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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黑臉的小杜大人

    祝經誠在信里簡要地說明了兩個商人的情況, 讓秋華年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更具體的細節要等見面后才知道。

    在祝經誠給外國商人講述的故事中,秋華年是一位年輕、富有、喜歡新鮮事物、不在乎金錢的地位很高的裕朝貴族, 簡稱“冤大頭”。

    所以這兩個商人, 都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從祝經誠這里得到前往天津覲見縣主的機會,做著從縣主手里大賺一筆的美夢。

    不過等他們到了天津, 見到秋華年后, 到底是誰更賺就說不好了。

    祝經誠沒有買到番茄的種子,秋華年的信送過去時,把番茄當作新奇禮物的洋商已經離開了裕朝。

    不幸中的萬幸,從那兩顆蔫番茄里挖出的種子頑強地發芽了, 一共冒出了十幾株幼苗。秋華年親自在院子里劃了一小塊地, 上面搭了遮風擋雨的小棚子,把幼苗們小心翼翼地移栽過去,期待冬日之前有所收獲。

    當幼苗長到兩寸高時, 祝經誠帶著兩個外邦商人回到了天津。

    天津府城有官方驛館,兩個外商都被安排住在那里, 秋華年沒有立即見他們,先讓人盯著驛館, 暗中觀察他們的性格與底細。

    來自佛郎機的商人是典型的歐洲人長相,皮膚蒼白,泛著不健康的紅絲,頭發是暗紅色的,膀大腰圓, 體毛非常旺盛。

    驛館小吏給秋華年匯報時神情很崩潰, 說這洋人身上有好大一股騷臭味,驛館給他準備了加了香草的水與去污效果最強的澡豆, 每天洗一次依舊去不掉味道。

    不過據他自己說,等真正覲見縣主殿下的那天,他有辦法把自己變得香噴噴的。

    秋華年聽到小吏的轉述,著實是囧了一下,給小吏賞了十兩銀子作為精神損失費,讓他回去和同僚們分一分。

    因為人種不同,很多歐洲人確實會比亞洲人體味重,這個商人大概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是正常的生理差異,秋華年不會因此有什么偏見,但他還是決定見對方時選一個通風透氣的地方,這樣對大家都好。

    另一位來自馬六甲的商人長相更接近裕朝人,只不過更黑更瘦,有些尖嘴猴腮,他自稱自己的先祖是幾百年前從華夏大地逃亡到馬六甲的漢人,真假無從考證,但他的漢語確實說得比佛郎機商人好得多。

    福州一帶常年開設對外港口,有專門學習外商語言的官吏,為了籌辦天津港,朝廷調了一批相關人才過來,不需要擔心語言不通的問題。

    和從福州來的官吏們交流后,秋華年大致確定了這個時空的佛郎機和馬六甲在現代是什么國家。

    如果他的推斷沒錯,佛郎機應該就是靠遠洋貿易發家的歐洲初代日不落帝國西班牙,馬六甲則是位處南洋航行咽喉位置的馬來西亞。

    因為秋華年對兩個商人采取了冷處理的態度,他們又不能隨意出驛館閑逛,所以兩個人只能把精力放在討縣主歡心上,互相較著勁,每天變著方兒地給縣主獻上自己的“心意”。

    秋華年收到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些實在讓人哭笑不得,他把這些東西歸類整理了一下,拉著回后宅午休的小杜大人一起看。

    杜云瑟的目光從桌案上的鮮花和散發著奇怪香味的卡片上掃過,挑了下眉。

    他拿起一張字體花里胡哨的卡片,看了一遍后直接抬手把它撕了。

    這張卡片是今天剛送來的,秋華年還沒來得及找官吏翻譯,不清楚寫了什么東西。

    秋華年半是好奇半是好笑,“云瑟,你認識這上面的字?”

    作為一個現代高才生,秋華年的英語水平自然是沒的說,為了留學還學過德語,不過最后沒去成。

    可惜他畢竟不是相關語言專業的,西班牙語和馬來西亞語實在是沒接觸過。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秋華年想自己一定會去隔壁外院多輔修兩個學位,可惜現在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杜云瑟淡淡道,“知道要負責天津港后,便找來資料和會番邦語言的人,學了幾種海商中常見的語言。”

    杜云瑟知曉自己要負責天津港的時間絕不會早于去年年初的殿試,也就是說不到兩年時間,他就已經基本掌握了幾門外語,可以實踐運用了。

    秋華年贊嘆道,“沒想到云瑟你的語言天賦也這么強,我也打算學幾門外語,爭取比你學得更快一些。”

    說到這里,秋華年久違的感受到一種卷起來的快樂感。

    杜云瑟唇角閃過一抹笑意,點了下頭,“我等華哥兒和我一較高下!

    秋華年清了一下嗓子,“別轉移話題,這上面究竟寫了什么東西,你怎么不經過我同意就把它撕了,嗯?”

    杜云瑟答非所問,“洋商為利而來,不是善茬,華哥兒見他們時記得帶我一起。”

    秋華年撲哧一聲笑了。

    雖然不清楚這張卡片的具體內容,但結合之前卡片的語言風格,再加上杜云瑟的反應,秋華年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洋人說話奔放夸張,連我的面都沒見過,就能說什么我是他的天使,是他的夢中神子,其實都是為了錢罷了!鼻锶A年搖頭笑道,“你信不信,要是在他面前擺上幾箱子絲綢和瓷器,他能直接說我是他的祖宗和上帝!

    杜云瑟看著秋華年的笑顏,目光一黯,俯身在他唇角印上一吻。

    “那可不一定!

    “什么?”他的聲音有些低,被猝不及防偷襲了一下的秋華年沒聽清。

    杜云瑟用拇指揉了下秋華年的唇瓣,直起身來,面不改色地轉移話題。

    “華哥兒應該是想分別見兩個洋商,讓他們互相牽制和競爭吧?決定好先見哪一個了嗎?”

    秋華年點頭,“差不多是時候了,先見佛朗機商人,云瑟你明天有空的話就定在明天!

    杜云瑟嗯了一聲,“去前面二堂見他,我讓人收拾布置一下!

    秋華年提醒,“記得布置一個香爐,窗戶和門要全部打開。”

    杜云瑟沒問為什么,只是在臨走之前,把桌案上的鮮花、卡片、自畫像之類的東西全部收走了。

    秋華年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背影,決定今晚再和小杜大人深入探討這些問題。

    ……

    第二日早上用過早飯后,秋華年換上非常唬人的大?h主吉服,等前面來人通傳說驛館小吏已經把佛朗機商人帶來了,才好整以暇地前往二堂。

    會面地點在二堂西邊的梢間,已經按秋華年所說收拾了一番,隔了十幾步遠,秋華年就聞到了濃郁的熏香味道。

    在官邸二進院子的仆役和辦公的官吏們一一站定,躬身行禮,恭迎縣主駕臨。

    秋華年一邊點頭回應一邊走向西梢間,還沒進去,眼前突然閃來一道巨大人影,試圖拉他的手。

    秋華年下意識躲了一下,下一秒,已經有幾個人把人影拉住,杜云瑟也黑著臉從另一邊過來了。

    秋華年定睛一看,被拉住的人穿著花哨的奇怪衣物,脖子上圍著一圈奶油拉花一樣的白色圍脖,深紅色的頭發又亂又密,身上散發著無法形容的復雜味道,赫然是那個佛朗機商人。

    這個佛郎機人被拉住了也不消停,仿佛看不懂周圍人的緊張與生氣,仍在嘰里咕嚕說著什么。

    秋華年剛才猝不及防有些被驚到,這會兒已經緩了過來,叫來一旁負責翻譯的官吏,問他此人在說什么。

    官吏上前和佛朗機商人問答了幾句,神情變得既微妙又氣憤。

    “他是怎么說的?”

    官吏吸了口氣,看了一眼渾身冒著冷氣的知府大人,硬著頭皮翻譯。

    “這廝實在是野蠻難化,有辱斯文!他說,他說他想親縣主殿下的手背!”

    第212章  海商與海盜

    負責翻譯的官吏話音落下, 偌大的二進院子頓時寂靜無聲,佛郎機商人終于意識到空氣中滿溢的危機,停止嘰里咕嚕。

    在場的人從侍從到衙役再到官吏, 全部對他怒目而視。在風氣相對保守的裕朝, 親吻手背是絕對的登徒子行為,是大不敬, 這個洋人怎么敢如此肖想縣主!

    杜云瑟的臉上黑氣四溢, 要不是涵養和理智支撐著,估計下一秒就要命人把此恬不知恥的洋人拖下去,直接丟進海里。

    相對而言,來自現代社會的秋華年對吻手禮沒有那么反感, 還覺得蠻新奇的。來到這個世界幾年了, 他越來越習慣裕朝的禮儀與風俗,好久沒有這樣受到文化沖擊的感覺了。

    當然,新奇歸新奇, 秋華年可沒興趣配合對方完成什么吻手禮,就算沒有小杜大人在旁邊“目光灼灼”也不可能。

    來裕朝做生意, 就要遵守裕朝的規矩,外國的風俗可以受到尊重, 但不能入侵,更不能反客為主。

    秋華年想要做的是扭轉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發生過的悲劇,是讓自己所在的古老國度在未來數百年席卷世界的時代浪潮中穩穩站在船頭,在這些方面,他絕不退讓。

    這個佛郎機商人來裕朝做生意幾個月了, 有本事搭上祝經誠的線, 不可能對裕朝風俗一無所知,他表現得如此不合禮儀, 八成是打著裝瘋賣傻試探底線的主意。

    秋華年維持笑意不變,對臉上寫滿夸張的害怕的商人開口。

    “按大裕律法,異邦之商地位猶列于本國奴婢之后,違法犯紀一概罪加三等。你對本縣主舉止無禮,出言不遜,依律當受斷足之刑。”

    “來人,把他拖下去行刑,記得留一口氣,我還有用!

    不出秋華年所料,不等別人翻譯,佛郎機商人臉上的害怕已經有了實形。

    秋華年的威信很高,他話音落下,衙役們沒有絲毫猶豫,立即上手打算把佛郎機商人拖下去。

    佛郎機商人滿頭大汗,一邊掙扎,一邊用奇異的語調用漢語高聲喊道,“縣主饒命!縣主饒命!不知者無罪啊!”

    帶他來此的驛館小吏臉色一變,額角突突地跳,“他連不知者無罪都知道,明明會說咱們的話,之前都是裝的!”

    為了讓這洋佬每天老老實實地洗澡,他們這些日子連比帶畫不知費了多少口舌,誰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在演戲,什么聽不懂人話全是裝的!

    秋華年依舊笑著,站在高處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掙扎,直到佛郎機商人筋疲力盡,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才喊了停。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誠實地談一談了,先從簡單的自我介紹開始吧。”

    秋華年揮了下手,讓人搬來兩把烏木雕花官帽椅,也不進屋,就這么和杜云瑟一起在屋檐下坐下,擺出一副認真長談的架勢。

    室內雖然開了門窗,但肯定不如露天的室外通風,親自感受過對方生化武器般的味道后,秋華年才不想自己找罪受。

    衙役們把佛郎機商人提起來,這一次,他非常知趣地以標準的大裕禮儀跪下,看得衙役們更加火冒三丈,就這么站在他四周不走,等著縣主一聲令下,立即上去用拳頭教他大裕的道理。

    不得不說,這個佛朗機商人能帶著自己的船遠渡重洋來到大裕,又能在祝經誠眼中脫穎而出,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首先,他的識時務能力和應變能力都是絕佳。

    確認眼前美麗的縣主殿下不會立即把他拖下去砍腳后,他臉上又換上了諂媚的、熱切的笑容,飛速調整自己的語言和策略,用語調奇怪的漢語做起自我介紹。

    “尊敬的縣主殿下,知府大人,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與我偉大的家族!

    “我名為馬特奧·科斯特羅·洛佩斯·波旁,在我的國家佛郎機,任何人都明白這個名字的高貴。”

    馬特奧說到這里舉起雙臂,目光陶醉,被衙役在屁股上踢了一腳,才反應過來,趕緊收斂神色。

    秋華年笑了一聲,“波旁?這么說你的祖母是皇室成員?”

    馬特奧神情一僵,不明白遙遠東方的裕朝縣主是如何從一個名字中知道這些的,滿腹自吹自擂的草稿一下子說不下去了。

    秋華年心中了然,沒有給他解釋。

    意識到佛郎機是這個時空的西班牙后,秋華年便開始調動大腦中儲備的現代知識,結合現有的資料,盡可能回憶西班牙相關情報。

    西班牙人名是名在前,姓在后,第一節是本人的教名,第二節是父姓,也就是家族姓氏,第三節是母親的家族姓氏,第四節是祖母的家族姓氏,真正傳承悠久的貴族還可以繼續往后推,把外祖母的也加上。

    波旁是目前西班牙王室的姓氏,對西班牙風俗一知半解的人,聽到馬特奧的名字,極有可能在他真真假假的刻意誤導下,將他誤認為西班牙王子。

    但秋華年一聽就知道,真正和王室有關的人是他的祖母,馬特奧已經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王室親戚了。

    馬特奧想到這位東方美人輕飄飄說出的砍腳二字,不敢嘴硬,非常沒骨氣地說了實話。

    “我的祖母是上一任佛郎機國王查理四世的侄女,是正宗的王室公主,我的父親是佛郎機的伯爵,不過這個爵位未來是給我大哥繼承的!

    “我成年之后,從家族中繼承了一條大船,在索菲亞二世女王的指引之下,踏上遠航之路,為她爭奪更多的榮光!”

    馬特奧的嘴皮子越說越麻利,忽略那飄來飄去的音調,遣詞用句已經非常地道了。

    秋華年看向杜云瑟,從對方眼中讀出一抹的慎重。

    遠洋之外的陌生國家已經在他們的王的支持下探索起世界,對裕朝知之甚多,而大裕卻對他們一無所知。

    在秋華年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杜云瑟沒有任何“天朝上國”的自大思想,馬特奧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在他心中敲響了一記警鐘。

    誠然,目前的佛郎機還遠不是大裕的對手,但任他們如此探索世界發展下去,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杜云瑟想得深遠,其他人的注意力則放在別的地方。

    就眼前這個渾身是毛,舉止輕浮,氣味難聞,一點骨氣都沒的野蠻洋人,竟然是他們國家的貴族,是公主的孫子?

    那究竟是個什么國家?和這種國家有什么好做生意的,他們能有好東西嗎!

    馬特奧非常擅長察言觀色,主打一個能屈能伸,不然也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中時而做海商,時而做海盜,時而為偉大的女王屠殺原住民侵占殖民地,一路拼殺至今日。

    如果不是裕朝實在是過于強大,根本不是他和他背后的國家能對抗的,馬特奧最想做的絕不是卑躬屈膝地與對方的商人和貴族周旋,而是把他們都踩在腳下,把各種精美的絲綢、瓷器、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和黃金全部運回偉大的佛郎機。

    見偽裝成皇室成員的計劃沒有成功,馬特奧立即換了策略,粗糙的大手搓了把長滿胡子的臉,笑得坦誠又熱切。

    “我能來到如此美麗強大的東方古國,一定是受到了上帝的指引。我深深為它沉醉,愿意學習這里的一切,我的本名太長,無關緊要,殿下和大人可以叫我老馬,我喜歡這個充滿大裕風情的名字!”

    秋華年和杜云瑟都很擅長識人,沒有錯過馬特奧眼中下意識閃過的那一抹貪婪的光。

    兩人目光交流了一下,秋華年轉頭看向馬特奧,露出和善的笑意。

    站在一旁的星覓搓了搓胳膊,他很少見自家哥兒這么笑,總感覺這個無禮的洋商要倒大霉了。

    “既然你這么誠心,那我便給你一個機會。老馬啊,你可要好好把握!

    第213章  :“舒哥兒,是七表兄。”

    蒼勁的風將最后一絲燥熱從大地上吹散, 轉眼之間,時間已近八月,又是一個豐收的季節。

    京城外皇莊旁邊, 屬于齊黍縣主的莊子上, 成片的棉花吐出潔白的棉絮,干枯轉黃的枝葉連成厚密的地毯, 天空與大地一片柔軟。

    衛櫟站在地頭, 身后是幾桿大秤和數十輛板車,一筐又一筐的皮棉堆在這里,空氣中彌漫著輕易察覺不到的棉花的香氣。

    今年莊子上的棉花繼續豐收,幾年下來, 齊黍縣主創造的棉花種植法已經趨于成熟, 在大裕的大江南北遍地開花。

    衛櫟估算了一下,按各地匯報上來的棉花產量,新棉花價格應該能降到每斤九十文左右, 比起前幾年幾乎降低了一半。

    如果按常規發展,就算棉花產量增長了很多, 棉花的價格也不會下降得這么快。

    “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辈攀沁@個世界最常見的景象。

    總會有各地的豪族和官吏囤貨起價, 中飽私囊,令真正在土地中辛苦勞作的平民百姓反而無法享受到棉花增產帶來的福利。

    但這一次,杜云瑟已經提前預料到了這些問題,制定了嚴格的規范的種棉、收棉、議價、調配流程,將棉花和鹽鐵一樣納入國家掌控之中。

    在昭新帝的鼎力支持下, 杜云瑟的策略得以不打折扣地實施。

    這一片片潔白無瑕的棉花并未成為權貴牟利的工具, 也沒有成為倒逼農人流盡血淚的倀鬼,而是如齊黍縣主最初的暢想那般, 走入一戶戶平民百姓之家,在床榻上、在身體上、在每一處需要它們的地方給人們帶去溫暖與希望。

    衛櫟出生于小縣城的富庶商賈之家,人生前十幾年雖然活得壓抑,身不由己,但并不缺衣少食。

    從把他當作討好權貴的工具的家中逃出來后,衛櫟才真正見識到了人間疾苦,明白了這世上大多數人在過什么樣的日子。

    他感到無比的慶幸,慶幸自己先后兩次遇見齊黍縣主,第一次他給了他自由的身體,第二次他又給了他自由的靈魂。

    對衛櫟來說,幫助秋華年是報恩,但與此同時,他也真心認同秋華年的理念與理想,他相信只要跟隨這個人的腳步,就一定能去向他尚不敢完全想象的宏大的美好未來。

    秋日的風颯爽溫暖,吹在人身上,仿佛靈魂都飄了起來,衛櫟站在田頭,監督管事們把農人收來的棉花稱重登記,當場結清獎勵。

    為了盡快收獲棉花,免得天氣變化影響棉花的產量,衛櫟設置了獎勵機制,所有在規定時限內摘下的皮棉,每一斤都額外獎勵二文的工錢。

    一個成年人把時間利用到極限,一天能摘一百斤左右的棉花,這就是二錢銀子,一家人齊上陣的話,幾天下來總共能多賺二三兩,都快夠買一畝地了。

    在額外的獎勵的激勵下,不出幾日時間,莊子上的棉花的大頭就收完了,今天只剩下一部分需要收尾。

    衛櫟把這件事寫信告訴在天津的秋華年,秋華年在回信中肯定他做得好,夸他已經懂得根據實際情況自己拿主意了,衛櫟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十來遍,小心翼翼藏在了枕頭下面,之后干什么嘴角都帶著無意識的笑意。

    “衛管事,我看這天好像要下雨了,您趕快回去避一避吧!

    衛櫟回神抬頭看天,就這一會兒工夫,金燦燦的陽光已經被烏云遮住,鉛灰色的烏云連成一片,失去了太陽,天地一下子蕭瑟起來。

    一層秋雨一層涼,這一場雨落下來,明天就該把夾棉的襖子找出來了。

    衛櫟看向田地,除了尚未吐絮的一小部分秋桃,棉花已經差不多全摘完了,十來個佃戶在他旁邊排隊,腳邊放著一筐筐棉花,等著稱自己收獲的棉花領獎勵。

    “抓緊把這些棉花都稱了,大家一起回去避雨吧,把油布找出來蓋在車上,棉花絕對不能淋雨!

    衛櫟吩咐下去,管事們趕緊行動了起來,不一會兒功夫就把收尾工作全部完成了。

    天空響起悶雷聲,風越刮越大,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泥土味,一場大雨馬上就要落下。

    衛櫟正準備加快腳步回去,田地中間的小路那頭已經出現了一個人。

    看清來人是誰后,衛櫟猶豫了一下,抓起斗笠小跑過去。

    “丙七大哥,你怎么來了?”

    丙七對他一笑,堅毅的五官浮動著柔和的光澤,“我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還沒有回來,來給你送傘!

    丙七帶了兩柄傘,衛櫟心里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松了口氣,接過一柄自己打起來。

    兩人往前走了十幾步,瓢潑大雨便傾瀉而下,雨水帶走空氣的溫度,隔絕了外界的聲音,衛櫟下意識打了個哆嗦,丙七不動聲色地向他靠了半步,替他遮住風雨。

    傘下的空間和視線都有限,衛櫟雙手抓著傘,眼中全是丙七下半身的腿腳,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衛櫟提著口氣,默不作聲地一步一步跟著。

    丙七兄弟和衛櫟姑侄住的房子靠在一起,莊子上住人的房子都是去年統一蓋的,后來各家根據具體需要進行了擴建和改造,丙七他們給自己與衛家各圍了一個小院子,平時可以曬曬衣服和野菜,天氣好時還能在院子里吃飯休息。

    兩個院子有一面墻是共用的,上面開了個小門,互相串門很方便。

    衛櫟出門前在鍋里熱了飯,招呼丙七去自己家吃一口熱乎的再回去,丙七走進衛家院子,突然腳步一停,整個人都警惕了起來。

    衛櫟差點一頭撞上去,看著丙七的反應,自己也開始緊張。

    衛櫟知道,丙七與丙八不是普通的工匠,兄弟兩人都有武功底子,應該是幼年時非常專業地習過武,身手很不錯。

    “丙七大哥,怎么了?”衛櫟壓低聲音問。

    丙七單手下按,示意衛櫟站在自己身后別動。

    “我家院子里有人!

    丙八今天去更遠的莊子上幫秋華年辦事了,這會兒應該還沒回來,大雨天氣不請自來,在他們院子里的人是誰呢?

    丙七皺眉想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傘收起來,家里的傘都是他們親手做的,主骨用了上好的實木,非常結實,完全可以用來當武器。

    他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家院子,一把推開了未上鎖的小門,下一秒,他的神情驟然變化。

    衛櫟從未見過丙七如此情緒外露,僅僅一瞬間,丙七已經丟了手中的傘沖了出去,衛櫟趕緊打著傘跟上。

    無情的大雨充斥著天地,冰涼的雨水中,一個黑色的人影靜靜躺在裸露的土地上,消瘦到仿佛一道影子。

    衛櫟跑過去把傘舉在丙七和人影頭頂,待看清地上的人蒼白的臉后,一下子愣住了。這個昏迷的不知來歷的人,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哥兒。

    “他像是病了,先進屋避雨吧!”

    半跪在地上的丙七終于回神,轉頭深深看了一眼衛櫟,抱起昏迷不醒的人影三步并作兩步沖入屋內。

    衛櫟努力高舉著傘跟在后面,先讓丙七把屋子里的爐子燒起來,然后飛快跑回自己家,取了一套自己的干凈衣物,又從柜子最里面取出一個匣子。

    等他回來時,丙七已經燒好了爐子,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仿佛丟了魂一樣。

    衛櫟把他趕出去燒水,自己則幫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兒擦干身體和頭發,換上干凈的衣服。

    屋子里靜悄悄的,火爐中燃燒的木材不時發出一聲輕響,暖意一點點擴散。

    衛櫟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解開眼前素不相識的哥兒的衣物,一瞬間,他的注意力就被對方身體上大大小小交錯著的傷疤吸引了。

    衛櫟在逃亡流浪的時候吃了不少苦,身上留了一些疤,但和眼前的傷痕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他一邊幫對方擦干身體,一邊忍不住去想這些傷痕是如何造成的,越想越是心驚。

    這個人該多么有毅力,多么堅強無畏,才能堅持活到今日呢?

    衛櫟的手貼著對方的肌肉,他的身體很單薄,但并不瘦弱,哪怕昏迷著,也能感到其中蘊含的力量,像戈壁灘上堅韌的茅草一樣不可斷絕的力量。

    衛櫟腦子里最開始亂七八糟的想法已經全部消失了,他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他是誰,經歷過些什么,卻已經不由自主地為他難過。

    換好衣服,擦干頭發,丙七也在廚房把熱水燒好了,衛櫟灌了兩個湯婆子,塞進棉被里,床上的人臉色蒼白的像紙一樣,呼吸微不可察。

    衛櫟把自己帶來的匣子打開,取出一瓶藥丸。

    “這是什么?”丙七問道。

    “縣主走之前給我的,里面是各種應急的名藥,他讓我好好收著,有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用!

    衛婆婆近日身體不好,衛櫟喂藥喂出了經驗,取出兩粒丸藥熟練地用溫水給床上的人送服。

    然而床上的人雖然昏迷不醒,喉嚨和舌根卻一直頂著,像是受過專門的訓練,死活不肯把藥咽下去,衛櫟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丙七上前輕輕拉住他的手,“舒哥兒,是七表兄,乖乖吃藥好不好?”

    床上的人眉心抽動了一下,身體開始發抖,衛櫟趕緊再試,終于把藥喂了下去。

    衛櫟又拿出小銀刀切了一小片人參,壓在對方的舌根下,終于舒了口氣。

    屋子越來越熱,床上的人臉色終于好轉了一點,皮膚有了一些光澤,不再像死人一樣蒼白。

    衛櫟和丙七互相看著對方,兩人都有一肚子話不知該不該說,一時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衛櫟先打破沉默,“剛才喂的藥只能應急,要想辦法請位大夫瞧一瞧!

    丙七下意識點頭又搖頭。

    “……大夫不好請。”他吸了口氣,下定決心道,“我們馬上送舒哥兒去天津找縣主,櫟哥兒,這件事要讓你冒險了!

    第214章  有亂黨余孽在宮中縱火

    衛櫟聽了丙七的話, 下意識問他,“這事和縣主有關系?”

    見丙七猶豫了一下,衛櫟忙擺手道, “如果是要緊事, 不告訴我也沒關系!

    丙七皺了半晌的眉,一句三停, “櫟哥兒, 我們都知道你的為人,縣主信重你,我也……從沒拿你當過外人。但這件事實在是干系重大,就連縣主也不完全知情,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給你說!

    衛櫟本來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肚子自己也說不出的亂七八糟的情緒,見丙七這么真誠又小心翼翼地解釋,心突然就定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 “我也信你,我現在就想辦法讓人備車去天津, 你慢慢想怎么說。”

    丙七目光閃動,突然別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

    “舒哥兒身份不一般, 突然出現必有內情,除了我們,決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在這里。”

    “放心,我有主意。”

    衛櫟轉身回到自家院子,從上鎖的柜子里拿出幾冊賬本, 這是另一個做工坊集中地的大莊子上的賬, 每十日一交。

    為了能及時處理賬本,秋華年臨走前, 委托他幫忙代收,整理好后一個月往天津送一次。

    衛櫟挑出兩頁賬本,大致記下后把它們撕掉,塞進爐火里燒了。

    “姑母,我剛才看大莊子交來的賬,發現賬本不對,有一本靠后的幾頁被人撕了,這事兒肯定是有人想糊弄縣主,不知道還有沒有后手,我要馬上去天津稟報。”

    躺在里間的衛婆婆聽衛櫟這么說,趕忙揮手,“你快去,快去!不能耽擱縣主的事情!”

    衛櫟和衛婆婆的命都是秋華年給的,誰都不會覺得衛櫟因為賬本有問題就冒雨趕往天津不對勁,因為衛櫟一直把縣主的吩咐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的病早就好了,只是暫時干不了重活,在莊子上哪兒都不缺一口吃食。倒是外面這么大的雨,去天津得一日路程,櫟哥兒你要小心!

    “姑母放心,我讓人備輛馬車,請丙七大哥陪我過去!

    衛婆婆聽見丙七的名字,不再擔心,露出和藹慈祥的笑意,“丙七是個好的,這些年看下來,人也是難得的真心,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衛櫟臉上一熱,小聲說了句“姑母別亂說”,扭頭跑走了。

    他用同樣的理由吩咐莊子上的管事準備了馬車,因為下著大雨,把馬車拉進院子的理由也是現成的。

    等無關人等走后,丙七和衛櫟把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轉移到車里,多添了幾床被子和湯婆子,又帶了一些應急的藥。

    傷痕累累的陌生哥兒雖然不再發熱,但一直沒有醒來,面色一片蒼白,急需一位可信的大夫醫治。時間不等人,丙七和衛櫟收拾好馬車后立即出發了。

    臨走前,丙七給丙八留了信息,告訴他自己送衛櫟去天津見縣主了,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去天津找他。

    這個信息單看尋常且合理,其實里面有一個只有兄弟兩人才知道的暗號,丙八只要看過,就一定會有“急事”立即前往天津。

    兩人所在的莊子位于京城之外,不需要走城門關卡,沿著官道便能一路通往天津府。

    丙七在外面趕車,衛櫟在車里照顧病人,時不時用熱帕子擦去對方額頭的虛汗,給湯婆子換個位置。

    窗外雨聲連綿不絕,重重砸在車壁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然停下了,衛櫟隱約聽見外面有許多人聲,人一下子坐直了。

    他提高聲音問,“丙七大哥,怎么了?”

    “京里好像出了事,官兵們在離京的各大路口排查。”

    丙七說話的時候,排查的官兵也走到了馬車近前。

    “今日卯時,有叛黨余孽在皇城中興風作浪,縱火燒宮,幸而陛下有皇天庇佑,未令奸賊得逞。我等為京外大營官兵,奉命把守此路,排查一切可疑人等!

    衛櫟聽見居然有人大膽到在天子居所縱火,心跳如擂鼓,聽到陛下并未出事,賊人沒有得逞,心才沒有從喉嚨里跳出來。

    然而轉念之間,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和自己同處一車的人明顯來歷不凡,又恰巧在這個當口出現,皇城里的大火會不會和他有關?

    車外的丙七開口,“這大雨天氣,辛苦各位軍爺了。我們是齊黍縣主的人,車里是縣主非常信重的管事,剛從莊子上出來著急去天津給縣主匯報事情,還不知道京城出了這么嚇人的大事!

    衛櫟已經回神,丙七顯然不希望車里的病人被官兵們發現,無論對方到底是什么身份,眼前最需要做的都是渡過這個難關。

    衛櫟主動揭開車側壁窗口上的小簾子,從懷里取出一塊令牌遞出去。

    “這是齊黍縣主的令牌,幾位軍爺請看。”

    衛櫟手中的令牌是秋華年特意留下的,宮廷內局所造,只有幾塊,根本無法仿制。來排查的官兵頭領識貨,見了令牌后,態度立即客氣起來。

    “公子冒雨前往天津,定是有重要之事稟報縣主,我們就不耽擱了。”頭領刻意避開對視,把令牌還給衛櫟。

    衛櫟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哥兒,又是齊黍縣主的人,官兵們不敢太冒犯,更不好叫他冒著雨下車檢查,如果今日來的只有丙七就不一定了。

    丙七心下了然,故意問道,“這樣是不是不合規矩?要是耽誤了事情,縣主知道肯定要說我們!

    頭領笑道,“不妨事,這事剛出來沒多久,京城九大城門就都封死了,現在是只進不出,陛下金口玉言,在查出結果前,一個人都不許放出京城。我們這些人攔在外面官道上,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京城才是在真正挨家挨戶地盤查!

    “況且我這個人有些眼力,從你們的馬車車輪陷進泥里的深度上,能看出車廂很輕,車上只有你和車里的公子兩個人,不可能窩藏一堆亂臣賊子的。”

    丙七不再多問,接受了對方的好意,“那我就在這兒謝過兄弟了,這些銀子請兄弟們喝口熱茶。”

    官兵頭領擺手推拒了銀子,“這錢一收可就變味兒說不清了,我給你們面子,是真心尊重感激齊黍縣主,我老家村子因為縣主的棉花,去年一個冬天沒凍死人,換成別的人來,我可不會通情。”

    丙七心中涌起無數感慨,收回裝銀子的荷包,“這個情我記下了,日后若有緣再見,一定請兄弟喝壺好酒。”

    頭領笑起來,“從這兒到天津還要幾個時辰,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你們快繼續趕路吧,別耽擱了。”

    丙七拉起韁繩,結實的馬車冒著風雨在官道上迅速前進,一路上沒有任何休息,前往天津的路程在馬蹄聲中逐漸縮短,噼里啪啦的雨也小了一些。

    衛櫟拿出一個貼身放著的燒餅,揭開車簾遞出去,“丙七大哥,這是加了栗子和麻油的燒餅,還熱乎著,你大半日沒吃東西了,多少吃一口吧!

    丙七接過燒餅,下意識咬了一口,醇香甜糯的味道在口腔中爆開,他卻食不知味。

    衛櫟抱著腿坐在車廂口,“丙七大哥,官兵已經騙過了,照戲里唱的,這算是欺君之罪吧?咱們現在是真正在一條船上的人了,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嗎?”

    衛櫟原本以為自己會十分恐慌,誰知把這話說出口后,心里反而挺平靜的。

    比起高高在上的皇權,虛無縹緲的“欺君之罪”,他更珍惜和在乎自己身邊的事物。

    丙七沉默片刻后啞聲開口,“車里的人叫梅望舒,是我的……弟弟!

    衛櫟眼睛不自覺睜大,他總算明白丙七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了。

    “梅家是武將之家,不算大富大貴,但也傳承幾代,有家風底蘊,我的母親是梅家的女兒,望舒是我們這一代堂表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孩子!

    丙七一字一句地講述,“二十年前,汾王叛亂,梅家被誣陷落難,主系除望舒外全部戰死邊關,五服以內親眷或流放或沒入宮廷為奴。”

    “我和丙八被送進了宮廷制器局,望舒也進了宮,卻不知去向,我們找了很多年都沒有找到。直到幾年前,他突然出現,將我們這兩個沒用的兄長送出了宮!

    “我不知道望舒為什么會突然出現,也不知道宮中大火和他有沒有關系,但只要他來了,只要我能做到些什么,我就一定會竭盡所有保護他!

    “櫟哥兒,我……”丙七突然卡殼,不知該如何繼續組織語言。

    衛櫟第一次知道丙七的身世,第一次了解這些隱秘,一時心神震動,思緒翻滾。

    他吸了口氣,輕輕握住丙七的手,“不用覺得帶累了我,能幫上你的忙,我很樂意!

    第215章  “我燒了謹身殿。”

    一場秋雨連綿不絕, 烏云遮蓋了目所能及的天空,從京城到天津一路忽大忽小,不曾停止。

    秋華年聽見門房稟報丙七和衛櫟冒雨來了天津, 有些疑惑。

    丙七性格沉穩, 衛櫟這一兩年長進很大,如果沒有急事, 二人不會這么突然趕過來。

    秋華年想了一下, 讓星覓去前面問問杜云瑟京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命下人打開側門,讓丙七直接把馬車趕進院里。

    丙七下車后說衛櫟在路上著了涼,怕把病氣過給兩個小公子, 不敢在主院下車, 請秋華年安排一個偏僻的院子讓他養一晚上。

    秋華年看見丙七悄悄打的手勢,知道事有蹊蹺,略一思忖, 讓他們去位于后宅角落,平時沒什么人去的靠近花園的一處小院子。

    那個小院子只有一面有小小三間房舍, 院中間有一棵生長百年的古樹,樹蔭遮天蔽日, 環境十分清幽。

    上任知府把它作為棋院,里面布置了簡單的睡榻,秋華年他們搬來后,因為院子和房子實在太小,一時沒想出其他用途, 就只是把它打掃了一下, 添置了一些家具,便那么放著了。

    秋華年一邊讓人去那邊院子生炭火, 一邊派人出門請大夫。

    等馬車駛入棋院,秋華年找借口揮退了侍候的下人們,衛櫟立即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秋華年見他不像生病的樣子,心中閃過許多猜測,“馬車里是不是還有人?你們是專程送他過來的?”

    衛櫟點頭又搖頭,“他突然出現在莊子上,病得很重,丙七大哥說我們要馬上把他送到縣主這里。”

    莊子上?病得很重?仿佛有冥冥之中的感應一般,秋華年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身體比思維先一步有了行動,上前一把揭開了馬車車簾。

    他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雨水像斷線的珠子不斷從屋檐邊沿落下,噼里啪啦如同脫韁的心跳。

    丙七混雜著無數痛苦與期頤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縣主,你……知道他是誰嗎?”

    秋華年猛地回頭,像是第一次見面般目光灼灼地看著丙七。

    “三年前從杜家村回去時,小舅舅就知道我是誰了,之后我受封鄉君,其中有太子的助力,你們兄弟是那時候賞賜下來的工匠,你們……也是被沒入宮廷的罪臣之后。”

    丙七聽見“小舅舅”這個稱呼,身體劇烈抖動,堅毅的雙目瞬間發紅。

    他咧了咧嘴角,似哭似笑,“縣主比大姐姐還要聰明,真是半點都瞞不住!

    “你們,真的是梅家后人?”秋華年的聲音不自覺提高。

    “我們的母親是梅家的姑娘,算下來是你的姑奶奶!北邠u頭不想多說,“縣主,我們先把舒哥兒挪進去,想辦法請大夫替他看看吧!

    秋華年趕緊拉回思緒,讓開幾步方便丙七動作,“別叫我縣主了,和小舅舅一樣叫我華年吧,表舅!

    “……”丙七身體微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頭低了幾分。

    秋華年先一步進屋,屋子里已經燒了炭火,他把被褥從柜子里拿出來,與衛櫟一起迅速在床榻上鋪開。

    這里的被褥秋華年是前不久剛拆洗晾曬過的,里面的棉花是今年的新棉,非常柔軟綿密,丙七把人放在榻上,輕飄飄的人影立即就陷了進去。

    秋華年坐在床頭,把他扶起來靠在自己懷里,撩起額發摸了摸額頭。

    “還是有些發熱,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離宮的,肯定不是尋常方法……不行,無論如何先請大夫。”

    秋華年正要讓丙七出去問問大夫到哪里了,右手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他趕緊低頭,發現懷里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小舅舅!”秋華年一喜,“你終于醒了!別怕,你現在在我身邊,你一定是安全的。”

    懷里的人努力抬起頭,瞳孔幾度凝聚又散開,像是要把倒映在眼中的人刻入靈魂。

    “華年……”

    “我在!”

    “不要……大夫……”

    秋華年一愣,下意識勸道,“你都病成這樣了,不請大夫怎么成?”

    面色慘白的人沒有說話,努力抬手想從懷里取什么東西,秋華年趕緊幫他,從衣服最里側的暗袋里掏出了一個袖珍小藥瓶。

    “這是?”

    “解藥,給我喝!眱H僅是說這五個字,就快用完了他積攢的力氣。

    衛櫟默默轉身,從爐子上熱著的茶壺里倒了一杯茶水,秋華年猶豫了一下后,把藥喂給了他。

    這藥不知是什么來歷和效用,喝下后短短幾分鐘,秋華年就感到靠著自己的肩膀休息的人呼吸平緩了不少,身體也漸漸松弛下來。

    “小舅舅?”

    “嗯!睉牙锏娜寺曇糁幸琅f充斥著無盡的疲憊,但至少可以連貫說話了,“沒事了!

    秋華年早就忍不住一連串的問題了,“你喝的是什么解藥?對身體有害嗎?是怎么出宮的,為什么把自己搞成這樣了?”

    被咄咄逼問的人沒有睜眼,努力扯了下嘴角,“別哭,華年!

    “……我沒有哭!

    “好,沒有。”

    秋華年吸了下鼻子,“你、你選擇了出宮是嗎?”

    “我燒了謹身殿!彼届o地回答。

    秋華年愣住了,沒想到會聽到這么驚天動地的消息,丙七和衛櫟更是下意識被嚇得頭暈目眩。

    秋華年張了張嘴,突然說道,“燒了就燒了,反正皇帝宮殿多,他又住不過來。”

    梅望舒嘴角硬扯出的笑意少了幾絲僵硬,意識漸漸陷入柔軟黑甜的夢,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做夢是在什么時候了。

    這是一個久違的隔世的好夢。

    “讓我睡一覺!彼氄Z,“睡醒了,我有好多話想要你聽我說!

    ……

    待懷里的人徹底睡安穩,秋華年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放在枕頭上,悄悄站起來。

    秋華年輕微活動發麻的肩膀,示意一直沒有出聲的丙七和衛櫟去屋外說話。

    “剛才你們聽到的話,不能傳入任何人的耳朵!鼻锶A年加重語氣,“我不是在商量或者建議,而是告知!

    丙七已經回神,“放心……華年,我這個表兄表舅當得夠沒用的了,不會給你們扯后腿的。只要是為了你們好,我隨時都能把這條命豁出去。”

    衛櫟也從震驚與恐慌中脫離出來,吸了口氣說道,“我的命是縣主給的,我絕不會背叛您,就算是——就算是真龍天子也不行!”

    秋華年聽了二人的話,心中激蕩的負面情緒終于撥開一些,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們,剛才我的語氣太重了!

    “別怕,沒到你們想的那個地步。”他反過來寬慰二人,“別說什么死了活了,我們又不是要叛國謀逆,站出來扯面大旗喊我要造反等官兵圍剿。”

    衛櫟知道自己想岔了,紅著臉低下頭。

    秋華年笑了笑,“這件事放心交給我,大家的日子還是繼續好好過,不會有事的!

    秋華年讓衛櫟留在棋院裝病,同時照顧梅望舒,丙七則在附近守著,一有情況就迅速告訴自己。

    他回到主院,正打算直接去找杜云瑟,卻發現杜云瑟已經在正房了。

    二人屏退閑雜人等,確認無人偷聽后,說起正事。

    “今日我一共收到了三封京中快馬急報!倍旁粕獩]有任何隱瞞,和秋華年共享隱秘,“第一封,是亂賊余孽在京中藏兵叛亂,此事陛下早已知曉,計劃引蛇出洞一網打盡,才沒有提前制止!

    “第二封,是有亂賊混入皇城,縱火燒宮,因為陛下不喜歡自己居住的謹身殿里有太多宮人,所以謹身殿的大火撲滅不及時,火滅時配殿已經幾乎燒沒了。此事在陛下預料之外!

    “第三封!倍旁粕戳饲锶A年一眼,見秋華年面色平靜,心里已經有了猜測。

    “第三封是剛剛傳來的。配殿被燒毀時,小舅舅在里面沒有出來,宮人清理廢墟,找出了他的遺骨,但陛下不相信他死了!

    “陛下要下令在整個大裕所有府縣鎮村尋找梅望舒,同時下立后詔書,冊立梅望舒為皇后!

    “他是不是瘋了?!”秋華年顧不上自己的話在封建社會多么大逆不道。

    杜云瑟看著窗外的落雨,“或許!

    “陛下不是在問策,也不是要與誰商議,他只是在通知所有人自己的決定,抗逆者死。”

    秋華年無語片刻,笑著搖了搖頭,“那又如何,梅望舒不愿意,就算他是皇帝也別想如愿。”

    杜云瑟語氣同樣平靜,“小舅舅現在在哪里?”

    “咱們家。”

    杜云瑟點頭,“那就好,不用去找人了,我們要盡快想辦法把他的行蹤遮掩起來!

    秋華年看著杜云瑟,“抱歉,讓你和我一起身犯險境!

    杜云瑟微微低頭吻在他的眉心紅痣上,“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秋華年笑著問他,“比忠君更重要嗎?”

    杜云瑟在秋華年明亮眸子的注視中鄭重點頭,“比什么都重要!

    第216章  咱們華年可是縣主,姑爺是連中六元的大官

    無論要做什么安排, 都得等梅望舒醒來再說。

    在本人開口之前,皇宮里發生了什么,他是如何從京城脫身, 未來是什么打算都還是一個謎。

    好在梅望舒這一覺睡得不算太久, 多年暗衛生涯留在他身上的痕跡是不可能突然消失的,不到一個時辰, 丙七就來告訴秋華年梅望舒醒了。

    大夫沒有白請, 秋華年不敢讓對方見梅望舒,好在衛櫟聰明,學著梅望舒的癥狀讓大夫給自己看病,以避嫌為借口沒有把脈, 開了幾副溫補的方子。

    秋華年和小舅舅長談了一次, 梅望舒依舊惜字如金,透露出的東西不多,涉及機密的一概一言帶過, 但至少能讓秋華年大致拼湊出事情的經過。

    離開京城前,秋華年在棲梧青君的幫助下混進皇宮見了梅望舒一面, 為了穩住秋華年,免得他做沖動之事將自身置于危險之中, 梅望舒千般猶豫之后,承諾自己會去天津找他。

    之后梅望舒就在尋找和等待出宮的時機,他做了二十年昭新帝最信任的刀,對皇宮的隱秘可謂了如指掌,只要他有心觀察, 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在發現宮內有叛黨余孽暗中行動后, 他便從中橫插一手,幫這些人遮掩了一下蹤跡, 在他們動手時趁亂燒了謹身殿,一方面方便自己假死逃離,一方面也讓叛黨暴露,不至于造成壞影響。

    至于他是怎么悄無聲息地出宮和離開京城的,則要歸功于一種秘藥。

    身處在這個位置上,梅望舒見過的、能弄到的五花八門的秘藥說不定比小孩子吃過的鹽都多。

    他這次使用的秘藥名為“鮫人淚”,是之前去江南遲氏執行任務時從遲氏的秘庫里搜得的,因為他剛回京就發生了那場意外,所以沒來得及登記,知道的人極少。

    這秘藥名字起得很詩意,效果也很神奇,服用后可以讓人一個時辰內體溫變低,對氧氣的需求大幅度下降,進入一種類似靜息的狀態,久經訓練的人甚至能一刻鐘里不換一次氣,從而在水底來去自如。

    梅望舒就是利用這個藥從復雜多變的水道一路逃出皇城,又避開各大城門的盤查,悄無聲息地出了京。

    事物都有兩面性,這個藥效果如此逆天,副作用也非常大,降低對氧氣的需求,卻不影響身體行動力,靠的是透支潛能,后續都得補回來。一個時辰后,服用者會漸漸失去意識,必須喝下對應的解藥并靜養才能恢復。

    梅望舒原本精準地計算好了自己的體力,誰知天公不作美,恰逢大雨滂沱,秋日的冷雨帶走了他身上本就不高的體溫,讓他沒能如愿撐到安全的中轉點。

    好在當時他已經離開京城,用最后的力氣去了附近秋華年的莊子,倒在了丙七和丙八的院子里。

    梅望舒解釋完前因后果后,便不再說話了,他靠著床榻邊緣,面色蒼白,身體還未完全從秘藥的藥效中恢復。

    在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他應該想到了死亡,不受控制地回顧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從潛意識里明悟了許多深藏的想法,所以在第一次恢復意識時,他的情緒才罕見地有些外露,乃至產生了傾訴的欲望。

    但現在,安靜地坐在屋子里,聽著窗外的落雨聲,他又把自己藏了起來。

    秋華年嘆了口氣,知道這不是幾天時間、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問題。

    哪怕在極度煎熬后,為了家人的安全,梅望舒選擇違背暗衛的本能假死出宮,但他依舊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人”,沒有去依賴親人們的想法,否則他就不會悄無聲息地用如此危險的方式出宮。

    這中間稍差一步,他就會與這個世界永別,但不會影響到他的親人們。說到底,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與生死,轉變的只是曾經為了“殿下”賣命,如今為了親人賣命而已。

    但至少,他出宮了,離開了一個又一個藏身的陰影,在這片廣闊的天地下,總有一塊土壤能讓他生長,作物是要見陽光才會開花結果的。

    秋華年沒有提昭新帝的瘋狂舉動,也沒有說梅望舒的方法太不惜命,他只是輕輕擁抱住眼前的人,用聊家常般的語氣說。

    “秋收快結束了,莊子那邊沒什么事,我讓兩位表舅都搬到天津來!

    “就算外面鬧翻天,也沒人敢探查天津知府官衙,小舅舅安心住下養病,我給你做新衣服和好吃的!

    “谷谷和秧秧已經會扶著東西站了,還會模仿大人說話,不過說不清楚,回頭小舅舅可以叫他們叫舅公!

    “再有三個多月,就是兩個孩子的周歲生辰,該抓周了,不知道他們會捉到什么,我倒是不期望他們抓到什么書或者寶劍,更希望他們抓到有意思的東西。”

    ……

    梅望舒靜靜聽秋華年說著,猶豫了很久后,他的手指輕輕搭上自己的手腕,停頓了十幾個呼吸,不經意地放在小腹上。

    這幾個動作的幅度非常小,間隔的時間也很久,就像是無意識的舉動,秋華年沒有注意到。

    第二日,心急如焚的丙八也來到了天津,幾位僅存的親人終于在安全的地方揭開身份見面,每個人都很激動。

    梅望舒當初送丙七和丙八出宮時,刻意抹去了二人的出身來歷,他是動用當時還是太子的昭新帝的勢力做的,所以哪怕皇帝想查,也無法查出痕跡,這和醫者不自醫是一個道理。

    不過這樣一來,丙七和丙八兩人就無法取回原本的身份平反了。因為他們一旦暴露,秋華年的出身便會被懷疑,進而牽扯出梅望舒的假死。

    梅望舒對此有些難受,丙七和丙八卻想得開,對經歷了無數生離死別的他們而言,什么都沒有還活著的親人重要。

    “人死如燈滅,那些東西說白了就是個虛名而已。姥爺、舅舅他們在天有靈,肯定也更希望看見咱們團團圓圓過日子,而不是供個牌位在廟里燒香。”

    丙七輩分和年齡都最大,拿出長輩的架頭說,“要說光宗耀祖,咱們華年可是縣主,姑爺是連中六元的大官,地上的人不知道,地下的人心里可是門清,現在不知道多少鬼羨慕大姐姐、羨慕咱家呢!”

    “有華年幫襯,我們就算沒恢復身份,也照樣吃香的喝辣的,過著好日子,根本沒什么影響。”

    丙七說完這些話,大家的勁頭終于提了起來,暫時把這些事情拋開了。

    不過所有人都明白,要是有雙全之法,他們當然也想用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站在陽光之下,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來歷,都知道他們的父輩是誰,有什么家傳和偉績。

    可惜這個愿望,大約很難實現了。

    第217章  云成、廖蒼、郁閩中舉了

    昭新帝的瘋狂持續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里,他幾乎將京畿地區犁了一遍,掘地三尺尋找某個已見尸骨的“皇后”, 初登基時暫且放過的一些家族和官員, 也被重新清算,菜場口的行刑臺沒有一日空過, 血腥風云籠罩在大裕的天空上。

    很多人終于意識到, 昭新帝當初尚在潛邸時表現出的謙和溫馴全是表象,他的骨子里,是和元化帝如出一轍的冷血帝王,但如今大局已定, 后悔如同螳臂當車, 已毫無意義。

    天津府被查了數遍,地方和京中派來的人一波又一波尋找昭新帝想要的蹤跡,如果不是杜云瑟本身就是天津府的最高官員, 秋華年又地位頗高,梅望舒的蹤跡幾乎不可能隱瞞得住。

    兩方人小心翼翼又不顧一切地拉扯了一個多月, 這場浩大的搜尋,最終以昭新帝暫歇旗鼓告終。

    據說是棲梧青君冒險入宮直諫, 才勸住了出事后一直住在謹身殿廢墟里不肯離開的昭新帝,叔侄二人的對話內容無人知曉,只知道那天之后,昭新帝終于在處理政務上恢復正常,菜場口刑臺上的鮮血不再無法干涸。

    棲梧沒有來天津見秋華年, 他知曉梅望舒和秋華年的關系, 是唯一一個能猜到部分假死真相的人,但他沒有把關鍵部分告訴昭新帝, 在這件事上,秋華年欠了他無法估量的大人情。

    棲梧只是讓人去莊子上他們釀的葡萄酒取了幾壇,然后送了一封信,告訴秋華年,自己要帶著駙馬去游山玩水,訪仙問道了。

    太皇太后去世后,棲梧青君有接近十年的時間一直在外閑游,遠離俗世紛爭,一年都不見得回一趟京城。

    他本是在蒼天和山水間自在翱翔的俊鷹,為了親人和當年舊事,主動在紅塵灰燼中滾了一遭,沾得滿身火燎臟污也不叫苦,如今諸事落定,他便要毫不留戀地震一震羽翼飛走了。

    棲梧在昭新帝那里攬了替他尋找梅望舒的活,這件事,他直接大大方方寫進了給秋華年的信里,信中言道,“緣起則聚,緣落則離,天有定數,何必強求”。

    秋華年明白棲梧的暗喻,他是在告訴秋華年,自己不會刻意尋找梅望舒,把一切交給自然發展,有緣再會,無緣就無緣好了。

    秋華年放下棲梧青君的信,長長舒了口氣,焦躁了一個多月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今天門房還收到了來自襄平府的信,有好幾封,秋華年拿起一看,不自覺勾起唇角。

    “星覓,把送這幾封信的人叫來,我有話要問!

    星覓答應了一聲,很快帶來了從襄平府來的信使,是一個來往南北走販貨物的商人。對方早就料到信送到后縣主會問話,所以一直留在知府官邸附近沒走,小廝一叫立即進來了。

    商人被從側門引到三堂,全程不敢抬頭,一路盯著小路上漂亮的磚石花紋看,進了燒著火盆的室內后,更是不敢亂瞧,取下頭頂鑲狐毛的瓜皮帽,隔著繡梅蘭竹菊四君子的輕紗屏風請安。

    “遼州襄平府商賈韋曲安拜見縣主,愿縣主身體康健,笑口常開!

    秋華年聽見熟悉的鄉音,笑了笑,“信我看過了,你是從襄平府來的,給我詳細說一說!

    “今年新皇登基,開了鄉試恩科,八月九日第一場,到十八日三場結束,九月初十放了桂榜。咱們云成公子榜上有名,位列十七,已經是舉人老爺了!”

    “云成公子年僅十八便高中舉人,是本屆遼州鄉試榜上年紀最輕的,坊間都說他不愧是文曲星杜狀元的族弟,沒有墮了兄長的威名。”

    “我啟程之前聽說,杜家村杜氏一族已經成了全府的香餑餑,數不清的人家想和杜氏結親,好沾上文氣,也生個能考大官的兒子!”

    今年鄉試恩科時,恰是昭新帝最瘋的時候,秋華年和杜云瑟每天焦頭爛額、提心吊膽,連秋華年的生辰都沒精力好好過,更別提關心千里之外的云成的鄉試了。

    好在云成自幼年少老成,性格穩重,不為外界環境影響,杜云瑟此前毫無保留的悉心指導讓他在舉業上開了竅,寒窗苦讀下學問一日千里,成功考上了舉人。

    雖然這個成績無法和杜云瑟的連中六元相比,能一次考中舉人,也有為了討好兆頭,恩科的判卷與名額都比普通屆次更寬松的緣故,但十八歲的少年舉人拿出來,任誰都要稱贊一聲天才。

    云成是秋華年來到這個世界后最早認識的幾個人,也是最早對秋華年表現出善意的人之一。兩家人曾一起生活過不短的日子,后來分居兩地,情分也沒有斷過,見他考中舉人,秋華年心里既高興又欣慰,有一種自家小樹苗長成了的自豪感。

    至于韋曲安提到的很多人想和杜氏一族結親的事情,秋華年并不擔心,一起送來的寶義的信里已經說了此事。

    如今的杜氏一族在寶仁和孟福月夫妻的帶領下蒸蒸日上,有駐地就在附近的官至千戶的寶義坐鎮,有清醒正直的云成提點,秋華年不怕村里出亂子。

    除了寶義和云成的信,一起送來的還有杜家村族學先生廖蒼的信。廖蒼也參加了這次恩科,名次很高,厚積薄發下考了個第三名經魁,很有希望在明年初春的會試和殿試中金榜題名。

    為了感謝廖蒼這幾年盡心盡力教導族中晚輩,寶仁等人商議過后,從族學所屬的莊子的收益中劃出二十兩包給廖蒼,當作謝師贈禮。

    廖蒼年后會進京趕考,到時候族學需要請新的教書先生。

    杜家村族學對秋華年來說不僅是宗族發展的需要,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教學實驗所,族學先生的挑選不能馬虎,秋華年打算回頭和杜云瑟好好商量一下。

    廖蒼在信中還提到,當初他們在清風書院的同窗,被沒收財產的郁氏一族的郁閩也考中了舉人,名列遼州鄉試第十一。

    兜兜轉轉了幾年時間,經歷了無數蹉跎,郁閩終于有了長進,不再只是一個不知世事、只愛風流詩詞的貴族才子。以郁氏一族的現狀來說,他真正難走的路還在未來。

    廖蒼的信里只隨口提了兩句郁閩,秋華年看過后沒有放在心上,隨意丟開了。

    京中上個月傳來消息,閔樂逸和吳深的親事兩家人已經口頭定下了,本該立即請旨由圣上賜婚,但因為“皇后”不知生死,昭新帝心情陰晴不定,所以耽擱了一下,估計要等到明年才能成婚。

    閔樂逸和郁閩的那些愛恨情仇,已經成了灰暗往事中的一陣煙沙,回頭都看不太清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秋華年回神,問屏風那頭的韋曲安,“你出發的時候,菱哥兒的身體怎么樣了?”

    云成和孟圓菱二人青梅竹馬,早早就成親了。當時他們的年紀不大,沒敢真鬧騰,今年才過起真正的夫夫生活。

    兩個人心意相通,又名正言順,終于等到這個年齡,自然是每日如膠似漆,情意濃郁,不到一年時間,孟圓菱就有了好消息,也在信里一并說了。

    韋曲安知道縣主肯定問這個,忙笑著說,“桂榜剛一貼出來,云成公子他們便急著給縣主和杜老爺送信報喜,我受他們委托,第二日就出發了。那時候孟公子的身孕剛查出來,大夫說在一個多月,孟公子每日氣色和胃口都很好,身體無恙!

    秋華年想起孟圓菱像只小松鼠一樣貪吃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估算了一下,如果云成年后進京趕考的話,孟圓菱就懷孕六個多月了,正是不方便出行的時候,要是把孟圓菱留在襄平府,云成怕是無法安心讀書考試。

    與其這樣,不如讓小兩口現在就進京,這個時候天氣還不算太冷,孟圓菱也沒有顯懷,不會特別難受。

    秋華年想起初見孟圓菱時的場景,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個一笑兩個小酒窩的熱情可愛的豆腐坊的小哥兒,也到了當爹爹的年紀。

    “歲月如梭啊!

    第218章  小杜大人的慈父之情

    想到就做, 秋華年沒有耽擱,給云成和孟圓菱寫信,讓他們趁孩子月份小先來天津, 大家一起過個年。

    年后會試時, 云成可以直接從天津去京城,要方便得多。

    祝經誠從南邊回來后不久, 就收拾好了新買的宅子, 把蘇信白和小貍奴接出去住了,祝家的宅子離知府官邸很近,雖然搬走了,但兩家人依舊經常串門見面。

    丙七、丙八兄弟以及衛櫟和衛婆婆都從京城外的莊子上過來了, 秋華年給他們在后宅角落安排了一處外面帶院子的小軒館, 梅望舒也住在那里。

    他們不需要下人伺候,平時都是關著門過自己的日子,加上梅望舒可以算是這世上最擅長隱藏自己蹤跡的人, 到目前為止,還未有人發現異常。

    不過這并不是長久之計, 秋華年和杜云瑟想等風頭過去幫梅望舒安排一個安全的身份,可惜暫時還沒找到機會。

    韋曲安從襄平府來時, 帶了不少的家鄉土產,指節大的榛子、飽滿晶瑩的松子、火紅的柿子、干香的棗子……每樣都有一大布袋,開著口整整齊齊擺在地上,看起來十分喜人。

    秋華年被勾起了饞蟲,吩咐廚房今日用這些干果做一些糕點吃, 又讓人拿出分格的盤子, 把每樣東西裝一些送到前面給杜云瑟嘗嘗。

    做完這些后,他隨手抓了半把榛子, 一邊咬開殼吃一邊去旁邊的配房看寶寶們。

    嬰兒身體弱容易著涼,配房里燒了很旺的爐火,溫度比其他房間都要高,碧紗櫥已經換成了暖閣,寬闊的矮爬床上也鋪上了厚厚的棉花褥子,谷谷和秧秧在上面練習走路,走幾步摔一個屁股墩兒也不疼,翻個滾就能爬起來繼續。

    九九和春生相約來看小侄子們,正蹲在爬床邊逗他們。春生拍著手又唱又跳,吸引谷谷和秧秧朝自己這邊走來,九九笑著在旁邊看。

    聽見秋華年進來的聲音,九九和春生站起來,秋華年把手里的榛子分給他們。

    “好大的榛子,皮又薄又脆,里面的果仁還這么飽滿,自從離開遼州我就沒吃過了,京里根本買不上這樣的!

    “華哥哥,這榛子是哪兒來的?”

    “一個叫韋曲安的從襄平府來的商人送的,還送來了云成他們的信。”

    九九聽了笑道,“這個人真機靈,要是送金銀財寶、珍寶玩器,再貴重也進不了咱們的門。反而這些不值太多錢卻難買到的家鄉特產,能送到華哥哥的心坎上。”

    天津府即將開設對外海港,有敏銳商業嗅覺的人都知道,這里將成為一座近乎取之不盡的金山。

    杜云瑟擔任天津府知府后,想送重禮巴結他的人簡直如過江之鯽般數之不盡,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也為了秉公辦事,秋華年和杜云瑟對這些禮物一概不收,送禮的人連門房都進不去。

    韋曲安的這七八袋土特產,大概是幾個月來唯一送進知府官邸的禮物了。

    韋曲安所求的事也很簡單,僅僅是希望秋華年幫忙向祝經誠引薦一下他。秋華年見韋曲安為人聰明識趣,又和祝家一樣祖籍在襄平府,答應了下來。

    祝經誠在天津事務繁忙,有一個同鄉的幫手能輕松許多,秋華年寫了引薦信,叫來人把信和韋曲安一起送去祝府。

    至于兩人見面后怎么細談,祝經誠如何考量,如何安排韋曲安,就是他們自己的事,和秋華年無關了。

    秋華年把云成中舉和孟圓菱懷孕的事告訴九九和春生,又說二人過些日子會來天津,今年和他們一起過年。

    九九和春生十分興奮,兩個孩子這幾年跟著兄長們周轉各地,身邊的親友一直在變化,他們雖然已經習慣了分離,但還是會為重聚感到期待與快樂。

    “咱們宅子里還空了幾個小軒館,讓云成哥哥和菱哥哥挑一個喜歡的住,云成哥哥平日讀書可以用我的書房,反正我也不看書!

    九九擰了把春生的耳朵,“我會給云成哥哥布置書房,你老老實實讀自己的書,不許偷懶!

    春生夸張地哀嚎了一聲,他原本以為習武后就可以完全不用讀書了,誰知習武是習武,讀書是讀書,兩樣都不能落下,導致現在的他反而比習武前更忙了。

    秋華年笑著聽姐弟倆拌嘴,走到爬床旁邊,拉過一個鋪著棉墊的蒲團坐下。

    為了防止孩子爬出去摔到,爬床做得很低,大人們想和寶寶互動,必須蹲著或者坐在地上。

    秋華年坐下后,視角一下子拉低,谷谷和秧秧馬上注意到爹爹來了。

    不止平日活潑好動的谷谷,就連趴在床上假裝沒力氣偷懶的秧秧也立即站起來,跌跌撞撞朝秋華年這邊走來。

    “爹、爹爹!”

    “爹爹爹爹!”

    兩只團子奶聲奶氣地叫起爹爹,把秋華年的心都要叫化了。

    谷谷和秧秧是上個月學會叫人的,秧秧比谷谷早了一天。

    那天傍晚,杜云瑟從前面下班回來,吃過飯后,夫夫二人和寶寶們一起享受每日固定的親子游戲時間。

    秋華年拿著里面填充了東西,搖晃起來沙沙作響的木球逗孩子,等他們過來就偷偷塞給杜云瑟,假裝木球不見了,等孩子們去找杜云瑟,又把木球拿回來。

    如此往返了幾次,谷谷還在老老實實地爬來爬去,秧秧卻不干了。他啪嘰一聲坐在墊子上,握緊粉粉的小拳頭,嘴巴一癟,委委屈屈地叫了聲清晰的“爹爹”。

    這一聲可把秋華年和杜云瑟驚到了,反應過來后抱起秧秧親了又親,逗小孩玩的“壞爹爹”也承認了錯誤,把木球還給了孩子們。

    雙胞胎之間或許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的連接,谷谷和秧秧學會某個技能的時間一直挨得很近,經常一個學會了,另一個緊接著就會了,說話也是如此。

    到了第二天,谷谷就也會叫爹爹了,又過了兩天,兩個孩子都學會了發音更復雜的“父親”。

    秋華年記得,小杜大人第一次聽到兩個孩子喊父親,手抖到差點沒拿穩嬰兒特制小餅干,晚上在桌案前揮筆潑墨,先作了一幅畫,又洋洋灑灑寫了一篇近千字的記事散文,抒發胸中無處安放的濃濃的慈父之情。

    秋華年在旁邊看得好笑又感動,想拜讀他的大作,小杜大人居然猶豫了一下,這可讓秋華年抓住了把柄。晚上小杜大人在床上哄了好久,差點被磨瘋了,才把大寶寶哄高興。

    學會爹爹和父親兩個詞開了個好頭后,接下來一個月里,谷谷和秧秧又陸續學會了一些其他的詞,比如“姐姐”“哥哥”“叔叔”“貓貓”。

    他們不僅會叫,還知道這個詞語對應的人是誰,兩個孩子都鬼靈精的,自從發現只要對著正確的人叫出稱呼,就能收獲擁抱和夸獎后,每次看見人就甜甜地笑著叫,童言稚語不絕于耳。

    梅望舒身體好了一些后,經常在無人時悄悄過來看望孩子們,為了不泄露秘密,梅望舒沒有教他們叫自己舅公,兩個孩子便自發地叫起哥哥。

    秋華年聽到后有些無奈,心想這輩分可真是亂套了,梅望舒卻沒有什么意見,非常喜歡孩子們叫自己,還和秋華年問了許多嬰兒不同成長階段會遇到的事情。

    如果不是問這些的人是自己小舅舅,秋華年都快要覺得自己是在給某位準爹爹傳授育兒經驗。

    等到晚上,秋華年給杜云瑟說了云成和孟圓菱的事,一邊說一邊縮在對方懷里,聽著有力的心跳放空自己。

    天氣冷下來后,秋華年越來越喜歡貼著杜云瑟了。

    杜云瑟一只手攬著自家夫郎的腰,另一只手幫他按摩后頸,也說起自己的事。

    “第一批出海的大船已經對照著洋人的大船改裝完成了,我計劃上奏陛下,在年前先派一支船隊下南洋一趟,為日后前往更遠的國家積累經驗!

    大船只有真正遠洋航行過,才能知道哪些地方需要改進,在前往無比遙遠的歐洲、非洲和美洲之前,先下一次南洋,進行一次較短的測試,才能讓人放心。

    秋華年打著哈欠點頭,“南洋好啊,那里的木材和香料都很有名,而且全年氣候炎熱,水溫和日照充足,應該會有高產的種子!

    杜云瑟說,“我還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小舅舅有關!

    秋華年精神了一些,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讓小舅舅混進下南洋船隊里?”

    杜云瑟道,“裕朝戶籍嚴格,陛下又查得很嚴,難以安排身份。但讓小舅舅變成一個從南洋小國回來歸順大裕的前朝遺民,就簡單多了。”

    第219章  從來沒有什么生來就忠心的“狗”

    九月末的京城萬物蕭瑟, 寒霜凝結在皇宮高高的紅墻黃瓦上,太陽還未升起,呼出口氣能隱約看見白霧。

    早朝之后, 吳深被昭新帝身邊的內侍留住, 請到后面的謹身殿單獨面圣。

    謹身殿是皇帝的居所,內務局把九族拴在褲腰帶上加緊干活, 不到兩個月, 就修好了這座前陣子遭過火的宏偉的宮殿。

    整座宮殿群絕大部分地方已經恢復原樣,只有最早起火的配殿依舊光禿禿立在那里,幾根被火熏黑的梁柱勉強撐起一個框架。

    皇帝專門下令要它保持火焚后的樣子,所以就算再突兀、再難看, 也沒人敢說一句不合適。

    吳深目光掃過那片殘垣斷壁, 目視前方走入主殿。

    殿內的火墻與火爐全都用上了,皇帝是世間最不缺財物的人,空曠的大殿被不計成本的炭火烘托至如同春日般溫暖。

    吳深火氣旺, 剛一進門就熱得出了一身薄汗。

    因為身體虛弱,嘉泓淵已經披上了冬日的玄色熊皮斗篷, 明明身處溫暖的環境,卻好像坐在無盡的冰雪里。

    行禮之后, 嘉泓淵給吳深賜座,吳深喝了口內侍奉上的茶,奉茶的人不再是十六,上了茶后默不作聲地退出大殿。

    “杜云瑟上奏,天津府造船廠已新造樓船六艘, 兵船十艘, 輜重、運輸小船三十余艘,可組成一支艦隊前往南洋揚我大裕國威!奔毋鼫Y把折子挑出來遞給吳深, “表弟怎么看?”

    吳深把奏折快速看了一遍,杜云瑟的奏折文采斐然,條理清晰,把目前的情況和下南洋的利弊分析得很透徹,幾乎找不出漏洞。

    嘉泓淵已經決定近期派艦隊出發,目前只有一件事還未定下,正是他叫吳深單獨過來商討的事情。

    吳深略一思忖,心里有了人選,“南洋許多小國常年向我朝朝貢,知道彼此之間國力相差懸殊,不怕他們有不臣之心!

    “但艦隊遠航在外,路途遙遠,不同小國又有不同的國情,還有可能遇到?,所以護衛艦隊遠航的兵馬不能少,統領這批兵馬的人也需精挑細選!

    “我朝擅長海戰的將軍不多,都在沿海地區負責海防,輕易不可調動,陛下與其從他們中選人出海,不如選擇太平侯!

    “太平侯?”看嘉泓淵的表情,他之前不是沒想到這個人,只是尚有猶豫之處。

    太平侯康忠是康貴太妃的弟弟,幼時被人販子拐賣至沿海地區,成了一個在海上漂泊無家的疍民。尋回親人之后,太上皇為了演戲破例封他為侯,又是賜名又是賜姓,很是重用。

    后來的奪嫡宮變,康貴太妃為了復仇和家人的未來站在嘉泓淵這邊,康忠也跟著站隊,幫嘉泓淵控制住了京城的九大城門,令叛軍無法放手一搏。

    嘉泓淵登基后,保留了康忠的侯位,給了許多賞賜,但因為他身份尷尬,沒有繼續重用。

    康忠對此毫無意見,把姐姐接出宮后,就在侯府里過起了閑散侯爺的日子。

    “太平侯曾久居海上,水性嫻熟,又身份高有爵位,能夠服眾;此外他與負責天津港的杜云瑟與齊黍縣主是舊識,合作起來沒有太多隔閡!

    吳深勸道,“太平侯與康貴太妃姐弟情深,留太妃在京中,不怕他在外面起什么心思!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及,將軍在外領兵,肯定要留人質在京中,吳深自己就是將軍,對此心知肚明,直接心直口快地說出來了。

    嘉泓淵頷首,接受了這個諫言,目前而言康忠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幾句話說完正事,嘉泓淵輕輕呼吸了一下,整個人的氣質發生微妙的變化,開始與吳深閑聊。

    “聽說舅母已經去閔家上門拜訪過了,兩家人都有結親的意向,你打算什么時候辦喜事?”

    吳深沒想到嘉泓淵會突然說起自己的親事,不好說是怕時機不對不敢求賜婚,口中含混道,“我本來想求陛下賜婚,結果一忙居然給忙忘了!

    嘉泓淵了然,輕輕笑了笑,“近來京中風波不斷,該有一場大喜事沖沖晦氣了,朕今日便下旨賜婚,著欽天監和禮部幫忙籌備婚禮,下個月就能喝到喜酒了。”

    吳深起身謝恩,嘉泓淵擺了擺手,眼睛看向大殿的角落,突然沉默下來。

    吳深知道嘉泓淵在想誰,沒有說話,十六,或者說皇后的靈柩還停在奉天殿和謹身殿中間的華蓋殿里,一直沒有下葬。

    對朝臣來說,封一個死人為皇后,封一個不知身份的暗衛為皇后,把皇后的靈柩停在奉天殿后面不下葬,又一口咬定皇后沒死全國搜尋……這一樁樁荒謬至極的事算下來,真不知哪件更讓他們吐血三升。

    總之,嘉泓淵用至高無上的皇權和明晃晃的屠刀一意孤行,硬生生把這一系列事全部辦完了。

    不過凡事都有一個度,哪怕是帝王也不可能真的隨心所欲,如果他繼續這么瘋下去,未來會發生什么將不可預料。要知道,尚未完全衰老的太上皇還在坤寧宮里避世隱居呢。

    好在數日之前,經過棲梧青君入宮勸諫,嘉泓淵終于恢復了正常,不再繼續毫無節制地發泄瘋狂,對朝臣們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經此一遭,大家的底線都放低了許多,這個有史以來最荒謬的皇后也被認了下來。

    吳深和嘉泓淵的距離比尋常臣子近,看一些事看得更清楚,他知道,嘉泓淵的瘋狂不只源于憤怒,還源于恐懼。

    嘉泓淵真的那么確信十六沒有死,那么確信從謹身殿配殿中找出的尸骨不是十六的嗎?不見得。

    如果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就不會在華蓋殿中給皇后停靈。

    他只是不敢接受十六已經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事實,所以強迫自己必須相信十六還活著,那具尸骨是假的。

    那么問題來了,誰能神通廣大到在皇城中縱火偷走一個帝王下令軟禁的人,還能找到一具尸骨替代——只有十六自己。

    吳深一時竟不知道,究竟是十六已經死亡對帝王的打擊大,還是十六會背叛他假死出宮這件事的打擊更大。

    如果不想相信其中一個,就必須強迫自己默認另一個是真的,這對嘉泓淵來說,無疑是誅心之論。

    或許是吳深看得有些久了,嘉泓淵看穿了他的想法,很短促地笑了一聲。

    “十六走后,朕重新查了他所有的東西,他的過去,他的訓練記錄,他的任務記載,他的住處,他的私人物品……”

    登基之后,嘉泓淵已經沒有任何需要顧忌的東西,他把之前沒有能力查,或者沒有太在意的與十六有關的所有東西一寸寸翻了個遍。

    他終于看見了那道忠心的影子背后的東西——是一片荒蕪空曠的冰冷廢墟。

    嘉泓淵看著大殿中極少數的幾處陰影,那些影子里,有暗衛,卻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個。

    “十六他,在皇莊行宮和宮里的住處,只有一張鋪了一層薄被的床,床上沒有一點他的味道,因為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朕身邊守夜,靠著墻站在角落里,朕喚一聲就會醒來!

    “他沒有金銀,沒有田地宅鋪,沒有交好的友人,沒有不對付的仇家,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查不到。”

    “……曾經有一把隨身的短劍,也不知去了哪里,朕想找一件他的東西帶在身邊,竟然根本找不到!

    嘉泓淵張了張嘴,萬千話語在喉嚨口消散,后面的一聲也說不出來了。

    他想起棲梧臨行前說的那句話,遲到太久的悔悟在心里沖撞。

    “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向他索取,你沒有真正給過他他能感受到的愛,又怎么讓他明白,你想要的愛是什么?”

    他把十六當成一塊天生不懂愛的石頭,自作主張要把這樣的他永遠留在身邊,但十六身上的傷和硬殼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在被數不盡日夜非人的訓練打碎骨頭、剝奪自我前,他也是一個會痛會怕、會哭會笑的正常的人。

    從來沒有什么生來就忠心的“狗”,在降臨在這個世界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渴望愛的孩童。

    他自私地想把十六永遠以暗衛的樣子留下來,因為這樣的十六最讓他安心,說不想讓十六受傷,但事實上,這么下來,真正萬利而無一害的人是自己。

    秘藥之事后,二人關系無法回到單純的主仆,他惶恐不已,害怕就此失去十六,又逼迫對方立即愛上自己,用后位、用親族、用軟禁威逼利誘。

    可他忘了,十六本質上是一個人,是人就會渴望溫暖與愛,是人就會有喜怒哀樂,被逼到極致的十六,留給了他一場大火和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

    嘉泓淵心里的暴怒已經在一次次收到尋找無果的密報后消散了,像大火焚燒后的宮殿一樣,只剩滿地灰燼與殘骸。

    他寧愿十六是真的假死逃走了,寧愿強迫自己承認十六有了更喜歡的去處,也不想相信華蓋殿那具無比華麗的棺槨中的尸骨是自己無法挽回的愛人。

    殿外的太陽升了起來,琉璃瓦上的寒霜卻仍未消散。

    還有再見的時候嗎?嘉泓淵瞇了下眼睛,許多微末的線索在心里不斷組合,不斷推演。

    一定有,他幾乎要笑起來,卻露出一個更加悲傷的神情。

    第220章  狼子野心的洋商

    杜云瑟上奏后幾日, 昭新帝正式頒布了命天津府牽頭組織艦隊下南洋宣揚國威的圣旨。

    這是裕朝近百年來第一次主動派艦隊遠航,雖然從前兩年開始,朝中就已經有了風聲, 但真的看到板上釘釘的圣旨, 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無論守舊派和革新派各持什么樣的觀念,打了多少嘴仗, 下南洋的籌備工作都在圣旨下達后立即展開了。

    這支艦隊將會從天津港出發, 出渤海灣后,途經黃海與東海,在臺灣島進行補給,接著繞南洋一圈, 先后前往呂宋、麻逸、爪哇、馬六甲、占城等數十個對裕朝朝貢稱臣的國家。

    艦隊包括四艘巨型樓船, 八艘糧草補給船,十二艘兵船,以及幾十艘負責來往交通的中小型船只。

    秋華年親自去港口看過裕朝的艦隊, 對比了一下停在附近的海外商人的船,得出一個十分客觀的結論——就算裕朝百年不曾遠航, 它強盛的國力支撐出的造船水平依舊遠超于同代其他國家。

    尤其是造船局結合無數前人經驗與今人智慧,又根據從外國商人的船上得到的數據進行改進后造出的巨型樓船, 飄在海里,簡直像一個令人心生恐懼的龐然巨物。

    來自現代見過大世面的秋華年僅僅是覺得感慨和自豪,其他人就是驚呼神跡了。樓船駛入天津港后,每天都有無數慕名而來的百姓瞻仰奇跡,不少人甚至帶著祭祀用的香燭黃錢, 一邊磕頭一邊求神船保佑。

    管理港口的官吏給杜云瑟匯報這些時, 秋華年正好在旁邊,百姓們把樓船當神仙參拜出乎他的預料, 荒謬搞笑之外,也透露出一種質樸的可悲。秋華年想了一下,覺得堵不如疏,與其嚴令禁止,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宣傳科學觀。

    秋華年專門寫信回京,把原葭借調過來一個月。原葭因為算學天賦突出,曾主筆《算學淺要》的幾何篇,幾個月前被御書庫特聘為校書。這雖然只是一個不正式記錄在案也沒有品級的小官吏,但以女子身份為官本身已經能稱得上巨大的成就了。

    原葭很快就帶著原若來到天津,秋華年安排姐弟倆住下,又從天津府貢院中選調出一批對算學有研究的學子,從造船局中抽出一批能言善道的工匠,統一交給原葭調配,每日分組在港口給百姓們講解大船是怎么造出來的。

    春生對算學和大船都不感興趣,整日拉著幾個月不見的原若玩耍,還專門去了趟薊縣,請原若吃正宗的煎餅馃子和糖油麻花。

    九九在算學上的天賦也一般,但她對給百姓宣講科學這件事很關注,這幾天只要不忙,就會陪著原葭一起去港口。

    有知府家的大小姐坐鎮,那些對此有意見或者有小心思的人沒一個敢搗亂使壞,這樣一天天宣講下來,在港口燒香拜船的人明顯減少,原葭還撿到了十幾個對算學產生了興趣的青少年,有男有女有哥兒。

    原葭本想給這些孩子一人送一套算學淺要,送之前突然意識到,這些孩子大多出身貧家,連字都不認識,每日都要辛苦干活維持生活,就算有書也是白搭。

    九九明白她的尷尬和困難,找來一個冊子,把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全部記下,鼓勵了一番后放他們離開了。

    “卻寒小姐,你記這些是想之后安排他們進學堂讀書嗎?”

    原葭心里還是有些悵然,誠然九九可以輕松負擔起十幾個孩子讀書的花費,得到家里的支持,還能負擔起上百個。但放眼整個裕朝,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有天賦、有夢想卻沒有機會學習的孩子豈止十幾個、上百個呢?

    九九笑著搖頭,“當然不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有更好的辦法!

    “什么辦法?”

    九九賣了個關子,“這是華哥哥的大計劃,原姐姐明年就知道了。”

    兩人正說著,秋華年帶著人來了港口,九九和原葭過去迎接。

    港口風大,氣溫也比別的地方低,九月末已經十分冷了。秋華年披著一身丁香色的織錦斗篷,斗篷上用金絲勾勒出圖案,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雪白的風毛沒有一絲雜色,被風吹向一個方向,映襯著如玉容顏。

    秋華年的身體這兩年養好了不少,但比起常人還是弱些,手中已經抱上了手爐。

    九九注意到,華哥哥身后跟著兩個面貌和裕朝人區別很大的洋人,一個頭發深紅眼睛碧綠,一個黑發黑眼皮膚也很黑,長得尖嘴猴腮。

    這兩個人是祝經誠之前從福州帶來的洋商,九九聽秋華年說過,這些做著一夜暴富美夢踏上遠洋旅途的洋商每一個骨子里都是瘋狂的亡命徒,他們在海上通常有雙重身份,既是商人又是強盜。

    如果所到國家國力強盛,他們就會拿出貨物諂媚地尋求交易,如果所到之地小國寡民,他們就會露出殘暴的嘴臉,拿起屠刀奴役甚至屠殺原住民,掠奪走不屬于他們的財富。

    這些話給九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九九對外國商人十分警惕,她已經意識到,茫茫大海之外不僅有無數奇珍異寶和有趣的風土人情,也有血腥的廝殺和殘忍的弱肉強食。

    更讓九九心驚的是,秋華年還說,如果大裕不思進取,原地踏步,遲早有一日,他們腳下的土地和同胞也會成為被掠奪和屠殺的羔羊。

    對自幼受到“天朝上國”這個概念洗禮的九九來說,這簡直比天方夜譚還要令人難以置信,可她同時也知道,華哥哥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無的放矢。

    相比起萬分糾結的九九,杜云瑟很快就接受了秋華年的話,并著手布局,從現在便開始防微杜漸。

    秋華年帶兩個洋商來港口,一方面是因為本次下南洋需要用到他們,另一方面也有秀肌肉敲打的意思。

    九九暗暗觀察,那個叫于宣的馬六甲商人看到神跡般的樓船后,先是閃過驚恐之色,很快便變成更加狂熱急切的表情,恨不得馬上就匍匐在華哥哥腳下宣誓效忠。

    那個叫馬特奧的佛郎機商人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很乖巧聽話,但九九沒有錯過他眼眸深處的不甘與野心。

    這兩個人雖然性格不盡相同,身上卻都有著如出一轍的野蠻與狠厲,華哥哥說得沒錯,這種狼子野心的商人,只要有機會,有足夠的利益驅使,一定會反過來咬裕朝一口。

    秋華年看著停泊在大海上,兩頭翹起各有三層船艙,排水量接近四百噸,需要三百人一起喊號子才能轉動船舵的巨大樓船,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大船出現在海上,幾乎約等于無敵。

    “老馬,你們國家最好的船比起大裕的樓船來說如何?”

    馬特奧彎著腰,恭敬無比地回答,“尊貴的縣主殿下,小人不敢撒謊,佛郎機的船與上國的船相比,不及其中萬一。”

    秋華年淡淡笑了笑,沒有相信馬特奧的話。

    佛郎機的船就算不如樓船,差距也絕沒有馬特奧說得那么大,不然這個初代殖民帝國根本不可能獲得那么多的海外財富與殖民地。

    領土和財富是需要武力值去守護的,就算你只想開開心心做貿易,也擋不住伺機而動的禿鷲與豺狼,所以這次下南洋的艦隊,才會編入足足十二艘兵船,由太平侯率領三千通曉水性的水兵精銳和三十門火炮、二百支火銃、一千支火箭護衛。

    碰到一些面積不大的南洋小國,這個兵力甚至可以做到滅國。裕朝的艦隊是去友好交流做生意的,但碰到實在不長眼要碰瓷的,太平侯絕不會介意摟起袖子給他們幾下子狠的,免得大裕許久不出門和鄰居們交流,被人當成好欺負的軟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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