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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2章  舊友云集,何不快哉?

    杜云瑟傍晚回到家中, 并沒有被大雨淋濕。

    據說新帝專程讓宮車把他一路送到了長安東門,全余回來說起時,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不過他看見已經回來的烏達, 臉上的笑意立即僵住, 緊接著加深了幾分。

    兩人互相叫著哥哥,心口不一地寒暄了幾聲, 暗地里較著勁。

    主家的光景眼瞧著越來越好, 他們也要奮起追上,不能被落下了!

    今天家中有遠客來到,廚房多做了幾道菜,把大桌子搬了出來。

    桌上的菜里有一道清蒸海魚, 魚足足有一尺半長, 擺在桌子正中央,非常有分量。

    海魚是王引智和鄧蝶夫妻讓人送來的,海津鎮離京城近, 送到時魚還十分新鮮,廚房簡單處理了一下, 放在鍋上蒸熟了,再烹上一點醬油, 把蔥絲和紅辣椒絲蓋在上面拿熱油一澆,味道鮮美得不得了。

    秋華年想到過陣子到天津后,天天都有這樣的美味吃,心情都輕快起來。

    在飯桌上,葉桃紅和秋華年與杜云瑟說起了家里的事。

    新帝登基, 按慣例一定會開恩科, 有的恩科只開會試和殿試,有的則還會加開一次鄉試。

    恩科在正常三年一屆的科舉考試中增加了一屆, 相當于多給了學子們一次機會。

    為了展現新皇的皇恩浩蕩,也為了討吉利,新皇登基開的恩科錄取率也會比正常高,是不容錯過的大好時機。

    葉桃紅想幫云成打聽一下,這次開恩科會不會加開鄉試。

    云成已經考中秀才,如果恩科加開鄉試,今年秋天他就能下場一試了。

    為了讓百姓休養生息,鼓勵生產生活,裕朝禮法非常人性化地大幅度縮短了孝期,一個月出重孝,十二個月出孝。

    只要不在重孝期內,就能參加科舉考試,因此云成完全趕得上八月份的鄉試。

    新帝還未正式登基,朝廷處于罷朝狀態,尋常人根本無從打探關于恩科的圣意。

    不過對每日出入皇城處理政務的杜云瑟來說,這都不是問題。

    “云成的學問長進很快,已經能下場一試了,我回頭整理一些鄉試的題目與心得,讓人給他送回去。”

    圣意不可直言,但暗示到這個程度,云成肯定能明白背后的意思,努力準備起來。

    葉桃紅臉上閃過喜色,由衷為云成感到高興。

    大哥大嫂為人公道,當初在村里時,云成對存蘭也照顧頗多,葉桃紅雖然和公公離了心,厭惡老三一家,但還是把大哥大嫂一家當成自家人。

    吃完飯后,大家各自離去,秋華年把烏達叫來細問杜家村發生的事。

    杜云瑟去嬰兒房看著兩個孩子睡著,回來時順手關上了門窗。

    “老太公病得急,我們剛到的時候,村里確實有些亂。”

    “主要是杜寶禮那家人在鬧,因為族學的緣故,村子里的人口快速變多變雜,榴花姑娘要照顧孩子,沒力氣管族學,有些心思不好的就跟著渾水摸魚。”

    去年杜云瑟高中狀元后,秋華年一家人返鄉,那時魏榴花已經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孕,孩子是去年十月中旬出生的,秋華年還專程送了禮回去。

    谷谷和秧秧出生后,秋華年切實感受到了照顧人類幼崽多么艱辛,時時刻刻都要盯著,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

    魏榴花沒有仆役使喚,也沒有婆婆、妯娌或者小姑子幫忙,柚哥兒年紀小,云湖還要干地里的重活,帶孩子的大部分工作只能她一個人來,著實辛苦。

    “九九想做衣裳首飾生意,回頭讓她寫信回去問問榴花嫂子愿不愿意入伙幫忙吧。”

    魏榴花絕佳的女紅天賦和出神入化的繡功,不該埋沒在鍋碗瓢盆里,她可以有更好的事業。

    烏達繼續講起村里的事。

    烏達等人帶著秋華年和杜云瑟的吩咐回村坐鎮后,那些心思浮動的人立即消停了。

    和縣主與狀元郎對著干,無異于以卵擊石,大家都不是傻子,無利可圖的事誰都不會做。

    族長吃了御醫開的藥,精神好了一些,把長子寶仁叫到炕邊,問清自己意識混沌的這些日子村里發生了什么后,沉默了很久。

    寶義一家人雖然回來了,但肉眼可見地與族長不親近,葉桃紅只在剛來時進來問了個安,存蘭保持沉默,云英雖然不太記得三歲前的事了,但也學著母親和姐姐的樣子,不在族長屋里多待。

    族長躺在炕上,一陣陣心酸,卻也明白這都是自己偏心造的孽,怨不得別人。

    寶禮一家人天天在族長家的磚瓦大院外面哭,說想見老父親最后一面,盡一盡孝心,寶仁和寶義商量后,把他們放了進來。

    寶禮見到族長,沒說幾句話,就明里暗里暗示自家三個小子都大了,過幾年要娶妻生子了,他家里實在太窮,想從族長手中重新討些好處。

    族長的目光掃視過神情如出一轍的父子四人,閉上眼睛,一言不發,往后再也沒有提過三兒子一家。

    “老太公出殯的時候,漳縣有頭臉的人幾乎都來了,那家人穿著孝服突然沖出來,跪在路中央一陣哭天喊地,說寶仁寶義兩位爺苛待兄弟。”

    寶仁家的云成要科舉,寶義在朝為官,這個苛待兄弟的名聲落下,對兩家來說絕不是好事。

    烏達露出鄙夷的神情,“他們難得聰明一次,也聰明得有限。來送殯的人都是看在您二位的面子上來的,只要您支持兩位爺,誰會幫他們說話?”

    “何況云成公子在呢,幾句話就把他們的謊言戳穿,讓眾人看清了這家人的真面目。”

    “后來老太公喪事結束,云成公子讓人開了宗祠,按照當初定下的族規,以借父喪鬧事、污蔑同族的罪名把他們逐出杜家村了。在背后給他們出謀劃策的那家外來的人,也在查出來后一并送走了。”

    烏達一口氣說完事情的過程和結果,才緩了口氣。

    秋華年放心點頭,示意烏達喝口茶水。

    杜家村的生活雖然有許多小波瀾,但一切都在正軌上,族長去后寶仁接手了這個位置,秋華年相信,寶仁和孟福月夫妻會做得更好。

    不過新帝登基開恩科,族學先生廖蒼應該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如果廖蒼高中,杜家村族學還要再請一位先生。

    對于這點,秋華年并不擔心,以杜云瑟連中六元的盛名,邀請一位有真才實學的先生信手拈來。

    秋華年讓烏達下去休息,對杜云瑟笑道,“兜兜轉轉了幾年,大家又要在京中重聚了。”

    不只是魏榴花、云成、廖蒼等人有可能入京,等開設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祝經誠和蘇信白也很有可能過來。

    舊友云集,何不快哉?

    第193章  “再有兩日,小舅舅就要回來了。”

    從江南到京城的官道上, 一路穿著黑衣的驃騎飛速掠過。

    隊伍里除了打著黃旗的騎兵,還有幾架囚車與一輛馬車。

    盛極一時的江南遲氏一夜之間淪落地獄,傳承數百年的家底讓負責抄家的官員忙活了十余天, 才勉強整理出粗略的賬目。

    除了囚車中這幾個涉及重大隱秘需要押回京中細審的, 遲氏主系的人已經全部處斬了,旁系中那一群群涉事的也在加急審理。

    因為新帝下了急令, 讓他們務必在登基大典前趕回, 這隊人馬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趕路,每天只在沿路歇息三個時辰。

    不出意外的話,再有兩日,他們就能入京了。

    天色近晚, 今日已經連續趕路七個時辰了, 勘測過地形后,精簡的隊伍在官道旁不遠處的一片平坡上停駐。

    穿著黑衣的年輕人翻身下馬,示意騎兵總旗安排人扎營, 接著走向隊伍中唯一的馬車。

    為了跑得快,馬車車廂不大, 不是很舒服,不過比起騎在馬上或者綁在囚車里, 肯定要好上不少。

    “遲小姐今日如何?”

    深青色的車簾從內揭開,面色蒼白的遲清荷鎮定道,“多謝十六公子,我還撐得住。”

    騎兵們訓練有素,很快就扎好數個帳篷, 生起火燒水加熱食物。

    十六伸出手臂, 讓遲清荷扶著自己下來。

    在馬車上窩了一天,遲清荷的雙腿接觸到地面時一陣酸麻, 差點沒站穩,道了聲抱歉。

    急行趕路,人員一再精簡,自然不能帶伺候的丫鬟,不過遲清荷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比起還有馬車坐的自己,遲清荷更佩服十六公子,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快馬上,真不知他是怎么堅持下來的,他還中了……

    隨行攜帶的帳篷數量不多,遲清荷和十六共用一頂小帳篷,兩人前后走進帳篷,遲清荷忍不住問,“十六公子,那藥到底……”

    “無礙,返京后我會去太醫院細查。”

    遲清荷皺起淡淡的煙眉,心里還是放不下。

    想到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遲清荷有一種恍如夢境的不真實感,當然,是無比美好的夢。

    她本以為,那些事發生后,自己只能帶著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在遠離故鄉與親人的地方躲藏一輩子。

    被家人偷偷送到東北后,她日思夜想,一遍遍回憶過去的所有細節,隱約悟到了些什么,然而已經毫無作用。萬般懊悔無處訴說,也不敢訴說,只給遠走東北后認識的唯一的朋友九九透露過一句。

    那時九九的兄長已經考中了狀元,即將去京城任官,從姑父口中,遲清荷知道了杜家是太子麾下的人。

    但遲清荷仍無法確定對方會不會注意到遲氏,會不會發現“清池閑人”的問題。

    她在臨別時對九九吐露心聲,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可能,是一次無望的掙扎。

    那時的她萬萬沒有想到,不過一年時間,那句話就帶給了她一個全新的、夢寐以求的機會。

    從京中來的太子的人本想把她保護起來,由其他人易容成她,深入遲氏探查幕后情報。

    但遲清荷拒絕了。

    遲清荷是遲氏旁系的小姐,遲氏中認識她的人非常多,易容再像,也會有破綻,比不得本人親自過去。

    她不想再躲下去了,她想親自去探尋當年的真相。

    在她的堅持之下,負責此事的十六公子同意了。遲清荷本人作為明面上的誘餌,十六則扮作被宋太太“藏”起來的,從江南陪遲清荷逃亡至漳縣的遲家下人。

    提前到位,層層布局下,遲氏派來抓人的人手不疑有他,把兩人一起綁走了。

    他們的主要注意力在遲清荷身上,千方百計確認了遲清荷是真的,卻怎么也想不到,那個順手捉回去的遲家下人,會是太子麾下最得力的暗衛。

    在遲氏的這些天,兩人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十六挖出了不少東西。遲氏利用情報暗網,幫庶人嘉泓瀚策反京外大營駐兵的珍貴情報,就是這么得來的。

    如果沒有這個,太上皇萬壽節那日,太子一方很難在事態嚴重前控制住京外大營。

    改天換日的計劃,環環相扣,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這些日子里,遲清荷在裝傻周旋中,也終于得知了念念不忘數年的真相。

    背后的故事不算好,但也不算最壞。

    當然,這次臥底行動中,他們也數次面臨險境,有一次差一點點就命喪黃泉。

    為了取信于遲氏,也為了保護自己,十六公子主動喝下了遲氏給的秘藥……

    遲清荷坐在帳篷的坐榻上悄悄觀察十六,見他面色正常,舉止干練利落,才稍微放心了些。

    十六簡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包裹,對遲清荷說,“遲小姐睡一覺吧,我們在這里駐扎兩個時辰后繼續趕路,今晚不會休息了。”

    遲清荷這幾天已經習慣了這種不要命般的趕路模式,聞言立即躺平閉上眼睛。

    十六坐在另一邊,抱著胳膊靠著帳篷,幾個呼吸后進入淺眠。

    這樣的狀態下,營地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能立即醒來,以最快的速度作出應對。

    ……

    新皇登基的日子終于定下了,欽天監的官員快掉光了頭發,把選出來的黃道吉日一個個解釋得天花亂墜,新帝才不緊不慢地圈定了一個。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天帝赦罪,諸事皆宜。新帝將于此日祭告皇天后土與列祖列宗,舉辦登基大典。

    至于改元,則要等到來年。

    這是以“元化”二字打頭的最后一個年了,下一年開始,整個國家的紀年會變成新帝的年號。

    秋華年在整理自己和杜云瑟的正式禮服,登基大典那日,他們都要進宮朝賀,秋華年要穿縣主吉服,杜云瑟則穿朝服。

    雖然杜云瑟的官職還沒有正式升上去,但天子已經下令讓禮部送來了正三品的朝服。

    三品官員才能穿著的紫袍上繡著孔雀的圖案,烏紗頭冠共有五梁,兩側帽翅飾以金紋,鑲金革帶與象牙笏板、牙牌一應配全。

    新帝在登基前處置了宮變的罪人,登基之后,便要開始名正言順地封賞功臣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想在新帝登基后保持自己的地位,之前奪嫡時卻沒有站隊太子的人,如今都在擠破了腦袋地找門路、表忠心。

    杜府每天都能接到一大摞帖子,全是攀關系拉交情的。

    有的帖子角度之奇特,讓秋華年看了忍俊不禁。

    “這人有個兒媳是襄平府人,兒媳的兄弟幾年前給他們送過秋記紅腐乳當年禮,他吃了后‘驚艷不已,念念不忘到如今’,這叫和我‘神交已久’。”

    秋華年把帖子放回去,笑著搖頭,“照這么論,裕朝大半人都是我的熟人。”

    對于這些帖子,秋華年的態度是帖子可以遞進來,禮絕對不收,那些悄悄拿出珍寶玩器和巨額銀票開路的,直接關門拒絕。

    家里下人少,關系簡單,秋華年又擅長管理,全余和烏達正鉚足了勁地爭個高下,沒人敢偷偷收好處開后門。

    這些帖子收進來,秋華年和杜云瑟一個都沒有回復,只是看過一遍,記下都有哪些人,做到心中有數。

    新帝正在吊這些前朝重臣們的胃口,在得到滿意的結果前,不會讓他們安心的。

    杜云瑟從宮中回來,秋華年讓人把兩套華貴的禮服收下去好好熨燙妥帖,不要到時候手忙腳亂。

    見秋華年面有疲憊,杜云瑟上前幫他輕輕按捏太陽穴。

    “華哥兒多歇一歇,帖子和禮服都不著急。”

    杜云瑟的力道非常到位,不輕不重剛剛好,秋華年閉眼享受了一會兒,拉住他的手。

    “我今天沒干多少事,只是精神不太好,心里總覺得不安穩。”

    杜云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要不要讓太醫來瞧瞧?”

    府上的太醫在谷谷和秧秧出生半年后回去了,不過秋華年想請,只是往太醫院遞個牌子的事。

    秋華年搖頭,“沒那么夸張。身處巨變之中,即將開始新的生活,難免會有些輕飄飄的不真實感。”

    杜云瑟點頭,告訴秋華年一個好消息。

    “再有兩日,小舅舅就要回來了。”

    秋華年聽了,果然精神一振,“正好趕得上登基大典,太好了。”

    新帝登基之后,他就要想辦法為梅家洗清冤屈,并給十六恢復身份,把他接出宮來。希望十六這次回來,能給他肯定的答復。

    秋華年不清楚十六和新帝之間的過往與感情,但他看得懂局勢。

    新帝如今已經成為萬萬人之上的最大的封建集權者,他若真的有意給十六愛人的身份,不過是一句話一道旨的事。

    但他一直沒有動作,也沒有批復那些選妃立后的折子,可見他有其他的想法。

    無論那想法是什么,秋華年都不想已經受了數不清的苦的十六再去沾染了。

    新帝想要做一個明君,他是一個冷靜理智的、有遠大抱負的君主,不是一個瘋狂的、荒唐的暴君,只要做好計劃,秋華年不怕他不放人。

    杜云瑟見秋華年打起精神,唇角微微勾起。

    幾年前,在梅爭春墓前,他曾立下誓言,一定要為華哥兒找回親人,無論遇到何種困難都不會退縮。

    新帝的心思,杜云瑟猜得到幾分,想讓十六順利出宮,除了他們需要努力的外,還得十六自己去開口。

    如果十六真的鐵了心要留在新帝身邊,秋華年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秋華年撐著下巴,看著窗外院中的蔥蔥綠植,輕輕嘆了口氣。

    “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幸福。”

    第194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閔樂逸坐在自己的屋子里, 百無聊賴地磨匕首。

    朝廷改天換地,新帝即將登基,京城內外都在戒嚴, 閔樂逸不能像以往一樣輕松地改裝出門游玩。

    吳小將軍已經回來了, 但他同時管著京城的防務和京外大營,忙得一個人恨不得能掰成三個來用, 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間正式拜訪閔家。

    人不能來, 但各種小禮物和信件一直沒斷過,閔樂逸一日就能收到一份,全是讓人送來后托虎符偷偷送到他手上的。

    禮物有各種花紋的匕首、某條街巷的小吃、某府花園的繡球花,一看就知道是在執行公務時即時挑選的, 信中寫的也是京中日常。

    在不能隨便出門的時期, 這些信成了閔樂逸每日最大的消遣與期待。

    閔樂逸現在只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該怎么和家里人開口說這事呢?

    等新帝登基大典之后,京中的管制逐漸放開,吳深也會閑下來, 到時候,吳深就要來正式拜訪閔家了。

    閔樂逸可以想到, 如果吳深上來直接來一句提親,自家兄嫂的表情會多么精彩, 事后自己又會面臨多少“審問”與調侃。

    把磨得無比鋒利的匕首放在一旁,閔樂逸拿起供在架子上的雙環扣,開始出神。

    吳深這些日子一直沒有親自來見他,反而讓閔樂逸更加體悟出對方的好來。

    只有真正重視與尊重,才會慎重挑選上門的日子, 在外事落定、加官拜將后以最好的形象登門。

    吳深回到京中后, 閔樂逸心中的不安全部消散,只剩下羞澀與悸動。不見面比見了面還想對方想得多。

    “虎符, 你說我直接去給兄長說怎么樣?”

    虎符一邊收拾架子一邊回答,“衙門不上班,大公子一直在家里,哥兒去前頭說吧。”

    閔樂逸苦著臉,“要是真這么容易,我早就說了。”

    他該怎么給兄長開口?“我的親事不需要擔心了,我自己找了一位,是傳說中的吳小將軍,我厲害吧?”

    雖然是實話,但真這么說,閔樂施一定會先懷疑弟弟是不是魘住了。

    要說明白他和吳深的前因后果,就要從久遠的襄平府講起,再講到京城城隍廟驚魂,講到元宵節的燈火,講到京外地牢,講到巷口贈玉……

    閔樂逸數了數這一連串事情中,自己犯了多少事,瞬間沒了勇氣。

    兄長雖然與父親一樣性情溫和內斂,但畢竟是大理寺的官員,幾年下來,積累了不低的官威,真板起臉來,閔樂逸還是要怕一怕的。

    虎符看熱鬧不嫌事大,“大不了就是罰寫字和讀書,還有不許出門啦,哥兒的膽子怎么這么小了。”

    哥兒和吳小將軍的事,連他一開始都被蒙在鼓里,這個事情必須陰陽怪氣一下!

    閔樂逸看了一會兒晶瑩圓潤的雙環扣,猛地攥緊了手,“我們走!”

    “真的直接去找大公子和夫人?”虎符沒反應過來。

    “不,讓人備馬車,我們去華哥兒家!”

    ……

    以閔樂逸和秋華年的交情,上門拜訪不需要提前遞帖子,直接去就行了。

    京中四處戒嚴,閔樂逸不好喬裝打扮出門游玩,但乖乖坐著馬車去杜府拜訪還是沒問題的。

    之前閔樂逸怕打擾宮變后開始忙碌的秋華年,一直沒有上門。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杜府附近的街巷樣貌變了許多。

    虎符趴在車窗往外看,“哥兒你看,這一溜的樹好多換了,看土是新栽的。”

    “原本這里有許多賣小吃的小販,現在都不見了,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回來。”

    “嘶——這個棚子是倒了嘛?還沒來得及修。”

    閔樂逸目光掃過棚子倒塌的柱子上的血跡,心中一凜。

    他隱約聽人說,庶人嘉泓漪、嘉泓瀚等人逼宮那日,杜府也受到了多次攻擊。光憑想象難以了解全貌,看見這附近未完全處理干凈的戰斗痕跡,閔樂逸終于感受到了其中驚險。

    馬車轉過一條胡同,車夫熟門熟路地朝杜府接近,閔樂逸收回目光,余光突然掃到一道身影。

    “哥兒?”虎符不解,閔樂逸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突然收緊了。

    虎符朝閔樂逸剛才看的方向看去,嚇了一跳。

    “那、那是……”

    閔樂逸抿了下嘴,把頭扭到一邊,“快些趕車,不用理會。”

    然而事與愿違,杜府在宮變時被圍攻過,現在是城防檢查的重中之重,一隊巡查官兵正巧路過,按流程攔下了不知底細的馬車。

    車夫取出閔樂施的腰牌,給官兵們解釋自家主人的身份。

    這一耽擱,方才閔樂逸和虎符看到的人注意到了馬車,也聽見了馬車中的人是誰。

    面容憔悴,穿著一身白衣的消瘦青年眼睛一亮,看著飛速放下的車簾,回想車內驚鴻一瞥的身影,眸中的光芒漸漸黯淡。

    他在原地踟躕不前,即將鼓足勇氣上去問候時,外面的胡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他看見如今京中與杜云瑟合列第一新貴的吳深將軍策馬而來,在馬車旁勒緊韁繩。

    高大的駿馬打著響鼻,精準停下,碩大的馬蹄踏起揚塵。

    吳深看了眼車夫,“這是大理寺評事家閔小公子的馬車,不用盤問,送小公子去杜府找縣主說話。”

    馬車里的人應該是小聲說了句什么,吳深突然揚起燦爛的笑容,在馬上俯下身。

    “我剛剛接了旨,要入宮復命,過幾日我母親會來京中,到時候我們再見。”

    皇命在身,不能久留,吳深說完話后便策馬離開了,閔府的馬車也繼續向前行駛。

    白衣青年呆滯地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素來機敏的大腦一片混沌,不知該思考什么。

    馬上的吳深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跑遠了。

    ……

    閔樂逸來的時候,秋華年正在理賬,今年夏天沒有往年那么熱,秋華年用上了十六去年送的巨大樓船冰盆,正房里涼絲絲的,非常舒服。

    秋華年把秋記六陳和家里的賬目收到一邊,讓人上冰豆花和各種冰鎮水果招待閔樂逸。

    閔樂逸身體強健,腸胃也好,尋常哥兒經不得吃太多冰,他卻沒這個顧慮。

    “這些天太忙了,沒顧上我們逸哥兒,怎么突然來了?”

    閔樂逸之前一直不來,在登基大典前上門,肯定有事情。

    閔樂逸腦子里還想著剛才在外面遇到的事,愣了一下后說,“就不能是我想谷谷和秧秧了嘛。”

    秋華年暫且不戳破他,“谷谷和秧秧最近在學抓東西,看見人就笑,我帶你去看他們。”

    接近七個月的嬰兒已經能熟練掌握爬行了,東廂的嬰兒房再次改裝,右邊靠窗擺了一張和正常床一般大小的爬床,爬床四周圍了一圈兩尺高的圍欄,用軟綢包著,防止孩子磕到碰到。

    爬床鋪著柔軟但有一定支撐度的墊子,谷谷和秧秧醒著時就在床上亂爬,累了困了倒頭就睡,非常方便。

    閔樂逸進來時,谷谷正拿著一只有抓手的圓潤積木亂丟,一下子丟到了閔樂逸腳邊。

    “好大的勁。”閔樂逸驚奇地笑,“我才一個月不來,谷谷就這么厲害了。”

    谷谷得了鼓勵,繼續賣力地扔積木,秧秧靠著圍欄坐著,咬自己軟乎乎的小手,不去湊這個挺熱鬧。

    閔樂逸陪谷谷玩了一會兒,撿起積木打量。

    “是金絲楠木做的,上面還雕刻了這么復雜的花紋。嘖嘖嘖,真不愧是開了秋記六陳的齊黍縣主的手筆。”

    秋華年把積木接過來放到一邊,回頭消毒后再還給孩子們。

    “這是丙七丙八送給孩子們的,我只是說想要一套給他們練習抓東西的積木。”

    秋華年本意不想要這么夸張,但丙七和丙八一份活能出十份工,給谷谷和秧秧的東西從做工到用料從來不打折扣,還總是主動加碼。

    秋華年感受到他們的善意,沒有拒絕,記在了心里。

    他想到丙七丙八兄弟倆和十六一樣,是被沒入宮廷失去姓名的罪臣之后,打算趁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際,看看有沒有機會幫二人取回原本的身份。

    農具、酒精、碘酒等功勞林林總總加起來,應該是夠了。

    嬰兒精神短,等谷谷和秧秧明顯累了,秋華年帶閔樂逸出來,去花園賞花。

    “回神了沒?說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閔樂逸張了張嘴,“果然什么事都瞞不住華哥兒你。”

    他本來是打算直接說自己和吳深的事的,但因為剛才在外面的遭遇,先說起了另一件事。

    “華哥兒,我剛才來的時候,在你家巷子附近看見了一個人。”

    “誰?”秋華年見閔樂逸神情復雜,笑了一下,“我猜猜,是不是郁閩?”

    閔樂逸一臉驚訝,“是怎么猜出來的?”

    “能讓你露出這種表情的人不多,加上郁氏最近一直在京中無頭蒼蠅般亂竄,聯想一下就知道了。”

    只要知道足夠的信息,秋華年就能抽絲剝繭掌握局勢。

    閔樂逸對最近外面的事了解不多,“郁氏不是已經完蛋了嗎?”

    “涉事的幾大世家中,陛下對郁氏的處置最輕,除了郁聞外,暫時沒有人被斬首,也沒有人被沒入奴籍,只是免去所有郁氏之人的官職,查抄了他們除了宗祠和祭田之外的家產。”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郁氏肯定不甘心徹底淪落入底層。他們覺得新帝的態度有回轉的余地,最近一直在四處找關系請人幫他們說話。”

    郁氏一族橫貫數百年,門生故吏數不勝數,但人大多是趨利避害的,誰會愿意冒著被新帝厭惡的風險,去拉陷入泥潭不復風光的郁氏一把呢?

    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如今只能焦頭爛額地對那些他們曾經看不上的人搖尾乞憐。

    郁氏一族也送了帖子給杜府,應該是見杜府一直沒有回應,才派郁閩過來,想以曾經同窗讀書的情誼打動杜云瑟吧。

    第195章  “十六公子奉皇命入宮了。”

    想到郁閩, 秋華年有些感慨。

    曾經的郁閩在家族的縱容與放任下,過于幼稚、驕傲、眼高于頂,但和整個郁氏相比, 還算不上無藥可救。

    不知鄉試失利沉浸兩年, 又遭逢家族巨變的他,如今是什么模樣。

    究竟是在挫折與磨礪中有所成長, 還是一頭栽進了更深的黑暗中?

    秋華年隨意想了一下, 把此事拋開。郁氏的遭遇是這個家族咎由自取,他們是不會管的。新帝已經給郁氏留了一條生路,不過這條路對習慣了養尊處優的郁氏一族來說,恐怕會比死還難受。

    郁閩在門外踟躕不前, 想來心中還有幾分尊嚴, 不愿遵從家族的指令腆著臉上門求助,那他就假裝不知道好了。

    “郁閩沒有對你說什么吧?”

    “沒有,恰巧吳小將軍路過, 幫我解了圍,我就直接過來了。”

    “吳深啊, 他最近真忙,和云瑟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閔樂逸突然朝秋華年眨了幾下眼。

    “嗯?”秋華年也下意識眨了幾下。

    兩人大眼對大眼, 屋子里寂靜無聲,閔樂逸見秋華年接不到自己的暗示,哀嘆一聲。

    “華哥兒,你就不能再聰明一次,把我想說的全都猜出來嗎?”

    秋華年氣笑, “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 你一不給范圍二不給提示,我上哪猜去?”

    閔樂逸支支吾吾, 他要是說了,秋華年也一定會調侃,但是比起獨自想辦法和家里人通氣,他還是寧愿接受好友的玩笑話。

    閔樂逸左右看看,小聲湊近秋華年的耳朵。

    “假如說,假如說我自己找了位不錯的夫婿,對方馬上就要上門提親了,我該怎么平緩、自然地告訴家里人呢?”

    秋華年眉頭一皺,很快松開,往上挑起看著閔樂逸。

    閔樂逸心虛地移開眼珠子。

    秋華年突然捏了把閔樂逸主動湊上來的臉,閔樂逸嗷嗚一聲,捂著腮幫子躥出去。

    “華哥兒你干什么!”

    秋華年笑瞇瞇道,“之前瞞著我,現在來找我幫忙,先收點利息呀。”

    ……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初八。

    新帝登基大典前兩日,京城再一次戒嚴,九大城門全部由重兵把守,除了有特批令牌的辦事人馬,其余人一律不得進出。

    十六在正陽門百米外一把勒緊韁繩,疾馳的駿馬瞬間停住,慣性讓碩大的馬蹄在堅實的路面上留下四道劃痕。

    他抬起一只手臂,身后的隊伍盡數停下,城門方向有注意到動靜的守衛前來查驗。

    十六抬眼望著這座巍峨高大的城門,不單是這片城墻、這座京城,這個天下已經換了新的主人。

    是十六的殿下。

    “來者可是從江南而來的十六公子?”

    十六隱藏在面具下的臉照舊沒有表情,從腰間解下一塊令牌。

    守衛查驗過后,態度愈發恭敬,退開半步抬手道,“陛下有親口御令,十六公子回京后立即入宮面圣,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處理與安置。”

    十六下馬謝了旨,朝后指向唯一的馬車。

    “車里是有功的女眷,不可輕慢,把她先送到齊黍縣主府上吧。”

    守衛沒有質疑,趕緊領命。

    新帝的口諭好多天前就下來了,宮里甚至專門派了人在城門處等著,只為了一看見十六公子就飛速回宮報信。

    這位據說是新帝身邊最得力的暗衛的公子多么簡在帝心,正陽門的守衛們全部認識深刻。

    帝命不能耽擱,十六交代了這一句,便翻身上馬,順著打開的城門單騎奔向皇城。

    沿路街道兩側,看見駿馬影子的人心中紛紛疑惑,不知馬上的人是誰,竟能在登基大典前的京城中策馬?

    ……

    嘉泓淵靠著絕對稱不上舒適的金鑾龍椅,在空曠的大殿中出神。

    登基大典之前,一概朝事罷免,往日站滿文武大臣的奉天殿安靜到寂寥,明亮的地板與柱子反射著晃眼的光暈。

    方才在這里,嘉泓淵接見了一個人。

    庶人嘉泓瀚的正妻,晉州解氏的嫡女,曾經的晉王妃。

    有皇家血脈的宗室處理起來,比其他人家麻煩得多,嘉泓淵可以抄斬世家,卻不能大手一揮把嘉泓瀚的妻小趕上絕路。

    從法理上說,他們是大裕皇族,是太上皇的血脈;從情理上說,他們是新帝的弟媳與侄子侄女。

    嘉泓瀚叛逆當死,但死罪不能波及到他的妻小身上,畢竟真的論起“禍及家人”,整個皇族都包含在內。

    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嘉泓淵只能把這些人送去守皇陵,好吃好喝地供著,但世代不許離開。

    在被“送”去皇陵之前,誕下嘉泓瀚唯一的兒子的解氏女遞上話來,說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新帝日理萬機,當然不是一個罪人之婦想見就能見的,但嘉泓淵破例在奉天殿召見了她。

    因為解氏女用瘋狂掙扎、大鬧、尋死等方法遞入他耳中的消息只有兩個字——“十六”。

    她似乎可以篤定,這是新帝的命脈。

    嘉泓淵已經穩穩站在了勝者的位置上,不介意在十六沒有回來的無聊時候,聽一聽走投無路的窮寇能講出什么笑話。

    確實是個笑話,嘉泓淵低低笑了一聲,眼神一片冰冷。

    他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掌,一時沒有把它握起來。

    十六,對他忠心耿耿絕無二意,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以輕易拿捏他的命脈的人。如果這樣的人都有可能欺瞞他,背叛他,那他該怎么做呢……

    嘉泓淵的手指動了動,將要握起時,殿外突然傳來稟報聲。

    “說。”

    “啟稟陛下,城門急報,十六公子已經回京,馬上就要進入皇城了。”

    嘉泓淵閉上眼睛,靠實了背后凹凸不平的龍椅。

    “讓他騎馬進宮,直接來奉天殿。”

    高高的天空平白響起一陣驚雷,烏云轉瞬遮住陽光,奉天殿前平整寬闊的空地上刮起一陣狂風。

    ……

    秋華年聽見驚雷聲音,趕緊讓人把各處門窗關好,曬在外面的衣物都收進去。

    夏日的急雨從來不講道理,上一秒還是晴空萬里,下一秒瓢潑雨水就從天上傾瀉而下。

    大理寺的人把遲清荷的馬車送到了齊黍縣主府上,車夫冒著大雨叩門,金三打開門把人迎進來,秋華年聽見消息,順著風雨連廊來到前院。

    兩年不見,遲清荷已經完全成人了,但眉眼間還是能看出那個心事重重的憂愁少女的影子。

    遲清荷屈膝拜見縣主,秋華年扶住她,見她一臉疲色,知道她這些日子絕對沒有好好休息,趕緊讓人給她收拾屋子,又派紅翡跟著她。

    “九九的丁香院廂房空著,院子里的丁香花開得很好,你安心住下,和九九好好敘敘舊,有什么事情讓紅翡去做。”

    九九已經撐著傘從夾道過來了,叫了聲清荷姐姐,一臉驚喜地跑過來。

    “存蘭跟著桃紅嬸子住,我正愁一個人住沒意思呢,清荷姐姐就來了。”

    “我做了一種潔發的膏藥,特別好用,今天就給你試試!”

    秋華年笑著輕咳了一聲,打斷這對興奮的好姐妹,“清荷,送你回來的人去哪里了?”

    “十六公子奉皇命入宮了,其他人包括案犯都在大理寺。”

    九九聽見十六的名字,看了眼秋華年。她還記得在杜家村時來家中住過一陣子的神秘“哥哥”,后來也在京城家中瞥見過幾次對方的身影。

    雖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九九總覺得,那位十六哥哥和自家的關系不簡單,華哥哥也非常關心他。

    秋華年暫時不好解釋十六和自己的關系,讓九九帶遲清荷去自己的小院休息了。

    趕了十來日的路,又遭了一場大雨,要洗個熱水澡,喝碗姜湯,好好睡一覺才行。

    秋華年想到已經入宮的十六,暗暗嘆了口氣。

    不知道十六這次出去有沒有受傷,他肯定也累了,希望匯報完任務后,他能好好休息一下。

    登基大典時,應該有機會見面吧……

    ……

    紫禁城,謹身殿配殿,這里距離天子起居的地方僅有一墻之隔,本來是個小書房,新帝入主皇城的第一天就讓人把它收拾出來,擺上了床榻與生活器皿。

    十六在奉天殿見了圣上一面,就被他吩咐人帶到了這里,讓他收拾好再回去。

    風塵仆仆、污顏殘面,確實不是面君的樣子,十六不甚在意自己的模樣,但他最懂得規矩。

    宮人們迅速而有條不紊地送上了熱水與一應器具,不敢多看,飛快退遠了,新帝的習慣還沒被摸清,沒人敢做出一點踩雷的舉動。

    尤其是在新帝召見解氏女后心情明顯不悅的時候。

    十六想到快些回去的命令,飛快除去臟污的衣衫,把自己泡進熱水里。

    溫熱的水本該撫|慰疲憊的身軀,十六卻渾身一個激靈,皮膚各處傳來劇痛,他抑制不住地干嘔了幾聲。

    十六飛速按了幾個穴位,用特殊的吐納法調整呼吸,眉頭深深皺起。

    在江南遲氏的時候,為了演好戲并取信于人,他吃下了他們給的秘藥。

    其實并不是什么難解的奇藥,十六的身份沒有暴露,對一個知道些秘密,作用僅僅是威脅和牽制遲清荷的分家的仆役,遲氏沒有下太大成本。

    在世道的壓迫下,對尋常女子與哥兒來說,貞潔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遲氏給的藥利用的就是這個。服下藥后,必須每七日服一粒解藥,否則就會春性發作,神志不清,露出種種癡態。

    遲氏倒臺后,負責控制十六的人在最后一刻意識到自己被騙了,毀去了解藥與藥方,讓十六一時找不到替代。

    那時最重要的事是穩定局面,為新帝掃清隱患,為了不讓蠢蠢欲動者覺得有機可乘,節外生枝耽誤了事情,十六沒有聲張此事,只是憑借自己的藥理知識,悄悄配制了一種仿制解藥,拖延發作時間。

    等他回京,就能到太醫院讓圣手查閱典籍,調配真正的解藥了。

    十六晃了晃腦袋,計算出自己心跳速率比正常快了幾分,并且還在加快。

    這一路幾乎沒有休息,他的身體的抵抗力被削弱了,被熱水一刺激,秘藥卷土重來,仿制解藥不太頂用了。

    皮膚上的刺痛好了一些,但身體內部,一種陌生的、奇異的、讓人感到不妙的感覺卻正在醞釀。

    十六嘩啦一聲從浴桶中起來,肌膚脫離熱水暴露在冰涼的空氣里,向大腦傳去疼痛作為抗議。

    十六沒有停頓,隨便抓了件中衣穿在身上,推開窗戶跳入滂沱大雨中。

    他抿著薄薄的唇,數不清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頭發與眼睫,澆透了渾身上下每一寸地方,從里到外一片冰涼。

    十六看得出,許久未見的陛下心情不悅,但他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遵循命令。

    陛下命令他快去快回,他要再拖一下藥效,去奉天殿匯報任務后,再去太醫院。

    第196章  十六瘋了,他也瘋了

    “你在干什么?”

    雨幕之中, 一道熟悉到與靈魂綁定的聲音傳入十六耳中。

    十六轉頭看去,穿著龍袍的嘉泓淵站在屋檐下,檐角落下的雨線連成帷幕, 讓他像映在水中的幻影, 他長眉緊皺,面色晦澀不清, 看上去非常不悅。

    陛下為什么來了?是他耽擱了太久, 他不耐煩了嗎?以前不會這樣的,或許?十六不確定地想。

    登基為帝,人會變嗎?是啊,從人變成了真龍天子, 這是應該的。

    十六腦子里亂糟糟的, 他該請罪,但無休止的大雨沖走了他的體溫與理智,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看起來呆愣愣的。

    下一秒,幻影般的嘉泓淵嘖了一聲, 從屋檐下出來,把十六往屋里拉。

    大雨一視同仁, 不因人世的尊卑有任何保留,瞬間砸濕了他。

    十六一個激靈,條件反射般想給他擋雨,嘉泓淵身體弱,但抓在十六小臂上的手像鐵鉤一樣, 十六的體力已經低到了極限, 無法掙脫他,兩個人以一種別扭怪異的姿勢跌撞進了配殿。

    嘉泓淵拖著十六往前走了幾步, “為何要去雨中?這難道是什么暗衛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身后貼著的人突然玉山傾倒般直直下墜。嘉泓淵想撐住他,但沒有力量,只能延緩跌倒的速度,兩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光亮的木質地板光可鑒人,幾乎看不出縫隙,他們的衣服、頭發、氣息和濕漉漉的雨水攪混在一起,無比狼狽。

    嘉泓淵伸手去探十六的身體,摸到一片滾燙,他想喊人傳太醫,又想起附近的宮人全被自己趕遠了。

    他本打算等十六收拾好后回到奉天殿再好整以暇地問他,但看見這個人后,就完全忍不住,索性自己過來了。

    嘉泓淵不想讓自己質問十六之事被任何人知道,這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所以過來之前,他讓所有宮人退避三舍,謹身殿配殿附近除了他們空無一人。

    現在這樣,像是他搬起石頭砸到了自己的腳。嘉泓淵心里莫名一陣煩躁,他厭惡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眼下脫離掌控的,還是最要命的十六。

    “我出去喊人傳太醫。”

    嘉泓淵要起身,發現自己大半個衣袖被十六壓在身下,他去推十六,沒有推動。十六大概是想自己起來,但大腦的指令傳達到身體,只有微弱的移動。

    他的思維還算清晰,不想嘉泓淵擔憂,啞聲解釋道,“只是一種普通的秘藥,太醫院有完整的解藥配方,無礙的。”

    嘉泓淵的表情一點也不像覺得無礙,他拽著自己的衣袖問,“為何密報中沒有提及此事?你該立即回來。”

    只是這么一句話的功夫,十六的意識就不清醒了,他扯住嘉泓淵衣袖的另一端,以一種平時絕不會有的眼神看著他。

    “我、我……”

    十六面色潮紅,瞳孔散開,身上那一層薄薄的中衣經過雨淋又經過跌倒掙扎,已經幾近于無,還沒散開的部分緊緊貼著身體,勾勒出漂亮有力的曲線。

    嘉泓淵猛地轉過頭去。

    “我……”十六的手沒有松開,嘴里念叨著只有開頭第一個字的句子。

    嘉泓淵嘆了口氣,抬頭看著高大的屋頂,苦笑一聲。

    本來是想問十六為何在幾年前打著自己的名義去宮中制器坊辦了一件事,自己卻渾然不知,直到解氏女拿出鐵證才知道此事的。

    但現在這般情景,還問什么問呢?

    嘉泓淵轉回頭,定定地看著十六,十六神情渙散,沒有任何反應。

    他太信任十六了,他覺得這個人永遠不會背叛自己,所以十六知曉他所有的底牌和手段,能不需要任何證明就以他的名義調動他的勢力。

    如果有一天十六想殺了他,恐怕他到被暗算死都不會察覺吧?

    嘉泓淵記得聽到這件事時,那種萬箭穿心如墜深淵的感覺。十六對自己并非毫無保留,很早就有事瞞著自己,用自己的名號去做了什么。

    他具體做了什么甚至不重要,重要的是隱瞞的行為,發現了一次,就會讓人疑心會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數不清的次數。

    嘉泓淵善于算計人心,萬事萬物在他眼中都有權衡與保留,這樣活著實在太累,所以他給自己留了一塊安全地,在名為十六的安全地里,他用本能去盲目信任,以此對抗心中的瘋狂與麻木。

    但現在,出了問題的是安全地。

    嘉泓瀚和世家并非一事無成的草包,他們早早就在調查太子的弱點,發現了十六,并找出了能擊潰太子心防的證據。

    只可惜太子的計劃進行得更快更周密,這些東西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嘉泓瀚就葬身在嘉泓淵的劍下了。解氏女此時來說,只是心智瘋狂后不計后果的怨毒報復。

    前晉王妃瘋狂的大笑聲像報喪的寒鴉,激起帝王心中山崩海嘯般的暴戾。

    嘉泓淵拋下一切權衡與理智,不管殺了她會引發什么后果,直接賜了白綾。侍衛們把還在大笑的女人拖走,奉天殿很快重回安靜,但有些東西卻再也不能平靜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但這怒氣面對真正的源頭時,卻像熱刀插進了牛油里,一點也發不出來了。

    十六依舊緊緊抓著嘉泓淵寬大的衣袖,他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本能,反而讓身體機能全部發揮出來,力道根本不是自幼體弱多病的嘉泓淵能抗衡的。

    嘉泓淵皺眉,他知道十六無論何時都會貼身攜帶兵刃,想從十六身上找出來割開衣袖。他的手搭到十六的腰上,還未往里探,十六突然含糊不清地呻I吟了一聲。

    這聲音與殿外瓢潑雨聲混雜在一起,在嘉泓淵耳中猶如平地驚雷,僵硬瞬間從手掌蔓延至全身。

    嘉泓淵自幼生長在重重宮城之中,記事前便是一人之下的明日之君,從來沒有人敢用淫I邪之事拐帶他。

    母后死后,他一心復仇,每一份心力都用在獲得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又因為身體原因遵醫囑一直沒有大婚,也沒有在房里放人,所以對這種事情雖然有所了解,卻并不熟悉。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十六中的那種秘藥究竟有什么效力。

    嘉泓淵心中生出一股新的截然不同的憤怒,可惜遲氏的人幾乎都被斬殺了,這腔怒火無處可算。

    他重新看向十六的臉,哪怕在這種時候,十六久經訓練已成為本能的自制力仍舊在發揮作用,除了面色潮I紅,皮膚輕微顫動,他沒有露出太多失態的樣子。

    他就這樣失神地看著嘉泓淵,非常的安靜,手死死抓著嘉泓淵的衣袖,仿佛這也是一種本能。

    嘉泓淵垂下頭湊近他,觀察他的眸子,烏黑的濕發長長垂下,搭在十六的脖頸與胸膛,微涼很快染上溫熱。

    “為什么拉著我?十六,你在想什么?為什么?”

    嘉泓淵的心跳很快就與十六一樣激烈,心中有個聲音不斷叫囂著,讓他去觸碰那個此前一直不敢邁過一步的界限。

    問清楚,和他問清楚,在他的心里引出情愛的種子,讓他不可能再逃開自己……

    他顫抖地靠得更近了些,讓兩人呼吸交錯,起伏聲音如同囈語,像游蕩在山中霧氣間的精魅,迫不及待要抓住通往陽光的最后一根脆弱藤蔓。

    “為什么,十六,告訴我好不好?”

    “我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告訴我,讓我繼續信任你。”

    他湊得越來越近,兩具單薄的濕漉漉的身體幾乎要貼在一起,顫抖都是一體一般。

    “十六。”

    “十六……”

    “……梅望舒。”

    十六無神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下一刻,他突然用最后的力氣仰起頭,干澀的嘴唇抬起一點點,便貼上了最近的熱源。

    嘉泓淵的脊背僵硬得像石頭一樣,撐在硬實地板上的手臂一點點落下。

    十六瘋了,他也瘋了。

    一道驚雷落下,殿內響起沉悶的動靜,不像春光暖室,而是兩個溺水的人在瘋狂掙扎,想將對方托上去,卻一起沉入更深的暗流。

    殘風襲室卷珠簾,一夜急雨催青梅。

    ……

    十六再次恢復意識,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今夕是何年。

    他仍躺在配殿的地板上,但身上蓋了錦衾,窗外一片漆黑,雨應該是停了,殿里點了燈燭,嘉泓淵側身坐在燭火旁出神。

    十六悄無聲息地睜開眼,沒有發出一絲動靜,默默觀察嘉泓淵俊美無鑄的側臉。

    陛下有煩心事,他只有在陷入最艱難的陷阱時,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十六腦海里閃過許多破碎的畫面,結合此時的情景、身體的感覺與秘藥的效果,他的大腦先一步得出結論,偽裝綿長的呼吸瞬間亂了。

    嘉泓淵突然轉頭,十六看見他映著燭火的漆黑眸子,眸中倒映著躺在地上的自己。

    十六每一寸身體都在無聲顫抖,一股生澀的酸痛的感覺從心底鉆出來,順著腸胃嘔出心肺,比最難熬的訓練還讓他手足無措。

    他無法思考這究竟是什么感覺,來不及細細體會,只想馬上恢復到熟悉的狀態,把一切都掰回正軌上。

    他幾乎是拼盡全力瞬間撐起身體,手抓著錦衾裹在身上,跪了下來。

    “屬下……辦事不力,冒犯圣駕,請陛下治罪。”

    嘉泓淵伸出的手默默停在半空,他低頭看著十六的發旋,沉默片刻,短促地笑了一聲。

    “好,好。”

    他越過十六,徑直離開了配殿,腳步聲一下一下踩在十六紛亂無序的心上。

    嘉泓淵來到殿外,不遠處侍候的宮人們全部規矩站著。陛下進入配殿后半日不曾出來,宮人們全都提心吊膽,但沒有圣命,誰也不敢靠近詢問。

    嘉泓淵臉沉到能滴下水,宮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自覺分開兩路跟在他身后。

    “吳嬤嬤。”嘉泓淵突然開口。

    “去照看十六,等他方便的時候,召太醫院案首給他請脈。”

    吳嬤嬤稍愣了一下,又聽到新帝壓重聲音道,“悉心照料,盡善盡美。”

    第197章  文暉陽馬上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 天帝赦罪,萬里無云。

    秋華年凌晨五點打著哈欠睜開眼,被杜云瑟從床上扶起來。

    夏日天亮得早, 紗窗外已經隱隱有微光, 清晨的寒意與未散去的殘夢交疊在一起,空氣中浮動著祥和的味道。

    秋華年在杜云瑟懷里蹭了蹭, 貼著他的體溫, 抗拒起床。

    杜云瑟的拇指一下下刮過他的耳后,指肚有一層常年握筆形成的薄繭,帶來微微的癢意。

    秋華年笑著縮了一下,人清醒了不少。

    “唉, 好久沒有這個點起床了, 你每天上班真不容易。”

    杜云瑟把秋華年抱下床,讓他搭著自己的肩膀穿好鞋,去一旁的琺瑯臉盆架洗漱。

    “等我們到天津, 就不需要這個時間起床了。”

    秋華年用絲帕擦掉臉上的水珠,回頭問, “定好日子了嗎?”

    “此事已經籌備許久,只待開始, 陛下登基后馬上就會下旨。”

    “天津府會沿用原河間府的知府官衙,吏部已經派人去修整了,到天津后,我們一家可以直接住進去。”

    華夏古代的行政建筑,上至皇城、王府, 下至縣衙, 都采用“前事后寢”的設計,即建筑前后一分為二, 前面用來辦公務,后面用來住人。

    對紫禁城來說,前面是文武官員上朝和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后面是后妃們的宮殿。對縣衙來說,前面是縣令升堂辦公的地方,后面是縣令家眷們的住所。

    雖然規模、形制和地位高低天差地別,但本質上都是一個道理。

    杜云瑟去天津府任知府,這是一府的最高官員,自然能帶著家眷住進知府官衙里。

    天津府是兩府合并而成的直隸府,知府官級正三品,比普通知府高出兩級,官衙按理說也該建得更加寬闊與華麗。

    不過杜云瑟著急上任,沒有時間擴建或新建知府衙門,把原本河間府知府衙門簡單翻修一下,就能住了。

    無論是杜云瑟還是秋華年,都不在乎排場等虛物,只要住得舒適順心就行了。

    想到要離開住了一年多的京城,秋華年心中升起一股不舍,不過這股不舍很快就被大展身手的豪情沖散了。

    天津港設立,海運正式開啟后,他終于可以了解這個時空其他國家的情況,去尋找那些珍貴的作物、技術和財富了!

    雖然自己一時半會兒肯定不能出海,但組建隊伍派他們出去探索世界也很有趣。

    與此同時,天津港未來還會出現形形色色其他國家的商人與使團,想想就好玩,他可以研究一下,怎么快樂地賺洋人的黃金與白銀,把國際貿易搞起來。

    秋華年帶著憧憬與期待,參加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這幾乎可以算是封建王朝最盛大的儀式,把傳承數千年的禮樂與規制發揮到了極致。

    秋華年作為功績滿滿的縣主,位置非常靠前,只比棲梧青君落后一位,許多宗室出身的郡主、縣主都排在他后面。

    有些人覺得被落了面子,臉上帶出一點不悅,不過儀式站位是禮部按照禮法和皇命嚴格排列的,不容絲毫質疑,沒人敢在新皇登基大典上出一點岔子。

    杜云瑟站在文武官員行列,同樣是接近最前端的位置。

    新帝的即位詔書由名滿天下的大儒文暉陽寫就,宣讀則交給了文暉陽的弟子,前無古人連中六元的翰林院修撰杜云瑟。

    秋華年站在殿內,能看清儀式的過程,更多人排在了殿外,站滿了奉天殿前寬闊的場地,他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跟著禮部官員的高聲唱喏一遍遍跪地起身。

    饒是如此,進入皇城在奉天殿前參加登基大典,也是無數權貴擠破腦袋都得不到的殊榮。

    秋華年再一次見到了避居坤寧宮中的太上皇元化帝。

    上次他見到元化帝,是一年前的萬壽節,那時候的元化帝雖然年逾五十,卻龍虎精神,一派雄主氣象。

    不過一年時間,元化帝急速衰老了下去,他的頭發黑白參半,臉上的肉掛不住骨頭,身形也遲鈍緩慢起來,不像長了一歲,倒像長了十歲。

    元化帝什么都沒有多說,他淡淡地看著奉天殿內外的群臣,把象征國祚的玉璽交給了新帝。

    杜云瑟單手捏著朝服衣擺,一步步走上高臺,從禮部官員捧著的托盤上雙手捧起明黃色的詔書,面向一片肅穆的人群,展開卷軸。

    所有人不約而同想到,今日之后,杜翰林就不會再只是一個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他身上的朝服,是正三品的樣式,登科一年便直上青云,真是令人眼熱心妒。

    文暉陽的詔書寫得文采飛揚,莊重恢宏,配上杜云瑟金玉擊鳴般的聲音,在高聳的大殿內外回蕩。

    最后一個字落下,天空中的云彩突然全部消散,燦爛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下,照亮朗朗乾坤。

    新帝即位,改年號為“昭新”,取大道昭明,吐故納新之意。今歲結束,明年便是昭新元年。

    屬于昭新帝的大裕,到來了。

    元化帝毫不停留,在詔書宣讀完畢后徑直走出了大殿,人群垂首低頭,目送這位雄主帝王不斷揚起的衣擺,直到他徹底退出象征著天子無上權威的奉天殿。

    登基大典還未結束,主體儀式完成后,剛剛接過玉璽的昭新帝要封賞天下。

    新帝登基,普天同慶,大赦天下、減賦稅和開恩科都是慣例,也都是會被無數人歌功頌德的實實在在造福萬民的好詔令。

    禮部官員捧出早就準備好的圣旨開始宣讀。

    大赦天下會將犯人的罪罰減輕一等,但不是所有犯人都可以享受到的。謀反、謀大逆、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等罪名不在大赦范圍之中,統稱為“十惡不赦”。

    所以那些被關在牢房中的謀逆世家的人,不會因為大赦逃脫刑罰。

    大裕這幾年風調雨順,在秋華年這位齊黍縣主的帶動下,農業技術不斷提高,全國糧食產量一直增長。

    有了這個底子,昭新帝直接減去了今年與明年兩年里天下所有農田五成的賦稅,圣旨宣讀后,許多對稅收有了解的臣子暗暗詫異,想明白緣由后,心里不約而同升起對齊黍縣主的佩服。

    除此之外,開恩科之事也正式昭告了,恩科會連開鄉試、會試與殿試,今年八月加開一場鄉試,明年昭新元年在京城開設會試與殿試。

    如果云成今年鄉試順利中舉,明年他就能不浪費機會,入京下場一試了。

    宣讀完這些大的慣例,終于到了封賞具體的人的時候。

    按照禮制,昭新帝要先加封給自己寫繼位詔書的人,這個人的身份上去,才能顯得自己的繼位更加順應天命、完美無缺。

    秋華年站得靠前,在文臣隊伍中看見了穿著正式朝服的文暉陽。

    文暉陽面色平靜,雙眼中含著堅定的光,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雙手平握象牙笏板,在詔書宣讀之前,突然一個側步邁出隊伍。

    秋華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文暉陽馬上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第198章  “梅氏沉冤昭雪,臣,死而無憾。”

    殿內的人都看到了文暉陽出列, 宣讀圣旨的禮部官員停下動作,悄悄看向坐在高高丹墀上的昭新帝。

    杜云瑟意識到什么,放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 但這個場合下, 除了昭新帝,沒有人可以隨意出聲。

    嘉泓淵平靜地問, “文愛卿有事要奏?”

    短短一句話, 讓無形的壓力在恢宏的大殿中加劇。

    文暉陽面色不變,手持笏板躬身道,“臣有事想請陛下開恩。”

    “但說無妨。”

    嘉泓淵沒有在意,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能臣一點小小的冒犯無傷大雅。

    文暉陽吐了口氣, 他能感到云瑟和華年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能感覺到兩人的焦急,但他沒有動搖。

    他曾是當殿直諫暴怒帝王的狀元郎, 曾是拔劍斬親王帽纓的意氣書生,曾是一人一馬云游天涯的瀟灑浪客。

    年歲讓他學會了審時度勢和隱忍, 卻不能磨損他的勇氣與一往無前的決心。

    這一日他等得太久,已經不想再等下去。胸中浩然之氣蘊養二十載, 為的是蓬勃爆發的一日,而非茍且妥協。

    由他來開這個口,是他多年的夙愿,也不會讓孩子們承擔失敗后身份暴露的風險。

    他這輩子走到今日,完成這件延遲了二十年的事, 稱得上有始有終, 再無缺憾。

    文暉陽抬起頭,直視丹墀之上等待他開口的昭新帝, 說出在心中默念萬遍的奏言。

    “庶人嘉和晏曾貴為親王,卻久謀叛國,欺君犯上,罪無可恕。”

    “其人雖已伏誅,此前種種惡行卻未完全查實……”

    “為顯陛下仁厚之德,明君之范,臣請陛下重查嘉和晏過往二十載所辦公案,平反冤假孽案,為逝者安魂赦罪,為生者討還公道。”

    嘉泓淵坐在龍椅上,修長的眉毛突兀地皺了一下,身體微不可查前傾了一絲。

    文暉陽繼續朗聲說道,“臣有此請,既是為公也是為私。”

    “臣昔年曾受孤竹梅氏之人救助,梅氏在汾王之亂中被嘉和晏定罪,滿門英烈背負罵名,親朋遺孤凋零散落,令人哀嘆惋惜。”

    “如今既已查出嘉和晏早早便包藏禍心,他當年辦理汾王之亂時定的罪,必有蹊蹺之處,不可輕信。”

    文暉陽迎著滿殿意味不一的目光,話語毫不停頓,擲地有聲。

    “臣不需任何官職、爵位、金銀封賞,陛下若想賞臣之功,便請下旨徹查梅氏冤案,尋找梅氏遺孤,恢復其身份與家族名譽。”

    “梅氏沉冤昭雪,臣,死而無憾。”

    文暉陽震起寬大的朝服衣袖,俯身拜下,不再說一句話,亦不肯退回行列,用沉默表達自己的決心。

    文暉陽不只是聞名大裕的大儒,執筆即位詔書的文臣,還曾教導過嘉泓淵學問,有帝師之實。

    他在登基大典上出列,想用所有功勞換皇帝重查恩人家族的舊案,找回并善待此家族的遺孤,理由堂堂正正,還能給皇帝一個好名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昭新帝都不該拒絕。

    但嘉泓淵一時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他的沉默讓大殿中每一個人都心中忐忑,隱隱察覺到一絲異樣。

    文暉陽閉上雙目,再次震袖以大禮拜下,額頭觸在冰涼的地板上,“臣,請陛下重查梅氏舊案。”

    大殿一片寂靜,昭新帝異常的態度讓群臣心思浮動,就在秋華年和杜云瑟忍不住想出列時,坐在最上方的嘉泓淵終于回神。

    他的神情被通天冠前垂下的冕旒遮住,無人能夠看清。

    “文愛卿知恩圖報,朕自然應允。有功當賞,封賞已經定下,愛卿不必推辭。”

    嘉泓淵的聲音平靜無波,他已經適應了去做一位合格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文暉陽背后已被冷汗浸濕,此時才察覺到冷意,他在心里舒了口氣,再次行禮謝恩。

    在文暉陽的判斷中,請求昭新帝重查梅氏舊案,難點在于此案牽扯到干系重大的汾王之亂。當年之事雖然是嘉和晏查辦的,但派嘉和晏去辦案的人是太上皇,最后批準嘉和晏送上的折子的人也是太上皇。

    如果新帝要顧念太上皇,認為“子三年不易父政”,那么重查梅家舊案就根本不可能推進。

    因此文暉陽才想在登基大典封賞功臣時,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自己的功勞和封賞請求新帝答應此事。

    文暉陽教導過尚是太子時的新帝,在他看來,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時候。

    好在他賭贏了,雖然新帝的情緒有些許異常,但只要能為梅家申冤,文暉陽無所畏懼。

    負責宣讀圣旨的禮部官員小心翼翼看向丹墀,得到昭新帝的示意后,剛開了個頭的封賞儀式終于再次進行下去。

    文暉陽升職為翰林院學士,成為翰林院的一把手,同時加贈正二品資德大夫,昭新帝顯然認為文大儒還是一直留在翰林院搞尖端學術研究比較好,這也最合文暉陽的意。

    文暉陽后第二位受封的是棲梧青君,詔書中寫的功勞是識破亂臣賊子的陰謀詭計,于宮亂中保護了太上皇。棲梧青君已經足夠尊貴,新帝給他的封號加上了“護國”二字,讓他的地位更高了。

    第三位稍有些出乎意料,不是杜云瑟也不是吳深,而是秋華年。

    秋華年聽見宣旨的官員念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出列接旨。

    棲梧青君此前偷偷給秋華年透過底,新帝有意直接封他為郡主,但宗室勛貴間反對的聲音非常大,認為沒有這樣的先例,所以此事暫且擱置了。

    秋華年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心態放得很穩,沒有特別期待,誰知反而得到了一個驚喜。

    嘉泓淵的倔勁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宗室們反對本朝出現一位非皇親國戚的郡主,打壓秋華年,嘉泓淵明面上暫且妥協,反手就給秋華年家又封出去一位鄉君。

    秧秧小朋友還爬在搖床里不會走路呢,身上就落下了一個爵位。

    這么小的孩子自己肯定沒有功勞,只能是承襲父親的功勞。而在裕朝禮法中,只有郡王和國公的孩子可以封為鄉君。

    所以這個郡主雖然沒落在實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處于一個“如封”狀態。

    嘉泓淵封賞自己人時從來不小氣,大約是覺得在爵位上讓秋華年吃了虧,所以在其他地方更大方。

    秋華年在元化帝手里受封縣主時,沒有得到封地食邑,只有二百畝的土地,但這一次,昭新帝給他把“縣主”落實了。

    原河間府現天津府下屬的薊縣,正式成為了他的封地。雖然薊縣的縣令依舊由朝廷統一任命調度,但他可以留用一部分薊縣的稅收,還可以在這里征收徭役,動用土地。

    雖然縣主看字面意思是“一縣之主”,但有裕一朝來,還從未出現過縣主真的有縣作為封地的先例,昭新帝的這個封賞,可謂創新。

    圣旨宣讀完后,那些站在殿內外的老牌宗室、勛貴們盡是面色復雜,不知自己當初的反對究竟是不是正確的,究竟是索性讓齊黍當郡主劃算,還是讓他有封地更好?

    ——好像哪一個都很糟心。

    眼睜睜看著新貴崛起,馬上就要擠走他們的地位,搶奪他們的特權與資源,這種感覺太難受了。

    接下來受封的是杜云瑟和吳深。

    杜云瑟和說好的一樣,成為了正三品的直隸府天津府的知府,兩府合設為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也震驚了一幫人。

    吳深則受封伯爵,封號定疆,可見昭新帝對他的器重與期待,他的未來絕不會止步于伯爵。

    以后便是一長串需要封賞的人,一些人在奉天殿,一些人則不在這里,需要稍后由專人把圣旨送出宮去再宣讀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清荷因為立功,也被封為鄉君,同時賜封號“詩池”,她這一支的遲氏旁系不會受到主家牽連,有舉人功名的父親還被恩賞了一個縣令官職。

    原本的翰林院學士石琛被文暉陽頂了官職,自己往上升了升,大搖大擺成了工部侍郎。

    文暉陽得了滿意的職位,卻是從同僚手中拿來的,原本有些不好意思,石琛卻壓低聲音悄聲對他說。

    “我很早就想去工部了,要不是陛下需要我在翰林院觀察拉攏新科進士們,也不會在翰林學士的位置上待這么多年。”

    “工部正在督造大船,我這一去,大有可為啊!”

    有人愛研究典籍文章,兩耳不聞窗外事醉心學術,有人卻愛大開大合的制造業,石琛顯然是后者。

    這場封賞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新帝登基大典大賞功臣,肯定要把該賞的一個不漏全部賞過,秋華年站到后面,腿都有些麻了。

    他悄悄看了眼側前方的棲梧青君,發現對方也在走神發呆,再往上看丹墀上的昭新帝,對方的臉被冕旒遮住,看不清晰。

    文暉陽今日在殿上突然請求昭新帝為梅家申冤,秋華年事先并不知情,也沒有相應的準備。

    不過昭新帝已經當殿答應了,皇帝金口玉言,不容反悔,他可以暫且放心,等待調查結果出來。

    第199章  “你想和我問十六,對嗎?”

    登基大典直至傍晚才結束, 封賞完群臣后,緊接著便是一場盛大的宴會。

    因為后宮沒有皇后也沒有太上皇后,所以無人主導貴眷們的宴飲, 昭新帝原本想請仍住在長樂宮中的文太妃出面, 但被文太妃婉拒了。

    最后這個角色只能落在棲梧青君身上,雖然有些不倫不類, 但至少比沒人管好。

    棲梧青君現在全稱棲梧護國青君, 有裕一朝來,此前只有一位公主和一位青君曾被冠以“護國”的頭銜。

    一位是開國皇帝的姑母,加封護國長公主,這位長公主是位神人, 曾在開國皇帝率大軍出征時獨自坐鎮后方, 嚴守一座三十萬人的城池三個月不被敵軍攻破;另一位是開國皇帝生的哥兒,自幼擅長武藝,跟隨父皇南征北戰, 后來被封護國青君。

    這兩顆閃耀的明星都是立國亂戰時升起的,裕朝建立后, 一代代公主和青君們全部養在深深宮城之中,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再也沒有出過這般厲害的人物。

    時隔上百年,裕朝又出現了一位護國青君,封賞結束后,許多人精們的心思就活絡起來了。

    棲梧青君是番邦胡女所生,血統尷尬, 不受當時的皇帝喜愛, 一度連正式的青君名號都沒被封過。

    后來元化帝即位,念著棲梧青君生母當初照拂之恩, 對他頗為寵愛。但兩人的年齡差距太大了,棲梧青君那時太小,身上只有帝王的恩寵,并沒有進入權力中心,身上沒有實權,因此貴族和世家們對他的態度僅僅是敬而遠之。

    但是現在,昭新帝即位后,棲梧青君不但沒有失去圣眷,還更上一層樓。

    昭新帝與元化帝不同,明顯是要重用棲梧青君,那些追著權力的影子跑的人精們敏銳地意識到,新的通天梯出現了。

    貴眷宮宴以棲梧青君為首,秋華年很快就發現,今天真心奉承青君的人一把一把幾乎數不清,話里話外,都在試探青君駙馬的事。

    晉州解氏卷入宮變,全族被抄家沒籍,昔日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間崩潰瓦解,錦繡堆里的公子小姐們哭天喊地,淪為世代官奴。

    唯一的例外,就是棲梧青君的駙馬解檀光。

    從某種程度上講,解檀光身為解氏嫡系,自然在抄家沒奴的范圍內,但誰叫他尚了青君。

    駙馬與青君結親,用的是“尚”而非“娶”字,同時在管理宗室事務的宗人府中登記身份,被納入皇族體系。

    所以,只要棲梧青君想袒護他,解檀光就能像解氏的外嫁女一樣,逃脫被沒入奴籍的命運。

    解氏如日中天時,能與解氏結親是無數人夢寐以求之事,解氏的女子和哥兒們一個比一個搶手。

    然而樹倒猢猻散,解氏涉嫌謀逆被抄家后,許多解家夫婿怕他們帶累自己,紛紛用一紙休書將夫人或夫郎逐出家門,撇清關系。人情冷暖,令人心驚。

    相比起他們,在外人眼中對解駙馬抱有極大惡意的棲梧青君卻一直沒有動作,青君府的大門誰都叩不開,沒人知道解檀光的現狀。

    之前棲梧青君有寵無權,血統不純,性格囂張跋扈,是塊燙手山芋,大家都不愿惹麻煩。

    現在棲梧青君搖身成了護國青君,當初避之不及的家族,一個個都打起了送駙馬尚青君的主意。

    所以打探解駙馬的情況,就成了他們的重中之重。

    秋華年輕松看出了里面的門道,他也有些好奇,棲梧青君對解檀光到底是什么想法。

    與這些外人不同,秋華年不止一次見過二人相處時的樣子,感覺并沒有外面傳聞的那么劍拔弩張。

    他看著棲梧青君強壓不耐敷衍嘰嘰喳喳的貴眷們,心中失笑。

    棲梧和解檀光一定有什么別人不清楚的過往,這些人的主意打錯了。

    秋華年沒有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宮宴上,他一直在等十六。

    十六回京后就失去了消息,今天宮宴,秋華年覺得十六肯定會趁自己入宮悄悄過來見一面,然而一直等到宴會進入尾聲,他也沒有等到那個人。

    想到文暉陽請命重查梅氏舊案,昭新帝已經當殿答應,秋華年才稍微安心了一點。

    不過秋華年的心里還是有一些疑云。不同于文暉陽,秋華年知道十六就是梅氏遺孤,也確信昭新帝肯定知道此事。

    以十六的功勞和在昭新帝心中的地位,按理來說,昭新帝登基后,應該很快就下旨為梅家洗清冤屈。然而此事卻被拖到了登基大典上,拖到文暉陽當殿求情,昭新帝才應諾下來。

    秋華年不清楚背后的原因,眼下十六不出現,他不敢輕舉妄動。

    宴會結束,眾人離席,秋華年咬了下牙,找上喝了許多酒水的棲梧青君。

    棲梧面頰緋紅,眼神飄蕩,見他有話要說,揮了揮手讓身周的人全退遠。

    秋華年試著扶他,棲梧哈哈笑著把他的手按下去,“我要是這點酒就走不動路了,也太丟護國青君的臉了。”

    今天所有人恭維他都叫他護國青君,棲梧用它開起玩笑。

    兩人并肩走在宮城中,宮道兩側高高的紅墻遮掩住天空,夕陽投了半墻,是暖洋洋的橙紅色。

    棲梧腳步很穩,身體卻在輕輕搖晃,他很熟悉這座皇城,帶著秋華年漫無目的地散步,把身后的人群甩得遠遠的。

    他側抬起頭,看著宮墻上那一道長長的光暗界限,嬉笑起來。

    “夫棄妻,父殺母,弟噬兄,子犯父。”棲梧壓低聲音,攬著秋華年的肩膀笑著說,“子穗,你看這皇城里唱不盡的好戲,有時會不會覺得很有趣?”

    他的聲音帶著醉意,每一個字都大逆不道,秋華年下意識寒毛豎起,又被搭在肩膀上的手重重壓了下去。

    “別怕,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和你說說心里話。”

    秋華年吸了口氣,維持住心跳,“殿下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棲梧搖了搖頭,“因為我從你眼中看不到對皇家的順從。”

    秋華年停下腳步,棲梧看著他笑,語氣感慨,“你敬畏皇權,你接受它高高在上,但你心中并不順從,不覺得它是天理所在。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不同,但也花了好久時間,才確認了你的真實想法。”

    “放心,這是個大秘密,除了我沒有人會知道。”

    棲梧豎起手指放在唇上,眨了下眼,旋即臉上又失去了顏色,興致缺缺地繼續朝前走去。

    秋華年快走幾步追上他,“殿下在為宮變的事難受嗎?”

    作為新帝黨羽中的核心成員,秋華年知道宮變的真正過程,棲梧青君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在皇家父子之爭中,站在了新帝一方。

    “弟噬兄,子犯父”就是由此而來,但前兩句“夫棄妻,父殺母”又是從何說起?

    像是知道秋華年的疑惑,棲梧在前方自顧自地說,“我說的這些,發生在上一代皇家,也發生在這一代皇家,發生在數不盡的過往里,很有可能也會發生在未來。”

    “這是一個詛咒,是啊,是詛咒。”

    棲梧看著快要消失的夕陽,口中喃喃。

    “凡人憑什么自稱皇天貴胄,理所應當享受天下萬民的供奉?老天是要詛咒他們的,誰也逃不掉。”

    秋華年沉默許久,看著夕陽打破寂靜,“殿下醉了。”

    棲梧又笑起來,“別怕,不止我這么想,下半輩子被困死在這皇城里的新天子也這么想呢。”

    就算棲梧說的是真的,秋華年也理智地明白,在封建王朝永遠不要觸碰皇權的底線。

    他只是默默聽棲梧青君說著,沒有做任何回應與評價。

    “我的母妃,是被我的父皇暗中賜死的,因為當時天象混亂,她出身卑微,又命數不祥,克了天子。”

    “養我長大的阿嫂,是被我的血緣兄長毒死的,但他能成功,歸根結底,是她的丈夫為了權力,先放棄了她,置她于險境。”

    “我殺了我的駙馬的親人,毀了他的全族,他要恨我一輩子。”

    “我的小皇侄……”棲梧笑著抖了一下,“他遲早也逃不過的。”

    “你想和我問十六,對嗎?”

    棲梧極其敏銳,他早在幾人第一次見面時,就看出十六對秋華年的態度不一般。

    對在危機重重的深宮中活下來的人來說,這是必備的本能。

    秋華年心跳加速,顧不得別的,直接開問,“十六怎么了?”

    棲梧沒有意外秋華年的反應,搖頭說道,“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十六的事,是陛下防得最嚴密的。”

    “我只知道這兩天他一直住在謹身殿配殿中,太醫院案首也守在里面,可能是病了。”

    “可能?”

    “十六住的那么近,又宣了太醫院案首日夜照看,但是陛下卻一直沒有去看過他,也不許別人去探望。”

    棲梧看向秋華年,“你應該明白,這很不正常。”

    秋華年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放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棲梧又拋下一顆重磅炸彈。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或許有關系。”

    “陛下兩日前深夜秘宣禮部尚書入宮,詢問立后相關事宜,但之后我便沒再聽見下文。”

    第200章  不相見,不相認

    立后?秋華年的眉毛深深皺起。

    新帝登基之后, 朝廷里關于選秀大婚的折子一直沒斷過,但直到現在,嘉泓淵都沒有做過正式的答復。

    秋華年隱隱明白他在猶豫什么, 為此心中憂慮。

    現在十六在謹身殿配殿中一直不出現, 新帝召禮部尚書詢問立后事宜,二者之間恐怕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棲梧青君言盡于此, 沒有再透露更多, 他肆意瀟灑,也知曉分寸,只有這樣才能一直維持住情誼。

    秋華年直到離開宮門,還在思索十六的事, 金三趕著馬車在長安東門外等他們, 杜云瑟扶起秋華年的手,示意他安心。

    二人目光交接,秋華年心里驀地一松。

    文暉陽就走在他們旁邊, 他今天在大殿上不聲不響做完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事情如愿完成, 提起的心落回肚子里,終于記起別的來。

    迎著兩個孩子探究的目光, 文暉陽摸了摸漂亮的胡須,訕笑兩聲。

    方才他有一瞬間想偷偷溜走,結果秋華年和杜云瑟默不作聲地一左一右把他圍了起來,從午門一路到長安東門,根本不給他閃人的機會。

    文暉陽在心中長長嘆息, 有些本以為會壓在心里一輩子的事, 居然有重見天日的時刻。

    秋華年對等在外面的如是說了一聲,讓如是直接趕馬車去他們府上。

    如是瞧了眼齊黍縣主, 又瞧了眼長吁短嘆的自家先生,麻溜地遵循了縣主的命令。

    家里是誰在養如是心里門清,指望文先生,自己和他主仆二人早就一起喝西北風了,聽縣主的準沒錯!

    回到府上后,秋華年讓人去收拾花園中的臨湖水榭,把窖藏的美酒取出來,再采購豬羊雞鴨與各色魚鮮,速速制備一桌酒席。

    夜幕降臨,夏日的燥熱逐漸褪去,一陣清風拂過蕩漾的水面,將涼爽的水汽送入水榭打開的軒窗。

    水榭建在岸邊三尺高臺上,半面凌空于湖上,下面撐著結實的柱子,室內點了燭火,旁邊還放著反光的鏡子,提供充足的照明。

    一抹溫馨的暖黃色燈光從窗戶透出去,一點點融入靜謐的深夜里。

    秋華年和杜云瑟默默坐著,看文暉陽自斟自酌,一整壺美酒下肚,他才突兀地笑了幾聲,抬起頭來時,長滿年歲的臉上雙目依舊清鑠,隱隱泛著水光。

    文暉陽看著對面的秋華年,和藹笑道,“今日終于能對你說,你是我的故人之子了。”

    “不知你母親葬身何處,我能否有幸前去祭拜?”

    “……”文暉陽眼中的情緒太過復雜,像平靜海面下波濤洶涌的暗流,秋華年一時啞然。

    白日在大殿之上,文暉陽只說自己曾受梅氏之人救助,為了報恩請求重查梅氏舊案。

    到了這里,文暉陽才吐露那位恩人的具體身份。

    文暉陽眼中的情緒,聲音中的顫抖,絕不僅僅是對恩人的感情。

    秋華年突然想起,杜云瑟曾告訴他,文暉陽年輕時有一傾心的將門女子,那女子不知所蹤,文暉陽便一生未娶。

    現在看來,那位女子是誰已經顯而易見。

    秋華年喉嚨里堵得發慌,他看向杜云瑟,杜云瑟也是滿臉驚訝與悲傷。文大儒在學問上天縱奇才,在權謀和人際關系上卻從不開竅,只有這一件事,他竟死死瞞住了自己多智近妖的徒弟。

    因為這是他生命的意義,一個人如果下定決心用一切去做一件事,無論擅不擅長,總是能做成的。

    文暉陽看著這兩個孩子笑了起來,舉杯示意,“故人相認,梅氏即將沉冤昭雪,我們該高興才是,不要做這等悲傷之態。”

    他反而反過來勸慰起別人。

    又飲了一杯酒后,文暉陽舒了口氣,對心愛之人的孩子講述起珍藏在心中二十余年的往事。

    “福州三爻府下有一縣名為孤竹縣,此縣靠山臨海,外有倭寇,內有山賊,為保百姓安全,朝廷常年在此駐軍。”

    “你母親名為梅爭春,是孤竹梅家的女兒。梅家先祖立過世襲之功,每代家主都承襲千戶之職,負責孤竹縣防務。你曾外祖父便是當時的孤竹千戶。”

    文暉陽從最初說起,先講這些秋華年一定想知道的東西。

    秋華年聽得非常認真,不知不覺已然入神,燭火在漆黑的眸子中跳動,像雪地中終于綻放的花朵,又像故人的身影。

    “孤竹縣久受敵人侵擾,民風彪悍尚武,在福州頗有名氣,我年輕時不喜束縛,所以有些學問卻無心進入官場,下場科舉前曾游歷四方,到福州后慕名前往孤竹縣游覽。”

    “你的母親。”文暉陽的聲音驀地柔和起來,神情瞬間變得不同,“她出生在冬季,當時孤竹縣正在抵御海寇,物資艱難,天寒地凍傷了嬰兒的根基,令她長大后無法像其他梅氏族人一樣習武。”

    “但她骨子里屬于孤竹梅氏的風骨,沒有半分削減。”

    文暉陽看著燭火,陷入深遠的輕柔的回憶中。

    “她經常施粥濟民,免費教孩童們讀書識字,活不下去的人找到她面前,她一定會施以援手,孤竹縣的人都喜歡她,背地里悄悄喊她梅家的小菩薩。”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孤竹縣外的山路上,我為了采風沒聽向導的勸告,遇上了一伙山賊,她帶著幼弟出門游玩,正巧路過。”

    “當時我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兒,理應保護女子與幼童,立即擋在了他們前面,但山賊人數眾多,我也沒有把握。還好她的幼弟自幼習武身手遠高于普通孩童,加上她聰穎設局,讓我們連同車夫四人一起成功脫險。”

    “我自此之后……一見傾心,余生無改。”

    文暉陽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沉默了許久,才繼續用平緩的語氣講述。

    “梅家是武將世家,但對文人并不輕慢,我在孤竹縣小住半月,與許多人混熟了,也暗暗打聽到她并無婚配。但我那時只是一介白身,身無長物,怎有臉面向她的高堂提親。”

    “于是我結束了漫長的游歷,決心回到故郡專心舉業,待來日金榜題名,再鄭重表明心意。”

    “臨別之時,我幾經猶豫,買了許多糖果蜜餞賄賂,拜托她的幼弟幫我試探她的心意,不知是不是我說得太委婉,小孩子沒有理解傳達錯了意思,她沒有來送行,只叫我監督她幼弟背了首詩。”

    “什么詩?”秋華年心里已經跳出了答案。

    文暉陽喃喃自語,“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秋華年默默補上后半句,心跳如雷鼓響起,他終于明白,當初京城初見時,文暉陽聽見自己的名字后為何那般失態了。

    四年之后,深陷淤泥不見天日的梅爭春用這首詩里的詞為孩子起名,除了懷念自己曾經的年華,希望孩子未來生活美滿外,應該也包含著對一位故人的無疾而終的情念。

    “我回到故郡不久,皇位交替,太上皇登基后開了恩科,我揮斥筆墨一氣而上,成為元化元年的狀元,總算是有了配得上她的身份。”

    “但那時正逢太上皇大肆調動全國兵馬,穩定各地兵權之時,你曾外祖父那一支兵將被從孤竹縣調離,北上鎮守豐山縣,家眷一起隨行。”

    “我自幼失怙,家境中庸,早年沒攢下什么錢,本想等湊夠聘禮便去豐山縣提親,誰知不過一年……”

    文暉陽無比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過一年,元化二年,汾王叛亂,梅家上下十幾口人戰死豐山縣,被平賢王定罪通敵,五服內親屬一蓋遭殃。”

    往后的事,杜云瑟和秋華年都知道,文暉陽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沒有說自己這二十年來如何悔恨,如何思念以為死于豐山縣的故人,如何隱忍等待機會。

    也沒有說自己見到秋華年時如何震動,沒有說旁敲側擊打聽到幾分秋華年母親的經歷后如何心如刀割,日夜難眠。

    這些東西他不打算告訴生活幸福圓滿的孩子們,只想留在自己心中醞釀苦味。

    他一生未婚無子,唯一的弟子與心愛之人的孩子陰差陽錯下結成良緣,老天在殘忍之余,總算留給了他一絲甜頭。

    文暉陽沉浸在數不清的經年情緒中,秋華年輕輕放下酒杯,聽完舊事后,已經做了決定。

    “我母親葬在漳縣杜家村,幾年之前,我已經幫她和我生父和離了,她生前吃了很多苦,現在久居黃泉之下,總算有了自由和安寧。”

    “文先生若信靈魂與來生,可以等我和小舅舅商議過后,向她提親。”

    文暉陽猛地睜大眼睛,半晌后問,“小舅舅?華年你,你知道望舒的下落?”

    梅家明面上唯一的幸存者,出事時年僅六歲的梅望舒被沒入宮廷為奴后,便徹底失去了蹤跡。

    文暉陽這些年想了很多辦法,一直沒有找到他。絕望之時,他總是控制不住害怕那個天真機靈的孩子早已無聲死在了宮城的某個角落。

    “望舒……梅望舒嗎?”

    秋華年想到十六的身份,心中更加煎熬難過,這些年來,十六絕對認出了文暉陽,也知道文暉陽在尋找梅望舒。

    他戴著面具靜靜站在黑暗中,看著同處一間室內的故人,不相見、不相認。

    那時的他在想什么?暗衛訓練隔絕了他絕大部分過去的情感,那個纏在長姐身邊撒嬌賣癡的孩子,會出現在他心里嗎?

    “文先生。”迎著文暉陽期待的目光,秋華年嘆了口氣,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們很早便已經重逢了。”

    第201章  :“我要見十六一面,無論用什么方法。”

    皇宮由天下萬民奉養, 是天下最不缺吃穿用度的地方,更何況天子居住的謹身殿。

    但謹身殿配殿中,卻反常地不見一絲燭火, 漆黑的宮殿在夜幕中靜靜矗立, 如同一頭噬人的巨獸。

    夏天的夜絕對稱不上寒冷,十六從夢中醒來, 手心與后背全是冰涼的冷汗。

    他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夢了, 更別說夢到久遠的過去,夢到他還不叫十六的時候。

    今日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十六恍惚地想,在心中想事情時, 他仍舊會下意識將那個人稱呼為殿下。

    他視他為主, 與他相依為命二十多年,這個人是他精神的支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之處,華年有杜云瑟與谷谷秧秧, 文暉陽有弟子與聲名,十六只想遠遠看著他們, 保護他們,不敢走進他們的生活。

    他不敢想象自己不是暗衛該怎樣活。

    原本, 他只需要繼續站在令他安心的黑暗中,作為一只忠心的狗一直陪伴自己的主人,但現在……

    配殿的門被人從外推開了,聲音很輕,但十六的耳朵立敏銳地捕捉到了動靜。

    沒有侍候的宮人出聲提醒, 說明來人屏退了無關人等, 十六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在一瞬間有些不想起來。

    他還是利落地起身下榻, 默默跪地迎接,朦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讓他像一道模糊的影子。

    嘉泓淵的話被他的動作打斷了,他的目光在十六身上黏住,生平頭一次感到無計可施。

    “十六,你想明白了嗎?”

    “沒有。”十六實事求是地回答。

    “……”嘉泓淵吸了口氣,“今天登基大典封賞功臣時,文暉陽突然站了出來。”

    十六的眼睫輕輕抖了一下。

    嘉泓淵一直盯著他,一絲細微的變化都沒有錯過,他慢條斯理地說,“文暉陽說孤竹梅氏對他有恩,愿用所有封賞來換重查梅氏舊案,孤已經答應了。”

    “十六,如果你愿意做皇后,你的父親和祖父我都會給他們追封為侯,還活著的有梅氏血脈的人,也都能享盡榮華富貴。”

    嘉泓淵試圖用親人來說服十六,但十六依舊默不作聲,一動不動。

    那天一場荒唐打碎了嘉泓淵所有自以為是的安排,他發現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后,繼續假裝若無其事地和十六保持距離。

    他不接受十六對自己的疏離,不接受發生了這樣的事后,十六的第一反應仍舊是向主人請罪。

    嘉泓淵想不顧一切地繼續荒唐下去,想不管那些所謂的詛咒與風險,把心愛的人牢牢綁在身邊。為此,他連夜召見禮部尚書詢問立后事宜,命對方從禮法中找出一條最無可指摘的立罪臣之后為皇后的流程。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回過頭來卻發現,他以為最不需擔心的源頭出了問題。

    十六他不愿意。

    聽起來多么荒唐,十六面對他的要求,會有不愿意的時候,但事實就是如此。

    十六可以作為暗衛滿足主人的任何要求,哪怕嘉泓淵說想再次睡他,他也只會默默自己脫掉衣服。

    但嘉泓淵想讓十六不做暗衛,做自己的夫郎,自己皇后,十六拒絕了。

    十六愿意作為一個工具屬于他,但拒絕作為一個人愛他。

    這個認識讓嘉泓淵氣血翻涌,心如刀絞,偏偏他沒有任何辦法,再滔天的權勢也左右不了一個人的心。

    十六的心早早埋藏在了無數灰燼之下,梅望舒不愿意給,誰也要不到。

    ……

    杜云瑟的天津府知府任命已經下達,七日內便要上任,秋華年一邊派人提前去天津府官署收拾,一邊命下人們整理行李。

    天津府距離京城不遠,快馬一日便可抵達,第一批東西不用帶太多,缺什么可以之后再派人回來取。

    秋華年滿心記掛著在宮里的十六,看下人們收拾行李時心不在焉,九九看出華哥哥有心事,主動把收拾行李的事務包了過去。

    府里除了他們一家人,目前還住著寶義一家、原葭原若姐弟以及遲清荷,他們去天津,這些人也要做安排。

    遲清荷的父母親人得了恩賞,正在入京謝恩的路上,過些日子便會與遲清荷團聚。

    寶義傳遞消息有功,受封千戶,可以世襲并自己選擇駐地,寶義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回到東北,在那片生養自己幾十年的土地上生活。

    “我挑的地方離漳縣很近,咱們杜氏一族漸漸發展起來了,總要有人在附近盯著,免得他們走上歪路給你們扯后腿。”

    寶義笑著對杜云瑟說,“叔這輩子能走到這個地步,多虧了你們,已經知足了。回去和大哥他們做個伴正好。”

    剩下的原葭和原若姐弟,原葭編寫算學淺要幾何篇寫出了一些名聲,算學天賦嶄露頭角。新帝登基之后,命御書庫把之前被二皇子弄得亂七八糟的算學研究重新提上日程。

    御書庫的人怕無法按時完成皇命,幾經猶豫后找上原葭,想請她做女校書參與研究。

    這雖然是個無法記錄在官冊的正式職位,但可以讓原葭施展抱負,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也給了她一個安身立命的保障,原葭與秋華年深聊過后,決定接受這個職位。

    秋華年等人離開后,主宅的大門和各個正房會鎖起來,但原葭姐弟會繼續住在玉竹院中,平時從側門進出,閑暇時還能幫忙照看宅子,防止留守看宅子的下人們偷奸耍滑。

    家里的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不需要操心,秋華年皺眉想了許久,突然直接站了起來。

    “哥兒,怎么了?”星覓眨著眼睛問。

    “讓人備馬車,帶上莊子新釀出來的葡萄酒,我要去棲梧青君府上一趟。”

    棲梧青君之前和秋華年合釀過葡萄酒,一個出西域帶來的方子,一個出葡萄林和場地、人手。

    酒去年秋天試釀了一小批,目前還不夠醇厚,莊子上取了一壇送來給主家嘗嘗鮮,正好讓秋華年用來做拜訪的借口。

    秋華年到了棲梧青君府上,守門的侍衛們知曉齊黍縣主與青君交好,一邊請秋華年先進去,一邊找棲梧青君稟報。

    秋華年在會客的花廳坐了一小會兒,棲梧青君便過來了。

    他沒來得及換見客的衣裳,大紅紗衣腰間隨便系了一根宮絳,明艷的五官充滿異域風情,走起路來步履生風。

    秋華年剛才隱約聽見下人們說棲梧青君在解駙馬那里,悄悄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看不出異常。

    棲梧青君揮手讓其他人下去,坐下喝了口茶水后嘆氣道,“子穗今日找我有事吧?”

    他像是已經知曉了秋華年找自己的目的,秋華年也不隱瞞,開門見山地說。

    “我要見十六一面,無論用什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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