降,有一層力量隱約屏蔽住她的神識,真正落地那一刻,阿寶尚未站穩就猝不及防地被四處包圍照來的強烈極光擊中雙目,宛如冰箭戳進她的眼球,最初僅是一片冰凍后的麻木,既而蔓延開來的卻是密集的劇痛,一陣一陣撥弄刺戳著眼睛周圈的神經。
阿寶身形顫抖,抬手捂住兩只眼睛,指縫中有溫熱的液體不斷溢出滑落,她強忍著撐著長刀定住身子,耳朵微動,敏銳側頭,遽然舉刀擋住從斜側方拂來的霜雪寒流。
但是這一刀并未落至實處,若有若無的怪譎的嬉笑聲貼在耳邊響起,明顯品階高于她的威壓漫天匝地地落在肩上,腳踝似被什么攥住,尖利的東西刺進骨肉。
“滾開!”
姜鹿云怒喝,刀刃反轉劈下,迅雷般劈中腳上的異物。
尖銳的鳴叫爆起,她趁著那一刻身形能動,毫不猶豫地朝著方才布下的陣法位置飛去。
此時神識無緣由地恢復了些,阿寶掏出戒指里的各色護身防御靈器加在自己身上,靈符全部點燃升騰盤旋于四周,爆裂符等攻擊類符紙不斷觸碰到異物發出炸鳴,密密麻麻的聲響昭示著周邊布滿著的鬼物。
眼睛看不見,阿寶只能憑借其他感官判斷,但在一剎之間,她臉色驟變,借著秘境中近乎凝滯的風想要躲避自上壓下的駭人鋒芒。
然而風太慢,她素來引以為豪的速度也太慢。
砰!
那道暗中觀察戲弄許久的影子終于沒了耐心,爆發出來的威壓赫然是大乘期。
這一擊,直接穿透撕碎了她身上所有防御靈器,將她須臾間踩落在地。
噗。
姜鹿云身上不知斷了幾根骨頭,一時連動彈也不得,唇瓣微掀,喉嚨中不住涌上的血液便瞬間噴濺。雙手在落下之際被無形利刃刺插千百遍,如今卻仍舊死死合著,護著那株還魂草不愿放手。
只要把這個送回去,師姐就有救了。
……還好,那道陣法沒被它們撕破。
四面八方的怪笑聲此起彼伏,仿佛看了一出極有趣的曲目,滿意得不得了。
阿寶沒有理會,她現在疼得直抖,筋脈里游走著寒意,快要將她整個人都凍僵。
她爬了兩下,借著身體遮住手,指尖沾著鮮血在地面上飛快地畫陣。
方才她落下之際用靈力定位住了上面的那道陣法。
只要能布下雙重傳送陣,就能將還魂草從地上傳回去。
最后兩筆尚未落下,仿佛發現了她要做什么,幢幢疊疊的暗影嘶吼著齊齊撲上,鋒利的爪牙割過她的指骨、手腕與腳腕。
劇烈的疼痛襲來,阿寶終是忍不住匍匐慘叫,指尖顫栗,那滴血欲落不落,被她憑借最后的意志控制著,落下完陣的兩筆。
靈力輸入,光芒乍現之際,她將手中的靈草毫無遲疑地扔進陣法。
陣法閃爍幾瞬,既而消失。
刺啦。
數只利爪抓住了她的腳踝,把她整個人倒拖回去,在冰地上滑出一條血痕。
師姐有救了。
阿寶的最后一口氣松了下去,有些想笑,卻是在哭,她又冷又疼,這會兒失血過多,意識正在渙散。
眼角還流著血,瞳孔倒映不出半點光,嗓子被腥味堵住,她靠著那點求生的本能拼命地在地上掙扎著想往外邊爬,指甲在地上扣得直翻。
咔嚓。
暗影怪物有些不耐,索性又踩碎她幾根腿骨,見她痛哼顫栗著終于無力鬧騰,周圍的鬼魅魍魎開始放聲歡呼。
路盡頭是深淵,被困許久的怪物尋到替死鬼,將她拖了下去。
扭曲的雙腿浸泡入冰潭之中,一條沾滿血的鎖鏈從底部貪婪刺來、穿透她的肩骨,把她牢牢鎖在了此處,浸透血液的寒冷涌上,唇中呼出的氣在頃刻間結霜。
阿寶張了張嘴,神色近乎迷茫,眼角的淚珠不斷滾落,最終凝成冰痕。
“……師姐……師尊……”
好像不痛了。
—————————————
“……師尊,阿寶回來了嗎?”
今日是個罕見的好天氣,姜雪青前兩日即便被靈力個丹藥吊著命,也將近油盡燈枯,現在的臉色卻異樣地泛出紅潤,竟有了些力氣,第一句話便問到那個獨自跑出去的孩子。
阿寶已經走了幾日,半句音訊也無,她不得不擔憂。
清川的眉間布滿疲倦,臉色亦是蒼白,縱然不斷服用補靈丹,這么長時間也終究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
“……我會去把她找回來的。”
她看著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撫上姜雪青回光返照的臉頰,垂眸忍住淚意,保證道。
姜雪青細長的柳眉微彎:“那就好。”
“外面這樣危險,把阿寶帶回家,不許她再亂跑。”
“師尊也莫要打她,阿寶這么大了,總是挨揍太傷自尊。”
姜雪青一句一句細細地說著,生怕自己來不及似的。
做師尊的哪有被徒兒叮囑,可姜白玉的喉嚨又澀又酸,再沒半點反駁之心,只低聲地應。
她絮叨了很久,從阿寶到小寶,再到師尊。
午時明媚的陽光也漸漸黯淡,姜雪青的呼吸一點點微弱下去,話音早已停住,繼而涌上的是止也止不住的血。
她靠在師尊懷里不停地嘔血,仿佛要將心肺也盡數吐出。
然而,姜雪青驀然展眉笑了下,那雙本漂亮含情的桃花眼再次泛出明亮的光。
最后一刻,她沒有再提令她擔憂牽掛的兩個師妹。
她僅是費力伸手抓住師尊的指尖,極輕極低地喚了聲:
“母親。”
這一聲,她藏了一百多年,只敢在心底偷偷地喚,如今倒也能光明正大地任性一次。
年幼時,總有人拿著她破敗的丹田說事,質疑清川仙君為什么要收她這樣的廢物當徒兒。
那時的姜雪青也想不通,于是她在深夜里盯著床頂的紗帳,悄悄猜測:
是不是姜白玉才是她真正的母親。
畢竟也只有母親,才不會嫌棄自己的孩子。
意識消散之際,她隱約聽見了一個含泣的嗯字。
她的母親用力地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團松開手就會碎的珍寶,在她成年后頭一回吻了她的額頭,耐心地為呼吸漸止的大女兒擦拭唇中涌出的鮮血,軟聲道:
“母親在。”
門外突兀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寶驚喜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師尊!師尊!是還魂草!”
小寶猛地推開門,手中握著那株染血的草藥,眼中含著水光:“師尊!師姐有救了!肯定是阿寶送回來……”
她嗓子里剩下的話堵在見到師姐的那一刻。
房中昏暗,師尊的臉上尚落著淚,而師尊懷中的師姐卻早已沒了呼吸。
這間屋子里,最刺目的,不過是浸濕師尊與師姐衣裳后又蔓延至地的那大片大片的血。
艷麗似火,將神魂也燃盡了。
第35章 斷腸事
修士的神魂延續可以被比作三盞火, 若三盞火全熄,那就是神魂俱滅的下場。
而阿寶,現在只剩最后一盞火還竭力撐著。
她早已失去意識,兩條鎖鏈穿透肩骨將她釘在這冰潭之中, 筋脈血液將近凝滯, 更不提身上大大小小碎裂的骨頭。
將藥草扔進傳送陣后, 阿寶的心也放松了些, 以為師姐定會拿到治病的藥。
能有最后一盞火燃著, 純粹是身體求生的本能尚在掙扎。
不過也熬不了多少,那盞火已逐漸微弱搖曳。
虛空中身形透明的蛇女哭得雙眸紅腫,胸口恨意滔天, 她第一次直觀地看著師尊是如何一步步落到后來那副模樣。秘境中的怪物戲弄凌虐姜鹿云時,她恨不得化作原型把它們都砸成齏粉。
蛇女觸碰不到冰潭中的人, 僅能眼睜睜瞧著阿寶的臉頰慢慢覆上霜雪, 整個人似在褪色,口鼻間的呼吸微乎其微。
雖曉得師尊最終活了下來, 可她并不知阿寶是怎樣得救,這會兒止不住的心疼和焦急, 屢次忘記身處神魂記憶中而下意識伸手想抱住她,卻屢次摸空。
就這般又熬了許久, 在阿寶最后那盞火也快要熄滅之時, 外邊驟然傳來巨響, 一道寒光從上劈下, 銀白的鋒芒仿佛要將此間秘境劈做兩半,兇悍得勢不可擋。
在此途中, 那柄長刀下已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哀嚎潰散。
來者沒有穿戴往常鐘愛的錦衣珠釵,而是一襲蛇女不曾見過的青色勁袍。墨發簡單高束, 眉宇凌厲,一眼望去瞧到被釘在冰潭中滿身傷痕的阿寶后,她眸底翻騰的殺意與怒火愈濃,手中長刀錚鳴作響,大乘期修士的威壓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直直對上秘境中深藏著的暗影。
那只大乘期的怪物。
于是,蛇女便明白了阿寶是如何得救、師祖又是為何而死。
姜熹看出了清川臉上遮掩著的疲憊,也看出了她刀鋒滑過時靈力的滯緩。
為姜雪青續命這么久,她已然用盡全部靈力與精力。此時匆匆趕來救阿寶,許是服用了不少補靈丹之類的藥物,但清川的對面,是秘境中數也數不盡的小鬼和一個拖下阿寶作替死鬼、恢復全盛實力的大乘期怪物。
蛇女心頭酸痛,不忍再瞧。
————————————————
【是師尊沒護好你們。】
【回家后,好好活下去。】
姜鹿云沒想過還能有再睜眼的那一刻,她本以為自己會死在那秘境之中。
眼睛上裹著一圈布一樣的東西,不知是不是因為捂得太緊、透不進光,她睜開眸子后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見。
渾身上下都泛著密密麻麻的疼痛,從皮肉到骨髓、再到筋脈,還伴隨著一股子抓心撓肝的癢。
阿寶不曾受過這樣的折磨,忍不住皺起眉想動彈一下,但下半身幾乎不聽使喚,兩肩的血洞才結疤不久,她一動,那疤便裂開,血再次冒出、浸濕包扎的白布。
更令她不適的,是曾經靈活有力的手指此時連握拳也握不起來。
丹田靈府中莫名多了許多靈力,她的修為不降反升,直接突破至靈寂,但筋脈好似被冰凍起般,再多靈力也無法運轉。
尚不等阿寶思索這熟悉的靈力緣由,旁邊便傳來了小寶的聲音。
“阿寶!”
姜攬星剛踏進門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床上之人的蘇醒,緊繃著的神經猛地松軟,那些被壓在心底的悲痛就無法抑制地涌上,險些將她淹沒。
她連忙放下手里的藥碗撲到床邊,視線凝在阿寶如今殘敗的身軀上,眼淚止不住地滾落,小心握住阿寶傷痕累累的手,一時泣不成聲。
阿寶聽見是小寶,心情不禁上揚了些,勉強彎唇安慰:“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師姐呢?我送回來的還魂草你們看見了沒?應該給師姐用了吧?”
說不定師姐此時都已重塑了丹田,躺在床上休憩呢。
阿寶越說越雀躍。
其實她的心頭已隱約覆上了陰霾,卻刻意遺漏那些異常之處,深陷于構筑起的幻想之中,連自己身上的疼痛也完全忽視去,思緒飛也似的念到了師姐重塑丹田洞府之后該怎樣修行。
或許會慢些,但也不礙事,她再去尋些延長壽命的藥物靈寶便好。
只要能活下來、能繼續修行,就是好事兒。
“阿寶……”
是小寶在哭。
為什么要哭,師姐有了救命藥,她也還活著。
至于師尊?
哪怕她死了,師尊都不會出事。
“阿寶!”
……別說了。
阿寶的聲音戛然而止,呆怔地躺著,仿佛一瞬被抽空了全部力氣。
有所預料的恐懼和絕望蔓延攀爬在骨血之中,一點點啃食著她的心臟。
可她仍得想些好的,比如師姐修整好后她們得辦個熱鬧些的慶祝宴,就在疏月天上,再請一些門里熟悉的長輩和師姐妹。她知道師尊釀的酒藏在哪兒,那時候偷偷摸出來喝掉,師尊也不會罵她,再不濟還有師姐擋著。
“……師姐她已經……”
……拜托,求求你,別說了……
“……已經……去世了……”
啪。
阿寶好似聽見了什么重重垂落在地、砸得稀爛的聲音,被用力包裹掩飾住的惡膿頃刻間噴濺,濺在她胸口血肉之下的物件上,腐蝕出一個又一個的大洞。
從歡喜希冀到心如槁木,不過幾瞬而已。
她徹底安靜了,皮肉筋骨中的痛和癢,都慢慢遠去,惘然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
小寶在喚她,聲音里含著哭腔與不安。
丹田中靈力的原主已呼之欲出。
阿寶卻仍揣著些自欺欺人的念頭,她沉默半晌,陡然暗啞著問:“……師尊呢?”
于是,小寶的聲音也猛地停下,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喉嚨。
尚且無法握起的手接連沾染上滾燙的水珠,答案就藏在無言之中,滑稽到令阿寶都感覺可笑。
她想起腦海中莫名浮現的那兩句話。
是師尊把她送回了家。
也是師尊救出了她。
胸口倏然劇痛,腥甜的液體翻涌在她喉嚨之中,將她的呼吸也漸漸遮住,窒息感升騰得那一剎,阿寶思量著:
如果她現在死了,能把師尊和師姐換回來嗎?
大費周章,鬧了一場,不曾救得了師姐,連師尊也拖累了進去。
“阿寶!”
有人慌亂地扶起她的身子,唇角的血不住滑落,軀體傾斜后,堵在嗓子眼的液體盡數噴出。她脫力地伏在床邊,靠著周邊唯一溫熱的源頭,筋脈中的寒意愈重,凍得她無意識地發抖。
那些血涌得越多,那股嘔心抽腸的痛意卻莫名緩和,繼而彌漫開的,是一陣無所知的麻木。
死實在太過輕松,輕松到此時的她尚且不配。
師尊與師姐去了,但她還有一個小寶。
比她小了數十歲的姑娘很年輕,素日里一直被家里的長輩和師姐們保護得很好,甚至不曾獨自遠行歷練過。
一夜之間沒了師尊和師姐,這個孩子只剩她,如今見她嘔血不止、紗布下也蔓出血淚,那些慘痛的記憶驀地升起,叫她幾乎要魂飛魄散,緊緊抱著如今唯一的阿姐,哭得嗓子也啞了:
“……阿寶,我只有你了……別嚇我……”
“……別嚇我……”
姜攬星來不及收拾臉上的淚痕,顫著手撕開一張傳訊符,一邊為阿寶不停地傳著靈力,一邊請求九轉山的師姐過來診治。
在此之前,姜鹿云實則已昏迷了整整一個多月,她身上的骨頭碎得厲害,九轉山的嬴師姐費了好大功夫才為她一寸一寸接上、敷好藥。除此之外,冰潭中的寒氣逼進她的骨髓,想要完全根除,還得耗費許多精力,是急不來的。
被小寶這樣一哭,姜鹿云總算清醒了些,艱難地咳了兩下、將喉中堵著的血吐盡,倚在小寶懷里,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腿,平靜安撫:“……不要怕,我還不會死。”
她害死了師尊和師姐,怎么也不可能扔下小寶就這樣瀟灑地走。
不然,也太痛快了。
阿寶闔上泛起刺痛的眼睛,默然平復著有些急促的呼吸,毫無抗拒地接收下小寶的靈力與藥,不再做過激的反應。
正如小寶只剩她,她也只剩下小寶。
筋脈中的靈力暫且無法用,目不能視、足不能行的日子,遠比想象中要艱難許多。
人真的是一個很復雜又奇怪的動物,此前姜鹿云有多喜歡往外跑、與人結交攀談,如今殘廢后就有多不愿踏出院落、見到除小寶外其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
姚天姝身為南明峰的首徒,平日需要輔助姚祝余處理事務,阿寶被傳送回問天門時是她與小寶一起在九轉山上照顧。
如今得到阿寶蘇醒的消息后,她并未第一時間跑過去,而是耐心等待兩天,在第三日的中午、趁著陽光正好,提著酒上了疏月天。
也許她真的了解姜鹿云,早已猜到了阿寶會有什么反應,進來之后沒有吭聲,隨意尋了個地方坐下,靜靜地打量著阿寶。
姜鹿云還戴著那抹紗布,她的眼睛才用了藥,不能觸碰強烈的光線,否則會疼痛難忍。
她自醒來那一日便穿上一身純黑的衣裙,頭上只插著一支銀簪。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小寶在瞧見后也默默回去換了衣裳。
凡人間有為死去親者守孝的習俗。
而她們的母親和姐姐,才去世不久。
姚天姝到的時候,阿寶正坐在院子里給自己做輪椅,她以前很擅長這些木工活兒,如今做起來卻頗為吃力,許久也不曾修出大體的形狀。
她的指骨、手背與手腕都布滿了猙獰疤痕,稍稍用力,那些新結出來的疤便會被撕裂,若叫小寶看見,難免又惹其傷心。
因此姜鹿云只得輕一點、再慢一點。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無端顯得孤郁漠然,自中午有了點力氣開始,一直到太陽將近落山,手中的活兒才勉強做成一半。
阿寶沒開口說話,姚天姝也沒出聲。
她們仿佛不知彼此的存在,又好似已心知肚明地相互陪伴著,安靜度過半天的時間。
直到小寶推開院門進來,姚天姝起了身,在石桌上留下一壺酒,什么也沒講,只對著小寶點了點頭,就抬步離開了。
下山途中,她低下頭,忍了許久的眼圈還是泛了紅。
不對姜鹿云露出同情與憐憫,才算是此時最大的尊重。
阿寶宛如行走在吊繩上的人,她從前的日子過得太好、太順,一朝淪落至此,任何異樣的目光和言語對她而言都是刺進血肉里的針,將她往深淵中更推進一步。
疏月天領主之位傳給了小寶,阿寶雖活了下來,但性情大變,殘廢后接踵而來的是難免的消沉。
姚祝余身為門主,曾來看過,走時卻銜著悲色。
傳位給小寶,姜鹿云不會有任何意見,反倒能稍稍喘口氣。
除了身子舒坦些時給小寶做一些能隨身攜著的靈陣靈符,她的精力大多已移至其他地方。
直到姜鹿云殘廢的第六年,她翻完了藏書閣中幾乎全部有關陣法的古籍,并且自己嘗試著在紙上構建一些說出去只會被罵無稽之談的陣法脈絡。
她將自己關在昏暗房間中,沒日沒夜地提筆落筆,廢紙鋪滿案幾、又飄落在地,臉上紗布尚未取走,無人看得清她藏在布下的眸色。
第八年,小寶已長大成熟到足以穩重且妥當地處理疏月天上所有事務。
而姜鹿云,她攥著自己手中的紙張,指尖極用力,指腹泛白、指骨上的疤痕不覺撕扯著,若非姜攬星疾步走來握住她的手將她喊醒,那疤恐怕又得開裂。
“阿寶,這是什么?”
姜攬星半跪下來,冷肅的表情在見到阿寶的那一瞬忽而柔軟下去,仍舊露出一副年少不知事的小師妹模樣,戳了戳阿寶的手指,將腦袋搭在阿寶腿上,好奇問道。
姜鹿云陡然回神,垂眸撫上小寶的臉頰,感受著小寶面部的輪廓,輕聲答:“是陣法圖紙。”
她今日沒帶那抹黑紗,如今眼睛雖不能視,但碰見光也不會太疼。
無神渙散的瞳孔就這樣暴露在姜攬星面前,死水般沉寂太久的眉眼驀然掀起縷縷漣漪,蒼白的唇勾著,她再次重復:“我畫了陣法。”
阿寶是在笑,她緊緊抓住小寶的手,肩背繃得極直,像是一個渴望得到肯定、要證明給誰看般的執拗孩童,此時被身邊的人詢問,興奮得幾乎顫抖,把手里那幾張熬盡心血畫出來的陣法展示給小寶看,倒豆子一樣將心中謀劃的事全部掏出來講給最信任的人聽:“……只要能成功,便能補全天道,屆時……”
“阿寶!”
“天道齊全,時間也能回溯……”
師尊和師姐就能回來了。
“阿寶!”
姜攬星忍無可忍地按住她肩,壓抑著心底的恐慌,揚聲喚她的名。
這一次,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仿佛快要喪失理智的人被驟然嚇醒般止住了剩下的話。
阿寶臉上升起些茫然之色,好似被人潑下一大盆冷水。
“……小寶?”
她好像又做錯了事。
姜鹿云回憶著方才的點點滴滴,許久不曾聽見小寶的回應,挺得筆直的腰便定在了那里。
是她又做錯了什么嗎?
等了好一會兒,耳邊才響起姜攬星冰冷的聲音,約莫是在生氣。
小寶一字一字問她,怒極反笑:“陣法的陣心是什么?”
“你要拿什么當陣心,才能調轉時間?!”
姜鹿云張了張嘴,聲音低了下去:“……我有神通,自然……”
自然是拿她去當陣心。
“自然拿你當陣心?”
姜攬星眼圈通紅,咬牙問她:“你知道當陣心的下場,是不是?你不想活了,你想把我扔下,是不是?!”
“我沒有!倘若成功,便還有機會能活下來!”
“如果失敗了呢?!如果活不下來了呢?!”
小寶從未對她發過這么大的怒火,也在她面前如此嘶吼。
姜鹿云抿住唇角,有些不知所措,臉上的神情逐漸淡去。
院落里微余姜攬星沉重的呼吸聲最為刺耳。
她也不愿如此對待自己唯一的阿姐,可……
“……你為什么總這樣……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
小寶撐著石桌,語氣稍緩,卻剎那間涌上數不清的哀意。
她掀起衣袍,猛地跪在阿寶面前,伸手握緊姜鹿云的指尖,幾乎是哀求道:“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一個師姐了。阿寶……師姐!我不想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們平平安安的……不要去管那些了好不好?”
姜攬星的情緒壓不住,見阿寶仿佛愣著,便哭泣著拽了拽阿寶的指尖:“師姐……師姐!”
“你答應我!”
她長這么大,未曾如此喊過阿寶。
小寶本該有兩個師姐,還有一個師尊。
如今只剩一個殘廢。
這是誰害的?
說者并無此心,但這些話對聽者而言卻如頓然割破胸膛的利刃,撕扯著露出下邊血淋淋的內臟來。
姜鹿云額角不知何時泛起了痛,筋脈中寒意復而蔓延,渾身都在發冷。一直緊繃挺直的脊骨與肩膀被利刃輕輕一戳,就漏氣似的失力塌了下去。
心口空空蕩蕩的,藏著的萬千思緒隨著她手上攥得發皺的幾張紙,被這院落里的冷風一吹,便飄飄悠悠地散盡了。
阿寶有些想哭,可她是唯一的師姐,她不該在本就難過的師妹面前露出不合時宜的情緒。
于是她扯了下嘴角,扯出一抹稱得上是笑的曲線,擁住伏在膝上流淚的孩子,抱得極緊:“……師姐答應你……我們都平平安安的。”
“……師姐答應你……”
然而鼻尖與眼眶太酸太痛,終是沒忍得下去,眼角的淚無法抑制地滾落,她不愿讓小寶看到,便將眼睛抵在小寶的頭頂上,瘦削單薄的肩不易察覺地顫了兩下,繼而僵硬著恢復如常。
她摟著小寶,仿佛落水的人摟住最后一根浮木。
只要小寶好好地活著,那這個殘廢的師姐便也能收起念頭、遂著她的心意在這間院落里繼續茍活下去。
但很可惜。
小寶是壞孩子。
小寶騙了師姐。
姜鹿云殘廢后的第十一年,姜攬星作為疏月天的新任領主,不得不出門處理要事。
走之前,她跑來與師姐告別,乖乖地將自己身上的數個儲物袋都交給師姐檢查。
阿寶把自己為她做的所有陣法和符紙皆一口氣塞了進去,再三叮囑她注意安全。
“曉得了,門主給了我護身的法器,此次與我同去的還有幾位靈寂后期的師姐,我們去得不遠、很快就能回來,阿寶不要擔心。”
小寶蹲在阿寶輪椅前,彎著眸子任由阿寶揉她的腦袋。
有高階修士在,確實安全些。
阿寶稍微放下些心,親了親她的額頭,為她理順衣袍。
“早些回來。”
“好。”
五天后,阿寶沒有等回小寶,反而等來了姚天姝。
姚天姝的手中捧著一盞已經熄滅的魂燈,給她帶來了小寶的死訊。
又是裂痕秘境。
又是天災。
那時姜鹿云正閑著無事繼續給小寶畫備用的陣法和符紙,她算著小寶儲物袋中的東西恐怕用不了多久,得多準備些以防萬一。
聽聞這個消息后,神識中仿佛有重錘砸下,霎時間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喉嚨中那股子熟悉的腥味兒又蔓了上來,阿寶惡心得泛嘔,下意識抬手捂嘴想擋住。
但猩紅的血液不斷涌現,流不盡似的自指縫中滲出滴落,根本無法遮擋。
旁邊有人在叫她,聲音似遠似近,聽不真切。
姜鹿云應是清醒了些,心中曉得要將小寶帶回家,便想起身,卻遽然從輪椅上跌落。
眼前一片漆黑,她用手在地上摸索了兩下,什么也摸到。
僅剩的最后一根浮木,終于從她手中被搶走了。
————————————————
咔嚓。
長靴踩裂枝葉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分外鮮明,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小蛇躲在一塊兒石頭下邊蜷縮著打顫,它才出生不久,什么都不懂就被隨意扔到荒野自生自滅,又被突如其來的裂痕秘境吞走。
這里全是鬼怪,它連腦袋也不敢露,剛進來就嚇得爬到這塊兒足以遮住身形的石頭邊上,如今又餓又渴,一點力氣也沒有,圓豆般的眼睛里憋著淚花兒。
那些鬼怪本已發現了它,方才齊齊圍上想要虐殺后再吃掉這條幼蛇,但秘境中突然發出爆裂般響聲,人族修士的氣息驟顯,俄頃將它們全部引走,倒叫小蛇僥幸多活了一會兒。
鬼怪的咆哮嘶吼聲不絕,卻在某一瞬間陡然寂靜下去。
小蛇抖了抖身子,試探著從石頭后邊伸出腦袋觀察,只瞧見了一個與此處鬼怪都不同的提著長刀、雙手皮肉綻裂的黑袍女人。
身上的衣物在打斗中破損了好幾處,傷口猙獰,里邊血肉模糊。她好似不良于行,抬步遲緩,但身形移動得卻很快,眼睛上還覆著黑紗,頭發雪白,此刻仿佛察覺到了它的存在,微微偏頭。
小蛇立馬嚇得縮回了腦袋。
又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并沒有來傷害它,只從地上撿走許多尸骸,便要轉身。
恰在此時,陣法結界動搖,被暫且封印住的鬼怪嘶吼著沖破結界,再次朝女人襲來。
陣法與刀光乍現,拖延幾瞬時間。
女人迅疾向秘境薄弱處布下的大陣飛去,袖袍翻揚。
小蛇早在那些怪物撲來之際就驚懼地落下大顆大顆淚珠,這會兒探出半邊身子朝女人的方向吐信子,想要乞求她把自己帶上。
然而它只是一條蛇,并不會說話,女人無法察覺,自己已掠至陣口。
背后是兇狠撲來的腥風,就在小蛇的豆豆眼中露出絕望之際,女人抬起手,一道微涼的風便卷起了地上明顯生出靈智的小蛇妖,將它一齊帶進了大陣中心。
腥風嘶嚎壓下,卻是撲空。
幽藍色的靈力如潮涌般閃爍浮動,點亮秘境中被布下的重重陣法。
嘭!
比前一波更為猛烈的爆炸聲轟然響起,無數鬼怪泯滅其中,秘境搖晃、近乎坍塌。
趁著此刻,女人抓著手中的蛇豁然沖出此間。
這一年,是小寶死后第十七年。
姜鹿云強行吸納筋脈中所有被師尊饋贈的靈力、突破至分神期,后又花了數年的時間借用小寶死前殘留的神魂氣息搜尋到這處裂痕秘境。
她來帶小寶和諸位同門回家了。
順便,還救走了一條看起來很笨很會哭的幼蛇。
抓住小蛇的那一刻,她在想:
倘若當初她的小寶也能被人救下,該多好?
第36章 飼蛇
沖出秘境的瞬間, 體內的靈力已紊亂得無法再行運轉,姜鹿云本就在情急之下強行容納吸收那部分由師尊饋贈的力量,兼之她自身丹田筋脈有損、寒毒還未逼得干凈,能熬到現在實在花光了她所有的精力。
用靈力支撐起的腿骨如今再次脫力、隱隱發出將近斷裂的預兆聲, 指骨處皮開肉綻, 兩只手都無意識地發著顫, 鮮血裹在其上, 一片滑膩, 那把長刀欲落不落,終是隨著她踉蹌的身形一起跌在了地上。
阿寶額頭布滿冷汗,匍匐著吐出幾口卡在嗓子里的腥液, 腦中暈眩感不降反升。她掙扎了兩下,刺痛的神識查探到不遠處的樹, 就撐著長刀直起些身子, 蹣跚地挪過去。
方靠著樹坐下,意識便瞬間陷入昏暗。
那條被她抓在手中帶出來的小蛇在指尖松開之際啪嘰滾了下去, 它還太幼小,這會兒又餓又累, 連纏到手腕上的力氣都沒有,此時身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血, 有些不舒服地甩甩腦袋, 又小心翼翼地爬到女人手心底, 把自己縮成一小團慢慢藏進去。
躲在熟悉的令它感覺安全的地方后, 小蛇抬頭嗅著女人的味道,恐慌的心稍稍定住, 尾巴尖一翹,依戀地用腦袋頂了頂她的手指, 不明白這個人族為什么突然不動也不說話了。
而且,這個是什么?
小蛇吐著蛇信舔了兩下她掌心里不斷滑落的液體,一點也不好吃,連忙抖著信子無聲呸出去,沮喪地耷拉下上半身。
它尚未正式引靈入體,只是借著血脈生了靈智,說是小蛇妖,卻仍會渴會餓會困。
小蛇躲在女人的手下面,困意升騰,慢慢闔上了豆豆眼。
從它破殼兒被拎著尾巴扔掉到現在,它還沒好好睡過覺呢。
然而,這一覺也不安穩。
小蛇才閉上眼睛沒多久,妖族靈敏的感官就霎時生出被威脅后的不安,它警惕地從女人手心下探出小半個頭去觀察,鼻尖聞見了位階遠高于自己的兇獸的氣息,連忙用尾巴拍了拍這個人族、想把她叫醒。
撲騰了好一會兒都沒收獲,它朝上望去,發覺這個人族的唇角還在流它不喜歡的難吃的液體,臉也白得嚇人,呼吸比方才還要微弱。
她看起來很不好過。
那只兇獸已慢慢朝這邊走來,危險的氣息叫小蛇身上的軟鱗都炸成一片,它從女人手下邊爬出來,豆豆眼里包著大顆大顆的淚花兒,卻沒有跑,直起上半身守在女人身邊對著那道氣息成攻擊狀,不斷地張著嘴哈氣,試圖恐嚇。
可惜它牙都沒長齊,就算任由它咬,也戳不了一個洞。尾巴又細又短,連女人的手腕都纏不住,又有誰會怕它?
漆黑的林木間逐漸顯露出一雙幽綠的貪婪的豎瞳,已然瞧見了兩個足以叫它飽餐的食物。
就在它嘶吼著撲來之際,小蛇沒憋得下去,淚珠不斷地往下滾,倒還記得吐信子哈氣,身子卻怕得不停發抖。
微不可聞的嘆息聲飄落,一只滿是血液與血疤的手從旁邊伸來,由上覆下,遮住了小蛇腦袋。
空氣中無數的風凝結成刃,須臾間穿透那只兇獸的軀體,將它的頭顱炸得粉碎。
手下邊的小玩意兒直打顫,好似哭得更厲害了。
姜鹿云目不能視,只能借神識替代雙眼,方才昏厥前她刻意在周圍布下幾縷靈力,若有異常便能將她喚醒。
一只元嬰期的兇獸罷了,不曾想竟瞧見幼蛇在旁邊折騰的模樣。
裂痕秘境并非一成不變,大多會移動方向、刻意挑選修士靈物聚集之地吞噬,她追蹤許久,跑到東域靠近北域的邊界處才用保留著小寶神魂氣息的靈器尋到了此方秘境。
也不知這條明顯為妖族的幼蛇是怎么掉到里面去的。
不論如何,都到該分開的時候了。
姜鹿云救它一命且算是念及自己那個死在秘境里的阿妹,如今她不比從前,早無心再多管閑事,便漠然移開遮住小蛇腦袋的手,將所剩無幾的薄弱靈力再次覆蓋到腿骨上、扶著樹費力站起些,取出自己攜帶的法器,準備回程。
傳送陣需要兩頭皆有定位,且距離長短隨修為而定。
阿寶如今筋脈斷裂似的泛疼,靈力大多不能動用,自然無法布陣,只得乘著法器、耗費縮地符歸去。
地上的小蛇見她起身,曉得她方才又救了自己,豆豆眼里的水光還未散盡,卻亮晶晶地仰著腦袋在她腳下打了個滾,一點一點爬過去用泛白的腹部蹭她的靴面,不住地吐信子。
可這個人族好像沒注意到它,小蛇見她抬步要上那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以為她在與自己玩兒,便樂顛顛地張著嘴借尾巴跳了下、用盡全力一口咬上女人的袍邊,掛在上邊搖搖晃晃,尾巴尖蜷著,但終究沒多少力氣,又快要掉下去了。
它雖不會說話,但莫名攜著一種安靜的喧鬧,叫姜鹿云想忽視也難。
此時轉過頭,阿寶借神識看清了它的模樣,心覺這小蛇妖實在傻乎乎,指尖一動,一道風就托著將它重新放回了地上。
小蛇順著風軟趴趴地在地上滾了兩圈,仿佛終于明白她也不想要自己、也想把自己丟掉,便閉上了張大的嘴巴,無聲地盤成一團不再往她跟前湊,只抬起雙又開始泛出濃霧的豆豆眼直直盯著女人,才歡樂飛揚上去的心啪的一下砸進泥地里,泥濘濺在小蛇身上,把它裹得很笨重,爬也爬不起來。
【沒用的東西,竟連血脈都覺醒不了】
【扔遠點兒,看著就心煩。】
它還沒破殼兒的時候好似就聽見有誰在罵自己,再后來,她才咬開自己的殼兒,就被拎起尾巴遠遠地扔掉了。
模糊的視線中女人的背影漸漸遠去,小蛇縮下腦袋,把頭埋在自己的尾巴里,無聲無息地流淚。
蛇信一碰,濕漉漉的咸咸的,它也不喜歡,但怎樣都控制不住。
它只是一條剛出生的幼蛇,不太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被罵沒用,也不知道為什么都要把它扔掉。
阿寶坐在法器上,原是要扭頭就走,可她從未見過這么會哭的蛇,因而停頓了兩瞬。
直到神識中看見那條幼蛇哭得一抖一抖、險些將自己哭翻過去,她靜靜思量片刻,又控著風捏住它的尾巴把它捉了回來、放在自己膝上。
小蛇腦袋向下垂著,仍在抽噎,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女人身邊,豆豆眼驟亮。它絲毫不知記仇兩個字怎么寫,這會兒哭著又爬又滾地扭到阿寶腹部前頭,腦袋往她衣料上一埋,不肯動了。
姜鹿云給它與自己身上都掐了幾道清潔訣,遲疑著按上小蛇的頭,被它撒嬌似的胡亂一通蹭。
或許養條小蛇不會很費力,它看起來這樣小,吃也吃不了多少。
阿寶取出一個小碗倒了些牛乳,又將半塊姚天姝塞進來的饅頭撕成碎混在牛乳里,捏著小蛇放到碗邊兒上,言簡意賅:“吃,不許弄得到處都是。”
小蛇在她取出牛乳的那一剎就探出了腦袋,聞了聞牛乳的味道,還算喜歡,便乖乖地湊到碗邊埋下腦袋狼吞虎咽,那些饅頭被牛乳一泡,綿軟得很,它吃得很急,幾乎沒有嚼就全都咕咚喝了下去。
阿寶取出靈石操縱法器行走,抽空用神識瞥了它一眼,瞧它餓成這樣,忍不住蹙了下眉,又從戒指里翻了翻,摸到了一塊兒不知道什么時候放進去的靈肉干。
反正也不會壞,阿寶用靈力把肉干切得粉碎,全倒進小蛇的碗里,順便給它添了些牛乳。
小蛇很喜歡肉干的味道,一開始還收斂些,后來不知不覺地將整個腦袋都埋進碗里,沾了一頭的牛乳。
啪嗒。
姜鹿云聞聲側頭,神識描摹中,那只笨蛇不小心把自己掉進了碗里,尾巴下意識順著圓碗一盤,連蛇帶碗地滾到地上去了。
豆豆眼里尚且懵然,蛇信子還在舔嘴巴上的肉沫。
怎么會有這樣笨的蛇?
阿寶捏著它的肚子將它捉起來放好,又掐了幾個清潔訣收拾殘局,這條笨蛇好似知道自己惹了禍,身子僵得筆直,像一根藍色的細棍,眼巴巴地盯著她。
姜鹿云戳了下它的腦袋,唇角不經意地翹了一瞬,語氣稍緩:“下次不許這樣。”
小笨蛇聽懂了她的話,連忙點頭。
于是聽話的小蛇又得到了一碗香噴噴的混著肉干碎的牛乳。
姜鹿云出來時并沒有通知其他人,連姚天姝都是無意間去了疏月天才發現她不在。
此刻阿寶才回到問天門,就被姚天姝抓了個正著。
“姜鹿云!”
守在門口等了將近三天的姚大小姐遠遠望見她的身影,緊緊提起來的心終于放下了許多,繼而涌上的是數不清的怒意。
然而姜鹿云太熟悉她,搶在她下一句話噴出之前用靈力托著取出幾個妥善安置著的石罐,平靜道:“我把小寶她們接回家了。”
“你……”
姚天姝的臉色一怔,本熊烈燃燒著的怒火如遇了水,驟然熄滅大半。
她的視線凝于那幾個石罐,又移至阿寶那雙幾乎看不出原樣的手上,聞見了阿寶身上淺淡的血腥混雜著草藥的味道,胸口止不住泛出酸痛,眼眶微紅,再說不出什么。
縱然姜鹿云歸途中已處理過傷口、換了身干凈衣裳,但落在親近之人眼中,絲毫的破綻都顯得無比刺目。
姚天姝用力閉了閉眸,后退一步,對著幾方石罐鄭重垂首行過告亡禮:“進來罷,帶她們回家,入禁山亡靈谷永眠。”
姜白玉與妘棠拖著秘境自爆,尸骨無存,她們只得在亡靈谷中立下衣冠冢。
但尋常門徒死后,尸骨皆會入亡靈谷,姜雪青也被葬在那兒。
如今,小寶也去了。
姜鹿云早已親手為姜攬星雕刻好石碑,如今又親自將小寶送到師尊與師姐身邊作伴:“小寶素來是個乖孩子,見到師尊師姐之后記得先替我問聲好,告訴她們……我也很想她們。”
她本以為接回小寶后,自己會好受一些。
但事實是,姜鹿云站在三座墓碑前,從未如此清醒過的認識到:
她的母親、阿姐和阿妹,都徹底離開了她。
兇手是誰?
是殘缺的天道。
是無能的阿寶。
那一陣噬心吞肝的恨意和痛苦,沒有半分緩解,反而愈燒愈旺,在她的神識與皮肉骨髓上燙出一道道血洞,疼得她幾欲癲狂。
姜鹿云低著頭,喘了一口氣,如影隨形的莫名的無力與沉重一直壓在她的脊骨上,令她快要窒息。
手指陡然被握住,姚天姝冷硬的聲音自一旁傳來:“不要多想。”
多想?什么叫多想?
姜鹿云木然站著,腿骨還是有些支撐不住,她沒有搭理姚天姝的話,只扶著姚天姝的手穩了穩身形。
姚天姝敏銳察覺到阿寶額角溢出的細密薄汗,無聲嘆了口氣,干脆將人一把抱起來,準備送她回疏月天。
“這是什么?”
姚大小姐的目光掃過她胸口的衣襟,瞧著那兒竟冒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似是極怕生,與她對視上一眼后那腦袋又咻的一下躲進去藏起來了。
“顯而易見,蛇。”
阿寶停頓片刻,補上一句:“小母蛇。”
她在路上檢查過了,確實是條愛哭的小母蛇。
而且不太聰明,被她翻來覆去的還以為她在跟自己玩兒,豆豆眼瞇成一條縫,咧著嘴直吐蛇信。
姚天姝無語:“……誰要知道這個?”
“你想養它當寵物?”
小蛇悄悄露出兩只眼睛,有些期許地仰頭望向阿寶。
“它非靈獸,已開靈智、生了神識,是妖。”
“妖?那便送回妖域,你把它帶回來作甚?”
姜鹿云不置可否,隨手按住小蛇的頭,又感覺到它于手心里一扭一扭地作怪,仿佛在求她不要把自己扔掉。才出生的幼蛇鱗片很軟,摸上去時宛如觸及到了一小塊兒上好的玉,將她心底的那些戾氣也稍稍鎮下了些。
她漫不經心道:“我樂意。”
姚天姝掂了下阿寶,輕嘖:“你這臭脾氣真是越來越爛了,會不會說人話?”
“想留就留吧,但它日后若要修煉,功法秘籍便是個大問題,你自己考慮好了。”
疏月天主峰上只剩下阿寶一個,姚祝余目前已有入禁山鎮守的念頭,正一點點將問天門的事務教給姚天姝處理鍛煉,因而姚天姝最近一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若非實在擔憂姜鹿云出事,她此時該埋頭伏案于南明峰。
姜鹿云能有閑心養只小蛇妖打發時間都算是好事兒,姚天姝沒什么意見。
但既是妖族,少不得要修煉,妖族的修煉功法她們這兒可難找得很。
也罷,先讓阿寶養段時間,大不了到時候再將這小蛇送回妖域就是。
“它有什么特殊之處嗎?”
姚大小姐隨口問。
阿寶揉捏著小蛇,神識里抓到了小笨蛇在偷偷伸蛇信子像小狗一樣舔著她的手指。
對于這個問題,姜鹿云確實沉吟思索了一會兒:“它很膽小很愛哭。”
還有些笨。
小蛇大受打擊地委屈瞪圓了豆豆眼。
姚大小姐將懷里的人好生放到她的輪椅上去,瞥了眼她衣襟里探頭探腦的小蛇,有些好笑:“這算個什么特殊之處?”
“你既要養它,給它取名兒了嗎?”
“不急,等她能化形了再取。太小了,怕壓不住。”
阿寶失去得太多,現在不得不多顧慮幾分。
姚天姝哪里不懂她的心思,也不再多說,只道取名時她也會幫忙。
又坐了一會兒,姚天姝見她臉上隱有不適疲憊之色,便環顧一圈,給姜鹿云留下一枚裝著各種雜物的儲物戒,自回了南明峰。
她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阿寶等著她徹底不見身影,用靈力驅動著輪椅慢慢進了屋子。
主屋內雜亂得幾乎無落腳之地,地上桌上全散落鋪著被畫得滿滿當當的陣法圖紙。
阿寶習以為常,沒有管,倒是她懷里的小蛇有些好奇地左右打量。
身體和精神都繃了太久,一回到熟悉的空間,姜鹿云下意識松軟許多,倦意如浪濤般撲來,頃刻間將她淹沒。
躺下前,她靠著床頭給小蛇取出一塊兒軟布疊了幾下做成一個極小的枕頭,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枕頭邊:“你先睡在這里。”
小蛇新奇地用腦袋頂了頂小軟枕,吐著信子歡快點著腦袋應了。
它看起來不挑,很好養。
阿寶有些滿意,獎勵地揉了揉它的頭,取下自己眼睛上的黑紗,昏昏沉沉地闔了眸。
——————————————
次日,姜鹿云醒來時已很晚,身上的傷口尚且泛著痛,她沒起身,繼續躺著。
突然間她記起了自己興起帶回來的小蛇,手指在枕頭邊摸了下,卻摸了個空。
阿寶倏然睜眸,未等她放開神識查勘,屋門好似被什么輕輕頂開般發出輕微的聲響。
“蛇兒?”
來者用尾巴尖拍了拍地,回應了她。
也不知它怎么跑出去的。
阿寶放下心來,抬手捂著眼睛緩神,聽到尾巴在地面與紙張上摩挲、晃悠悠爬上床的聲音。
沒過多久,她的手被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碰了碰。
小蛇喜滋滋地松開牙齒,把自己抓到的獵物送給自己最喜歡的人族,翹著尾巴矜持地等待女人的夸獎。
它剛剛有些餓,見女人還沒醒,就自己爬出去找東西吃。
這會兒特地給女人帶回了自己捕捉到的食物。
小蛇已經能夠想象到女人驚喜后會怎樣揉它的腦袋了,它才不是很膽小只會哭,它還會給她捉食物。
毛茸茸、軟綿綿的短小東西落在手背上,好似還在爬,姜鹿云眉頭微皺,放出神識去看,臉色忽而一變。
那原是一只毛毛蟲。
第37章 飼蛇
非但姜鹿云不曾料到它會捉只毛毛蟲回來, 連虛空中的蛇女也驟然僵住。
年幼時的事情太過久遠,這些記憶她早記不清了。
無形的風卷起那只毛毛蟲,將它托在半空,卻不曾直接處理。
阿寶暗自向手上扔了兩個清潔訣, 并未認定是小蛇頑皮捉蟲回來戲弄她, 只用神識看清了小蛇這會兒驕傲期許的模樣, 心下有些好笑, 遂著它的意揉了下它的腦袋, 輕聲問:“這蟲子是捉來給我吃的嗎?”
小蛇吐了吐信子,快樂地翹著尾巴尖用力點頭,豆豆眼還不住地往那只被卷到半空中的蟲子那兒看, 腦袋又撞撞阿寶的手,示意她趕緊吃。
阿寶彈了下它的頭:“我是人族, 不吃生蟲。”
“捉來的蟲子身上不干凈, 你也不要吃。我以后會在那面案幾上為你準備一個食盆、每日放一些食物,你若餓了, 就去那兒吃飯。”
小蛇的尾巴尖一點點落了下去,它聽懂了自己捉來的食物女人不吃, 豆豆眼里的光霎時黯淡許多,垂頭耷腦地趴下上半身, 卻被女人的指腹撫過背脊。
它最喜歡的人族正與它淡淡說:“蛇兒能自己捕獵, 很厲害。”
小蛇尾巴瞬間嗖的一下又支棱起來, 這一次, 半條尾巴都翹了上去。
它實在好哄,此刻在女人手心下滾來滾去, 前一瞬還焉巴著的豆豆眼猛地一亮,嘴巴咧得大大的、蛇信一吐一縮, 顯然是在笑。
阿寶收回神識,感覺到它慢悠悠地滾到自己脖頸上來,腦袋這兒蹭蹭那兒蹭蹭,偶有濕漉粘上,她已能想象出這條小笨蛇是怎樣學著小狗伸信子偷偷舔她的了。
姜鹿云摸著手下綿軟的尾巴,總藏著郁色的眉也被它鬧得稍稍舒展。
養大一條小蛇,好似并沒有那般輕松簡單。
但也并不令她厭煩。
小蛇沒有化形之前無法說話,可自從它來到這里,疏月天卻莫名熱鬧起來。早已荒廢的花圃中零落的枝葉響個不停,一小條藍玉般的身影興高采烈地在里邊打滾游動,玩兒得滿身泥濘后,再乖覺地爬到女人腳邊碰一碰,女人就會把臟兮兮的小蛇重新弄干凈。
偶爾阿寶有閑心控著一小片烏云飛到它腦袋上下雨,小蛇也開心得幾乎要蹦起來。
它很好滿足。
把小寶的尸骨帶回家后,阿寶首當其沖需要做的就是繼續煉化體內的靈力、清理筋脈中的寒毒,為此她在養了兩年小蛇之后選擇再次閉關。
她為小蛇制作了專門給它睡覺用的軟窩和能夠不斷供應靈泉水的器物,也與門內飯堂中的小門徒訂好每日的飯食、由靈鶴送到疏月天來。
“我要進去修煉一段時日,若你覺得無趣,可以四處跑著玩兒,但不要出問天門,外邊很危險。”
進入密室前,阿寶在小蛇脖子上系好一根穿著金豆子的紅繩,上面有她的靈力護體,亦刻著疏月天的彎月圖騰,問天門中如果有其余同門看到它,見此也不會傷害它。
妖族比人族的生長還要緩慢些,小蛇雖長大了一點,卻仍是幼蛇。
然而它安靜地盤成一團抬起腦袋聽阿寶講話,應是明白了自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到女人,當即難過失落起來,豆豆眼里慢慢閃爍出水花兒,身子抖了抖,還竭力忍著,那些小珍珠直打轉,倒瞧著愈發可憐可愛。
它挪過去蹭著女人的裙擺撒嬌,尾巴尖一拍一拍地打著地面,想讓阿寶把它也帶進去,它不想跟女人分開。
可惜這一次,對它近乎于有求必應的人卻沒有同意,只坐在輪椅上彎腰敲了下它的腦袋,給予它一個早已深思熟慮過的承諾:“妖族化形乃是天賦,無需功法,如果你能在我出來之前化作人形,我就將你收為徒兒,可好?”
什么是徒兒?
小蛇疑惑地歪了下腦袋。
“師徒是修真界中最為親密的關系之一,情如母女。”
盡管并未體會過母女情分,可最為親密這幾個字小蛇能理解,剎那間挺直了上半身,用力地頂了頂女人的靴面,豆豆眼里倏然綻出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
它要做她的徒兒!
女人挽著半髻,白發披散于胸前,髻中銀簪簡約。
她并不常在小蛇面前露出輕快的神情與笑容,如今卻難得毫無掩飾地揚起些唇角,琥珀色的瞳孔雖渙散無神,但于光照下仍透亮得宛如琉璃。更莫提眉心那點朱砂,秾艷如冬日赤陽。
阿寶已非受師尊師姐庇護的小徒,在年幼的小蛇妖前,也隱約多了幾分年長者對少者慣有的縱溺。
她靠著輪椅,雙手隨意擱于膝上,低聲笑道:
“我等著看你化形后的模樣。”
————————————
“小蛇。”
姚天姝才踏入疏月天的范圍,便遠遠望見那上身已化作人形的小蛇妖手里抱著一堆野果,正悶頭往主峰上游去。
她隨意喚了聲,小蛇亦聞見還算熟悉的氣息,眉間的警惕漸緩,聽話地停住動作。轉頭看去后見是姚天姝,就小小地笑了下,露出兩顆還沒被收好的尖牙,不倫不類地做了個禮。
“門主好。”
半年前姚祝余入禁山,問天門的門主之位由姚天姝接手。
按理來說本該舉大宴,可如今這世道,活著尚且艱難,哪里有閑心去管這些。
因此姚天姝做主,僅給各方送去玉簡通知,后自行在門內行過極簡的傳任儀式、告敬過天道,也就算了結。
鴉雛兼蜜褐色長袍輕拂,姚天姝不過抬步,身形卻在下一瞬閃至這個直起尾巴還不足她腰間的小蛇妖跟前,目光在她額角顯露的品月色鱗片上滑過,又落至她兩只近于青冥色的豎瞳,不禁揚眉:
“姜鹿云馬上就要出關,你這……”
小蛇的臉一下子苦著垮了下去,沮喪地低下頭,蛇尾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嘟噥:“我也不想,但是我好像有點笨,暫時只能弄成這樣。”
倒還坦誠,姚天姝微微勾唇,若無其事地揉了把小蛇長至肩頭的黑發:“也罷,先上去吧,說不定她便喜歡你這樣呢。”
收小蛇為徒的事情姜鹿云閉關前就已經與姚天姝商議過了,說實話,姚天姝并不贊成。
還是那個問題,妖族修煉的功法她們在這兒很難找到,縱然去妖域換,也大多只能換到最基礎尋常的入門功法,而這種功法并不能支撐小蛇更久遠的修煉。
屆時花費的精力只會越來越多,或許還得不到什么成效,不如將小蛇送回妖域找到它的本族。
對于姚天姝的建議,姜鹿云心知有理,卻無法痛快應允。
大多時候姚天姝也需處理自己的事,而她孤坐在昏暗主屋內書畫著天方夜譚般的陣法圖,目不能視,足不能行,唯有將窗戶掀開些、靜靜聽著那條幼蛇在地上摩挲爬行的輕微聲響時,才仿佛遽然想起自己原還活著。
那條小蛇很喜歡躺在石桌上露出白色的肚子曬太陽,阿寶偶爾開啟神識掃過它,見它的尾巴垂在那兒舒服得直晃,便好似自己也分到了點暖融融的陽光,筋骨與胸口處的寒霜亦隨之褪散些。
姜鹿云僅是人,有私心。
最后,她與姚天姝說,若小蛇能在兩年內摸到化形的門檻,就算天意,她會告知它其中利弊,若小蛇愿意留下,她再收其為徒。
“……它不過是一條最普通的蛇。”
倘若是天賦異稟、見獵心喜也罷,但這小蛇妖來后不久她們便測過了它的根骨和血脈,皆是平庸。
阿寶支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杯盞,驀地輕嗤:“我也不過是個既瞎又瘸的殘廢,它做我的徒兒,綽綽有余。”
“姜阿寶!莫說這樣的喪氣話!”
姚天姝聽不得這些,忍不住拍了桌,但視線觸及阿寶冷淡漠然的眉眼時,又是啞然闔眸,很快便甩袖離去,只硬邦邦丟下一句:“你想怎樣就怎樣。”
她們二人賭的是小蛇能否在兩年內摸到化形的門檻,可阿寶告知小蛇的卻是叫她在自己出關前正式化成人形。
這點小把戲還是某次姚天姝前來疏月天、見某條已經化出上半身的小蛇女躲在草叢里偷哭時才從小蛇嘴里套了出來。
姜阿寶的這些伎倆,打小就沒停過,這般大了還誆一條剛出生的蛇,實在令姚天姝又好氣又好笑。
可惜單純的小蛇不知緣由,還當真信了她要正式化形的承諾,越臨近姜鹿云出關的日子便越垂頭喪氣,生怕自己又被嫌沒用、被丟掉。
因而姚天姝此時的這句話,小蛇并不信。
小蛇女悶悶地嗯了下,拖著尾巴一搖一擺地跟在門主后頭走上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才至院落門口,她鼻尖動了動,豎瞳猛縮,趕緊伸進腦袋去看,一眼就望見了坐在院中的白發女人。
她的心情止不住地飛揚上去,尾巴又爬又蹦,沒幾下就跳到了女人身前,脖子上掛著的紅繩與金豆子直晃。
然而,等那雙漂亮的眸子不緊不慢地抬起來后,小蛇所有的聲音都被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結結巴巴半天擠不出一句像樣的話,連稱呼也不知該怎么稱呼面前的人。
她很想喊師尊,但她有些笨、還沒能化形好,大概不能成為姜鹿云的徒兒。
小蛇莫名沉默,抱著自己費勁兒摘到的野果子,很是局促,豎瞳前慢慢浮出薄霧,癟著嘴想忍住想哭的沖動,一時間不知所措。
阿寶早注意到她了,如今用神識細細打量過她現在的模樣,見她好似傷心得又要掉小珍珠,便抬手揉了下小蛇女臉頰兩側的嬰兒肥,肉嘟嘟的,手感極好。
小蛇女化形后挺直尾巴比阿寶坐在輪椅上還矮一些,畢竟不管放在妖族還是人族都是個幼童,這會兒見女人主動來摸她,淚珠子還沒收好,嘴角倒傻乎乎地先提了上去。
她長大了兩歲,還跟才出生時一般好哄,看到阿寶如此動作,便好似敏感的小動物得到了什么指令,又一下子高興起來,扔下自己辛苦摘的果子,不管不顧地撲到阿寶懷里去。
若非化形后比原先大了許多,她甚至還想打個滾。
小蛇女眼巴巴地盯著阿寶,笨拙地跟她示好,蹭蹭她的脖子,又聞聞她身上的氣息,小聲道:“我好想你。”
阿寶控著風將她的果子全放去了桌子上,抬手把小蛇女抱好,察覺到她那條還在扭來扭去的尾巴,拍了她一下:“坐好。”
好動癥小蛇立馬變成木樁子小蛇。
姚天姝在后頭進來,搖著頭一嘖:“好黏糊。”
姜鹿云平靜回懟:“羨慕可以直說,不燙嘴。”
“羨慕?”
姚大小姐哼笑,撿起顆小蛇女摘來的果子,隨意擦擦后就往嘴里送,大發慈悲地偏過臉不與她計較。
小蛇女瞅了瞅她手里的果子,沒敢說什么,把腦袋埋到阿寶身上去。
姜鹿云撫著她額角仿佛在發光似的鱗片,溫聲問這條小蛇:“你既能化形半身,如今可愿做我的徒兒?”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兒太大了些,小蛇女一個仰頭,呆呆地注視著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可是……可是我還沒能全部化形好。”
小蛇尾巴方翹起來,又耷下去。
果子都塞不住姚大門主的嘴,讓她還留著空隙在旁邊發出怪聲。
姜鹿云冷酷無視她,絲毫不為自己誆騙小蛇而心虛,鎮定自若地撫著小蛇的臉頰安撫:“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我很滿意,就不知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徒兒?”
小蛇女像是得了大肉骨頭的小狗,快活得尾巴都要搖起來,剛想喊出愿意,就被阿寶捂住嘴。
阿寶仔細告知她:“你是妖族,我是人族,我現在并無妖族修煉的功法。你若留下來做我的徒兒,我會盡力為你去妖域尋。此外,我會教你如何握刀、如何布陣。”
“但你若回了妖域、回到你的本族,哪怕僅是小族,也自有傳承之術,會讓你的修煉道途平坦簡單些。如果運氣好能拜大妖為師,則更有助于你的修行。”
功法與刀法、陣法等大相徑庭,功法修煉的是筋脈丹田,人族與妖族在此方面相差極大。
但除了內修的功法,其余的刀術、陣術,阿寶都可以如常傳授給她。
“修行之道漫長,非此刻興起所能決定,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再好些想想。”
“若你仍愿意拜我為師,明日早晨來給我答復。若你想回妖域,我便送你去尋你的本族,亦或去尋我相識之妖、托他們收下你。”
阿寶松開了手,小蛇女早就安靜下去,擰著眉頭苦思冥想。
她自然很想現在就滾到地上去叩頭喚師尊,能一直留在女人身邊。
但姜鹿云說得如此認真嚴肅,她便只得動起她容量極小的小蛇腦袋去順著女人的意好好想一想。
神識中瞧著小蛇女默默爬到一邊兒去皺起臉思索,姜鹿云側頭:“你繼任了?”
“怎么,不行嗎?”
“不敢,還未恭賀姚門主登位。”
兩人同步頓了下,繼而紛紛翹起了嘴角。
姚天姝抱著胸,笑罵:“油嘴滑舌。”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姜鹿云靠在輪椅上,指尖敲了敲扶手:“寒毒快要逼出來了,靈力煉化和境界鞏固還需要點時間。”
畢竟她此前完全是不要命式的強行提升修為,這會兒后遺癥不少。
姚天姝頷首:“慢慢來就是。”
“你不是很喜歡那小蛇?與她說得這般清楚,不怕她選擇回妖域?”
“與其日后悔恨,不如提早說清。”
“她這么大點兒,能懂什么?萬一此時因為雛鳥之情留下來,日后又后悔,怎么辦?”
阿寶端起茶盞抿了口,不置可否:“我給過選擇的機會,她自己選的,又能怪誰?”
姚門主可看不慣她這樣的奸猾之輩,連連搖頭:“姜阿寶啊姜阿寶,對一條幼蛇耍心機,你可真行。”
姜阿寶臉皮厚,無所謂,隨手偷了顆小蛇摘來的果子:“以后別當著我徒兒的面喊我小名。”
師尊的威嚴得高高豎起。
回答她的是一枚扔過來的果核。
“八竿子還沒影兒的事少想,等這小蛇女同意了再說。”
姚大門主的身影朝院落門口飛去:“姜阿寶姜阿寶姜阿寶阿寶阿寶阿寶。”
一如既往的聒噪,跟鴨子似的。
她身后,是兩枚順著風砸來的果核。
偷吃完小蛇果子、還把果核亂扔的師長沉穩斥道:“幼稚。”
早晚叫飯堂把鴨子給燉了。
姜鹿云進疏月天密室閉關期間,小蛇女晚上都是縮成原型睡在她院落主屋里的軟窩上的,她還把自己的軟窩悄悄叼著拖到了阿寶的床旁邊,上頭有很濃的阿寶留下的氣息,會讓她感到安心。
如今阿寶既出了關,某條貪心的小蛇便蠢蠢欲動地想再往女人身上湊近些。
子夜,一顆圓潤的腦袋扒到床頭,豆豆眼謹慎地觀察了片刻,確認女人還閉著眼在睡覺,細軟的身子一扭,靈活敏捷地滾到了女人的枕頭旁邊,幾乎沒發出什么聲音。
小蛇翹起尾巴為自己歡呼,再小心地往女人脖子處滾了滾,貼著溫熱的肌膚、嗅著女人身上幽淡的香味,翻起肚皮吐了吐信子,終于安逸地闔上了豆豆眼。
一直未動的人在它呼吸平穩下去后忍不住彎唇,將自己的被子拉了拉、妥帖蓋在小笨蛇的肚子上。
次日清晨天才霧蒙蒙亮小蛇女就咕嚕滾了一下醒過來,興奮地化成半身人形去叫阿寶,見女人似乎醒了,便立刻爬下床趴在地上砰砰給磕了兩個響頭,大聲喊:“師尊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本還頭腦不清醒的阿寶掙扎著撐坐起來,有些無奈地扶額:“磕這么重不疼嗎?你這是兩拜。”
小蛇女眨了眨眼睛,哦了下,乖乖地又喊了一遍,把一拜改為了兩拜。
她這樣,真的有些笨、又有些可愛。
阿寶腹誹,再多拜一下就可以入洞房了。
“敬師茶呢?”
這是什么?
沒學過禮節且年僅四歲多的小蛇女傻眼,但她靈光一閃,扭頭找了找,趕緊顛顛地去桌上倒了杯茶水,前頭的尾巴一低,也不知是在跪還是在趴,恭恭敬敬地把茶端給姜鹿云。
還是冷茶。
幸而阿寶也不甚在意這些形式,一口飲下,便算拜師完成。
隨后,她用風將小蛇女拎起來,揉了下她的臉頰,叫小蛇先自己出去玩兒。
“第一日不用太過勤勉,午時往后再來尋我,我會教你怎么拔刀、握刀。”
“那我去給師尊再摘些果子!”
“好,去吧。”
聽著尾巴的摩挲聲漸遠,阿寶打了個哈欠,面無表情地重新躺下,朝里翻了個身,把被子一直提到頭頂裹好,手指隨意在床頭布下一個隔音陣,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繼續睡。
倒霉孩子,怎么這么有精力。
她才閉關出來,累得半死,居然這個時辰就把她吵醒。
“逆徒。”
虛空中的姜熹不禁失笑。
既然已收了小蛇做徒兒、小蛇也算能化形,那取名的事兒就得搬上日程。
為此,姚天姝埋頭守在南明峰小山似的案卷中之際還不忘往疏月天傳了兩只紙鶴通訊:“你別說是誰取的,讓小蛇自己選,看看她要誰的。”
姚大門主選出來的是毓、璨二字,皆寫在印著金箔的紅紙上。
姜鹿云看過后沒評價,她將自己選出來的那個字寫在與小蛇鱗甲顏色相同的品月色薄紙上,既而把三張紙放在一起,告訴小蛇女想要哪個做名字就抓住哪個。
紅色,俗。
藍色,顯眼。
阿寶不慌不忙地品著茶,已做好她會第一時間去抓藍紙的準備。
對于小蛇而言,這些字她或許連認都不認得,說是叫她選,實則就是抓鬮。
然而,小蛇女趴在桌上打量了半天,眼珠子居然盯到其中一張紅紙上頭去了,爪子緩緩伸出。
一道忽如其來的風生氣地打了下她的爪子。
小蛇嗷了下,不明所以地茫然抬頭,師尊正垂眸端著茶盞以杯蓋撇去水面茶葉。
所以肯定不是師尊。
小蛇撓撓腦袋,爪子也不疼,便心大地繼續低下去瞧。
這一回,她的視線終于從那張紅紙上挪開。
挪到了另一張紅紙上。
她再次伸出爪子。
啪。
又是一道莫名的風吹來,在小蛇的腦殼兒上惱怒地拍了一下。
爪子咻的一下縮回,這一次,靠譜的師尊好似也發現了不對勁,蹙眉將眼圈紅紅的小蛇女摟進懷里、給她揉了揉腦瓜子,關懷問:“怎么了?”
小蛇立刻縮在師尊懷里跟師尊告狀,委屈得不得了:“有風打我。”
師尊自然心疼她,安撫地親了下小蛇的額頭,抬手將窗戶關緊,沉聲道:“風壞。”
被親了的小蛇下意識咧開嘴笑,只知道附和師尊點頭,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兒,偷樂:“師尊,你真好。”
師尊憐愛地摸著小笨蛇的腦袋:“繼續吧。”
這一次,小蛇看中了最后一張紙,躲在師尊懷里,試探地伸出爪子,嗖的一下把紙抓走。
可能是窗戶關緊了,沒壞風再打她。
師尊很滿意:“這是我給你取的,熹,意為光明。”
“日后你隨我姓姜,就叫姜熹。”
小蛇本來更喜歡鮮艷耀眼的紅色,但一聽是師尊給自己取的,那點子小遺憾頃刻間灰飛煙滅,快樂地甩起了尾巴:“我喜歡這個名字!”
“喜歡就好。”
選名出了結果,肯定得告訴姚大門主。
伏在案卷中的門主一聽小蛇的選擇,眉頭瞬間皺了起來:“你不會做了什么手腳吧?”
不對啊,小孩兒不都喜歡亮眼的顏色嗎?
她還特地準備了兩張呢,兩倍的幾率。
姜鹿云倚在窗邊,聽著小蛇女到處亂躥的聲響,冷靜道:
“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38章 飼蛇
養徒兒與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阿寶現在總算能理解一二清川仙君為何那般喜歡追著她揍。
若非她只這一個徒兒,舍不得對這孩子下手,姜熹幼時也難逃被掛到疏月天上去吹冷風的命運。
“上一篇,重背一遍。”
姜鹿云不久前親自去了一趟妖域, 聯系到尚且活著的妖族舊識, 用高價與其中一位買下了品階尚可的妖族修煉功法。
她讓小蛇暫且先按照這本去修煉, 足夠供姜熹步入金丹、乃至于元嬰。
等姜熹修為更高些, 她再想法子看看能不能用什么東西去與那些大族交換秘籍便是。
小蛇如今畢竟才五歲多, 還只是個幼童,叫她自己去學去看是不行的。為了引導小蛇女進門,阿寶特地翻看了一遍功法, 一篇一篇地教,講完其中奧義后讓姜熹先背, 背完之后再領悟、嘗試著引氣入體。
這幾日午時過后她都會放下那一卷卷陣法圖紙, 抽空來檢查小蛇女的功課。
然而,她真的低估了教導孩子的難度。
此時已是第十六遍, 而腦袋只有丁點大、怎么都記不住的小蛇也差不多胡編亂鄒出了第十六個版本。
阿寶不太明白,明明小蛇每背錯一句她便會糾正一句、給她時間重新記憶, 都十五遍了,怎么還能背成這樣?
幼時雖頑劣卻天資聰穎的阿寶闔著眸扶額撐在案面上, 一邊兒聽她的笨徒兒磕磕巴巴地編書, 一邊兒在案上摸家伙。
硯臺?這個不行, 會砸傷。
茶盞?還是重了些。
筆架?似乎仍大了點。
毛筆?又太輕。
算了, 干脆還是把這條小蠢蛇掛到疏月天上去吹吹風吧,看她平日里精力旺盛、四處打滾的模樣, 應當也算皮糙肉厚,掛一個晚上生不了病。
姜鹿云無意識地摩挲著指尖, 指骨輕輕敲桌。
那頭,小蛇女的聲音越來越低,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小心地抬起眼睛瞅了兩下許久都默不作聲的師尊,又聽師尊極有規律的敲桌聲,只覺得師尊的手仿佛敲在了自己腦瓜子上,每一下都叫她感覺腦漿一震、小蛇腦袋都快被敲裂開來。
小蛇眼眶中包著一汪小珍珠,妖族靈敏的感官再次上線,抽抽噎噎地試探著問:“師尊,你是不是想打我呀?”
該聰明時不聰明,不該聰明時卻機靈得不得了。
師尊無奈地嘆了口氣,微微一笑,將蛇兒招到懷里來,感覺著她小動物般貼到自己身上,冷硬的心腸便也不知不覺間柔軟許多,指尖撫著小蛇的頭發,安撫道:“師尊哪里舍得打你?”
師尊只是想把你掛上去吹吹風罷了。
在天真的幼蛇眼里師尊說出的話都如同圣旨,此刻得了師尊的回應,瞬間放下心來,撅著嘴躲在師尊懷里嗚嗚直蹭,小蛇尾巴一翹一翹:“師尊最好了!”
“乖,既然書背不下去,那就出去練會兒刀吧,昨日教你的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
說到這個,小蛇就不心虛了,被師尊拍了拍屁股無聲催促,尾巴一挺,樂顛顛地握著自己還未開刃的小刀出門去練。
她覺得自己的刀練得還不錯。
然而,出去的時候貌似太急了點,門一打開,外邊就有風拂了進來,小蛇女的尾巴莫名一滑,咕嚕咕嚕摔得滾成了一團小蛇球,最后啪的一下跌在了外頭的地上,屁股都要被摔成兩半。
里頭的師長聽見了動靜,略有些擔憂:“熹兒?可摔疼了?”
善良樸素的小蛇妖抹了把臉上的小珍珠,堅強地爬了起來,不想讓身嬌體弱的師尊為自己擔心,悶聲回:“沒事,師尊別擔心。”
師尊自然極信任她,唔了一聲,沒有多問。
她一搖一晃地捂著自己的蛇屁股到院子里練刀去了。
說實話,真是好一通亂舞。
但也不能怪小蛇,畢竟她才這么大點兒,又沒化出兩條腿,因此練得差些也情有可原。
師尊只會心疼她,怎么會責備她呢?
可屋外惱人的風卻討厭得很,每當小蛇揮錯一次,那股子風就要打她一下屁股。
小蛇被打得嗷嗷直叫,屋內的師長也察覺到了異樣,關懷揚聲問她可有事。
“沒事兒,師尊不要擔心。”
小蛇女眼淚汪汪地哽咽著安慰她柔弱的師尊,憤怒地揮舞小刀與那股子風進行負隅頑抗,最終被大風猛地一吹,又跌成了小蛇球在地上咕嚕咕嚕到處亂滾。
可憐師尊目不能視,無法拯救她的小徒兒,只得在里邊輕聲叮囑:“若累了,便趕快停下休息吧。”
“不用!”
難得生出小脾氣的蛇兒無能狂怒,甩著尾巴頭鐵地堅持下去,非要給師尊證明自己不是沒用的小蛇。
師尊勸不住她,兀然低低咳嗽了兩下,被小蛇敏銳抓住。
小蛇立馬轉頭,在與壞風的斗爭中分出心神:“師尊,你咳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她知道自己師尊身子不好,一有風吹草動都怕得要命。
“……無礙。”
師長的聲音稍顯沙啞。
但凡此刻有個人進屋,必能瞧見師尊嘴角揚起的戲謔弧度,從而揭穿扶風道君可惡且奸詐的真面目。
虛空中的大蛇如遭雷擊,幾乎是不敢置信地看著阿寶逗弄欺負小蛇。
在姜熹的印象中,師尊從未打罵過她。
現在看來,倒也未必,只是小蛇太笨,毫無察覺罷了。
姜鹿云當然沒事兒,她咳嗽實則是在笑的過程中不小心被嗆住了。
熹兒被外頭的風欺負,跟她這個做師尊的有什么關系呢?
阿寶一只手撐著額頭,另一只手正恬不為意地轉著毛筆,被小徒勾起的火終于又由小徒親自熄滅。逗小蛇逗得身心愉悅,重新垂首埋進自己案上鋪滿的陣法圖中鉆研。
每一寸脈絡、每一處道紋阿寶都得推算上百上千回才能勉強滿意,畢竟如此龐大驚天、傾盡心血的布局,僅有一次機會。
若失敗,那姜鹿云便無力回天,只得隨大陣一同魂飛魄散。
想要將此陣布于天地、囊括四域,除了紙上的功夫,現實中的機鋒算計才更令人頭疼。
但這些已是后話,如今陣法圖尚未完成,阿寶又剛收了小蛇為徒,起碼在小蛇年幼之初,她的精力還是分出將近一半放在了姜熹身上。
阿寶把小蛇留下、從小蛇身上汲取到了能暫時壓下她心中痛楚與怨恨而支撐下去的力量,便得承擔起身為師長的責任,在最終落子前將小蛇好生撫養長大。
晚間,小蛇鉆在師尊懷里,抱著自己的尾巴,沮喪地埋下腦袋沉默了許久,突然偷偷露出兩只眼睛小聲問姜鹿云:“師尊,我是不是很笨呀?”
是有點笨。
師尊給她掖好她背脊后的被子,撫摸著小蛇的腦瓜子:“熹兒怎么會這樣想?”
小蛇女放開自己的尾巴,仿佛毛毛蟲一樣挪著貼到師尊身上,抱緊了師尊的腰:“因為我好像學什么都很慢。”
她耷拉下兩條眉毛,掐著指頭數,越想越傷心,小珍珠復而在眼眶中打轉:“我記不住書上的字,練刀也練不端正,還總是被風欺負。”
阿寶眨了下瞎掉的眼睛,默然頓了片刻。
“師尊會不會覺得我很笨,然后就不要我了?”
扶風擁住她,并未第一時間回答,只反問道:“你的師尊是個瞎子,還是個瘸子,平日里也無法輕易握刀,熹兒會不會嫌師尊丟人、不想要師尊了?”
小蛇遽然瞪圓了眼睛,來不及擦自己臉上的水花,撲棱一下頂著被子爬起來,大聲喊:“當然不會!”
“師尊是最好的師尊!熹兒怎么可能會嫌師尊丟人!”
她說著說著,見女人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自己,又覺得鼻子一酸,卻不是為自己感到委屈。
小蛇摸摸師尊的腿和手、又湊過去親親師尊的眼睛,沒忍得住,猛地哭出聲來,尾巴兇巴巴地啪啪甩在床邊:“誰都不許嫌棄師尊,誰敢嫌棄師尊我就打誰!”
“熹兒也永遠都不要離開師尊!”
原來養一個徒兒是這樣的感覺。
蛇是冷血動物,可小蛇又爬又滾地進入阿寶心臟中后,她卻莫名覺得胸口處滾燙起來。
聽小蛇不知為何愈發哭得難過起來,姜鹿云伸手把這條極愛哭的蛇寶寶撈進被窩里重新藏好,淺淡地笑了下:“誰在乎他們如何想?”
“我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大人物,也并不強求你去做天縱奇才。熹兒既不嫌師尊是個殘廢,師尊又怎會因為熹兒學得慢些就把你扔掉?”
“你若有天賦,師尊自會傾盡全力幫你。你若無天賦,那就如大多數普通修士一樣長大,只要你能平安快樂,師尊也就心滿意足了。”
阿寶雖會因輔導小蛇學業而惱火,但她對于姜熹卻并無多嚴苛的要求與期望。
失去這么多后,比起自己的徒兒能成為世所罕見的少年天驕,姜鹿云倒更希望姜熹可以無病無災、無憂無慮地長大。
被窩中依偎在她胸前的小蛇仍在發顫,阿寶隔著被子拍拍她的屁股:“過目不忘的天驕只是少數,需讀百遍方能記住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數。熹兒日后不論做什么,都不必與旁人比,只與自己比就是。今日你背下了兩頁書,明日便背下四頁,這就算勝利。”
“三十年金丹與百年金丹、百年出竅與數百年出竅都無甚差別。有人走得快些,便有人走得慢些。有人道途平坦,便有人道途坎坷。只要堅持到最后、走到終點,結果都是一樣。”
“只要熹兒是在認真學,學慢些,師尊并不怪你。”
上輩子許是小狗投胎的小蛇躲在師尊溫軟的懷中扭來扭去,不安的情緒漸褪,依戀地貼著師尊重重應了下,快樂地將白天的傷心事拋于腦后,嗅著師尊身上好聞的味道不知不覺間陷入了香甜的沉睡。
次日開始,無形的風僅會偶爾在小蛇學習不專心時敲敲她的腦瓜子、打她屁股,此外便不再追著小蛇欺負。
一晃又是兩年,小蛇長到了七歲多,已能將尾巴化作雙腿,被師尊賦予道號松引,也到了去學堂的年紀。
阿寶的陣法圖已布局至關鍵處,無力分太多精力顧及小蛇,便與姚天姝說了聲,將小蛇送進學堂里統一學些修真界里諸如符紙法術之類的基礎知識。
“師尊師尊!”
第一次去學堂的小蛇焉巴巴地挎著師尊給她親手做的小包回到疏月天,眼眶泛著紅,剛推門進屋見到師尊便忍不住揚聲喚她,想尋求師尊的寬慰。
然而此時姜鹿云手中筆墨正要落下,心神皆凝于其上,被她如此一喚,筆墨稍定,墨水暈染開來,毀了兩處陣法脈絡。
阿寶有些心煩意燥,忍不住蹙眉,沉下聲:“熹兒,不許鬧。”
師尊從未這般對小蛇說話,小蛇被嚇住,呆呆僵在原地,不敢做聲。
直到深夜,完成又一座分陣圖紙,姜鹿云停下筆揉了揉眉心,聚精會神許久后倦意升騰,卻霎時察覺到了異常之處。
屋子里太安靜了些。
“熹兒?”
旁邊趴在小案幾上發呆的小蛇聽見師尊喚自己,豎瞳驟亮,立馬直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扯了扯師尊的衣袖。
姜鹿云在黑暗中撫上她的臉頰,兀地吊起來的心緩緩放下,將小蛇從軟墊上抱進懷中:“熹兒怎么不出聲?”
小蛇原是憋住了,可一被師尊問及,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已經掉了下去,瞬間哭得一塌糊涂,攤在地上的小蛇尾巴微蜷。
“……熹、熹兒聽話,不鬧。”
阿寶這才想起自己方才說的話,唇角輕抿,此時一陣懊悔,連忙取出帕子給小蛇擦淚,親了親小蛇的眉心:“是師尊的不對,師尊不該兇熹兒。”
“對不起,熹兒能原諒師尊嗎?”
小蛇總是很容易就能被哄好,此時由著師尊擦拭臉頰、眉心處又落下了甜軟的吻,嘴巴下意識咧開了些,乖乖藏進師尊懷里:“不怪師尊。”
她遲疑了下,埋在師尊的衣服上不肯抬頭:“……師尊,我可不可以不去學堂了?”
阿寶撫著小蛇的頭發:“為什么?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了?”
案幾下的尾巴晃來晃去。
她委屈得又想哭,額角鱗片一直蔓延到眼尾:“她們好像不喜歡熹兒,不跟熹兒說話。”
其實原因很好猜,姜鹿云有些心疼,軟聲告訴她:“她們都是人族,不是不喜歡熹兒,只是之前不曾見過熹兒這樣的小蛇妖,現在有些害怕,不敢跟熹兒說話。”
小蛇癟了癟嘴:“熹兒沒有欺負她們。”
“熹兒是好孩子,自然不會欺負她們,是她們不了解熹兒罷了。”
人對于未知陌生的事物,總懷有警惕畏懼與排斥之心,更何況與姜熹在一起學習的皆是與她年歲相當的孩童。
“這樣,我給熹兒準備些點心和果脯,熹兒明日帶去學堂跟她們分一分。若她們仍不理熹兒,那便是她們的錯,熹兒也不用再去學堂,以后都由師尊教著便是。”
尾巴掃了掃,把案幾下頭擦得锃亮,小蛇還是猶猶豫豫地應下了。
她有些怕生,不太敢與陌生人說話,今日主動開口已幾乎花光了姜熹全部的勇氣。
然而師尊卻好似不知,此時摸著小蛇的腦袋瓜,溫柔地夸她:“熹兒很棒,熹兒是個很勇敢的孩子。”
于是,姜熹的心底蹭的一下燃起一團明亮的火苗,把慢慢爬上去的膽怯也全部燒光。
被師尊夸獎了的小蛇美滋滋地翹起尾巴尖躺在師尊懷里,高興得快要冒泡。
阿寶學著幼時師姐的模樣親手給自己的徒兒做了一大盒點心和果脯塞進小蛇的包中,又耐心教她怎樣與旁人溝通交流。
神識看著小蛇一蹦一跳地揣著包下了疏月天后,她并未撲進自己的事情里,而是思考了片刻,用靈力推著輪椅到院落中,想趁著好日光給小蛇做些能用的物件。
當天晚上,小蛇歡歡喜喜地背著包回家。
這一次,她記得昨夜的事,不想再吵到師尊,就先探進腦袋觀察了一下,直到被里邊坐著喝茶的師尊抬手喚了聲才彎下眸子一溜煙滾了過去、撲到師尊身上。
阿寶抱著自己的這個寶貝疙瘩,細細問她在學堂中的生活:“今日怎么樣?”
“她們理我啦!”
說到這個,小蛇不禁眉飛色舞起來,她想到了什么,趕緊低頭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小塊兒用紙包著的肉干:“這個是萬象潭的師姐給我的!本來有兩塊,但是熹兒吃掉了一塊,還有一塊給師尊!”
說是師姐,其實也就是比姜熹入門早兩個月的小孩。
姜鹿云送她去學堂時將消息都打聽清楚了,知道小蛇說的是哪個孩子。
“多謝熹兒。”
小蛇見她取過去咬了口,便嘿嘿傻笑著靠在師尊脖子上,仰起腦袋問:“好吃嘛?”
“好吃。”
一股莫名的驕傲與分享成功后的滿足飄飄忽忽地溢滿了小蛇的心,讓她直接化作原型,在師尊腿上快活得直打滾。
師尊靠著椅背,縱容著由她玩兒,指尖撫過小蛇泛白的肚皮:“我以后晚上都陪著你,好不好?”
阿寶考慮了一下,她白日抓緊些時間便是,晚上還是要抽出時間陪陪小蛇才行。
小蛇尾巴一挺,上半身突然直起,睜大的豆豆眼里滿是被餡餅砸中后的驚喜,用腦袋拱了拱師尊的手。
“自然是真的。”
姜鹿云有些好笑,揉捏了下小蛇的肚子:“我們熹兒還是個蛇寶寶,師尊再忙也得看著你長大才放心。”
被師尊寵愛的蛇寶寶吐著信子直瞇眼,尾巴扭得像麻花,感覺今晚的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蛇。
睡覺前,她靠著姜鹿云,小狗一樣嗅著女人身上的味道,歡呼雀躍地宣布:“師尊最好了!熹兒要跟師尊永遠在一起!”
阿寶闔著眸勾了下唇:“熹兒日后不想要道侶了?想跟師尊一直住在一起?”
小蛇趴到師尊身上,腦袋一歪一歪:“道侶是什么?”
“道侶就是……”
姜鹿云驟然卡殼兒,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別說小蛇這個孩子,就算她自己,也沒真切體會過道侶是什么。
阿寶沉吟著:“……道侶就是……你很喜歡的想與她一直呆在一起的,結伴同行、風雨共濟的人。”
小蛇動用自己容量極小的腦袋苦思冥想,兀地反應過來:“這不就是師尊嗎?”
她就很喜歡師尊、想與師尊一直呆在一起啊!
“可是師尊已經是我的師尊了,還能當我的道侶嗎?”
貪心的小蛇皺起了臉。
阿寶自知與她說不通,也并不把孩子的童言童語當回事兒,便故作正經地與她開玩笑:“若你想,倒也不是不行。”
小蛇雙眼大放光芒:“真的嗎?!”
師尊慈愛地摸摸她的笨腦袋:“如果你再不好好睡覺,就是假的。”
啪嘰。
小蛇靈活地從她身上滾下去,貼在師尊的手臂旁邊用力閉上眼睛,有些緊張:“熹兒睡著了。”
姜鹿云彈指滅了床邊的燭火,捏住小蛇的鼻子:“睡著了怎么還能說話?”
露餡兒了!
姜熹大驚,剎那間把嘴巴也重重合上,一絲聲音都不發。
聽話乖巧的小蛇在此夜中得到了極好的獎賞,她夢見自己長大了許多,不僅做了師尊的徒兒,還做了師尊的道侶。
總有很多窺覬師尊的壞蛋,她見一個就用尾巴拍走一個,不許他們靠近師尊。
小蛇長成了大蛇,又細又短的尾巴長成了粗壯有力的大蛇尾,能將師尊牢牢圈在其中。
終于,小蛇跟師尊永遠在一起了。
“……快起床去學堂。”
阿寶一睜眼就用神識瞥見懷里縮成一團的小蛇女張著嘴傻樂、口水都快流下來,也不知夢見了什么。
她用靈力拎住迷迷瞪瞪的剛睜開眼睛的小蛇、給她穿戴好衣裳。
才做了一個美夢的小蛇摸摸自己的后腦勺,絞盡腦汁回憶,卻什么都記不起來。
夢中勇猛的大蛇又被打回原形,年方七歲的蛇寶寶背起包匆匆趕去學堂上課,心里還在胡思亂想。
她記不清夢中的事,但還記得昨晚師尊與自己說過的話。
如果既能做師尊的徒兒、又能做師尊的道侶便好了,就可以跟師尊一直呆在一起了。
第39章 飼蛇
“熹兒。”
女人平靜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長靴踏進之際,玄色裙擺微浮,將里頭垂首倔強而立的小蛇女的心也輕輕撥弄了下。
姜熹一聲不吭地忍了許久,在見到姜鹿云時卻瞬間紅了眼眶:“師尊!”
來者白發如霜似雪, 瞳孔黯淡, 眉心一抹朱砂。她并未乘坐輪椅, 行走間步履稍慢, 但身形移動極快。
這兒是問天門的主事大殿, 門中事務或與別宗的往來商議都會于此進行。
殿中已有多人,除了小輩,問天門現任門主姚天姝、丹霞湖領主媯錦秋與玉衍派來者皆在。
阿寶向媯錦秋行過禮, 隨意坐上空位,抬手將姜熹招來, 神識在她紅腫流血的嘴角停頓:“出息了, 敢跟別人打架了。”
“說說看,怎么犯的事。”
小蛇女今年已至十余歲, 于修真界中勉強算個少年人,但她性子不比她師尊從前的強橫, 叫阿寶看來,她溫吞得甚至有些怯弱、膽小怕生得很。也就在學堂混了幾年、認識一兩個說得上話的同期, 這才沒落到孤僻的地步。
也不知怎么長的, 小時候還滾來躥去的皮實玩鬧, 在師尊跟前也極會撒嬌黏人, 越長倒越內斂靦腆起來。
阿寶今日本好生呆在疏月天上,卻被姚天姝傳來訊息說她這小蛇出手傷了前來問天門的玉衍派門徒, 人家師尊現在來討公道。
稀奇。
大殿上還有一女一男兩個臉上掛了彩的少年人,看服飾應就是所謂被欺負了的玉衍派門徒。
他們師長是玉衍派長老李無疾, 此時見姜鹿云進了大殿卻視他為無物,早在徒兒告狀那一刻便生起的火愈發旺盛起來,冷笑:“扶風道君風采一如當年,養出來的徒兒也不遑多讓。令徒哪里犯了事?犯錯的分明是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徒兒!”
他猛地拍桌,側眸對著兩個少年人厲聲斥責:“還不給道君之徒磕頭謝罪?”
姚天姝緊緊蹙眉,眸底神色驟然一冷,剛想開口,就聽那不省事的家伙端起茶盞、眼皮子也不抬,不緊不慢來了句:“不急,問清楚再跪也不遲。”
一直如菩薩雕塑般坐在旁邊的北柯真君唇角若有若無地揚了瞬間,手中佛珠輕轉,目光落至這個自己還算熟悉的孩子身上。
“扶風!你欺人太甚!”
這兩個孩子中一個是他的親生兒子,一個是他的侄女,自小溺愛到大,如今想著帶他們出來見見世面、也在眾人眼前過個明路認識認識,不想才到問天門,只他與問天門門主商議事務的功夫,便被人欺辱了。
李無疾的脾氣本就不好,現在瞧姜鹿云這副目中無人的傲氣樣更是火冒三丈:“扶風道君還是要給孩子樹個好榜樣才行,若你這蛇徒兒也走了你的老路,可怎么辦?”
當年名震四域的扶風道君,現在也不過一個不良于行、不良于視的殘廢,竟還敢如此囂張!
此話一出,連媯錦秋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都褪去許多。
姚天姝眉頭倒豎,豁然起身:“悟非長老慎言!”
小蛇女想過自己可能會被問責,但不曾想過還要連累師尊受辱,胸口憤懣將近溢出,居然叫她在這些長輩面前高聲怒道:“我師尊玉潔松貞,給我樹的自然是好榜樣!我沒錯!是他們先出言不遜、招惹是非!”
玉潔松貞?
誰?
姚大門主與北柯真君的怒意遽然一頓,有些疑心自己是否聽錯了。
媯錦秋雖常年在領域中閉關、不理世事,但阿寶年幼時滿門瞎躥,偶爾也會躥到難得出關看望座下門徒的她身上。師姐妹聚會時,清川嘴里的姜阿寶與所謂的玉潔松貞四個字不能說是不肖似,只能說是毫無干系。
姜鹿云放下茶盞,對于徒兒嘴里的夸詞毫無不敢當之羞慚,拍了拍氣得鱗片都要炸起來的小蛇:“將事情原委一一說來,不許隱瞞。”
“他們是如何出言不遜、招惹是非的?”
對面兩個少年人自眾長者坐齊時臉色便不覺泛起了白,他們在玉衍派里仗著師尊身份跋扈慣了,事情鬧到大殿之上實則已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小蛇抿住唇角,轉過腦袋瞧了眼為自己孤身前來大殿的師尊,心頭只感覺師尊被人欺負得厲害,那些骯臟話,她不想叫師尊知曉,故而開口時不免遲疑吞吐,難以啟齒:“他們……他們說了不好聽的話……”
她不肯撕破遮羞布、怕傷到師尊,那頭的悟非反倒借此咄咄逼人起來:“他們說了幾句話,你就出手傷人?這是誰教你的規矩?”
小蛇女口齒笨,被這樣逼問,又怒又委屈,臉漲得通紅,一雙眸子在眾目之下化作冰冷獸性的豎瞳,額角鱗片忽現瘋長。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從師尊身旁大步跨出擋在阿寶身前:“他們在背后詆毀我師尊!誰都不許羞辱我師尊!”
“誰欺負我師尊,我就打他!”
小蛇女豎瞳猛縮,情緒一時控制不住,直直盯向悟非長老身后那兩人,喉嚨中隱約傳出些兇獸受脅時的威懾低吼聲。
“區區蛇妖,焉敢放肆!”
分神后期的威壓毫不留情地朝著姜熹壓下,李無疾上位多年,被這他未曾放在眼里的蛇妖冒犯,自然不得放過她。
就在姜熹驚懼后退之時,她背脊后突然伸來一只手將她扶穩。
隨后,合體前期的浩瀚靈力頃刻間擊碎悟非的威壓,如出籠猛虎般嘶吼著張開獠牙,利齒抵在李無疾與他那兩個徒兒身上,將三人鎮壓得無法動彈。
看著自家小笨蛇被逼成這樣,安靜片刻的姜鹿云以指骨輕敲座椅把手,面色微寒:“兩個小輩,暗中妄議于我,被我徒兒聽見后收拾了一頓,不算冤枉。”
“孩子間的打鬧罷了,我這個被羞辱的都未曾開口,悟非長老急什么?”
她拂袖起身,居高臨下地以神識鎖定對面的中年修士:“當著我的面,對我唯一的徒兒下手,李無疾,你真是……”
“放肆。”
靈力如泰山般沉重砸下,壓在悟非肩頭,剎那間傳出些骨骼碰撞之聲。
李無疾不敢置信地望向她,此前他只知扶風已淪為廢人,從未聽說姜鹿云竟晉升至合體期。
他身后那兩個小徒受不住如此折磨,哭喊著師尊,在威逼下哆哆嗦嗦地求饒。
接下來的話阿寶不耐再聽,與媯師姨再次行禮后便拎著自己的笨徒兒回家去。
玉衍派之所以來人,無非是想在這個關頭結交、請求援助。如姜鹿云所說,晚輩妄議長輩本是錯,被她的小蛇抓住打一頓也非大事兒。而悟非為了給徒兒討回場子鬧到了大殿之上、逼著要懲處姜熹,還當著她的面欲行不軌,更是錯上加錯。
玉衍派內共有長老一十五人,除去奔赴災地救援之人,還余八人。
兩宗之事,李無疾做不好,總有人能做得好。
姚天姝被這么一鬧也沒了心思,見阿寶已走,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神色幽冷:“此事,我會傳訊于貴派掌門。”
“扶風說得不錯,不過是孩子間的打鬧。悟非長老著相了,但愿莫因小事傷我兩宗情誼。”
從頭到尾都不曾開口的北柯真君如一尊笑佛,手中佛珠仍不慌不忙地捻著,眉尾低垂,突然溫聲對李無疾道:“我與你師尊還有些交情,如今也不勞孩子們忙活,我來與他說就是。”
丹霞湖修魂,媯錦秋一雙眼睛清潤到極致,反生涼意。
她仍是一副好脾性的模樣,慈和地慢慢說著:“天災降世,問天門確實損失慘重,可我們這些老東西還僥幸活了幾個。扶風和黎煊雖無師尊庇護,倒還有幾個師姑師姨,非小輩所能任意欺辱。”
“下不為例。”
小蛇長到這么大,哪怕根資并不出眾,卻從未在外惹過事,也未曾要師尊來將她領回去。
此次非但惹到了大殿之上,還聽著那玉衍派之人陰陽怪氣地嘲諷師尊,姜熹的尖牙都快咬碎,這會兒悶悶不樂地埋著腦袋跟在阿寶后頭磨磨蹭蹭地往疏月天走,到了半途,小聲開口:“師尊,對不起,我惹事兒了。”
姜鹿云在前面挑了挑眉梢,她本還在猜小笨蛇什么時候能鼓足勇氣呢。
“你惹什么事兒了?”
“我……我打了那幾個人。”
阿寶的聲音中含了些不易察覺的笑意:“不是他們先出言不遜的嗎?”
“……是……但我……我不該把事情惹到大殿上去。”
小蛇糾結地低頭掐自己的指頭:“他們是玉衍派的人,這次來肯定跟姚師姨有事商量……”
姜鹿云慢悠悠地打斷她:“如此說來,下次若還遇到這種事,你便不出手了?”
“那不行!誰敢對師尊出言不遜,我都要教訓他!”
“打不過的我就記下來,留到以后再收拾!”
小蛇女咬了咬自己的指甲,陡然靈光一閃,丁點兒大的腦仁中蹦出一個極好的法子:“我以后給他們套個麻袋,讓他們看不見我就好了!”
阿寶抬手遮去唇角弧度,為小蛇女的聰明才智所折服傾倒:“然后你就會發現,修真界中多的是能找出真兇的法子,還不如光明正大地打來得坦蕩。”
已進入疏月天結界,她用靈力支撐腿骨這么久,現也累了,干脆取出輪椅坐下。
后邊的小蛇立馬乖覺跑過去幫師尊推輪椅,聞言后癟起嘴更加苦惱。
她既不愿意聽見任何人說師尊的半點不好,又不愿給身邊的人和宗門惹麻煩,實在進退兩難。
阿寶倚著輪椅的靠背,闔上眼眸,扶著額與小笨蛇細細解釋:“你并未惹事,也沒有給你姚師姨添麻煩。如今外頭盡是天災,各方皆有極大的損失,玉衍派令長老來此,除了鞏固聯盟,亦有試探虛實的意思。”
“東域宗門中,以我問天門、道玄宗與玉衍派為三最,另有十數中等宗門與數不清的小宗。有人的地方便有爭奪,很多時候,你不愿與他人爭鋒、先行退讓,換來的只會是對方變本加厲的侵略和吞噬。”
“你姚師姨與那些老狐貍比起來年輕得就像地里剛冒出頭的嫩芽子,當上門主之位未有多久。而我已殘廢,沉寂多年,你師祖仙逝后,外頭也只道我疏月天蕭條無人。九轉山前任領主死于南域,水云簾領主尚在南域徘徊援救,太上洞府的前任領主游蕩于東域邊界與天災抗衡。只剩萬象潭、玉虛林與丹霞湖長者尚在,但也忙于事務,甚少露面。”
“你以為你們這些孩子間的打鬧為何會被搬上大殿?為何連你不甚出門的北柯師祖都來了?”
小蛇聽呆了,腦袋有些轉不過來,暈乎乎道:“不是因為我惹了事兒嗎?”
實在是條笨蛇。
姜鹿云失笑搖頭:“為維護師尊打了兩個人算什么惹事兒?”
修真界師徒比起母女關系有過之而無不及,姜熹鬧的這點毛毛雨算什么?
若非姚大門主想借此機會震懾些不該有的念頭,以她的脾氣,壓根不會讓李無疾有機會站上大殿鬧。
阿寶在收到姚天姝訊息的那一刻,便了然她的意思。
“是為了通過他來震懾他背后的玉衍派,告訴他們問天門里還有長輩在,我疏月天的人還沒死絕。我縱然殘廢,亦是合體期修士,還不曾淪落到兩個小徒都可以肆意中傷。”
閑話間已進入院落,阿寶撫過小蛇的手背,語氣平緩:“你能出頭,我其實很高興。”
“我總擔心你的性子太溫吞內斂,日后會遭人欺負。能提起拳頭,就說明我養出來的徒兒并非真的懦弱,還算有膽量。”
那些彎彎繞繞打機鋒的事情小蛇有點聽不懂,但師尊的夸獎她卻聽得很明白,當即彎了細長的眸,干脆把復雜的事情全部甩出自己的小蛇腦袋,只記得以后遇到這種事情可以大膽地站出來維護師尊。
她化作原型趴到師尊腿上去高興地打了個滾,又翻了個身,讓師尊給揉揉泛白的肚皮。
“嘴角不疼嗎?”
長長了許多的尾巴勾了勾阿寶的手,搖搖晃晃地撒嬌、無聲喊疼。
姜鹿云又能拿她怎樣,只得就著她的原型給她上藥。
小蛇素來很好哄,阿寶原以為就此便算了結。
然而,直到晚上,長大后一直耍賴蹭在她床上睡覺的小蛇女卻反常地悄悄回了她給姜熹建的小院落。
并且這一睡就睡了好幾日,甚至連晚間阿寶抽出功夫陪她時,小蛇也自以為隱蔽地抱著一卷書在不斷翻看些什么。
她眼盲且柔弱可憐的師尊坐于軟塌上,驀然垂下眼簾嘆息,被姜熹聽見了。
小蛇撲騰一下爬起來,緊張地蹭到師尊身邊:“師尊是有哪兒不舒服嗎?”
師尊不似往常般擁住她,微微偏頭,眉間藏著郁色。白發未戴銀簪,如瀑般披散于身上,更襯得她肩背單薄瘦削,仿佛風一吹就要倒。
扶風略顯落寞,長睫如蝶翼輕顫:“熹兒長大了,嫌師尊啰嗦,有秘密不愿告訴師尊了。”
但凡這里站個熟知阿寶本性的人,定能輕易識破她。
可偏偏屋子里除了阿寶,就只剩下一個恨不得把師尊供為天神、對師尊半分疑心都不會起的笨蛋蛇。
笨蛋小蛇見師尊如此,霎時心疼起來,趕忙將腦袋湊到師尊手心底下試圖吸引師尊的注意:“我沒有嫌師尊啰嗦,我怎么可能會嫌棄師尊?”
“我只是在看一些……書籍。”
小蛇支支吾吾地想把她看的內容糊弄過去。
師尊卻窮追不舍地發問:“什么書?”
姜熹有些為難地低下了頭。
阿寶挪開小蛇腦袋上的手,掩唇低低咳了兩下,淡淡道:“不愿告訴師尊便不說吧,你畢竟也長大了,是師尊多事。”
呆頭呆腦地陷入壞女人圈套的小蛇急得幾乎要冒汗:“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我聽說蛇族也能化龍,我是在找成蛟化龍的法子。”
小蛇的聲音小得近似于無,風一拂便飄散于空氣中:“……我也想化龍。”
姜鹿云下意識皺了下眉:“熹兒為什么想化龍?”
心事說出來后,姜熹莫名羞愧地沉默下去,過了半晌才告訴師尊:“那次……那兩個玉衍派的人出言不遜時,說我只是條根骨尋常的蛇妖……不配做……做師尊的徒兒。”
阿寶側過頭,用神識打量她:“是嗎?他們是這么說的?”
小蛇硬著頭皮應下了。
姜熹當然是在說謊,當日那兩人說的難聽話太多,其中甚至還涉及到了已逝的師祖,被她撞見后竟當著她的面拿她來羞辱師尊。
【根資如此平凡,也能當上疏月天的親傳?】
【師妹有所不知,疏月天現任領主扶風道君身有殘缺,恐怕也只能收到這樣的蛇妖為徒吧。】
縱然師尊總與她講妖域中普通根腳的大妖,但這兩句還是刺進了時常覺得自己有些笨、會丟師尊臉面的小蛇女心里。
姜熹不知化龍艱險與困難,只道聽旁說了些許,就抱著微弱的希望想要尋找傳說中的化龍術。
小蛇女實在不會說謊,心虛都寫在臉上,叫阿寶一眼就看了出來。
姜鹿云并沒有追問,指尖一點點撫上小蛇的頭發,柔聲勸慰:“我從不認為我的熹兒比蛟、龍遜色。”
“你是我唯一的徒兒,縱然是條蛇又如何,怎由得他們來評判配與不配?”
姜熹沒再做聲,乖乖點過頭后化作小蛇盤成一團埋在師尊腿上。
阿寶揉著她的尾巴,看出了她仍有心結,忍不住暗自一嘆。
成蛟化龍。
成蛟化龍,何談容易。
姜鹿云的陣法圖紙幾乎已經畫完,剩下一些細節之處必須等她親自出門勘察實地才能敲定。
與此同時,她還有比紙上布陣更為艱難嚴峻之事需要去做。
偌大的囊括四域的陣法,光憑她一人之力是無法開啟的。
姜鹿云需要尋找各地愿意支持她的大能同盟。
于是,姜熹十九歲那年,阿寶告知她自己需要閉關許久,并將她暫且托付給姚天姝照看。
姚天姝知道姜鹿云要做什么。
進入密室后,阿寶并未如其所說閉關修煉,而是花費將近一年半的時間制造出一具可以寄托她神魂和修為的傀儡身體。
她刻意將面容修改,制作時也并未點上眉心的紅痣。
可當阿寶嘗試分割神魂進入傀儡身軀進行控制時,由于魂魄中自帶神通,那粒綴在眉間的朱砂竟隨之浮現。她幾次試圖除去都失敗,無法,只得給自己戴上一抹雕著云紋的護額,又將常用的單刀換成雙刀。
再過半個月,姜鹿云已能熟練掌握這具傀儡,便操縱著傀儡軀體自密室而出,毫無遲緩地奔往妖域。
她如今是合體期的修為,足以抵抗大多數裂痕秘境。且這具軀體不過是傀儡,縱然死在天災之中,對她也僅是一時之傷。
因而,阿寶毫無顧忌地趕路。
虛空中,大蛇望著姜鹿云被冷風卷起狂舞的寬袖,心頭滋味一時難明。
這赫然便是她上一世后來遇到的阿寶的模樣。
原來是如此生出的。
扶風年少時好遠游,恰結識過一位龍族的妖修。
時移勢遷,曾經年輕的妖族也已成了盤踞一方的大妖。
阿寶前去尋她,一方面是想說服她幫助自己在妖域布陣,另一方面是想與她交換能夠令蛇成蛟化龍的秘法。
蛇、蛟與龍,實則有很密切的聯系,很久之前確實傳過蛇族化龍的事情。
“化龍術?你要這個做什么?”
墨闕清翹起腿剝著蜜桔,聽聞姜鹿云的第二個來意后有些驚詫:“化龍術是龍族秘術,可不能輕易交與旁人。”
阿寶懶散倚在她旁邊的座位上,捏著一個剛剛從墨闕清手里搶來的剝好的桔子,正仰著頭一瓣一瓣往嘴里扔:“我收了個小徒兒,是普通的蛇族。”
“這孩子性子有些敏感,她如今有了化龍的念頭,做師尊的還能怎么辦?”
許久沒用過如此輕松自如的軀體了,姜鹿云吃完桔子,抱起胸淡淡吐出那句至言真理:“徒兒就是上輩子欠的債。”
“你收小蛇當徒兒干嘛?”
龍女大為震驚:“你們人族會養妖嗎?”
“有緣分,我樂意。”
阿寶不滿地敲桌反駁:“而且我養得很好。”
除了膽子小點兒、愛哭點兒,她家那條小笨蛇哪兒還有缺點?
“多的不說了,你就想想看怎么才能跟我換吧。”
狡猾且貪婪的龍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再繞彎,瞇著眼思量片刻后緩緩提出了交易要求:“我對你嘴里的陣法很感興趣,裂痕秘境與天災荒獸遍布妖域,我所占據的領地不比龍族本部,時間尚淺,缺乏大陣神通庇護。”
“第一件事,我要你留下來給我的領地布好陣法,并且確保能夠克制天災。”
姜鹿云指尖一頓,兀地掀開眼簾,眸色微沉:“確保不可能,我還未曾試驗過,只有六七分的把握。”
她話說得明白些,倒更多了點可信。
龍女短促地笑了下,金色的瞳孔中閃過暗芒:“八分,至少保證八分,我龍族的秘術也不是這般好拿的。”
“既然你還未曾試驗過,正好我給你空間嘗試,豈不兩全其美?”
墨闕清見阿寶闔眸似在考慮,便再次開口,聲音稍軟:“你也知道,我妖族不擅長陣法符道,少有陣法師。若你想將計劃實施到妖域,少不得自己出手,到那時那些妖族可就沒我這般好說話了,頂多信你一次。”
這話其實不錯,姜鹿云默然許久后扯了下嘴角:“早就想問了,墨闕清,你究竟是龍、還是狐貍?”
龍女聽出了她聲音背后潛在的妥協,金瞳愉悅,毫不在意她的諷刺,若無旁人地繼續說自己的第二個要求。
“騰蛇族近有內亂,現任族長舒素心疑似修為有恙,她那群姐妹兄弟這會兒都迫不及待地打得不可開交呢,我看中了其中一塊兒地盤。”
“不日我將趁亂對其開戰,我要你幫我。”
阿寶捏住自己的鼻梁,只覺得頭疼得厲害,冷聲提醒:“墨闕清,你應當還記得我是人族。”
“自然,我自然記得你是人族,可你現在不就是為了一只小妖求到我這兒來的嗎?”
龍女走至她跟前,微微俯下身,目光肆無忌憚地于阿寶臉上流連,將她的每一寸神情都收入眼底,不禁輕嗤:“姜阿寶,你變得太多了。”
“你的刀,還快嗎?”
回應她的,是一把悄無聲息間架到脖邊的泛著凌厲寒光的利刃。
刀刃下滑至胸膛,姜鹿云以靈力隔著刀尖輕巧地震開她:“我的刀快不快,你可以來試試。”
墨闕清不惱反笑,撫掌道:“看來那塊兒地,我是勢在必得了。”
阿寶拍了拍袍子,漠然站起來:“你們妖族還真是不怕死,都到了這個關頭,還要開戰爭奪。”
“我可以幫你,但不保證能幫你奪到手,并且僅以我私人身份、不能摻進問天門。”
惦記的本來就是扶風和她那把長刀,誰在乎問天門?
龍女無所謂地聳肩:“那就立契吧。事后我會將化龍術給你,你可以借此給你徒兒洗髓化龍,但不得將秘法告訴包括你徒兒在內的其他任何人。”
“對了,你那徒兒可有神獸血統?或者如騰蛇、金烏、白虎之類傳承過于霸道的血脈?”
“她幼時我為她測過,并無這些。”
如此就好,墨闕清點頭表示知道。
“那就好,想要化龍,還真得是普通的蛇族或蛟族才行。若有其余大族血脈在體內,兩相沖抵,便不是助你徒兒化龍,而是送你那小蛇徒兒去走黃泉路咯。”
阿寶聽至此處,心中生了謹慎,思量著歸去后再給小蛇好好測一次根骨。
尋常妖族的血脈都是打生下來就覺醒著的,但以防萬一。
所謂的化龍之術,不過是龍族用以牽制與收服蛇族與蛟族的法子。
這兩類種族雖血脈普通,但大多天性兇悍、戰力極強,是很大的助力。
因此龍族內部有規定,凡歸順于龍族且供奉排前、功績顯赫的蛇與蛟便有幾率進入龍潭修煉化龍術,徹底蛻變成為龍族一脈。
“你就相當于是替你那小徒兒攢功績了,切記不得泄露啊,否則上頭那幾個追究起來,我都得受牽連。”
姜鹿云對龍族的那些事不感興趣,僅按照她的話與墨闕清立下契約。
但虛空中從頭聽到尾的蛇女,身形卻已然僵硬。
第40章 飼蛇
女人的雙手被綢緞縛于頭頂, 一捧黑紗蒙住雙眸,也將那抹朱砂遮掩得若隱若現。素來蒼白的臉頰暈染出大片秾麗艷色,唇瓣被蛇女的指尖迫使輕啟,破碎含泣之音隨她發顫的身子無法抑制地溢出, 勾得蛇女豎瞳緊縮。
小蛇一日日長大, 竟也學會了頂撞師尊。
又是一波折磨襲來, 扶風卻連掙扎的力氣也無, 黑紗之下渙散的瞳孔浮現薄霧, 身為師長尊者的威嚴早已于時間推移中潰散,神色中慢慢爬上媚意。
她看不見,亦無法動用神識, 只得軟下身段乞求身上的小蛇莫要再如此欺辱她:“……熹兒……師尊受不住了……饒了師尊……饒了師尊……求你……”
小蛇將女人視若神明,本該順從停下, 可她的小蛇腦袋昏昏沉沉, 豎瞳中倒映出來的是從未見過的這輪高懸于天的明月任君采擷的模樣。女人嘴里雖在求饒,但姜熹的腰卻分明不知不覺間攀上了柔軟的藤蔓枝條, 無聲邀請她共享歡愉。
姜熹豎瞳幽暗,喉嚨干渴, 只想尋到屬于自己的蜜泉。
她埋下頭,幾乎被女人引誘得發狂, 有些委屈地呢喃著:“師尊, 不要這樣。”
不要這樣戲弄她。
回應她的, 是師尊的哭喚。
小蛇女鱗片驟然炸起, 瞬間睜開眼睛,撲騰一下想要爬起身, 卻猛地從床上滾了下去,重重摔在地面。
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她的混賬小蛇腦袋終于清醒了許多。
下身異樣難以忽視, 姜熹愣怔片刻,忽而抬手給自己甩了兩個大耳光,心下又是羞愧又是惱怒,沖著鏡子映出的人影兇狠齜出尖利的牙,低吼警告:
“不許這樣肖想師尊!”
居然做了如此齷齪下流的夢。
她渾身都通紅,又害怕得不得了,連忙給自己換上一套新的衣物,勤勤懇懇地把房間里收拾了一遍,隨后開窗通風,想抹去所有不該存在的痕跡。
小蛇非當年的幼蛇,學過禮義廉恥、受過教化,哪里還分不清師尊與道侶的區別。
可她心思不潔,不知何時竟生出了此般罔顧人倫的禁忌之念。
外邊天色已亮,馬上就要去學堂。姜熹穿戴好衣裳后忍不住推門探出頭朝密室的方向望去,見密室大門仍舊禁閉,不免心頭失落,又垂頭耷腦地縮回了腦袋。她趴在桌上折了一只小紙鶴、覆上靈力,安安靜靜地送進密室,這才拎起自己的包準備前往學堂。
師尊已進去閉關七年多,她也七年沒有見到師尊了。
小蛇女很想念師尊,她尋不到師尊,只能把想跟師尊說的話都記在紙鶴上送進去,希望師尊若閉關途中休息可以看到、可以出來見見她。
“又是你那寶貝徒兒給你傳的?”
這場戰打得并不順利,騰蛇族內部雖到了權力更迭的動蕩時候,但畢竟底蘊深厚、大妖眾多,墨闕清一個分出龍族本部的新晉大妖想趁機從他們身上剩下撕下塊兒肉,縱然僅是旁系手下的城池,也甚是艱難。
除了不斷嘗試和完善自己的陣法,阿寶還需在龍女動手時提上自己的雙刀趕往前部。
一晃七年過去,她實在有些身心俱疲,唯有小蛇不時傳來的紙鶴能叫她放松幾分。
姜鹿云臉上戴著半邊面具,僅露出一截下顎與唇瓣。此時休戰,她隨意支著腿靠在巨石上歇息,兩把長刃插在地面,右手掌心裹著紗布,正捏著一張打開后稍顯皺巴的紙張漫不經心地看。
上面多是些小蛇記錄的自己的成長瑣事,諸如修煉到了何種地步、學堂里發生了什么趣事,紙張的最后貼著一小朵干花,用更細更端正的筆跡寫了兩句詢問她何時出關、表達思念的話。
阿寶都能想象出來小蛇女眼巴巴的神情,七年了,也不知那孩子長成了什么模樣,尾巴是否更靈活有力了些,可別如小時候般動不動就把自己打成結、纏作一團。
墨闕清過來時瞧到的就是她嘴角揚起的弧度,這家伙如今性情大變,極少露出松快的笑。
龍女目光一掃,瞥了眼阿寶手里的紙張,一下子就猜到了何人所送。
腳步聲漸近,姜鹿云指尖靈力微震,將那張紙碾為齏粉。
她這會兒心情尚可,抬手接過龍女扔來的酒壺飲下一大口,眉梢微挑:“是又如何?”
“從沒見過這么黏糊的師徒,你是在養徒兒,還是在養小媳婦兒?”
墨闕清故作惡寒地抖了抖肩,迅疾側身避過襲來的風刃:“干嘛干嘛,惱羞成怒了?”
阿寶提著酒壺嘁了聲,玩味嘲弄反問:“小媳婦兒?你不就有,怎么,杜樂游給你傳過幾次消息?”
一句話踩中痛腳,龍女的臉霎時黑了大半,強撐著嘴硬:“我們雖是道侶,但樂游在鳳族也有自己的事兒要做,一時顧不上我很正常。”
姜鹿云二字精評:“舔龍。”
舔著鳳凰的龍,簡稱舔龍。
墨闕清暴怒:“我這是體諒!”
阿寶才懶得深究她跟那鳳凰的事兒,對于龍女的反駁充耳不聞,握住自己的刀站起來,反手拍了拍滿是灰塵血跡的衣袍、拉上兜帽,淡淡提醒她:“還有一年,不論你能否攻下那塊兒地,一年之后我會如約離開。”
陣法改善得差不多了,經過幾年的試驗情況來看,差不多能壓制八到九成的天災。
而姜鹿云當初與墨闕清立契時定下的時間也僅剩一年,不論墨闕清能否奪得騰蛇的城池,她都只會再幫龍女最后一年,接著就要返回問天門。
讓小蛇女獨自呆了這么久,即便有姚天姝照看,阿寶仍不放心。
她必須親自回去瞧瞧那孩子才行。
這話說得不留情,龍女也隨之斂起不正經的表情,瞇著眸點頭應是。
“知道。”
———————————
姜鹿云對外閉關的第八年,小蛇也已長至二十七歲、接近修真界中的成年日。
她自妖域匆匆趕回,路上陷入兩個秘境之中,索性里邊的鬼怪修為低弱,很輕易便出來了。
抵達疏月天時接近傍晚,姜熹還未下學。
阿寶進入密室,將神魂取回本體,這才久違地于自己身軀中睜開了雙眸。
眼前的景象再次漆黑,她嘗試著移動指尖,確認無恙后思索片刻,將靈力灌入雙腿,慢慢撐著扶手站起身來。
時間尚早,她打算去學堂把自己那小笨蛇接回家。
姜熹入學這么多年,阿寶實則并未去學堂接過她。一來是她從小聽話乖巧,并不曾在外任性惹事,教學長老也就沒因此把姜鹿云喊去過。二來是阿寶自殘廢后就不喜出門、甚少在人前露面。
第一次去接小蛇下學,姜鹿云換了一套繡著些銀紋的黑裙與長靴,將白發用銀簪妥帖挽好,未覆眼上的黑紗、亦未坐輪椅,獨自走出疏月天。
此處往來的多是小輩,她到后見學堂大門緊逼,就在門外高樹下駐足等待。
“松引,你師尊還沒出關嗎?”
與姜熹交好的同門走前見她面容似有不樂,便隨口問道。
相處多年,她們哪里還不知這蛇女心底最重視的是誰?
姜熹素日靦腆溫和,若逗上兩句頂多縮起腦袋不理人,但要是在她跟前對她的師尊扶風道君不敬,蛇女可是會當場翻臉的。
提及這個,小蛇的臉色更苦一分,她想師尊都快想瘋了,寄了那么多的紙鶴亦不見回音,暗地里還偷偷把從小到大的事回憶翻過一遍,疑心是不是師尊曉得了她那不軌之心而厭惡惱恨于她、不愿見她。
小蛇心里有鬼、性子又敏感,風吹草動都會把她嚇得尾巴直發抖。
姜熹焉焉垂下眸,神色黯然:“沒有,師尊……”
“那是誰?!”
前頭出門的姑娘突然小小驚呼了聲:“那是哪位師姑?”
小蛇的話被打斷,眨了下眼睛,鼻子微動,兀然嗅到了熟悉刻骨的氣息,瞳孔瞬間亮起,迫不及待地穿梭在眾位師姐師妹中擠上前去,一下就瞧到了不遠處站于樹下的女人。
那人仰著頭,眼簾半闔,似是在用神識觀賞樹上開滿了的一簇簇明黃亮麗的花,又似在感受著方才拂過的風與卷起的芬芳。枝葉間投下的黃昏暖光不偏不倚地照于臉龐上,把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都照亮許多。
彌漫在空中的風卷眷念地環繞在她身旁,悄然揚起幾縷散落額前的發和繡著銀色云紋的寬袖與裙擺,倒顯得本就瘦削的身形愈發單薄脆弱。
另有些許花瓣飄落,綴于白發之中。
甚至無需刻意修飾,這漫天的鐘靈毓秀便都灑在女人身上,再尋常不過的景象,卻將她襯成了此刻世間第一等顏色。
小蛇站在原地癡癡注視著女人,視線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過一遍又一遍。
直至那人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而偏頭朝她看去,姜熹這才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下意識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容。
她左瞧瞧又瞧瞧,見周邊的同門皆在揣測女人身份,心下不禁泛起些甜蜜自得,趕緊抬手整理衣冠,一溜煙地跑到女人跟前,胸口內的物件跳得不成樣子。
小蛇本該揚聲歡喜喊出自己日思夜想的稱呼,但話落至嘴邊卻倏然多了些許生怕美夢破碎的膽怯,小心翼翼地喚著:
“師尊。”
這人應是聽見了她細弱蚊吶的聲音,平淡抿直的唇瓣微勾,不緊不慢地伸出手將她擁入懷中,帶著些長者慣有的縱容與溺愛,輕輕撫上小蛇女的發,笑道:“熹兒,是我。”
熹兒,原是小蛇自小到大從師尊口中聽慣了的稱謂。
然而今日不同往時,整整八年分離,姜熹光是思念師尊都快要思念得抓心撓肝,更別說她升起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因而,這聲熹兒由女人喚出,竟叫小蛇的脊骨仿佛爬上了細細的電流,頃刻間酥麻了大片,恨不得眼睛都要化作豎瞳、額角都要長出鱗片。
好歹是在眾人面前忍了下去,小蛇暗自擦了擦手心里滲出的薄汗,有些暈頭暈腦地用力摟住師尊的腰身,倚在師尊懷中呆呆問:“師尊,你來這兒做什么?”
姜鹿云早注意到了某條混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的小笨蛇,此時聽了她這顯而易見的問題,實在好笑,便抬手捏住小笨蛇的鼻尖,輕聲回:“來接我的寶貝徒兒下學。”
太犯規了。
小蛇騰的一下從腳紅到頭,她欣喜至極致,反而眼眶發了酸,在師尊面前忍不住癟起嘴有些想哭。但顧忌著周圍如此多的同門,便霎時化作原型咻的一下躥進師尊寬袖之中,躲在里邊纏住姜鹿云的手腕,愛嬌地用腦袋和身子在上頭亂蹭。
阿寶被小蛇逗得愉悅,受過了幾個小輩的禮,轉身之際身形如云煙般消散于原地,飄悠悠地攜著徒兒往疏月天行去。
她不僅去接回了小蛇,還給姜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我在閉關時翻閱典籍尋到了化龍術的記載,過會兒我會為你重新測量根骨,確保此術適合于你。”
“化龍術?”
趴在桌上直直盯著師尊的小蛇傻乎乎跟在后邊重復,好一會兒,反應過來師尊在說什么后細長的眼睛都瞪圓了,激動地差點跳起來:“師尊的意思是,我也能成蛟化龍了?!”
姜鹿云見她如此興奮,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額頭,嘆了口氣:“我本來只想著你平平安安便好,但你既有上進心想化龍,師尊自然會幫你。”
“成蛟化龍并非口頭說的這般簡單,化龍的過程痛苦異常,若你能熬過去,那就是你的造化。熬不過去也無妨,總歸你都是我的徒兒,師尊再給你找其他法子修煉便是。”
阿寶的意思是叫小蛇放寬心、莫要太過糾結于此而生出心魔,可她養的這條小蛇聽了師尊這番苦口婆心,那點兒腦子早就轉不動了,感動得眼淚汪汪,恨不得這會兒就趴到師尊衣裳上去打滾,無暇顧及什么痛苦異常什么熬不過去。
姜熹慢慢挪到師尊身旁,臉頰貼在師尊放于桌面的手背上,仗著姜鹿云雙目無法看見,豎瞳中蔓出點點壓抑不住的迷戀情愫,喃喃道:“師尊,你真好。”
長了這些年,越發不像小蛇、像小狗了。
手背貼著微涼的肌膚,阿寶摸索了一下,掌心覆上小蛇的眸子:“我只你這一個徒兒,不從你又能如何?”
她說的自然是依從小蛇化龍的心愿,但手心下這只齷齪蛇的腦袋里卻剎那間浮現出夢中女人的模樣。
姜熹恍神了片刻,再次清醒后深覺自己不是個東西,慚愧得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再化成原型鉆進去。
她自覺無顏面對如此赤誠真心對待自己的師尊,情緒上頭,小蛇腦子一抽,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悶聲在師尊腳邊哐哐磕了兩個大響頭。
小蛇實誠,兩個響頭結束后腦門上已紅腫了一圈兒。
阿寶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撐住輪椅兩邊的扶手:“熹兒?你這是……”
小蛇想著坦誠后師尊可能會出現的厭惡惱怒的神色,鼻尖眼眶俱酸痛難忍,眼淚撲簌簌滾下,哭得幾乎要抽過去,哽咽道:“師尊,我……我對不起你。”
盡管猜測萬千,也沒料到她第一句是這個,阿寶僵住,臉上略顯茫然:“你對不起我什么了?”
就這小笨蛇,能闖出什么禍?
姜鹿云抬手捂著頭想了又想,實在沒想出來:“細說。”
小蛇又砰的一下給她磕了個響頭,那力道重的,活像把自己腦門當錘子砸,傳出來的聲音光是聽著都讓阿寶心疼:“你先別磕了,先說你做了什么壞事兒。”
姜熹這才聽話地停住,深深埋下腦袋,淚花兒在眼眶里打轉,臉頰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告訴師尊:“我……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原來是少年慕艾,算不得什么事兒。
阿寶心下剛松了口氣,陡然念及那所謂的不該喜歡幾個字,舒展開的眉頭又瞬間蹙了起來:“怎么個不該喜歡?她是誰?”
跪在腳邊的小蛇縮著腦袋怕得跟個鵪鶉似的,顫著聲回:“……是個于我恩重如山的師長。”
恩重如山,師長。
姜鹿云摩挲著指尖,腦海中靈光一閃,眸色遽然凌厲起來:“她與你很熟悉、相處了很久?”
小蛇女不敢隱瞞,幾乎要趴在地上,小聲答道:“是。”
阿寶的頭愈發疼起來,緩緩閉上眼睛,手指發癢,甚是想把自己的長刀拔出。
“她性子是否不太好?”
這個小蛇便不同意了,姜熹壯著膽子掀起眼簾瞅了下師尊:“她、她性子很好,對我也很好。”
阿寶驀然冷笑。
笑話。
小蛇立馬嚇得重新趴下伏好不敢動彈。
阿寶語氣愈發危險起來:“她是否喜歡深色衣裳?”
姚天姝當上門主后為顯深沉,特地換下曾經鐘愛的火紅衣裙,改穿偏棕調的深色衣裙。
腳邊傳來細弱的一個是字。
阿寶心中惱恨,差不多確定了姜熹愛慕上的是誰。
問天門里跟姜熹熟悉、處得久,對小蛇不錯,還愛穿深色衣裳,能叫小蛇女在這幾年動情的師長,除了姚天姝,還有誰!
不過幾年,她不過走了幾年,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徒兒怎么就喜歡上了姚天姝?!
阿寶許久不曾如此動怒過,此刻指尖緊攥扶手,氣得幾乎要吐血。
然而神識中瞧見那笨蛇還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時不時抬頭瞧她一下,眼眶哭得紅腫,仿佛覺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怕被她問責懲處,眉宇間亦有悔恨與彷徨,額角鱗片也露了許多。
再大的火氣在看到姜熹這般模樣時都被滅了三分,姜鹿云哪里又舍得當真懲罰責罵于她。
熹兒自幼便乖巧,如今不過年紀輕不曾見過世面,整日呆在問天門里只來往接觸這幾個人,對于照拂自己的師長動心并非大錯。
姜鹿云壓下胸口的怒意,抬手送出幾縷風把小蛇托起,闔眸平靜道:“你也長大了,一時傾慕不是錯。”
錯的是姚天姝,居然未及時發覺并告知于她,也未及時斬斷小蛇的念頭。
姚天姝,你完蛋了。
姜熹微怔,豎瞳中漸漸生出點點希冀:“……當真?師尊不會覺得我……惡心齷齪嗎?”
阿寶憐愛地將她招來,抬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聲安撫:“你是我養大的孩子,我怎會覺得你惡心齷齪?”
姚天姝,你真惡心齷齪,你完蛋了。
甜蜜的餡兒餅從天而降,砸得小蛇暈乎乎一陣,試探著問:“那、那我還可以繼續喜歡她嗎?”
當然不可以!
姜鹿云握住小蛇女遠比平日要冰涼的手,微笑著頷首:“我并非不知變通的老頑固,感情皆源于你的心,你若喜歡,我亦無話可說。”
明天就去砍了她。
師尊如此通情達理,拳拳愛護之心叫小蛇既感動歡喜得想笑、又羞愧難當得想要落淚,當即再次跪下,用膝蓋挪著伏在師尊腿上嗚咽:“師尊,對不起。我知道這樣不對,我……我就是控制不住。”
阿寶溫和地摸她的小蛇腦袋:“師尊不怪你。”
過會兒就去砍了她。
小蛇再無顧忌,迷戀而信任地聞著師尊身上的氣息,與師尊傾訴自己苦惱已久的心:“師尊閉關幾年后,我就……我就總是夢到她、肖想她,我不是條好蛇,我……我該死,我太無恥了……嗚……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姜熹把頭埋進師尊的衣裙中,指尖緊緊揪著衣料,在無盡的惶恐不安中尋到了唯一的倚靠。
她在修真界里甚至算不上成年,天災如此,也未在外歷練過,一條蛇揣著這些不該有的心思熬了數年,每日都怕被別人發現、被師尊厭棄扔掉。
師尊藏在心頭的怒火隨著她每說出一個字,便燃燒得越發旺盛一分。等小蛇話音落下、唯余止不住的泣音時,阿寶腦中的弦將近崩斷。
她暗自吐出一口氣,強做鎮定地揉了揉小蛇,慈愛道:“……無妨,并非大事,年少時總會有這么一遭。”
不等小蛇再說什么,姜鹿云彎下腰溫柔地親了下她的眉心,當機立斷地叫她進屋去洗把臉。
“我閉關多年,許久未見到熹兒了,晚上就帶熹兒去城中你喜愛的那家酒館吃飯好不好?”
“先進去洗把臉吧。”
姜熹從未想過袒露情愫后師尊還會如此對她,那枚溫軟的吻叫她宛如一口氣灌下三桶蜜,唇齒生甜,整條蛇都飄飄然地快要飛起來,眼淚雖還掛著,嘴角卻先一步高高揚起。
“好,好。”
小蛇手足無措地爬起來,只曉得乖乖照師尊說的去做,藏起來的尾巴快活得又翹又甩。
姜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阿寶的臉霎時沉下、黑得能擰出墨,指尖飛快布下一個隔音陣,撕開傳訊符,不等對面的人出聲,她咬牙切齒地恨聲道:“姚天姝,你完了。”
對面難得收到她訊息的姚大門主也不樂意了:“姜阿寶,你發什么病?我幫你照看徒兒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就這么跟我說話?!”
簡直是火上澆油,姜鹿云冷笑不止:“我讓你幫我照顧我徒兒,沒讓你把我徒兒照顧得對你傾心愛慕!”
通訊符的另一頭好似有什么東西猛地跌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繼而傳來的是姚天姝驚嚇到破音的質問:“什么?!你說誰對誰傾心愛慕?!”
原來她也不知。
阿寶扶著額角,頭疼欲裂,一字一頓給姚大門主重復:“我徒兒說她對你傾心愛慕!”
姜鹿云把方才與小蛇的對話告訴了姚天姝。
“我走了八年多,這八年里能讓她喜歡上、又符合這些的,除了你還有誰?!”
“姚小樹,你本事大了啊,我讓你照顧你師侄,你就這么照顧的?!”
阿寶面無表情,下了最后的通牒:
“你完了,姚小樹。”
這會兒就去把你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