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枝踹孫屠戶家門戶的那兩腳沒用,不是因為無人在家,而是她道行不深,還不能真的和人類發生接觸。
但,其他厲鬼可不是。
“朱朱她爹,你說這道士給的法子真的可行嗎?”衣著白衫的婦人滿臉蠟黃,嘴唇上都是干皮,顯然好幾天沒睡過安穩覺。
孫屠夫也沒比她好到哪里去,眼睛里遍布紅血絲,常年握刀的手指不停顫抖?陕牭狡拮拥膯栐捄,他還是咬著牙道:“不行也得行,我們的女兒你不知道?大婚之夜,一個新嫁娘將所有來恭賀的女客都趕走,把蠟燭碰倒還把帷幔給點著了……這樣的冒失鬼,是誰都不可能是朱朱!”
是啊,他們的朱朱最是乖巧聽話,平時為了省錢,夜里繡嫁衣的時候連油燈都不舍得點。怎么可能將新婚特意來陪她的嬌客都趕出去,還奢侈地點燃了十個龍鳳燭?
“可于家有什么必要說謊啊……”
女兒不曾與人交惡,這名義上高攀的親事也是關附于家親自求來的,所以這婦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一時間兩人失語,無人再講話。符咒浸著暗沉沉的朱砂,點燃的十余盞燭火照不亮廳堂,火舌慢慢蹭過兩人的臉頰,好像女兒還在世時溫柔的撫摸。
然而想起女兒連具全尸都沒有的慘狀,她還是咬咬牙,將左手攤開放在他面前,“來吧!
“你別怕,我們很快就能和女兒見面了。”
孫屠戶定定神,操起砧板上的菜刀,手起刀落,“咚”“咚”兩聲,轉眼間婦人和他自己的左手都被剁了下來。
手腕處大量的鮮血噴出,奇怪的是沒一點粘在砧板上,而是在符咒的指引下盡數吸入火燭里。
這血絲雖細,卻綿延不絕,火燭像是受到了鼓舞,顫抖得愈加激烈。相反的,兩人的斷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烏青發僵,看起來像是剛從溫度極低的冰窖里取出一般,牢牢地黏在砧板上。
燭光愈盛,在符咒和鏡面的指引下,將兩只手的影子投射在女兒生前的閨房上。
孫屠戶家的小女兒愛俏,還有雙巧手,閨房門口的珠簾就是她親手所制,平時手指一碰就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然而,現下孫屠夫家的門戶大開,大風卷入,擺著的一圈燭火都因為肆虐的狂風而左閃右晃,可簾子就只是靜悄悄地垂著,一絲的聲響也無。但不知是不是孫屠戶殺過的牲畜太多,又有隱約的血腥味滲透入珠簾。
那燭燈亮得愈烈,將只穿著薄衫的孫屠戶夫妻照得汗如雨下。而斷手的影子在珠簾上搖曳,隨著燭光的擺動而起舞,露出一片片破碎的剪影。
洞亮的黃昏寂滅下去,腕粗的龍鳳火燭無聲傾倒,慢吞吞地向床幔進發。先打翻的是梳妝臺上的螺黛,脂粉被燒出甜膩的香氣,火舌指引著通向前方。
在床沿的女子妝容細膩,穿著一身大紅的嫁衣,即使燒起來這樣恐怖的大火,也只典雅地端坐著閉目養神,珠翠絲毫未動,連點綴在唇峰上的口脂都是異樣的飽滿紅潤,像是個完美的娃娃。
要是不知道的人,怕是還以為這新嫁娘因為疲倦睡著了,不小心打翻了火燭都不知情。
她的手指都安安穩穩地交疊在小腹前,唯有母親為她親自染好的紅蔻丹有點尖銳,不小心劃破了手背處細膩的肌膚。
再定睛一看,原來手指不是完全靜止的,而是在以極低的頻率顫抖著。指縫處的鮮血緩緩滴落,可這樣少的血液無論如何也救不了蔓延的火勢,紅色的火舌到底慢慢舔上了同色的嫁衣。
“朱朱!”婦人的聲嘶力竭打破了這番靜謐的新婚景象,她撲上去想拉女兒的手,“朱朱,你快逃。≈熘!”
其實,珠簾上的影子映襯的是孫屠戶夫婦的斷手,可許是燭光映射的原因,原本略顯粗糙扁粗的手逐漸變得柔軟細長。彤色火焰的尾端也成了丹色的指甲,互相抓握交疊在一起,是婚轎里緊張的新嫁娘露出甜美的笑意,在羞澀緊張地想,未來的夫婿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是娘!朱朱,是娘親啊!”婦人的吶喊打破了想象的幻境,她猛地抓住那一串珠簾,好似通過這樣的方式,就可以重新找回自己的女兒,“我們一家三口,過得本來多幸福。娘不要你成婚了,什么高門大戶我都不稀罕,我只想要朱朱你陪在我們身邊啊!
她剛斷的左手依舊血流如注,好幾次因為著急,手腕都撞到了門板,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伸長了手去抓那一串串碧色的圓潤珠簾。
火燭也因為這番形式燃得更盛,一夕之間亮如白晝。珠簾上映射的光線簡直刺人眼球,隱隱發出碰撞的清脆響聲,像是從前閨閣的少女在曼曼行走。
就在火燭要燃燒到最亮的時候,倏忽之間,漂浮在半空的符咒無聲碾成粉末,所有的燭光盡數熄滅。黑漆漆的夜壓上來,原本還滾燙的屋子變得陰濕潮涼,唯有因婦人手指觸碰而相撞的珠簾還在交碰相撞。
“喀嚓”
“喀嚓”
“喀嚓”
指甲在劃破墻壁,尖銳到令人牙酸,濃重的血腥味灌入,混著甜膩的胭脂味,令人想呼吸都喘不上來氣。
兩個人都意識到這一點:有鬼來了。
因為緊張,孫屠戶脖子上的青筋都顯露出來,可他不躲不閃,反而上前一步,高聲道:“朱朱,死了后連爹娘都不敢見了嗎?”
下一秒,干涸的燭淚又顫顫巍巍地燃燒起來,只是亮度比原來灰暗了不止一點半點,只能隱約映出來新婚夜的一點形狀,隨時都要熄滅。
依舊是端坐著的新嫁娘,紅蔻丹艷麗而華美,面容端穩安靜。
可此時再仔細一看,那嘴唇其實是在翕動著的,可什么聲音都沒發出來。她的母親早已淚水漣漣,不忍再看,孫屠戶猛地一拍桌,“你娘親和爹爹都在,你怕什么!”
新嫁娘一愣,隨即整張面容都開始顫抖,因為過于用力,顯出幾分扭曲猙獰,不復端穩安靜的模樣。
下一刻,她閉緊的雙目流下來兩道鮮血。
口脂原來不是妝容,而是她干裂嘴唇上活生生撕開的血口。
“我好疼啊!”獨屬于朱朱的聲音回響在四方的屋閣里,血腥味如放閘般涌入,珠簾的主人凄厲地慘叫道,“娘親!爹爹!我好疼啊!救救我,我好疼!”
朱朱生前怕家人擔心,可是從沒喊過疼的。
能讓她發出這么痛苦的呼喊,到底是遭了什么樣的罪!
婦人原本已經因為悲痛跌坐在地,看到此景忽然抹掉眼淚,跌跌撞撞站起來,咬牙切齒道:“朱朱,告訴娘,到底是誰害死的你,娘做鬼也不放過他!”
新嫁娘好似受到什么限制,面部扭曲一瞬,安靜灼燒的火燭“噼啪”著閃爍起來,忽明忽暗,形如鬼魅。而她嘴唇張張合合,只發出極低的模糊聲音。見此,婦人著急地蹣跚前行,想去夠女兒的手指。孫屠戶猶豫片刻,跟上妻子的腳步,也想去看女兒的臉。
眼見只有三步的距離,突然間,婦人驚呼:“不對,你不是……”
話還沒說完,兩簇血箭射中蠟燭,極幽微沁冷的光也熄沒。
瞬時間,孫屠戶家里所有的光都徹底消湮,像是旁戶落燈的人一樣,轉眼隱沒于溫柔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