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飼蛇
在蛇女的記憶中, 師尊確實曾誤以為自己戀慕姚師姨。可時間太過久遠,后邊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愛恨怨怒混雜,她日日如陷沼澤般被情緒拖累, 心力交瘁, 根本無力再回憶過去, 早忘記了當初的感覺。
如今親身站在姜鹿云的視角去看待這段經歷, 死去的記憶再次襲來, 將她頃刻間擊倒。整條蛇都被震得七葷八素,額角鱗片驟然浮現炸起,藏起來的尾巴也瞬間僵硬, 一時間無法直面姚天姝。
大蛇望著勃然大怒、似乎很想拔刀沖到南明峰把姚天姝砍了的阿寶,又念及定情前聽阿寶說過的她有些無法接受師徒相愛, 此刻尷尬之余, 亦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小蛇熟識的師長僅有兩位,一位是對她多加照拂的掌門師姨, 一位就是將她自幼養大、恩深愛重的師尊。
阿寶二選一還能如此果斷堅決地盯上姚天姝,絲毫不曾懷疑過小蛇的心悅之人是她。
這實在是……
“師尊!我洗好臉啦!”
小蛇女臉上堆滿了笑容, 樂顛顛地從屋子里跑出來,甚至趁著這一會兒的功夫給自己換上一套她極喜歡的鮮艷亮麗的火紅色衣裳, 重新編了辮子挽成發髻、戴上師尊親手給她做的靈蛇簪, 另偷偷抹了素日里甚少會用的唇脂。
修士由于修煉的緣故發育極為緩慢, 妖修尤其。姜熹的年齡放在凡人間已是個成熟的姑娘, 但在修真界問天門中仍是個極年輕的少年人。從外貌上看,她比姜鹿云站起來后要矮上大半個頭, 軀體倒是發育完全了,神色里卻洋溢著一股子未經世事的被保護得太好的稚氣。
姜熹跑了半路, 忽而想起什么,腳步不覺慢了下去,故作穩重鎮定地走至師尊身旁。她的小蛇腦袋難得聰明一回,方才還在衣襟與袖擺上撒了門中師姐師妹贈與的香粉,這會兒仿若無意般將衣袖順著風拂過師尊面前,很是期許地注意著師尊的反應。
她刻意撒了許多,師尊肯定會覺得香。
小蛇女美滋滋地幻想著師尊夸她的場景,雙眸放光。
阿寶才斷開與姚天姝的傳訊,此刻稍稍冷靜了些,曉得并非去找姚小樹算賬的時候,還是得先為熹兒測量根骨血脈,再帶這孩子出去松快松快。
熹兒年紀小、接觸的人少,縱然一時因姚天姝的關照體貼所迷、分不清濡慕與愛慕的區別也無甚大礙。等她修為高些、到了出門歷練的年紀,姜鹿云就分出傀儡軀體暗中陪伴小蛇出去游歷一次,到時候見識的人多了,年少時這點兒綺念便會散如云煙。
姜鹿云心中尚在盤算,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香味兒卻猛地撲面襲來,將她包裹在漫天香粉之中。
這是什么新型暗器嗎?
阿寶一個不覺被嗆住,皺起眉抬手掩鼻連打了三個噴嚏。
小蛇沒料到最終居然是如此結局,呆呆站了一會兒,回過神后趕緊溜到一邊兒把自己衣裳上的香粉拍干凈,這才磨磨蹭蹭地挪回師尊身邊,瞅了瞅師尊的臉色,沒敢做聲。
她打扮了一遭,實在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姜鹿云連神識都沒開,將那股太過濃厚的香味揮散后也不太在意,探手摸到了小蛇女發涼的指尖,便扯回剛才的話題:“暫且不急著下山,我要先為你測量根骨與血脈,確認你可以修煉化龍術。”
姜熹干了回壞事兒,這會兒自然無所不應,乖巧地點頭應是。
測量血脈根骨的靈器還是姜鹿云離開妖域前從墨闕清身上坑過來的,妖域中的器皿對妖族血脈更為靈敏精確,事關姜熹的性命和前途,阿寶不得不慎重再三。
測量的時間不長,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姜鹿云保持著謹慎的態度為她測量了三次,仔細觀察過靈器顯示出來的相同結果,眉間微松,輕輕揉了揉小蛇探過來的腦袋:“確實是條小蛇,化龍術你可以修煉。”
小蛇女眸子亮晶晶一片,小聲歡呼了下,霎時欣喜地化作原型趴到師尊腿上打起了滾。
太好了,她可以成蛟化龍了!
再也不會有人小覷她,借她來嘲弄師尊了!
阿寶見她這般高興,也忍不住牽起嘴角,指腹于小蛇的額頭摩挲,慢慢與她說:“帶你出去好生吃一頓慶祝一下,隨后便給你準備化龍的用物。”
“既有了這個念頭,就莫要退縮。無論結果好壞,你終究還是我的徒兒。”
小蛇尾巴一點點纏上女人的手腕,腦袋乖順地伏在女人掌心之下,豆豆眼中倒映出她端靜的臉龐,藏在深處的迷戀便無法抑制地蠢蠢欲動起來,豎瞳不覺縮緊許多,情如潮涌。
她伸出蛇信,在女人指腹舔過,想要在師尊身上留下自己的氣息,可沒舔兩下就被察覺到的阿寶懲罰地敲了敲腦袋:“你是小蛇,不許學著小狗。”
一點也不疼,姜熹晃晃頭,曉得師尊并未生氣,便放肆地扭著身子纏在姜鹿云手腕上無聲撒嬌,嗅了嗅師尊肌膚上好聞的味道,安逸地瞇起眼睛。
師尊太好太心軟了。
姜鹿云用將近無微不至的愛護將小蛇平安養大,也叫小蛇女本膽怯不安的心在她的萬般縱容下逐漸膨脹起來。
天災橫行數十年,各方大能齊出。大宗門與世家底蘊深厚,有陣法神通庇佑,亦有高階修士出面清剿所屬領域內的各色天災。盡管荒獸、災像與秘境仍會時不時再生、變幻,但比起其余地方已安全不知多少倍。
因而不少中小型宗門與家族部落皆紛紛朝各方勢力盤踞之地遷移歸順,用自身的價值去換取一時之安定。
問天門雖坐落于群山山脈之中,但山脈周邊仍聚落著不少城池,由于鄰近,這部分領域也歸問天門所轄。天災出現不久,門中就派出眾多門徒與師長前往城中滅災,死傷慘重,效果自然也明顯。
姚天姝上位后跟不少前來投誠的中小型宗門、家族與部落立下契約,她可以容允他們進入問天門所轄城池領域暫居,但這些人必須與問天門聯手清剿附近頻出的荒獸和秘境,且不得對問天門生有不軌之心。
問天門所轄之地比外面要安全許多,姚天姝允許這些勢力進入,實則是庇護他們未長成的年輕根脈。聯手清剿附近天災的任務會落在各高階修士身上,這對于中小型勢力而言本身就有利無弊,他們即便不歸順投誠,也要自己尋求活命之法,如今不過是多了眾位盟友一同聯手而已。
人族不似妖族那般好戰,平日里的爭權奪勢、勾心斗角到了此等災難跟前都得先放一放。問天門并未效仿其余勢力收取苛重的供奉,比起一時的趁機壓榨,失去了一位摯友和眾多同門的姚天姝更愿意多些力量將所轄領地清理得更干凈安全些,莫要讓門內再添犧牲。
水云簾的絳玥道君去南域援救前曾帶著她的眾位親傳門徒于城池中布下陣法,她所布陣法對于荒獸群確有抑制作用,可時間倉促緊迫,沒有及時改善修進,也無法很好地控制裂痕秘境出現。
此前還在構畫陣法圖紙時阿寶就已在姒師姑的陣法基礎上進行過幾次修改。
姜鹿云帶小蛇下山,除了想哄這許久未見的孩子開心,還希望借此機會再次布陣。她在妖域呆了八年多,用墨闕清的領地將自己落在紙面上的陣法圖于實踐中一遍遍完善,現在可以節省不少糾錯的功夫,也能保證其功效大增。
姜熹是她的親傳徒兒,陣道一術她在小蛇幼時就已傳授過,如今布陣也無需避開蛇女。
城中聚集的修士比以往多了近乎數倍,縱然以空間術法擴張過,也仍顯得熱鬧擁擠。小蛇女如今才金丹修為,還沒到問天門規定可以獨自出門的年紀與等級。她知曉師尊平日繁忙,不愿師尊為自己操心,所以長到這么大,除了姜鹿云有幾次特地抽空陪她下山玩耍,其余時候一直老實呆在門內活動。
難得來城池,思念太久的師尊也伴在身側,若非此刻牢牢抓住師尊的手指、黏在師尊旁邊,小蛇早就被滿滿當當的甜蜜溢滿、鼓成一顆圓球,飄飄悠悠地飛去天上。
姜熹既覺得周遭街道上的東西都萬分新奇有趣,又得分出大半心神落在自己柔弱多病的師尊身上、生怕師尊被人群沖撞,一時間忙得暈頭轉向、不亦樂乎。
阿寶未坐輪椅,走得不快,身邊的小笨蛇圍著她轉來轉去地獻好,似是要為她開道,但胡亂動作間自己已無意識地碰了她好幾次。手指被拉了又晃,盡管姜熹沒有發聲,可那股子莫名的鬧騰卻依舊傳遞到阿寶跟前,把她心底凝重沉悶的思緒都攪散了些許。
姜鹿云能想象到一條細軟的小蛇繞來繞去地被自己尾巴纏住打結、團成一團,正堅強地掙扎著在她腳邊上畫保護圈似的邊對著外側哈氣邊滾動的畫面。
然而著實太笨了些,好幾次都從她靴面上滾過去。
小笨蛇拳拳赤誠之心,也想保護師尊。
可惜師尊所受的傷害,大多出自這條笨蛋蛇。
阿寶忍不住停下步伐,用神識掃過這比自己還矮了大半個腦袋的孝順徒兒,無可奈何地低嘆:“熹兒,你若當真不放心我,不如把我抱起來算了。”
“方才一段路,你已經擠了我五次,放過為師吧。”
笨頭笨腦的小蛇聽聞自己又好心做了壞事兒,臉色當即如天打雷劈般灰暗落寞下去,垂頭耷腦地扣了扣手指。不過沒焉巴多長時間,她突然反應過來師尊給自己的建議,細長的眸子又瞬間亮起,分外驚喜地問道:“我真的可以抱師尊嗎?”
她個子沒長過師尊,力氣卻不小,深受問天門的修煉氛圍影響,手臂與腹部都覆著層薄薄的肌肉。抱起自己瘦弱的師尊對于姜熹而言簡直輕而易舉,可她此前不敢于師尊跟前造次,如今師尊主動開口,那點被壓住的念頭便頃刻躍躍欲試起來。
阿寶不過隨意一提,想叫她莫再鬧,哪里是真的要小蛇抱自己。
但話已至此,甚是好騙且容易當真的小蛇女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幽藍色的瞳孔中一閃一閃的仿佛裝滿了星星,像極了聞到肉骨頭開始瘋狂搖尾巴的小狗,赫然是期許到極致的模樣。
若拒絕,這小笨蛇不會難過失落得當街哭出來吧?
姜鹿云用神識與小蛇對視片刻,最終還是妥協了:“……你想抱就抱吧。”
徒兒有孝心是好事,何必打擊?
話音都沒完全落下,阿寶的雙腳就已騰空,她下意識扶住姜熹的肩膀穩住身形,整個人都在剎那間陷入蛇女的懷中。
年少姑娘的手臂很有力氣,如愿將滿心愛慕的師尊抱進懷里,更是快活得無法言喻。若非最后一絲理智吊著,小蛇垂頭稀罕地瞧了又瞧懷中的人,恨不得在她臉上親個遍,將師尊親出淚花兒來才好。
師尊知曉她戀慕后還待她一如既往,這讓小蛇的情愫不減反增,不該有的心思不斷冒出頭,瘋狂叫囂著想要試探地伸出尾巴尖。
姜熹不似姜鹿云雙腿不便,本該快步穿過人群抵達酒館,此刻卻行走得極其緩慢、宛如蝸牛。她緊緊摟著師尊的腰與膝彎,只覺得師尊輕得跟羽毛似的,如果不用力抱住便會從她手里飄走,讓她再也找不回來。
小蛇心下生出些不明的惶然與憐惜,感受著女人松軟下身子依偎在自己肩膀與胸前,隔著衣料傳來的溫熱幾乎叫她雙眼都要化作豎瞳,手臂不知不覺間僵硬起來。
師尊只是看不見,不是傻,她敏銳察覺到小蛇刻意的磨蹭,便抬手捏住小蛇的鼻尖:“熹兒在做什么?還吃不吃飯了?”
蛇女一個激靈,連忙道:“吃,吃,只是人有些多,我、我怕師尊再被擠到,就走慢了點。”
姜熹是個實誠孩子,撒起謊來漏洞百出,笨拙得不像話。阿寶聞言后有些好笑,顧忌著蛇女臉皮薄,也不拆穿她,應過后就合上嘴不再出聲。
來了這么一下,小蛇總算不敢再耍小動作了,加快步伐,穩穩抱著女人飛也似的鉆進了酒館。
此家酒館是姜鹿云之前帶小蛇來吃過的,她養了姜熹這么多年,對簡單好懂、于她幾乎無所隱瞞的小蛇女的喜好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這本該是一頓輕松的飯,奈何全因一個人而破壞殆盡。
“姜鹿云!”
姚天姝火急火燎地踏進來,蜜褐色袍邊翻卷,她依靠阿寶給自己做的那枚玉珠反向循著阿寶的蹤跡找到了這家酒館。
妘棠與疏月天師徒三人逝后,玉珠就只剩她與姜熹還存著。
姚天姝本是來尋姜鹿云把話說清楚,她自認勞心勞力地盡責當好了師姨,平日中雖多有關照,但并無逾越的地方。姜熹的性子靦腆得厲害,每次見了她都低著腦袋恭恭敬敬地行禮答話,看都沒看幾眼。她若不說不問,那小蛇妖就如悶葫蘆般半晌打不出一個屁。
都這樣了,怎么會生出所謂的愛戀心思?
就算真的有,她又怎會不知?
中間定有誤會。
姜阿寶遭遇過那些事兒后看著性情大變,實則本性一如從前,且失去太多后越發護短,對身邊人的保護欲和控制欲重得令人發指。別說小蛇女了,連姚天姝都被她往戒指里塞了一堆又一堆的做好的護身陣法和符紙,反反復復地叮囑出門辦事前給她發通訊符。
如果真被姜阿寶誤以為她那當親閨女般養大的寶貝疙瘩對自己傾心愛慕,姚天姝都不敢想自己會被她惦記多久。
姚大門主并不愿意在飯堂吃到黃連味兒的饅頭。
“熹兒,你當真愛慕……那位師長嗎?”
她進來時阿寶還在旁敲側擊地打探小蛇的心思,試圖摸出她傾心的程度有多深。
試探出來的結果令她艱難壓下的怒火再次躥出三丈高。
小蛇女雙手捧著放在腿上、藏在桌子下面,聽到師尊的問題后臉頰蹭的一下火燒云般通紅了大片,羞怯扭捏地小心瞟著師尊:“我……我真的心悅于她,想永遠呆在她身邊。”
阿寶眉心一抖,端著茶盞的手頓了又頓,險些想把這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笨蛇拎到自己腿上,再狠狠地打她屁股,逼著小蛇斷了這份畸戀。
然而畢竟是唯一的徒兒、疏月天主峰上的獨苗苗,姜鹿云忍耐了片刻,還是將這股子沖動壓下去,竭力放緩放平聲音,勸道:“她與你年齡懸殊,輩分也不一樣,性情喜好皆大不相同,門中優秀的女修遍地,你又何必執著于她呢?”
小蛇怔怔看著對面的師尊,一路上都揚得極高的唇角緩緩落下,以為她是在委婉拒絕自己,也聽出了她言下微不可覺的不贊同,當即有些委屈難過地紅了眼眶:“可是……可是師尊說過我可以繼續喜歡她的。”
那當然是在騙你!
“……師尊的意思是你喜歡她并沒有錯,少年慕艾很正常。倘若你執意要繼續愛慕于她,師尊也無法阻止你,只是想讓你考慮清楚,不要沖動行事。”
小蛇嘴角再度下壓,悶悶不樂地扣自己的手心:“我沒有沖動行事,我就是喜歡她、想要與她一直在一起!”
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姜熹專注地凝視對面的人,向師尊大膽傾訴自己的心意:“我知道這樣不對,她對我也無別意。她不喜歡我也沒事兒,只要能一直呆在她身邊就好了。”
好一番情深義重的話,聽得阿寶額角青筋直蹦,又在心底的本子上給姚天姝記下了兩筆。
她剛要開口,便被突然傳來的姚天姝的聲音打斷。
姚大門主氣勢洶洶地走了過去,凌厲的目光在小蛇女身上逗留:“聽說你愛慕于我?”
砰!
又是一聲巨響,姜熹嚇得當著兩位師長的面從椅子上豁然起身,沒注意腳下被絆住,整條蛇呆呆愣愣地跌到地上,結結巴巴地重復著門主師姨的話:“我、我愛慕于你?!”
她的額角生出大片藍鱗,呲溜一下從旁邊爬了起來,視線慌亂地在師尊與師姨身上不斷來回掃過,一時間語無倫次地反駁:“我沒有!我沒有愛慕姚師姨!我愛慕的不是姚師姨!”
姚大門主在心底松了口氣,繼而冷笑著撇頭看向姜鹿云:“聽見沒?!你寶貝徒兒喜歡的不是我!”
不是姚天姝?
姜鹿云皺起眉,將小蛇招來身邊,又于四周布下隔音陣:“熹兒不要怕,師尊在這里。你愛慕的不是門主?”
“當然不是!”
小蛇女欲哭無淚,她總算明白過來師尊為何是這般態度。
竟是誤會自己喜歡上了門主師姨!
阿寶對自己養大的孩子是否在撒謊分得很清楚,此刻握著小蛇冰冷的手指,有些疑惑:“那你喜歡的師長是誰?我閉關的這些年還有其他門中長輩對你恩重如山嗎?”
恩重如山這個詞,阿寶其實一直當是小蛇的夸大之語。
毫不客氣地揮袍坐在旁邊的姚大門主取過桌上的點心咬了一口,聽見所謂的恩重如山后,動作漸停,兀地抬眸打量過這師徒二人,目光流轉于姜鹿云身上的黑裙。
她猛不丁地仿若不經意般開口問姜鹿云:“你可知九轉山的嬴師姐與她徒兒暗中生情?”
阿寶離開問天門已久,哪里會曉得這些逸聞,陡然聽聞后頗為詫異:“她們不是師徒嗎?生什么情?”
僵在一邊的小蛇女臉色瞬間慘白,唇瓣微動,終是死死咬住抿緊了。
姚天姝捉到了姜熹暴露于外的異常神情,心中的猜測已然肯定,再看看毫無察覺的姜鹿云,不禁一嘖:“扶風,你未免太過古板,之前姬師姐與姬師姨結為道侶時你還送過賀禮,怎么現在又問這個?”
姬師姨……確實。
阿寶揉了揉眉心,想起了這對許久未見的道侶:“門中雖有前例,但終究不占多數。”
她年少時躲著師尊檢查功課還來不及,天天被清川仙君追著揍,怎么會想到師徒之戀上去?
如今自己當了師尊,養了小蛇女,就更無法理解了。
姜鹿云微微搖頭:“師者為母,理應傳道授業。我又有了熹兒,自然沒能及時反應過來。”
姚天姝知道她待姜熹如親女,可此時那小蛇正低下腦袋憋著淚珠,水花兒在眼眶里直打轉,臉頰煞白,看著實在可憐,叫姚師姨都略有些不忍,便扯開話題:“罷了,不說這些了,你此次下山是想要布陣吧?我幫你。”
有她幫忙也能快點,姜鹿云應了。
當師姨的語氣稍緩,轉頭對著師侄說:“你去下邊要兩壺酒,你師尊出關,我與她這么多年未見,應當喝上兩杯。”
小蛇埋著腦袋,也怕自己的失態被師尊察覺,悶聲道是,飛快地跑了下去。
轉身之際,她不曾壓抑得住,肩膀發顫,抬手用力地抹眼角不停滾落的淚水。
師尊渙散無光的眸子動了動,擰起眉:“熹兒哭了?”
姚大門主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她:“是啊,還是被你弄哭的。”
“我?我怎會弄哭她?”
這話就叫阿寶更為不解了:“我如何弄哭她?我都不曾舍得斥責她。”
若換了些老古董聽聞徒兒愛慕上自己的師長,一頓竹板子是少不得的。
姜鹿云自認已足夠開明,何來弄哭徒兒一說?
不在師侄面前,姚天姝說話也放肆不少,當即嘁道:“姜阿寶啊姜阿寶,你也不自己好好想想,就你徒兒嘴里那對她恩重如山、待她很好、與她極為熟悉,還喜歡穿深色衣裳的,除了你還有誰?!”
阿寶悚然一驚,雙眸不覺睜大,指尖一晃,手中茶水都潑出些:“你在胡說些什么?!我是她師尊!況且我也不愛深色衣裳!”
姚天姝懶得與她廢話,伸手扯了下她的袖擺:“那你身上這件裙子是什么顏色?”
姜鹿云愣怔:“……黑色。”
“對啊,黑色!自從姜師姑逝世后,你每日就只穿黑裙、戴銀簪,如此這般幾十年,我知道你是為了什么,熹兒知道嗎?”
話至此處,自欺欺人都無法了,阿寶頭痛欲裂,難以置信:“我是她師尊,她怎么會對我……?”
姚大門主捏著點心繼續啃,風水輪流轉,對于姜阿寶被徒兒惦記上的慘事幸災樂禍:“你一走就走八年,姜熹今年總共才二十多歲。孩子的性情本就不定,這么長時間下來,天天念著師尊師尊師尊,她哪兒還分得清濡慕與愛慕?”
“除了我熟悉些,她也不喜歡與其他師姑師姨親近,只怕這些年她把你待她的好都翻來覆去地想,難免生些別樣情愫。”
“別說了。”
姜鹿云捂住眼睛,回想起方才姜熹的那些話,此刻只覺得身上仿佛有萬千蟲子在上下爬動。
細細思量許久,她才深深嘆了口氣:“是我的錯,我沒教好她。”
姚天姝挑眉:“那你現在要與她說清楚嗎?”
“不。”
阿寶掀開長睫,放下手敲了敲桌面:“與熹兒說清楚后,我若拒絕,她該如何自處?我又該如何面對她?”
還沒當上師尊的姚大門主很直接:“打一頓不就好了?實在不行打兩頓。”
“萬一打了之后起逆反心思了怎么辦?更何況,我哪里舍得對她下手。”
當師尊的也很干脆地否決了她不靠譜的建議。
“而且……”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兩人面面相覷,皆止住了話。
來者自然是姜熹,小蛇眼睛底下尚泛著紅,但好歹沒了眼淚,看起來還算平靜,應是收拾過了。
她手中提著兩壺酒,湊近后,姜鹿云卻分明從她身上聞見了一股子濃郁的酒氣。
神識再一觀察,小蛇女兩邊臉頰隱約浮現薄紅,明顯暗地里喝了不少酒水。
阿寶知她心里不好過,便什么都沒有說。
旁邊那師姨倒是事兒多,拍了拍小師侄的肩:“熹兒也長大了,與師姨一同喝些酒吧?”
喝酒。
喝酒好。
不擅長飲酒且有些醉了的小蛇迷迷瞪瞪地聽著師姨的話,順從地點點頭,接過師姨遞來的酒杯。
喝酒就不會那么疼了。
唯有師尊伸手按住她,低聲囑咐:“莫要貪杯,小心頭疼。”
小蛇本最聽師尊的話,這次卻癟了癟嘴,爪子牢牢抓著酒杯,一聲不吭地盯著師尊,幽藍的瞳孔上再次慢慢現出水霧。
師尊啞然,只得松開手:“……罷了,隨你便是。”
原定的布陣計劃后移,姜鹿云抱起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爬不起來的小醉鬼,指尖覆上她的雙眸,用神識掃過一旁的大醉鬼,分外無語:“她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嗎?”
大醉鬼左耳進右耳出,扒拉到在場唯一的瘸子身上,嘴一張,滿是酒氣:“我這不也是陪熹兒……”
阿寶在她嘴上畫了道隔音陣,把她的聲音隔在里頭,抖開她的爪子,冷漠轉身:“自己爬上南明峰。”
……
終究還是姜鹿云一個殘廢辛苦地托著姚大門主,將大醉鬼送回了南明峰。
等她抱著小醉鬼回到疏月天時,已至深夜,小蛇女都安穩地躲在她懷中睡過了一覺,此時眼睛要睜不睜,身子不安分地扭來扭去,喉嚨里發出些嗚嗚的聲音。
怕不是還以為自己處于原型。
阿寶拍了拍她的屁股:“到家了,回房去睡。”
小蛇聞聲后安靜地睜開眼睛,歪著腦袋看了她好一會兒,似是認出了抱著自己的人,陡然彎唇,非但不下去,反而伸出爪子摟緊了阿寶的脖子,將腦袋在上頭蹭了又蹭:“師尊……師尊……”
“……師尊……熹兒好想你……”
哪怕已清楚了她那不該有的情愫,姜鹿云還是有些心軟:“……師尊也想熹兒。”
脖子邊忽而逐漸染上濕意,小蛇埋著頭,哽咽著指控她:“師尊騙人,我給師尊送了好多紙鶴、想要師尊出來見見熹兒,師尊一直都不出來。”
“……師尊是有些事情要忙。”
姜鹿云斂起眉,干脆將她抱進了自己的屋子,溫聲安撫:“熹兒的信我都看過了,師尊是想早些忙完事出來見熹兒。”
小蛇長大了八歲多,還是那般好哄,此刻從師尊脖子上露出兩只濕漉漉的眼睛:“真的嗎?”
師尊抱著她坐下,抬手揉過她的頭發:“自然是真的。”
本以為還要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一二,但小蛇沉默了片刻,突然希冀地乞求道:“師尊,我想為你挽發,好不好?”
姜鹿云低頭,以神識見到了她瞳孔里微薄的光亮。
“……好。“
做師尊的對這唯一的徒兒,又能怎樣?
挽發并不過分,若是往常,阿寶還要夸姜熹一句孝順。
可此時,姜鹿云一退再退,垂著眼簾,任由小蛇女取下自己的銀簪,感受著她的指尖自發中穿梭,眉宇間只余下些許隱忍和無奈。
片刻后,銀簪已重新插入發髻,身后的小蛇似沒了動作。
姜鹿云開啟神識,抬眸望向不遠處的梳妝鏡,目光卻驟然頓住。
在那鏡子中,她背后的這條蛇分明神色迷離且虔誠,正彎著腰偷親她發中的銀簪。
落在扶手上的指尖倏然攥緊,阿寶下意識偏過頭避開她的吻。
那大逆不道的壞蛇這會兒做賊心虛,被師尊的動作猛地驚醒,很是慌張地朝梳妝鏡中看去:“……師尊?怎么了?”
在她望去的那一剎,姜鹿云闔了眼。
又過半晌,她借寬袖掩住自己的手,平靜啟唇道:“無事。”
第42章 難生恨
“你喝多了, 回房休息去吧。”
姜鹿云擋住小蛇女伸來的爪子,自己扶著椅背起身,毫不猶豫地斷開神識,淡淡催她出去。
她寧可當個目不能視的瞎子, 也不愿看見自己養大的孩子對著自己露出不該有的神色。
扶風不想捅破她們之間那張遮羞的窗戶紙, 還在心中盼望小蛇會隨時間的推移逐漸長大懂事、自己散去這些有悖人倫的心思。
然而她養的那條小蛇實在有些被她慣壞了, 腦袋里的筋也直得很, 此刻見師尊說沒事兒, 便真以為師尊沒發現自己的小動作,暗自松了口氣之余還想甩著尾巴往師尊身上蹭。
姜熹醉意尚未全消,如今再次涌上。被師尊擋了一下爪子后有些不明所以, 站在原地眨著含霧的眸子迷迷糊糊地觀察師尊的臉龐,好似并未有何生氣的預兆, 便立馬彎起唇角乖覺地挨到姜鹿云身邊, 探頭探腦地撒嬌:“師尊,熹兒很久沒見到師尊了, 熹兒今晚想跟師尊一起睡。”
“師尊師尊師尊,好不好?”
蛇的體溫不比人, 摸上去總有些泛涼,阿寶的手背傳來異感, 本該叫她縱容憐惜的熟悉氣息從身后貼近, 卻令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阿寶撐著若無其事的神情將雙手伸進寬袖中揣好, 步子微移, 身形如一陣風自蛇女氣息籠罩之處掠出:“……熹兒是個大姑娘了,怎好與師尊一同睡?”
師尊的味道驟然遠離, 姜熹就像被主人訓過后搶走肉骨頭的小狗,呆呆立于原地, 失落難過地垂下兩只高高豎起的耳朵與瘋狂搖擺的尾巴,瞳孔上的霧氣愈濃了些。
她的小蛇腦袋難得聰明一回,不停地揉弄自己的手指頭,小聲嘟噥著反駁師尊:“可、可我還沒成年,我不是大姑娘。”
扶風師尊側過身,又好笑又好氣:“你不是大姑娘,難道還是整天黏著師尊的蛇寶寶嗎?”
誰家的蛇寶寶會偷親師尊發簪?
喝酒后的小蛇女確實不同尋常,耳根通紅,卻硬是厚著臉皮認下了:“我……我就是整天黏著師尊的蛇寶寶。”
姜鹿云被噎住了,一時啞然。
過了半晌,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急于結束這場鬧劇:“行,蛇寶寶,你乖乖回房睡覺好不好?師尊很累,想去沐浴休息了。”
又被師尊驅趕了一次的小蛇寶寶也不知是否醉意上頭,愣是盯著女人清瘦的身形,眼珠子轉也不轉,兀然來了一句:“那我幫師尊洗。”
姜鹿云險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緩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忍不住蹙起眉,放下手,聲音微冷:“姜熹,放肆。”
話脫口的那一剎小蛇女便回過了神,心中膽怯方生,又被師尊沉聲斥了一句,憋在眼眶里的水珠終是沒壓得住,盡數滾落出來,映著她下午自己用力磕出來的仍有些紅腫的額頭,十分狼狽。
她長這么大,師尊并未連名帶姓地喚過她兩次。
姜熹噗通一聲在姜鹿云背后再次跪下,埋著腦袋不敢做聲,僅動作極小地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
扶風長睫微垂,她從來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前面幾年在妖域奔波,本就疲憊,回來后又接二連三地被徒兒的情愫沖擊,直至現在,再多的耐心與縱容都搖搖欲墜。
她不再去看姜熹,漠然道:“起來,回房,不要讓我說第四遍。”
這一次,小蛇女沒有再鬧,聽話地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安靜走至門口。
推門的那一瞬間,小蛇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望著師尊轉身后的背影,突然輕聲開口問道:“師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她的小蛇腦袋只有丁點兒大,想不明白很復雜的道理,師尊說什么她就信什么。現在以為師尊還沒有發現她對自己那點日日夜夜揣在心底反復揣摩品味的愛戀,卻又敏感地察覺到了師尊對她的靠近隱約有些排斥。
小蛇的腦子被師尊的斥責嚇得僵成一團,自知說錯了話,但仍不清楚師尊為何陡然間對自己這么冷淡,這會兒茫然不安到了極點,局促地扒著師尊的房門,雙手捧在身前,期期艾艾道:“師尊……你別討厭我,我下次不敢了。”
她整張臉都漲得發紅發熱,眼眶里的水花越溢越多。小蛇兜不住了,抬手用袖子極快地抹了下臉,害怕師尊不耐煩,聲音變得又快又悶,仿佛后頭有什么在追著咬她的尾巴,疼得她直發抖。
“師尊不喜歡,我都改,我以后不這樣放肆了。”
話音被闔上的房門遮了一半,小蛇把門輕輕關好,自己躲在屋檐下昏暗處化成原型,把腦袋縮進尾巴里無聲地哭。
許久后,姜熹挪動了下,嗅了又嗅,再次仰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師尊還亮著燭光的屋子,隨后慢慢游到師尊院落外邊的草叢里藏好,把身子盤起來,豆豆眼中映著遠處微弱的光亮,就這樣將腦袋擱在尾巴上,不愿意回自己房間。
小蛇女等了好久才見到師尊,不想跟師尊分得很遠。
妖族的五感靈敏,空氣中還浮著師尊身上的氣息,她舍不得離開。
姜鹿云是合體期修士,她怎會不知院子外邊還躲了個小蛇妖?
方才的重話說出口時她并未后悔,誠如姚天姝給出的建議,阿寶從小被清川仙君揍著長大,也未曾覺得師尊打犯錯的徒兒有哪里不對,如今正在思索是否自己對小蛇女太溺愛了點,以至于讓她生出這等念頭。
姜鹿云沐浴后換了一身薄裙,白發潮濕,身上尚泛著水汽。
她眉間神色冷凝,指尖微動,掐訣將自己烘干,緩緩行至床邊坐下。
阿寶沉默地垂著眼簾,指腹摩挲著手上遍布的疤痕。在某一刻,她心下猛地生了些久違的無力和倦意,許久以來因蛇女的陪伴而暫且按下的讓她喘不過氣的沉重感又一次于微末間反噬般爬上她的肩,將她繃直的脊骨壓得稍彎。
徒不教,師之過。
姜熹沒錯,是她錯了,她一走就走了八年,忽視了這個孩子八年,沒有將她養好。
好似從很久之前起,阿寶就總是會將事情搞砸。
這次一如。
倘若她自小對蛇女嚴格些,會不會更好?
倘若她當初再想些法子分出心神多看著些蛇女,會不會更好?
倘若……她沒有因一己私欲而將蛇女留在疏月天、而是送回妖域……會不會更好?
蛇為猛獸,非家養的寵物。
姜熹如今這般……扶風怎么能放心?
阿寶念及自己費盡心血完成的陣法圖紙與早已定下的計劃,額角不覺發痛。
她死后這個孩子該怎么辦?
思緒繁多,難以理清。
姜鹿云枯坐至天色將近泛亮,眸子動了動,彈指滅了屋內燃燒一夜的燭火。
她披上外袍,將靈力灌入腿骨,還是于枝葉凝霜之際嘆息著起身。
推開屋門時,院外的草叢遽然發出些窸窣細響,一顆圓潤的腦袋偷偷摸摸地鉆了出來,躲在雜草后頭窺視,沉寂灰暗的豆豆眼在瞧見女人的那一刻霎時亮起。
明明不久前她才被女人訓斥、趕出房屋,這會兒雖還委屈難過得要命,卻偏偏記吃不記打,絲毫記仇的想法也無,蠢蠢欲動地翹起尾巴再次想要往女人身上湊。
但顧忌著不想再惹師尊生氣,姜熹只得眼巴巴地躲在遠處盯著女人看,眼珠子黏在師尊身上轉來轉去。
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走近后,小蛇突然想起自己沒有聽話回房間,身子猛地一僵,咻的一下縮回腦袋藏進草叢里,用尾巴把頭埋得死死的,又不想讓師尊發現自己。
“熹兒。”
上頭傳來女人沉靜的聲音,聽起來并未生氣。
蛇女小心翼翼地從尾巴里露出兩只豆豆眼觀察,下意識跟在后頭吐了吐信子,還未來得及動彈,就見師尊彎下腰伸手將自己抱了起來。
她的眸子愈亮了幾分,試探著伸出腦袋依戀地貼到師尊脖子上蹭了下。
姜鹿云揉了揉她的額頭:“師尊沒有討厭熹兒。”
“既然想留下來,就乖乖睡覺,不許亂動,知道嗎?”
實在是峰回路轉、雨過天晴、天降餡餅,萬分好哄的小蛇本歡喜得想咧開嘴巴笑,但她的身子不覺發抖,窩在師尊懷中忽而又有些想哭,連忙用腦袋碰了下師尊的手,傻乎乎地對著師尊吐信子。隨即把濕潤的眼睛藏進尾巴里,不叫師尊發現。
師尊是個瞎子,此時微微低頭,雙目無神,只用手心覆上小蛇的頭,未曾多說。
“所以,你就又把她留下了?”
姚大門主難得抽出空趕來看姜阿寶的樂子,此時兩人坐在一處湖心亭中,她耐著性子聽完了發小的話及苦惱。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姚天姝現在的心情,那必然是,震撼。
震撼,非常震撼。
姚天姝咂舌地將眼前的家伙打量過一遍又一遍:“姜阿寶,我早就想說你了,誰家師尊這么帶孩子的?你像姜熹這般大的時候別說跟姜師姑了,跟姜師姐一起睡過幾次?”
“可熹兒是條小蛇……而且她實在太愛哭了。”
阿寶也很郁悶,抱胸倚著圍欄,往日里淡然冷清的神色都掛不住,眉心的朱砂顏色泛深:“昨夜哭成那樣,躲在院門口的草叢里,若不是我把她抱進去,她必要在那兒呆到去學堂。”
“好在后來睡覺的時候安分了。”
姚大小姐輕嘖:“都說了讓你提棍子打兩頓就好了,你年紀越大脾氣越差,偏偏對著姜熹心軟、下不去手,這下好了,把孩子養歪了。”
這話可就讓姜鹿云有些不樂意了,略顯不滿地用指骨敲了敲欄桿:“怎么就養歪了?除了點兒少年慕艾,其余地方都挺好的。”
至于那黏著師尊不愿分開、好似沒了師尊就不行的軟弱模樣,暫且可以歸結為情愫所致。
姚天姝嗤笑,手上毫無停歇地剝著果子:“我還以為你要說完全沒毛病呢。你又舍不得打罵她,不如干脆從了姜熹,這樣一來,那點兒少年慕艾不也就正常了?”
一道涼風拂過她的手,將她剝干凈的果子搶走。
始作俑者皺著眉還想辯駁幾句,卻聽蛇女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師尊師尊!”
小蛇午間休憩,回疏月天沒尋到師尊,便沿著師尊的氣息跑了好幾圈兒,此刻望見湖心亭中的兩個人,立刻往姜鹿云所在之處飛去,揚起笑臉高聲喚道。
她飛到里頭,還曉得恭敬地朝姚天姝行禮,叫了聲門主師姨。這才樂呵呵地小狗一樣搖著尾巴貼到師尊身邊,才張嘴要說什么,就被師尊順手投喂了一顆果子。
姜熹嗷嗚一口咬住,蹲在師尊身旁鼓起腮幫子使勁兒嚼,細長的眸子彎彎,高興得不得了。
就是背脊有些發涼,小蛇邊吃著嘴里師尊給的東西,邊不停地瞅師尊。可莫名的一股被人惡狠狠盯住的感覺讓她渾身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左右瞧了下,又沒發現什么。
姜鹿云拍拍她的腦爪子,溫聲道:“下午教你們觀星占卜之術的是你丹霞湖的媯師姑,她精通此道,定會讓你受益匪淺,不要去晚了。”
小蛇咽下嘴里的食物,用力點頭:“我只是來看看師尊,這就去學堂!”
“去吧,好好學。”
“曉得啦!”
見到師尊的小蛇沒留多久,吃下一個師尊喂的果子后就心滿意足地被師尊哄著離開了。
姚天姝目送小蛇飛走,想著姜熹那被阿寶摸一下腦袋就不值錢地往外冒的笑臉,實在無語:“瞧瞧你那好徒兒,知道的曉得是見了師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見了道侶呢。”
回答她的,是從阿寶指尖送出的幾枚風刃。
姚大門主側身輕巧避過,看姜阿寶的笑話看得眉頭直挑:“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最好早點兒想法子斷了姜熹這念頭。”
“現在這些孩子間流行的話本里兩情相悅的師徒不多,但徒兒因愛生恨、以下欺上的倒一抓一大把,你可別鬧到最后被你這小蛇綁走關起來。”
姜鹿云手微頓,神色一言難盡:“少看點兒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過姚天姝說的也不無道理。
曾寫過不少暢銷話本的阿寶冷靜思考片刻:“無妨,她有本事打過我的時候,我早就死了。”
姜熹今年才金丹期,而阿寶合體期。
等小蛇修煉至合體期時,姜鹿云早獻祭死在了她親手布下的大陣之中,魂魄都找不到半縷,還談什么因愛生恨?
這話著實混賬,姚天姝的臉當即染上陰霾,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若再說這些不著調的話,可別怪我在你死前就把你綁起來送給姜熹處置。”
阿寶聽得頭疼,無奈闔眸:“……你跳過這個話題,我也不說了。”
“古板的扶風道君這就聽不下去了?”
“滾。”
這場專屬于姚大門主的看樂子聚會最終以阿寶扔出的一堆凌厲風刃告結。
姜鹿云與她分開后,自下山去完成昨天沒布下的陣法,隨后還要給姜熹準備化龍術所用之物。
化龍術所需之物皆極其珍貴罕見,其中有一味正是還魂草。
而疏月天上,恰有一株存放了數十年的染著血的還魂草。
姜鹿云花費近一年的功夫將東西找齊,繼而為姜熹制作每日所需的藥浴與輔助化龍的器皿,如此又過數月,中途她還嘗試著將神魂分出一部分投入傀儡軀體、前往各地布陣以及尋找同盟。
姜熹是蛇族,必須先成蛟,再化龍。
成蛟化龍相當于重塑筋脈,其中痛楚只有姜熹自己知道。
但這素日里極愛哭的小蛇居然也都咬牙堅持了下去,沒有與師尊訴過一次苦。
蛇女至三十歲時,原型額頭處肉塊凸起,已生出一只直且短、無分叉的角,另生了一對利爪,尾巴上的鱗片厚重許多,縱然在姜鹿云跟前極力收斂起來,也不如從前般滑軟。
再過數年,恰至成年前夕,蛇女的形態再次變幻,額頭兩邊都長有分叉、與鹿角形似的角,亦長出了第二對利爪。尾巴上的鱗片愈發粗糙堅硬,尾尖處覆上了長且密的銀色鬃毛。
直至此時,龍形已顯。
姜鹿云坐在輪椅上,用神識望著那興奮激動地化作原型在空中飛來飛去的藍鱗小龍,平直的唇角微掀,抬手接住一溜煙鉆進自己懷中的小藍龍。
姜熹已成年,原型不該如此小。可她曉得師尊對自己年幼的模樣最為憐愛,便刻意縮成幼時形態,一眼看去赫然是條漂亮的幼龍。
她把拖著鬃毛的尾巴圈在自己爪子周邊,端端正正地在女人掌心坐好,看上去也就姜鹿云兩只手合起來這般大。
唯有那雙豆豆眼沒變,仍舊亮晶晶一片。
小龍不同于小蛇,蛇無法說話,但龍卻可以發聲。
阿寶輕柔地撫摸著她稚嫩潔白的雙角,手下的小龍一個勁兒地往她指腹上蹭,恨不得立刻倒下打滾,這會兒興起地張開了嘴,露著一排尖尖的牙齒陡然發出聲清脆的龍吟。
頭回用原型發出聲音,她被自己嚇住,豆豆眼圓睜,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姜鹿云被她逗得失笑,指尖點了點小龍的鼻子:“熹兒叫得很好聽。”
姜熹看見她露出笑容,也忍不住隨著她彎起眸子,尾巴不覺間搖了又搖,長長的銀色鬃毛于半空中上下漂浮。
龍族無愧于上古種族,根資血脈非蛇族所能比擬。
化龍之后,姜熹的修煉速度一日千丈,成年三年后就晉升至元嬰期,到了問天門規定可以獨自下山歷練的修為和年齡。
而恰在此時,新一屆的四方大會開啟,姚天姝作為問天門門主已提前帶領門中高階修士前往中央天壇。
由于天災原因,四方大會已取消了一屆,如今各方協商后,決定派出高階修士先行將天壇內部清剿一遍,確認大會期間不會出現意外,再舉行。
原本姜鹿云也需隨姚天姝一同前去,她需要在大會開啟前與眾位道友齊力布陣。但阿寶顧及著自己這條也想參加四方大會的新晉小龍,便遲延了幾日,待姜熹準備好后,才帶著姜熹一同去了中央天壇。
途中,她已將所有比試規則都告知了姜熹。
“師尊還是那句話,我只求你平安,其余的你盡力就行。”
阿寶開啟神識,坐在椅子上為徒兒撫平衣襟、理好腰間自己為其打造的佩刀,看著這個子已躥得與她齊平的年輕姑娘,不免有些恍惚。
熹兒都這般大了。
姜熹乖乖地聽師尊叮囑,瞳孔中倒映出女人的身形,袖中指尖捏了又捏,還是不曾抵得住心頭的沖動,掛起明媚的笑臉彎腰湊至姜鹿云跟前,小聲請求:“師尊,我要進去了,你可以親親我嗎?”
從那一年被斥責過后,她就學乖了,不再于女人面前做太過放肆越界的動作。
但這并不代表那些大逆不道的情愫消散,正好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份傾慕被發酵得愈加深厚,把小龍的心都擠得滿滿當當。
她沒有一日不渴望與這個將自己養大的師尊更親密些,直到氣息交融、密不可分才好。
姜熹只是聰明了些,知道師尊抗拒師徒相愛,亦怕被扶風厭棄,因而刻意遮掩了幾分。
她自以為藏得很好,實則在姜鹿云眼里破綻百出。
阿寶沒有理她,這些年了,姜鹿云早知道姜熹是什么德行。
典型的給兩分陽光就燦爛,順著桿子就要得寸進尺地往上爬。
若此時親了她的額頭,姜熹出來后就必然要纏著她繼續親。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這么大的姑娘了,要師尊親像什么話?”
姜鹿云拍了拍姜熹的肩,示意她趕緊進去:“去吧,我會在外邊用水幕看著你。”
討吻失敗,姜熹失望地耷下腦袋,磨磨蹭蹭地進了四方大會所用的秘境。
她如今修煉的功法是姜鹿云當年與化龍術一齊從墨闕清那兒交換回來的高階秘籍,此外一直接受著疏月天的刀法傳承,亦被姜鹿云教授了陣術。
因此,姜熹雖不曾奪得魁首,但在四方大會中的名次也極為靠前,獲得一份兒洗髓甘露與一件天級護身法器作為獎賞。
四方大會結束,姜鹿云護送姜熹至疏月天后又前往中央天壇,她要借此機會與諸位同道共同商議補天陣的事宜。
與此同時,姜鹿云分出神魂的傀儡軀體已幾乎完成東域的陣法布局。
然而,兩個多月后的某一日,阿寶尚在席間和各方大能交談,卻驟然察覺到她為姜熹制作的護身靈珠于頃刻間破碎。
姜鹿云臉色大變,失手打翻茶盞,甚至顧不得席中還有旁人,匆匆起身離去。
歸途中,她接到幾道由九轉山現任領主傳來的訊息。
她唯一的徒兒姜熹在服用洗髓甘露后突發病癥,現在體內靈力暴.亂,丹田靈府與筋脈都將近崩裂。
已是命懸一線。
第43章 難生恨
姜鹿云到問天門時, 姜熹正躺在九轉山上由現任領主嬴青魚醫治,至今仍昏迷不醒。
她趕了兩日的路,幾乎用盡戒指里存放的所有縮地符和先前設過定位的傳送陣,一路從中央天壇飛回。雙腿被靈力支撐得太久, 如今登上九轉山進入姜熹所在的屋子, 神識迅速找到那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的姑娘, 胸腔內本就緊緊揪著的心驟然一沉, 泛著密密麻麻疼意的腿骨微微脫力, 阿寶下意識按上門邊,被一旁的嬴青魚抬手扶住。
遠遠望見自己小心養大的孩子臉色無血、仿佛下一瞬便要離她而去,那些森然可怖的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的記憶霎時翻涌而上, 一張張于夢中不斷浮現的灰白臉頰在腦海中滑過,令姜鹿云猛地生了暈厥欲嘔之感。
四周仿佛都在扭曲旋轉, 混沌恍惚間, 阿寶咽下喉中腥甜,用力咬著舌尖, 在劇烈的刺痛中勉強找回幾縷神志,這才聽清了嬴青魚的話。
“……這孩子體內似有兩股極為兇悍霸道的力量相互沖撞, 她的筋脈和丹田無法承受,現在已經將近崩潰。”
身著青袍的醫修話至此處亦有些不忍, 問天門上下無人不知疏月天一脈發生過的慘事, 扶風先后沒了師姐師尊與師妹, 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徒兒遭遇不測, 這著實是……
連嬴青魚這般局外人都深覺難捱,何況扶風這個親身經歷樁樁死生離別的局中之人。
扶風良久沒有做聲, 她怔然靜立于原地,臉上并無多少濃厚過激的神情, 仿佛被一瞬抽空了所有精力,顯得木然且蒼白,好似沒有反應過來嬴青魚所說之話的意思,唯有唇角慢慢溢出的些許猩紅血跡將她整個人都抹上凄愴之色。
姜鹿云不覺彎了腰,隱約聽見一聲沉悶的重物砸落的聲音,身邊有人慌忙伸手。她死死攥緊胸前的衣襟,想要緩解那快要將她擊垮的鎮痛,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觸摸到最深處已經腐爛了的血肉模糊的傷口。
指骨處疤痕開裂,喉嚨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堵著,叫她難以呼吸。
背脊上的穴位被人迅速點下,阿寶身形一晃,兀地嘔出幾口堵在嗓子中的鮮血,氣息稍緩。
姜鹿云沉重地喘了兩下,冰冷發軟的手腳終于恢復些力氣,踉蹌走至姜熹床前,顫著指尖取出曾為姜熹測量過血脈與根骨的法器。
龍族血脈與……騰蛇血脈。
縱然心下已有猜測,可真當瞧見法器所顯示出來的結果時,漫天匝地的荒謬與悔恨仍在須臾間又一次壓至她的肩上,叫她數十年才重建些許的理智都幾乎崩潰。
阿寶捂著額頭伏在床邊,分明疼得想哭,唇角卻如牽線般扯動,飄出一聲極輕極涼的嗤笑。
她在妖域呆了八年為小蛇討回來的化龍術,最后竟成了姜熹的催命符。
又一次。
她自以為是的付出,又一次害了身邊的人。
“……如果現在將熹兒的功法廢了,能平息她體內的一股力量嗎?”
姜鹿云撫上姜熹昏迷中的臉龐,陡然啞聲開口問道。
嬴青魚一直站著陪她,聞言后皺眉思索片刻,果斷地否決了這個建議:“并非如此簡單,你方才給她測血脈根骨,想必是這里出了問題?”
“她體內有一股力量根植于神魂、與骨血同源,應是與生俱來的,不能動。而另一股力量也已經融入了她的筋脈和丹田,占據她身體的半壁江山。強行廢除她的功法,確實可以緩解兩股力量之間的碰撞沖突,但僅僅如此的話,等著她的只會是筋脈丹田急速潰散枯竭。”
怕是要不了兩日,就會枯竭至死。
懸玉話音微頓,猶豫了下,還是低聲道:“扶風,你可知這孩子的本族為何?可有尚存的血親?若有法子能壯大她體內那一脈與生俱來的力量,使之壓倒另一方、將其逼出丹田,隨后再廢功法或許會有生還的幾率。”
嬴青魚指的實則就是妖族傳承,若姜熹的本族有傳承可以相助,也許能實現此舉。
逼出丹田后自然要暫且安置于筋脈,對于修士而言,丹田靈府遠重于筋脈。前者是修煉的根基,只要丹田靈府不毀,縱然筋脈和肉身有損,也可以再尋法子重塑。
“不過這個過程很危險,可能會導致她的筋脈無法承受,直接爆裂而亡。”
阿寶垂眸,瞳色晦暗不明:“我是從裂痕秘境中將熹兒帶出來的,不知她可否有血親在世。如今看法器顯示,她有騰蛇血脈,本族應是騰蛇族。”
扶風用神識一寸寸描摹著這個孩子尚未成熟的還帶著稚氣的面容,心中決意已定,豁然撐著床邊站起:“我去傳訊于騰蛇族。”
她側過身,對嬴青魚深深行過大禮,請求道:“嬴師姐,拜托你幫我再吊著幾日熹兒的命。她是我唯一的徒兒,哪怕只有一線生機,我也要竭力一試。”
自殘廢后的這些年來,阿寶不喜將悲色顯露于旁人眼前,可她實在太過哀痛,渾身的血液都要被逐漸攀上的絕望吞噬吸干。此時不曾壓得住,眼眶不知不覺間泛了紅,嗓子如垂千斤石,暗啞難言。
姜鹿云張了張嘴,渙散無神的雙眸略浮薄霧:“……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懸玉嘆息著將她扶起,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其余話也道不出口,只說了句:“我曉得,我亦會竭力而行。”
于是,阿寶也止住聲,偏頭掩去眸中水光。
騰蛇族不太平,姜鹿云當年離開妖域時老族長已死,舒素心座下無女無子,她死后族長之位空懸,那群姐妹兄弟為此打得頭破血流,其中一位名為舒南燭的女性大妖與另一個名為舒彥辭的男性大妖雙雙占據上風,正分庭抗衡。墨闕清也正是看中了這一時機才敢出手爭奪騰蛇族所轄的兩座城池,阿寶幫著她攻下了大半,也不知她如今是何情況。
為加大砝碼,姜鹿云是以疏月天領主的身份傳去的訊息,但她仍擔心騰蛇族內混亂無序、訊息傳不到現在的掌權者手中,故而那具傀儡軀體也彌日累夜地趕往妖域。
嬴青魚配置了三張方子,其中一張是為了緩解姜熹體內沖撞不休的靈力而制的湯藥,另兩張是在姜熹靈力漸緩后配合著她每日用銀針封鎖其穴位,試圖將姜熹的血脈和靈力都暫且封住。
然而這法子僅能維持一段時日,若長久下去,照樣是丹田根脈枯竭而亡的下場。
直至第三日,姜熹體內的靈力和血脈被封鎖得差不多,身子比普通凡人還要病弱數倍,但好歹有了些許意識,勉強從昏迷中蘇醒過幾回。
她于師尊羽翼下長大,除了成蛟化龍的日子不好過,此外并未承受過多少折磨和痛楚。
如今靈力血脈雖被封住,但體內被兩股力量沖撞得都將近崩裂,一時的停緩無法掃除之前的損傷,自內臟筋脈至皮肉骨髓,無一處不疼,叫她才睜開些眼睛模糊瞧到守在床邊的師尊,就忍不住哭泣起來,發出的聲音極細弱:“……師尊……疼……”
小蛇又疼又害怕,不住地發抖,眼角的水珠一顆接著一顆滾下:“……師尊,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熹病重,阿寶不敢將她帶回疏月天,所以一直守在九轉山的房間里,小蛇剛睜開眼睛她便察覺到了,現在聽見自己的孩子如此哭訴,那顆幾乎麻木僵硬住的心宛若被鋒利的刀刃狠狠刺穿,血肉剎那四濺。
她鼻尖兀然泛起酸痛,唇角緊抿,險些也隨之落了淚。
姜鹿云幾日未合過眼,發髻衣襟皆有些凌亂,臉上藏著疲倦,此刻彎下腰想抱姜熹,卻又不敢碰她,唯恐愈發弄疼了她,只得如小蛇幼時偶爾生病般安撫地親她的眉心,柔聲道:“師尊在這兒,師尊不會讓熹兒出事兒的。”
小蛇自幼長到大,最信任依賴的莫過于師尊,師尊既然說沒事,心下的恐懼也便霎時消散去了不少。她許久沒被師尊如此親過,這會兒陡然得了日思夜想的吻,又莫名覺得委屈難過得不得了。
姜熹依戀地嗅了嗅師尊的氣息,抽泣著希冀問扶風:“……師尊能不能抱抱熹兒?”
都到了這個時候,阿寶疼惜擔憂都來不及,哪里還有心思顧及其他。她用指尖撫過蛇女的墨發,低低應了。
姜鹿云怕小蛇不舒服,便褪下靴襪上床,伸手擁住自己的孩子,將小蛇攬進懷中。
姜熹無一處不痛,蜷縮在師尊溫軟的懷里,脊背上落著師尊的手,整條蛇都被熟悉的氣息包圍,感覺到了安心和放松,嘴角忍不住小小地翹了起來。
她眸中還含著淚,臉上卻浮現出滿足的笑容,小蛇腦袋昏昏沉沉,本就不甚聰明,如今更不知掩飾起來,只曉得抓住師尊的衣裳,想要離師尊近些、再近些。
如果能與師尊骨血交融,該多好。
小蛇迷糊地想到,反正她也痛得幾乎不想要這具肉身了,若能鉆進師尊的骨血之中、與師尊融為一體,是不是就可以跟師尊永遠在一起了?
“……師尊……喜歡師尊……”
懷里的孩子鼻音極重,不停地呢喃哼唧著,像小狗崽似的亂拱。
姜鹿云皆容她去,垂著眼簾用神識瞧她,手指于小蛇的脊骨上輕撫:“師尊也喜歡熹兒。”
姜熹把頭埋在師尊的脖子處,聽見了這話,來不及去管身上的疼痛,細長的眸子瞬間愈彎了些,幽藍如清潭般的瞳孔中蔓上點點癡迷與愛慕之色,聲音輕得宛如生怕驚碎這場美夢:“真的嗎?”
小蛇的臉貼在脖子上,阿寶用神識看不清她的神色,聞言后并不猶豫,憐惜地吻了下小蛇的發頂:“自然是真的。”
這是她親手養大的孩子,她怎會不喜歡她?
姜鹿云擁著小蛇,如捧著自己唯一的易散易碎的彩云琉璃般的珍寶,并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手。
她渙散的神識視線落在虛空中,再次輕聲告訴自己的孩子:“師尊不會讓你出事。”
誠如她與嬴青魚所說。
姜鹿云再承受不了親手將自己的徒兒送入亡靈谷的結局。
光是一想,都會讓她覺得有如萬箭攢心,痛不欲生。
傳信的第十三日,疏月天上來了一位妖族,自稱是騰蛇族長老。
姚天姝幾日前就曉得了姜熹出事兒,在姜鹿云離去后留下料理好中央天壇剩余的商議事宜,如今剛回問天門。
她才落地,后腳就有妖修手持印刻著騰蛇族族徽的帖子上門求見。
姚天姝確認過族徽真實后便立刻將人帶去了疏月天,并傳訊于尚在九轉山陪伴著姜熹的阿寶。
“這位是騰蛇族的長老,舒池。”
姚天姝望見那抹身影踏入疏月天主峰,眉心微松,自覺起身:“你們聊吧,我先走。”
路過阿寶身旁時,她傳音道:“若有異常就喚我,我在林子里等著。”
在見到這個騰蛇族妖修的第一面,姚天姝便感不適。
此人非善茬。
姜鹿云臉色淡淡,抬眸以神識看去。
站在主峰接客大殿中的妖修一身金紋黑袍,額邊毫不掩飾地顯露著大片玄色鱗片,唇角微揚,神情雖瞧著平靜自持,但豎瞳深處赫然滿是倨傲驕矜。
如今見了她,倒也按照禮數彎腰行過一禮,隨即開門見山道:“我此次是奉無羲尊上之命,前來與道君做個交易。”
阿寶負起手,指尖摩挲了兩下,聞言后不禁瞇眸:“什么交易?”
她在妖域多年,怎會不知所謂的無羲尊上。
分明是騰蛇族內亂中占據上風的兩位大妖之一,舒彥辭。
“無羲尊上數日前感知到自己有一血脈正在覺醒,恰巧接到道君送至騰蛇族的傳訊,特派我來此查探。”
妖族有血緣者相互間聯系緊密,互有感知,更不論無羲這般大妖。
舒池的目光在女修身上逗留幾瞬,早已聞見了她周身那股子由雜血留下的氣息,豎瞳微暗:“尊上的意思是,畢竟是他的孩子,想討一份兒傳承并不過分。”
“但尊上不喜人族,亦不喜自己的血脈沾染上人族習性,因此要道君答應——取傳承救治后盡快想法子把那位名為姜熹的蛇妖逐出師門,令她與人族徹底斷絕關系、再無留戀之心,隨后獨自重返妖域、回到尊上麾下。”
姜鹿云的神色霎時陰冷,眉間覆上厚重寒霜,袖中手指緊攥,指甲已于無意間掐進掌心肉中:“如果我沒記錯,無羲的長女與二子似乎都已去世,姜熹若真是他的孩子,也算是他唯一的女兒,他就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縱然有傳承相助得以活命,姜熹經此一遭也必元氣大傷。無羲讓我盡快把姜熹驅逐出門,又讓她獨自回歸妖域,有考慮過那孩子的死活嗎?”
如今外界天災嚴重,姜熹被廢功法后還要孤身離去,自東域跋涉至北域,不提她身子是否撐得住,一旦途中遇上裂痕秘境或荒獸,便只有死路一條!
騰蛇族的長老輕輕勾唇,眼中卻無甚笑意:“道君是人族,想來對我們妖族不太了解。姜熹有幸為尊上之女,但終歸是個雜血,直至今日才得以覺醒血統,天資根骨皆為下等。尊上愿出手相救,已是顧念著那份兒血緣。”
“至于驅逐出門、重返妖域,這且算是給那蛇妖的歷練罷,倘若撐不過去……便算是她造化不夠。”
舒池拂了拂袖,毫不在意女修難看駭人的臉色,輕飄飄道:“無羲尊上麾下即便無女無子,但多得是擁護之人,少她一個也不少。”
阿寶怒極反笑:“比如說你?”
合體期的威壓砰然壓下,如重山般砸至騰蛇肩上,空中無形的風盤旋于妖修身邊,在他脖子上一點點縮緊,緩緩勒出血痕。
這位騰蛇族的長老為分神期,此時腿骨與肩骨皆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卻仍舊強撐著不跪,雙腳下地面微陷。
窒息感升騰,他整張臉都漸漸漲紅,額角鱗片瘋長,豎瞳中卻仍有恃無恐般冷靜,雙手垂于身側,脖間青筋浮現,斷斷續續道:“……我等妖修命燈盡在族中,您殺了我,族中自有顯示。得不到騰蛇傳承,那蛇妖也得為我陪葬。”
女修眉間緊蹙,一言不發。
咽喉上的風似有減輕,舒池抬手摸過血痕,趁此機會身形急速后退兩步、逃離被風籠罩席卷的位置,壓住口舌間的腥味兒,豎瞳微動:“道君何必為難我?”
“給那蛇妖修煉化龍術,害她至此的,不正是道君自己嗎?”
四周的風,倏然凝滯。
袖中指尖僵住,繼而無力松開,姜鹿云唇瓣微不可覺地動了下,終是闔眸。
不遠處的妖修直起背脊,仍在不緊不慢地說著:“您尚且嫌惡她血脈不堪,為她化龍,又何必怪罪我等狠心?”
“騰蛇族中根骨資質遠勝于她者不計其數,無羲尊上并不缺這一個女兒,但我猜……道君是掛念于她的。”
“她是妖,若非被您撫養,也本該早早回到妖族接受傳承,尊上給出的交易條件不過是讓一切都各歸其位罷了。”
“還望道君三思。”
一切都恍如歸于死寂,聲音漸遠,阿寶愣怔于原地,一字一字琢磨著他的話,已沒了反駁之力。
沉默半晌后,女修開了口,聲音嘶啞:“……救治她后,我要留她一段時日。”
舒池眼中閃過玩味之色,嘆道:“道君拳拳愛護之心,我等也并非不知變通,留一段時日就留罷。”
他唇角笑意愈深:“只是您須得知道,尊上要的是徹底與人族斷絕關系、忠于尊上的妖。若那蛇妖仍對人族留戀,我騰蛇族可是不要的。”
“您若同意,那便立契罷。”
第44章 難生恨
小蛇身子太過難受, 被嬴青魚喂了些止痛安眠的湯藥后一直昏睡到晚上。
她昏睡前聽嬴師姑說師尊出去為她尋治病的法子了,便乖乖按捺下想與師尊呆在一起的欲望,配合地服下一碗接著一碗苦澀難忍的湯藥,喝得眼淚汪汪, 臉頰皺成一團。
還是嬴師姑掏出兩枚桃子味兒的糖果給她壓了一壓, 這才沒讓小笨蛇被活活苦死。
姜熹只吃了一顆, 還有一顆被她偷偷留下、用干凈的手帕包住藏在了枕頭邊。
師尊辛勞這么久, 肯定很疲憊, 或許吃到糖后會歡喜些。
小蛇是有些直腦筋,但她在某些時候卻靈敏得不像話。
這幾日偶爾醒來見到衣不解帶地守著她的師尊,小笨蛇已敏銳地從師尊眼底察覺到了被師尊藏起來的悔恨與內疚。
好幾次師尊摸她的頭發, 手指都在無意識地發顫。
姜熹于意識沉浮間蜷縮在師尊懷里,她身上落著的手很克制很輕柔, 但被她緊貼著的身子卻繃得極緊, 好似下一瞬便要斷裂開來,叫察覺到的小蛇心頭止不住地泛起酸痛。
她已然隱約聽見了女人心底壓抑著的泣血般的哭聲。
那是一場滾熱的, 沉悶的,無聲無息的大雨。
窗外突然滑過一道迅猛刺眼的光芒, 繼而由遠及近傳來的,是仿若要震動天地似的轟隆巨響。
小蛇下意識縮了縮腦袋, 把半張臉都藏進綿軟的被褥之中, 鼻尖靈敏地聞見了濃厚的潮濕氣息。
陡然間, 她像是聽見什么動靜, 露在外邊的兩只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淅淅瀝瀝的雨聲隨著屋門被人推動的嘎吱聲齊齊涌入,熟悉的影子自漆黑的夜色中踏進。女人垂著頭, 額前白發凌亂散著遮住半張臉,看不清神情。衣裙不知何時被淋濕, 貼在身上,將底下那截病態瘦削的身形暴露得徹底,也讓小蛇剛揚起的唇角霎時掛了下去。
姜熹心中一緊,想要趕緊爬起來從床上下去,小心翼翼地開口喚:“師尊?”
女人仿佛被驚醒,無神的瞳孔微動,一道攜著涼意的風便飄去將小蛇輕柔按住。
她聞聲抬起頭,眼中干澀無淚,眼眶周邊卻稍泛紅腫,被此時敏銳起來的小蛇瞬間抓住。
于是,小蛇的心便蒙上了霧靄,潮濕的空氣黏在她的尾巴上,讓她也難過得有些想哭。
才成年不久的姑娘被風按著躺在床上,身上無一處不痛,但她側眸投來的視線中卻分明滿是心疼與擔憂。
姜熹忍下了喉嚨中的堵意,再次低低喚了聲:“……師尊……”
別哭。
姜鹿云如同行將就木之人,半只腳已落在深淵之中,卻驟然被小蛇的一句師尊喚住,反應過來后拼盡全力重新爬回了人世。
胸腔劇烈起伏了兩下,她抬手掐訣將身上清理干凈,唇瓣微抖,用盡所剩的全部力氣才擠出一句:“……師尊在。”
熹兒尚且等著她救,姜鹿云還不能倒下。
阿寶慢慢走到床邊坐下,斂起眉間陰郁,握住小蛇伸過來的手指,竭力收拾好心情,緩聲安撫:“師尊在,師尊已經找到了給熹兒治病的法子。”
小蛇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將臉頰貼到師尊手上,并未談及治病的法子,反倒憂心忡忡地問:“師尊,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為什么你不高興?”
師尊的指腹柔柔撫上小蛇的臉,碰了碰小蛇長且翹的睫毛。
“只是想起之前一些不開心的事兒,不必擔心。”
在姜熹張嘴還想說些什么之前,扶風先一步轉移話題,淺淡地彎了下蒼白的唇瓣:“熹兒今日要師尊抱嗎?”
小蛇哪里不知道師尊是在轉移話題,但師尊不愿說,她也沒法兒,只好癟了下嘴,順著姜鹿云的話眼巴巴地對著師尊伸出雙手:“要,熹兒要師尊抱。”
阿寶捏了捏她的鼻子,褪下外裙與鞋襪。
才上床沒兩瞬,一條泛著涼意的小蛇便一拱一拱地團著縮進她懷里。
姜熹的雙手搭在臉頰旁,背脊上落著師尊的手指,整條蛇都再次被師尊溫熱的氣息包裹,不禁舒適地瞇起眼睛,豎瞳乍現。
外邊的雨下得愈發大了,水滴砸落的聲音不絕,吵得人有些心煩。
姜鹿云彈指滅去不遠處的燭火,操縱著一縷風將門窗闔嚴實,最后抬手掖好小蛇背脊后邊的被子,把姜熹裹得只剩半顆靠在她懷里的腦袋露在外面。
小蛇一動也不動地任由師尊擺布,眼珠子完全黏在了師尊身上。
屋子里外皆暗,除了密密麻麻的雨聲與風吹樹動的窸窣聲,就只剩兩道呼吸的細微聲音。
姜熹偷偷摸摸地將身子往下挪了挪,耳朵貼在師尊胸口,凝神一聽,便聽見了師尊沉穩的比平時要緩慢許多的心跳聲。
心臟是人極珍貴的器官,與性命相連。
小蛇莫名有種窺視觸碰到師尊內心的異樣竊喜,嘴角還沒來得及往上翹,耳朵就被師尊輕輕捏了下。
女人的聲音中含著不易察覺的笑意,從上頭傳來,指尖虛虛捏著小蛇的耳朵,把這條暗自做壞事兒的蛇從被窩里揪了出來:“聽見了嗎?”
一點也沒用力,一點也不疼。
小蛇咧開嘴,爬上來后又鉆在師尊懷中亂扭:“聽見了!師尊的心跳聲好聽!”
心跳哪兒來的好不好聽?
實在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
阿寶莞爾,也縱著她瞎說,暗自將這個寶貝疙瘩摟緊了些,親了親她的額頭:“師尊給你新尋了份兒功法用來治病,另有一枚輔助的寶物。熹兒先好好休息幾個時辰,睡醒后就開始修煉。”
“好!”
猛然想起了什么,小蛇從師尊懷中探出一只爪子,將自己藏在枕邊的桃子糖摸出來,獻寶般抵到師尊唇邊:“是嬴師姑給的,熹兒給師尊留了一個!”
阿寶啟唇含住,舌尖一頂,濃郁的桃子味兒便在嘴中炸開。
她獎勵地再次親過小蛇的腦袋,指腹捂上小蛇的眸子:“多謝熹兒。”
“睡吧。”
姜熹緊緊挨在師尊身上,耳朵邊仿佛還能聽見師尊規律的心跳聲。
扶風的手臂瞧起來不如年輕時那般結實有力,但這會兒將姜熹環在里邊,卻好似把外面的風雨盡數擋住,讓小蛇安心得不得了。
雨聲恍惚間漸遠,身上的痛意也模糊起來,小蛇合閉著眼睛,嘴角彎彎,在溫暖而依戀的氣息包圍中,一點點陷入香甜的夢境。
夢中,她見到了最喜歡的師尊。
夢外,昏睡中的蛇女腦袋抵在扶風脖子邊,不斷呢喃著:“……師尊……”
一只手伸了過去,溫柔地描摹著她已經長開的眉眼,低聲應道:“師尊在。”
有騰蛇族的傳承寶物輔助,壓制著姜熹體內那股子龍族的血脈,也讓她本源中屬于騰蛇的血統急速擴散增長,配合著嬴青魚每日的針法,雖過程痛苦不堪,但終究是將龍族的血脈從姜熹的丹田靈府逼至筋脈中暫存。
剩下要做的,就是待小蛇的身子再養兩日、能夠承受了,便將她如今這身與化龍術相銜接的功法廢除,砍斷她的龍角、拔盡她體內的龍族血脈。
隨后,便是從頭來過了。
這又得是好一通折騰,廢除功法后筋脈必然有損,按理來說也要好生養上一段時日才能繼續修煉。
然而……
姜鹿云念及當日與騰蛇族做的交易,心尖如有萬針刺戳,指尖不覺用力,險些將手中茶杯捏碎。
她之所以要在治好姜熹后留姜熹一段時日,就是為了讓小蛇能有功夫休養。
但礙于那交易,扶風無法出面。
“師尊?”
姜熹病情穩定后就由師尊抱回了疏月天,這幾日天天被阿寶砸著天地靈寶補身子,直至現在,已經可以自如下床了。
她在九轉山時除了與師尊說話,其余多半是嬴青魚問、她答,并不主動出聲。
如今到了熟悉的她潛意識里認為安全的地盤,整條蛇都活潑起來。
姜鹿云為她向學堂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假,小蛇閑得沒事兒做,修煉之余,就在疏月天上上下下溜來溜去,每日都會為扶風摘一大捧鮮艷芬芳的花,帶回去后就插在姜鹿云案幾上擺放著的花瓶中,極力想討師尊歡心。
小蛇抱著今日摘回來的花束,美滋滋地踏進師尊的屋中,卻見師尊握著杯子好似在發呆,便放輕腳步,做賊般悄悄挪著小碎步到師尊身邊,將手里的花放好蹲下,用自己的腦袋頂了頂師尊的手。
“熹兒。”
師尊被她的動作吸引去注意,無神的眸子微動,臉上似乎有幾縷異樣的情緒一閃而過,但未等小蛇看清楚便恢復如常,抬手揉了揉蛇女的腦袋:“熹兒最近還感覺疼嗎?”
小蛇被師尊摸得很舒服,那點兒敏銳察覺到的異常霎時從她丁點兒大的腦仁兒中輕飄飄地散去。
她干脆坐到師尊旁邊專門給自己留的蒲團上去,將頭擱著師尊腿。
“還有些痛。”
心機小蛇可憐兮兮地用腦袋蹭了蹭師尊的手,暗搓搓希望師尊聽完后會心疼她,最好能像前幾日一樣親親她。
果然,扶風無法不憐愛疼惜她,指腹于小蛇的眼尾處安撫地摩挲了兩下:“師尊此處正好有幾瓶上好的桃花釀,熹兒想喝酒嗎?”
阿寶垂著長睫,輕輕道:“飲酒后便不會那般疼了。”
酒?
小蛇晃了晃腦袋,細長的眸子中浮現出些許狡黠之色:“那師尊會陪我喝嗎?如果師尊陪我,熹兒就想喝!”
她素日里一派笨蛋樣,這會兒又機靈起來了。
姜鹿云有些好笑,又有些想哭,重重抿了下唇,手指微蜷,以指骨敲了下她的小蛇腦袋:“師尊陪你,師尊也喝。”
阿寶也會痛,也需要喝些酒麻痹一下自己。
扶風想把小蛇灌醉,灌得越醉,便越能減緩痛楚。
無羲與她的交易條件是讓她將姜熹逐出師門、徹底斷絕姜熹對人族的留戀。
天道契約,姜鹿云不得不從。
舒池說的不錯,若非姜鹿云當初出于私心將小蛇扣下,姜熹本該早早回到騰蛇族接受傳承,何必受這些苦?
一切,都錯在她。
姜熹恨姜鹿云,理所當然。
因此,扶風會在今夜斬斷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一雙龍角、廢了她一身功法,再尋借口將她驅逐出門,告訴她……
永莫回頭。
不知喝到了第幾杯,小蛇的臉上早已大片大片暈染開濃濃的紅霧,幽藍色的瞳孔迷離。她呆呆地趴在桌上,腦袋擱著手臂,模糊的視線凝于師尊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厭其煩地將師尊的每一寸都打量過一遍又一遍。
每看一眼便愈加喜愛些,小蛇腦袋都被愛慕與癡迷裝得滿滿當當,分明今日吃的是酒不是蜜,但唇齒與胸口皆莫名生出甜意。
甜蜜的云朵托著小蛇,快要將她飄飄然地送至天上。
也不知是最近師尊極為寬容縱溺的態度讓她失了魂,還是喝下的這些酒水替換去她本就不多的腦漿,叫她竟渾渾噩噩地起了身,一點一點試探著向師尊那邊湊近。
她越過了中間隔著的案面,來到師尊身旁。
師尊端著茶盞抬眸,一雙漂亮卻無神的杏眸在案上燭火的映襯下平添幾分溫潤,叫小蛇的眼睛不知不覺間化作了豎瞳。
“……熹兒?”
她愈發靠近了,木板子一樣愣愣杵在師尊的輪椅前,鼻尖溢滿師尊身上的氣息,卻仍無法滿足無底洞般貪婪的心。
師尊眉心緊蹙,雙手按著輪椅的扶手,被逐漸彎腰湊過去的小蛇逼得脊骨貼上椅背。
“……師尊……”
小蛇用力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但酒喝得太多,不甚聰明的小蛇腦袋更加轉不動。
額角的鱗片慢慢爬出,豎瞳中情愫炙熱而赤.裸,她怔怔望著師尊眉心那抹秾艷的朱砂,一時間又覺喉嚨干渴至極,整條蛇已完全被直覺與本能掌控,下意識按住師尊落于兩側的手腕,無法抑制而沖動地吻上那抹朱砂。
“……師尊……我心悅你……”
小蛇的瞳孔中蔓延著水霧,虔誠吻過一瞬后便瞬間移開。
最后一絲理智吊著她,讓她不愿太過褻瀆。
胸口里邊的東西脹得她很難受,酒精上腦,視線愈發模糊了些。
小蛇看不清師尊的臉,只知道壯著膽子張開嘴一股腦地對師尊吐露自己藏了多時的心意。
然而,下一瞬,一道凌厲的風襲來,將她整條蛇都頃刻間掀開。
姜熹四肢發軟無力,匍匐在地上半天沒能動彈。
頭暈得厲害,跌倒時也感覺不到什么痛意。
小蛇捂著腦袋,卻在恍惚間明白自己惹怒了師尊,心中綺念全消,慌張惶恐地掙扎著跪了起來,深深低下腦袋不敢說話,額頭與后背都被嚇出了冷汗。
屋子里沉寂許久,半晌后,師尊冰冷的聲音在小蛇耳邊響起。
扶風說:“熹兒,顯出龍角。”
龍角?
姜熹尚來不及思考為什么要顯出龍角,身體便給出了全然的信任,毫不猶豫地按照師尊的命令把兩只雪白稚嫩的龍角露出,甚至膝行著往師尊跟前移動了些許,含霧的豎瞳中滿是討好之色。
小蛇低下頭,把角伸至師尊手邊,撒嬌似的無聲蹭了蹭,希望師尊不要生她的氣、不要厭棄她。
可師尊并未如往常般撫摸她的角。
昏暗中,映入小蛇眼睛里的,是一道極快且利的泛著寒意的刀光。
啪嗒。
兩只龍角砸落在地。
不過一瞬的事情,小蛇的臉上仍浮現著茫然無措之色,身子老老實實地跪著,從未想過要躲。
扶風的刀素來很快,起初并不痛,只是微涼微麻。
但兩瞬過去后,后知后覺的劇痛自額角炸開,小蛇顫栗著彎下腰,雙手下意識按上那兩處凹陷下去的血洞,豎瞳緊縮,嘶吼般的慘叫卡在咽喉中,連擠出來都困難,只能在嗓子中盤旋著鼓出些破碎的怪聲。
她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淚水覆蓋下的豎瞳中慢慢溢出不可置信與委屈悲凄。
就在這樣幾乎令她昏厥過去的鋪天蓋地的疼痛中,一道熟悉刻骨的氣息朝她靠近。
扶風在她跟前蹲下,面無表情,又道:
“熹兒,張嘴。”
小蛇實在太過記吃不記打。
此時她捂著額角的血洞,鮮血噴涌,自指縫間不斷滲出。
小蛇的身子縮成一團,發抖地抬起些頭,眼眶中的水花不斷凝落成珠,接連滾下,混在她滿臉的血液中,竟瞧著不顯眼起來。
姜熹哆嗦著,喉嚨中咕嚕著哀鳴與嗚咽的雜音,陌生且恐懼地望著眼前看不清模樣的女人。
可她記得師尊的聲音,也從來都相信師尊不會害她。
于是,她的身體再一次替她做出了選擇。
小蛇瑟瑟發抖,緩緩張開了嘴。
一只手伸了過來,柔軟的虎口卡進她的嘴中,以血肉分開了她上下兩排牙齒。
仿佛終于感到了憐惜,女人沉默著將小蛇攬進懷里。
縱然被如此對待,小蛇卻仍沒有半點反抗地由著她擁住,只咽喉中的嗚咽聲愈重。
阿寶按住她的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臉。
額角與脖子上青筋緊繃,扶風闔上眸,掩去眼底的水光,空著的手按住小蛇的肩膀。
下一刻,跪著蜷縮在她懷中近乎暈厥的蛇女豎瞳驟然縮至極致,臉頰因錐心之痛而瞬間猙獰扭曲,顯露的尖牙深深刺入女人的虎口肉,身體幾近痙攣。
這樣的酷刑持續了兩秒,姜熹的豎瞳逐漸渙散,捂著額角的手無力垂落,嘴被迫張著,喉嚨中的血抑不住,徑直涌了出來,仿佛沒完沒了般將她本就鮮紅的衣襟一次又一次地浸濕。
意識消失的前一刻,她隱約聽見了師尊的聲音。
好似很遠,又仿若很近。
仿佛蒙著潮濕的霧,又像是被沙礫割過般嘶啞干澀。
師尊與她說:
“我座下留不得你這樣心懷不軌之徒。”
“從今往后,你我師徒……”
女人眸中之淚終是不曾忍得住。
她緊緊擁著自己滿身猩紅的徒兒,肩膀微顫,唇中的話輕似云煙,被空中拂過的風一卷,霎時消散于寂靜之中。
“恩斷義絕,不復相見。”
第45章 北行
“……師尊……”
姜鹿云沉默地坐在床邊, 以神識靜靜地描摹姜熹的臉龐。她手中還握著為蛇女擦拭冷汗的棉布,耳邊不斷傳來小蛇于昏迷中哭泣的呢喃,每一聲都令她如至冰窖,又疼又冷。
可她不敢應。
姜熹兩邊額角的傷口已被她妥善處理過, 如今止住了血, 正在逐漸生疤。
忽然, 那藏在被中的手猛地一動, 好似想抓住什么而不得, 蛇女臉上的神色愈發痛苦,方被拭去的冷汗重又冒出,嘴中呢喃聲不絕, 一聲一聲都在喚著師尊。
她的師尊,原是個狠心腸且膽大的。
可如今見了她的模樣, 心中倒起了些不明的怯弱, 指尖僵硬著落在膝上。
如此對峙般過了半晌,還是抵不過被生生磨軟的心, 默然探出手指由著她抓住攥緊。
仿佛聞見了令其安心的氣息,又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小蛇鼻尖動了動, 雖仍被藥效強制迷暈昏睡著,緊蹙起來的眉頭卻不知不覺間松開, 慘白無血的唇瓣竟是彎彎, 就這樣輕易地被哄好, 毫無記恨地依偎在師尊的氣息旁陷入香甜的美夢。
“……師尊……”
扶風偏過頭, 干澀的眼眶中再次隱約泛出水光。
“確定要這么做嗎?”
姚天姝瞥了眼床上的小蛇女,目光在她額角被悉心包扎處理過的傷口處停留, 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都叫個什么事兒。
坐在床邊的人垂頭握著小蛇女的手,也不知有沒有聽她說話, 許久后才飄出極輕的一個嗯字。
此處是問天門所轄城池內的一家客棧。
姜鹿云將姚天姝傳訊過來,叫她在姜熹清醒過來后來見見小蛇,就說是她偶然前往疏月天時察覺不對,出手將姜熹救了出來。
最后,再將姜熹勸往妖域。
阿寶用神識凝視著小蛇的面容,忍不住伸出指尖想要觸碰那已結了層疤的傷口,但終是頓在半空,沒有落下,低聲道:“……這是我與騰蛇族的交易,立了天道誓。”
“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如此。”
扶風那日砍斷小蛇雙角、廢除她修為后就將姜熹抱去九轉山尋嬴青魚協力拔除了姜熹體內殘余的龍族血脈,隨即將小蛇帶至此間客棧照顧,一晃已過了五日。
這幾日她不停地為小蛇傳送靈力,卻發覺這孩子的丹田內不知何時竟生出一團火,氣息與神魂同源。
姜熹的靈根為水,如此一來也不知是福是禍。
阿寶手指下滑,為昏睡中的孩子理了理脖子間重新做成的用紅繩穿好的靈珠,其中有她藏入的靈力與刀氣,遇到危險時或許可以保命。
姜熹的戒指也被她暗自裝入了滿滿當當的靈石與丹藥、符紙和陣法之類用物,若不是怕某個小笨蛇會靈機一動發現異樣,阿寶都想給小蛇女重新換個空間更寬闊些的儲物戒。
姚天姝皺起眉,看著扶風憔悴木然的臉色,有股子悶氣堵在她胸腔里,堵得她難受,忍不住拍桌怒斥:“……騰蛇族,欺人太甚!”
“你真打算把她驅逐出門,以后都不管她了?”
“今時不同往日,外邊的情況你也知道,別說是獨自走去妖域,她沒了修為,能不能在外面存活下來都是個問題。”
“不如……再想想其他法子?”
當師姨的倒義憤填膺、憂心忡忡,而那當師尊的卻無情得很,聽完她大段苦口婆心的話,眉頭都沒動一下,只淡淡道:“她是妖,本就屬于妖族,遲早要回去。”
“我將她養到這么大,后面的路也該她自己走。”
這是什么混賬話?
姚天姝狐疑反問:“你放心讓熹兒自個兒出去?”
姜鹿云將小蛇的手塞進被窩放好:“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扶風冷漠地拂了拂自己的裙子,撐著床邊站起身:“我先走了,你就按照我說的做。”
“姜阿寶!”
姚天姝一個轉眼的功夫,這人就沒了影兒。
她下意識往門口追了兩步,反應過來后定住,回頭瞧向床上那孩子,實在頭疼:“……這都什么事兒!”
姚天姝走至床頭,那昏迷中的孩子不知是否察覺到了什么,眉毛都擰成一團,不安地側了側腦袋,好像想要尋找什么,嘴中含糊不清地喚師尊。
姚大門主看著可憐,又覺惱怒,那股子火也不知對著誰發,沒好氣道:“別喊了,你師尊都不要你了!”
這話才出口她便后悔了,床上的孩子居然也隨之止住了叫喚,只喉嚨里咕嚕著泣音,眼角處慢慢溢出水花兒,活像只被主人又打又踹后狠心拋棄了的小狗,叫那說了錯話的師姨都自覺罪惡與不忍。
姚天姝取出帕子湊過去給小蛇擦了擦眼淚,臉色黑沉,萬千思緒終是化作一聲嘆息。
然而事情并不如阿寶嘴里說得那般簡單,被拋棄了的小狗也會順著味道搖著尾巴持之不懈地尋到回家的路。
而被拋棄的小蛇記得那夜師尊最后與自己說的話,縱然哭得傷心欲絕,卻不肯就這般離開,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踉蹌著爬上問天門,想要見自己的師尊。
磕頭認錯也好,懲罰訓斥也好,只要師尊別把她趕走,什么都行。
額角的傷口抽動著整個腦部神經,被廢去功法的筋脈隱隱作痛且無力,小蛇疼得不得了,但偏偏對師姨的話充耳不聞,難得倔強執拗起來,一聲不吭地費力爬上自己往日回家的路。
疏月天的路,她走了千百回,回回暢通無阻。
可如今,不過才到山腳,她便被一道結界攔住了。
姜熹呆怔地抬手按上那層無形的將她拒之門外的隔膜,一路上盤旋于眼眶中而未曾落下的淚珠霎時一顆接著一顆地滾落下去。她身上很冷,難受得幾乎想把心肝也撓出來撕爛,整條蛇都好似被人扔進了深淵中。
小蛇手腳無措地僵硬在原地,模糊的視線在四周不停地掃視,渴望在某一刻能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可是沒有,四周寂靜無聲,沒有那抹影子,也沒有半分女人身上的氣息。
姚天姝一直在后邊跟著,此刻嘴才張開,就見那小蛇噗通跪下,渾身都在發抖,不死心地抬手用力敲打那層透明且堅硬的結界,嗚咽著哭喊:
“……師尊!師尊……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別趕我走……”
額角的疤痕因緊繃而裂開,鮮血再次滲出,順著小蛇的臉頰滑落,染臟她身上還算干凈的衣裳。
“……我知道錯了……師尊……求求你……求求你……見見我……別趕我走……”
姜熹的胸口好似有火在燒,熾熱的焰火舔舐著她的血肉,燒出了巨大的血洞,那傷口又隨著時間一瞬一瞬的推移而潰爛腐敗,腥臭味自其中散出,令她痛苦作嘔,叫她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悔恨和絕望。
不知敲打了多久,手上漸漸溢出血色,小蛇身形一顫,整個人按在結界上,兀然吐出一大口血,失力眩暈感驟然升騰。
身后似乎有誰在做聲。
可那不是師尊的聲音,師尊不想要她了。
她的手慢慢自結界滑落,匍匐在地蜷縮成一團,不知是冷還是疼,血珠與淚珠混雜著砸落,將她身下那小一塊兒地也浸濕浸紅。
姚天姝早已不忍再看,側過身站去一旁,闔上酸痛的眼睛。
不遠處的林子里,女人形單影只地立著。
小蛇跪了多久、求了多久,她便用靈力撐著腿骨站了多久、用神識看了多久。
虎口處被咬出的傷口深深,本該結疤,卻被她用手指不覺扣進去撕裂開一遍又一遍,血肉模糊。
扶風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她宛如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對神識所見的一切都無動于衷。
小蛇敲擊著結界哭喊著認錯要見她時,她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小蛇用力磕頭乞求她別將自己趕走時,她的神色仍然平靜冷清。
直到過了將近一天一夜,那笨蛇渾身痙攣著嘔出血,幾乎暈厥過去、聲音漸低時,她的眸色終于微不可覺地變了變,下意識想要往那邊走,卻在抬足的那一刻回過神。
蜜褐色長袍的門主先她一步上前將那孩子抱起,隨即匆匆轉身。
離去的前一刻,姚天姝朝著她所在之處投來一道無奈的目光。
扶風定住步子,一直緊掐著的雙手終于疲軟地松開垂下,傷口處猩液沿著指尖滑落,一滴一滴融入腳下泥濘。
姜鹿云將疏月天周邊都布下隔音陣。
今日的鬧劇,除了她們,無人曉得。
夜間,密室中。
女人眉心微顫,咬牙割裂下自己的神魂,將擁有年少時記憶的神魂抽取分割出來、放入那具傀儡身軀。
她扶著輪椅的把手,指骨泛白,唇角血色蔓延,臉上遍布冷汗,斷斷續續道:“……去陪熹兒一段路。”
“要你說?”
阿寶嘗試著動了下這具傀儡軀體,視線輕飄飄地自女人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上劃過,卻不曾管她,只拍了拍身上繡著白鶴的藍袍,自顧自背起手胡亂哼著歌輕快地飛了出去。
“去找我的小蛇徒兒嘍。”
姜熹再次醒來時,師姨還在房中。
她睜開眼睛怔然望著床頂的紗帳,身上無力,一時竟感覺不到什么痛意。
小蛇抬手握住脖子上掛著的靈珠,懷著最后一絲希冀啞聲開口問師姨:“……師尊肯見我了嗎?”
旁邊良久無聲,師姨也不知該如何與這個孩子說。
于是,那絲希冀頃刻間破碎,小蛇的瞳孔緩緩空洞死寂下去,唇角一動,想要哭,眸子卻澀然無比,哭不出來。
她如被判定了死刑的囚犯,此時才恍然了般,喃喃道:“……師尊厭棄我,不想要我了。”
那一枚醉酒后鬼迷心竅的吻,叫師尊曉得了她是何等無恥齷齪的蛇妖,如今連見也不愿見她了。
姜熹在漫天混沌間猛地感覺到了茫然。
她自幼長于扶風道君膝下,如今師尊廢了她的功法、砍斷她的龍角,又將她驅逐出門、斷絕了師徒關系……她又該去哪兒尋一處容身之所呢?
還是將她救下后一直陪在身邊的師姨為她指明了方向:“去妖域罷。”
“你是妖,回妖族去罷。”
不在師尊身邊,旁的地方對她而言幾乎沒有區別。姜熹聽從了師姨的建議,沉默地攜帶上師姨好心贈與的裝滿各色用物的行囊,拜別師姨后便孤身往北走去。
經此一遭,她整個人都好似被逼迫著長大,從前臉上還帶著的被人精心教養保護出來的稚氣與天真一夜間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前途未卜的惶恐惘然與尚未走出的悲痛凄愴。
變故與打擊來得太快,小蛇強忍絕望和痛楚,拼命掙扎著竭力想為自己尋條出路。
偶爾休憩醒來后,她恍惚間總以為自己仍在疏月天上,再不起床去學堂,師尊便該來催促了。
但現實是,她獨自一人呆在昏暗中,再觸摸不到師尊的溫熱。
姜熹一邊修煉扶風最后給她的那本功法,一邊踏上看不清終點和方向的道途。不知為何,她的體內竟生出了一把幽藍的火焰,修煉速度也比之前化龍后還快上不少,短短幾日便恢復至筑基期。
外邊并不太平,小蛇身上即便有師姨送的護身法器,也不敢多加放肆,謹慎地四處躲避層出不窮的荒獸與裂痕秘境。
這日,她尋到了一處看起來較為太平安全的小林子,準備在里邊休息一晚上再出發。
長時間的奔波加上額角幾次裂開的傷疤,小蛇已有些精疲力盡,默默抱著腿坐在自己生起來的篝火邊上,幽藍色的瞳孔被火光點亮,不覺間又想起了師尊。
往日這個時辰,師尊都會專門抽出空來陪她。
姜熹的眸中緩緩彌漫出水霧,她安靜坐著,思緒正盤旋于疏月天和扶風道君身邊,卻驟然被一顆果子砸中了腦袋。
小蛇的眼睛瞬間化作豎瞳,警惕又兇狠地握住自己身側的長刀。
然而,抬頭望去的那一刻,她卻忍不住愣住,豎瞳兀地睜大許多,情不自禁地小聲喚道:“……師尊……”
“師尊?我長得很像你師尊嗎?”
臥在樹枝上的姑娘高高地挑起眉梢,又往下扔了兩顆小果子啪啪砸在小蛇的腦袋上。
她穿著身繡著白鶴的錦衣藍袍,眉心亦有一抹朱砂,顏色卻比扶風鮮艷不少。此時輕巧地從樹上跳下,宛如一陣風、一片羽毛般飄然落地,寬袖翻滾飛揚,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里含著濃濃的興味與笑意,端是灑脫不羈。
好似覺得她吐露的話很有意思,姑娘負著手自來熟地湊了過去,趁著小蛇愣怔,一張清秀的臉在小蛇眼前不斷放大,險些就要貼上去。
還是小蛇突然反應過來,皺著眉后退了兩步,握著長刀擋在身前,沉聲道:“不像。”
“我師尊沒你這樣輕浮。”
鼻尖傳進的氣息很是陌生,這人族姑娘的五官和氣質都與師尊毫不相似,只那眉心朱砂極像罷了。
希望落空,剛揚起的心迅速墜落,小蛇情緒不佳,也不喜歡跟旁人如此親近,難得口出惡言。
藍袍的姑娘見蛇女后退,也不惱,抬手理了理自己頭上的發冠,頗為新奇地吹了個小口哨:“喲,多大點兒妖,還會罵人呢?”
她非但沒識相地離開,反倒一掀袍擺,一屁股坐在了篝火旁,摸出一壺酒后抬手招小狗一樣招呼著姜熹:“過來過來,交個朋友嘛,我這兒有好酒,喝不喝?”
聞言是酒,是害得自己冒犯師尊、淪落至此的壞東西,小蛇的臉又臭了幾分,硬邦邦道:“不喝,不交朋友,請你趕緊離開。”
哈,趕人就趕人,怎么還用上了請字。
怪禮貌的嘞。
姑娘長長地嘆了口氣,斂起眼尾雙手合十討饒般朝著小蛇拜了拜:“道友行個方便好不好?外邊很危險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處安全地兒,結果才躺下睡了會兒你就來了,還要把我趕走……”
她苦笑了聲,手指懟了懟自己,又指了指小蛇,拖著長長的尾音:“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小蛇沒遇到過這般死纏爛打的人,腦袋本就不聰明,此時直接被狡猾奸詐的人族姑娘哄了過去,臉皮也薄得很,蹭的一下通紅起來,嘴巴囁嚅著,方才的氣勢被戳了個洞,噗噗漏氣。
她放下長刀,悶聲道:“我沒欺負人。”
“你不走,我走就是。”
姜熹的東西都妥善放在儲物戒中,只剩下一把長刀提在手上,這會兒要離開,自然握著刀就抬腳轉身。
然而沒走兩步,后邊那姑娘漫不經心地串著肉塊兒擱在火上烤,忽而悲傷難過起來,低聲道:“我就曉得,我這樣的人,去哪兒都不招人待見。”
小笨蛇的步子一頓,抿著唇瓣定住了。
姑娘大聲嘆息,聽起來極其脆弱,仿佛下一瞬便要碎開,萬分落寞道:“我才從家里被趕出來,也無處可去,見著你時心生歡喜,覺得投緣極了,沒想到……”
她隨手往烤肉上撒了些調料,混合著辛辣氣息的油汪汪的肉香便霎時炸開,飄進小蛇靈敏的鼻子里。
“也罷也罷,你要走便走吧,我這樣的人……唉……”
小笨蛇杵在原地,聽完她的自述,心下一點點生出些內疚。
極為相似的經歷勾出了蛇女的傷心事,令姜熹一時間感同身受。
何況,這人族總令她莫名親切、感覺熟悉,又與師尊同生了一抹朱砂。
或許,這就是緣分。
小笨蛇動用著她的杏仁大小的腦袋,默默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
姑娘好笑地看著面前的小妖狼吞虎咽地埋頭啃肉,手中還在繼續烤,不經意般問小蛇:“我見你身上的穿著和所佩的幾枚儲物戒全是高階,為何不尋個客棧住一住呢?”
她分明給這笨蛇塞了數不清的靈石,加上姚天姝偷偷給的那些,夠姜熹住一百年的上品房了,怎么還苦哈哈地跑到荒郊野嶺來風餐夜宿?
吃人嘴短,小蛇自覺沒什么可隱瞞,便咽下嘴里好幾日沒吃到的香噴噴的肉,老實巴交道:“這里面只有一個戒指能用,其余的不能用,我要省著點兒。”
姑娘眉心一動,疑惑道:“為何其余的不能用?”
姜熹捏著被自己啃得干干凈凈的竹簽,鼻子皺了皺,失落地垂下眼簾:“……其余儲物戒是我師尊之前給我的,她現在……把我趕出來不要我了,我得留著她給我的東西,不能用。”
小蛇想留個念想,扶風給她的東西上邊還能尋到幾分師尊身上的氣息。
她舍不得用。
笨蛇說到此處,眼眶紅了一圈兒,低著腦袋把竹簽扔進篝火里燒,暫時不想抬頭讓新認識的人族發現。
因而,小蛇也就沒看見旁邊之人近乎于不可置信地狠狠瞪著自己的神色。
姑娘要被這條蠢蛇給氣笑了。
她偏頭去迅速翻了個大白眼,假惺惺地扯了扯嘴角,故作感慨:“道友對你師尊還真是一往情深啊。”
姑娘有點手癢,很想把小蠢蛇也丟進篝火里烤一烤,也許能把腦袋里的水烤干。
姜熹下意識點了下頭,繼而被戳破了心事般猛地一抖,險些跳起來,色厲內荏地斥道:“什么一往情深,她是我師尊!”
對對對。
姑娘微微一笑,語氣輕緩:“對不住對不住,是我說錯了話,她~可~是~你~師~尊~啊~”
這話從肖想師尊的大逆不道的小蛇女嘴里說出來,簡直逗得姑娘想哈哈大笑。
“還未來得及請教道友姓甚名誰呢?”
小笨蛇沒聽出她陰陽怪氣的嘲諷,重新坐端正,認真道:“我隨師尊姓姜,單名一個熹字,道號松引,你可以喚我的道號。”
姑娘夸贊:“松引,真是個好道號,聽著就是個孝順徒兒,給你取名之人定是不凡。”
她捏著烤好的肉串,懶洋洋地向后一靠,以肘點地,提著酒壺灌下一大口,散漫笑道:
“我無名無姓也無道號,你喚我阿寶就是。”
第46章 北行
阿寶實在不放心她這個從沒獨自出過門的蠢蛇徒兒, 因此一路從問天門的客棧跟隨護送到了此處。
她琢磨著怎么也得見到姜熹平安抵達騰蛇族的本部才能走。
為了合理留在姜熹身邊,阿寶可謂是使出了全身的功夫圍著小蛇女編故事搭訕、送酒送肉還順便安撫其受傷的感情,最終收獲的效果也很明顯。
某條笨蛇的腦袋里只裝著一根筋,幾乎就不曉得戒備和疑心這兩個詞該怎么寫。
剛開始見到陌生人時她確實還知道要拔出長刀、咧著嘴露出尖牙哈氣恐嚇。
然而, 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把她輕易哄過去, 撬開她外邊本來也不厚實的鱗甲、翻出下邊泛白的肚皮。
短短幾日, 小蛇女就把阿寶當成了有緣偶遇上的好朋友。
阿寶說自己無家可歸、聽聞她想去妖域后也希望能隨之一同去見識見識。姜熹竟沒有懷疑, 瞧著那模樣似是覺得交到了處得來的好友, 還頗為欣喜。
阿寶簡直不敢想,倘若這會兒小蛇碰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心懷惡意之人,姜熹會被欺負成什么樣。
并且, 這條蛇不僅笨了些,有時候也實在氣人得很。
阿寶見姜熹經常坐著坐著就開始偷偷掉小珍珠, 彷徨悲戚的模樣叫她難免心生疼惜, 忍不住便要出聲去安慰一二,也不舍得說她什么, 凡事都一讓再讓。
剛開始倒還好,許是不太熟的緣故, 小蛇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只說是自己做錯了事兒被師尊厭棄、趕了出來。
但由于阿寶故意展露出來的熱心腸和耐心的傾聽, 小蛇慢慢放開了許多, 終于在某一日被阿寶領著去酒館飯飽酒足后埋著腦袋低聲開口問:“阿寶……徒兒喜歡上師尊是不是很大逆不道、天理難容?”
當然是!
阿寶眉頭一抖, 暗自嘖了下, 臉上掛出溫和寬容的笑,再次為這笨蛇倒酒:“怎么會, 情之所動、忘乎所以,怎能算是大逆不道、天理難容呢?”
分明是膽大包天、罔顧人倫。
小蛇瞄了眼杯子里的壞東西, 不知哪兒來的氣,捏著酒杯就往嘴里倒,本就泛紅的臉頰騰的下火燒了一般。酒水從她的唇舌滾至腸胃,又從肺腑升騰至嗓子眼,腦袋頂上都隱約蒸出些白花花的汽。
長睫懸著水霧,姜熹額角兩側皆刻意放下許多發絲掩藏疤痕。那傷口仍不時泛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曾發生過的事情,乃是扶風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記。
小蛇也說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感想。
她對師尊生不出恨,也不敢說怨,可痛楚太過、委屈太重,每一刻都在折磨著她。
姜熹眸光灰暗,悵然若失道:“可是我師尊……不這么想。”
阿寶托腮打量小蛇女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指尖沾著酒水在桌上胡亂畫圈:“那就說明她不是個好師尊,連這個都接受不了,真迂腐古板,你也不要喜歡她了。”
醉醺醺的蛇女一下子抓住了關鍵詞,撲騰著挺直了肩背,緊蹙起眉毛,嚴肅地反駁阿寶:“我師尊很好,我師尊是最好的師尊。”
話至最后,姜熹一直壓著的情緒翻涌上去,如浪濤將她卷入其中。咸濕的好似海水般的氣息融入口鼻,淹沒了她喉嚨里極輕的哽咽。
“……是我犯了錯。”
小蛇抬手按住濕漉漉的眼睛,嘴巴用力抿著,不再吭聲。
蛇女對面那討人嫌的人族仿佛也曉得說錯了話,抬手將那盤桃子餡兒的點心朝小蛇擱在桌面上的手邊推了推:“多吃點兒,接下來還要趕路。”
阿寶半闔著眸,只作不曾察覺到姜熹的異樣,自顧大口大口傾酒入肚。
許是酒水太辣,舌尖先是發疼、繼而生苦,令她神色淡下,沒了其他心思。
最后,姜熹喝多了,趴在桌上就開始哭,被阿寶背到房間后也沒能停住。
她沒了在師尊跟前的愛嬌,并不鬧騰,一直安安靜靜地流淚,什么聲音都不發。
應是腦袋昏沉間未能嗅到令自己覺得熟悉和安心的氣息,小蛇進房間后便縮成原型鉆進被子里盤成一團躲了起來,豆豆眼中包著一汪又一汪的水珠。
龍角斷裂、血脈被拔除后,她的原型從威風凜凜的小龍又褪成了曾經的小蛇模樣,兩道猙獰的疤痕隨之顯現于額頭側邊,襯在那顆小小圓圓的腦袋上,瞧著分外可怖。
阿寶沒有靠近,獨自沉默地坐于桌邊。
雙手隨意搭在桌面上,她抬眼望向對面的梳妝臺,透過梳妝鏡看見了后邊床上鼓起來的正在發抖的一小團被褥。
實在是……可憐可愛。
阿寶的眸色逐漸軟下,抱胸翹起腿靠著椅背,什么都不做,只靜靜注視著她那小笨蛇徒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一小團終于不動了,小蛇的氣息慢慢平穩下去,倦意上頭,睡著了。
藍袍的姑娘指尖輕點手臂,一道無形的風卷著無色無味的藥粉送去床邊,助小笨蛇有個好眠。
直到確認姜熹不會醒,她才嘆了口氣,拍拍袍擺,站起身走至床邊將那團蛇從被子里掏了出來。
阿寶撤去法器,顯露出自己原來的氣息,掌心上聞見陌生氣息下意識扭動尾巴掙扎的小蛇便緩緩停下,睡夢中,那截細細的尾巴尖貪戀地纏上阿寶的手腕,小蛇的整個身子都挪動著貼了上去。
不知夢見了什么,小蛇微微咧開嘴有一下沒一下地吐信子,仿佛是在笑,緊閉上的雙眼卻又一點點滲出晶瑩滾熱的水花。
姑娘倚在床頭,一條腿翹著床邊,此時也闔上了眼睛,指尖柔柔地撫摸小蛇的身子,慢悠悠地哼著亂七八糟的從天南海北處學來的小曲。
自姜熹被趕出來之后,那晚她第一次睡得安穩,還做了個好夢。
夢中,師尊千里迢迢地趕來尋她,見到她后便緊緊抱住她,說是后悔將小蛇趕走、現在要把小蛇帶回家。
小蛇當然想回家,她想得幾乎要發瘋,當即忙不迭地撲進師尊懷里使勁點頭。
那一刻,她好似忘記了被砍斷的雙角、被廢去的修為,所有曾令她難以忍受的疼痛都化作云煙輕飄飄地消散,甚至想不起來何為怨、何為恨,只剩些壓抑不住的回到最信賴之人面前才敢顯露的委屈噴涌爆發。
小蛇躲在師尊懷里,就像最初被師尊從秘境里撿出去時藏在師尊手心下那樣。
她本是咬著嘴巴想憋住不停往外冒的淚珠,可師尊在摸她的腦袋,每一下都那樣溫柔,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仿佛還如以往那般縱容,又仿佛無論她做錯了什么事都愿意原諒她、愿意將小蛇領回去。
于是,小蛇沒能憋得住,把腦袋深深地埋在師尊身上,渾身打顫,越哭越大聲,越哭越難過、越傷心。
明明才離開師尊不到一年,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與師尊分開了好久好久。
她哭著與師尊道歉、賭咒發誓地保證以后再也不會冒犯褻瀆師尊,又小心翼翼地問師尊可不可以這會兒就回家。
小蛇很想師尊,很想家,很想很想。
師尊如往常般親了小蛇的額頭和兩邊丑陋的傷疤,又心疼地握住小蛇冰冷的手。
師尊說好,說以后都不再將小蛇趕走,說她已經不生小蛇的氣了。
小蛇趴在師尊單薄的肩上,仍在抽噎:“……那師尊還嫌惡熹兒嗎?”
女人展眉淺淡笑了下,用指尖刮了刮小蛇的鼻尖,憐愛道:“師尊怎么會嫌惡熹兒?熹兒是師尊養大的小蛇、是師尊最愛的孩子,師尊永遠都不會嫌惡熹兒。”
師尊永遠都不會嫌惡熹兒。
姜熹側了側頭,揚著嘴角,眼邊濕潤一片。
可大夢驟醒的那一瞬,她的手摸了個空,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高聲喚師尊,卻見屋內半寸人影也無,僅她一個躺在床上。
周遭未點燈,小蛇在黑暗中僵硬著呆呆坐起,終于從美夢中脫了身。
她握住脖子上的靈珠,背脊如被人錘砸過似的不覺彎下,很是想哭,但眼眶發澀發熱,連淚也流盡了,只于唇邊溢出一聲極輕極苦的笑。
師尊騙人。
師尊早不要她了。
等姜熹收拾好下樓后已近午時,那人族的姑娘換了身軟翠色的衣裳,正坐在靠窗處不緊不慢地喝茶。
小蛇恍惚間愣愣頓在樓梯口,目光定于姑娘的側臉和那抹朱砂上,胸口的心驟然狂跳起來。
她敏銳地從姑娘的神態動作中尋到了幾分不敢深究的熟悉。
似乎是察覺到了姜熹的視線,姑娘挑眉側身,對著她露出一個良善無害且燦爛的笑容,揚手喊道:“松引松引松引,下來!給你點了醒酒湯!”
不切實際的妄想如泡沫般被啪的一下霎時戳破,小蛇的心于瞬息間死了一樣停止跳動,隨即破碎成渣。
幸而方才已躲著傷心過了,這會兒倒還撐得住。
姜熹揣著空蕩蕩的胸膛走下樓,對著阿寶輕聲道謝,接過姑娘遞來的醒酒湯一飲而下。
她已然收斂起虛無縹緲的癡念,可那人族的姑娘倒仿佛發現了什么,不快地瞇起眸子,指骨敲桌:“你方才擱那兒傻乎乎地盯著我看,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其他人?”
一口湯卡在了嗓子眼兒,小蛇連連咳嗽,有些慌張無措地擺手:“沒、沒有,我沒把你當成其他人。”
可惜她太不會撒謊了,心虛就寫在臉上。
阿寶冷笑了聲,似是有些心灰意冷,偏過頭去不愿再看她:“我就說,我這樣的,到哪兒都是個討人嫌的,怎么還會有人愿意同行。”
“原是將我當做了旁人的替身。”
姑娘唇瓣微顫,眼眶漸漸泛了紅,眸中那滴淚凝而欲落,泫然欲泣。
小蛇何時見過這種陣仗,當即笨頭笨腦地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壞女人的陷阱里,愧疚得不得了,結結巴巴半天也沒想到該怎么為自己辯解。
最后,她沮喪地低下腦袋,十根指頭互相亂搓,小聲道歉:“對不起,我……我太想師尊了,你又……有些時候你又與我師尊很像,我就恍了神。”
自覺做了錯事的小笨蛇不愿失去這個一直關照自己的新朋友,鼓起勇氣抬頭誠懇道:“你不討人嫌,你很好,我是真心想與你交朋友的。”
“請你原諒我,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姑娘抬起雙手掩住臉,肩膀直抖,好似哭得更傷心了,嚇得小蛇愈發緊張起來。
她的腦袋飛快轉動,眼睛陡然一亮,湊過去輕輕地拍姑娘的肩:“我請你吃靈食好不好?你不是喜歡這里的醬燒鵝嗎?我給你點!”
阿寶仍捂著臉,過了半晌,聲音低沉含泣:“兩盤。”
“好好好,兩盤,點兩盤!我這就去點!”
得到了回應,小蛇總算松了口氣,趕忙起身跑去柜臺。
姜熹走兩步,又轉頭瞧瞧,獻殷勤般給姑娘的空杯里斟滿了茶水,這才放心離去。
她走后,阿寶的肩抖得更加厲害,好半晌才抬起手臂擋住腦袋趴到桌面上,臉頰對著窗戶,露出來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眼角倒還沾著些水色。
憋了許久,她無聲大笑,險些滾下椅子,又猛地被嗆住咳嗽了兩下,隨后便聽那風風火火跑走的小蛇又迅速溜了回來。
翹起的唇角瞬間壓下,姑娘闔上眸,皺著眉以手帕拭去眼眶邊的淚,應是哭久了,聲音有些沙啞:“點好了?”
姜熹看了看她,心下越發內疚:“點好了,還點了一壺靈果汁與兩籠點心帶在路上吃。”
縱然再思念師尊,也不該將阿寶當做師尊來看。
這實在是對兩個人極其的不尊重!
小蛇在心底深刻反省。
阿寶看起來仍有些冷淡,興致不高地頷首應是:“過一會兒就出發。”
經此一事,姜熹終于將阿寶和師尊完全分開。
同時,她對阿寶的內心防線再退一步。
而幾日后的阿寶,恨不得姜熹別退。
阿寶雖然是年少記憶的化身,但在姜鹿云年少短短幾十年里,她是真沒想到自己的徒兒居然會是個小癡情種子。
若這心思不放在她身上,阿寶倒也樂得拍手叫好、隨意看戲,可偏偏姜熹癡情的心大逆不道地落在了姜鹿云身上,這便叫阿寶笑也笑不出來了。
日子漸久,她辛辛苦苦在遇到的幾次荒獸群和裂痕秘境中把小蛇救下后便被姜熹徹底托付了信任,加上阿寶曾絞盡腦汁地想各種法子寬慰小蛇、哄其開心,姜熹也就真把她當做了知心好友,陷入痛苦回憶時總忍不住與她傾訴自己藏了許久的對師尊大逆不道的愛慕情愫。
那一夜,短短幾句話,逼得阿寶從篝火旁爬到了樹枝上,在上頭連續換了四五六個姿勢都沒擺脫渾身刺撓的異樣。
小蛇紅著眼睛一邊吸鼻子,一邊與她道歉:“對不起,阿寶,之前一直瞞著你。我之所以被師尊驅逐出門,就是因為……褻瀆冒犯到了師尊。”
阿寶躺在樹枝上睜著死魚眼看頭頂茂密的枝葉,一時間生無可戀。
你要真覺得對不起,就該閉嘴。
姜熹許久沒得到應聲,在底下稍顯不安:“阿寶,你生我氣了嗎?”
姑娘閉上眼睛,抑揚頓挫地咬牙擠出兩個字:“沒有。”
可惜小笨蛇什么也聽不出來,只哦了下,又老實巴交地問:“那我說多了,你會不會嫌煩?”
“如果你嫌煩的話,我就不說了。”
何止是煩,簡直是煩死了,今天晚上就把你的小蛇腦袋砍下來煲湯。
阿寶額角抽動,強顏歡笑,虛偽道:“怎么會呢,我怎么會嫌你煩呀?你可是我的好朋友呢。”
“你放心說吧,我聽著呢。”
姜熹長長地松了口氣,籠罩著愁云郁色的臉上難得露出些笑容,黯淡的瞳孔也亮了許多,仰起腦袋輕輕道:“阿寶,謝謝你。”
姑娘朝下瞥了眼,見她如此,心中一軟,只得認命地當小蛇的知心大姐姐。
半個時辰后,阿寶聽著小蛇甜滋滋地回憶跟師尊的一點一滴,雙手平坦地安置于腹部,臉色安詳,整個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往后又過三日,阿寶已經可以做到淡然自若,甚至能偶爾附和上兩句。
此時等小蛇聲音停下,她鎮定地撿起樹枝在地上畫了幾筆,暗自對比,不禁欣慰點頭。
不錯不錯,比前幾日談及師尊的話少了好多句。
然而,沒多久,那方止住嘴的小蛇抱著腿縮在樹邊望向遠方,猛地愣怔開口,憂傷道:“我好想師尊,哪怕只能一輩子裝作乖徒兒的樣子也罷,只要能一直呆在她身邊、聞到她的氣息,怎樣都行。”
姜熹無聲垂淚。
她身后盤著腿的阿寶如被突然爬到身上的毛毛蟲咬了下,身子一震,嘴角弧度漸漸僵住,不可思議地瞪了她兩眼,隨即面無表情地低下腦袋、憤怒握住樹枝使勁兒戳地,恨恨地在自己剛寫出來的數字上涂抹了一個巨大的叉。
阿寶忍了又忍,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用氣音罵了句:
“逆徒!小孽障!”
這會兒就來煲蛇羹!
第47章 北行
北行途中, 阿寶突發奇想般當著小蛇的面為其測量血脈根骨,最后得出的結論把姜熹嚇了一跳。
“騰、騰蛇?我是騰蛇?”
小蛇盯著手中泛出墨藍光芒的法器,兩只細長的眼睛下意識睜大許多。
水系靈力在其間不住搖曳、泛起漣漪,而水紋包圍的最中間分明燃著一團不滅的幽火。
阿寶聳了聳肩, 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塊兒不知從哪兒摸回來的奇形怪狀的石頭:“顯而易見, 沒想到啊, 你居然還是個大族出身的妖。”
姜熹捧著法器, 一時間分不清是喜是悲:“……我之前也不知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僅是條普通的蛇, 為此還折騰了好一通要成蛟化龍。
如今卻叫她曉得,原來她也有大族的血脈,并非那般平庸。
“師尊曾為我測過好多次……都沒測出來。”
小蛇愣怔間忽而想起近來一日千里的修煉速度, 又思及被扶風驅逐出門前師尊為自己尋來的功法,忍不住喃喃:“……師尊為我尋來的功法如此適宜……難道師尊早知道我是騰蛇了?”
喲, 居然還聰明了一回。
阿寶啃著烤肉串, 瞟了下眼眶里又開始轉小珍珠的蛇女,抬起油汪汪的爪子在蛇女身上拍了拍:“別想了, 都把你趕出來了,還想那些干什么?”
啪。
一句話, 刺碎小蛇脆弱的心臟。
姜熹抿著唇,有些氣悶難過, 肩膀一抖, 將阿寶搭在自己身上的臟兮兮的爪子抖了下去:“我是覺得, 師尊對我這么好, 我還惹她動怒,很不應該。”
真是個孝順徒兒。
阿寶哈了兩下, 收回自己的爪子繼續啃肉,含糊不清地好心寬慰:“別擔心, 沒了你這個親傳徒兒,不還有那個內門門徒嗎?會有人替你孝敬師尊的。”
姜鹿云座下只有姜熹這根獨苗苗,現在出了這些事兒,即便她把將小蛇驅逐出門的消息瞞了下去,但蛇女未來應是要在妖族立身安命,無法繼承疏月天的領主之位。
扶風為了不讓疏月天主峰傳承斷絕,便在忙碌布陣之余自隸屬于疏月天的內門門徒中挑選一番,選出一個天資根骨皆上等且勤懇踏實的門徒登上主峰。現在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在逐漸教她親傳首席才可學的功法與刀法。
修真界中消息傳得快,阿寶護送著小蛇一路有驚無險地來到東域邊界處,才落腳就聽客棧里許多修士都在討論此事。
既說到扶風道君將親傳首席之位越過自己唯一的徒兒交給另一個內門門徒,便不可避免地會提及那個曾在四方大會上出了把風頭的扶風君的蛇妖大徒兒。
好事嘴碎之徒接二連三,背后議論之語一個比一個不堪入耳。
阿寶倒知道本體那邊在做什么,眼見才有點起色的小蛇又被這個消息打擊得黯淡落寞、好似走著走著被人從天上潑下一大桶冰水,整條蛇都焉巴了下去,無法,只得拎起偷偷抹淚的小蛇女離開城池去沒什么人煙的荒郊野外繼續趕路。
姜熹本就傷心,還要被她這樣火上澆油,當即憤怒地瞪向阿寶,憋著淚花兒指責:“不會安慰就不要安慰!”
誰要其他人替自己孝敬師尊?!
阿寶才不怕她,吃完烤肉后竹簽一扔,靠著樹哈哈大笑。
旁邊的小蛇氣呼呼地撿起地上兩顆小石子往她身上丟,深覺她沒心沒肺的樣子實在礙眼,干脆抱起胸屁股一挪,轉過身去背對著阿寶。
“好了,對不起嘛,你總是念叨著師尊師尊師尊師尊師尊的,聽得我耳朵都快起繭了。現在測出你有騰蛇的血統,少不了要回騰蛇族族群中去,難道你就沒想過以后要做什么?”
阿寶翹起腿晃了晃,從戒指里掏出兩個酒葫蘆,隨手將其中一個砸向小蛇的后背,迅速添了句:“跟你師尊無關的。”
小蛇撿起掉在地上的酒葫蘆,方張開的嘴又緩緩閉上,沉默半晌,低下腦袋輕輕搖了搖。
她不知道。
姜熹長到這么大,此前養在扶風道君座下,除了那點隨年齡生出的覬覦師尊的心思和對自己根骨資質的些許卑怯,其余方面可以算得上是無憂無慮。
方方面面都有師尊在背后打理,功法、靈器、靈石、丹藥……從未要她煩惱。
小蛇女對未來的希冀無非就是與師尊永遠在一起,努力修煉提高修為、不再讓自己成為師尊的污點,以及有一日她也能夠將師尊保護在自己身后。
姜熹的所有想法和動機,竟全都與扶風沾邊。
一朝被趕出疏月天、斷絕師徒關系,仿佛將她的骨髓和魂魄掏空了大半,剩下那點兒東西支撐著皮肉,卻無法引領她去往迷霧重重、看不清方向的前路。
阿寶靜靜地盯著她的后背,提起酒葫蘆灌下一大口,輕聲嘆息:“是你師尊沒有把你教好。”
“扶風愧為人師。”
是姜鹿云的錯,她自己殘廢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又失去眾多至親,便離不開蛇女的陪伴,事事都緊攥著放不下手,最終將姜熹養得沒了主見。
姜熹是她的徒兒,不是她的所有物。這個孩子本該有屬于自己的人生和道路,而非日日守在她身邊、關在疏月天上,圍著她團團轉,還因積年累月的親昵相處而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小蛇疼了這么長時間,難免對師尊的狠心生出些怨,卻依舊聽不得旁人說扶風的壞話。
她皺著眉側過身,原是想與阿寶辯駁兩句,可目光觸及阿寶一反往常的冷淡的臉色時,嗓子里的話皆莫名堵住,什么也說不出來。
阿寶一連灌下半葫蘆酒水才將那點兒沉悶壓下,掀開長睫瞥了眼宛如在師長跟前做錯事般僵坐在那邊的小蛇,心下再次嘆了口氣,神色稍緩:“罷了,暫時想不到就想不到吧。你小著呢,有的是功夫去思考未來要做什么。”
“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天災尚未出現,修真界也勉強算得上太平。”
空了的葫蘆咕咚咕咚滾落在地,阿寶雙手攤在地上,視線移至頭頂那輪彎月,唇邊不覺噙了些柔軟的笑意:“那會兒我還有一個母親,一個阿姊和一個阿妹,家里熱鬧得很。但我總閑不住,成日往外跑,天天在外邊亂飛。從南飛到北,從東飛到西,一路上好玩兒的東西數不勝數。”
“看得多了,接觸得多了,就會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了。”
小蛇默默聽著,突然疑惑地問:“阿寶,你不是被家里趕出來的嗎?”
阿寶面不改色地揚了下眉,語氣平靜:“對啊,被趕出來的。我母親和姊妹都去世了,其他人不待見我,就把我趕出來嘍。”
小蛇一呆,沒想到會觸及這樣傷心的往事,連忙囁嚅著道歉:“……對不起……我、我不該問這個。”
“無妨,都過去了。”
人族的姑娘看起來很無所謂,對她笑道:“我有預感,天災終會結束,屆時你就可以到處跑到處玩兒,游歷闖蕩時也不必如此小心。”
姜熹注視著她的臉龐,那股子熟悉的感覺再次涌上,令她明知不對卻仍然移不開眼,怔怔反問:“……是嗎?”
姑娘斬釘截鐵地回答她:“肯定。”
阿寶放下翹著的腿,陡然來了興致,盤坐著直起背脊,與小蛇講述起自己在外游歷時見識到的各色奇風異俗。
她說得眉飛色舞、天花亂墜,姜熹也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聽得認真。
小蛇以前連下山的機會都很少,除了書上看過的,其余地方的風土人情可謂是一概不知,此時很是新奇,青冥色的瞳孔微亮,不知不覺間入了神。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阿寶便順勢給姜熹普及了一下北域的大體情況。
“妖族紛爭不斷,你回到騰蛇族后少不得要被卷進去,得先做好心理準備。”
騰蛇是妖域中的大族,位居北域西邊,族群占地極為遼闊。與大部分妖族相同,騰蛇非常看重血統,會根據血統純正程度來分高低貴賤,不同等級的騰蛇妖修所能獲得的修煉資源與需要承擔的義務都各不相同。
血統純正、乃至于覺醒上古神獸血脈者都居于本部,號稱直系,享有最優渥的修煉資源、接受族內最上等的傳承,待修煉至規定的級別,便有機會晉升為族內長老,乃至于有資格爭奪族長之位。
血統次等者生活在拱衛本部的眾多城池中,稱為旁系,除接受族內傳承外并無多少特權,且要聽令于直系調遣,平日還需定期上貢。若旁系中出現難得的身攜神通之類的天才以及修為高超或對本族貢獻極大者,也會被破格納入直系、進本部修煉。
最后一部分,騰蛇族內的底層,也就是所謂的雜血,指并未完整繼承騰蛇血脈、體內流有他族血統的妖修。
妖族的血脈并非是將生母和生父二者的血脈均衡繼承,如龍鳳、騰蛇、白虎之類自上古延綿傳承下來的種族血統即為高等,高等血統霸道兇戾,一般會壓制和排斥血統低位者,生下的后代亦為龍鳳、騰蛇等族,不會摻雜其他。
然而事事并不絕對,意外情形下騰蛇與外族結交也會生下血統混雜者,即雜血。
雜血游走于騰蛇族所轄領域的最外圍,他們中會有部分妖修選擇脫離騰蛇族,但大部分修為資質平平的仍會留下。妖族爭亂不休,倘若離開去當散修,指不定哪日便沒了性命。留在騰蛇族,雖被上頭壓著,但終歸是騰蛇的族人、受其庇護,別族也得掂量顧忌一二。
普通族人所生的雜血,僅能得到一份兒傳承,素日里還需定期完成族內頒布的任務才能留下。
不過妖族講究以實力為尊。
騰蛇族內除了鎮守本部而不出的幾位老祖,還有七位大妖和十數位長老,這些掌權者的后代,縱然血統次等、甚至是雜血,也可直接帶在身邊、入本部修煉。
至于本部中的貴賤歧視,那是另一回事。
小蛇聽得眼睛都快要轉起圈圈,費力地動用小蛇腦袋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稍微理清了點頭緒,遲疑道:“那我就是……雜血?”
她血脈覺醒得如此晚,想一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純血,大概率就是最低等的雜血。
不久前曉得自己擁有大族血脈后的欣喜逐漸消褪,姜熹沮喪地扣了扣手指。
原來就算去了騰蛇族,她也是根資最差的那個。
阿寶歪了歪腦袋,玩笑般調侃道:“說不定你就有個大妖母親或大妖父親呢?”
無羲座下已無女無子,既然要姜熹回歸妖族,或許見到姜熹后不會太過虧待這唯一的女兒。
姜熹苦笑了下:“縱然有,恐怕也和沒有差不多。我幼時的事情現在回頭看大多都很模糊,唯有一件記得清清楚楚。我剛破殼兒出生沒多久就因資質低下而被扔棄,后來又運氣不好被裂痕秘境吞入,若非師尊將我救下,我早就沒命了。”
“你是被扔棄的?”
阿寶的臉色驟然冷下,眉頭緊蹙:“這件事,你與你師尊說過嗎?”
小蛇被她唬得一愣:“沒有,他們不想要我,我也不想認他們。我是師尊養大的,若不是師尊……將我趕了出來,我恐怕此生都不會去騰蛇族。”
姜熹的聲音漸低,垂著腦袋把指甲扣得參差不齊:“其實我現在也不想去,可我不知道除了去那兒,還能去哪兒。”
小蛇每說一分,阿寶心底的怒意便愈濃一分。
阿寶抬手捏住眉心緩了緩,舒池在她跟前說得冠冕堂皇,仿佛姜熹如果沒被她收養就能在騰蛇族中順利接受傳承。扶風也真信了,真以為當初小蛇是無意間流落到裂痕秘境中去,是自己耽誤了蛇女。
現在才知,姜熹居然是因血統根資低下而被丟棄!
若是如此,那事情便截然不同。
“……別怕,我會幫你。”
阿寶摸上自己掛在身側的兩把長刀,豁然起身,往日里那些不正經的神色皆霎時煙消云散。她的眸中覆著霜雪,沉聲道:“明日就要進入域海,從現在起,我會告訴你妖族具體的勢力劃分、教你怎么在妖域中活下去。”
姑娘于原地無意識踱步兩下,又看向臉上還藏著忐忑迷惘的蛇女,不禁半蹲至其面前,抓住小蛇落在膝上的手,再次輕聲安撫:“不必如此擔憂,我會幫你在妖族站穩腳。”
姜熹目光一凝,感受著她掌心的溫熱,兀然仔細端詳她:“阿寶,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話仿佛把姑娘給問住了。
阿寶故作沉思,片刻后才斟酌似的道:“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朋友之間,不就該如此互相扶持嗎?”
她對著小蛇女眨了下眼睛:“更何況,松引這般惹人喜歡,我哪里舍得你在妖域受苦?”
又不像了。
小蛇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失落,悵然地淺淺翹了翹唇:“阿寶,謝謝你。”
“你也是我現在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摯友。
人族的姑娘眉眼彎彎,伸手把小蛇腦袋當皮球一樣拍了拍,不再做聲。
舒彥辭,舒池。
阿寶心中細細默念著這兩個名字,忽而想起了另一個妖修。
舒南燭。
那個正與無羲打擂臺、爭奪族長之位的大妖。
也稱得上是姜熹的……姑姑。
入騰蛇的路引便是那份與傳承共生的寶物,扶風無法直面告訴小蛇,但阿寶可以。
渡過域海就到了北域,阿寶提前準備好了大量化妖丹來模擬狐族血脈,因而入妖族的過程還算順利。
站至一座騰蛇族邊緣城池大門前,小蛇按照阿寶的指示取出那件寶物遞給大門守衛查勘。
姜熹手中這東西按照舒池所說應附有無羲的靈力烙印,阿寶本以為能夠憑此直接領小蛇進入本部。
然而,那守衛檢查過后上下掃視了姜熹幾眼,竟令她于次日去這座普通雜血騰蛇聚居的城池中登記、領取任務,完成任務達標才能留下。
阿寶落后于蛇女兩步,眸色微暗,敏銳地從這守衛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憐憫。
她心中思緒萬千,前頭的小蛇卻沒什么想法,聽完規則后板著臉應下,隨后拉著以朋友身份陪同左右的阿寶進去尋落腳處。
接下來幾日,阿寶便曉得了為何守衛會露出那樣的神色。
新入城的雜血騰蛇去領取任務時都是按照修為隨即分配,只憑運氣,好壞難易皆由天定。
但姜熹抽取了三個任務,個個艱險無比、完全超出姜熹目前剛恢復到金丹后期的修為。如果當真要小蛇獨自去完成,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
也幸而有阿寶護在她身旁、承擔主力,這才讓姜熹得以平安地于城中暫且定下。
某條頭腦簡單的小笨蛇竟無甚察覺,只暗自慶幸有摯友幫扶,還在送交任務、獲得身份牌的那天晚上偷偷跑去酒館里買了幾道應當合阿寶口味的菜和兩壺酒回去想要跟阿寶一同慶祝。
阿寶望著小蛇女舒展的眉,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容,胸口內的火卻已燃至極旺。
姜熹在城中正式獲取身份牌、錄入名冊的第四天,本部有純血妖修前來。
小蛇平時開銷很是節省,如今取得了身份牌,她想先在客棧中混一段時間,等自己于城內尋份兒能賺錢的活兒攢些靈石后再去給自己購買久居的房屋。
舒池踏入客棧時姜熹正與阿寶坐在大廳里喝茶吃點心、商議著往后的事情。
他的視線微頓,頃刻間與那抬眸望來的人族姑娘對上。
姑娘眉心綴著一點令他記憶尤深的朱砂,此刻對著他彎下了眉,瞳孔中卻分明是駭人的兇戾與殺意。
“阿寶,你在看什么?”
小蛇咬著自己喜歡的點心,順著阿寶的目光轉頭朝身后望去,看見一個穿著錦衣的男妖向自己走來。
男妖停步于小蛇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她:“你就是姜熹?”
小蛇不喜歡被他這樣看,便擰著眉站起身,手指不覺按上自己腰間的長刀,警惕地問:“你是誰?”
她從男妖的態度中嗅到不善之意。
舒池不在意姜熹的小動作,或者說他從沒將這個修為低下的雜血放在眼里,若非出了點偏差,否則他也不會親自來騰蛇族的外圍城池。
“騰蛇族長老,舒池。”
男妖嘴角牽起若有若無的弧度:“你是無羲尊上的女兒,在城中登入名冊后尊上便有感應,特派我來尋你回本部。”
無羲尊上,舒彥辭?
小蛇被阿寶一路上灌輸了大量的妖族常識,此時立馬將男妖嘴里的人對上了號兒,卻被女兒二字鎮住,下意識回頭去看阿寶。
舒池好似這才注意到了桌對面的姑娘,瞇眸問:“這是……?”
阿寶冷眼旁觀許久,抱胸靠在桌邊,勾了勾唇:“我是她的朋友,你喚阿寶就是。”
看出了小蛇的踟躕和無措,姑娘體貼建議道:“松引沒見過生父,恐怕得緩緩神。不若這樣,就委屈舒長老今晚留在此處等一等,明日再出發如何?”
舒池低眸撫袖,隨意應了:“便如此吧。”
夜間,阿寶將姜熹安撫后令她先去休息,自己則轉身出去、布下隔音陣,沿著走廊徑直踹門闖入舒池所在的房間。
房中被布下重重機關與陣法,足以壓制合體期修士,她才踏入,便被束縛。
已有妖在此等候。
舒池負著手,側眸瞥去,輕嘆:“道君待她之心,實在是聞者動容。”
“就不知道君可還記得我們的契約?”
屋中窗戶未關緊,晚上的風泛著涼意,拂過時無聲無息。
他神色遽然一變,身形快至掠影,卻仍不及,喉嚨邊抵上了一把鋒利的閃過寒光的長刀。
阿寶嗤笑,眉心微壓:“記得,怎么不記得。這不是把她逐出師門了嗎?”
契約中要求她將姜熹驅逐出門、徹底斷絕姜熹與人族的關系,再令小蛇獨自返回妖域。
天道契約,若違反,便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可姜鹿云這條命還得留著獻祭,因而她完成了大部分契約,僅借著傀儡軀體鉆著空子偶遇。
只要不死,其余后果,姜鹿云擔著就是。
“倒是你們,先前可沒告訴我,是舒彥辭當年丟棄了姜熹。”
舒池被迫昂起頭,平靜反問:“告訴與不告訴有什么區別嗎?您需要向尊上討一份兒傳承來救她,而尊上則希望覺醒了血統的姜熹能夠歸其麾下為其所用。這樁交易,本就與當年的事無關。”
“本就無關?”
阿寶一字字咀嚼過,盛怒之下抬腿將男妖踹倒在地,握著長刀死死踩住他的脖子,以他今日看向小蛇的表情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那份兒傳承,原是屬于姜熹。舒彥辭拿著姜熹的東西來與我做交易,他也有臉自稱為父?”
喉嚨上的腳踩得太緊,合體期的威壓毫無釋放地落下,周遭的風盡數凝滯,將舒池鎮壓得動彈不得,叫他屈辱不堪,呼吸艱難間臉頰逐漸漲紅:“……這兒是……騰蛇族……你殺了我……”
本部追查起來,姜鹿云一個人族、姜熹一個雜血,都不會有好下場。
“殺你?誰說要殺你?”
阿寶用腳尖碾了碾他的喉嚨:“殺狗還得看主人,我總得給無羲兩分薄面。”
“這么想鳩占鵲巢,無羲那一女一子之死,恐怕與你也脫不了干系吧?”
舒池不再出聲,眼中陰冷,卻隱隱滑過嘲弄。
姑娘挪開腿,半蹲下,操縱風鎮壓著男妖,指尖上慢慢爬出一只生著密密麻麻艷麗紋路與眼睛的蟲:“那天你走后,我可是廢了好大的功夫才尋出一對兒噬心蠱。”
“你母親死得早,但給你留的東西卻不少,否則也撐不起你的狼子野心。正正好,我就這么一個徒兒,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把她一個送到你騰蛇族來,我還真不放心。”
“噬心蠱的母蠱在姜熹身上,子蠱就送給你,好不好?”
舒池額角青筋暴起,拼命掙扎,目眥欲裂:“扶風,你敢!”
姑娘恍若未聞,自顧露出溫和的笑容,斯條慢理地將蠱蟲送入男妖的筋脈:“姜熹若死了,你也得被啃噬心臟至死。我想,以你的性子,大概不愿就這么輕易去死的,畢竟你還沒等到舒彥辭上位、也沒等到將他替代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兒的,她笑意愈深,語氣卻輕蔑得很:“舒長老是最懂忍辱負重不過的了,既然肯做狗,做誰的狗,不是做呢?”
第48章 北行
那一日于疏月天上見到舒池后, 扶風便暗中查清了這男妖的底細。
舒池的母親舒雯華是老族長的妹妹,也是騰蛇族眾多大妖之一。他的生父是騰蛇族本部的一個純血,因容貌出眾而被舒雯華挑回去當了明面上的近衛、實際的男寵。
舒池出生后不久,這兩人在一場騰蛇族與白虎族大范圍爭斗中喪命, 僅留下年幼的騰蛇接手他母親的勢力, 被老族長舒素心帶走撫養。
老族長病重后, 身為長老且手握母親遺留勢力的他當機立斷地向舒彥辭投誠, 奉上舒雯華給他留下的諸多寶物示好, 全然一副貪生怕死、不愿摻入族長之爭的模樣。
可惜,沒多久,舒彥辭的兩個親生孩子接連死在內亂爭奪之中, 如今無羲麾下竟只剩舒池這一個純血侄子。
無羲說是要尋回姜熹,但阿寶與小蛇跟著舒池進入騰蛇本部后, 卻一連幾日都不曾得到消息。
直至第六天午時過后, 仿佛才想起自己還有這么個流落在外的便宜女兒,舒彥辭派人前來姜熹暫居的客棧里傳訊, 要她晚上到舒彥辭所轄領域的中心城池謁見。
“我不能陪你一同去見無羲,無羲敵視人族, 若被他發現我的身份,你我都得遭殃。”
阿寶坐在椅子上給小蛇整理腰間掛著的長刀和自己提前準備好的護身玉佩, 再三嚴肅強調:“見到無羲之后, 萬事都要忍著, 尤其是涉及到扶風的事兒。”
小蛇這段時間里跟阿寶學會了很多, 整條蛇都逐漸成熟起來,但此時雖乖乖地讓阿寶替自己檢查, 聞言后卻仍止不住地蹙眉:“他為何要提我師尊?”
“他大概會試探你對人族是否還有留戀,以及不要喚扶風為師尊。”
阿寶檢查好了, 直起身子隨手拍拍她的腿:“扶風既然已將你逐出師門,那便不再是你師尊。你得改掉這個稱呼,直呼她的姓名或道號。”
姜熹不太情愿:“這怎么可以?”
阿寶掀開眼皮子,玩味地翹起唇角:“怎么不可以?你不僅要直呼她的姓名或者道號,最好再顯露些對扶風的怨恨,就說你恨死扶風了,恨不得要手刃她。”
小蛇的眉頭壓得愈發緊,聲音微沉:“我不恨師尊、也不想傷害師尊,我不說。”
姑娘瞧她這副又生氣又委屈的受氣包樣兒,不禁嘖了兩聲:“那你換個稱呼總行了吧?無羲是騰蛇族的大妖,如果他見你還對人族有牽掛,鐵定得把你趕出騰蛇族。到那時,你還能去哪兒?”
見小蛇尚不服氣似的想開口說話,阿寶敲了敲椅子的把手:“松引,你是條成年的蛇,不是小孩兒,要學會隱忍。實力不濟時就得低頭,好蛇不吃眼前虧。等你忍個幾十年修為高了、在騰蛇族站穩腳了,那時候你就算天天把扶風掛在嘴邊兒上喊師尊都沒誰敢動你。”
“你要是有本事能修煉得比扶風厲害,回頭打上疏月天壓著她、湊她耳邊喊師尊也行。”
辯駁的言語瞬間堵在嗓子眼兒,小蛇頭騰的一下燒了起來,思緒被姑娘引歪,扭扭捏捏地問著:“這樣不好吧?”
方才還鏗鏘有力、義正言辭的聲音猛地低下去,這條蠢蛇不知想到了什么齷齪事兒,憋不住地彎起嘴巴,眼睛亮亮,臉頰紅紅。
阿寶忍住了想把小色蛇踹溝里去的沖動,眼含殺蛇意,溫柔微笑:“怎么不好,反正她那會兒也打不過你了,還不是任你為非作歹、你想對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姑娘循循善誘:“那個被扶風收入主峰的內門門徒叫什么你還記不記得?”
小蛇的嘴角剎那間撇下,臉蛋一垮,兇巴巴地悶聲回:“記得,姜伊珞!”
分明曉得那門徒也是無辜,可忮忌心泛濫的小蛇毫不講道理地暗自把兩顆尖牙磨了又磨,不僅把人家的名字牢牢記著,提及時都恨不得要咬上兩口似的切齒。
喲,記得還挺清楚,估計背地里沒少念。
阿寶挑起眉梢,贊揚鼓掌:“對,人家姑娘叫姜伊珞,三個字兒呢,比你還多了一個字兒,跟扶風的名字可真配。”
額角才爬出來的鱗片頃刻炸成一團,姜熹揚聲反駁:“不配!一點也不配!我的名字還是師尊親自取的呢!”
誰睬她。
姑娘摸著下巴自顧自煞有其事地思索:“能被選入主峰接受疏月天的傳承,想來天賦不會差到哪兒去。再看看你,金丹后期的修為,要是才到騰蛇族就被趕出去,恐怕得流落街頭。妖域呆不下去就得回人族,到時候在外邊兒兜兜圈子或許還能碰上你的前師尊和她那小門徒,嘖嘖嘖,你這樣讓扶風看見……”
話音都還沒落下,臉色漆黑且紅著眼眶的憤怒小蛇便用力瞪了她一眼,琉璃般脆弱的心再次被戳碎成渣,氣得恨恨扭過頭,一邊兒抬袖子擦眼睛一邊兒飛快地跑了出去。
那個萬分可惡的人族姑娘把小蛇氣哭,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小蛇背后發出輕浮的口哨聲。
阿寶支著下巴,默默在心底數數字。
一、二、三……
啪!
剛摔門跑走的小蛇重又撞開屋門,身形于屋外陽光的映襯下竟顯得高大起來。
姜熹眼睛發紅,豎瞳中的色彩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果決,此時大步走進,勁袍袍擺微揚,沉聲道:“你繼續說,我盡量忍著。”
她才不要跟喪家狗一樣又被攆出去,如果讓師尊曉得了,肯定會覺得她沒出息、更嫌惡她!
她才不比那個姜伊珞差!她才是跟師尊最般配的徒兒!
小蛇的背后仿佛燃起了萬丈熊熊烈焰,頗有種舍身赴死的氣概。
阿寶偏過頭,努力把往上提的嘴角壓下,心底笑得想死。
半晌后,姑娘平靜地轉過頭:“那就好好聽好好學,別再亂插嘴。”
姜熹抿著唇,忍痛點了下腦袋。
靠在大門邊上目送蛇女背影漸遠后,阿寶摩挲著指尖,瞇眸思量片刻,終是將一閃而過的念頭暫時按捺下去。
舒彥辭和舒南燭都是合體中期的大妖,能壓下其余幾個蠢蠢欲動的大妖、長老而打得不可開交與他們手上掌握著的兩脈勢力有關,騰蛇族本部中的上位者也多有站隊。
阿寶這具傀儡軀體最高所能實施出的修為恰好也是合體中期,若要動手便必然會達到傀儡軀體所能承受的巔峰,屆時這具軀體只得報廢。
她需要再觀望一下。
姜熹隨引路妖仆踏入宏偉森冷的宮殿,臉上表情淡漠,余光自四周輕飄飄地滑過,于暗中仔細觀察著宮殿里的布局與守衛。
前殿已有大妖,妖仆將姜熹送到后便安靜欠身行禮退下,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小蛇依照禮數彎腰,禮畢后毫不畏懼地抬起頭,目光清明,直白坦蕩地打量著斜坐在上位的妖修。
大妖的額頭至眼尾皆遍布血色鱗片,豎瞳是比鱗片顏色更深些的暗紅,身上穿著一襲白底墨綠紋路的錦衣長袍。他看起來并不如本部其余騰蛇般健壯,但那雙細長且陰郁的眼睛朝下瞥來時,卻叫姜熹脊背發涼、寒毛直豎,腦袋里的筋緊緊繃起。
舒彥辭漫不經意地轉動著扳指,斜眸掃向底下那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妖,注視兩瞬后便無趣地移開了視線。
還是如此廢物。
“你叫什么?”
“姜熹。”
大妖不置可否:“你是我的女兒,隨我姓舒。”
合體期的威壓稍稍顯露,小蛇的鱗片與豎瞳就都被逼冒出,整條蛇僵定于原地動彈不得,只喉嚨中還隱約翻涌著掙扎的嘶吼。
大妖這才又賜予她兩分注意,睥睨著小蛇,眸中劃過嫌惡與殺意:“既然是妖,就該有個妖樣,別學那些惡心的人族。”
姜熹調動體內全部靈力苦苦支撐著身體不要倒下或跪下,渾身骨骼皆在發出細微聲響。她死死盯著這個名義上的生父,費力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丹田中那團幽藍的火愈燃愈旺,竟叫她不知從哪兒得來了力氣,咬牙站直了些,唇齒間擠出幾個字:“我姓姜!”
這是師尊的姓!她隨師尊姓!
“不知好歹的東西。”
尚且克制的威壓豁然加重,咔嚓聲越發明顯,小蛇的臉頰疼得扭曲,窒息感升騰,膝蓋無力彎下,最終被壓得重重跪在了地上。
細密的冷汗自后脖頸處不斷往外溢,姜熹的意識在巨壓下慢慢昏沉,喉中再次蔓出濃厚的腥味兒。
恍惚間,她想起來之前阿寶不斷與自己重復的話。
等姜熹拖著被冷汗浸濕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踏進客棧房間時天色都泛了白,清晨的露珠本凝于她睫毛上欲垂不落,卻在模糊的視線找到一直守在屋子里的人時剎那間撲簌簌滾下。
阿寶正捏著棉布擦拭自己的兩把長刀,聽見動靜后抬頭瞧了眼,指尖兀地頓住。
她掃視過小蛇蒼白的臉頰和異常彎曲著的雙腿,眉心不覺蹙起,趕忙放下長刀大步走去把姜熹抱到床邊:“這是怎么了?舒彥辭為難你了?”
阿寶掀開姜熹的褲腿,只見里頭的皮肉早已蔓出大片青黑,用靈力一探,腿骨上也布著好幾道裂痕。
心尖猛地揪起,額角緊繃著抽動,姑娘眸色霎時陰冷下去,咬著舌尖壓住不該有的表情。她以手心輕柔地覆上傷口傳去靈力,低頭取出藥物和紗布來為小蛇包扎,余光中還能看見從小蛇臉上一滴一滴砸落的晶瑩水珠。
小蛇無言哭了半晌,這才啞聲告訴她:“他要我改姓,要我隨他姓舒。”
姑娘垂下眼簾,輕巧地打好結:“……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愿,他就這樣逼你?”
姜熹的手指緊緊攥著腿上的衣袍,不知為何,竟短促地笑了下,眼中水霧不散:“……我最后答應了。”
“你教我隱忍,我卻總忍不下去。直到被壓著頭跪在地上,想起了扶風。她把我趕走,與姜伊珞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之實,她能不要我……我也能不要她、我不跟她姓了。”
小蛇終究是心中有怨,此刻說起話來都像賭氣。
阿寶給姜熹處理好了傷口,一時間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姑娘淡淡應下,站起身去瞧小蛇,又見蛇女臉上毫無報復后的快意,反倒惶然到了另一個極點。
姜熹抬手捂住臉,感受著屬于人族的體溫將自己籠罩,嗓子里一點點溢出壓抑著的嗚咽。
隱忍,隱忍。
可她總忍不下去,她疼得不得了,哪里都不舒服,幾乎是崩潰地埋在姑娘懷中胡亂顫聲道:“……我不姓姜了,我再也不能當師尊的徒兒了……師尊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小蛇的掌心里全是滾熱的水花,那些美好的還生活在疏月天上、被師尊疼愛著的日子對她而言仿佛已經是前世的經歷,宛如鏡花水月或泡沫般一戳就破。她越是想念扶風、越是想回到扶風身邊,就越是悔恨難過,痛苦越攢越多,便生了怨意,低吼著:“為什么……為什么都討厭我……為什么都要欺負我?!”
阿寶用力擁住她,壓制胸腔的起伏,仰起臉忍下淚意,安撫地摸著小蛇的后腦勺。
在天色徹底亮起前,依偎在她懷里的小蛇逐漸平靜,抬起遍布淚痕的臉,突然小聲開口:“我不想呆在這里,他們都不喜歡我,都想欺負我。”
自從來了騰蛇族,小蛇或許沒有想到是有人背后刻意針對她,但一連串艱巨的她自己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進入本部后所有聞見她氣息而面露鄙夷的騰蛇妖修、還有她那個名義上的生父……她的小蛇腦袋是直了些,卻也沒有笨到底,她清楚且挫敗地明白她的這些族人并不待見自己。
他們輕視她、敵對她、排擠她。
呆在這里,讓姜熹如芒在背、一點也不開心。
可是……
“我還能去哪兒?”
“阿寶,我還能去哪兒?”
小蛇茫然地坐著,來妖域前她實則有期待過與同為妖修的族人相處,然而漂泊許久的小船落腳后卻發現這里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可以令她容身的族群和家鄉。
如今,她再次失去了方向。
姑娘握住小蛇冰涼的手,慢慢蹲在姜熹身前,輕聲問:“松引,你想回人族嗎?”
天道反噬阿寶也認了,這契約她已完成了絕大半,剩下的縱然反了,或許還能想到其他辦法吊著一口氣熬到獻祭。
扶風本就要死,本就該死,只需熬到獻祭就行。
姜熹垂下腦袋,臉上閃過猶豫,片刻后卻搖了搖頭:“我不想就這樣回去。”
她也有點自尊心,她不想就這樣灰溜溜地回人族。
小蛇仍紅著眼眶,嘀咕道:“我要在外邊修煉到出竅再回去,讓師尊后悔把我趕走。”
姑娘意味不明地瞟了她兩眼,輕哼:“好叫扶風知道松引是怎樣的絕世天才,讓她后悔到痛哭流涕,求著松引回疏月天繼續當她的寶貝徒兒,是吧?”
阿寶故作沉思,似笑非笑地添了句:“哦不,當什么寶貝徒兒呢,那時候松引都是個大姑娘了,干脆當道侶好了。”
偷偷意.淫的齷齪念頭被人赤.裸.裸地念出來,實在羞恥。
小蛇咬著嘴巴里的軟肉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嘴角悄悄翹起,整條蛇都被阿寶嘴里的美好愿景吊住。
阿寶見她終于笑了,不禁松了口氣,也懶得跟這條笨蛇計較她腦袋里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舒南燭。
姑娘斂下眉,心底的天平略微傾斜。
舒彥辭對姜熹的態度,從頭到尾都不是在對待自己的女兒,而是在看一件不太趁手、但尚且能用的工具。
誰又會在乎一個隨手可扔的工具的死活呢?
他與舒南燭的爭斗日漸激烈,明里暗里都撕破了臉,只差最后開戰。
舒彥辭與舒南燭之間的爭奪戰務必會波及到姜熹,阿寶一直在觀望。各方同道齊力,本體那邊的補天陣已完成了大部分,扶風為自己定好的歸宿就在那道大陣的中心,這具傀儡軀體不能長久地留在小蛇身邊,她需要在走之前為姜熹殺出一條生路。
此前,阿寶本打算借著這個去與舒彥辭交易,她可以在大戰中為他斬殺舒南燭,只要他能好生對待姜熹。
然而,這個想法在不久后被她轟然推翻。
舒彥辭一脈等不住了,他們需要一個對舒南燭正式開戰的理由。
一個能讓他們在明面上站得住腳、贏得族內支持的正當理由。
殺害他人血脈,不論在妖族還是人族,都是滔天的血海深仇。
舒彥辭把算盤,打到了姜熹這個修為根骨皆低下而對他沒什么用處的女兒身上。
也踩在了阿寶最后的底線上。
那間客棧小蛇住得不舒服,阿寶就帶著她在本部城池里尋了一處院落暫居。
又一次將前來刺殺姜熹的妖修斬于刀下,阿寶手持長刀立于姜熹房門口,指尖微動,數道折疊陣于頃刻間覆蓋四周、隔絕聲音。
房中的小蛇聞了迷香,仍在昏睡。
院外有熟客來訪,見到他時,阿寶止不住地冷笑,瞳孔中浮現駭人殺意:“是舒彥辭?”
來人掃過地上的十數道穿著舒南燭手下服飾的尸身,漠然反問:“道君以為呢?”
“無羲對我心懷猜忌隔閡,這些消息我剛剛才得知。他要拿姜熹的命祭旗,栽贓于君凝,好先發制人。”
真假無人關心,借個充足的由頭而已。
舒池直視那人族:“你現在,想殺他?”
阿寶手腕翻轉,刀刃于月下閃過凌厲的光:“你要攔我?”
“我這一脈投效無羲已久,若讓你殺了他,則前功盡棄。”
“前功盡棄?你在無羲跟前,何功之有?”
阿寶嗤了聲:“你投效無羲,是因為你無力與這群姑姨伯叔抗衡爭奪,只得選一個推其上位,鞏固自己地位的同時覬覦下一任族長之位。而無羲接受你的投效,看中的是你手里握著的舒雯華留下的東西。”
姑娘提刀自上走下,嘲弄道:“舒雯華已死,你就如稚子抱金。我若是無羲,借你之力上位后再殺了你、奪去你手里的東西,豈不更好?”
“舒池,你背地里做的那些小動作,無羲當真不知嗎?”
阿寶上下打量過他,目光定于男妖無甚表情的臉上,輕笑:“就算之前不知,現在恐怕也察覺到了吧?否則你也不會來這兒。”
舒池明知有阿寶守在姜熹身邊,若僅擔心姜熹死亡而連累到他的話根本沒必要親自來。
他來到這兒,是挑明了這幾波刺殺的背后之人。
男妖低嘆,撣了撣長袖:“我有時候,著實羨慕這蛇妖。”
“道君想說服我,不如再加些砝碼。”
玄色鱗片瘋長,舒池垂手而立,眸色涼薄:“就請道君送我一份投名狀罷。”
“尊上周圍守衛重重,您就算再過勇猛,也終究雙拳不敵四手。我可以幫道君拖延一二,但道君斬殺尊上后,得把尊上的頭顱送交給我。”
“姜熹不過是個金丹期的雜血,無人在意她的去處。我會將她送回邊緣城池、給她定居之所,亦不再加害于她,如何?”
夜晚的風不算大,卻極擾人心神。
阿寶闔眸片刻,繼而掀開長睫,冷靜道:“立天道誓,我替你取來這份投名狀,你保姜熹平安活著、遠離紛爭。”
“若違誓,萬鬼噬心,魂飛魄散。”
騰蛇長老扯了下嘴角:“道君,我僅是個小小的長老,只能保證盡力讓她活著、不對她下手,倘若姜熹未來自己要參與紛爭或因旁事受傷,那我可就管不了了。”
“我的命與她綁在一起,我自然不希望她死,可您得明白世事無常的道理,莫要如此為難我。”
人族的姑娘瞥過他,倒也不曾多加糾纏,只另加了條件:“將騰蛇族的上等傳承給她。”
上等傳承,就是純血才能修煉的功法秘籍。
舒池沉吟:“這個……可以。”
一個雜血,就算練了上等傳承,又能怎樣?
兩日后,騰蛇族長老舒池暗中前往大妖君凝的領地拜訪,言及無羲窺覬生母勢力、欲加害于自己,誠懇道愿投效尊上、誓死為其鏟除敵手,只求她保全自己與母親所留一脈。
第四日,阿寶在舒池的掩護下帶著小蛇離開本部,返回騰蛇族外圍城池中,那邊,有一間由舒池提供的院落作為姜熹未來的定居之所。
“我們為什么要來這兒?”
姜熹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才見到生父,還沒緩過神,就又離開了本部。
阿寶背著手慢悠悠參觀這間嶄新的小院落,圍著房子轉了好幾圈,撒魚食一樣偷偷撒下一堆陣法:“你不是不喜歡那兒嗎?那群純血也確實是眼高于頂,看得我都難受。無羲據說要跟另一個大妖開戰爭奪族長之位,我怕你留在那兒會被牽扯進去,干脆就把你帶出來嘍。”
消息極為滯后的小蛇聞言一呆:“無羲要跟別人開戰了?”
阿寶布好陣,拍了拍手:“對啊,都傳遍了,你天天悶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轉轉,怎么會知道?”
小蛇的兩條眉毛都快要扭成麻花:“我不想看見那些人,他要開戰就開戰吧,不關我的事。”
小蛇早看出來她那個生父也沒把她當女兒,私下的稱呼都沒換,仍稱無羲。
阿寶轉首笑問:“怎么,不想當族長的女兒嗎?”
小蛇撇嘴:“不想!在這兒就挺好的。”
在騰蛇族邊緣城池里,既不會有那些令她不舒服的目光,又能沾點兒光受騰蛇族的庇護。除了平時得辛苦點兒完成任務,其他方面小蛇都很滿意。
她實在是個知足的孩子。
“不過那個……舒池長老為什么突然會送我院子、還給我上等的功法秘籍?”
姜熹納悶地摸了摸腦袋:“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對我還有敵意。”
姑娘聳肩:“誰知道,說不定他突然覺得對你態度不好,想補償一二呢?”
不等小蛇還要張嘴,阿寶湊過去手賤地揪了下她披在身后的辮子,整個人都掛到小蛇肩膀上去,嘻嘻哈哈道:“好了,別想那些了,好不容易有了立身之所,今晚我們喝點兒酒慶祝一下?”
想不明白就不要為難那顆小蛇腦袋,姜熹深以為然地點頭:“確實要慶祝一下,我去酒樓里買些菜和點心吧?”
姑娘高高舉起手,自告奮勇:“我跟你一起去!”
不一會兒,阿寶一搖一晃地掛在姜熹身后,搭乘著小蛇車來回跑了一趟,買了一堆吃食,滿載而歸。
這場酒從下午喝到晚間,阿寶就那樣看著某條蛇的眼珠子一步步開始轉圈圈、最終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爪子還扒拉在酒瓶上。
料好像放多了?
她隔著桌子探身湊過去,彎起唇一把捏住小蛇鼻子,被姜熹想反抗卻又醒不過來、臉頰皺成一團的的憋屈樣給逗樂了,揉捏了好一會兒小蛇臉頰,這才敲著這顆寶貝小蛇的腦殼兒大聲嘆氣,倒豆子般怒斥:“孽徒,逆徒,壞蛇,笨蛇。”
罵了好幾個來回,阿寶的聲音漸輕,稀罕地摸了又摸小蛇腦袋,忽而笑了下:“師尊沒本事,只能把你送到這兒。”
“剩下的路,得你自己去走了。”
畢竟是半魂,還是傀儡軀體,對上全盛的合體期大妖終究有些吃力。
姑娘緊攥刀柄,以長刀插地穩住身形,身上的藍袍早已被鮮血浸濕。
空著的手指藏在寬袖中迅速翻轉,四周無形的風悄無聲息地調動,如蛛絲網般一點點悄無聲息地纏繞圍裹住這片空間。
面前的大妖腹部與肩部皆被長刀刺穿,倒還能站得住,只吐出幾口血沫,與姜熹肖似的細長眸子微瞇,仔細打量著這膽大包天、前來刺殺的人族,同時察覺到了宮殿內外的異常。
殿外隱約傳進混戰的打斗聲。
“舒池?”
舒彥辭的視線凝于姑娘的眉心,臉色微動:“不,方才的招式……你是扶風,你為舒熹而來?”
阿寶咽下嘴里的腥味兒,輕嘁:“舒熹?冠上你的姓氏后確實難聽了不少,怪不得她不喜歡。”
“她知道你來殺她的生父嗎?”
大妖直起身,手中靈力涌動,倒刺的軟鞭赫然化作堅硬長劍。
“她不需要知道。而你,也不配稱父。”
掌心攥起,幽藍靈光翻騰,布滿密密麻麻道紋的陣法乍現于殿中,暴戾的殺氣盤旋其間,與姑娘手里的那把快至掠影的銀光一同壓下,悍然對上大妖周身鋪卷開來的猩紅烈焰與長劍。
“我不配稱父?扶風,是我救了這個孩子。”
靈力炸裂聲轟然不絕,刀氣化萬,如猛虎般撲下,無羲被逼后退,嘴角卻牽出幾許弧度:“你們疏月天全是些短命鬼,一個比一個死得早。”
“扶風,她因你而病重,卻因我而得救,不配的人究竟是誰?”
周邊的風,有一瞬凝滯。
無羲唇邊弧度愈深,長劍暴起,靈力驟然膨脹,龐大的幾乎盤踞占滿整間宮殿的巨蛇顯于原地,無聲嘶吼著張開血盆大口,尖利的牙頃刻間咬碎陣法結界,席卷的腥風伴隨著猙獰可怖的蛇尾一同攻向人族,將她逼至死角。
然而,也恰在姑娘被甩打、生生砸斷幾根石柱與墻面才勉強支撐著停下之際,大妖的身體也隨進攻而落至角落。阿寶抬起雙眸,眉心朱砂顏色遽然變深,瞳孔上緩緩浮現銀白霧光。
巨蛇動作被迫一頓,下一刻,蓄勢待發的殺陣與比方才還快上數倍的狠厲刀氣瞬間迸發,幽藍至極白的靈光綻放、爆裂,將他的身形徹底淹沒于其下。
阿寶撐著長刀半跪,鮮血自口鼻止不住地往外溢。
她吐了幾口血,勉強能說出話,卻是悶笑:“你不配,我也不配。正好,送你去死,我也活不長,讓熹兒落個清凈。”
砰!
殿門被人踹開,渾身染血的人族手中提著一顆龐大的蛇頭,自內緩慢走出。
早于外等候多時的男妖欠身恭敬道:“道君神通。”
姑娘隨手將蛇頭扔到他腳下:“記住你立下的天道誓。”
阿寶的意識已在渙散,她必須在最后倒下前回到本體身邊,將神魂融合。
騰蛇長老頷首:“自然,道君放心。”
猩紅的背影逐漸飛遠,他臉上浮著的淺淡笑意也霎時散去。
舒池衡量一二,垂眸掩去殺意,抬手招來旁邊的妖修:“將東西送到君凝尊上那兒去。”
他拂袖理凈衣袍,轉身前往騰蛇族邊緣城池。
兩日后,姜熹于夢中蘇醒,卻察覺阿寶為她留下的用以聯絡的玉石已碎、阿寶的氣息已散。
小蛇慌忙跑出院落想要去尋找人族姑娘,猛地撞上了偶然到此的騰蛇長老。
舒池詢問過后,幫她自玉石中聚集出幾縷尚未消散的氣息,用特制的法器囊住,又教她該如何借此尋找阿寶最后出現之地,且道天災兇險,主動提及陪伴她前去搜查。
姜熹對他始終心懷警惕,但情急之下也不得不信,一路沿著法器的指示查尋,竟尋到了一個她此生最為刻骨銘心之地。
傀儡身軀用盡縮地符和傳送陣,強撐著趕路幾日飛回疏月天。
這具軀體已近報廢,也不能用了,姜鹿云干脆拔刀斬斷了她最后一口氣。
魂魄分離如此長的時間,加上動用神通的后遺癥,融魂過程并不順利。
扶風帶著已報廢的傀儡軀體進入密室收回半魂,被割裂良久的神識劇痛難忍,令她幾近昏厥。
然而,十數日后,扶風的合魂方過一半,卻在密室中察覺到主峰周遭陣法驟現異樣,不得不中止閉關,推門出去一看,原是一條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小蛇持刀闖了進來。
姜熹的身后,跟著那騰蛇族的長老。
不該聰明時偏偏聰明起來的小蛇慘白著臉遠遠望她,手中碎玉微閃白光,赫然指向她身后的密室。
當姜熹擁著那具已報廢的浸透鮮血的傀儡軀體忍著淚含恨質問她時,扶風端坐于輪椅上面對如此荒謬滑稽的場景,安靜地用神識一寸一寸描摹著小蛇長大許多的臉龐,倏然勾唇,輕笑道:“是我殺的,我殺她自然是因為你。”
“熹兒,弱小即是原罪,你沒能力護住自己的朋友,就只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這是我最后教給你的東西。”
第49章 閑情
大蛇進入姜鹿云神識觀看其記憶的時候, 阿寶也在姜熹的神魂深處、認真地瞧這個孩子一步步成長到如今模樣的人生軌跡。
記憶,實在是一個人極為私密的東西。
那具傀儡軀體倒下前,扶風幾乎參與了年幼期小蛇全部的人生。然而變故重重,傀儡軀體報廢后, 她忙于合魂和布陣獻祭, 又與小蛇分隔兩域, 自然無法觸及姜熹的生活, 只能從她暗中留下的藏著姜熹氣息的玉石中猜測小蛇近來的情況。
現在魂交, 也算是把這段空白補上。
姜鹿云跟隨蛇女,以虛影形狀伴她于妖域中跌打滾爬,見證小蛇從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底層雜血長至無人敢小覷的大妖, 這才真切曉得了那是一段于姜熹而言多么痛苦難捱的日子。
扶風望著她抱起那具傀儡尸身回到妖族、將之葬在自己定居的那間小院子里,一字一字認真刻下‘摯友, 阿寶’幾個字;望著她終于對姜鹿云生了恨、卻抵不掉愛, 為此而痛苦自厭、覺得對不起摯友;望著她在大陣開啟的那幾日從騰蛇族一直沖到妖域邊界,瘋癲擊打結界、竭力嘶吼喚著扶風的名……望著她戴上屬于大妖的冠冕, 大陣生效、時間回溯的那一刻不要命似的闖進裂空隧道,只為見到姜鹿云。
阿寶凝視蛇女沖入隧道后霎時被割裂出道道血痕的身形, 心中酸澀無法壓抑,闔起眸偏過了頭。
交換記憶, 就如交換魂魄最深處所有的隱秘, 將隔在她們之間的薄霧徹底撥開, 露出下邊最為赤.裸坦蕩的本我。
此后, 再無間隙與疑心。
阿寶睜開眼時姜熹已醒了有一會兒,這會兒正將她用力摟在懷里、好似生怕她下一瞬便會消散, 滾燙的淚水止不住地順著臉頰往下落,不少沾在阿寶頭發上, 把她的白發也微微打濕。
察覺懷中的人有了動靜,蛇女垂著長睫對上姜鹿云明亮的眸子,既而猛地自床上翻身下去,結結實實地跪到床邊,唇瓣抖了幾許,勉強找回聲音擠出一句:“……師尊……對不起……”
“……是熹兒對不起你……”
她恨了扶風那么多年,如今才知道真相,又是憐惜心疼師尊的遭遇,又是悔恨自己為何如此笨,竟白白冤枉錯怪了世上最最真心待自己的人這些年、到現在還猜疑著師尊對自己的心。
姜熹甚至有些后怕,倘若自己未曾如此堅定地費勁心力找到機會沖進時間裂空中,她是否就要永遠攜著對師尊的誤會隨這個世界一同流轉回溯、是否永遠也沒有機會發現事情的真相。
念及至此,蛇女胸口一痛,眼眶中氤氳的水霧越來越濃,披著單衣的肩也止不住地發顫。
姜鹿云坐至床邊撫上她的臉頰,細細摩挲許久后不禁嘆了口氣,早料到自己養的這條極愛哭的大笨蛇會有如此反應。
空著的指尖被一條滑軟細長的東西牢牢纏住,潮濕的汽于手心底下凝結成珠,一滴滴聚著,將小塊兒床單打濕,抖得一次比一次厲害,活像要在她手下哭出汪小池塘。
阿寶摸完這個摸那個,一時間忙得很,手一伸,將蛇女從地上拉起撈到自己腿上,安撫地親了又親她通紅的眸子:“我給你看我的記憶,是盼你不要再有疑心,不是為了叫你另生愧疚。”
“不哭了。”
小蛇雖形態上長成大蛇,愛哭這一點卻完全沒變。
姜鹿云瞧姜熹這般,忍不住想起她在妖域晉升爭奪期間無數次被欺負后因受傷太疼太委屈而躲起來縮成原型、盤作一團偷偷掉小珍珠的模樣,心腸一軟再軟,既覺她惹人憐惜、又覺她萬分可愛。
姜熹靠在師尊懷中,感受著真實的體溫,緊繃起的背脊不覺松下些,還想說話,卻被扶風陡然用嘴巴堵住。
她下意識摟住阿寶的脖子,滿腔激蕩情緒都被突如其來的吻打亂,含霧的眼睛逐漸迷離淪陷。
一吻過后,甜膩炙熱的氣息于雙唇間吞吐,阿寶側眸瞥了下腰間不知何時搭上的爪子,眉梢微動,好笑地抬腿掂她:“手放哪兒呢?現在不哭了?”
大色蛇被點明暗中的小動作,不老實的爪子咻的一下縮回去,兩只濕潤的眼睛閉緊,將臉埋到阿寶脖子上,僅用鼻音微不可覺地應了聲。
手心底下的小蛇快要扭成麻花,被阿寶又摸又揉,豆豆眼里的小珍珠也好不容易緩緩止住,身子仍打著顫,貪戀地蜷在扶風手中,偷摸摸伸出信子舔阿寶的指尖,想要把師尊的氣息吃下去,再于阿寶身上留下自己的氣味。
“熹兒,你從來都不必對我道歉。”
“我把你帶回疏月天收作徒兒,卻沒能護好你、讓你遭遇這么多事情,是師尊的失職。”
姜鹿云把下巴抵在蛇女腦袋頂上,輕柔地撫著她的發,慢慢告訴姜熹:“是我該對你說對不起才對,我沒有當好你的師尊,我不配做你的師尊。”
“不!”
大蛇擰起眉頭,不滿地扯了下師尊散在胸前的白發,悶聲反駁:“你是最好的師尊。”
“沒人比你更配當我的師尊。”
她還記得阿寶斬殺舒彥辭后說的話。
扶風這樣,如何才能令她不愛?
蛇女的腦袋沒抬多久便再次埋下,鼻尖貪婪地嗅阿寶身上淡淡的香味,貼著姜鹿云的身軀喃喃重復:“師尊,你是最好的師尊。”
“難不成你還有兩個師尊嗎?”
姜鹿云瞧她這傻樣,失笑:“好了,既然已經走至這里,就無需再回頭看,如今是我曾想到過的最好的結果。”
姜熹順從地收斂好仍在翻騰的思緒,牽起唇角,如年少時那般悄悄地窺聽師尊胸腔里傳出的心跳,輕聲道:“能與你結為道侶、兩心相印,也是我曾夢見過的最好最好的結果。”
她著實會在不經意間叫阿寶心軟愛憐。
姜鹿云捏了捏大蛇的耳垂:“好聽嗎?”
“好聽,阿寶的心跳聲最好聽。”
好生熟悉的回答。
阿寶用指尖按壓姜熹的唇,擺出師長的威嚴低斥:“油嘴滑舌。”
可大蛇已非唯師尊之命是從的小笨蛇,年歲并未白長,自有她的機敏。
此時,姜熹伸手捉住身上肆意游走的手,墨藍靈光浮動,姑娘的手腕便被緊緊束縛起來:“我是否油嘴滑舌,阿寶不知道嗎?”
姜鹿云眉心一跳,連忙抬腿抵住她,體貼建議:“鬧了這么久你也該餓了,不如先出去用頓飯吧?”
扶風恨極這具方方元嬰的軀體,尤其是在某條越來越不聽話的大蛇已至合體的情況下。
姜熹哼笑:“我就準備用餐。”
可阿寶并不愿做她的盤中餐,從善如流地改了話:“那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大蛇的動作果然一頓,審視般露出豎瞳:“真的嗎?”
阿寶在背地里迅速調動靈力試圖掙扎,眼睛都沒眨一下,語氣誠懇地回答她:“自然是真的。”
蛇女將信將疑,歪了歪大蛇腦袋。
然而下一瞬,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許是腦袋長大后自然會變得聰明些,蛇女盯著美味的獵物一擊即中,豎瞳里蔓出點點笑意:“阿寶不許撒謊,元嬰期的修士本就不會餓。”
腳踝被扣住、手腕上的靈力鎖愈發緊,最后一層屏障也轟然碎裂,阿寶沒逃得過去,低低喘息了兩聲,眸中水光搖曳,心中怒罵逆徒,面上卻十分識趣地放下身段哀求:“……熹兒……別欺負師尊……唔……”
對于扶風本性了如指掌的大蛇都不用猜便看透了她,溫柔吻去那兩滴似真似假的淚,淡淡指控:“是師尊晚上欺負熹兒在先,此時當還。”
姜鹿云不死心地扭動,她年輕時的軀體本該萬般有勁,腹部與腿部繃起時流暢健美的線條十分明顯,此刻不似狡詐的小狐貍,反倒更像矯健威武的小豹子了。
可惜,修為壓制所有。
小豹子正面受過一遭,又被迫伏在軟枕上,白發凌亂,折騰至最后,終是癱軟,含著泣音罵道:“孽徒!”
蛇女如鴛鴦交頸般自后貼在她耳旁低笑,明知故問:“師尊沒少在背后罵我孽徒吧?”
姜鹿云冷嗤:“罵你怎么了,你不是嗎?”
姜熹不置可否,垂首吻去:“罵人不好,阿寶不許罵我。”
驟然一空,阿寶才要回話,一個猝不及防,口中的氣息與聲音不曾壓下,盡數暴露在蛇女眼前。
不等她反應過來,蛇女的手指不知何時抵到了她的唇邊。
身為師尊的威嚴于情潮中無聲無息地融化,奸詐狡猾的小狐貍、野性難馴的小豹子無力反抗,已然任由蛇女擺布。
——————————————
魂交于二人來說不可謂不長,但現實里只過了兩個晚上和一個白天。
由于姜熹的折騰,姜鹿云等到第三天午時才從房中走出去。
大蛇陪著她吃了些靈食,忽而開口:“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
姜熹沉下臉,拉住阿寶的手,肅然承諾:“我不會再叫你受委屈。”
姜鹿云端詳著她成熟的臉龐,眉眼舒展,調笑:“我自然信你,熹兒長大了,是條勇猛的大蛇了。”
縱然再過勇猛,也會于扶風面前露出泛白的肚皮。
蛇女矜持點頭:“本該如此,此后由我來保護阿寶。”
她心中其實還憋著一團愈燃愈旺的怒火,姜熹陪阿寶吃完飯后留下小蛇,裙擺隨步伐微蕩,細長眸子里的笑意與柔情頃刻泯滅,殺意騰涌不絕。
腰間長刀隱隱振動、渴望出鞘飲血。
舒池。
舒彥辭。
大蛇心下咀嚼著這兩個名字,神色冷極。
扶風目送大蛇離去,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低頭看向靠在自己手邊吃飽喝足后瞇起豆豆眼、吐著信子安逸打瞌睡的小蛇,指尖稍癢,柔柔摸上小蛇圓溜溜的腦袋和有些凸起的肚皮:“帶你出去轉一轉好不好?”
小蛇對師尊的話毫無異議,立刻打起精神,用腦袋頂了頂師尊的手,自覺爬到阿寶手腕上纏好,乖乖地對著阿寶吐信子,豆豆眼亮晶晶一片。
阿寶親了下它的身子,笑問:“想躺在毛里嗎?”
她記得那天變成小狐貍樣時,小蛇便很喜歡在她毛里打滾。
想!
小蛇果然興奮起來,揚起腦袋重重地點。
最疼愛它的師尊不再多說,用化形術搖身變作一只毛發雪白的狐貍幼崽,縱容由著小蛇翹起尾巴尖在自己背脊和脖子上的軟毛里爬來爬去地滾動,慢悠悠地踏出房門。
也沒走幾步路就遠遠望見坐在連接前殿與后殿的園子里吃茶閑聊的姜雪青、妘棠和姚天姝。
小寶沿著花圃歡快地追著蝴蝶跑。
突然,她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轉不動了,呆呆地看那只雪白的毛茸茸的漂亮狐貍崽,思考了兩刻,眼睛頓時彎下:“阿寶!”
小狐貍朝她嚶嗚了聲,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走過去,脖子邊的白毛稍稍一抖,探出一顆小小圓圓的蛇頭。
小寶蹲下身子,如愿抱到心心念念的小狐貍。
她之前見師尊和師姐抱的時候就極為羨慕,眼巴巴地圍著小狐貍轉了好久,都被想要維護身為師姐尊嚴的阿寶果斷拒絕。
桌邊的幾人聞聲抬頭,神情卻各不相同。
姜雪青眉間些許薄薄的疏離霎時散去,伸手將這兩個寶貝撈進懷中,在小寶的臉頰上撫過,又憐惜地揉了揉小狐貍的耳尖。
阿寶從師姐眼中敏銳捕捉到了不該屬于這個時間段的老成持重。
她抖了下耳朵,又偏頭去看另外兩人。
妘棠端坐在旁邊,見她目光掃來,比往日更為冷峻沉默的劍修露出幾縷笑意,抬手按上她的腦袋:“阿寶。”
好久不見。
小狐貍愣怔地盯著她,眸子慢慢閃出水光。
劍修安撫地拍她的頭,手指被小狐貍的鼻子碰過,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就在阿寶還沉陷于莫名情緒中時,桌子對面冷眼圍觀許久的法修兀地一嘁,視線滑過小白狐和她脖子上探頭探腦的小蛇,長眉一挑,惟妙惟肖地模仿著某人的聲音:“我~可~是~她~師~尊~”
阿寶倒面不改色,小蛇的豆豆眼卻瞬間圓睜,還沒反應過來,便察覺未來姚門主的凌厲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姜熹,膽子不小啊,敢綁架自己師姨了。”
這是要翻舊賬。
小蛇下意識縮了腦袋,剩下兩只豆豆眼露在外邊謹慎觀察三個師姨和一個師姑,對面的那個師姨靠著椅子見狀又瞪了它一下,把小蛇嚇得瞬間連眼睛一起躲進師尊的毛里、裝死不動彈了。
徒兒被瞪,師尊就得找回場子。阿寶躺在小寶懷中、被小寶揉著毛,毫不客氣地狠狠瞪了回去,既而身子一扭,嚶嗚嚶嗚地跟小寶與師姐告狀,大尾巴卻在身后甩來甩去地對著姚大小姐挑釁。
許是修為太低、年齡太小的緣故,姜攬星的記憶還沒有絲毫要恢復的跡象,這會兒安安靜靜地把幾個師姐之間的較量收入眼底,倒是頗為疑惑不解。
可手上的狐貍太可愛,她的小腦袋也管不了那么多,瞧著小狐貍的鼻頭與眼睛都濕漉漉起來,便真以為阿寶委屈,當即用自己的鼻尖輕輕碰了碰阿寶的鼻子,學著師姐的模樣吧唧一下親上小狐貍的腦門兒。
姚大小姐輕哼以示不屑,剛側過頭,那才喂了小狐貍的劍修又默默在她手背放上一顆,眼中含著淺淡的笑。
紅衣裳的法修瞟妘棠,目光掃過她年少鋒利的面容與腰間完好的長劍,既而滑到那只狐貍尚且泛著光芒與狡黠的眼眸上,嗓子里的話像是遽然被什么堵住,再說不出口。
姜大師姐雖不似她們般結實、卻也未曾落到垂垂將朽的地步。最小的那個還僅是個被師姐抱在手里哄的崽子,稚嫩得像地里才破土的綠芽,亦沒有后來那樣的壓抑與沉重。
今天的陽光其實有些曬,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無知無覺間將一些掩藏在最深處的沉疴宿疾燃燒殆盡,叫人恍惚下竟深覺輕松起來。
一切都還是最好的模樣。
姚天姝飲下一杯放涼的茶,頓過片刻后捏起那枚熟悉味道的糖塞進嘴里。
自從妘棠去世后,她再也沒有吃到過這樣味道的糖果。
她低下頭,任由發絲遮住眉眼,突然很想回問天門、回南明峰。
這樣說總會顯得有些矯情,可姚大小姐不得不承認,就在此刻,在這樣好的陽光下,她也有些想念自己的師尊和那幾個叫她年少時頭疼不已的師妹。
好面子的大小姐既然不再作聲,其余人自是裝作沒看見她異樣的眼眶,紛紛扭過頭去說其他事兒。
唯一不明所以的小寶被阿寶的兩只爪子擋住了視線,以為阿寶是在與自己玩耍,當即于師姐懷里抱著小狐貍滾做一團,直到被姜雪青拍拍屁股才舍得停下。
滿是軟肉的臉頰笑得漲紅,姜攬星還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合該被長輩們捧在手心里保護的稚童。
自小到大都極愛這些的劍修摸了下已經干癟起來的布袋,并不慌,沉穩掏出之前從姜熹手里哄走的糖,散糖童女般給在座的每個人都分了個遍,連躲在阿寶毛里不敢出來的小蛇也被她揪住喂下一枚。
小狐貍嚼著糖搖了搖腦袋,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白毛,與小寶一起被師姐圈著,愜意地伸著懶腰對師姐叫了下。
她在問師尊的去向。
姜雪青眸光一動,臉色微微古怪起來:“師尊……昨天中午似是有些生氣,與佛女一同從房里出來后就獨自出去了。”
當著小輩的面議論師尊并不好,師姐聲音漸低,被懷里這個目光灼灼的小狐貍盯得無可奈何,含糊道了一句:“……后來拂云尊上也追出去了。”
嗚呼。
阿寶兩只耳朵高高豎起,嗚嗚喊了幾聲,被姜雪青敲著腦袋鎮壓下去:“不許妄議師尊,師尊自有打算。”
“小棠和小姝都想回家見見各自師尊和師妹,我與小寶閑來無事,去留皆可,只看你和松引是如何安排。”
小蛇含著糖、慢慢抿里頭甜滋滋的味道,聞言后用腦袋碰了下阿寶,豆豆眼里有些期待。
姜鹿云不用回頭就曉得它的意思,沒有思考多久,便給出了答案。
蛇女兇神惡煞地跑出去,估計是要找舒池或者舒彥辭的麻煩。
姜鹿云就算走,也得等姜熹歸來一同走。
如今看姜雪青等人,恐怕此界眾生的記憶正在慢慢恢復。若不盡快除去舒池和舒彥辭,等舒彥辭恢復記憶后,終會留有隱患。
阿寶趴在小寶腿上,轉念又不甚在意地抹去前話。
姜熹已是合體期的大妖,師尊如今也還好生活著,就算他們想做什么都要顧忌忍耐一二,談不上什么心腹大敵。
只不過,跳蚤雖小,卻也惱人,若能盡快消滅則最好。
早在察覺到姜鹿云對舒池的態度,姜熹就留了個心眼兒,令手下時刻監視這個騰蛇族的長老。
大宴結束后,舒池在城中落腳一日,不久前才離開。
他恐怕沒想到姜鹿云會對蛇女信任至此,竟放開自己的神魂讓姜熹進去觀看她的記憶、令姜熹如此快地了解當初的真相。
被那道一直鄙夷嫌惡的身影攔住時,騰蛇族的長老神情冷靜,揮手退下周遭的侍從:“尊上不在殿中陪伴夫人,反倒出現于此,這是何意?”
姜熹眸色陰鷙,手中長刀輕轉:“舒長老好不容易來一次,就這樣離開,豈不顯得本尊待客不周?”
“舒長老有條巧舌,能言善辯,令人欽佩。”
長刀出鞘。
墨藍冥火熊熊燃起、遮蔽天地,四處昏暗,唯有那道利刃劃過時泛出的銀光亮得駭人。
蛇宮地牢以重重陣法封鎖,不久后多了一條無法出聲的騰蛇。
姜熹回到殿中時已至深夜,阿寶坐在梳妝臺前為她與小蛇雕著兩塊兒平安鎖。
小蛇的那塊兒極小,卻精致得不得了,背面底下還刻著一顆憨態可掬的小蛇腦袋,被它頂在腦袋上后玩兒過許久后盤到自己尾巴里當寶貝似的藏好。
阿寶聽到聲音,沒有第一時間回頭,自顧落下最后一刀,撣了撣銀屑,用編好的紅繩串起來,這才扭頭看向伸手環住自己又不吭聲的大蛇:“喜不喜歡?”
“你脖子上戴著的靈珠繩子都舊得發白,也不知道換一換。”
姜鹿云替她妥善戴好,想要取下靈珠時被大蛇的爪子擋了下。
蛇女按著那顆靈珠:“這是你給我做的,我戴了好久……不想取。”
觸摸不到扶風的日子,她只能憑借這個來汲取些慰藉,支撐自己走下去。
阿寶無法不對她心軟,仰頭吻大蛇:“那我把這個與平安鎖串到一起。”
這回,姜熹抿著唇笑了下,聽話地彎腰由她動作,眸子眨也不眨地盯住阿寶。
“你去抓了舒池,對不對?”
大蛇點頭:“我沒有殺他,暫時關起來了。舒素心還活著,騰蛇族尚未內亂,貿然殺他不好交差,我得找個理由。”
阿寶重新串好繩子給她戴牢:“不用急,我師姐她們的記憶都漸漸恢復了,想來其他人也是。舒彥辭那樣的性子,不會放過背叛過他的舒池和奪走他位置的舒南燭,等他蘇醒后騰蛇族內必要生亂,到時候死兩條騰蛇又能怎樣。”
若舒南燭蘇醒得快些,那就更熱鬧了。
比起擔心這個,姜鹿云更擔心姜熹的身體。
穿梭時間裂空并不似嘴上說得那般容易,姜熹的存在本就違背了這方新生天道的法則,阿寶擔心她會有后遺癥。
“你有哪里不舒服,定要與我說。”
姜熹伏到阿寶腿上,撫著新得的平安鎖,心上布滿的戾氣漸褪,柔情蜜意再度蔓延覆蓋,她正是歡喜時,滿口答應:“自然,我如今哪里舍得出什么事兒,我還要與阿寶長長久久地相守下去呢。”
聽聞幾人想回問天門,姜熹想了一下:“舒池暫且扣押在地牢里應不會出事,我也跟你們一起回去。”
“好。”
然而,舒池那邊沒出什么事兒,姜熹自己卻出了事。
從妖域回到東域的當天晚上她仍好好的,還有精力欺負自己不過元嬰的師尊。
可第二日清晨,蛇女睡眼惺忪地疑惑向懷中一瞧,目光觸及遍布痕跡、赤.身.裸.體地尚在安睡的阿寶時,她整條蛇都被嚇得僵硬。
有體溫,不是夢。
咕咚咕咚。
大笨蛇直挺挺地滾下床,拼命回憶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賬事,但腦中仿佛蒙著層紗,什么也想不起來。
她怕得要死,眼眶里的水珠不停打轉,見姑娘眼皮微動好似就要醒來,當即爬著跪倒在床邊,哆嗦著哭道:“師、師尊……嗚……我知道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打我罵我都行!砍了我的手也好!只求您別趕我走!”
才睜開一條縫就看見大笨蛇哐哐給自己磕頭認罪的姜鹿云:“……?”
第50章 閑情
“先停下, 別磕了,聽得我頭疼。”
姜鹿云撐坐著揉了揉眉心,取出一件薄裙松松裹住身子。她瞅了兩眼那大蛇露出年少時才有的膽怯神色后心下實則也差不多猜到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不久前才在擔心蛇女的身體,這會兒果真出了事兒。
阿寶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亦擔心大笨蛇身子有恙、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后遺癥, 伸手將人招來, 握住她的手腕送入靈力仔細查探。
年少時的小蛇女可以說是奉師尊之命為天旨, 見姜鹿云要她過去, 便竭力忍下止不住的水花兒,磨磨蹭蹭地爬起來挪了過去。
她對扶風絲毫不設防,由著扶風動作, 阿寶的靈力很順暢便送了進去。
姜熹還試圖從師尊臉上尋找蛛絲馬跡來判斷師尊的心情。
然而,姜鹿云臉上壓根也沒什么表情, 蛇女看不懂, 一顆本就懸著的心只得繼續忐忑懸著。
想到自己做了如此下流禍事、師尊怕是會厭棄自己,姜熹小聲抽噎了下, 喉嚨里泛出壓不住的水泡兒聲,眼淚險些又飆了出來。
她忍了又忍, 抬起空著的手擦了擦眼睛,鼓起勇氣期期艾艾道:“師尊……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別不要我……”
體內靈力運行平穩, 丹田靈府也無大礙, 僅神魂中瞧著有點紊亂, 但無損傷, 應該沒什么大事。
阿寶稍稍放下心,聽著蛇女的話, 陡然眉梢一動,眸中滑過幾縷暗光。
她緩慢收回手, 垂下長睫,眼尾不覺蔓出紅暈,欲泣非泣,虛弱輕聲道:“……我怎敢不要你?你折煞我了。”
如蝶翼般的眼簾微顫,不知想到了什么,姑娘的臉色發白,用手指按住松散的衣襟:“莫要再喚我師尊。”
晴天霹靂般,姜熹呆怔立于原地,慌張無措地盯著姑娘,腦中不停循環著阿寶的兩句話,以為這就是師尊要趕她出門的意思,當即鼻尖一酸,沒出息地哭出了聲。
她伸手想拉住師尊、求師尊收回這話。
然而,蛇女的指尖才碰到扶風,姑娘身子便下意識發抖,攥著衣襟的手愈緊,杏眸中的水霧迅速凝聚溢出,近乎于惶然地抬眸望向她,晶瑩的水珠瞬間滾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蛇女心底。
姜熹動作一僵,原不想再冒犯師尊而刻意避開的視線不禁掃過姑娘衣襟下隱約顯露的深深淺淺的痕跡,心頭害怕之余亦不住生了憐惜與對自己的惱怒。
“……師尊?”
阿寶哽咽著狼狽偏過頭,散落的白發掩去半張臉:“別喚我師尊,我不敢當你的師尊。”
一個扶風就能把蛇女完全吊住,更別提還有從未見過的扶風珍珠一樣滾落的淚水。蛇女被吊得團團轉,年少時那點兒存量不夠的腦袋完全想不到阿寶會騙她的可能,此時悔恨愈加,又心疼又急。
微涼的體溫一點點試探地觸碰上姜鹿云的肩,蛇女怕她害怕,因而將力道放緩再放緩,直到見阿寶并未抗拒,這才小心翼翼地將人摟緊,自己坐了四分之一的屁股在床邊:“師尊,我不會再欺負你!我、我會對你負責的……師尊,別怕,別哭。”
姑娘柔弱地倚在蛇女懷中,指尖撫上姜熹的胸口,垂淚低聲問:“……真的嗎?”
“真的!真的!”
蛇女賭咒發誓,緊急動用她的笨蛋腦袋,把能想到的好話都倒豆子般對著姜鹿云說了一遍。
發下一百零八個誓后,懷里的姑娘總算平靜了點,眉間似有倦意,闔眸沉默地依偎著她,看起來竟有兩分乖順。
姜注意到扶風濕潤的眼角,喉嚨微澀,兀然生了齷齪可惡的心思。
她想要……親吻師尊,慢慢舔舐去師尊的水花。
蛇女看著看著,腦袋一抽,突然傻乎乎地疑惑問:“師尊,你怎么變小了呀?”
姜熹抬手比劃了片刻,她自己之前的身高就算坐在床邊抱著師尊,也不該是這個視角。
怎么感覺師尊沒有那般高大了?
阿寶額角青筋跳動,勉強維持平靜:“我也不知,突然就變成了少年時的模樣,修為也只剩了元嬰,否則也不會……”
姜鹿云掀開眼簾瞥過蛇女,眼尾的紅愈濃,方止住的淚說來就來,神色黯然痛苦,未盡之言清晰地傳到姜熹腦中,叫蛇女懊惱不已。
這老實蛇豁然起身,膝蓋一彎,又要跪下請罪,認真恭敬道:“不論師尊是何修為,師尊都是我的師尊!欺辱師尊,我該死,任由師尊責罰!只求師尊……還認我這個徒兒。”
一只手伸來攔住了她。
扶風苦笑:“我只你這一個徒兒,又舍得對你怎樣?又能對你怎樣?”
“如今落到這般地步,我只盼你莫要再欺負我,能聽我兩句話。”
笨蛇被她一番話感動得眼淚汪汪,深覺自己不是個東西,連連點頭:“自然,自然,我再不敢違逆師尊,亦不會欺負師尊!”
“如此便好。”
姜鹿云似是放了些心,忽而又蹙眉捂住胸口,輕輕喘息:“……熹兒……”
姜熹背脊無緣由地發酥,跳也似的爬起來,緊湊到師尊身邊,重新將人摟好,擔憂地上上下下打量扶風:“師尊,哪里不舒服?”
姑娘仿佛難受至極,手指不覺按壓揉著胸前本就松散的衣襟,大好春光與曖昧吻痕傾瀉而出,晃得蛇女臉頰通紅、一時間不知該把眼睛放到哪兒才好。
蛇女用力板住臉,規規矩矩地把視線停頓在阿寶的發頂,卻感覺到素來自持穩重的師尊痛到極致般攬住她的脖子,在她耳邊呢喃乞求:“……熹兒……師尊胸口痛,幫幫師尊好不好?幫師尊揉一揉。師尊好痛……”
香風拂過,才定住的神色默默裂開一條縫隙,臉頰上的紅逐漸往下蔓延,耳根處尤其,幾乎要把這條藍色的蛇燒成赤蛇。
姜熹張開嘴,結巴半晌也沒能說出話,不知是該先拒絕師尊,還是該先心疼師尊。
阿寶抬手掩唇,盈盈欲泣:“你方才還說會聽師尊的話,如今卻丁點也不管師尊死活,非要疼死師尊,你才滿意嗎?”
扶風雖念著蠻橫不講理的話,聲音卻脆弱得很,聽進蛇女耳中只剩了委屈的嬌嗔,一時間叫姜熹左右為難,遲疑再三后努力做好心理準備,這才閉上眼嚴肅地將手探下、覆上師尊的綿軟之處。
阿寶瞇起眸子,玩味地無聲勾唇笑了,手心撫上笨蛋蛇緊繃起來的臉龐,貼著蛇女的身子輕輕呵氣:“……輕些……輕些……熹兒弄疼為師了……”
這哪里還有個師尊的樣子?
偏偏蛇女不敢質疑扶風,暗自咬住自己嘴里里的肉,一邊在心下罵自己這時候都能起歪心思、真真是條惡心的壞蛇,一邊竭力想要忽略手下的觸覺。
好一會兒過去,笨蛋蛇被折騰得滿頭大汗,五官都快擠作一團,這才被壞心眼兒的師尊放過。
扶風的手指似有似無地在蛇女耳朵根處打轉,每碰一下,蛇女的身子就控制不住地抖一下。阿寶逗蛇逗了許久,愉悅地輕飄飄告訴姜熹:“熹兒,好了,師尊好了很多。”
如釋重負,蛇女咻的一瞬縮回爪子,飛快在自己臉上抹了把,側過身不看衣襟凌亂的扶風,低頭悶聲道:“師尊不疼了就好。”
扶風終于正面對她展眉露出些淺淡的笑顏,夸蛇女:“熹兒真是為師的孝順徒兒。”
本還埋著腦袋東想西想的蛇女立刻揚起頭,眼睛里像點了兩盞蠟燭般頃刻間亮起。
她實在聽不出話中的話,也想不到師尊在欺負自己的可能。如今得了師尊的夸贊,便無暇再顧及其他,因闖了禍、欺辱了師尊而產生的惶恐悄無聲息地融化在扶風的笑容之下。整條蛇都要化作軟趴趴的夾了甜豆沙的年糕,歡喜得咧開嘴對著師尊傻笑。
凌亂的衣襟、雪白的肌膚、曖昧的吻痕,這些總令蛇女浮想聯翩、面紅耳赤的符號,永遠也比不過來自扶風的正面的肯定和承認。
此刻姜熹盯住姜鹿云,瞳孔中倒映出的只剩下姑娘微彎的含著暖意的杏眸。
內餡兒小蛇的大蛇悄悄蹭到阿寶身邊:“師尊,你不生氣啦?”
那點戲弄笨蛇的興味早在蛇女這般討人憐愛的模樣下維持不住。
姜鹿云伸手刮了刮蛇女的鼻尖,心口泛軟,不舍得再逗她,柔聲道:“師尊不生氣了。”
扶風以目光描摹著姜熹臉上久違的神色,指尖于蛇女肌膚上摩挲,鄭重告訴她:“熹兒是我最愛的小蛇、是我永遠的徒兒。”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愿將你趕走。哪怕你犯下滔天罪孽,那也是我教徒不嚴,我會親自清理師門、與你共同擔下因果。”
蛇女的心不算大,裝進師尊的蜜罐中剛剛好。
姜熹原是甜得要命,只顧得挨著師尊笑。
可扶風最后一字落下之際,不知為何的,她莫名生出些許無可言說的按捺不住的酸楚。
小蛇自幼長在扶風道君座下,極少下山出門,更莫說獨自遠行。
可那一瞬間,姜熹好似已自己孤獨又無助地流浪了很遠很遠、很久很久。
她找不到師尊,尋不到歸途,也望不清前路。
她像失去錨點的小船,漂泊許久,歷經寒風暴雨,終于回到了最初、最溫暖的最令她安心舒適的港灣。
直到被拉進溫軟的懷抱,姜熹才恍然間反應過來自己竟不知何時流了淚。
她也不知為什么要哭,只是覺得很委屈,喉嚨里咕嚕著的嗚咽聲愈來愈響。腦袋上覆著的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發,姜熹彎下背脊,蜷縮在扶風懷里,毫無遮掩、不顧顏面地嚎啕放聲大哭。
“……師、師尊……師尊……師尊……”
濃厚的霧籠罩住青冥色的瞳孔,蛇女臉上尚且浮著些許茫然。她哭得莫名,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可她的師尊對她總是會多出三分的耐心,容著蛇女伏在自己身上大哭、將自己手中的帕子也浸得濕透。
姜鹿云斂去笑意,擁著這個自己的徒兒、自己的道侶,沉穩應道:
“師尊在。”
——————————————
“你究竟還要賴在這兒多久?”
姜白玉心煩意燥,捏著羽扇重重敲桌,瞥過旁邊端坐著的白袍佛修。
清川絕非好脾性之人,恰恰相反,她矜傲、嘴硬且好面子,甚少有人能勘破她太過凌厲的鋒芒走進她的內里,也甚少有人能忍受得了她嘴不對心的言語。
可清川仙君也是出了名的強大、富有和貌美,被她耀眼奪目的外殼兒所附著的光吸引而來的蝴蝶數不勝數,但絕大多數都在湊近后不久便被刺傷離去。
姜白玉少年成名,天資卓越而道途順暢,她驕傲慣了,只不過后來在外歷練得久、又收了一二三個崽子當徒兒,養孩子養著養著,倒硬生生把她身上一些又臭又硬的棱角給磨平了點。
一段長久的感情中注定會有人低頭,要么是一方,要么是兩方。
偏偏能被姜白玉正眼瞧的,除了她家里那三個崽子,其余的無一不是天驕之女,大多與她傲氣不相上下。
清川低不下頭,或者說,等到她終于愿意舍下那點兒該死的矜持與傲慢去彎腰低頭時,對面的人也早已挺直背脊走遠離開。
一來二去,她也收了想找伴侶的心,一拍兩散、無需瞻前仰后的露水情緣反倒更叫她輕松。
不過這回有所不同。
眾所周知,佛修,除了專修殺生佛和怒目金剛的幾派,剩下的都以他們極強的堪比烏龜般溫吞容忍的爛好人性格聞名。
想逼佛修翻臉,確實得有些本事。
拂云眉頭都沒動一下,指尖不緊不慢地撥弄著佛珠,溫聲道:“玉兒,我需對你負責。”
“你叫誰呢!”
玉兒兩個字一出,仿佛有一群螞蟻爬上姜白玉的背脊,叫她忍不住惡寒,渾身不自在,胸口的氣非但沒被順下去,反而燒得越旺盛了些。
“勞煩拂云尊上喚我道號。”
清川冷笑:“對我負責?你怎么不說要我對你負責?”
佛女的手頓了片刻,仔細端詳她這副毛都要炸開的模樣,瞳孔深處閃過幾絲微不可見的笑意,并不惱,好脾氣地順著她改口:“那便是你需對我負責。”
什么負不負責,一大把年紀,學年輕人說這些。
姜白玉蹙眉,唇瓣啟開一半,驟然念及這人的身份,嗓子里的話轉悠兩圈兒,又咽了回去。
拂云一個佛修,此前沒沾過情愛,自然看重,何必與她計較爭論。
清川端起冷茶飲下兩口,語氣稍緩:“酒后情動,當不得真,你……”
砰。
外邊不知是什么東西撞著了,猛地發出一聲悶響,把姜白玉的話堵了大半。
清川擴散神識,果然抓住了幾只意料之中的躲在墻角偷聽的小老鼠。
她柳眉倒豎,黑著臉拍桌低罵:“一群小兔崽子!”
竟敢來看師尊的熱鬧!
拂云掃過幾個孩子方才逗留的方向,伸手按住怒氣沖沖地想要起身去收拾徒兒的清川,悠悠道:“小孩頑皮些,當不得真。”
好生熟悉的話。
姜白玉怒意一窒,側眸斜視她那張恬淡幽靜的面容,扯著唇角甩開她的手,輕嗤:“不裝了?”
佛女的名聲與清川仙君背道而馳,外人口中姜白玉的脾氣有多惡劣,拂云便有多和善。
可惜只有在佛女跟頭碰過幾次軟釘子的清川才曉得,這人可絕非完美無私的圣人,平日里僅是不爭不顯,但如果真惹到了她,拂云雖不會報復,卻自有一番性子在其中。
她行走于眾生之中,又游離于世俗之外。
鮮少有人真正觸碰過佛女的身影。
拂云無奈嘆息,將那串象征著身份的佛珠自手腕取下,眸似清潭:“我從未想要裝什么。清川,你比我聰穎,不會看不穿我的心。”
“那年我仍在南域,卻聽聞你的死訊……清川,我已后悔過一次,不想繼續錯過。”
“可是,你又在害怕什么?”
————————————————
拎起蛇女一溜煙跑了老遠,阿寶這才抱著懷里的小寶停下步子,略微咂舌:“真沒想到……拂云尊上的速度這么快?”
她家師尊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
倘若真討厭佛女,佛女便連踏上疏月天的機會都沒有。
瞧那樣子,分明是有些意思在里頭,可惜又犯了嘴硬的老毛病。
姜雪青好笑地以指骨敲阿寶額頭:“別操心拂云尊上了,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這次被師尊發現了,搞不好又是一頓揍,你可悠著點兒。”
“我們一起來的,怎么只盯著我揍。”
阿寶抱起胸擰眉,目光掃過幾人。
病弱的大徒兒,年幼的小徒兒,還有一個……精神失常的徒孫。
怎么看都像是得撿著她揍的樣子。
姜鹿云嘴角一抽,郁悶地蹂躡小寶的臉,被小寶奮起反抗地咬了下手指。
阿寶捏住她的軟肉:“你是小狗嗎?”
小寶嗚嗚亂叫:“是阿寶先欺負人!”
兩個小的又鬧成一團,姜雪青嘆了口氣,視線落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姜鹿云的蛇女:“松引?”
“在!師姑,怎么了?”
蛇女一個激靈,瞬間回神,面對著這個她此前從未見過的師姨,聲音揚起兩瞬后又陡然降下,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覺地扣了扣。
姜雪青見她似乎有些怕生,便安撫地笑了笑:“不必緊張,只是想問你現在是否有不適之處?”
阿寶已將蛇女的情況告訴了她。
姜熹老老實實地面對學堂教書師傅般站得筆直,搖著腦袋小聲回:“暫時沒有。”
好生局促。
姜雪青失笑,也不勉強她,點頭應了下,既而去將阿寶和小寶叫住。
果然,姜鹿云走近后,蛇女仿佛尋到了靠山和底氣,眼睛亮亮,依戀地靠到扶風身上,乖乖地任由阿寶摸。
姜鹿云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當即掀開寬袖,眼神示意。
蛇女這次看懂了師尊的眼神,美滋滋地搖身化作幼時原型纏到師尊手腕上,寬袖放下后,里頭黑乎乎一片,又與師尊貼得這樣緊,叫姜熹覺得很是放松和心安。
妘棠和姚天姝都回了各自領域,近些日子記憶恢復的修士越來越多,妘瑾與姚祝余蘇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叫自己的徒兒回家。如今師徒與師姐妹見了面,想說的話應當多得很,阿寶也就不曾去打擾她們。
領著蛇女出來溜達過一圈,看了場師尊的好戲,姜鹿云與師姐和小寶告別,再次縮回自己的小院。
之前跟姜熹一同種下的樹都發了芽,想來用不了多久便能叫某條笨蛇吃上她愛的桃子。
衣袖中傳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從里頭探了出來。雖走前已看過許久,但這會兒仍滿是新奇地打量著這間與記憶中的冷清空蕩截然不同的院子。
阿寶瞧她不停地往花圃那兒望,便慢慢走去,彎腰將小蛇放到花叢中,任她打滾玩樂:“這是合歡花,認得嗎?”
合歡花?
姜熹歪了下腦袋,細細看去,果然與自己在樹上見過的一樣,當即高興地點了頭。
何止看過,她還偷偷想過在疏月天上種合歡花呢。
就是怕師尊發現她的不軌之心,最終還是沒動手。
藍玉般的身子在花圃中胡亂游走,腦袋與尾巴一會兒將這枝花撞歪,一會兒從那枝花上蹦過,幾乎把自己的氣息布滿整片花圃后,小蛇心底的那點陌生感就不知不覺間消散殆盡。
她玩兒得興高采烈,豎起腦袋一看,不遠處的人正坐在石桌邊喝茶。
許是察覺到了她灼熱的視線,扶風朝這邊投來一道含笑的目光。
姜熹下意識吐著信子翹起了尾巴尖,險些醉倒沉溺于她盛滿柔情與愛意的眼睛里。
夜晚,極聽師尊的話且承諾過不會再欺負師尊的蛇女被扶風抱著坐在椅子上,正對不遠處的梳妝鏡。
她衣衫半褪,雙眸泛紅,神識中記憶混亂,暫時沒有此等事情的印象,一時間不免顯得青澀。
扶風吻過她的耳垂,低笑著問:“熹兒,舒不舒服?”
顫栗感四起,豎瞳迷離至稍顯渙散,姜熹仰躺在師尊懷中,意識如飄蕩在海面、經受萬千波濤的扁舟,再想不起其他事情,只曉得跟在師尊后頭含糊重復:“……舒、舒服……嗚……”
漂亮威武的蛇尾癱軟垂地,尾尖微蜷,泛著涼意的藍玉被人握在掌心中把玩,哪兒還有半點作戰時的兇猛駭人?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搖曳漸緩,疲憊的蛇女昏昏沉沉間被最喜愛且信賴的氣息包裹,安逸地陷入睡眠之中。
姜鹿云本以為姜熹的記憶混亂不會太過分,養幾日就好。
可是,兩日后的一個午間,阿寶本擁著蛇女安靜午休,卻驟然察覺不對。
睜眼的那一刻,旁邊沉默許久的大蛇面露兇狠、傾身而上將她牢牢壓住,冰冷的豎瞳如捕捉到獵物般凝視著她,神色似怨恨、似愣怔,唇瓣顫抖幾許,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來:“扶風,你沒死!”
額角鱗片蔓延覆蓋,姜熹的神色看不清是喜極還是恨極,尖牙乍現,生怕獵物逃跑般猛地抵住姜鹿云的咽喉,低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會死!”
阿寶被毒蛇的利齒抵住命脈,非但不怕,甚至想要發笑。
她松軟下身軀,鎮定自若:
“如果你想,我可以死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