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代城的天陰蒙蒙的,厚重的云翳遮住了籠罩過視野所及,于是夏末殘留的暑氣無處可去,裹著濕重的水汽黏在行人的衣衫上。
明明落了小雨,可是人卻只覺得燥熱煩悶。老人家說,這樣的異樣天氣說明有冤屈無可訴,所以死去的人不愿前往地府,而是徘徊在人間作怪。
一大清早,代城的縣丞老爺就被吵醒。底下的捕快來報,說孫屠戶家里出了怪事,旁邊賣煎餅的鄰居醒來趕早集,本來想問問孫屠夫要不要一起出去搭個棚。結果,沒走兩步這鄰居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快步離近一看,鄰居嚇得跌坐在地——
隨著雨水的沖刷,一道血色的小溪從孫屠戶家的門口潺潺流了出來,血漿里還有不明的碎肢,看上去像是人的手指。
縣老爺眼屎都沒來得及擦,結果就聽到這么個屁事,不由大怒:“孫屠戶,孫屠戶。你聽聽這個名字,他在家里殺幾頭豬,流點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至于手指,這鄰居是不是看錯了,那估計是兩個豬蹄吧!”
不等捕快再報,縣老爺已經不由分說地關上門,重回小妾的溫柔鄉。
底下人沒辦法,全都眼巴巴看向捕頭,捕頭一咬牙,高聲道:“老爺若是不出來,小的們只好去找知府大人了!”
乖乖隆地咚。
聽著這話,縣老爺一個哆嗦,連鞋襪都沒來得及穿戴整齊,就氣急敗壞地拉開門扉,“你們瘋了嗎?我看哪個蠢小子敢去打擾于二公子!”
悄悄躲著的連枝因著法力不高,雖然過來湊熱鬧,但含含糊糊的什么都聽不清,直到她突然聽到自己“相公”的名字,不由好奇:“為什么不能去找知縣啊?我看于二公子比縣丞老爺靠譜多了。畢竟我還在閨中的時候,就聽聞我未來的夫君德才兼備,你說是不是?”
說著,她看向身邊人,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連忙補充道:“哦對了,止玥姐姐你可能剛來代城不清楚,于二公子狀元及第后,沒有入翰林院,而是因為孝順想陪伴親眷、照料發妻的身后事,這才自請回到代城,屈身做了知縣。”
應止玥聽連枝這樣說,倒是忽然想到之前和曉紅的對話。
雖然她對應止玥的問題有些不快,但在對上陸雪殊時,還算溫和,一直到陸雪殊隨口講了個路上聽到的八卦時,曉紅的面色才倏忽一變,連敷衍他們都顧不上,急匆匆地走了。
而陸雪殊說的,就是夏御史參了知縣某。
應止玥回憶到這里,不由得眨了眨眼,“看來于絕嗣與于夫人著實伉儷情深。”
即便過世了,不僅是于昌氏自己,她的丫鬟都還這么擔憂于絕嗣。
正巧連枝今天拉著應止玥出來轉,不然應止玥“燈下黑”,只了解于絕嗣兄長于周隱的官職,沒去調查的話,雖然身處代城,短時間還真不能發現代城的知縣就是于絕嗣。
那么問題來了,應止玥孤疑地看向身邊的陸雪殊:“你什么時候聽到這個八卦的?”
他們明明是一路的,她可是什么都沒有聽見。
陸雪殊倒是很無辜:“我是在花店里聽到店主討論的,姑姑,怎么了?”
……這樣說來,陸雪殊確實是一個人去的花店。
雖然應止玥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此時縣老爺已經罵罵咧咧地出來了:“要是真的死人也就罷了,要是沒什么事,我把你們這些蠢貨送去做豬頭肉。”
應止玥只好放下這件事,跟在連枝的后面。
就這么一個串一個,像是糖葫蘆串子一樣,人鬼混雜的小隊浩浩蕩蕩地向孫屠戶家進發。
等到縣老爺在侍衛的保護下到了孫屠戶家的時候,現場已經被很多街坊鄰居給圍了起來。縣老爺本來還有點困,見此終于清醒幾分,眉頭夾得死緊,像驅蒼蠅似的對著行人擺了擺手,伸長了脖子往中間一瞅:“真有人死了?”
“我的娘啊!!!”
這一看可非同小可,縣老爺高深的派頭擺不出來,趔趄著后退兩步,不敢置信道,“這哪是正常人能干出來的事?他們是大晚上撞鬼了吧。”
縣府公子也不是沒見過兇殺案件,更惡心的碎尸案也旁觀過,可是沒有一個死得這么邪乎。
孫屠戶夫婦的左手被齊根斬下,明明是新鮮的傷口,可手腕處卻干癟烏黑,形似中毒。除了手腕,尸身倒稱得上完好,致命傷在脖頸處。不需要仵作驗傷,大家都能看出是棍狀的物體貫穿而過。
可怕就可怕在這里,如果是小刀、箭矢倒也罷了,可偏偏貫穿的傷口并不呈現直線,而是凹凸不平的半弧形,看起來就像……
就像是他們夫妻昨夜在廝殺,最后用手指貫穿了彼此的喉嚨,雙雙不治身亡!
捕快將血漿里找出來的斷章放置在尸體一旁,結合起來,就更容易讓人產生不太愉快的猜想。
不久,驗尸的仵作匆匆來報,對縣老爺附耳道:“我們檢驗了這對夫妻的手掌,師傅說是中了尸毒。”
仵作的話音剛落下,就有人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嗤響。
這仵作說話的聲音不大,普通人自然是聽不到的,能清晰聽清的自然也不會是人。
“姑姑覺得這不是尸毒?”
應止玥本來不想回答這種蠢問題,可是微微一側頭,好巧不巧,剛好對上了陸雪殊的眼。
今日天氣極差,即便到了正午時分,代城的天依舊是不清不楚的灰霧色,偏他眼睛生得好,眼尾弧度精妙,烏黑的瞳仁干凈純粹,是極其明亮的寶石。專注著看你的時候,就好像你是他的全世界。
可應止玥不吃這套,她非常不客氣地把陸雪殊的臉推開,“不要把你的臉靠近我,我是鬼,恐人。”
陸雪殊:“……”
但她還是開口解釋了:“傳聞里說,這是宿晉道觀的符咒,對,就是九宿道觀麾下的那個道觀。只是和九宿道觀中位置最高的清音觀主不同,宿晉道觀的掌門人和弟子都是男人。之前有人貪便宜,舍不得買九宿道觀的道符,便去買宿晉道觀的道符,說是有一股酸腐臭爛的尸鬼味道。不過你還是半個人類,沒聽說過也很正常。在我們鬼界,一般都稱這種自相殘殺的變態符咒為斷子絕孫符。”
到了案發現場后,連枝就陷入了短暫的悶悶不樂中。她雖然知道人死了,但是沒想到去世的是孫屠戶一家。
在場的人烏泱烏泱的,連枝也好奇地湊過來,陸雪殊是人,可她是個地地道道的鬼,“我怎么沒聽說過斷子絕孫符的故事?”
“因為這名字是我剛起的。”應止玥毫不客氣道,“之前有個宿晉道觀的弟子長著陰陽眼,所以也能看到非人間的東西。之前,他貪圖我的美色,想讓我和他跨種族成婚,在我拒絕后惱羞成怒,便用這能克鬼的符咒想與我上演強取豪奪的話本子戲碼。”
應止玥厭惡道:“強取豪奪可是要臉的,他有臉嗎?他也配?所以我在一位觀主的幫助下,協助他斷子絕孫了。”
連枝來不及震驚于應止玥自稱“美色”的厚顏無恥,就被她的后半句話嚇得一個仰倒,“所以,最近那個叛逃出宿晉道觀,帶著秘辛投奔無根教門的大弟子就是他?”
連枝沒想到自己還能聽到這么個大八卦,一時之間下巴沒驚掉,不由得咋舌,“這事震驚三界,宿晉道觀的掌門人大怒,還連下十二道追殺令,說是抓到了后要斬斷這孽徒的子孫根。怪不得這弟子一點都不害怕,他都沒了大寶貝,還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過,話也不是這么說,這弟子敢叛逃,自然是因為后面有人替他撐腰。
“誰家金主口味這么奇葩啊。”連枝就差要翻白眼,很是鄙夷這接盤老板的口味,“不忠還無根,誰稀罕?”
應止玥倒是慢吞吞地笑了笑,悠悠道出金主的名字:“李家的小姐李夏延。”
應止玥笑著拍了拍連枝的肩膀,喏一聲,“看,金主這不就來了?”
連枝:“哦原來是……”
等等,李夏延?這不是她最親愛最明智最聰慧的表姐嗎!
就算是養男人,也不至于養無根道士吧!
連枝張大嘴巴:表姐你清醒一點,你要是被他下蠱了就眨一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